第244章 大唐狄公案伍(49)
第244章 大唐狄公案·伍(49)
「一派胡言!」匡縣令大怒。他站起身對狄公說道:「請年兄稍坐片刻,我親自去料理此事!」
他帶著玫瑰下樓去了。另一個姑娘嬌滴滴地對狄公說道:「大人,小女子有一事相求,求大人相助。」
狄公抬頭看了看她,見她芳齡在二十上下,並非毫無動人之處,只是臉色枯黃,顴骨高聳,雖塗著厚厚一層脂粉,也難掩憔悴之態。她的眼睛大得有些不自然,並且紅得發亮。
「你有何事?」他問道。
「我想我是病了,大人。要是您走得早的話,求您帶著我一塊兒走。小女子只要一緩過勁來,定會以身相報。」
他注意到她因為虛弱雙腿正不住地顫抖著。「本縣答允你就是,」他答道,「不過把你送回家后,我便回下榻處歇息。」他微微一笑,接下去說道,「要知道,本縣自己的身子也有病啊。」
她滿含感激地看了狄公一眼。
匡縣令和玫瑰回來了。匡正歉疚地對狄公說道:「狄兄,請恕在下失禮。我去看過了,確實一粒米也沒有。」
「閣下不必多慮,」狄公說道,「今日相見,談笑甚歡,茉莉姑娘也惹人喜愛。在下想告退了,大人不會怪我差了禮數吧?」
匡正連稱時辰尚早,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自己也認為這是下台階的最好辦法。他引著狄公走下樓梯,和他在大廳里長揖作別。茉莉伺候著狄公穿上皮裘,二人雙雙邁出酒店來到寒冷的街上。街上沒有轎子,就算有可意的人兒和雪亮的銅錢也雇不到轎子,因為所有的轎夫都被官軍征去做民夫了。
裝著死者、傷者的大車仍沿著街衢緩緩移動。狄公和他的同伴常常不得不緊貼牆壁為車馬讓路,馬上的騎兵驅趕著疲憊的坐騎,連聲叫罵。
沿著一條狹窄的小巷,茉莉領著狄公來到一座小小的茅屋。茅屋斜靠著一座高大漆黑的貨棧,門扉開裂,兩旁各種著一棵半死不活的松樹,樹枝被厚厚的積雪壓彎了許多。
狄公從袖中掏出一兩銀子,遞給茉莉,說道:「就此別過罷,我要回客棧去了……」他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咳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進來歇歇,至少也得喝杯熱的東西,」她不容狄公推辭地說道,「這個樣子怎麼能再到處亂跑?」她打開門,拽住狄公的衣袖把他拖了進去。狄公還在不停地咳嗽著。
進屋后,她脫掉狄公的皮裘,把他安頓在一張搖搖晃晃的茶桌邊的竹椅上。直到這時,狄公的咳嗽才慢慢地平息下來。房間雖又小又黑,卻很暖和。屋角的銅盆里堆滿了燒得發紅的煤塊。她注意到狄公一臉的詫異,於是嘴角一撇,冷笑著說道:「這就是現在當妓女的好處。我們弄到了好多煤,都是官軍的配給。那是伺候那幫能征善戰的勇士所換來的!」
她拿起一根蠟燭,就著銅盆里的火點燃后把它放回桌上。后牆的門上垂下了一道布簾,她掀起帘子,消失在門后。就著搖曳的燭光,狄公掃視了一下房間,只見緊靠著他對面的牆壁放著一張大床,簾帷低垂,隱約可見皺成一團的被子和骯髒的枕頭。
突然什麼東西發出了一聲奇怪的聲響。狄公舉目四顧,發現這響聲來自一道褪了色的藍布簾之後,這帘子似乎遮蓋著什麼緊靠牆壁放置的東西。狄公腦海中頓時閃過一個念頭:莫非這裡是個陷阱?雖然偷兒們常在街角吃軍曹的皮鞭,甚至連脊梁骨都被打得露了出來,但搶劫和姦淫在城中仍是猖獗一時。他連忙站起身,走上前去拉開了帘子。
「唰」地一下,狄公的臉紅到了脖子根。一張小木床靠牆而放,打著補丁的厚厚被子下露出了一顆圓腦袋——那是個幼小的嬰兒,他正睜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瞪著狄公。狄公慌忙拉好帘子,回到竹椅上坐下。
茉莉提著一把大茶壺走了進來。她給狄公倒了杯茶,說道:「在這兒,就喝這個吧。這茶可不一般,人家說它專治咳嗽。」
她轉到帘子後面,回來時手裡抱著一個小孩兒。她把他抱到床邊,用一隻手拍平被子,又把枕頭翻了個個兒。
「屋裡亂得很,讓大人見笑了。」她一邊把孩子放到床上,一邊說道,「就在縣令大人喚我前去侍宴之前,我還在這裡接待了一位客人。」帶著她那種職業女人慣有的滿不在乎的神態,她脫去了長袍,只穿著一條寬鬆的燈籠褲斜靠在枕頭上。
她解脫一般長吁了一口氣,然後抱起孩子,用左乳喂他。那孩子開心地吧嗒著嘴吃了起來。
狄公喝著藥茶,發覺雖然味道苦,喝到肚中卻令人心神一爽。喝了一陣,他問道:「這孩子多大啦?」
「兩個月,」茉莉倦怠地答道,「是個男孩兒。」
他的眼睛落在她左肩一道長長的白色傷疤上,那道寬寬的傷口幾乎撕裂了她的右胸。她抬起頭,看到了他的一瞥,於是淡淡地說道:「哦,這都怪我自己不好,本來他們不想把我打成這樣的。他們抽我的時候,我掙扎著想逃走,結果,鞭子抽過來,正抽在我肩膀上,還順帶著撕裂了前胸。」
「你為何要受鞭笞?」狄公問道。
「說來話長!」她不再多講,低頭專心地喂起孩子來。
狄公無言地喝光了杯子里的茶。他的呼吸已平穩了許多,但頭仍舊隱隱作痛。他又倒了一杯,在他喝第二杯茶的時候,茉莉把孩子放回小床,拉上了布簾。她回到桌邊,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然後指了指大床,問道:「怎麼樣?現在我緩過點兒勁了。那壺茶也差不多可以抵你付給我的那筆錢了。」
「好茶,好茶,」狄公疲倦地說道,「不是差不多,而是多於我給你的錢。」為了不讓她難堪,他急忙補充道,「我可不想讓你也染上這可惡的時疫。我再喝一杯就回去。」
「大人隨意好了!」她一屁股坐在他對面,接著說道,「我自己也喝一杯。喉嚨渴得像火燒一樣。」
覆蓋著積雪的街道上傳來了吱吱咯咯的腳步聲,那是更夫們在巡夜。他們敲響了手中的梆子,原來已是子夜時分了。茉莉縮回椅中,把手放在喉嚨上,驚叫道:「怎麼,已到了三更天了?」
「正是,」狄公焦急地說道,「若是我軍不儘早反擊的話,只怕韃靼兵會長驅直入,韃靼人的鐵蹄將踐踏這片土地。雖說我軍終究會收復失土,殺退來犯之敵,但你身攜黃口小兒,還是收拾細軟,明日一早逃向東方方為上上之策。」
她直勾勾地瞪著前面,眼睛里滿含著深深的痛苦。過了一會兒,她說道:「離天亮只有三個時辰了!」看了看狄公,她又加了一句:「天一亮他爹就要被砍頭了。」
狄公放下茶杯。「砍頭?」他大聲問道,「恕我冒昧,他是何人?」 「他是名軍校,名叫吳誠。」
「他犯了何罪?」
「並無罪過。」
「無罪豈會被砍頭?!」狄公怒聲說道。
「他是冤枉的。他們說他掐死了另一名軍官的老婆,就按照軍中的法律判了他死罪。他已經在軍牢里關了將近一年,只等上司的批文一到,就要被拉出去殺頭。批文今天到了。」
狄公捋著長須說道:「我也常跟軍中的軍正們共事,在我看來,軍中審案雖比不得民間精細,卻絕不拖宕,判錯的時候也不多。」
「可這次卻是真的判錯了。」茉莉說道,「太晚了,沒辦法啦。」一副聽天由命的腔調。
「是啊,天一亮,他就會被處決,我們做不了什麼事。」狄公並沒有否認。他想了一會兒,接著說道:「可是為何不跟我說說?這樣一來,我就忘掉了我的煩惱,說不定也能助你渡過難關。」
「好吧,」她聳了聳肩說道,「反正我也是愁得睡不著覺。是這樣的,大約一年半以前,有兩名駐守大石口的校尉經常光顧妓院,其中一個姓潘,叫潘平,另外一個就是這吳誠。他二人都在丙營效力,可雖然同在軍中為官,關係卻不好。他們兩人的個性真是水火不容。那潘平長著一張光溜溜的臉,一根鬍子也沒有,做事極為圓滑討巧,看上去哪裡像行伍之人?倒像風流俊俏的白面書生。他雖然嘴巴甜,可還是惹人厭,院子里的姑娘都煩他。吳誠卻正好相反,雖說魯莽,卻並不粗俗,而且拳腳功夫好,劍術也精通,不但手快,嘴也快,笑話一個接一個。人家都說兵士們會跟著他赴湯蹈火,衝鋒陷陣。你見了他,不會覺得他長得漂亮,可我就是喜歡他。他呢,也只愛我一個。每逢我月事來時他就給院子里的虔婆一筆錢,好讓我在這期間不用跟第一個主顧睡覺。他答應,得到提升就把我從院子里贖出來,所以我才不管不顧地跟他養了這個孩子。要在平常,一懷上孩子,我們不是打掉,就是生出來賣掉。但我想要我自己的孩子。」她喝光了杯中的茶水,拿下束頭的纏巾,接下去說道,「就這樣,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後來,到了那天晚上,大概是在十個月前,潘平回到家,發現老婆金花被人掐死在床上,吳誠昏頭昏腦地站在床邊。潘平叫來了巡邏的兵丁,說吳誠殺了他娘子。兵士們把他倆帶到大堂上,潘平說吳誠一直糾纏著他家娘子,而他家娘子卻堅守貞操,拒不就範。這惡棍還說他警告過吳誠多次,叫他不要亂來,他因為看在與吳誠同在軍中為官的分兒上,不願傷了和氣,才沒有告到將軍那裡。潘平還說吳誠知道他在軍械庫守夜,所以才溜進他家,想要姦淫金花,被拒絕後,因惱羞成怒,而撲上去把她掐死。」
「吳誠做何解釋呢?」狄公問道。
「吳誠說潘平是個無恥小人,他知道潘平對他恨之入骨,因此認為是潘平自己掐死了老婆,然後栽贓陷害。」
「你那郎君可不是個聰明人啊。」狄公淡淡地說道。
「大人,可否聽我一一道來?吳誠說那晚他路過軍械庫時,潘平叫住他,請吳誠到他家去一趟,因潘平娘子午後身體不適,可能需要有人扶持。於是吳誠去了潘家,只見潘宅前門大開,不見僕人蹤影。他高聲喚人,卻無人應答,一尋到內室,就看到了金花的死屍。這時潘平那廝沖了進來,直著喉嚨叫來了官兵。」
「此事甚為怪異,」狄公說道,「軍正大人又是憑什麼判他有罪呢?不,不,這就不是你所能知道的了。」
「我知道。他斷案的時候,我就混在人堆里聽著。大人啊,那時節我滿身是汗,膽戰心驚,因為要是被人發覺軍寨重地竟然混進了一個妓女,我可就難逃鞭笞的苦刑了。那將軍判道:吳誠與朋友之妻通姦,依律當斬。他說謀殺之罪就不必多談了,因為他的屬下已查明是潘平親自遣散僕人,而且潘平一到軍械庫,便告訴軍曹說他家附近有賊,讓他們對他家宅院多加留意。將軍說潘平可能察覺到其妻與吳誠通姦,所以將她勒斃在床。那將軍說,淫婦無德,潘平憤而殺妻,依律無罪;不但如此,若是當場將二人捉姦在床的話,還可以連吳誠也一併除去。潘平沒有直接與吳誠對質,恐怕是心存畏懼的緣故。不過,將軍大人說,這些都不必提了,事實是吳誠與朋友之妻私通,犯了軍中大忌,傷了將士們的士氣,所以啊,吳誠的這顆頭也只能讓它掉了。」
她不再說話。狄公撫摸著長須,半晌說道:「如此聽來,軍正所斷極為公正,與潘、吳二人素日的秉性也並無不符之處。你為何如此確信吳誠與潘平之妻並無姦情?」
「因為吳誠愛的是我,別的女人他看都不看。」她脫口說道。
狄公感到這真真是個女人家的答案。他換了個話題,問道:「打你的人是誰?為了何事?」
「都怪我自家蠢笨!」她悲悲切切地說道,「退堂后我簡直恨透了吳誠,因我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肉,他卻背著我與潘平之妻勾勾搭搭,且從未間斷過!想到此,我急急奔到大牢,謊稱是吳誠的妹妹,獄卒便放我入內。一見到吳誠,我便一口啐到了他臉上,罵他是背信棄義的色鬼,然後轉身便走。可是日子一長,我就像丟了魂一樣做不了活計。我思來想去,終於明白過來,吳誠愛的是我,我怎會那麼傻呢!兩個月前,我生下了孩子,身子好了些,就又去了一趟大牢,想告訴吳誠我冤枉了他。可是他一定告訴了那些獄卒我上次騙了他們。他沒做錯,光是聽聽我叫的那些話,就知道我是什麼人了!我一進牢門,他們就把我拴在架子上,劈頭蓋臉地抽打我。我運氣好,因為拿鞭子的那個獄卒認識我,因此下手不重,要不軍寨又得賠上一具棺材了。即便如此,我的後背和肩膀還是給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可我不怕,咬牙挺了過來。我爹為了交租,把我賣給了妓院,在家時他總說我倔得像頭牛。再後來,謠言滿天飛,都說韃靼兵要殺進城了,駐守在這裡的將軍被召入京城,兩軍開了戰。雖說接二連三地出事,吳誠的案子也還是沒能拖延多久。今天早上刑部的批文到了,天一亮他就要被殺頭了。」
她猛地把臉埋進掌中,嗚咽著哭了起來。狄公慢慢撫弄著三縷長髯,等她止住了悲泣才開口問道:「潘平與其妻成婚後,可是夫唱婦隨,兩相歡愛?」
「這從何得知?我又沒躲在人家夫妻床下偷聽過。」
「他二人可育有子女?」
「沒有。」
「他們成親有幾年了?」
「讓我想想看。想起來了,大約有一年半了。我第一次見到這兩位軍爺時,吳誠告訴我,潘平剛從家鄉奉父命完婚回來,新娘子是父母為他挑選的。」
「他父親的名字你可知道?」
「不知道。只聽潘平吹過牛,說他父親在蘇州城裡可是大大有名哩。」
「那必是刺史潘偉良無疑了,」狄公脫口說道,「此公大有名望,古史造詣極深。我雖然與他緣慳一面,卻拜讀過他的許多大作,真乃篇篇錦繡,字字珠璣。他的公子竟在此地?!」
「在,他在大帥帳下供職。大人若是對潘家心存仰慕,還是親自登門與這些畜生結交為好!」她輕蔑地說道。
狄公站起身。「本縣正要登門拜訪。」他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講給茉莉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