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大唐狄公案伍(31)
第226章 大唐狄公案·伍(31)
「這倒也合情合理,」狄公喃喃自語道,「這厚厚的地面鋪了層三合土,板結牢固。你想挖個洞,得用上大尖鎬。可是瞧瞧這些護壁板吧!」
好幾個地方,蓋住磚牆的木板已經朽爛,卻被故意拆了下來,露出了一個個兩三寸大小的豁口。
洪亮對眼前所見有點兒困惑不解,說:「我不明白,為什麼——」
「我明白,」狄公打斷了他,然後吩咐道:「你們檢查一下樓梯間和上面兩層。洪亮,你跟我來,我們倆登到塔頂上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他倆爬上吱咯作響的樓梯,小心翼翼地跨過樓梯中間因橫木朽爛、斷級缺檔而造成的窟窿。
塔頂最高層在尖頂飛檐下,是一層狹窄的圈形露台。狄公靠著低低的欄杆站著,雙手束袖,望著塔下綠樹的樹梢出了一會兒神。然後他轉過身來,望著多少有點兒力不從心的洪亮,笑著說:「抱歉!讓你急匆匆地跟著我爬得這麼高。這案情實在是夠複雜的,現在總算有了一點兒線索,可看上去又跟我們的謀殺案毫無關聯。我敢說,有人已經在我們前頭很仔細周詳地搜索挖掘過這寺廟,但絕不是昨天、前天,而是相隔有一段時日了,目的也不是尋找藏匿起來的身首異處的屍身與人頭。可以斷定,來人找尋的是一件不太大的東西,那東西不足一尺方圓,算來應該是金銀寶物之類的。」
洪亮緩緩地點著頭,接著他問:「何以見得呢?憑什麼大人認為他們找的是不大的東西呢?」
「是這樣的。尋找的人掘開每一間修鍊房的地磚后,發現下面的地層只有五六寸厚,卻把每間居室的地面都挖開了,期待找到埋藏在裡頭的東西。然後他又跑來這裡搜尋護壁板後面的空間,那裡離磚牆也僅有幾寸空隙,就像你剛才看到的那樣。」狄公略加思索,又接著說道,「我想,還可以斷定,這尋找的人不止一個,至少有兩個。兩人性情不同,所以才會有我們剛才看到的不同結果。一個頗為歷練,刨開地磚翻尋過後,又一塊塊把地磚放回原處,使別人看不出痕迹;另一個粗枝大葉,胡亂翻掘起地磚便擱在屋角里,把護壁板也撬個稀爛。」
洪亮聽了連連點頭,又補充道:「您說過這尋找佛寺藏寶的事和我們調查的謀殺案沒關係,可我們了解沈三經常在這古老荒寺出沒,說不定二者之間會有某種聯繫,儘管無名氏的搜尋發生在謀殺之前。」
狄公深表讚揚,說:「你想得極為周到!這樣一種可能性,我們應該認真考慮,或許沈三和另一個受害者被殺,是因為他們發現了躲在黑暗中另一幫人要尋找的寶物。」他又稍作沉思,捋著自己的長須說,「我們並沒有在寺院內找到那失蹤的屍身和另一顆被割下的人頭,幾乎所有地方都沒有發現一滴血跡,或血跡被擦拭掉的痕迹。」他轉身指著浮屠塔下那一片綠樹梢,「埋藏屍身、人頭的最好地方,應該是寺廟外的野樹林子,可到樹林子里尋找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從這裡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紫雲古剎周圍的地盤有多大,碧樹綠叢連綿不斷,到哪裡去挖掘呢?好了,我看我們也該下去了。」
在浮屠塔下層里忙著檢查地面的三個兵丁報告說,他們沒有發現任何有人翻尋過的痕迹,牆上本來就沒有護壁板,牆磚也不曾被撬動過。
回到大殿,方班頭站在那裡,用領巾擦拭著油津津的臟臉。他的部下圍在四周站成一圈,正在小聲地嘀咕著。
「有人動過地面和牆壁,」方班頭報告說,有點兒筋疲力盡的樣子,「不過我們沒有發現任何大箱子的蹤跡。」
「極有可能是埋到佛寺花園裡了,方班頭。對了,大殿祭壇後邊的小門通向什麼地方?我在西佛塔頂上,並沒有看見寺廟院牆的後門。」
方班頭告訴他:「小門通向大殿後一個狹小場所,原先院牆是有後門的,但多年前坍塌毀壞了。」
「好的。」接著狄公吩咐說,「方班頭,帶著你所有的人到花園去,查一查新近挖掘過的樹叢、草窠和土皮的痕迹。洪亮,趁此機會,你我先去一趟清風庵。」
狄公和洪亮穿過寺廟前院往外走,這時狄公說:「據我推想,兇手一定有同黨!你瞧,接連殺了兩個人,還剁下了他們的頭,又調換了屍首屍身,把沈三的屍身和另一顆頭藏起來后,還不忘記到睡著了的阿牛身上濺些鮮血——這樣繁難的一連串勾當,竟然是一個人所為?實在是不太可能。兇手至少有兩個人。他們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麼呢?要是沒有一點兒緣由,實在說不過去。」
兩人出了紫雲寺山門,拐進寺廟外牆往前延伸的一條小道。
在路上,狄公繼續道:「天下動亂時,寺院的和尚時常把佛像、法器、金銀財寶藏匿起來,以防兵匪盜搶。所以一般的寺廟往往建造時就有特殊的設計,暗中建有密室,隱蔽得十分巧妙,不要說是局外人,即便是寺內的普通僧眾也未必知曉隱情,通常只有一兩個當家的住持法師獨掌秘密。如果這紫雲寺以前也像這樣隱藏過一批秘密財寶的話,那麼今天我們見到的一切稀奇現象就有了解釋,殺人犯如此大費周折的情由也不難想見了。難就難在我從未聽說這紫雲寺曾經藏有財物,廢棄了這麼多年,也從沒聽說過有人到這兒來尋找珍寶。」
「大人,說不定有人在某種古書卷冊里偶然看到了這類記錄或傳聞!」
「說得對,洪亮,關鍵就在這裡!如果是發現這記錄的傢伙糾集了幾個潑皮無賴來圖個僥倖又會怎麼樣?假定沈三和那個無頭死鬼正是其中的同夥,他倆想獨吞全部財物,因此而起了內訌,才引來殺身之禍,如此就順理成章了。如此解釋,這尋寶人和殺人犯恰好在這條線上穿在一起了。」
小路進入了位於紫雲寺和清風庵之間的林蔭道,狄公停了下來,四處打量。
「你看,從這裡可以清楚地鳥瞰整個紫雲寺的景緻。后牆後面的山坡走勢陡峭,因而往下通向官道的山路也百折千繞。洪亮,我們必須多了解一些相關的歷史。回衙門后,希望你再仔細查閱一下文獻檔案,弄清這紫雲寺的來龍去脈,確切地說,是何時官方命令廟中的居住者離開?誰擔任過寺廟的住持,以後去了哪裡?再看看有沒有藏寶物的記載。」
走出林子,沒幾步路程,清風庵就在望了。和紫雲寺相比,清風庵顯得小巧玲瓏,是純粹的漢式建築風格,綠色琉璃瓦覆頂,飛檐雕刻成龍尾圖案。耳畔除傳來幾聲隱隱約約的白鵝鳴叫外,就是一片蟬鳴了。
洪亮用手輕輕拍打大門上的銅環,不一會兒有人啟動門閂,庵門打開一條縫,一個姑娘的俊俏小臉蛋兒露了出來,臉頰上有兩個小梨窩。顯然,她就是服侍寶月的使女。她忽閃的一雙大眼睛含著猜疑,仔細地打量兩位來訪者半天,才不客氣地問:「兩位施主有何貴幹?」
「我們是從縣衙門來的,姑娘請開門。」洪亮說。
那姑娘把兩人領進一個小小的青磚鋪地的庭院,院中有一眼井,井邊有一花圃和幾個瓷瓶,種植著各種各樣的花卉,嬌艷動人,芬芳撲鼻。花的品種和搭配的樣式與狄公家眷平時喜愛的差不多,狄公據此猜想是寶月教她們的。剛剛在荒蕪破敗的紫雲寺逗留良久,現在看到這些明媚芳香的鮮花,確實令人心曠神怡,精神為之一爽。
姑娘並不請兩位客人坐,只是不耐煩地問:「兩位到草庵來究竟有何公幹?」
狄公從袖籠里掏出名刺,遞了上去。「我欲拜訪住持貴庵的寶月大士,這是我的名帖,請姑娘轉呈。」
想不到那姑娘拉長了臉,愛搭不理地說:「師父夜間要進城去縣令大人家祝壽,現在正在午睡養神,早吩咐過了一概不見俗客。除非兩位公爺硬要打攪——」 狄公趕快說:「好吧,既然你師父午睡,我們也不便打擾。我只問你一句話。昨夜有幾個無賴潑皮在荒廢的紫雲寺胡鬧滋事,你們這裡可曾聽見什麼或瞧見什麼蹊蹺古怪之事?時間大約在半夜時分。」
「半夜時分?」姑娘的回話里含著譏嘲。她小手一揮,指著整個庭院和四周的庵房:「公爺,你看這草庵雖小,可全靠我一人清掃庭院,除塵撣灰,還有許許多多的雜事雜活兒要做。勞累一天後,誰還會枯坐著直到半夜?不怕你笑話,太陽落山我就睡了,哪裡去聽見什麼、瞧見什麼?」
狄公並不為小姑娘的張揚態度所動,還是鄭重其事地問道:「那你總得下山採辦食品吧?你要是每天從紫雲寺腳下石階下山,總會遇見什麼人吧?」
「我十天左右才下一趟山,也就添點兒油鹽醬醋。你知道,尼庵里又不吃魚肉葷腥——」
「不過,剛才在門外我聽到清風庵里有鵝叫,難道白鵝不是葷腥肉食嗎?」狄公立刻不失時機地打斷了她。
姑娘的表情反而柔和起來。
「那是我養的,寶月師父允許的,養了它們好生蛋,下山換油鹽醬醋。那幾個小傢伙可聰明機靈了……」但她馬上發現自己扯遠了,又冷冷地問,「二位還有什麼其他公幹?」
「暫時沒有了。走吧,洪亮,讓我們回頭去看看寺廟裡的事進展得如何了。」他們重新穿越樹林,老成持重的洪亮不禁感喟道:「這小丫頭,沒規沒矩,不知輕重,簡直給大人吃了個閉門羹!」
狄公不以為意地一擺手。
「洪亮,你不認為她喜歡養鵝總歸有點兒不大對頭嗎?這其中應有一些什麼問題。無論如何,今天我親眼見到了這清風庵。且不計較那丫頭的態度,庵內的布置和氛圍都不俗,相信那寶月大士也非凡俗之輩,夫人們同她交往還是有眼力的,我也放心了。」
等回到紫雲寺時,方班頭同兩名兵丁坐在大殿前的台階上,看上去渾身冒汗,衣衫不整。見狄公和洪亮兩人回來,他們立即縱身跳了起來。
「大人,一點兒也沒用!我敢起誓賭咒,沒有人能在那該死的荒草地里待上那麼一會兒!連條通道都沒有。肉眼所及,也根本不見有人挖掘過土地的痕迹。其餘兵丁正沿著寺廟外牆繼續徹底檢查呢。」
狄公坐在牆陰影下的一塊大圓石上,拚命搖著扇子。
停了一會兒,洪亮開口說:「大人,你提到過,兇手很可能有個幫手。他們會不會臨時弄個擔架,把屍體藏匿在寺外的山坡上了?」
狄公說:「極有可能,又極不可能,因為那樣做要冒撞上其他痞子無賴的風險,而這批傢伙是非常喜歡刨根問底的。所以說來說去,最好的藏匿地還是寺廟內的荒園裡。」
剩餘的那些衙役兵丁從荒蕪的花園裡一個接一個走了出來,紛紛搖著頭。最後,狄公站起來下了決斷:「時候不早,我們還是回衙門去。方班頭,你把整個大殿里裡外外的所有門窗都貼上封條,留下兩個人在這裡監視,等天黑再派人換崗。」
七
同一天的下午,馬榮經過一番喬裝打扮,套上寬大的褲子,外加一件綴滿補丁的褪色藍馬甲,頭髮上還系了根紅帶子,看上去就像從異國他鄉來的流浪者,他去了蘭坊城的西北角,那地方叫作北寮。這身打扮一點兒也不招人注意,因為這北寮歷來是韃靼、天竺、回紇等胡人各族雜居,行商客販雲集之處。
路途相當遙遠,但走來還算輕鬆,因為大多數店鋪午休關門,街上行人稀少。等他過了鼓樓后,那些窄窄的小街就變得熱鬧起來,住在這一帶的窮苦居民匆忙地在街角巷尾吞食麵條,他們吃完午餐還要馬上去幹活兒,好掙出晚上養家糊口的那幾個銅子兒來。
馬榮在摩肩接踵的胡人腳夫和中原小販中間擇路穿行,走過了幾條又臭又臟又陰暗的街道后,終於踏上了圖爾比開湯館的那條街。馬榮老遠就看見那女子站在灶台前頭罵她的大孩子,那孩子正撥拉著大鐵鍋底下的火,而另一個小孩兒則將身子吊在圖爾比的青布裙上淘氣。這時正好空閑,顧客上門喝湯還早,馬榮晃晃悠悠地走了過去。
「哎喲喲,是馬榮你!」圖爾比一眼就認出了馬榮,看見舊時相好突然來到,簡直喜出望外,「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可你怎麼這副樣子?是不是被衙門的官大人攆出來了?我總對你說,你這麼個好人,當個捉拿盜賊的差人太屈才了。你應當——」
「噓!」馬榮打斷了圖爾比的話,「今天我來這兒是因為有一件公務在身,如此打扮是為了遮人耳目。」
「滾開,你這小鬼頭!」圖爾比給了歲數小的孩子一耳光,他正拉住她的裙裾糾纏不放。那小孩兒立即嘶扯著嗓門兒號啕大哭起來,當哥哥的狠狠瞪了馬榮一眼,往灶火里吐了口唾沫。馬榮幾乎在所有東西上都聞到那股熟悉的臭乾酪味,也注意到圖爾比的臉龐髒兮兮的,身段已經過分發福。他不由得默默感謝仁慈的上蒼,不曾把這個女人和這一切恩賜給他。他伸手到衣袖裡,從中掏出一串銅錢,說:「這些個——」圖爾比緊忙搖手,嗔道:「你好不害臊,馬榮!這時候還給我錢,是什麼意思?你們所有男人就這麼給錢的?」但她還是把銅錢納進了她的衣袖裡,告訴馬榮說,「好馬榮,我那死男人今天出門去了,所以咱倆可以到我房間里好好敘談一番。這鋪面嘛,交給孩子照料好了——」
馬榮趕緊打斷她:「不不,圖爾比,我跟你說了,今天我公務在身,主要是想向你打聽一些事。他們說了,這錢是酬謝給提供消息的人的。就坐在這椅子上談談好了。」
「快一點兒吧你!」圖爾比上來緊緊抓住馬榮的手,一副不容商量的表情,「你什麼消息都會得到,各式各樣的!當然,最好是歇了這生意,可……是啊,星星會落,月亮會缺,有些東西變了,但你知道,唯有我對你的感情不會變,馬榮!」她向她的房門拋了意味深長的一眼。
馬榮把圖爾比按在椅子上,也緊挨著坐在她身邊。他哄著她:「下一回吧,可人兒。我真的有公務在身,實在太忙了,我不騙你。上頭讓我來了解,你們的人有沒有和沈三過不去?沈三是東城一帶的潑皮,昨夜喝醉酒與人打架鬥毆,被人剁下了頭顱。你有沒有聽說這件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