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大唐狄公案伍(28)
第223章 大唐狄公案·伍(28)
狄公扼腕嘆息道:「愚民迷信,竟至於此!其實真正的佛教教義,是包含著許多精深的至妙奧理的。本縣身為儒家弟子——相信李相公也是同樣的根底——不會接受任何一種密宗的偶像。在這裡,我倒是有意要向相公訂購一幅中堂山水,我早就有一個心愿,想在書齋中掛一幅邊塞山水畫卷,讓崇山峻岭和大漠荒野相映成趣。潤筆的銀子不會少,同時我還要將相公薦舉給故老知交、賢紳達官、名公大人,讓他們也有機會欣賞相公的畫藝。只是從今以後,再也別揮毫弄墨去繪那些異教神怪了!」
李珂點頭稱是:「樂意從命,大人!」
趁此機會,狄公從袖中取出那隻紫檀木盒來,放在桌上。他突然發問道:「李相公,這個木盒以前是你的東西嗎?」
狄公一邊說,一邊目不轉睛地察看著李珂的臉色,李珂的表情卻只顯出驚訝和意外。
「回稟大人,這木盒在下從未見過。當然嘍,像這樣的木盒在店鋪集市裡到處可以買到,本地的工匠用紫檀木做出來的不少,大家買了一般都用來放印章或名刺。不過如此精美的古董,確實無緣見識。即使見到了,在下也不可能買得起!」
狄公把木盒重新放回袖中,又彷彿漫不經心地問:「你的兄長有沒有買過你的字畫呢?」
李珂臉色一沉,口氣也十分不遜:「我兄長是個生意人,只知道賺錢發財,對丹青筆墨不感興趣,對所有作畫從藝之人從來都瞧不上眼。」
狄公道:「如此看來,相公孤身一人,也就是同你雇的幫手在一起生活了。」
「大人所言不差。在下就是討厭像我兄長那種循規蹈矩的家庭生活,因此唯願以筆墨紙硯為伴。說起來,小人的幫傭楊茂德倒也算得上能幹。他也是名生員,懂得文章翰墨,只因貧困潦倒,沒有財力應舉赴試,取得功名。他伶俐精幹,不僅幫我料理家務,還幫我鋪紙研墨、裱褙庋藏等,無異我的左膀右臂。可惜大人今天沒有見到他。」見狄公起身要走,他急忙招呼說,「請再用茶!寒舍可不是經常有這樣的榮幸,遇上大人這樣尊貴的客人光臨的,何妨再屈駕片刻?」
狄公還是告辭:「不用客氣了,本縣還得回衙門處理政務諸事。多謝香茗款待!拜託的邊塞山水畫卷,千萬不要忘了。」邊說,邊步出門去。
李珂恭恭敬敬,直送至門外。
轉到了街道上,忍了半天的馬榮終於發作開來:「這刁滑的半吊子畫家真不是玩意兒,當著大人的面撒下彌天大謊!那老掌柜的賬簿上分明記得清清楚楚,木盒是從李珂那裡買來的,李珂卻全不肯認賬。那老掌柜做生意從來不出一點兒差錯,錯的不會是他!」
狄公不慌不忙地說:「首先,李珂給我的印象不壞。其次,不少事我還不敢確定。」他停頓了一下,「現在我先回衙門去,你在這兒向左鄰右舍打聽一下,聽聽他們對李珂有些什麼看法。同時,你也了解一下他的幫傭楊茂德最近到哪兒去了,李珂不是說他這兩天沒回來嗎?你就說你想買畫,希望知道一些畫家的情況。」
馬榮點頭答應。
狄公走後,馬榮四處轉了轉,在狹窄的小巷子里只見到一家裁縫店的招牌,上面用大字寫著幾句話,無非吹噓老闆量體裁衣,工藝精良。店鋪里的裁縫正在收拾一匹綢緞,鋪子後部有四個中年婦女,圍坐在一張長條桌前,在忙著做針線活兒。馬榮走上前去打了個招呼,裁縫也客客氣氣地回了禮。可聽說馬榮問他是否認識畫家李珂時,他就臉不是臉,話也不甚中聽了。
他輕蔑地哼了一聲:「客人指的是那個窮得像耗子的窮措大啊?隔三岔五我能看見他從這鋪子前路過,可他連半個銅子兒也沒有,從來也買不起一件新衣服!他那個幫手更是浪子一個,出沒不定,和那撥兒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結成一幫,經常喝得爛醉如泥,回來時一路唱一路叫,擾得這條街上的正派人不得清靜!」
「懂點兒文墨的年輕人,一到晚上都尋歡作樂,從來都是這樣的。」馬榮相當平靜地說。
「懂點兒文墨?老天爺,虧你說得出!那姓楊的傢伙簡直就是流氓,只是善於把自己打扮得漂亮斯文罷了!算我晦氣,他賒了我一件新長袍子,至今還沒有付給我一個銅子兒!我應該不留情面,找他算賬的。可是……」他把身子伸出櫃檯,將整條街巷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不怕你笑話,客人,我不得不小心行事,這種惡棍是得罪不起的。我可不想哪一天讓他領著那幫痞子,一把火將我的裁縫店燒了……」
馬榮問:「既然這楊茂德如此無賴,那李珂怎麼會用他幫忙?」
「怎麼會?就因為姓李的和他一路貨!老話是怎麼說的?對,一丘之貉,一丘之貉呀!請問客人,你知道那李相公為什麼不娶妻生子?不錯,他是窮,可一個男人不管怎麼窮,也總能找到一個比自己更窮的女人。只要願意,總歸是能夠成個家,過上安安分分的日子的,就像所有的正派人一樣。」那裁縫臉上綻露出一絲狡黠而又曖昧的笑意,「天知道,就只有他們兩個男人,整天住在那所骯里骯髒的破木屋裡,連個做雜活兒的女工都不用。老天爺才知道,到了晚上,那屋裡會有什麼事發生!」
裁縫一邊說,一邊嘖嘖搖頭,向馬榮做著大有深意的表情。但見大個子馬榮並無興趣打聽細節,他又把腦袋湊了過來,壓低了嗓門兒說:「要是你不在意,我再告訴你一條新聞。我可不是好傳播流言蜚語的人,我總喜歡說,自己活,也要讓別人活,所以我只提一件事。幾天前有街坊對我說,不早不晚,就在半夜時分,他親眼瞧見一個女人溜進了那破木屋。我把這事告訴雜貨鋪主人時,他記起來了,說他也見過李珂在清晨時送一個女人出門。客人你瞧瞧吧!諸如此類的事使得街坊間醜聲四播,聲名敗壞。說到底,這會影響我生意的!」
馬榮對此只能表示同情,順口說些世風日下之類的話。摸到情況后,他向裁縫鋪店主道了別,頂著暑溽趕回衙門去。
四
等馬榮趕到縣衙時,狄公正好在書房裡將烏帽皂靴穿戴完畢,準備升堂。洪亮在一邊伺候著,幫狄公把身上的那件綉金綠緞官袍整理熨帖,再輕輕地把衣袍下擺的皺褶撫平。趁著狄公對鏡正衣冠,馬榮把裁縫說的一番話語細細地稟告了一遍。
狄公說:「所有這些事,目前我還理不出個頭緒來。洪亮去查閱了失蹤人等的檔案,檔案同樣留下了空白。」他轉而吩咐洪亮:「洪亮,你把在縣衙文案館查到的有關失蹤報案的記錄,說給馬榮聽聽。」
洪亮拿起了他剛才放在桌上的查閱記錄。
「據檔案記載,去歲己巳年九月有兩人失蹤。」他告訴馬榮,「第一件是九月初四,本地的一個韃靼馬販子報官,說他的女兒失蹤了。但過了一個月,他女兒就回來了,還帶著境外的一個男人和嬰兒一起回家。第二件是有人來報官,說他兄弟鐵匠兼鎖匠米大郎九月初六離家后,再不見返回。至於小玉嘛,我查遍了己巳年所有的檔案卷宗,都沒見到有一處提到這麼一個姑娘。」
正說話間,書房裡聽到衙門傳來的一陣銅鑼響,那銅鑼連著打了三通兒,預告著升堂在即。狄公也立刻起身,準備正式升堂。
洪亮替狄公掣起了在書房和審訊公堂間懸挂的帘子。帘子是絳紫色的,上用金線綉著獬豸的圖案,這傳說中的獨角巨獸,意味著公正無私。狄公登上公堂,坐在高高的公案后,公案鋪著紅桌布,前面的幔子長可垂地。公案上擺放著有關的公文卷宗,公文卷宗旁有一個大大的長方形油紙包。狄公好奇地瞥了那個油紙包一眼,然後正襟危坐,嚴峻的目光掃視著整個公堂。 衙門內高高的屋堂陰氣森森,要比大街上涼快得多。大堂兩側廊廡外已有十來個百姓站著聽審看熱鬧。他們與其說是被這樁謀殺案所吸引,不如說是為了避暑,因為案子本身沒什麼驚險或疑難之處。八名衙役四人一排,已經在公堂前分兩邊站好,衙役頭目方班頭稍稍拉開距離,立在他們頭裡,手裡執著沉重的鞭子,腰間寬寬的皮帶上系著兩副鐐銬,顯得分外威風。在他身後,狄公看見了四個身穿藍布短衫的黎元百姓,他們表情不太自然。公堂左側兩名書吏也已各就各位坐好,執筆在手,準備記錄審訊的問答。
等洪亮和馬榮在狄公座椅背後左右站好,狄公便舉起驚堂木,重重拍在公案上。
「開堂!」狄公聲若洪鐘,宣布開庭。他查閱了案卷,然後命令方班頭把案犯帶上來。
方班頭做了個手勢,兩名衙役走下,到左邊的入口處,拖進了一個瘦長的傢伙,他穿著打補丁的褐短衫和寬大的褲子。狄公立刻注意到他長長的、被太陽晒黑的臉,亂蓬蓬的小鬍子和短短的髭鬚,長而散亂的頭髮因油膩而糾結,覆蓋在前額上。接著衙役們把他按倒在公案前的石板地上,叫他跪在那裡。方班頭貼近他站著,手裡的鞭子前後揮舞著。
狄公查閱了一下眼前的案卷,厲聲發問:「你名叫阿牛,今年三十二歲,無業無籍遊民。是這樣嗎?」
「大人說的是。可小的冤枉啊——」案犯呼起冤來。
方班頭的鞭子柄抵住了阿牛肩膀,止住了他的呼叫。「不得喧嘩,只准回答大人的問話!」他沖著犯人怒聲咆哮。
狄公下令道:「方班頭,陳述一下案件的前後經過。」
方班頭挺直身板,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這才開始稟報說:「昨天夜間,案犯阿牛這廝在東城門內周家小酒店,同那一帶臭名遠揚的潑皮沈三一道吃的晚飯。兩人灌了四大碗酒,等到要付酒資時,都想賴賬,就爭執起來。周掌柜出面調停,二人總算達成了和解。然後兩人又擲骰子賭錢。沈三連輸了好幾個大注,便突然跳起來責罵阿牛做了手腳。雙方從口角紛爭發展到動手鬥毆,阿牛抄起空酒碗,要砸沈三腦袋。周掌柜招呼眾酒客幫忙,才制止兩人,把他們攆出了小酒店。沈三悻悻離店,卻又聽他對阿牛揚言,等到了老荒寺,他會讓阿牛知道什麼叫厲害。大人,這老荒寺指的是原先的紫雲寺,位於東城門外山頭上,香火廢弛了有十多年,每到晚上所有無恥不肖之徒就在那裡出沒。」
「那麼案犯是否確實一道去了紫雲寺呢?」狄公問。
「看來他們倆果真去了,大人。東門守卒報告說,午夜前半個時辰,看見他倆滿嘴罵罵咧咧的髒話出了東城門。守卒警告他們,時辰已晚,城門就要關閉了,可阿牛大叫說,他橫豎再也不回來了。」
阿牛抬起頭來,想說什麼,但方班頭一抬鞭子,他又趕緊把頭低低地垂下了。
方班頭繼續稟報:「今日一早天剛亮,孟獵戶到衙門來報案,說他打獵途中在紫雲寺歇腳,發現大殿祭壇供桌前橫著一具屍體。卑職聽報,立即帶領屬下兩名弟兄趕赴紫雲寺。到了那裡,發現死者的頭顱已被剁下,滾在屍體一旁的血泊中,卑職一看,那正是沈三的腦袋。殺人的兇器扔在現場,是一把笨重的雙刃斧,韃靼製造的樣式。卑職立即帶領屬下搜索廟宇,見案犯阿牛正在佛殿花園邊上的一棵櫟樹下酣睡,身上短衫染著斑斑血跡。卑職唯恐回衙門領命再將他帶回會貽誤時機,弄不好案犯就會逃之夭夭,因而應急權變,以盲流之罪將其拿下。聽案犯說他昨夜城裡最後去的地方是周家小酒店,卑職便火速趕往那裡,周掌柜對我敘述了昨夜兩人爭吵鬥毆的情狀。周掌柜和兩位目擊此事的喝酒客人,以及孟獵戶,現均被傳喚到堂,聽候做證。」
狄公聽完方班頭的敘述,點了點頭。他低聲對馬榮說:「你不覺得兩個小無賴口角鬥毆,竟然動用了韃靼的雙刃斧,太不尋常了嗎?」
馬榮答道:「是這樣。按常理,也就是捅捅刀子,在腦袋砸上一棍棒罷了。」
狄公吩咐說:「當堂驗看一下那殺人的兇器!」
馬榮打開方班頭遞上來的油紙包,只見是一把曲柄的雙刃大斧,曲柄長有三尺,柄端上刻著一個面目猙獰的神魔頭像,寒光閃閃的斧刃上凝結著幾星幹了的血跡。
狄公問:「兇犯從哪裡來的這麼一把韃靼大斧?」
方班頭繼續說:「稟大人,那是現成的東西。紫雲寺被查封多年,大殿上早就空空如也,只剩下對著后牆的那個老供桌。但側牆壁龕內至今還安放著兩柄這樣的神斧和兩支方天畫戟,這以前紫雲寺香火鼎盛時,神斧神戟原是密宗信徒行祭祀大禮時用的。後來僧侶們撤離寺廟時,便把它們遺留了下來。從來無人敢輕舉妄動偷盜它們,因為它們算是神物,動了恐遭神魔降下災殃,禍及自身和家人。」
狄公略為沉吟,問:「方班頭,這死了的沈三在蘭坊城與有無家小親眷?」
方班頭答道:「蘭坊城裡沒有。不過他倒有個兄弟名沈五,前不久這傢伙遷到鄰近的彤崗去了。」
洪亮俯身向狄公,小聲插言道:「我正好看到了彤崗縣令發布的一個判狀抄件,沈五和同居的女人新近剛犯了事,被判關押六個月,罪名是兩人合夥偷了一頭豬。」
狄公點頭說:「我知道了。」這才回頭審問阿牛。狄公厲聲道:「阿牛,你當著本縣,一五一十地仔細如實供來,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只見阿牛抬起頭,望著狄公開口就叫起冤來:「青天大老爺,小人冤枉啊!小人根本沒做下什麼,一點兒事也沒有。我可以發誓!沈三可算是我割頭不換頸的朋友哥兒們,幹嗎我要狠下心——」
狄公喝住了他:「你們倆吵得不可開交還動了粗,你想砸破他的腦袋,連這你也要抵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