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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大唐狄公案伍(8)

  第203章 大唐狄公案·伍(8)

  林隊正不屑地斜睨了他一眼,正色說道:「兵卒不得過問高層軍機。然見你這後生聰明機靈,故以實言相告。那支官軍並非常駐蘭坊,而是巡察邊界路過此地。此乃要緊軍機,不得泄露,不然我定取你項上人頭。」


  那軍卒又問:「隊正,一支官軍人馬甚多,卻如何無人見得?」


  林隊正聽后,頗為得意地言道:「我中華王師可謂無所不能!難道我不曾對你講過王師橫渡黃河之事?當時,河上既無橋樑,又無渡船,然我軍則欲渡河擊敵,於是,兩千軍卒跳入河中,手拉手牽成兩堵人牆,又有一千士兵立於人牆之間,高舉盾牌於頭頂之上,將領們則縱馬而過盾牌鐵橋!」


  那軍卒聞言,心中思量,此等故事真是聞所未聞。然軍卒知林隊正脾氣暴躁,如再多問,必定自討沒趣,故恭敬道:「小人曾聽林隊正說過此事。」三人隨最後幾名看審之人離開縣衙而去。


  縣衙大院之內,狄公官轎儀仗已經備好。轎前轎后各有六名衙卒,另有兩名軍卒為洪亮和陶干執轡牽馬。


  狄公全身官服,出得私宅,由洪亮攙扶上轎。洪亮與陶干也隨即甩鐙上馬。


  一行隊伍出得縣衙來至街內。兩名班頭手持長竿走在隊伍之首,竿上木牌寫有「蘭坊縣衙」四個大字。另有兩名衙卒手敲銅鑼在前開道,二人邊敲邊喊:「縣令大人駕到,快快讓道!」


  各色人眾恭恭敬敬地站立在街道兩旁。見到狄公官轎,眾人高聲歡呼:「縣令大人壽比南山!」


  此時洪亮正騎馬走在官轎一側,見狀,便俯身轎子窗前,面對狄公,喜道:「大人,如此情景,絕非三日之前可比。」狄公淡淡一笑,並不言語。


  一行人到了丁府門前,只見丁府高牆深院,朱漆大門,甚是氣派!

  丁秀才已等候在前院恭迎狄公。狄公下得官轎,見丁秀才身旁有一老者。此人鬍鬚灰白蓬亂,走上前來,自稱仵作,平素經營蘭坊城中一家著名藥鋪。


  狄公言稱欲徑直前往案發現場,方班頭與六名衙卒則前去大廳設置臨時公堂,為驗屍做好準備。


  丁秀才領狄公和兩名幹辦隨他前往書齋。


  院內迴廊曲折。過得迴廊,進入後院,但見院內假山異石、奇花異葩,乃一秀美花園。園中有一方池塘,塘內金魚往來翕忽,甚是雅靜。大廳正門大開,眾僕人忙著往外搬動傢具什物。


  丁秀才打開左側一扇耳門,引眾人穿過一條黑洞洞的過道,到得一四方小院,小院三面圍有高牆,正面牆上有一硬木窄門,門板已被撞得向里傾斜。丁秀才推開此門,閃過一旁,讓狄公入內。室內燃蠟之味甚濃。


  狄公邁步跨過書齋門檻,舉目環視。書房很大,呈八邊形,牆上高處有四扇小窗,窗紙瑩白,陽光透過窗紙漫入室內,甚是柔和。窗戶上方,有兩個小孔,供通風之用,均有柵板相隔。除窄門之門,書齋牆上再別無其他開啟之處。


  書齋中央正對門放著一張烏木雕花大書案,只見一人身穿墨綠錦緞便袍軟軟地伏於書案之上。此人頭枕彎曲左臂,右手伸於書案之上,手中握有一紅漆竹制狼毫,一頂黑色絲帽掉落於地,灰白長發暴露無遺。


  書案之上列著文房四寶,一角有一青瓷花瓶,瓶內花兒已經凋零。死者身子兩邊各有銅質燭台一支,台上蠟燭皆已燃盡。


  倚牆立著數排書架,伸直手臂即可觸到架頂。狄公見狀對陶干言道:「仔細察看這些牆壁,看看有否暗道機關。還要察看窗戶和開口之處,有否可疑之處。」


  陶干脫下長袍,正欲爬上書架,此時,狄公又命仵作查驗屍身。


  仵作摸了摸死者臂膀、雙肩,又欲將屍身頭部抬起。此時屍首早已僵直,仵作只得將屍身翻轉過來,以看清死者容貌。


  老將軍雙眼獃滯,瞪著天棚一動不動,臉面瘦削多皺,顯露驚駭神色。頸部更是瘦得皮包骨頭,露出寸許長薄刃,此刀刃寬不及半指,刃柄乃木頭所制,比刀刃稍寬,長不及一寸。


  狄公交叉雙臂,低頭目視屍身片刻,便對仵作命道:「將那刀刃拔出。」


  仵作費了好大工夫才抓住刀柄。他將刀柄捏於拇指與食指之間,然拔出刀刃時卻不甚費力。刀刃插入咽喉深不過兩三分。


  仵作小心將刀刃用油紙包了,說道:「血已凝結,身已僵直,定是死於昨夜無疑。」


  狄公點頭,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死者閂上房門,脫下長袍,再換上便裝,於書案之後坐下,研墨蘸筆。兇犯定是於此之後不久下的毒手。老將軍只寫了兩行文字便被打斷了。然從老將軍見得兇手到匕首插入其喉只有片刻工夫,老將軍尚未放下手中之筆便一命歸天。這時間極短,倒是奇了。」


  「大人,」陶干插話道,「還有一事更為奇特。在下無法明白兇犯如何進得書齋,更不用說如何出得書齋。」狄公聞言,揚起雙眉看著陶干。


  陶干又道:「此門乃進入書齋之唯一通道。卑職已查驗了牆壁、書架上之窗戶和擋有柵板的通氣孔洞,還查驗了窄門,並未見到有暗道機關!」


  狄公捋著長髯,問丁秀才道:「莫非兇犯在令尊進得書房之前便已溜了進來?」丁秀才正直愣雙眼站在門首,聽得狄公問話,忙定了定神答道:「大人,此事絕無可能!家父到得書齋,打開門鎖,晚生跪下請安之時,家父於門首站了片刻,彼時管家就站在晚生身後。道畢晚安,晚生起身,家父才將房門合上,因此無人能在此前後進得書齋,因家父總是緊鎖書齋之門,而唯一一把鑰匙也由家父隨身攜帶。」


  此時洪亮俯過身來,低聲對狄公言道:「卑職以為,須把管家傳來問話。兇犯即便設法進得房內而不曾為人所見,卻又如何出得書房?須知書齋是從裡面上了閂的。」


  狄公點頭,轉身對丁秀才言道:「你道此兇案乃吳峰所為,你有何證據證明他曾到得書齋之內?」


  丁秀才目光暗淡,緩緩環視四周,悲切地搖了搖頭,說道:「大人,那吳峰聰明絕頂,並不曾留下蛛絲馬跡。然晚生深信不疑,只要大人追查下去,定會找到那廝罪證!」


  狄公說道:「須將令尊屍身移至大廳驗看。丁秀才,你可去到大廳,將驗屍一事安排妥當!」


  九


  丁秀才剛出書齋,狄公便命洪亮道:「仔細搜看死者衣衫。」


  洪亮伸手將死者兩個袍袖摸了個遍,從其右袖內取出一方手帕與一個錦緞小袋,袋內裝有牙籤和耳挖子一套;又從左袖取出一把造型精巧的大鑰匙和一個紙盒;再摸腰帶,又找到一方手帕,此外別無他物。


  狄公打開紙盒,盒內裝九顆蜜棗,三顆一行,整整齊齊排成三行。蜜棗乃蘭坊名產。盒蓋之上有紅紙一張,上寫「恭賀壽誕」四字。


  狄公看罷,嘆息一聲,將紙盒放在書案之上。仵作將毛筆從死者僵直的手指之間拔出,也將其放於書案之上。此時兩名衙卒走了進來,將老將軍屍首置於一竹制板床上,抬了出去。


  狄公於死者所坐之椅中坐下,說道:「爾等均去大廳伺候,本縣要在此稍坐片刻。」


  眾人離去之後,狄公身靠椅背,看著擺滿書卷的書架,頗費思量。書齋之內,唯窄門兩側沒有書架,然牆上卻掛有畫軸。窄門上方,懸有橫匾一塊,上刻「自省書屋」四個大字。不問便知,此乃丁將軍為其書齋所起之名。


  狄公又將整整齊齊擺於書案上的文房四寶細細端詳一番。那石硯極為雅緻,堪稱上品,硯旁竹制筆架手工也相當精巧。石硯一側,有一紅瓷水缸,其上面亦有藍色「自省書屋」字樣。顯而易見,此缸乃專為丁將軍而做。書案之上,還有一玉雕墨架,上有黑墨一塊。 書案左首,狄公見到兩塊黃銅鎮紙,上面各鐫有一行文字,合於一處,乃一副對聯:

  春風和煦拂嫩柳,秋月清朗映流波。


  聯后署名「竹林修士」。狄公估量,此乃丁將軍一友人之雅號,鎮紙定是他請人製作,送與丁將軍的。


  狄公又拿起死者用過之筆。此筆亦精美異常,筆端以長長的狼毫所制;筆桿兒為紅色雕琢漆器,上刻「桑榆之贈」四字,邊上刻有一行俊美蠅頭小字——「賀丁兄六秩壽誕——寧謐軒」。看來,此筆乃一友人所贈之壽禮。


  狄公放下毛筆,細細讀那死者所書之文字。只見紙上字跡豪放,僅兩行而已:


  序


  史籍浩繁,上溯遠古,史書所記,多為歷代豪傑,其英雄業績,足可彰示子孫後代。


  狄公心想,此句意思完整,可見丁將軍書寫之時,並未受人打擾。興許,正當其思索下句該如何措辭之時,兇犯下了毒手。


  狄公再次拿起那紅色雕漆狼毫,聊無興味地觀看那筆管上所雕之雲龍圖案。這書齋與別處房舍分隔而建,此時又極其靜謐,書齋之外,一絲聲響也透不進來。狄公頓生莫名恐懼之感,覺察自己正坐在死者坐過的椅中,且姿態和丁將軍死時完全一樣。狄公迅即抬頭觀看,猛見門旁一軸歪斜不正,心裡不禁發慌。難道兇犯是從此畫背後的暗道進得室內,然後將匕首刺入丁將軍咽喉?狄公想道,若情形果真如此,他本人只能聽憑兇犯處置。狄公雙眼緊盯畫軸,等那畫軸移至一邊,露出兇犯猙獰面目。


  過了片刻,狄公竭力定下神來,心中想道,倘若果真有暗門,陶干絕不會疏忽不見。想必是陶干察看牆壁之時將畫給弄歪了。


  狄公擦去額頭冷汗,心中不再慌張,然他始終無法擺脫那不祥之感:兇犯正在離他不遠之處。


  狄公將筆在水缸中蘸濕,俯身於書案之上,竟欲試試筆鋒。此時,狄公只覺右首的燭台礙手。狄公正欲將燭台推向一邊,卻又突然停住不動。


  狄公仰身向後,身靠椅背而坐,頗費思量地看著燭台。顯然,在寫完開頭兩行文字之後,丁將軍停下片刻,將燭台移近。丁將軍此舉並非是要看清字跡,若如此,他會將燭台推向左首。丁將軍定是見到燭光下有某樣東西,想要看個明白。就在此刻,兇犯下了毒手。


  狄公蹙起雙眉,放下毛筆,拿起燭台細細觀瞧,卻看不出絲毫獨特之處,便又將其放回原處。


  狄公心懷疑慮,頻頻搖頭,於是猛然站起身來,步出書齋。狄公沿走廊走去,只見兩名獄卒在廊內值哨,便命其好生看守書齋,在門板被修復、貼上封條之前,不得讓任何人靠近。


  大廳之內,諸事皆已備妥。狄公於臨時公案之後坐定。公案之前有蘆席鋪地,丁將軍屍身就停放在蘆席之上。丁秀才驗明屍身確系其亡父后,狄公便命仵作動手驗屍。


  仵作小心翼翼地脫下死者衣袍,那消瘦乾癟之屍身便暴露無遺。


  丁秀才心中不忍,忙用袖掩面。書辦與其他衙員則在一旁默默觀看。


  仵作蹲於屍首一旁,細細驗看,對致命之處尤其留心,並且用手摸了死者頭顱,看有無擊打痕迹。仵作又用一銀質薄板撬開牙齒,查驗舌喉。


  驗畢,仵作站起身來向狄公稟道:「死者生前身體康健,並無疾病。手臂、腿上有銅錢大小的色斑,舌頭之上覆有厚厚的灰色黏膜。咽喉處傷口不足致命,丁將軍之所以喪命,乃插入咽喉之薄刃上劇毒所致。」


  觀看驗屍之人盡皆愕然。丁秀才垂下雙臂,目視其父屍身,臉現驚懼之色。


  仵作打開包裹匕首之油紙,將匕首置於臨時公案之上。


  「大人請看,」仵作言道,「緊靠血跡那一點斑漬之上留有異物,此乃毒素是也。」


  狄公捏住刀柄,提起匕首,仔細察看那匕首上之褐色斑漬。看畢,問仵作道:「此系何毒,你可知曉?」


  仵作搖頭笑道:「大人,鑒別此類外用毒藥,我等尚無良法。若是內服毒藥,我等盡皆知曉,對其所致癥狀也了如指掌。然塗於匕首之毒卻十分罕見。據屍身四肢色斑判斷,小的僅知此系蛇毒。」


  狄公聽了,未置可否,只將仵作所言做了正式筆錄,然後命其過目,並捺下指印。


  隨後狄公說道:「將屍首穿戴整齊入棺。將那管家喚來見我!」


  衙卒替丁將軍屍身穿好壽衣,置於竹制板床之上。此時,丁府管家到得大廳,跪於案前。


  狄公對其言道:「你主管丁府日常事務,理應知曉府內之事。你須把昨夜之事一字不差地說來。就從昨日晚宴說起。」


  管家聽罷,言道:「丁將軍壽宴就擺在此間大廳之內。丁將軍居中朝南而坐,同桌坐於丁將軍四周之人乃將軍之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與少爺夫婦及丁將軍大夫人兩名表親。丁將軍大夫人已於十年前亡故。雇來的一隊樂手在廳外平台之上吹奏壽樂,但在丁將軍離席之前一個時辰已離府而去。」


  「將近午夜時分,少爺舉杯向丁將軍敬酒之後,丁將軍便起身說是要回書齋。少爺隨即一同前往,小人則手持蠟燭在後跟隨。」


  「丁將軍打開門鎖,我進得書房,用手中燭火將書案上兩支蠟燭點燃。小人可以做證,此時房內絕無他人。小人出書齋之時,少爺正跪伏於地,給丁將軍叩請晚安。少爺請安之後站起身來,將軍則把鑰匙放入左袖之內,進得書齋關上窄門。將軍大人插上門閂,少爺和小人都聽得真切。小人所言句句屬實,不敢有半點兒虛妄之詞,望縣令大人明鑒!」


  狄公向書吏示意,於是書吏將所錄管家證詞當廳念了,管家確認所錄證詞準確無誤,遂簽字畫押。


  狄公命管家退下,轉過頭來問丁秀才道:「你離開書齋之後,又做了何事?」丁秀才聞言,面露不安之色,欲言又止。


  狄公厲聲道:「回本縣問話!」


  丁秀才好不情願,勉強答道:「說來慚愧,晚生和拙荊大吵了一架。晚生離開書齋,徑直回到自己住處。拙荊責怪晚生在壽宴之上對其不夠尊重,使其在眾位女眷面前丟了臉面。因時辰已晚,晚生於壽宴之後甚感疲乏,故未認真與其爭個長短。趁兩個侍婢為其寬衣之時,晚生則坐在床頭喝了盅茶水。而後,拙荊又稱頭痛不適,命侍婢為其捶背捏肩。又過了半個時辰,我等才各自上床安息。」


  狄公將自己記錄案情之紙卷了起來,漫不經心地說道:「本縣實難看出,此案同吳峰有何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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