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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大唐狄公案肆(46)

  第193章 大唐狄公案·肆(46)

  羅縣令站在第一頂大轎旁等著迎候邵學士和張蘭波時,瞥見如意法師走了過來。他衣著凌亂,褪了色的藍袍子下擺塞在腰間的草繩里,露著毛茸茸、肌肉發達的小腿。肩上的彎棍子挑著一捆衣服,活像個老農夫。


  胖和尚咧開嘴笑了,露出黃褐色參差不齊的牙齒,然後徑自朝小廟走去。羅縣令把其他客人引到一條鋪滿松針的小道上,沿小道可以走到亭子前的石頭台階。狄公殿後,他注意到有三個衙役沒有跟大伙兒一樣在露天廚房那兒轉悠,而是蹲在亭子與小廟之間的樹下。他們都頭戴鐵盔,背著大刀。狄公認出了那個寬肩膀的都頭,他記得曾在衙署里見過他,看來這三人是押送玉蘭的差役。羅縣令只負責玉蘭在羅府內的安全,現在她出了府門,那些差役又該當班了。他們做得不錯,因為他們要對囚犯負全責,可這全副武裝的模樣顯然與這歡快的野餐氣氛格格不入,平添了些許忐忑不安。


  十七

  狄公跟著眾人到亭子里去。他們很快喝了杯熱茶,然後羅縣令把他們引至崖邊的雕花大理石欄杆旁。眾人憑欄默默遠望,但見紅盤似的落日慢慢西沉在大山之後,夜色很快向山谷罩來。狄公彎腰往下看,山谷少說也有百尺來深,從谷底漩流在石塊上的小河裡升起一層薄薄的霧靄。


  張蘭波轉過身。


  「景色令人難忘!」他真誠道,「但願我能用幾句詩描繪出這壯觀的落日,喚起——」


  「只要你別抄襲我的!」邵學士淡然一笑,插嘴說道,「我第一次來這個名勝景點時正陪著朱宰相,那時我寫了四首有關日落的絕句。我記得宰相叫人刻在椽子上了。張兄,咱們來瞧瞧看!」


  一行人分頭去看亭子的橡子上掛著的大小木板,那上面全是文人墨客的詩文。邵學士看到僕役正在點落地罩燈,便叫他擎一盞起來。


  張蘭波抬頭細看后喊了起來:「在這兒,邵兄,是你的詩!掛得太高了,可我還是能看出來。真是經典之作!」


  「我是借用舊作的韻律,」邵學士說道,「他們也該掛個好些的位置。噢,對了,我想起來了!那一次宰相把我們在此崖上的聚會命名為『雲間會』。你們誰給今晚的聚會提個名?」


  「『霧中會』。」一個沙啞的嗓音說道。是如意法師。他已經走上了台階,此時又換上了那件鑲黑邊的紅袈裟。


  「起得好!」張蘭波大聲喊道,「霧氣是不小,瞧那林中漫著的長煙!」


  「我不是指那個。」法師道。


  「希望月亮很快能出來,」狄公說道,「中秋節就要賞月!」


  緊靠大理石欄杆處擺了一張紅漆圓桌,上面放著各色冷盤,僕役已經把酒杯都斟滿了。羅縣令舉起他的酒杯。


  「本人竭誠歡迎各位來赴『霧中會』!僅備便宴,請各位入席,不必拘禮!」然而,在安排座次上他相當謹慎。他讓邵學士坐在自己右首,張蘭波在其左首。入夜,涼意襲人,可椅子上都鋪上了厚厚的棉墊,腳下還放上了木製的腳凳。狄公坐在如意法師和玉蘭中間,面對著羅縣令。此時僕役端上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餃子。羅縣令的廚師顯然明白,在這麼秋涼漸重的夜晚到山上聚餐,客人們是不會愛吃很多冷盤的。兩名丫鬟又斟滿了酒杯。


  如意法師一氣飲盡,然後扯開了粗嘎的嗓門:「貧僧上山一路順利,看到了一隻金色的山雞,兩隻長臂猴盪在樹枝上。還有一隻狐狸,很大的,他——」


  「法師,我真心希望你今晚不要給我們講那些嚇人的狐狸!」玉蘭笑著打斷了他,然後又對狄公說:「上次在湖濱聚會,他把我們全都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狄公覺得玉蘭的臉色比中午好多了,不過也可能是因為精心化妝的緣故。


  如意法師的鼓眼珠瞪著玉蘭。


  「有時候貧僧有預知能力,」他平靜地說道,「如果貧僧把看到的事物告訴別人,這裡面一半是為了炫耀,一半是為了減輕自己的恐懼,因為我不喜歡所看到的東西。就我自己而言,我喜歡在野地里看生靈。」


  狄公聽了此話,覺得如意法師的心情特別壓抑。


  「以前我在漢源任職時,」狄公說道,「林子里有許多長臂猴,就在官府後面。我每天在後廊上喝早茶時都看著它們蕩來蕩去。」


  「喜愛生靈是件好事,」法師慢條斯理地說道,「一個人不知道自己前世是什麼,也不知道來世會變成什麼。」


  「我猜想,你前世是頭猛虎,狄大人!」玉蘭嬉笑著說道。


  「不如說是只看門犬,玉蘭小姐!」狄公說道,接著又對如意法師說:「法師,你曾聲明你不再是佛教徒了,可是你仍然相信轉世一說。」


  「我當然相信咯!你說,為什麼有的人一輩子都貧困潦倒?為什麼有的人在幼年時就痛苦不堪地死去?唯一讓人信服的解釋就是他們在贖前世的罪惡。上天怎能指望我們在短短的一生中改正所有的過錯呢?」


  「不行!不行!我不同意,羅縣令!」邵學士的話音插入了他們的談話,「你一定要吟一首你寫的情詩,以此證實你這個有情人的名聲!」


  「羅大人是個大情種,」玉蘭冷冷地說道,「他到處調情,因為他不會真心愛上一個人。」


  「這樣說咱們的東道主,太不友善了!」張蘭波大聲說道,「你必須吟一首你的情詩作為懲罰,玉蘭!」


  「我不吟情詩。已經不再寫了,不過我願意為你寫一首。」


  羅縣令示意管家過來,用手指著擺好紙墨的茶几。狄公察覺到羅縣令的臉色有些發白,玉蘭的話顯然點中了要害。管家正在挑紙,邵學士卻喊道:「咱們不能讓大名鼎鼎的玉蘭把傳世之作寫在紙上!寫到那個柱子上去,這樣就能刻在木頭上,讓後人傳誦!」


  女詩人無奈地聳聳肩,起身往最近的柱子走去。一個丫鬟捧著筆硯跟在她身後,另一個端著燭台。玉蘭用手撫著柱子,找到一塊較為光滑的地方。狄公看到她修長細膩的雙手,又一次感到吃驚。只見玉蘭把筆在硯台上蘸了蘸,寫下了幾行優美的字:


  謹


  苦思搜詩燈下吟,


  不眠長夜懼寒衾;

  滿庭木葉愁風起,

  透幌紗窗沉月明。


  「哈哈!」邵學士呼道,「吟秋懷舊之情盡在四行詩中。玉蘭獲寬恕了!來,為她喝一杯!」


  他們喝了一輪又一輪,僕役們不斷地端上熱乎乎的菜肴。夜色濃了,崖上越來越冷,山谷里不斷升起濕漉漉的霧氣,一桌人背後擺上了四隻大銅火盆,炭火燒得正紅。


  羅縣令一直心不在焉地看著亭子外松林里的燈光,這時身體突然往前一傾,說道:「那三個點火的士兵是什麼人,就是那邊樹下的?」


  「那是我的看守,羅大人。」玉蘭語氣平靜。


  「大膽狗頭!」羅縣令喊道,「我立即將他們——」


  「你只負責我在府上的安全。」玉蘭趕快提醒他。 「啊……嗯,對,我知道了。」羅縣令喃喃道。然後他厲聲問道:「管家,糖醋鯉魚呢?」


  狄公親手為玉蘭斟滿酒杯,問道:「玉蘭小姐,羅兄給我看了他做的你那起案子的記錄,他認為我可以幫你起草辯狀。儘管本人才疏學淺,對法律文書倒做過一番研究,況且——」


  玉蘭放下酒杯。


  「大人,十分感謝你的美意。一個多月的獄中生活使我有大量閑暇來考慮這案中的是非曲直。我雖沒有你那麼熟知法律文書的遣詞造句,但我仍認為自己來寫辯狀最為合適。我來給你斟上一杯酒!」


  「別傻了,玉蘭!」如意法師唐突地插話,「狄大人在官場上名聲極響!」


  「我覺得,」狄公接著說道,「你那起案子是由一封匿名信引起的,這個事實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我並未發現有任何跡象表明曾有人對寫信人如何得知埋屍地點一事有過疑問。信顯然是出自一位學識淵博的文人之手,這就排除了盜匪。你知道寫信人的身份嗎,玉蘭小姐?」


  「要是知道,」她不客氣地回答,「我早就供出來了。」她喝乾了杯中酒後補充道,「也可能不說。」


  舉座默然。過了會兒,張蘭波冷冷地說:「反覆無常是美貌才女的特權。乾杯,玉蘭!」


  「我也一起干!」邵學士的嗓音低沉有力。歡聲笑語又起來了,可是狄公覺得那聲音不對勁。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可是狄公心中明白,三位男客都是海量,他們絲毫沒有失態的跡象,只是玉蘭的眼神有些異樣,似乎馬上就要醉倒的樣子。他必須再設法套套她的話,因為她剛才最後說的那句話有些神秘,似乎表明她對某個人有懷疑,而且那個人就坐在同一張桌上。


  「玉蘭小姐,那封控告你的匿名信,」狄公繼續說,「使我想起十八年前金華也有這匿名信。那封信讓莫大凌將軍掉了腦袋,而信也是一位學識淵博的文人寫的。」


  她銳利的目光掃了狄公一眼,抬起彎彎的眉毛,問道:「你說十八年前?那好像對我沒什麼幫助!」


  「是這樣,」狄公接著說道,「我在此地遇到一個與莫將軍一案有牽連的人。不是直接的,然而我們的談話引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可能性。那人是莫將軍一個小妾的女兒,姓宋。」


  他轉臉看看法師,可是那胖和尚似乎並沒有聽他們講話,只是一心一意吃著面前的燉竹筍。邵學士和張蘭波倒是在聽,可是他們倆臉上只是一種出於禮貌的關注。狄公從餘光里瞥見他邊上的玉蘭,只見她的臉上現出驚恐的神色。狄公大為吃驚,很快地算了一下,十八年前她僅十二歲!顯然有知情人告訴過她那起案子。


  如意法師放下手中的筷子:「你說的姓宋?不就是那天在此地被害的書生的姓嗎?」


  「確實如此,法師。就是因為與那起謀殺案有關,我和羅兄才去查莫將軍叛逆案的文案的。」


  「實在弄不懂你們想查什麼。」邵學士也摻和了進來,「不過,你們如果認為莫將軍一案有誤,那就大錯特錯了。你知道,我當時是監察御史的隨員,參與了整個審案過程。我可以告訴你,莫將軍是有罪的。可惜了,他是一員猛將啊,外表上看去也是個和善的人,只是芯子壞了,對陞官操之過急。」


  張蘭波聽了點點頭。他啜了一小口酒,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對審理案子一竅不通,羅縣令,但是我喜歡猜謎。你能否解釋一下十八年前的叛逆案與近日發生的謀殺案有什麼關聯?」


  「大人,被害的書生姓宋,我等考慮他可能是狄縣令剛才提到的莫府小妾的女兒的異父兄長。」


  「這種說法在我看來不過是毫無根據的瞎猜!」張蘭波不同意。


  玉蘭想說什麼,可是狄公搶在前頭:「噢,不,大人。莫將軍的小妾把女兒丟棄了,因為那孩子是一段私情的產物。我們推測,當宋書生得知他的異父妹妹還活著,他母親的姦夫也在金華以後,他很有可能到金華來找那個男人。因為我和羅縣令發現那書生到衙署的文案館是為了查閱莫將軍親友的情況。」


  「請接受我的敬意,羅縣令!」邵學士喊起來,「你在款待我們的同時還在履行公務!而且如此隱秘,一點都不曾看出來!兇手有線索嗎?」


  「大人,是狄縣令在做具體的工作!請他介紹最新的進展吧!」


  「一個偶然的機會,」狄公說道,「我找到了宋書生的異父妹妹,就是南門那個黑狐祠的看守人。她是白痴,不過——」


  「一個神智不爽之人的證詞是不能被衙門認可的,」張蘭波插了進來,「連我都知道這一點起碼的常識!」


  如意法師在椅子上轉了個身,他那鼓鼓的眼睛盯著狄公,問道:「這麼說,你認識紅花,嗯,狄縣令?」


  十八

  如意法師噘著厚厚的嘴唇,酒杯在他那汗毛稠密的大手中轉悠。他憂鬱地接著說下去:「貧僧也去看過那姑娘一次,因為她跟狐狸有類似之處,所以我有些興趣。那地方狐狸成群。知道她的身世嗎?她被賣到一家低檔的妓院,咬掉了她第一個嫖客的舌頭。做法很像狐狸,也很頂用!那個傢伙大出血,差點兒死掉。混亂中她跳出窗戶,直奔黑狐祠,以後就一直住在那裡。」


  「法師,你最後見她是什麼時候?」狄公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什麼時候?噢,那是在一年前了。三天前我又來到這裡,想去她那兒再看看,多待些時間,為的是看她跟狐狸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法師搖搖大腦袋,「去了兩三次,每次都在荒地的入口處折回來了,因為那裡有一群鬼魂在遊盪。」他又斟滿了酒杯,轉向羅縣令說道:「昨晚你請來跳舞的那姑娘也有狐相,羅縣令,她的腳怎樣了?」


  羅縣令用目光徵詢狄公的意見。看到狄公點頭,羅縣令便對眾人說:「各位,我們不想在昨晚的宴席上讓大家煩惱,所以僅說她誤傷了腳。實際上她被人暗殺了。」


  「我早就知道!」如意法師自言自語,「昨晚我們喝酒談笑時,她的屍體一直停在我們不遠的地方。」


  張蘭波目瞪口呆地看著玉蘭。


  「暗殺了?」他問道,「你看見的?」


  玉蘭點點頭,邵學士不悅地說道:「羅縣令,你早該告訴我們的!我們不是那麼容易煩惱的。憑我長期斷案的經驗,也可給你一些提示。這麼說,你手上有兩起人命案子,嗯?昨晚的兇手有線索嗎?」


  狄公見羅縣令欲言又止,便替他答道:「兩起案子是緊密聯繫的。至於宋依文和他在此地要做的調查研究,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他父親確實犯有叛逆罪,在這一點上,宋書生是搞錯了。但是,我和羅縣令都認為,宋依文已經把告發他父親的那個人查得差不多了……」


  「你非要說那些恐怖的話不可嗎?」玉蘭的聲音在顫抖,「你奸詐地一步步逼近目標,收緊圈子……你忘記了我也是案犯,背著死囚的罪名嗎?你怎麼可以——」


  「不要激動,玉蘭!」邵學士插話了,「你不用擔心!肯定不會影響你的無罪釋放。京都大理寺的官員都是極有能力的人,我都熟識,我保證他們審你的案子只是走走形式,很快就會結案的。」


  「正是如此。」張蘭波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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