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大唐狄公案肆(40)
第187章 大唐狄公案·肆(40)
接下來出現一束花,片刻間轟然聲起,散成一片彩蝶。然後是一連串色彩艷麗的各種圖案。狄公想找玉蘭搭話,但是看到她拉長著臉,一副倦容,又猶豫了。玉蘭突然轉向羅縣令說道:「羅大人,你安排得真好,極為壯觀!」
羅縣令的謙辭淹沒在一片爆竹聲中。狄公聞到園子里漫上來一股刺鼻的火藥味,感到一陣舒適,頭腦也清醒了一些,因為他剛才一連喝了好幾杯酒。這時園子里出現了代表「福、壽、祿」的圖案,最後又響了一陣爆竹,園子里就黑下來了。
「羅縣令,太感謝了。」張蘭波說道。他和邵學士、如意法師已經走到欄杆邊上了。就在這一群人正圍著羅縣令表示感謝的時候,玉蘭小聲對狄公說:「那個傳統的『福、祿、壽』很愚蠢。如果你有福,錢財會讓你生出煩惱,長壽又會使你耗盡福氣。這兒很冷,咱們進屋去吧,他們又點燈了。」
客人們重新入座后,六名僕役端上熱氣騰騰的水餃。女詩人沒有坐下。
「我去看看小鳳準備好了沒有。」她對狄公說道,「那姑娘希望在這些貴賓面前展露才華,一舉成名。她定是夢想有人邀她去京城!」說完,她往桌后的拱形門洞走去。
「我提議為咱們慷慨的主人乾杯!」邵學士大聲說道。
賓主一起舉杯。狄公夾了一隻餃子。餃子是用豬肉和蔥做的餡,用生薑調味。他注意到如意法師面前有一道特殊的菜——油炸豆腐,不過他並未動過。如意法師鼓起的眼睛緊緊盯著女詩人走出門洞,粗粗的手指把一塊糖水果捏得稀爛。突然間,羅縣令手中的筷子掉了下來,手指著門洞,忍不住驚叫了一聲。狄公連忙轉身。
女詩人站在門洞里,臉色死白,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她的雙手滿是鮮血。
十一
玉蘭的腿開始打晃,狄公離她最近,跳起來扶住她的胳膊。「你受傷了嗎?」他高聲問道。
女詩人抬頭獃獃地看著他。
「她……她死了,」玉蘭踉蹌了一下,「在後廳。脖子上……有個豁口。我……我沾了兩手……」
「她說了些什麼?」邵學士喊道,「是割破手了嗎?」
「不是,好像是那個跳舞的出了點意外,」狄公冷靜地告訴他們,「咱們去看看如何處置。」他對羅縣令點頭示意,然後帶著玉蘭走出去,玉蘭緊靠在他的胳膊上。側廳里,高師爺和管家正在吩咐丫鬟做事。他們驚恐地看了玉蘭一眼,丫鬟手中的托盤砰的一聲掉在地上。羅縣令快步跑出來,狄公小聲告訴他:「小鳳被殺了。」
羅縣令厲聲對高放喝道:「跑去大門口,告訴他們誰也不準出去!派人去叫仵作!」然後對管家說:「把所有對外的門都立即鎖上,再去把女牢頭叫來!」他轉過身,對著呆若木雞的丫鬟吼道:「把玉蘭小姐帶到露台盡頭的小屋去,讓她坐在椅子上,陪著她,等女牢頭來了你再走!」
狄公剛才從丫鬟的腰帶上撕下一塊布,這時候他正手腳麻利地為玉蘭擦拭血跡,她的手上沒有傷口。「咱們從哪兒到后廳?」他一邊問羅縣令,一邊把暈暈乎乎的玉蘭交給丫鬟。
「跟我來!」羅縣令說著便沿大廳左邊一條狹窄的過道走去。過道盡頭有一扇門,推開房門,他站住腳倒抽了一口氣。屋裡對著房門有一段往下延伸的樓梯,狄公掃了一眼黑乎乎的台階,便隨著羅縣令走進那間狹長的屋子。室內瀰漫著汗臭和香水味,裡面沒有人,只有小鳳半裸的屍體橫在黑檀木的坐榻上,落地枝燈的燈光透過白緞子燈罩映在她身上。她只穿著透明的襯裙,白皙而富有彈性的腿拖在地上,細細的胳膊甩在外面,受過傷的眼睛則瞪著天花板。左邊脖子上有一大攤血跡,慢慢往外滲的血水滴在坐榻的草墊上,她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印著幾個血手印。狄公看著她那塗著厚厚的脂粉,如假面具般的臉,看著她那長長的鼻子,扭曲的嘴裡露出的小尖牙齒,不禁想起狐狸的大鼻子來。
羅縣令把一隻手放在那小小尖尖的乳房下面。
「肯定是剛剛出的事!」他說著直起腰來,「兇器在這兒!」他指著地上一把染血的剪刀。
羅縣令俯身察看剪刀的時候,狄公快速掃視了一下小鳳的行頭。只見衣裙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小梳妝台前的椅子上,屋角高高的衣架上掛著一件寬大的綠綢裙,袖子很寬,還掛著一條紅腰帶和兩條透明的長絲巾。狄公轉而對羅縣令說:「她是在準備套上跳舞的衣裙時被人殺害的。」他從桌上拿起宋依文的樂譜本,塞進袖子里,目光落在一扇小門上。這扇小門與他們剛才進屋的門呈直角。
「這扇門通往哪裡?」
「通到宴會廳。就在後牆的綢幔背後。」
狄公轉了轉門把子。門開了一條縫,他聽到張蘭波的聲音:「……聽說羅縣令府上有郎中,以防……」
狄公輕輕拉上門,說道:「羅兄,你要到各處好好察看一下。我去大廳里代理東道主,你看行嗎?」
「去吧,狄兄!真慶幸你剛才說是出了意外。咱們就堅持這樣說,不能讓客人受驚。就說她不小心被剪刀傷了。待會兒見,我先去把所有的人都審一遍。」
狄公點點頭出去了。他讓側廳里一大群嚇壞了的僕役各司其職,自己又進了宴會廳。落座后,狄公說道:「那姑娘的剪刀掉在右腳上,一條血管割斷了。玉蘭想幫她把血止住,結果暈了,跑過來求助。請允許我代替羅兄盡地主之誼。」
「女人遇上這種事是會昏頭的!」邵學士道,「幸好不是玉蘭受傷。當然我也為小鳳姑娘難過,不過我倒不覺不看那支狐舞有什麼遺憾的。咱們聚在一起不是為了看一個鄉下姑娘蹦蹦跳跳!」
「跳舞的傷了腳,真夠倒霉的。」詩人張蘭波道,「哎,咱們現在是四個人,不必再拘禮,為何不把三張桌子拼成一張?要是玉蘭清醒過來,咱們再給她派地方。」
「很好!」狄公喊道。他擊掌喚來僕役,讓他們把邊上的兩張桌子跟主桌拼在一起,然後他和如意法師把椅子挪過去,這樣就跟邵學士、張蘭波隔著臨時拼湊的大方桌對面而坐。狄公示意丫鬟把酒杯都斟滿,四人便一起舉杯祝小鳳早早康復。接著,僕役用托盤端上烤鴨,樂隊又換了一首曲子。
邵學士舉起手喊道:「叫他們把那個盤子端走,狄縣令!把那幾個拉琴的也打發走。咱們吃夠了,也聽足了,現在該正式喝酒了!」
詩人張蘭波舉杯祝酒,接著是如意法師提議乾杯,最後狄公代表羅縣令同三位客人乾杯。邵學士和張蘭波對古文和時文孰是孰非爭得沒完沒了,這倒使狄公可以跟如意法師談談了。法師飲了不少酒,他修行立戒時顯然沒有說要戒酒。隔著酒菜冒出來的熱氣看去,他那張粗糙的臉更像蛤蟆了。
狄公開口問道:「吃飯前,你說你不是佛弟子,那為什麼還保留法師的稱號呢?」
「這個頭銜是我年輕時授予我的,就這麼沿用下來了。」如意法師的粗嗓門答道,「我承認名不副實,因為我讓死去的人自己超度。」他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
「這地方好像有很多佛教徒。我見過一條街上有六七座寺廟,我只抽空看了一座,叫洞明寺。那是哪個教派的?」
如意法師打量著狄公,鼓鼓的眼睛里閃著異常的紅光:「哪派也不是。修行全靠自己,不需要佛祖的指點。洞明寺沒有輝煌的大殿,沒有經書,也沒有鬧哄哄的場面,很清靜,我每到此地都住在那裡。」 「嘿,法師!」邵學士喊道,「張兄告訴我,他寫的詩越來越短了!他說最後就像你一樣,只寫兩行!」
「我要是像你就好了!」張蘭波若有所思地說道。他的兩頰漲紅了。狄公心想,張蘭波不如邵學士酒量大。邵學士的下巴上垂著肉,蒼白的臉色比以往更顯得毫無表情。
張蘭波搖搖頭,接著說:「法師,你的詩句乍看之下並不新鮮,有時好像什麼意思也沒有!然而看過之後無法忘懷,終於有一天茅塞頓開。各位,為咱們傑出的對聯詩人干一杯!」
眾人都喝乾杯中酒之後,張蘭波繼續說道:「現在這兒沒有外人,咱們何不用那塊綢幔為主人題幾個字呢,嗯,如意法師?你的書法無可匹敵,也可為羅兄未喝到酒補償一下!」
丑和尚放下了酒杯。
「不可那樣輕率,張兄,」他冷冷地說道,「貧僧做事一貫認真。」
「別找借口了,法師!」邵學士高聲說道,「你不敢寫,因為喝多了。我敢說,你的腿都打戰了!快,不寫就沒機會了!」
張蘭波放聲笑了起來。如意法師不理會他,小聲對狄公說:「把那塊幔子放下來太費事了,僕役們都在忙碌。若是給貧僧一張紙,貧僧就在桌子上為主人寫首詩。」
「好吧!」邵學士對他說,「我等寬宏大量!既然你喝了,寫不成大字,就饒你寫小字吧!叫人拿筆墨來,狄縣令!」
兩個僕役上來清理桌子,一個丫鬟拿上來一捲紙和一個放著筆墨硯等物的盤子。狄公挑了一張一尺多寬、四尺多長的厚紙攤在桌上,如意法師邊研墨邊念叨著什麼。等到他提起筆來,狄公忙按住紙的上端。
如意法師起身站起,對著桌上的紙稍作凝視,然後大筆一揮寫下兩行詩句,只見他揮筆如同甩鞭,一行一揮而就。
「老天在上!」邵學士叫了起來,「這就是古人說的靈感!我不能說這詩句如何,不過這書法確該刻在石碑上留給後代!」
張蘭波念起詩句來:「『匆匆復歸宿,水潑滅燈燭。』願意解釋一下嗎?」
「不行。」和尚換了支小些的筆,落款題贈羅縣令,然後一筆寫下「如意叟」。狄公吩咐丫鬟把那張紙掛到綢幔中央。他覺得這兩句詩給躺在後邊屋裡的小鳳當墓碑文倒很合適。此時高師爺走了進來,彎腰對狄公耳語了幾句。
狄公點頭說道:「羅縣令要我轉告各位,他實在無法前來奉陪,萬分抱歉。玉蘭因劇烈頭痛,也不能前來。我希望各位允許我代行主人之道。」
邵學士喝乾杯中的酒,擦了擦鬍子,說道:「狄縣令,你十分稱職,不過我想咱們也該散了,嗯,各位?」他站起身來,「明早我們一起去月壇的時候再向羅縣令致謝。」
狄公把他引至寬樓梯口,高師爺帶著張蘭波和如意法師跟在後面。下樓時,邵學士對狄公說道:「狄縣令,下次再見面時咱們兩人一定要好好談談!我很想聽你談公務方面的問題。我一向愛聽年輕官員的見解……」突然,他面帶疑慮地瞥了狄公一眼,似乎在考慮他以前是否說過這話。然後,他愉快地說:「咱們明天見吧!」
狄公和高放一再向三位客人行禮道別。送走他們以後,狄公問道:「高師爺,羅縣令在何處?」
「在大廳旁的側廳里,我帶你去。」
羅縣令弓著腰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胳膊肘擱在茶几上,頭低垂著。聽到狄公進來的聲音,他抬起疲憊無神的雙眼。他的圓臉拉長了,連鬍鬚也無力地垂了下來。
「一籌莫展,狄兄,」他的嗓音沙啞,「完了,全完了!」
十二
狄公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羅縣令對面。
「不見得那麼糟糕。」他安慰道,「家中出了謀殺案當然不是好事,可事已至此,亦為無奈。至於這起猖獗的謀殺案的動機,我想,城裡那個笛子手的話你或許會有興趣。我曾去向他請教宋依文的樂譜,他告訴我,小鳳是個騙取嫖客錢財的老手。一個姑娘挑逗了男人,然後在最後關頭又拒絕他們,這是最易積仇樹敵的。我猜想,是一個與她有積怨的人,趁著酒席前人來人往忙碌時混進府中,然後從我剛才看到的那道暗梯進入后廳。」
羅縣令原先似聽非聽,這時卻抬起頭來,無精打采地說道:「打我住進來后,那道樓梯下的門一直是鎖著的,雖說我的女眷們有時也會不那麼溫良順讓,但我還沒有想過要啟用『王妃梯』。」
「王妃梯?那是什麼東西?」
「啊,你大概不讀時下的詩作,對嗎?是這麼回事,二十年前住在這個院里的皇九子不僅是個臭名昭著的叛逆,還是個懼內的男人。有人說,就是王妃的嘮叨責罵,才逼他走上了背運的叛亂之路。『幕後將軍』這句話說的就是王妃。她叫人在宴會廳後面建了那間小小的后廳,還有那往下延伸的樓梯,樓梯接著一條過道,一直通到女眷住的院子。大廳的後面放著一道屏風,跟現在一樣。九皇子召見部下時就坐在屏風前的寶座上,王妃便到後面的小廳里,站在屏風後面監聽全部過程。如果王妃在屏風上敲一下,皇九子就會說不同意;如果敲兩下,他便表示同意。這個故事廣為流傳,後來『王妃梯』就成了一個典故,暗喻懼內的丈夫。」
狄公點點頭:「嗯,要是謀殺者無法從那道樓梯進入后廳,那他是如何……」羅縣令長吁一聲,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你看不出來嗎,狄兄?肯定是那個該死的女詩人乾的!」
狄公直起身:「不可能,羅兄!你是說玉蘭進休息室時,小鳳正——」他說了半句便停住了。「老天!」他自言自語道,「對呀,她是有可能幹。不過,那又為什麼呢?」
「你不是讀過我給她寫的傳記嗎?我想,那裡面說得夠清楚了。她已經厭倦了男人。看到小鳳以後,她喜歡上了她。當時她親自把小鳳帶到我的書房時,我就覺得有點怪。『我的這個小鳳』,『我的那個小鳳』!今天晚上她很早就來了,幫著小鳳準備晚上的演出。準備!見她的鬼去吧!她在側廳里轉悠了半個多鐘頭,當然是想巴結那個姑娘!可小鳳以告發來威脅她,於是,在晚宴的前半場,她便想出了一個不讓她開口的陰謀。」
「難道就因為小鳳要告發她?」狄公有些不信,「玉蘭根本不會在乎!以往她有過多次——」他拍了一下腦門,「羅兄,真是慚愧!今晚我特別糊塗!小鳳若正式控告,玉蘭有可能上刑場!因為她的控告更證實了那個被害丫鬟相好的證詞,整個局勢就會對玉蘭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