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大唐狄公案肆(38)
第185章 大唐狄公案·肆(38)
「相公,你若坐轎,大概一刻時能到。不過要是步行穿小巷,那就快多了。」狄公點點頭。這就是說,那個被害書生到南門的黑狐祠來是很方便的。狄公從正門旁的小門走進院子,院內鋪了地磚,並不見人影。後面的大殿是兩層樓,很堅固,窗格子里透著燈光。大殿右邊靠外牆有一條露天的通道。狄公順那條通道走去,打算從洞明寺的後門出去再到南門。這樣一來,那兩個轎夫便弄不清他究竟去了哪裡。
那條長長的通道一直伸到大殿後面,連著兩棟黑乎乎的平房之間的狹窄過道。狄公猜想那兩棟平房是和尚們的住處。平房的屋檐下掛著幾盞小燈籠,昏暗的燈光照著小過道。狄公快步走到後門口。經過屋角的窗戶時,他往黑屋子裡隨意地望了一下,猛地呆住不動了。他覺得看見如意法師盤腿坐在屋裡的卧榻上,瞪著蛤蟆般的眼睛盯著他看。狄公把雙手擱到窗台上往裡張望,這才發現搞錯了。就著對面屋檐下燈籠的昏暗光線,他看見卧榻上放著一堆和尚的袈裟,上面還有一個人頭那麼大的木魚。狄公繼續往前走,心裡不禁惱起自家來。顯然,那個怪裡怪氣的法師形象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狄公沿著路右邊穿過寺廟後面稀疏的松樹林,不一會兒便走上了路面平整寬闊的大道。遠處,高大的南城門在閃爍的星空中隱約可見。
狄公看到自己的計策成功實現,心裡一陣高興。他順著大街往前走,步子邁得很快。路邊有不少貨攤,搖曳的油燈照得路面一塊亮、一塊黑的。左邊有幾幢被人遺棄的黑乎乎的屋子,對面是一大片矮樹林。狄公看到一座搖搖欲墜的石頭大門,正想走過去,只見一大隊人沿著大街走過來,一個個都肩扛背馱地帶著大小包裹,卻一路走一路說說笑笑,很是愉快。他們顯然是到鄉下親戚家去度中秋的。狄公讓到一旁,等這群人過去,心想,不知羅縣令挑選的第二日晚中秋宴的地點「翡翠崖」在什麼地方,很可能是在城西面的山裡。他仰望夜空,皓潔的明月四周竟無一絲浮雲,不過路對面的林子卻顯得有些陰森可怖。他在一個貨攤上買了一隻小的防風提燈,這才跨過路去。
那座破舊的大門只剩兩根柱子撐著。狄公用提燈照照左邊柱子下的玄武石槽,發現裡面放著一堆新鮮的果蔬,一隻大粗瓷碗里盛滿了米飯,上面蓋著綠葉子。這些供品表明,這座大門確是通往那塊荒地的。
狄公迅速撥開擋住小道的枝杈,轉過第一個彎以後,他把長衫的下角撩起,塞在腰帶里,又把長袖也卷了起來。接著他又在矮灌木叢里找到一根粗棍子,用它來撥打擋道的樹枝,繼續沿著彎彎曲曲的小道前進。
荒野里寂靜得出奇,連夜鳥的鳴聲也聽不見,唯一的聲響是蟬鳴,還有矮樹叢中不時的窸窣作響。「那舞女真是膽大,」狄公自言自語道,「這地方即使在光天化日下也是陰森可怕的!」
突然,他站住了,手裡的棍子握得更緊了。前面的灌木叢中發出沙沙的聲響,兩隻發著綠光的眼睛在離地一尺多高的地方瞪著他。他趕緊拾起一塊石頭扔過去,綠眼睛不見了,在樹葉騷動一陣后,一切又都恢復了平靜。這麼說,這裡真的有狐狸。不過,狐狸是不會襲擊人的。然而狄公又想起一起煩惱的事,因為他曾聽說狂犬病在狐狸和野狗之中是很常見的,而染上這種病的瘋狐狸不管見到什麼都會撲上去。他把頭上的帽子往後推了推,不覺有些後悔,看來這樣手無寸鐵出來冒險似乎太輕率了,要是帶上一把劍或者一支短矛槍會更好些。不過他的綁腿很厚實,棍子也很頂用,所以他決定繼續前進。
狄公沒走多遠,小道變寬了。透過稀疏的樹林,他看見了一片開闊的荒地,月光照在上面,顯得蕭然凄涼。那是塊平緩的坡地,雜草叢生,地面滿是卵石,坡地的最高處便是破廟的巨大黑影。廟的圍牆已多處倒塌,牆內是平房,線條優美、結構沉重的屋頂已嚴重下陷。大約在坡地中央,一個黑影敏捷地跳到一塊圓石上蹲著。狄公清清楚楚地看到它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長尾巴,在月光下,那東西顯得異乎尋常地高大。
狄公對著荒地望了一會兒,見不到燈光,也沒有人影。他嘆了一口氣,踩著亂石鋪的斜徑往上走去。靠近那隻狐狸時,狄公舉起手中的棍子,那狐狸便優雅地往下一跳,飛也似的消失在黑暗中。荒地上的野草起伏不定,看得出來這地方還有許多狐狸。
狄公在廟門口站下,打量著門裡小小的前院。院子里撒滿了垃圾,牆腳下放著朽爛的梁木,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院子的一角有一個同真狐狸一般大小的狐狸石像,蹲在一座高高的花崗石基座上。狐狸的脖子上圍著一塊紅布,那是唯一表示這地方有人居住的跡象。寺廟是平房,系用大塊磚砌成的四方建築,因年代已久遠,磚塊變成了黑色,上面爬滿了青藤。右牆角坍塌了,那上面的屋頂陷得很厲害,瓦片東掉一塊,西掉一塊,發黑的屋樑露在外面。狄公走上三級石階,用棍子敲敲花格門,結果一塊朽木從門上掉了下來,在萬籟俱寂的夜空中顯得格外響亮。他等了一會兒,裡面沒有應答聲。
狄公推開花格門走了進去,一道微弱的燈光從左邊的偏殿里射出來。他走了幾步,猛地站住了。壁龕里的蠟燭下站著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裹著髒兮兮的白布。那人的頭是個骷髏,一對空眼窩直對著狄公。
「別玩假面具了!」他冷冷道。
「你應該尖叫著往外跑。」一個聲音在他背後輕輕地說,「然後把腿摔斷。」狄公慢慢地轉過身,發現自己面對著一個年輕姑娘,她身材纖細,穿一件褐色粗布短上衣,下身是破爛的長褲,臉蛋很漂亮,只是顯得有些茫然若失,眼睛大大的,像是受了驚嚇。她手持一把長刀,刀尖對著狄公,持刀的手紋絲不動。「哼,我得把你殺死在這兒。」她仍舊輕聲說道。
「你的刀多漂亮呀!」狄公不緊不慢地說,「瞧那閃閃的藍光!」
就在她眼睛往下看的時候,狄公扔下棍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別做傻事,紅花!」狄公高聲說道,「小鳳讓我來的。我還見過宋相公。」
她點點頭,用牙咬著飽滿的下唇。「看到狐狸們跳來跳去,我以為是宋相公來了。」她看著狄公身後的假人說道,「看見你順著小道走上來,我就點亮了我心上人頭頂的燈。」
狄公放開她的手腕:「咱們不能找個地方坐下來嗎,紅花?我一直想找你聊聊。」
「只能說說話,不能玩,」她一本正經地說,「我那心上人嫉妒心強。」她把刀子塞進衣袖裡,走到假人跟前,把披在假人身上的布扯平,小聲說:「親親,我不會讓他玩我的,我向你保證!」她輕輕拍了拍假人的頭,然後從壁龕里拿出蠟燭,穿過對面牆上的一個拱形門。狄公跟著她走進一間散著霉味的小屋。她把蠟燭放在一張粗木板釘成的桌子上,自己在一個矮矮的竹凳上坐下。屋裡除了還有一張藤條凳外,沒有別的傢具,只是牆角有一堆爛布,那顯然是她的床鋪。屋子的后牆上半截已經坍塌,屋頂陷了下來,所以半間屋露著天,成團的青藤從牆豁口爬進來,匍匐在壘牆的大塊磚上,枯葉子窸窸窣窣掉進屋裡滿是塵土的地板上。
「這屋裡真熱。」她自言自語著,然後把上衣脫掉,甩在牆角的爛布堆上。
她那圓圓的肩膀和豐滿的胸部污垢斑斑。狄公試了試搖搖晃晃的藤凳,然後坐了下來。她茫然望著狄公的方向,一邊用手搓著裸露的乳房。儘管狄公感到屋裡寒氣逼人,但他注意到那姑娘的心口在往下淌汗,細細的汗流在她扁平的肚子上留下一條臟黑的紋路。她那一頭亂七八糟的頭髮用一條紅布在頭頂上系著。
「我那可人兒看上去很嚇人,是嗎?」她突然問道,「但是他的心很好,從不離開我,總是耐心聽我說話。那可憐的人沒有頭,我就找了個最大的骷髏頭給他安上,每隔七天給他換一套新衣服。都是在這後院里挖出來的。這兒有許多骷髏頭和骨頭,還有很好的布片。宋相公今晚怎麼不來?」
「他很忙,他讓我轉告你。」
她慢慢地點點頭:「我知道了。他一直忙個不停,查找這個那個的。他說,事情出在很久以前,十八年了,不過那個害死他父親的人還在這裡。他找出那人以後,一定要砍掉他的腦袋,把他放在斷頭台上砍。」
「我也在找那個人,紅花。那人叫什麼名字?」
「那個人的名字?宋相公也不知道的。不過他會找到那個人的。要是有人害死了我爹,我也會……」
「我猜想,你是孤兒?」
「我不是孤兒!我爹有時還來看我。他是好人。」突然,她變得憂鬱,問,「他為什麼要對我撒謊?」
狄公看到她急切的眼神,便勸慰道:「你一定是搞錯了。我肯定,你爹不會對你撒謊。」
「撒謊了!他說,他的頭上總是包著頭巾是因為長得太丑了。可是有天夜裡,他來這裡后見了小鳳,小鳳說他一點也不醜。他為什麼不讓我看到他的臉?」
「你母親在哪裡?」
「她死了。」 「哦,那麼是誰把你帶大的?你爹?」
「不是,是老姨媽。她對我不好,把我賣給了壞人。我逃走,他們追到這裡。先是兩個人,白天來的。我抱了一大抱骷髏頭和骨頭爬到屋頂上,把那些東西扔到他們頭上,他們就逃跑了。後來有三個人是夜裡來的,那天我的心上人在,他們嚇得尖叫著往外跑,有一個被圓卵石絆倒,摔斷了腿!你要是看見那幾個人怎樣把他拖回去就好了!」
她突然放聲大笑,尖厲的笑聲在空蕩蕩的屋裡迴響。牆上的青藤里發出響聲,狄公轉身去看,只見四五隻狐狸攀上倒塌的牆頭,睜著綠幽幽的眼睛盯著狄公。
當狄公再把目光轉回那姑娘時,只見她用雙手捂住臉,單薄的身子發出一陣顫抖,可是肩上卻掛著汗水。狄公很快地說:「宋相公告訴我,他常和茶鋪掌柜孟員外一起到這兒來。」
她的手放了下來。
「茶鋪掌柜?」她問道,「我從不喝茶,只喝井裡的水。現在我連那種水都不愛喝了……哦,對了,宋相公是對我說過他住在一個茶鋪掌柜的家裡。」她想了一會兒,漸漸地臉上有了笑容,「宋相公每隔一天就帶著他的笛子來這裡。我的狐狸們喜歡他的笛子曲,他也十分喜歡我,說要帶我去一個好地方,在那裡我們天天都能聽音樂。不過,他不許我對任何人說,因為他絕不能娶我。我告訴他,我不能離開這個地方,也不會嫁給什麼人,因為我有心上人,我不會離開他的,決不會!」
「宋相公沒跟我說起過你的父親。」
「當然沒說。我爹不許我跟別人談起他,而我現在告訴你了!」她害怕地瞥了狄公一眼,然後用一隻手按著喉嚨,「我咽不下東西……頭痛得厲害,脖子也痛,越來越難受……」她的牙齒開始打戰。狄公站起身來。必須在第二天就帶這姑娘離這個地方,她病得很重。
「我去告訴小鳳你不舒服,明天我和她一起來看你。你爹從來沒說過要你跟他住在一起嗎?」
「為什麼要住在一起呢?他說過,我在這裡照看我的愛人和狐狸們,去哪兒都沒這裡好!」
「還是小心那些狐狸為好。它們要是咬了你——」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她氣憤地打斷了狄公的話,「我的狐狸從來不咬我!有幾個天天陪我睡在那邊的屋角里,還舔我的臉。你走吧,不想看到你了!」
「我是喜愛這些小生靈的,紅花,不過它們有時也會生病,跟人一樣。它們要是咬了你,你也會染病的。我明天再來,告辭。」
她隨狄公走到前院,指著狐狸的石像,靦腆地說:「我想把那塊好看的紅頭巾給我的心上人披上。你說那石狐狸會生氣嗎?」
狄公思忖了一會兒。他想,為了姑娘的安全,那假人還是模樣可怕些好,於是答道:「我想,石狐狸會發脾氣的,還是不要動它的頭巾吧。」
「謝謝你。我要給愛人做個披風別針,用宋相公答應送我的銀髮簪做。告訴他明天帶來,好嗎?」
狄公點頭應允,然後走出那扇破舊的大門。放眼望去,月光下的荒地里看不到一隻狐狸。
十
到了洞明寺後面的松樹林,狄公把提燈放在一棵樹下。他把渾身上下的灰塵都拍打了一遍,然後從後門進入寺廟大院。剛才他誤以為看到如意法師的屋角那扇窗已經關上了。
兩個和尚站在大殿前的台階上說著話,狄公走上前去。
「我是來見如意法師的,可是他走了。」
「師傅是前天來的,施主。今兒上午搬到羅縣令府上去了。」
狄公謝過他們,便徑自往大門走去。那兩個轎夫正蹲在路邊,用黑白兩色的鵝卵石賭錢玩呢。他們見狄公走來,慌忙起身。狄公要他們把他抬到縣衙門。
一到縣衙門,狄公便直奔主院。他想在別的客人到達之前先跟羅縣令談一下,然後快速換一件較正式的衣服。
五六個丫鬟在大廳前面那景緻優雅的園子里來回奔忙,把五彩繽紛的小燈籠掛在花叢中,兩個男僕在荷花池對面搭一個放煙火用的竹架。狄公抬頭一瞧,看見羅縣令站在二樓露台的紅漆欄杆旁,正與高師爺說著話。只見羅縣令身穿藍錦緞寬袍,頭戴高高的烏紗帽。晚宴尚未開始,狄公心中一喜,快步登上寬闊的木樓梯。羅縣令看到狄公走上陽台,驚呼道:「我的老兄!你怎的還未換衣服?客人馬上就到!」
「我有急事要跟你說。單獨談。」
「高放,去看看管家那裡宴席安排得怎樣了!」
高師爺剛離開陽台走進屋裡,羅縣令便急切問道:「快說,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