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大唐狄公案叄(42)
第142章 大唐狄公案·叄(42)
樓下的街道上已鋪好了一張蘆席,看客們密密麻麻地圍著蘆席站了一圈。一個八歲男童正連連翻著筋斗,身手敏捷得令人吃驚。另外兩個戲子,一個是又高又瘦的男子,一個是身板結實的婦人,分別抱著胳膊立在蘆席左右。還有一個姑娘蹲在一隻竹箱旁邊,箱里裝的顯然是他們唱戲的行頭。竹箱之上立著一隻矮木架,架上放著兩把寒光閃閃的秋水長劍,一把在上,一把在下。場中四人都穿著黑色的緊身上衣和肥大的燈籠褲,腰扎紅帶,頭纏紅巾。一個穿著破舊藍衫的老頭坐在近旁的小凳上,無精打采地敲著一面夾在兩條瘦腿間的鑼鼓。
「真想看看那姑娘的臉蛋,」馬榮眼巴巴地望著,說道,「看,勞二郎也在,好像還惹上了麻煩!」
他指著下面的一個中年男子說道。那人頭戴黑方帽,打扮得很是光鮮。他站在竹箱之後,正跟一個身材高大、亂髮上扎著一塊破藍布的潑皮爭吵著什麼。只見潑皮一把拽住勞二郎的衣袖,被勞二郎一掌推開,兩人誰也沒顧得上看那男孩一眼。此時那男孩正以手撐地,繞著席子倒立行走,兩腳間還夾著一隻酒杯。
「那身材高大的潑皮我倒從未見過,」喬泰說道,「肯定不是本地人。」
「現在可以好好看看姑娘們了!」馬榮咧嘴一笑。
男孩表演完畢。班頭站到蘆席中央,兩腿分開,兩膝稍稍彎曲。那身板結實的婦人用右腳踩上他的膝蓋,稍一用力,便靈巧地站在了他的肩膀上。班頭髮聲喊了一句,那姑娘也立了上去,她一隻腳踩在班頭的左肩上,一隻手抓住婦人的胳膊,另外一隻手和一條腿向外平伸,懸在半空。幾乎與此同時,男孩也踩上了班頭的右肩做了個相同的動作。就在這三人雀屏大開般搖搖晃晃地立在半空之際,那穿著褪色長衫的灰鬍子老人猛地敲出了一串急促的鼓點,猶如駿馬馳過草原,又如春雷滾過荒野。叫好聲,不絕於耳。
男孩、婦人和那姑娘的面孔離馬榮和喬泰不足十尺。喬泰興奮地對馬榮耳語道:「看,那婦人的身段多美啊!長得也惹人疼!」
「我更喜歡那姑娘!」馬榮熱切地回應道。
「年紀太小了!那婦人有三十多歲吧,正是知冷知熱的好年紀,最是風情萬種!」鼓聲已止,婦人和她的一雙兒女從班頭的肩頭跳了下來,四人優雅地施了個禮。那姑娘拿起一隻木碗,繞著看客收起銅子兒來。馬榮從袖裡摸出一把銅板,「嘩啦」一聲扔了下去。姑娘敏捷地接住了,回了他一個甜蜜的微笑。
「真是把錢朝水裡扔啊!」喬泰譏諷地嘲弄道。
「此乃投石問路也!」馬榮自命不凡地咧嘴回了一句,「接下去是什麼節目?」
男孩站在蘆席中間,兩手背在身後,抬起下巴。灰鬍子老人又敲響了鑼鼓,班頭捋起衣袖,露出右臂,拿起木架上層的長劍,手一揚,但見寒光一閃,劍如閃電一般深深刺進了男孩的胸膛。鮮血噴涌而出,他的父親又一用力,把劍拔了出來,男孩踉踉蹌蹌地向後退去,人群中發出了一片驚恐的叫聲。
「這喚作『死而復生』,我以前見過。」馬榮說道,「天曉得他們怎麼搗的鬼,那劍看上去跟真的一樣。」他直起身子,轉了個身,拿起酒杯。
一片迷惑不解的竊竊私語聲嗡嗡而起,突然響起了一聲女人痛苦的尖叫。喬泰一直密切地注視著雜耍場,這時一躍而起,叫道:「兄弟,這不是把戲,是實實在在的謀殺!快跟我來!」
兩人衝下樓梯跑出酒樓。他們用胳膊肘撞開紛亂的人群,擠到蘆席邊。男孩面朝上躺著,胸前鮮血淋漓。他的母親跪在旁邊,撫摩著那張一動不動的小小面孔,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班頭和他的女兒都驚呆了,兩人緊緊地盯著那具慘不忍睹的小小屍體,面色慘白。班頭手中仍拿著那把滴著鮮血的長劍。
馬榮一把奪下長劍,怒聲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那班頭從痴獃中驚醒,迷迷糊糊地看著馬榮,張口結舌地答道:「不該是這把劍啊!」
「馬老爺,我來說說是怎麼回事吧!」米商勞二郎開口說道,「是個意外!」
一個身材矮壯的男子走上前來,他是城西的里正。喬泰令他用蘆席把屍體捲起來,送到縣衙交由仵作檢驗。里正輕輕地攙扶起哀痛的母親,喬泰對馬榮說道:「咱倆把這些人帶回酒館,把這事解決掉!」
馬榮點頭同意。他把劍夾在腋下,對米商說道:「勞掌柜,你也來吧。還有,讓灰鬍子老人帶上另一把劍,也一起來。」他抬頭尋找那個與勞二郎搭話的高大潑皮,卻已不見他的蹤跡。
一行人上了魚狗齋二樓。馬榮讓兩個女子和灰鬍子老人在角落的桌子邊坐下。他拿起那把酒壺,給眾人斟上酒,指望酒精可以讓他們鎮定下來。然後他轉向米商,令他說說端詳。他知道這米商愛逛戲院,流浪藝人的表演他也場場不漏。
此刻,他那張長著黑須的臉上又是蒼白,又是哀戚。他正了正黑方帽,怯生生地說道:「馬老爺,您也知道,這包信是戲班的班頭,端的是文武雙全。」他頓了頓,手在面前一揮,從桌上拿起老樂師放在那裡的第二把劍。「您大概也見識過這些劍上的把戲,」他接著說道,「劍刃中空,內放豬血,劍頭幾寸暗藏機關,刺到物體時,劍頭會滑入劍刃內,就像真的刺入了肌膚里,再加上豬血四濺,真的可以說是以假亂真。拔出劍后,劍頭又會恢復原狀,那是因為裡面藏了一根彈簧的緣故。老爺可以自己看看!」
馬榮從他手中接過長劍。他注意到劍頭圓鈍,其下幾寸有一圈淺淺的溝槽。他轉身向木地板刺去,只見劍頭滑進劍身,鮮血噴涌而出。王氏尖叫起來,包信忙用手臂摟住了她的肩膀。那姑娘卻坐著沒動,僵硬得像尊石像。灰鬍子老人揪著自己蓬亂的鬍鬚,恨恨地嘟囔著。
「兄弟,這一手可不漂亮!」喬泰大叫道。
「我總要證實一下吧?」馬榮有些後悔地說道。他舉起另一隻手裡的那把真劍,仔仔細細地掂量了一下兩把劍的分量。「分量差不多,」他自言自語道,「樣子也一樣,危險啊!」
「假劍本來是放在木架最上層的格子里,」勞二郎說道,「真劍放在它下面。寶兒那孩子挨了一劍后,應該一躍而起,接下來他的父親就拿真劍舞弄一番。」
包信站起身,走到馬榮身邊,沙啞著聲音問道:「是誰換的劍?」馬榮噘起嘴巴,無言以對。包信抓住他的肩膀,喊道:「是誰,我問你?」
馬榮輕輕地掰開了他的手指,把他按在椅上。「急什麼,咱哥倆馬上就把這人揪出來。」他又問包信:「你確信劍沒有放錯嗎?」
「千真萬確!這個把戲我們演過一百次、一千次!」
馬榮沖著樓下大喊著上酒。他一揮手,讓喬泰和勞二郎跟著他走到窗前的桌子旁。三人落座后,他對勞二郎耳語道:「我和這位兄弟就是從這扇窗向外望的。我們二人看見你和一個高個子潑皮立在竹箱和劍架旁邊,還有何人在你們身邊?」
「我真不知道!」勞二郎皺起眉頭,答道,「那個高個子潑皮本來已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兒,寶兒翻筋斗時,他突然開口向我要錢。我一口回絕,他就開始威脅我,我叫他滾開,後來……後來就發生了那件事。」
「他是誰?」喬泰問道。
「我從未見過他。包信可能認識此人。」 喬泰站起身,問那班戲子是否認得此人,包信、王氏和嬋娟都搖了搖頭,但那老樂師卻哼哧哼哧地喘著氣,說道:「老爺,小老兒認識他!他每天晚上都到老君祠看戲,卻只給一個銅子!他是個無業流民,叫胡大魁。」
「你還看見其他人在劍架旁邊嗎?」
「小老兒的一雙眼睛都盯著戲台,哪有工夫看別人?」老人憤憤地答道,「我只注意到了勞掌柜和胡大魁那小子,因為他們倆小老兒碰巧都認識。可周圍圍了許多人,密密麻麻的,我哪裡顧得上管他們啊?」
「我猜你也顧不上,」喬泰對灰鬍子老人的話並無懷疑,「但也不能把這群人都抓起來。」他又轉向包信,說道:「站在蘆席附近的人有沒有你認識的?」
「小人在此地並無相識,」包信說道,「小人的戲班子到過武義和金華,卻是頭一次到浦陽。在這裡小人只認識勞掌柜。小人到老君祠察看搭台的場院時,他過來跟小人攀談,還幫著小人跑前跑后地張羅。」
喬泰點了點頭。包信那張坦誠、智慧的面孔不禁使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感。他迴轉身對勞二郎說道:「你把這班戲子帶回住處,告訴他們縣令大人今夜回府,他回來后即刻便會過問此案。叫他們明日到衙門聽審,就說這無非是公門的規矩。縣令大人退堂后便可領回寶兒的屍身,以便下葬。」
「喬爺,准小人也去聽審吧。包班頭為人厚道,他家遭此不幸,小人願盡我所能,助他一臂之力。」勞二郎說道。
「你就是不想去也得去!」馬榮譏諷地說道,「你可是個重要的人證啊。」
他和喬泰站起身,勸這悲戚的一家節哀順變。勞二郎把眾人帶走後,這哥倆又在靠窗的桌旁坐了下來,二人悶悶地幹了杯中的酒。馬榮一邊倒酒一邊說道:「別再出亂子了,你我二人今晚便向狄大人稟明此事。大海撈針一般,到哪裡去找這兇犯。我說,怕是連狄大人也要撓頭哩!」
他憂心忡忡地看了自己的夥伴一眼,喬泰卻沒接腔,只是懶洋洋地望著店小二提著一盞大油燈走上樓來。一俟店小二下了樓,喬泰就「砰」的一聲把酒杯朝桌上一放,惡狠狠地罵道:「混賬王八蛋!騙著人家的老子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還當著做娘的面!你懂吧?咱們要把這混賬抓起來,就是現在,就在這裡!」
「小弟沒意見,」馬榮慢吞吞地說道,「但兇殺案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咱倆插上一手的話,我拿不準狄大人會怎麼想。要知道,一招走錯,滿盤皆輸!」
「狄大人平日怎麼教咱們,咱們就怎麼做唄。我看壞不了什麼事。」
馬榮點了點頭,連珠炮似的說道:「就這麼著,小弟跟著大哥走了。祝咱哥倆手到擒來,馬到成功!」他一口氣幹了杯中的酒,咧嘴一笑,接著說道:「這也是個機會,顯顯咱哥倆英雄了得!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當著咱們的面,嘴巴就跟吃了糖一樣甜,背過身去就變了一副嘴臉,笑話你我二人是一對莽夫,只有一身力氣,沒有半點謀略。」
「這話不差,」喬泰頗有自知之明地說道,「他們沒說錯,畢竟,你我都不是讀書人。就為這,我做夢也不敢想破一樁讀書人犯下的案子。但眼下這案子就像是專為咱們準備的,牽連的人都是咱倆這一類的。」
「那還等什麼,動手干吧!」馬榮吼道。他把兩隻酒杯都倒滿了酒。
「狄大人斷案時,總是念叨著動機、時機,」喬泰擺開了架勢,說道,「咱倆手裡這件案子,動機再清楚不過了。因為小寶兒不可能有仇家,兇手定是恨透了包信,必欲除之而後快。」
「大哥說得對。既然包信是第一次來浦陽,那最近數日同他和戲班子接觸最多的人就是殺人疑兇。」
「也可能是包信遇見了過去的仇家。」喬泰反駁道。
「要是那樣的話他早就告訴咱們了。」馬榮說道。他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兒,說道,「大哥,說不定是有人要害那孩子。這種年齡的孩子有時會出人意料地跑到某個地方,因此,可能看見或聽見了不該知道的事情。有人想封住他的嘴巴,那個耍劍的把戲正是天賜良機。」
「有道理!」喬泰贊同地說道,「老天爺,這也可能,那也可能,怎麼有這麼多可能啊!」他喝了口酒,馬上皺起了眉頭放下杯子,說道:「這酒里有一股怪味道!」聽上去吃驚不小。
「這酒就是咱倆剛才喝的酒,我也覺得不大對勁!告訴你是怎麼回事吧,喬大哥,人逢喜事,酒不醉人人自醉,但遭不幸,借酒澆愁愁更愁!」
「怪不得狄大人總是喝茶呢!」喬泰愁眉苦臉地看著酒壺,然後一把抓起它放到了桌子底下。他抱著胳膊說道,「至於時機嘛,勞二郎和胡大魁都站在架子旁邊,兩人都有機會換劍,可是動機是什麼呢?」
馬榮擦了擦下巴,想了片刻,答道:「胡大魁的動機,我倒是能想出一個,或者兩個來。就是包信的妻子和女兒。天啊!連我都想和那兩個美人兒親近親近哩!想想他們表演的疊羅漢吧!可能胡大魁看中了其中一個或者兩個,他都想要,而包信呢,卻讓他把爪子拿開,這下可把胡大魁惹惱了,於是起了殺心。」
「有道理。胡大魁若是個下三爛的流氓,就會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來報復包信,伺機害死其子張寶兒。那勞二郎有何企圖呢?」
「與他無關!那勞二郎是個道學先生,古板拘泥,就是偷吃幾口葷腥,也會引人耳目地專找窯子里的姑娘,才不敢大著膽子去找女戲子鬼混呢!」
「我也覺得胡大魁的嫌疑最大,」喬泰說道,「我現在就去找他,摸摸他的底細,然後再去找勞掌柜,這樣才叫考慮周全。兄弟,你最好到老君祠去,再打探一下情況。要是咱們的狄大人在的話,准想把包信家幾百年前的陳年往事都刨出來。」
「好,我會讓那兩個女人吐出真話來的。在小弟看來,對付她們就如捏麵糰一般容易!」他敏捷地一躍而起。
「恐怕不是你想得那般容易,」喬泰一面起身,一面嘲諷地說道,「記住,這兩個女人是戲子!要是惹惱了她們,她們會像小野貓一樣抓得你遍體鱗傷!好啦,回頭衙門見吧。」
喬泰徑自向城東的小酒樓走去。乞丐團伙的頭目申八就在這裡,享受著城中眾乞兒的跪拜。
污穢不堪的酒館里只坐了一個男人。他那巨人般的身軀斜躺在太師椅上,呼嚕打得震天響。一雙桅杆般的長臂交疊著放在肚皮上,那肚子與彌勒佛祖的大肚可有一比,破舊的衣衫根本遮不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