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大唐狄公案叄(13)
第113章 大唐狄公案·叄(13)
「梁老夫人攜其長孫梁寇發尋至廣東一遠房親戚處避難,兩人以假名藏匿了一段時日。此間,梁老夫人收集了林樊諸多罪行之證據。五年後的一天,她由藏匿處現身,控告林樊是那樁大命案的真兇。」
「此案早已遠近聞名,無人不曉,眼見百姓俱對林樊心存厭惡,當地衙門也不願過度袒護林樊。林樊遂又大量打點金銀,最終仍使衙門撤銷了此案之訴訟。後來,以清正廉潔聞名海內的新一任州府刺史走馬上任,林樊自知樹大招風,心怯不已,認為出門避上幾年風頭,乃為明智之舉。他隨即將事務交與信任的管家,只帶著幾名僕役及小妾,乘三艘家船悄悄離開了廣州城。」
「梁老夫人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方探得林樊的去處。梁老夫人一得知林樊定居浦陽,便決意緊跟著他,以求復仇。她的長孫梁寇發自然也跟隨著祖母。俗話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小孫兒如何能不與祖母相依為命,伺機替父報那血海深仇?於是,兩年前,梁老夫人和其孫兒來到了浦陽。」
說至此,狄公停了一陣,又飲了一杯茶,接著道:「現在,我來說說這第二段故事。其內容見之於梁老夫人給縣衙呈遞的訟狀文案內。」狄公一邊說,一邊輕拍眼前的卷宗,「梁老夫人狀告林樊綁架其長孫梁寇發。她自述,他們一到浦陽,梁寇發便四處探查林樊在浦陽的動靜,且梁寇發告訴她,已覓得足以告倒林樊的證據。」
「不幸的是,梁寇發當時未曾詳說究竟,因此,他所知之事,梁老夫人並不知情。梁老夫人斷言,梁寇發是在林宅附近調查時,為林樊所綁架。可呈遞這一訴狀,梁老夫人自然不得不再次追溯梁、林兩家世仇往事。但梁老夫人終因證據不足,無從證實梁寇發失蹤與林樊有瓜葛,故前任馮縣令未受理此案倒也無可厚非。」
「眼下,我欲向諸位說明我下一步的打算。前往武義、金華兩縣的途中,我在轎中對此疑案細細琢磨了一番,得出了林樊在浦陽為非作歹的假設。自然,這一想法也得自陶幹探明的一些情形。」
「起先,我問自己,為何林樊選中浦陽這個僻靜的小城為其藏身之處?像他這般富甲一方、一手遮天之人,通常喜歡住在大城之中,所謂大隱隱於朝,既可享放蕩不羈、富貴尊榮的生活,又可毫不引人矚目。」
「念及林樊那廝曾做走私犯禁的買賣,更慮及其貪婪的本性,我便得出了結論,他選本城藏身的原因無非是此處適宜其販賣私鹽!」
陶乾眼睛一亮,已心領神會。狄公說話之際,他只默默地點著頭。
「鹽業自古即由官府掌控。浦陽位於運河之畔,離沿海產鹽之地不遠,因此,我猜林樊定居浦陽,為的是販運私鹽而大發橫財。這十分符合其吝嗇、貪婪之本性,相較於大城舒適、奢靡的生活,林樊倒寧願背井離鄉,過著孤單但有利可圖的日子。」
「陶干先前的調查證實了我的猜測。林樊之所以選中那座四周荒寂但與水閘距離適中的舊宅,乃因此宅適於他秘密販運私鹽。他在城外買那處田產也出於同樣的目的。若從林宅步行到那兒,確需花些時間,須經北門繞道而行。但看一下本城地圖,你等可以發現,若經由水路,兩處的距離便很短。雖說那道水閘門會阻止船隻經過,但小包貨物可經由柵欄中間傳遞,並不礙事,因此,運河成了林樊以平底貨船販運私鹽的快捷路徑。」
「可目下情形叫人遺憾,顯然,林樊那廝已暫停了私運,且欲返回廣州故鄉。我心下甚為憂慮,他應該會銷毀所有不法貿易的往來數據,只怕我等無法收集到捉拿他的證據了。」
洪亮打斷了狄公的話頭,說道:「大人,梁寇發已發現了林樊走私的證據,且打算由此狀告林樊。為何我等不即刻搜尋梁寇發?也許林樊將他拘禁於某處!」
狄公搖了搖頭,嚴肅地說道:「只怕梁寇發已不在人世了。陶干遭人襲擊的遭遇即可證明,林樊是個兇殘之徒。那日,林樊認為陶干乃梁老夫人派去之細作,因得天助,陶幹才免於一死。所以我擔心林樊早已殺死了梁寇發。」
洪亮說道:「看來抓林樊那廝的希望渺茫嘍!因兩年已過,林樊謀殺梁寇發的證據已無從獲取。」
狄公答道:「確實叫人遺憾,因此,我打算如此行事。既然林樊將梁老夫人視為其僅有的對手,因知曉對手的底細,做起歹事來自然駕輕就熟,且不會犯錯。但我會叫他明白,從現在起,他將不得不對我狄某有所顧忌。我的目的是恫嚇他,令其寢食難安,如此一來,其做困獸之鬥,自然早晚會露出馬腳,屆時我等便可輕取之。」
「現在你們須仔細聽我的吩咐。」
「第一步,今日午後,洪亮帶上我的名刺交與林樊,告訴他,明日縣令將造訪林府。到那時,我會故意讓他知曉,衙門已獲知其罪,並將明示他未經衙門許可,不得擅離本城。」
「第二步,陶干須立即找到林宅邊那塊土地的主人。找到后隨即告知他,因流民無賴將那兒作為藏污納垢之地,故縣衙命他即刻拆除這座廢棄之宅,拆除所費之半由縣衙開銷。陶干,你與工匠等講明,讓他們明早便在你和兩名衙役的監督下開工拆除。」
「第三步,洪亮去過林宅之後,徑直前往本城守備營,傳我號令,要那守衛四個城門的衛卒尋些借口,對每個進入或離開本城的廣州人嚴加盤問,此外,再派些士卒在水閘門四周日夜巡視。」
狄公搓著手,滿意地說道:「這下可讓那姓林的有得忙了!諸位可有其他提議?」
喬泰笑了笑,道:「我等也可對其城外的田莊弄些伎倆!明日我去城牆外正對著林樊田莊之處立個軍帳,搗鼓個一二日。我嘛,在運河邊釣釣魚,從那兒可近觀水閘門及林樊田莊之一舉一動,那田莊里的人自然會留意到我。無疑,他們會向林樊報告我在暗中監視他們,這會叫林樊那廝更擔驚受怕!」
「妙極!」狄公高聲道。他轉身面向陶干,只見陶干悶悶不樂地捋著左頰上的三根長毛,狄公問道:「你有何建議,陶干?」
陶干答道:「林樊為人陰毒,他要是覺察出衙門對其施加壓力,極可能會圖謀暗害梁老夫人。那告發人一死,訴訟自然取消。我提議對梁老夫人加以保護。我去她家時,曾留意到對面的絲綢店廢棄已久,大人或可考慮派馬兄及幾名衙役待在那兒,不讓林樊算計梁老夫人的陰謀得逞。」
狄公略略一想,便道:「你說得甚對,眼下林樊雖尚未在浦陽暗害梁老夫人,但我等切不可冒險。馬榮,你今日便領人前去。」
「最後,還須再辦一件事。我會下令給所有本縣沿運河的守衛士卒,命他們對每艘載有林家田莊貨物的船隻嚴加盤查,一有違禁之物即予以扣留。」
洪亮笑著道:「這下可好,不幾日林樊便會覺得如履薄冰,好似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了!」
狄公點頭贊同,說道:「當林樊得知衙門的這些措施時,便會感到身陷重圍。此地離他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廣州城太遠,況且他已將大多數的親信派出。此外,他哪會知曉官府尚未掌握他一絲半毫的證據。他只會問自己,是否梁老夫人已給縣衙呈遞了一些他不知道的證據,或者我已發現了他販私的罪證,甚至他會猜,我是否已透過廣州的同僚獲知了些他犯罪的蛛絲馬跡。」 「我希望這些疑慮令其手忙腳亂,行起事來便會輕率,我等便可乘機抓住他的把柄。我得說勝算並不大,但這可是我等唯一的機會,千萬大意不得!」
十五
次日,狄公正午升堂解決了公事後,身著藍袍,頭戴黑色方帽,乘轎去了林宅,兩名衙役隨侍左右。
一行人來到林宅大門前,狄公將轎簾捲起,只見十二名工匠正在拆除林宅左側的舊宅廢墟。陶干坐在門邊的磚堆之上,樂此不疲地藉由大門窺視孔監督眾人勞作。
衙役一敲門,林宅的雙扇大門便大開,狄公的轎子被引進了大院里。狄公下轎后,見一高瘦男子正在客廳台階前恭候他,那人望去穩重幹練、氣度不凡。
此人身邊有一矮胖之人,狄公猜想應是林府管家,除此之外,並無其他僕役。
高個男子躬身深施一禮,嗓音低沉地說道:「在下林樊,一介布衣,經商為生,蒙縣令大人屈尊光臨,真令寒舍蓬蓽生輝。」
兩人拾級步入一寬敞大廳,廳內裝飾雅緻。他們在黑檀木細雕椅上落座,管家端來熱茶及廣東蜜餞。
敘禮過後,不免寒暄一番。林樊的浦陽話說得十分流利,但多少帶些廣東腔。交談之際,狄公暗自觀察著林樊。
林樊約五十歲模樣,長瘦臉,唇上蓄著稀疏的小鬍子,下頜上蓄著灰色山羊鬍。林樊雙眼給狄公的印象最深,只見其眼神獃滯,似乎只隨頭轉而動。狄公心下以為,若無此雙眼睛,很難叫人相信眼前這謙恭儒雅之人,須對多起謀殺命案承擔罪責。
林樊身著一件樸素的玄色長袍,是以廣東人偏愛的黑綢緞製成的,戴頂常見的玄色薄紗帽。
狄公開門見山地說道:「本縣此次純系私人拜訪,為的是希望就某事向林員外討教一二。」
林樊躬身連稱不敢,他以低沉且單調的嗓音道:「在下草民而已,但憑大人吩咐,在下遵命便是。」
狄公遂道:「前些日子,一位姓梁的廣東老婦來到縣衙,擊鼓鳴冤,向本縣講述了個冗長而支離的故事,說員外你犯下了滔天罪行,且這些罪行樁樁件件皆針對她而來,著實令本縣疑惑不已。過後,本縣的一位隨從道,此老婦神志不清多時。她在縣衙留下了份訴狀,本縣還未及細細瀏覽,看來其中也無可觀之處,無非是那老婦瘋癲時異想天開之語。」
「但員外你想必也知,依大唐律,本縣在未正式堂審之前,不得擅自拒絕訟案。因此,本縣特來貴府造訪,欲同員外好好商議一番,以求處置之道。以本縣之見,此案還是私下了斷為好,何不順水推舟,給那老婦一些補償,以省卻彼此不少時間。員外須知,於本縣而言,如此處置斷非衙門規範,但很明顯,老婦神志昏亂,而員外無疑是個正直之人,故本縣以為,此案如此舉措也未失公允。」
林樊忙站起身,在狄公面前深施一禮以表謝忱。他再次落座時,搖首道:「此事甚為悲慘。家父與梁老夫人之先夫生前堪稱摯友。在下多年來一直努力維護兩家之世誼,可謂盡心竭力,儘管有時確實令人煩惱不已。」
「在下必須稟明大人,當初在下生意興隆之時,梁家的買賣卻一直走下坡路。緣由嗎,部分乃因無從抵擋的天災人禍,部分則因梁洪而起。我父親對他十分關愛,可他缺乏判斷力,非生意中人,在下雖不時幫助他,但顯然老天與之作對,梁家運蹇,梁洪為強人所殺,此後,梁老夫人接管了商行。不幸的是,她在買賣的判斷上犯了大錯,因而損失慘重。此後,債主頻施壓力,她因利之所趨,入了販私團伙,后被官府發現,家族的所有財產皆被沒收了。」
「隨後,這老婦人遷居鄉下。時運不濟,在那兒,他們的田莊又為歹徒所燒毀,而且歹徒還殺了她的兩個孫兒及一些僕人。儘管販私案暴露后,在下斷絕了我們兩家的關係,但念及舊情,我對歹徒殺害了曾與我們林家世代交好的梁家子嗣,仍覺憤怒不已。在下懸賞重金,捉拿歹徒,最終,天遂人願,那伙歹人被緝拿歸案了。可此時,諸般大災大禍已令梁老夫人深受刺激,她竟以為在下乃罪魁禍首,是我引發了所有的事端。」
「荒唐,荒唐!」狄公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員外可是她們家的好友呀!」
林樊緩緩地點著頭,嘆息道:「正是如此!大人明察,此案困擾在下已久。這老婦數次威嚇、誹謗我,無所不用其極,為的是叫眾人與在下作對。」
「在下斗膽稟告大人,正是因那姓梁的老婦使的奸計,在下方決意背井離鄉。懇請大人明察秋毫,知我林某困境。一來,在下無從企求官府的保護,以免遭此老婦無端指控,畢竟她與在下是有姻緣關係的那家族之長;二來,如若在下對這些指控不聞不問,不做反駁,我林某在廣州的信譽勢必掃地。故在下以為最好還是待在浦陽打發時日,沒曾想那老婦竟跟蹤我至此,並告我綁架其孫。青天馮縣令詳察究竟,隨即駁回訴訟,拒不受理此案。在下妄測,是否那梁老婦人也將這同樣的指控呈遞於大人您的面前?」
狄公並未馬上接話,而是啜了幾口香茗,又嘗了林府管家呈上的蜜餞,隨後方道:「很不幸,本縣不能立即拒審這件煩人的案件。但本縣也不願給員外帶來什麼麻煩,待適當之時,本縣將傳你到公堂上,聽聽你的辯詞,當然,這無非是官樣文章。本縣相信,要不了多久,本縣亦會做出與馮縣令一致的決斷。」
林樊點頭稱謝。他古怪而獃滯地直盯著狄公,問道:「大人您打算何時堂審此案?」
狄公捋了一陣鬍鬚,隨即答道:「恐怕還很難說。衙門內還有其他案件待審,加之本縣前任留下了些官稅必須催討。照官府常例,本縣的幹辦及書吏們還得對梁老夫人的訴狀細研一番,並給本縣一份案情要略。是的,本縣無法給出一個明確的日期,但本縣保證將對此案速審速決!」
「在下深為感激。」林樊道,「大人有所不知,近日在下有些重要事務須回廣東處理。在下原本已安排明日啟程返鄉,只留管家照看此處。正因久有歸鄉之意,故而本宅多時未加修整,以致荒蕪雜亂,有污大人清目,在下深表歉意。」
狄公道:「本縣再次重申,將盡全力快速處理此案。員外打算離開浦陽,這確屬憾事。員外乃廣東大賈,盛名遠播,移居浦陽實乃本地之幸。本地為貧瘠之鄉,比起員外的富庶故鄉來,可有天壤之別。本縣心下也曾疑惑,如此傑出的士紳為何獨選浦陽為其隱居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