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大唐狄公案叄(2)
第102章 大唐狄公案·叄(2)
洪亮一臉擔心,遲疑了一陣,說道:「大人,目下已近午夜時分,還是請大人早些歇著吧。明日我等有足夠的時間來研究此案!」
狄公搖了搖頭,說道:「適才你說了個大概,可聽上去頗為怪異,其中似有蹊蹺。看了縣衙內如此多的文牘后,正需要一件犯罪疑案讓腦子清醒一番。洪亮,你先喝杯茶,舒舒服服地坐下,與我講一下案情梗概!」
洪亮很清楚此時爭亦無益,遂順從地回到書案前,查閱了些文案后,說道:「就在十日前,亦即本月十七日上午,屠夫肖富含噙著淚衝進縣衙。此人在縣城西南角的半月街上開了家肉鋪。與他一同來的尚有三名證人,分別是城南的高里正、住在肖富含家對面的龍裁縫及屠夫行會的會首。」
「肖富含遞了狀紙,狀告王賢東,那王賢東是個窮庠生,也住在肉鋪附近。肖富含稱他膝下唯有一女,名喚潔玉,王賢東那廝在她屋中將其勒斃,還偷走了一對金髮簪。肖富含說,王賢東同他女兒幽會偷情已達半年之久。那日早晨,潔玉未曾如往常那般到樓下操持家務,肖富含心下狐疑,這才發現女兒已被害。」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說道:「那肖屠夫定是個十足的傻瓜,要不就是個貪婪的惡棍!他怎可允許其女在自家屋檐下與人偷情幽會,這與青樓有何分別?怪不得那兒會生如此兇殘之事!」
洪亮搖首道:「非也,大人,肖屠夫對此事的解釋倒令案情明朗了!」
二
狄公將雙手攏於寬大的衣袖內。
「請接著講!」他饒有興味地說道。
洪亮繼續道:「直至那日上午,肖富含尚完全被蒙在鼓裡,根本不知其女潔玉已有相好。潔玉睡在閣樓上,那裡充作洗衣縫紉作坊,在庫房之上,與肖富含的肉鋪相隔一段距離。他們一家沒有僕役,所有家務由屠夫娘子與潔玉來做。馮大人曾令人試過,他們發現,在潔玉的屋內,即便大聲喊叫,鄰人也聽不見,連肖富含睡房內也聽不見。」
「至於王賢東嘛,他乃京城一望族之苗裔。其雙親皆已過世,由於與同族人爭吵,王賢東目下身無分文。他過著窮日子,僅靠教授小孩課業維持生計,那些小孩的父親俱為半月街上的店鋪掌柜。此外,王賢東還在準備趕考,指望今年秋得中。他在龍先生的裁縫鋪樓上租了間小閣樓,正對著肖富含的肉鋪。」
狄公問道:「那王賢東與潔玉在何時幽會?」
「大約半年之前,」洪亮答道,「王賢東愛上了潔玉,兩人便開始偷偷在潔玉的房內幽會。王賢東每每在近午夜時分打窗子溜進潔玉的房裡,天亮之前又偷偷溜回自己的住所。龍裁縫說,數十天後,他方發現個中尷尬,遂將王賢東臭罵了一頓,還揚言要將此不光彩之事告訴肖富含。」
狄公點頭稱是:「龍裁縫甚為明理!」
洪亮看了看眼前的文案,繼續道:「很明顯,王賢東是個姦猾之徒。他跪在龍裁縫面前,對天發誓道,他與潔玉深深相愛,只要金榜得中便娶潔玉為妻。那時,他才有能力給肖家一份體面的聘禮,給潔玉一個舒適的家。王賢東還說,如若此秘密一旦公開,他趕考的資格便會被取消,而他與潔玉的相愛最終將成為丟人現眼之事。」
「龍裁縫知曉王賢東是個勤奮的後生,有望今秋金榜得中。再者,他也暗自竊喜,因為這望族後裔終將為官,而他將挑自己鄰人之女做其未來夫人。他最終允諾會替王賢東保守秘密。想到王賢東會向肖家求親,體面了斷此事,龍裁縫心下也就安了。不過,為說服自己潔玉並非輕浮的姑娘,打那日起,龍裁縫便密切注意肖富含的肉鋪。他證實,王賢東確系唯一與潔玉交往的男子,亦是唯一到過她房內的男子。」
狄公啜了口茶,尖刻地說道:「也罷,即使他說得有理,可無論如何,這三人:潔玉、王賢東和龍裁縫,其行為皆應受到譴責!」
「馮大人也曾及時指出這一點,他嚴厲呵斥龍裁縫,責他包庇縱容,亦怪肖富含對家人疏忽大意。」
「十七日清晨,龍裁縫得知潔玉已死的消息后,其對王賢東的青睞便轉為了憎恨。他沖至肖家,將潔玉與王賢東苟且之事一五一十地全盤托出。此處乃其原語:原來那狗賊王賢東一直利用潔玉來滿足他的淫慾,而老漢我這個傻瓜自始至終都被蒙在了鼓裡,竟會寬恕了此等下流齷齪之事。可以想見,當潔玉堅持要王賢東娶其為妻時,那畜生便把她給殺了,且偷走了她的金髮簪,好給自己買個體面的婆娘!」
「肖富含既憤又悲,好似發瘋一般,急忙喚來了高里正及屠夫行會的會首。大伙兒一致斷定王賢東即為兇手。會首起草了一份訴狀,隨後便一同到縣衙喊冤,狀告王賢東犯下這起兇案。」
「那時王賢東身在何處?」狄公問道,「他可曾逃離本城?」
「沒有,」洪亮答道,「他很快便被捉拿歸案。馮大人從頭至尾聽了肖富含的陳述后,便派手下去捉拿王賢東。衙役們在裁縫鋪樓上的小閣樓里找到了他,當時雖已過正午,可王賢東還是睡得死沉。衙役將其拖至衙門,馮大人遂以肖富含的訴狀盤問王賢東。」
狄公坐直了身子。他傾身向前,雙肘擱在書案上,急切地問道:「那王賢東是如何為自己辯解的?真令我大感興趣!」
洪亮挑了幾份文案,瀏覽一番后,他道:「那惡棍將樁樁件件均解釋得滴水不漏。大意為——」
狄公擺手道:「我想聽聽王賢東自己的話。請將文案念與我聽!」
洪亮面露不解之色,他本想說個大概,猶豫一陣后,遂決意照讀原文。他翻開錄有王賢東口供的文案,毫無表情地逐字念道:「冤枉啊,大人,晚生跪於青天大老爺前,請大人替晚生做主。晚生與那個純潔的女孩相愛且私下幽會,眾人皆視之為莫大罪孽,晚生本無可辯,可此事原委,晚生尚須向大人道來。那陣子,晚生每日均坐於閣樓上攻讀五經典籍,窗子正對著潔玉的屋子。那屋子在半月街一死胡同角落內。晚生常見她在窗前梳理秀髮,當時晚生便認定自己未來的娘子非她莫屬。」
「現在想來,如若當時晚生存此心意又能剋制自己,待完試得中后再行表白,那便會幸運得多。屆時,晚生可找一媒人帶著豐厚的聘禮去提親,潔玉的父親也可了解晚生的心意。可那天,晚生碰巧在巷子內遇上潔玉,當時只有我們二人,晚生忍不住便上前和她搭話。當晚生得知她也對我有意時,本應牢記聖人古訓,應有廉恥之心,不該得寸進尺,可晚生故意一次次在巷子內同其見面。那時,晚生與潔玉兩相萌情,不能自已。很快,晚生便說服她同意我與她在其屋內偷偷見上一回。約定的那晚,晚生在她窗下放了把梯子,她便讓晚生進了屋。我們快活了一夜,但晚生心知,除非我們二人正式結為夫妻,否則,此等作為天地不容。」
「如同乾柴遇上烈火,晚生陷於淫慾之中,欲罷不能,這令晚生與潔玉頻頻幽會。因生怕梯子放於窗下會讓巡夜更夫或晚間過路人發現,晚生便說服潔玉在窗外懸一白布條,布的另一頭系在床腳上。只要晚生一拉布條,她便打開窗子並上拉布條,幫晚生進入她的屋內。縱令粗心的路人見到這布條,也只道是哪家忘了將洗好的東西收進屋內,不易起疑。」 聽到此處,狄公以拳敲擊書案,打斷了洪亮的誦讀。「詭計多端的小子!」他憤憤地說道,「呵,真是出人意料!堂堂一個庠生竟自甘墮落,玩起了夜盜之流的把戲!」
「正如我說過的那樣,大人,」洪亮接話道,「那個王賢東是個卑鄙的案犯。不過,請容我繼續……」
「十多天後,龍裁縫發現了這個秘密,那忠厚之人威脅我,說要向肖屠夫告發我們苟且之事。這警告無疑是仁慈的老天爺安排的,但魯莽愚蠢的晚生竟不予理會,只一味地向龍裁縫求情。最後,他答應不予張揚。」
「就這樣,晚生同潔玉又來往了半年左右。可老天爺再也不能容忍如此冒瀆天理倫常之事,災難終於降臨了,給了無辜可憐的潔玉和晚生這個不幸的罪人猛然一擊。我們倆原本約定於十六日的晚上在她那兒碰面,可那日午後,晚生的同窗好友楊蒲前來看望晚生,他告訴我,他在京城的父親送與他五錠銀子當生辰禮物,遂請我一同上城南的『五味館』暢飲一番。席間,晚生比平日里多喝了幾杯。當晚生與楊蒲告別,走到街上時頓感一陣涼意,心想自己完全喝醉了。晚生本想立刻回家睡上半個時辰,待酒醒之後方去看望潔玉,卻迷了路。今日黎明之前晚生方才醒來,發現自己身在一片古宅廢墟之中,且躺在雜亂多刺的灌木叢里。晚生掙扎著站起身來,可頭疼欲裂,故而未曾注意周遭的情形,一路上,晚生搖搖晃晃地走著,也不知怎的走回大路。晚生回到家中,直接上樓到了自己的屋子,一頭栽在床上,很快又睡著了。直至大人您的手下來抓晚生,晚生方知厄運已臨到了潔玉身上,可憐的潔玉呀……」
洪亮止住聲,看了看狄公,冷笑一聲,說道:「接下去讓我等聽聽那偽君子是如何結束陳述的吧。」
「大人,如若您以為晚生對那姑娘干下了不可饒恕之事,抑或因晚生引發了潔玉之死,而判晚生受極刑處決,晚生願接受此判決,因為那至少對晚生亦是了斷。晚生已失去了至愛之人,生不如死,餘生將永遠籠罩在愁苦之中,如此還不如一死了之。但為了替潔玉報仇,也為了晚生家族之令名,晚生決不承認姦殺之罪名。」
洪亮把文案放下,以食指輕敲那堆紙,說道:「很明顯,那庠生欲洗脫自己的罪名,逃脫公正的懲罰。他雖坦承自己引誘那姑娘的罪行,卻一口咬定未曾殺那姑娘。他很清楚,如若引誘不曾反抗的未婚女子,判罪很輕,至多挨五十大板,但若犯了殺人之罪,那就得在刑場上被處死!」
洪亮期待地望著他的主人,可狄公不置一詞。他倒了杯茶,慢慢地喝著,隨後才開口道:「對王賢東的陳述,馮大人怎麼說?」
洪亮便查閱起一卷文案,過了一會兒,他答道:「在那場審訊中,馮大人並未再繼續盤問王賢東。他立刻開始常規的調查取證。」
「英明之舉!」狄公深表贊同道,「洪亮,你可否替我找一下馮大人調查案發現場的記錄,以及仵作的屍格?」
洪亮繼續查著文案。
「大人,全部情況俱詳細記錄在此。馮大人在衙役的陪同下到了半月街。在閣樓上,他們發現一具赤裸的女屍直躺在睡榻上,這姑娘約莫十九歲,看上去發育得很好。姑娘的臉因痛苦而扭曲了,頭髮凌亂地散開著,床褥被弄斜了,枕頭也掉在了地上。地板上有塊皺巴巴的白布,布的一頭系在床腳上。柜子打開著,裡面放著潔玉少得可憐的幾件衣裳。正對床的牆邊靠著一隻洗衣盆,角落裡放了張破舊的小桌,上有一面裂了縫的鏡子。除此之外,唯一的傢具便是一把翻倒在床前的腳凳了。」
「沒有一點線索可以證明兇犯的身份嗎?」狄公打斷了洪亮的話,問道。
「沒有,大人。」洪亮答道,「無論他們怎的仔細地搜查,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只在梳妝台的一個抽屜內找到了一些寫給潔玉的情詩,她雖說看不懂那些詩,可仍然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捲起來藏得好好的。那些詩都是王賢東寫給潔玉的。」
「至於驗屍的結果,仵作說系因窒息而亡。死者脖子上有兩處較大的瘀傷,顯系兇手掐扼所致。接著,仵作又列出許多位於死者胸部及手臂部位的瘀青、腫傷之處,證明那姑娘曾盡其所能地全力反抗。最後,仵作指出,有證據表明姑娘在窒息前,或在此過程中為人所奸暴。」
洪亮快速地瀏覽了一遍文案的其餘部分,繼續道:「在接下去的幾天里,馮大人不辭辛勞地調查驗證所有的證據。他派——」
「你可跳過這些細節,」狄公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確信馮大人絕對是耐心細緻地處理了那些事情。你只需告訴我主要的情況。比如說,我很想知道在五味館中的那次小酌,楊蒲是怎麼說的。」
洪亮答道:「楊蒲證實了王賢東所說的每一個細節,除了一點之外,他以為王賢東與他分手時並未喝得大醉。楊蒲用了『微醉』一詞。我須補充一點,王賢東認不出酒醉睡醒之處,這頗有嫌疑。馮大人派他的手下帶王賢東去辨認了全城有可能涉及的舊宅廢墟,並竭力提醒他一些細節,試圖令他從中辨認出那地點,可一切俱為徒勞。王賢東身上有幾處很深的抓痕,其袍子也有新近被扯破的痕迹,可他說那些都是酒後在灌木叢中跌跌撞撞的結果。」
「接下來的兩天里,馮大人異常細緻地調查了王賢東的住處和其他一些與此案有關的地方,皆未能找到那對被盜的金簪。肖富含憑記憶畫出了發簪的圖樣。那張圖附在記錄的後面。」
狄公伸出手,洪亮隨即從一卷文案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紙片,放在狄公的案桌上。
「做工細緻,真是精美,」狄公望著此圖評道,「形如一對正在飛翔的燕子,鑄造得相當考究。」
洪亮道:「據肖富含說,這對發簪系他們肖家的祖傳之物。其夫人一直將它們鎖在櫃中,因為據說這對發簪會給戴它的人帶來厄運。可幾個月前,潔玉堅持要她母親允她戴這對發簪,因其母沒錢給她買其他小飾物,肖夫人便只能答應了她。」
狄公悲哀地搖了搖頭,道:「可憐的姑娘!」過了一陣,他又問道:「那馮大人最後是如何判決的呢?」
「前天,馮大人對收集到的證據做了一番概括。他從那對失竊的發簪至今仍未找到的這個事實著手,但並未將此視為對王賢東有利的證據,因王賢東有足夠的時間將它們藏到安全之處。馮大人承認王賢東的自我辯解很精彩,可他以為,讀書人總有本事編造一個叫人信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