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大唐狄公案貳(37)
第87章 大唐狄公案·貳(37)
「既是如此,你還是拿著我的燈籠為妥,貧道對此地很熟悉。」說著,他將燈籠交給了狄公。
他先上了樓梯,真智跟著,狄公、陶干、宗笠緊隨其後,狄公覺得自己的腿如錫做的一般沉重,旋轉樓梯好似沒個盡頭。
他們蜿蜒而上。最後,來到樓梯的最高處,狄公擎著他的燈籠,見孫天師走上了樓梯,正跨步走到紫微閣書房前的露台上,真智跟著他。狄公的腳下還有幾級樓梯,而頭已伸出了露台的樓梯口,他聽見孫天師道:「小心,小心你的腳下!」話音未落,突然他又大叫一聲:「抓住!」
與此同時,但聽得一聲嘶啞的慘叫,真智已墜下露台,之後,一陣叫人厭惡的落地聲自深暗的底部傳來。
十五
狄公聞得那聲巨響,忙跨上平台,手裡高舉燈籠,欲探究竟。孫天師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圓圓的臉死一般的蒼白。他沙啞著聲音,氣喘吁吁地道:「當心!這裡危險!哎,真智這個可憐的傢伙……他大概是想摸著欄杆走過平台,但那欄杆早已朽斷,他不是不知道,怎的倉促間忘了……只恨貧道晚了一步,沒將他抓住,可惜……」
他一邊說著,一邊鬆開了狄公的手臂,定了定神,拭去前額上急出的冷汗。狄公吩咐陶幹道:「下去看看,想必已沒救了。」陶乾和宗笠應聲而下。狄公又對孫天師說道:「露台下如此深淵,真智萬無生還希望,咱們還是進屋談吧。」
二人進了孫天師的書房,此時並無旁人,四周一片沉靜。孫天師在書案后的靠背椅上坐定,感慨地對狄公道:「真是個不幸的人!」隨即,孫天師雙眼盯著狄公,疑惑道:「狄兄,究竟發生了何事?」
狄公拖了把椅子坐在天師正對面,適才那幕情景實在太玄了。他的腿由於不斷地登梯爬樓,過度疲勞,加之忽來的意外,至今仍微微顫抖。他自懷中掏出一卷畫,將它攤開,平放在桌上,隨後道:「天師,下官已經訪察了地室,瞻拜了玉鏡的金身,還在那裡見了許多玉鏡真人留下的畫稿,畫的多半是貓。下官細看這些畫,得到了啟示,它提醒下官,亦即玉鏡真人作畫時,甚為重視細節的描繪。其中一幅畫更是引起了下官的注意,此畫中的貓雙眼微閉,一對瞳仁眯成一條細縫,下官想這必定是在中午畫的,那時陽光燦爛。此時我心裡一動,下官記得真人的最後一幅畫作,便是天師不久前在大殿里指給我看的那幅,在那幅畫上,貓的瞳仁很大,炯炯有光。下官敢肯定此畫必是在上午畫的,絕非如真智所說,系玉鏡真人中午所畫。那真智為何要如此說呢?」
狄公說著,用手指著貓的眼睛給孫天師看。孫天師似乎對狄公的舉措很是不滿,臉上頗有些惱意,他道:「貧道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麼?這一切都同玉鏡真人的死有何關係?玉鏡升天之際,貧道在場,一切都很清楚!貧道曾告訴過你,玉鏡真人臨終前極其平和安寧,毫無異樣——」
狄公恭敬但不失威嚴地打斷了他,道:「對不起,天師,請允許下官解釋。」接著,他告訴孫天師有關玉鏡真人寫給宗笠之父的最後一封信,以及信中所提到的有關劇毒藥草顛茄的事,並且向天師解釋中此毒草之癥狀,與玉鏡真人八月十六日臨死前的一系列特徵相吻合。最後他略帶歉意道:「下官不敢隨意論說道教之優劣,但坦率地說,道教經文過於玄奧,總以高深晦澀及模稜兩可的言辭來解釋世界,叫人好生迷茫。但這倒提醒了我,玉鏡真人如若真要當眾說出臨終遺言,或召集全觀道人開示其對道教的真正心得,那定會以淺顯之語,將其明白地告訴眾人,畢竟此乃最後一次。可事實並非如此,玉鏡真人最後之宣講只把其記得的各類經文混於一處,不知所云,遂需京城洞玄國師加以詮釋。下官猜測,洞玄國師僅從真人宣講的經文中,摘選部分神秘之語,廓清玄奧,加以詮釋,或者他……」
狄公講到此處戛然而止,他有些擔心地望著孫天師。天師並未因狄公對道教的不遜而氣惱,他對狄公的話甚感窘困,但未起身為道教經文大聲辯護,依舊坐在那裡,慢慢地搖晃著那碩大的腦袋。狄公見狀,繼續道:「事實是,那日上午,玉鏡真人一直待在室內畫畫,照例是畫貓。玉鏡作畫時有個習慣,先勾勒出貓的大體輪廓,之後畫背景及細節,尤更注意細節,力求作品豐滿。整整一上午,他未曾出房,埋首于丹青之中。午膳前,畫作幾近完成,只剩下襯景的竹葉尚未畫完。到了用餐之時,他到膳廳用膳,之後便與真智一起在道長室內聊天、飲茶,沒想到真智趁玉鏡不備,偷偷將毒藥粉撒入他的茶盅,待他喝下這杯毒茶之後,方才告辭離去,且故意告訴兩個正在門外等候的道士說,玉鏡開始畫畫,不喜有人在旁,故他先走了。他利用眾人皆知的老道長作畫時的習慣而作為告退之託詞,一則說明玉鏡午後方始畫畫,一則說明他不在現場,即便東窗事發,亦可脫了干係。那毒草藥發作得甚緩,大約半個時辰之後,毒性發作,玉鏡真人精神亢奮,開始咕咕噥噥地念了些經文,隨後煩躁不安,自言自語。毫無疑問,此皆其幻想所致。他覺得有神靈啟示,異常興奮,心中絲毫未曾想到此乃顛茄毒草在起作用。天師,您定還記得,他臨終之時只講天罡、河圖之法,絲毫未提及自己即將升天羽化,更無意留下遺言。他只欲將神靈給予他的默示及自身的悟道,授予全體道人而已。玉鏡做了一番長篇開示宣講后,身子已疲倦不已。此後,他斜靠在椅子上,欲休息一陣,但此刻藥性發作,他終究支撐不住,渾渾噩噩地就此去了。所謂口吐異香,亦只是那毒藥在肚內發作時的癥狀。他對自己將死之事毫無所知,倒也省卻了不少痛苦,倒是種福分。」
「無量天尊!」孫天師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狄兄,你分析得頭頭是道,原來內中有此等隱情,貧道卻一無所知。但為何真智會蠢到去謀殺玉鏡真人呢?為何他堅持要在貧道面前招供此事呢?」
狄公答道:「據下官看來,真智犯下此卑鄙骯髒的罪行,乃因他害怕玉鏡已發現了什麼,正欲揭露他,故大膽下了毒手!玉鏡給宗公的信函中很清楚地闡述了自己的懷疑,他擔心觀內存在傷風敗俗、違背教律的行為,這大概與那些被引薦入觀居住,並欲正式出家當道姑的女孩之死有關。如若此事捅了出來,真智當然會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朝廷亦饒不了他,故而他才鋌而走險。」
孫天師聽著,一臉疲倦的樣子。他雙手捂住眼睛,不看狄公,自言自語道:「作孽啊,這蠢傢伙定是鬼迷了心竅,他大概涉足於巫術邪門之中不能自拔,謊稱能驅散附身的惡魔,以引誘一些婦女沉湎於荒唐的儀式。呵,天尊在上,請原諒貧道!貧道對此亦有責任,無可推卸,貧道不該整日將自己關於書房內參經悟道,當睜大眼睛,密切關注道觀中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但玉鏡真人亦有不是之處,他既對真智早有懷疑,為何不立即將個中內情告知貧道?貧道自會助其一臂之力。可如今,貧道對此毫無所知,無從採取措施——」
他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狄公繼續道:「下官以為,與真智在一起的那個喚作魔魔生的惡棍,當對去年在觀中死去的三個女孩負不可推諉之責。下官認為定是有人逼迫她們參加那種極端邪惡的巫術秘儀,而且據下官估計,玉鏡真人去世之前,觀內便有人在秘密搞此類法術了。魔魔生以前來過道觀,這一次偽裝成關老大戲班中的一員,混入觀內,可能還想恐嚇真智道長,甚至試圖訛詐他。下官注意到,真智甚是害怕魔魔生,故一直迴避他。另外,在演戲終場時,宗笠公開吟誦暗喻玉鏡疑死的詩作,當時下官也在場,真智很不自在,大為困窘。還有,宴會行將結束時,他見宗笠正與下官說話,便疑心宗笠向我透露觀中隱情,恰巧下官提出要去地室瞻拜玉鏡金身,他便誤以為我正暗中調查他,遂孤注一擲,變本加厲,妄圖加害下官,趁狄某不備,自背後猛擊下官頭部。下官失去知覺前,聞到一股奇特的檀香味,此香味與真智房中香爐里的香味完全一致。通常,當檀香近在身邊燃燒時,人對其香味聞得並不十分清楚,但如若隔開一點距離,則感覺真切。當他舉手襲擊我時,由他寬大的道袍中飄出來的香味清晰可辨。之後,下官在與隨從談話時,發覺有人偷聽,急忙追出時此人雖已逃遠,但背後亦散發出同樣的香味。此人定是喪失了心智。」
孫天師失神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他方道:「但真智這傢伙為何要堅持在貧道面前交代其罪行呢?如若他以為貧道會替他美言幾句,甚至拉他一把,那他便是蠢上加蠢了!這傻瓜從未做過一件像樣之事。」
狄公道:「在下官回答此問題前,下官欲先問天師幾個問題。首先,真智知不知平台欄杆已斷?」
孫天師答道:「他自然知曉!貧道曾親口告知他,並請他讓人來修理。貧道得說,他原是個非常勤勉的道人。」
狄公嚴肅道:「既然這樣,那他如此作為便是自殺了!」
「胡扯!貧道親見其伸手緊抓欄杆,他怎會自殺?」孫天師正色道。 「他耍了你我!」狄公道,「記住,他決計未曾想到我們會在走廊上遇見你,他定以為你待在自己的書房內,更別提要來懺悔罪孽。他知一切俱已完了,唯有一死,而這平台是他能想到的最佳自殺處,趁下官逮捕他之前,演了一出偶然事故的假戲,以維護其令名及家族的利益。他這一死,我等便不能斷定他參與了道觀里那檔子事,我等沒證據。你的意外出現,亦未能改變其計劃。」
陶乾和宗笠入內。「他摔斷了脖子。」陶干向狄公稟道,「真智摔下去就已死,我叫來了執事和其他道人,將其屍身搬至大殿側廳內,在正式入殮以前,任眾人憑弔。一些道士驚恐地問起此事,我向他們解釋,真智因偶然事故喪身,很是不幸,大家唏噓了一陣。」
陶干說畢,又轉向孫天師道:「執事希望和天師說些話。」
狄公站起身來,對孫天師道:「眼下我們最好統一口徑,將此事暫定為偶然事故。或許還要有勞天師,與執事一同商量真智的後事,妥善安排。下官建議,儘快將此事報告給京城的國師。」
孫天師道:「還須弄清國師對道觀道長繼任者的安排。在他尚未正式任命之前,貧道以為由執事來代行道長為妥。他一直協助真智,關注觀中諸法事功課,並管理觀中雜務。」
狄公點頭稱是,並道:「若無意外發生,明日一早當草擬一份有關此事的正式文案呈交朝廷,屆時還望天師多多協助。此外,亦請天師將真智畏罪自盡之實情仰告國師,下官將玉鏡絕筆之貓圖權留此處,當作一件重要的物證,天師以為如何?」
孫天師連連點頭,答道:「甚好,甚好。」他很是讚賞狄公辦事幹練。天師和藹地笑道:「狄兄,你最好去歇息一陣,哪怕是打個盹也好!天就要亮了,你的臉毫無血色,蒼白得可怕。」
「不,天師,下官還得去抓魔魔生,他是真正的罪犯,他犯的罪孽比真智還要多。這份真智的死亡呈文中如何下最後的結論,是自殺,抑或失足,就取決於魔魔生的犯罪證據。而今,真智已死,他便是唯一能讓我查清去年三名女子之死的證人。」
「魔魔生這傢伙長相如何?」孫明問道,「你說他是個優伶,怎的貧道未曾見過他?今日除最後一幕戲貧道因事走開外,其餘的戲皆看了。」
狄公答道:「魔魔生在這段時間一直在台上演出,他演一個死去的亡靈,因其臉上戴著一個很大的木面具,故瞧不見他的臉。但他在最後一幕戲中又出現了,那幕戲中,他演了一個舞劍的古代俠客。雖然他此次未戴面具,卻將自己的臉塗成了色彩濃艷的大花臉,甚難得窺其真面。下官懷疑他現在正混跡於眾道士之中,或許他在觀中亦有同黨。他人長得很高,肩膀甚寬。聽人說,他長相醜陋,性格乖僻,行跡無定。」
孫天師咕咕噥噥道:「我已聽觀內許多道士談起過,這傢伙大概不正常。狄兄,那你打算如何逮住他呢?」
「我正在苦思良策。」狄公沮喪地苦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如果沒有魔魔生的全部供詞,下官不能具結此案。」
說畢,他向孫天師欠了欠身,遂與陶干、宗笠一同向外走去。當他剛跨出門檻,那個謙恭的執事便走來,他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緊張。
十六
狄公、陶干及宗笠下了西南塔樓,往大殿側廳走去,他們很遠便望見都管正以低沉嚴肅的聲音向幾個道士發話,見狄公過來,他很快向前迎去,一言不發地引狄公入廳。
真智的遺體被安放在一具高大的楠木棺材內,棺材未蓋板,屍身以一塊深紅織錦製成的法袍掩蓋著,織錦上以金線綉著道教的陰陽太極圖。狄公上前,掀起織錦一端,細細端詳死者遺容,之後又將其輕輕放下。都管輕聲對他道:「大人,為了超度真智道長的亡靈,四名道士將整夜為他誦經。執事也打算在早課時,向全觀道眾說明道長的死因。」
狄公向都管表達了自己對真智去世的哀悼,之後又回到了前廳,陶干、宗笠已候在那兒。宗笠有點猶豫地對狄公道:「大人,晚生想請您上樓到敝處小坐,喝杯茶!您看可好?」
狄公語氣堅定道:「不了,多謝!我不想再爬樓梯了!去叫道童帶一壺熱茶來,我們就到對面房裡歇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