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大唐狄公案貳(35)
第85章 大唐狄公案·貳(35)
狄公道:「不打緊,我的頭疼要麼花上一兩個時辰強迫自個兒休息一陣,要麼出去讓涼風吹一吹,這兩個辦法都能治癒我的頭疼!現下我腦子很清醒,已沒有那種發燒的感覺了。你呢?身體感覺如何?」
陶干淡淡一笑,道:「我沒問題。我晚上決不會睡得太多。通常事多時,夜裡打個盹便可,之後能照常思考問題。」
狄公好奇地瞅了陶干一眼。陶干用他那靈活的手指熄滅了殘存的蠟燭。這一年來,這個長相奇怪而有些憂鬱的男子充當了狄公的得力助手,鞍前馬後為其效力,狄公已非常喜歡他了。他對陶乾熬夜不睡卻尚能清晰思考問題的本事驚嘆不已。他起身向門口走去,開了門。
開門的一瞬間,他聽到了一陣絲綢摩擦的窣窣聲,一個黑影急速地躥過走廊。
「陶干,你快往西守住樓梯口。」狄公急令陶幹道,他自己則迅捷地沖了出去,追至樓梯的拐角處,轉了一圈,並未發現偷聽者的蹤影。那傢伙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時陶干快速地跑至樓梯口,取出一卷黑臘線做成的絆索。他將絆索拉直,橫跨樓梯,一端固定在樓梯欄杆上,面露狡色,自言自語地笑道:「哦,可愛的老夥計,可人兒,快來吧!嘗嘗爺爺我這絆索的滋味,保不定給你摔個半死!」
正當他急急忙忙布置絆索時,狄公走了過來,見他滿臉得意之色,便嘲笑道:「別忙了,那傢伙早溜了,那樓梯的一側還有條狹窄的樓道。」
陶干問:「大人,他看上去像誰?」
「我衝出去追他時,迅速瞧了他一眼。但他動作極迅速,好似一道閃光,忽地不知去向。但我確信他便是襲擊我的那個傢伙!」
「大人,您怎麼知道的?」陶干迫切地問。
「他離開時,身後散發出一陣香氣,這種特有的香氣與我被擊倒前所聞到的香味一模一樣。」狄公答道,並用力拽了拽鬍鬚,隨後氣惱道,「這個傢伙在與我們玩捉迷藏。陶干,你知我身體不適,又疲於這種貓捉老鼠般的遊戲。我們須迅速行動,適才的談話定被他全部偷聽去。我等先去關老大房中找宗笠,如若他不在,我便直接去孫天師房間,將他喚醒,再多組織些人馬,搜尋道觀里的每個角落、每條裂縫,看他往哪裡逃。搜查期間,禁止外來進香者入內。走吧!快點!」
在優伶的休息室中,唯獨戲班主關老大與宗笠兩人還在,其他的都已回房歇息去了。桌上杯盤狼藉,地上堆著叫人驚訝的大量酒罈。關老大已醉得不省人事,斜躺在椅背上,昏沉沉地不知有人進來,鼾聲呼呼震天響。宗笠橫坐在椅上,弓著背,趴在桌上。他右手食指蘸著潑翻在桌上的酒,胡亂畫著人像。他見狄公進來,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才舌頭僵硬著含含糊糊地說道:「請……請坐……」
狄公拿了把椅子緊挨著他坐下。他一臉嚴肅,語調生硬:「宗笠,你聽著!目下有人正欲取我性命,他們已在行動,這同你說的話有關。你不是在演戲結束後言及玉鏡道長的死因,暗示其中不明不白之處嗎?我為此事忙得暈頭轉向,目下情況緊急,所以請你直說,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我。行了,快說吧!」
宗笠雙手托著臉,未曾想到狄公會在此刻來訪,又見狄公臉色冷峻,言辭銳急,一時酒也醒了七分。他舌頭僵硬地寒暄了一句,不情願地看了看狄公,清了清喉嚨,吞吞吐吐地說道:「這是一件十分奇怪之事,晚生確實不知個中真情——」
「住口!你休要再拐彎抹角繞圈子了。」狄公怒氣沖沖地說道,他轉身對陶干說:「陶干,去看看酒罈里還有沒有剩酒,替我倒上一杯。我倒要瞧瞧你有多大能耐!我喝了酒更有精神,願在這裡奉陪到底!」
宗笠如饑似渴地望著陶干斟滿一杯酒,但這位消瘦冷漠的隨從並未給他倒酒,對他不理不睬。他無奈地想了一陣,強打精神道:「您定然知道家父與玉鏡真人交情篤厚,彼此常有書信往來。家父也經常做客道觀,與玉鏡真人說古論今,並時時施捨與道觀諸多錢財。玉鏡在給家父的最後一封信中,流露出對真智的不信任,那時真智僅是一名執事。信中甚至還透露真智與來觀居住的女子有些違法嫌疑,他想著手——」
「此話怎講?」狄公打斷了宗笠的話,尖銳地問道。
「關於此,大人,他倒未曾明說。看來玉鏡真人懷疑觀中有道士興風作浪,以邪替正,誘惑那些信教的女子參加神秘儀式。那些道士打著道教的旗號,自創儀典,偏離正道,鼓吹旁門,煽動無知百姓獻身異端。玉鏡真人雖不了解其中真相,但明顯感覺真智知曉,可此人視而不見,有慫恿歪風暗地發展之嫌。在另一封信中,玉鏡真人寫道,他還發現有人在花園的某個隱蔽角落偷種毒草顛茄,據說是真智所種。由此,玉鏡真人方懷疑真智欲謀劃下毒——」
狄公重重地將酒杯放在桌上,怒聲問道:「為何道觀不將這些冤死之人的姓名報告官府?如若知情者只是把秘密藏於心底,或欲言又止,我們當官的又怎能盡到自己的職責?」
「家父是個十分公道、負責而又有良心的人,大人!」宗笠歉意道,「家父行事謹慎,在查明所有事實前,他不會貿然採取任何措施。在他逗留道觀期間,玉鏡真人並未將真智之事托他盤查,他當然無從過問。當時玉鏡真人年過七十,頭腦也不無昏亂之時,雖親眼見到一些事,但心下並不十分清楚。家父也不能單憑玉鏡真人籠統不清之敘說,便說那些人有罪。在沒有找到實質性的證據前,他甚至不想同孫天師商議。不幸的是,家父在那時病倒了,他還未來得及採取行動便已辭世。臨終前,他囑晚生日後去道觀探察時須慎而又慎。」
宗笠嘆息了一聲,繼續道:「家父辭世之後,我整日忙碌。您知道,晚生是家中長子,須妥善安排父親後事,並處理家務,一直忙了好幾個月。誰知家族中為了田產等事起了糾紛,事情雖小,麻煩卻大,訴訟又拖了好幾個月。這樣約有一年工夫,我一直待在家中,待家事處理完畢,才入道觀著手調查。現我進觀已半月余,並無甚進展。三名女子不明不白而亡,死因皆有很合理的解釋,簡直找不到破綻。並未有任何證據,哪怕最小最輕微的跡象,可以說明那些年輕女子被用以異端淫邪之儀典。關於玉鏡真人之死,我也一直在查,后因其他事耽誤了。我也特別想去地室,看一看玉鏡真人留下的遺物,特別是書信雜物,但是真智百般推諉。最後我決定冒險恐嚇真智,如若他真的犯罪,必會自責內疚,或許會泄露其中秘密,甚或輕率採取行動以對付我。故而,我便在詩中特意影射此事。大人,可能您已知道,真智那傢伙實在惹人討厭。」
狄公冷冷地道:「我亦有此感。不抓到謀殺玉鏡的兇手,我於心不安。」想了一會兒,狄公又道:「晚宴時,真智只簡單提到玉鏡死亡的概況。我知曉得太少了,你須將所知的一切內情說與我聽!」
宗笠的眼睛久久盯住狄公手裡的酒杯,狄公知其意,頗為嫌棄地對陶幹道:「給他斟上一杯。久旱盼雨露,枯燈須添油,酒鬼總得潤潤喉!」 宗笠感激不盡地端起酒杯,咕嚕咕嚕地喝了大半杯,隨後精神振奮地說道:「因玉鏡真人去世時有吉祥之象發生,被觀中道人視為奇迹,令人驚嘆。真人臨升天時的所有細節都須正式記入道觀史志中,永久保存。此事發生於去年八月十六日,中秋節剛過的一天,整個早晨,玉鏡真人一直獨自待在房內,研讀經典。中午,他與真智等道士一起在膳廳用膳,膳后便回至自己房內,真智陪他一同飲茶。約有一盅茶時間,真智出來了,對當日在值日的兩個道士說,下午真人要專心畫貓,切勿打擾。」
狄公插話道:「此畫孫天師已給我看過,是否就是掛於中殿牆上的那幅?」
「正是那幅,大人!老道長生前異常愛貓,尤喜畫貓,不知為那貓畫了多少次!真智交代完畢后便回大殿誦經修鍊。那值日的兩道士素知真人畫畫時不喜有人在旁觀看議論,他們便站在走廊附近,隨時聽候使喚。大約半個時辰的工夫,他們聽見玉鏡真人咕噥著念叨什麼,起初亦不以為意。因真人平日畫畫時也喜邊畫邊背誦道教的咒語、頌詞,因此兩人都不在意。誰知隨後他開始大聲講話,聲音越來越響,好似在和他人辯論。兩個道士有些擔心,因玉鏡真人平時講話都是細聲細氣的,念經誦咒時也抑揚頓挫,音調悅耳,今日怎的有些反常,遂入內查看。一進房內,但見真人坐在椅上,雙手撫胸,兩頰緋紅,面如桃花。那畫平鋪在桌上。玉鏡真人見他們進來,吩咐他們速傳孫天師、道觀中執事、提點及十二年長道士來大殿,他有要事相告。」
「當道觀眾人皆聚集在大殿時,玉鏡真人異常興奮,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他宣稱已得上天神示,欲當眾講法,述道家玄機妙理。他挺直腰板坐於椅上,那隻可愛的貓就蹲伏在其膝下。玉鏡真人眼中閃爍奇光,開始宣講一種異常玄妙的道義,他語意朦朧,用詞晦澀,講論天罡、河圖之法,又傳授靈符秘篆、驅妖斬邪之策。一道士在旁記錄其講法奧義。此種道教大法宏論,因其深奧玄妙,一般皆需聘請京城道法大師做大量的註釋,儘管其深奧難解,但確為最神秘教義之巧妙總結。之後道觀會將其刻板付印,作為本州府所有道觀的基本讀物。」
「玉鏡真人講了半個多時辰,正講到玄妙之處,但見他身體斜倚在椅上,口中有異香逸出,雙目緊閉,呼吸急促且無規律,隨後聲息俱無,登仙而去。」
「在場道人皆深受感動,此乃奇迹!幾乎無人能如此完滿、寧靜地羽化成仙,此為道教中之範例!京城內的洞玄國師聞知此事後宣示,頒玉旨封玉鏡為道家聖人,其身體遍塗香澤膏油,供金身於地室之內,受八方瞻拜,享千年供祭。莊嚴的典禮持續了三天,成千上萬的百姓來此瞻仰。大人,情況便是如此。當時在場的目擊者還有二十多人,皆可證明玉鏡真人系自然死亡。其生前從未提及有人,包括真智在內,欲威脅恐嚇他。我甚至認為,真人給家父寫最後一封信時,其年過七十,心智已迷惘。」宗笠語帶傷感地結束了他的那番話。
狄公聽罷,並無反應,他仍然沉浸於回想中,沉默不語,右手捻著鬍鬚……房內十分安靜,唯有關老大呼呼的鼾聲,最後狄公道:「我等切勿忘了這點:玉鏡曾在信中暗示真智在觀內種植顛茄。據我所知,醫書上記載有這種毒草,它通常令受害者昏昏沉沉,臨死之前又會異常興奮。玉鏡真人臨死前的癥狀似乎與此相似,我們不妨由這個角度解釋玉鏡真人臨終時的情形。玉鏡在生命最終時刻忘記了對真智的懷疑,而將自己的興奮之感歸於神示。但有一點我還想不通,倘若玉鏡午膳后中毒,又如何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將那幅貓圖畫就?我等須即刻調查此事。宗相公想必認識去地室的路,此刻我等便去那裡探查。」
「大人,家父曾畫過一張道觀建築的平面圖,晚生亦曾詳細研究過,因此知曉此路。但去地室的路上一道道門戶皆已上了大鎖,沒鑰匙很難開啟。」宗笠擔心道。
「這個無妨,我的這位隨從擅長開鎖,我等現下便走,讓關老大睡個美覺吧。」狄公邊說邊站起身來。
陶干來了興緻:「誰知我們會不會在地室附近發現魔魔生及獨臂女子?須特別注意那些緊閉的房間。」說罷,便拿起燈籠跟隨狄公往外走,宗笠無奈,只得出去為他們領路。房內,關老大依舊平和地打著呼嚕。
十三
三更過後,道觀里早已杳無人影。狄公一行穿過底樓,直奔樓上而去,一條長廊直通到雕欄環繞的敞軒,敞軒恰位於殿堂頂上。走廊一端通往敞軒,另一端經過儲藏室。狄公迅疾往儲藏室瞥了一眼,那裡靜寂陰森,不見有人。
宗笠卻帶他們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過長廊,來到位於西南之隅的塔樓,孫天師便住在那樓上。他們來到一間小小的殿堂,止住腳步。這間殿堂可直通孫天師書房前的露台。
宗笠推開殿堂右側狹窄的朱漆小門,狄公、陶干緊隨其後,跨過小門,眼前又是一段長廊與樓梯。他們往樓下走了一陣子,發現來到了高聳的大門前,面對這兩扇高聳且精雕細刻的奢豪大門,宗笠對狄公耳語道:「這門便是通往閻羅十殿的入口,上掛之大鎖瞧上去很是古怪。」
此時陶幹上前,見此怪鎖,不以為然地小聲道:「我還看見過更怪的鎖呢!我有一把萬能鑰匙,任你再古怪的鎖也能打開。」說著,便從寬大的衣袖裡拿出個皮袋,內中裝著各類開鎖器具,他取出萬能鑰匙插入鎖孔內,左右擰動數下,果真開了鎖。宗笠在旁舉著燈籠為其照明。
「據說閻羅十殿已關閉了數月,為何這鎖上不見任何積塵?」狄公在旁細細觀察,疑惑道。
宗笠道:「大人,昨日他們來過此地,說裡面有一尊雕像被蟲蛀壞了,要搬出去修理。」
「瞧,怎麼樣!」陶幹得意道。此時他已拆下了鎖,開了門,狄公與宗笠跨過門檻,陶干緊跟在後,隨後輕輕將門掩上,宗笠則高擎燈籠,讓狄公能借著燈光仔細搜索長方形的廊台。此閻羅十殿因日久關閉,天陰地潮,殿內塑像陰森可怖,一陣寒氣襲來,狄公身子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拉緊長袍,說道:「醜陋之至,一如往常!」
宗笠答道:「家父在世時也常規勸玉鏡真人,要他除去這些可怕的雕像。」
「令尊還頗有先見之明!」狄公諷道。
此時,陶干迅疾把閻羅十殿徹底檢查了一遍。他對此處的一切皆不以為然,便哼了聲道:「這些嚇人的雕像其實毫無用處,沒人怕它。依舊胡鬧之人,心中早將這些懲惡恐怖之像拋於腦後,只顧我行我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