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大唐狄公案貳(16)
第66章 大唐狄公案·貳(16)
「這一切只有等緝拿到毛祿時,才能見分曉!」狄公說道,「不過,我可以肯定,毛祿將新娘藏匿在什麼地方。對了!就藏在漁市後面的窯子里!那個獨眼男人所說的『毛祿的姘頭』,就是蔣秀才的新娘!」
僕役托著盤子送來了狄公的午飯。等他將飯菜放在桌上后,狄公又繼續說道:「要證明我的推測是否正確,並非難事。你們三人快快用膳。飯後,喬泰去窯子里將那老鴇帶來一問,便可知道毛祿帶去的女子是不是月仙。」
狄公拿起筷子用午膳,三位隨從離開了後堂。
狄公匆匆吃著,無心品味飯菜。他正在思忖出現的新情況。蔣、劉兩家的疑案已經水落石出,只是個別細節尚有待查實。現在最為關鍵的問題是必須找出此案與杏花被害之間的聯繫。蔣舉人看來實屬無辜,而劉飛坡與兩樁案件均有牽連,且疑點重重。
僕役進屋收拾碗筷,擦凈案桌,並給狄公沏好了茶。狄公從抽屜內取出花船兇案的卷宗,一邊慢慢捋著鬍鬚,一邊細細審閱著。
四位隨從來到後堂見狄公。馬榮說道:「大人,今日我總算看到蔣舉人動了真情!他見到兒子時,那股高興勁兒就甭提了!」
「他們三人有沒有告訴你,」狄公對馬榮說道,「我們有充分根據推測蔣舉人的兒媳沒有死?喬泰把老鴇帶來了嗎?」
「帶來了,」馬榮答道,「我見那個醜八怪在外面等著呢!」
「帶她進來!」狄公命令道。
喬泰進屋,後面跟著一個又高又瘦、皮膚粗糙、塌鼻扁臉的婦人。她對狄公萬福施禮后,便嘮叨開了:「大人,這位爺連衣衫都不讓我換。我這身打扮怎麼能見大人您哪!我跟這位爺說——」
「休得啰唆,聽候審訊!」狄公打斷了婦人的絮叨,「本縣即刻可封了你的妓院。快快從實招來,毛祿帶進你院中的女子究竟是何人?」
「我就知道這個天殺的會給我惹出麻煩來,」婦人哭喊起來,「可是大人!我一個弱女子能有什麼法子?大人,他用刀架在我脖子上威脅我!求大人饒了我吧!」
老鴇撒潑,又哭又叫,並且連連叩頭。
「休得喧嘩!」狄公厲聲喝道,「快快招來!那女子是何人?」
「我怎麼知道那小娼婦是誰呀?」老鴇叫道,「毛祿半夜裡將她帶來。我敢對天發誓,我從未見過這個姑娘。她穿一身單衫,樣子怪怪的,好像很害怕。毛祿說:『這婊子不識好歹,竟不肯嫁給我這麼個好人!我給她點厲害瞧瞧!』我見這個姑娘著實病得很重,所以那晚就讓毛祿將她交給我。大人,您知道,我這人心眼兒好,對姑娘們可好著呢!我把她安頓在一間房裡,給她弄了點粥,還沏了壺茶。大人,我還記得當時我對她說:『我的乖兒,好好睡一覺,別害怕!明兒,一切都會好的。』」
老鴇長長地舒了口氣。
「大人,你不懂這些姑娘呀!第二天早晨,我原指望她會對我道個謝什麼的,可她倒好,把整個院兒鬧得天翻地覆。她踢門,叫喊,我趕過去看時,她便破口大罵我和毛祿。她說她是大家閨秀,被人綁架,亂七八糟地說了一通。這種話我不知聽過多少遍了。對付這些姑娘,我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她們捆起來,嘗嘗我的家法的厲害,保管她們服服帖帖。後來毛祿來了,她就乖乖地跟他走了。大人,就是這些!我可是一句假話都沒有!」
狄公輕蔑地看了老鴇一眼。他本打算以凌虐民女之罪將她關押起來,可是轉念一想,老鴇如此行事只因她孤陋寡聞,愚昧無知。此類下等妓院本身就是邪惡之源,官府對這種地方只能管一管、治一治,很難杜絕此類野蠻行徑。於是,狄公嚴厲地正告老鴇:「官府明令嚴禁妓院收留流浪民女,你該知道的。眼下暫且放你回去,如若本縣查明你所言有半句虛假,定對你嚴懲不貸!」
老鴇不住叩頭,對狄公千恩萬謝。狄公示意,陶干便將她帶出後堂。
狄公神色凝重地對幾位隨從說道:「我們的推測沒有錯,蔣秀才的妻子沒有死,不過她落入毛祿之手比死還要可怕。我們必須儘快緝拿毛祿,將她救出虎口。他們現在江北的一個叫三樹島的地方,你們誰知道這個島?」
陶干說道:「大人,我從未去過該島,可是我久有所聞。它由一群小島組成,或者說,它是大江中心的一塊沼澤地。那地方密密麻麻地遍布雜草樹叢,一年當中有大半的時候被江水淹沒,地勢高一點的地方則長著參天大樹,只有聚居在那兒的流民罪犯深諳該處的淺灘和暗礁。他們對來往船隻強索買路錢,並經常襲擊河邊的村落。聽人說,那裡的強盜達四百多個。」
「此地防禦史為何不下令端掉這個匪窩呢?」狄公頗為驚訝地問道。
陶干噘了噘嘴,答道:「大人,談何容易啊!這要動用水師,還得賠上許多人命。因為水淺,只有小筏子才能進出,大船無能為力,因此,登上筏子的兵卒便成了亡命之徒的囊中之物。因為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那些流民罪犯的利箭可謂百發百中。我聽說官府曾在河岸駐紮官兵,日夜巡守,切斷島上與陸地的通道,藉此逼降匪徒。無奈,匪徒在島上已經生活多年,他們與當地百姓的秘密往來防不勝防。到眼下為止,匪徒尚無任何斷糧缺物的跡象!」
「如此說來,情況不妙呀!」狄公說道。他看了看馬榮和喬泰,問道:「你們二人有把握將毛祿和月仙弄出來嗎?」
「我和喬兄儘力而為,大人!」馬榮高興地答道,「這樁差事就看我們的了。依我看,我們最好馬上就動身!」
「好!」狄公說道,「我寫一書信給江北縣令,請他助你們二人一臂之力。」
狄公拿起毛筆,在公文上匆匆書寫,蓋上衙門官印后,交給馬榮,說道:「祝二位馬到成功!」
十五
馬榮、喬泰離去后,狄公與洪亮、陶干繼續商議。他對二人說道:「馬榮、喬泰驍勇善戰,他們領命赴江北必有一番惡鬥,我們三人在此也不能坐等。剛才用飯時,我一直在思忖花船血案中的兩名主要疑犯:劉飛坡和韓永涵。我們不能再繼續靜觀二人的動向了,我決定今日就緝拿劉飛坡。」
「大人,萬萬不能妄動!」洪亮頗感驚訝,高聲說道,「我們尚未有確鑿的證據,怎能——」
「我已有證據,必須緝拿劉飛坡,」狄公打斷了洪亮的話,「劉飛坡在公堂上狀告蔣舉人行兇殺人,現已證明劉飛坡是誣告。誠然,我若息事寧人不予追究,本也無可厚非,因為當時他乃悲痛欲絕,失去理智,且蔣舉人也沒有喊冤叫屈。然而,國法難容誣告之罪,對誣告者可以依法懲處,且有關此條律令的執行可以由府衙審慎而定。我根據此案的需要,決定從嚴處置。」
洪亮猶豫不決,此時狄公已提筆寫好緝拿劉飛坡的簽票,接著又取出一紙,邊寫邊對二人說道:「另外,萬一凡對其女兒與蔣舉人一事在公堂上提供偽證,也必須緝拿歸案。你們二人帶四名衙役速去劉府,而後令兩名衙役去緝拿萬一凡。兩名案犯均用官轎帶到衙門,並將他們分別關入監牢,嚴防他們互通消息。今晚我將分頭審訊二人,定能得知真情!」
洪亮遲疑再三,陶干卻笑著說道:「這與賭錢是一個道理:如果手氣好,兩個骰子就會擲出好的點數!」
洪亮和陶干離去。狄公從抽屜內拿出那張棋譜。他對自己的舉動實無把握,但他覺得必須主動出擊。要達到目的,緝拿劉飛坡和萬一凡是目前唯一的辦法。狄公在座椅上轉過身去,從身後的柜子內取出棋盤,並將黑白棋子按照那張棋譜中的棋子位置擺上棋盤。他斷定這張棋譜一定與杏花所提的密謀有關。這張棋譜刻印於七十餘年前,圍棋高手尚且未能破解,而杏花並不懂圍棋,她用這張棋譜的目的不會是研究棋藝,而是借題發揮,另有所指。會不會是一道畫謎?狄公緊鎖眉頭,將棋子在棋盤上移動著,想解讀其中的奧秘。
這邊,洪亮對衙役交代緝拿萬一凡之後,便與陶干一起趕往劉府。四名衙役跟在身後,抬著一頂轎簾低垂的官轎。
洪亮用手敲擊高大的紅漆府門。門上的窺視小孔開啟,洪亮遞上縣衙的簽票,說道:「縣令大人命我等前來,請劉飛坡老爺到衙門走一趟。」
僕人打開大門,讓二人在門堂邊的小廳等候。不一會兒,一位老者前來,自稱是劉家的管家。 「二位不知有何貴幹?我家老爺正在花園中小睡,不便打擾。」
「縣令大人有令,必須讓劉飛坡親自前往衙門面晤,」洪亮說道,「煩勞前去通報。」
「不成!」管家驚恐地說道,「在下可不敢造次,主人會責怪我,打發我回家的!」
「不關你的事,你只需帶我們前去就行!」陶干不動聲色地說道,「我們自會喚醒你家主人。走吧,別耽誤了我們的差事!」
管家渾身哆嗦,他那花白的山羊鬍須也跟著瑟瑟抖動。他轉身帶路,穿過鋪著彩磚的寬敞庭院,洪亮和陶干緊隨其後。他們沿著曲折的迴廊來到了一座四周圍有矮牆的園子,花壇的瓷盆里種著奇花異草,奼紫嫣紅,煞是好看。再往遠去是一處園林勝景,其間有一荷花池。管家繞過荷花池,來到怪石嶙峋的假山,假山旁則有一座修竹搭成的涼亭,亭子四周上下藤蔓纏繞,一片綠蔭。管家用手指了指涼亭,惱怒地說道:「我家老爺就在亭內歇息。你們去吧,我在此等候!」
洪亮撥開垂下的藤蔓。亭內只有一把藤躺椅和一張小茶几,空無一人。
兩人急急返回,洪亮對管家怒吼道:「你竟敢欺騙我們!你家老爺不在涼亭!」
管家吃驚地望著二人,想了一會兒,說道:「那一定到書房去了!」
「好,我們也去書房!前面帶路!」陶干說道。
管家帶他們走過長長的甬道,在一扇紫檀木門前停下。門上飾有金屬鏤花的圖案。管家敲門,無人應答,他便用力一推,發現門鎖著。
「閃開!」陶干不耐煩地喊道。說著,便從寬袖內取出一個小包,內有幾樣工具。陶干用工具擺弄起門鎖,只聽啪嗒一聲,門被打開了。這是一間陳設考究、寬敞明亮的書房,桌椅書櫃均用紫檀木精雕細刻而成。屋內還是空無一人。
陶干走到書桌邊,只見所有的抽屜已被拉開,寶藍色的地毯上滿是凌亂的帖子和書信。
「書房遭劫了!」管家叫出聲來。
「遭什麼劫?」陶干立即反駁道,「抽屜是用鑰匙打開的,並非強行撬開的。你家老爺的銀櫃在哪裡?」
管家用顫抖的手指了指兩個書櫃中間掛著的一幅中堂畫軸。陶干走過去,移開中堂畫軸,只見牆上有一方形鐵門。門沒有上鎖,但銀櫃已空空如也。
「此鎖也不是被人強行撬開的,」陶干對洪亮說道,「趕快搜索宅院,可是我估計鳥兒已經飛了!」
洪亮喚來四名衙役。他們尋遍偌大的劉府,甚至連女眷的閨房也沒有放過,可就是不見劉飛坡的蹤影。僕人都說吃過午飯就沒有見過老爺。
洪亮和陶干垂頭喪氣地回到衙門,在庭院里遇到另外兩名衙役,他們說萬一凡已經被捉拿歸案,沒有遇到什麼麻煩,現將他關在牢內。
洪亮和陶干到後堂見過狄公。狄公還在思忖著那張棋譜。
「大人,萬一凡已經收押,」洪亮告訴狄公,「但劉飛坡不見蹤影!」
「不見蹤影?」狄公暗暗吃驚。
「而且是席捲所有銀財和文書出逃的!」陶干說道,「他一定是從花園門溜走的,家中沒有人知道!」
狄公舉拳擊案,嘆息道:「哎,我們晚了一步!」
他站起身來,在房內踱步。過了一會兒,他停住腳步,憤憤地說道:「都怪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蔣秀才!要是我早知道蔣舉人是無辜的……」他禁不住猛拽鬍鬚,而後又突然說道:「陶干,趕快去把梁奮帶到此地!開堂之前還有一點時間,我要審問他!」
陶干匆匆離去,狄公又對洪亮說道:「洪亮,劉飛坡的失蹤對我們極為不利!兇案固然要緊,可還有更加緊急的事情需要辦!」
洪亮想要細問,但看到狄公緊繃著的臉,又把話咽了回去。狄公又踱起步來。接著,他反剪雙手,靜立在窗前沉思。
陶干很快就帶著梁奮來見狄公。梁奮顯得比狄公初見他時更加緊張。狄公坐在案前,雙手抱胸,並沒有叫梁奮坐下,而是專註地看著他。狄公說道:「梁相公!這次我開門見山,直言相告。我懷疑你與一樁卑鄙的勾當有關。為了顧全梁大人的顏面,我沒有讓你對簿公堂,而是在後堂審問你。」
梁奮的臉嚇得發白。他想申辯,狄公用手止住了他,繼續說道:「你對我說梁大人理財無方,賤賣田地,我以為此舉無非是為了掩蓋你自己乘機將你伯父的錢財據為己有的居心。還有,我在被害舞姬杏花姑娘的房內發現了情箋,其手書與你的字跡一樣。從最近的幾封書信表明,你想斬斷情絲,原因是你又看上了韓永涵的千金柳絮。」
「你是怎麼知道的?」梁奮急忙說道,「我們還沒——」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你當然不是殺害杏花的兇手,因為你沒有去花船赴宴,但是你與她有染。你頻頻與杏花在你的小書房內幽會,因此你可以毫不費力地從小花園的後門將杏花讓進屋內。不!你讓我說下去!我對你的私情毫無興趣,你與情竇初開的柳絮兩情相悅也與我無關。但是,你必須從實稟告你與杏花的瓜葛。已經有一個後生因一念之差而幹了傻事,誤了我審案,我不願看到你重蹈覆轍!你給我從實招來!」
「大人!我對天起誓!我絕沒有居心不良!」梁奮呼號不止,兩手因絕望而搓揉著,「我根本不認識那名舞姬,也不想竊取我伯父的一兩紋銀!是的,我不諱言,我對柳絮有意,而且我覺得她對我也有情。可是我們從未講過話,我只常常在孔廟的花園裡見到她。我……現在,大人既已窺知我的心事,別的,我也無須辯白了!」
狄公遞給梁奮一封杏花的情箋,問道:「這可是你所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