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大唐狄公案壹(43)
第46章 大唐狄公案·壹(43)
「孟高台有沒有提到過蘇副使或高校尉?」狄公打斷了他。
「隻字未提。」
「他看起來是否有什麼心事?」
「他的心事是弄個可人的小妞!」馬榮咧嘴一笑,「所以我們就上了花船。一到那裡,老孟便什麼心事都沒有了。我們在甲板上兜圈子時,姓朴的和姓義的也酩酊大醉地坐了艘小船來了。船上的姑娘使出了渾身解數,這兩人卻睬也不睬,只是要酒,大瓶大瓶的酒,推心置腹地談話。我們五個人就一杯接一杯地賽起了酒量。後來的事我記不太清楚了,還是喬大哥接著講吧!」
「那時你已醉得沒影子了!這且先放一放。」喬泰說道,「我嘛,一更天又過去了好些時候,才幫著老孟把那兩個高麗人弄進船里,那艘船會送他們倆回運河另一側高麗人的住地。老孟和我打了個呼哨,招來另一條船把我們送到碼頭,然後我很吃力地把老孟扶到等候在那裡的軍船上。那螃蟹店離此不遠,我就請店主准我留宿一晚。就這些。」
「我明白了。」狄公說道。
他又喝了幾杯茶,猛然把茶杯一放,問道:「我們現在何處?」
馬榮望了望岸上,答道:「我看,離蓬萊縣城還有一半路程。」
「叫船夫掉轉船頭,划回要塞。」狄公命令道。
馬榮和喬泰想弄清狄公為何突然做出這一決定,但他只說想證實兩三處被忽略的地方。
三人回到要塞后,一位值日軍士稟道:「方將軍此刻正與軍師密商最新探得的機要軍情。」
「不必驚擾防禦使大人!」狄公對軍士說道,「帶我去見毛軍正。」
面對一臉驚詫的軍正,狄公解釋道,他想再察看一下兇殺現場,希望毛沖亦能陪同前往,當個證人。
毛沖顯得比以往更為不屑。他帶著三人下了樓,來到蘇副使的房間。蘇副使的門鎖上又被重新貼上了封條,毛沖撕下封條,請狄公入內。
進房前,狄公對馬榮和喬泰說道:「我要找一件小而鋒利的東西,像碎片、釘尖之類,大致就在這一範圍內。」他指點著從門邊到拱形窗前有房間一半大小的一塊正方形地板,隨即便蹲下身開始一寸一寸地檢視地板。兩名侍衛也一塊兒忙了起來。
「如果你們是在找一扇暗門,或諸如此類的機關,」毛沖的話里透著十二分的鄙夷,「就不能不讓諸位失望了。要知道,這要塞才建了沒幾年!」
「在這兒,我找到了!」馬榮指著窗前的一處地板嚷道,一根釘子鋒利的釘尖從地板上露了出來。
「好極了!」狄公叫道。他屈膝審視著那釘尖,然後起身問毛沖道:「要是軍正不介意的話,能否把沾在釘尖上的紅色東西剝下?同時還請仔細看看那木片上的棕色小圓點。」
毛沖挺直了身子,困惑地望著他指甲上的一絲紅布。
「到時候,」狄公嚴肅地說道,「我會請軍正做證,證明那紅帶的碎片確是沾在釘尖上的,還有,釘尖附近那些圓點很可能便是濺出的人血。」毛沖情緒激動地想問個究竟,但狄公沒有理睬。他從桌上拿起那支箭,把它插進釘尖附近的地板內。「這才是箭射出的正確地點。」想了一會兒,他問道:「死者的私人物品還有書桌中的物件,現在何處?」
毛沖被狄公命令的口吻給激怒了。他冷冷地答道:「這些物品分裝在兩隻抽屜內,我已請防禦使大人封存,現在就在我的書房裡。當然,我們這些粗莽的軍正豈能與縣衙經驗豐富、辦案清明的老爺相提並論,但職責所在,我們還是知道的。對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對極,對極!」狄公頗為不耐地說道,「帶我去你的書房!」
毛沖請狄公在他寬大的書案前坐下,馬榮和喬泰則仍站在門邊。毛沖打開一隻鐵櫃,從裡面拿出兩包厚紙包著的東西。他把這些東西放在狄公面前,說道:「這就是我們從拴在蘇副使頸下胸甲內的皮袋中發現的。」
狄公撕掉封條,把包內的物件一一放在桌上:一張摺疊的軍官身份牌,一張七年前買房的書契和一隻正方形的錦緞印盒。他打開印盒,看到裡面是空的,顯得有些高興。「我想,」他對毛沖說道,「這印章是在死者書桌的抽屜里找到的,對嗎?」
「是的。印章在第二個紙包內。包里還有一些公文,也是我們在抽屜里找到的。我認為,蘇副使把他的大印隨便扔在未上鎖的抽屜里,真是太不當心了。一般來講,大印應該隨身攜帶。」
「確實如此。」狄公說道。他站起身,補充道,「沒必要再看了,我們去看看防禦使大人的議事是否已經結束。」
守衛在議事廳門邊的兩名軍士通報道:「議事甫畢,馬上就要上茶了。」
狄公沒有再跟他們多費唇舌,徑自闖了進去。
方將軍坐在大廳正中的主桌旁,他的左首坐著石朗和狄公不認識的一位軍官,右首坐著另外兩名高級將領。高校尉在另一張小桌旁整理文案,顯然是記錄此次議事的文書。看到狄公走了進來,廳里的人都起身施禮。
「冒昧打擾,望大人海涵。」狄公邊說邊向方將軍的桌子走去,「我來是想跟大人通報有關蘇副使被殺一案的最新發現。我想,有這幾位將官在此,應當可以升堂審案吧,大人以為然否?」
「可以,如果算上毛軍正的話。」方將軍緩緩地答道。
「好極!請把孟郎將帶進來,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像樣地開堂審案了。」 方將軍命侍衛帶進孟高台。然後他拖了一把椅子到自己的桌旁,請狄公在他身邊坐下。馬榮和喬泰仍立在狄公身後。
方將軍清了清嗓子,說道:「狄縣令受我之託,調查營中孟高台預謀殺害蘇副使一案。今日向大家通報此案進展,所以召集諸位到此,我等可據此判定是否須重審此案。狄大人,請講吧。」
「此案的動機,」狄公平緩地說道,「是阻止蘇副使調查一宗狡猾的詐欺案。罪犯指望藉此騙得大筆的銀錢。」
「我必須提醒諸位注意營中採購軍需品的程序。防禦使在議事時草擬一份請示,由書吏謄寫到正式的公文紙上,並把它送給副使,副使核對后,在每一頁上都蓋上自己的印章,再把公文傳給防禦使,防禦使再次核實,最後蓋上自己的大印。留足所需的副本后,正本套上封套,貼上封條,交驛站送往長安兵部。」
狄公喝了口茶,接著道:「這一制度唯有一個漏洞。如果文案不止一頁,那麼有辦法接觸到公文又不甚誠實的人,便可毀掉其餘各頁,只留下蓋有防禦使大印的最後一頁,再用偽造的文書代替原件,連同最後一頁把它們送往兵部。」
「不可能!」方將軍打斷了狄公的話,「其他幾頁上都蓋有蘇副使的大印!」
「這就是蘇副使被害的原因!」狄公說道,「兇手偷了他的印章,此事被蘇副使發覺。但在深入解釋此事之前,我想先說明一下,正是由於此處的一位書吏對這個程序做出值得誇讚的貢獻,才令我摸到了罪犯的蹤跡。」
「三天前,一份提請加升四名校尉的奏本令兇手有機可乘。正式奏本共有兩頁,第一頁是加升這四人為都尉的建議,連同他們的姓名、年齡等;第二頁只有防禦使催促辦理此事的公函、日期以及文案編號。第一頁上蓋有蘇副使的大印,第二頁則有防禦使方將軍的大印。」
「兇手在送交騎兵司之前拿到了這份公文。他毀去了第一頁,自己編造說塞中急需從高麗商人朴、義二人手中購買三艘戰船,又稱船款須由兵部支付給這兩名商人。以此想發一筆小財!兇手在這頁蓋上了偷來的蘇副使印章,一切安排妥當后,便把公文放入封套內,標明:『呈兵部採辦司。』最後他在封套的角落上註明了公文的編號,即『申』四〇四。他把封好的公文交給驛丞,那份要求加升四名校尉的請示則被放進了檔案中。由於他對新近頒布的發文章程不甚熟悉,所以也就沒有把這些副本送到我的衙內。」
「而湊巧送文的書吏在同一日又收到了一份標有『申』字的請示,要求購買皮貨。他記起這兩類文案容易混淆,因此,作為一名訓練有素的書吏,他便在下面注道:『參見第四〇四頁。』儘管他沒有看到四〇四頁的內文,卻記得信封上標有『採辦司』的字樣。這書吏正確地分發了這份公文,其中一份送到了我的衙內。但當我核查採購類的文案時,卻發現公文不全,因此我便來到此地向方將軍再討一份副本。可方將軍給我的是一份加升四名校尉的公文,而這本應是人事類的。」
方將軍一直在椅上不耐煩地轉動著身體,此刻終於忍不住了:「大人能否略去這些細節?為何要提那三艘戰船?莫名其妙!」
「那兇手,」狄公平靜地答道,「與朴、義二商人狼狽為奸。這兩人從長安收到那筆騙得的款子后,欲與兇手瓜分。由於離兵部例行核查貴營收到的補給還有很長一段時日,兇手盡可以攜著贓款,從容逸去。」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案發前夜,孟郎將和我的兩名侍從在縣城碰到了那兩名高麗商人,他們聚在一處飲酒。那兩個商人認定我的侍從是攔路搶劫的強盜,便跟他們談起了那些船隻以及長安城中將要到手的款子。我的侍從向我稟報了此事。我推測,當孟高台回到要塞時,對頭目吹噓了朴、義二人的豪富以及將來要發跡。兇手聽到后,誤以為孟高台已了解太多底細,便盤算著要把他當替罪羔羊除掉。當兇手得知次日孟高台因醉酒而不去軍械庫時,便送來一封假信,並蓋上蘇副使的印章,那時他手上仍掌握著那枚印章。」
「雲山霧海!」方將軍暴躁地叫道,「我只想知道是誰殺了蘇副使,又是怎麼殺的!」
「很清楚!」狄公說道,「殺人者,石朗也。」
四周一片寂靜。片刻之後,方將軍怒氣沖沖地吼道:「絕不可能!高校尉親眼看見石朗進出蘇副使的房間,他連榻邊也沒到過。」
狄公平靜地繼續說道:「將近未時正,石朗來到蘇副使的房間。他攀壁操練后直接來此,也就是說,當時他赤足,只著貼身小衣。他沒有攜帶任何武器,也無此必要,因為他知道蘇副使有把箭囊扔進壁龕的習慣,他的計劃是趁其睡覺時把箭捅入他的心窩。」
「但是,當石朗進門后,卻發現蘇副使已起身,並已穿上長靴,正站在榻前穿胸甲。這樣,石朗就無法按計劃殺死蘇副使。但這時,他看見地板上有一支箭從囊中漏了出來,箭頭正指向蘇副使。石朗一腳踏在箭上,用大拇腳趾夾起緊靠箭頭的箭桿處,飛起一腳,箭便筆直地插進了蘇副使的腹部。與此同時,為了避免站在軍械庫窗口的孟高台發現屋內的情形,他作勢揮舞雙臂,大叫大嚷,以掩蓋死者跌倒在榻上時所發出的悲號。確信蘇副使必死無疑后,他才奔出去呼叫衛兵。他和方將軍及毛軍正一道進來后,便乘亂把蘇副使的大印塞進抽屜。這一切雖做得滴水不漏,卻忽視了一點:死者被發現時,是穿著靴子的。就是這一點使我覺得蘇副使不是在睡夢中被人殺死的。他身穿胸甲,這倒不難理解,因為只是小憩片刻,沒有必要費力脫掉胸甲。但他連頭盔都扔在桌上,這就不禁令人想到,他躺下前也會脫掉靴子。」
狄公停頓了一下。現在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石朗身上。石朗輕蔑地望著狄公,冷笑一聲,問道:「大人編的好故事,憑什麼說我殺人?」
「目前,」狄公平靜地答道,「是根據你右足大拇趾的一處嚴重刮痕。因為箭身之旁的地板上有一枚鐵釘,鋒利的釘尖露了出來,所以當你飛腳踢去時,它刮破了箭桿處的紅布,也刮傷了你的腳趾,釘尖附近就可見幾滴血跡。最後,當朴、義兩商人被擒獲,且兵部發現那些假造的公文後,便有了最終的證據。」
石朗的雙唇蠕動著,面色變得鐵青。但他穩了穩心神,鎮定地說道:「大人不必等到那時了。沒錯,是我殺了姓蘇的,因為我欠了債,急需用錢。再過十天,我便可以告病離塞,永不回來了。我本無意殺他,原想把印章放回他書桌的抽屜里。可他發覺得太早了,我便決心趁他熟睡時用箭捅死他。但進房后,我發現他已起身了。他對我吼道:『我已證實了我的猜測,是你偷了我的大印!』我想,這下輸定了,因為只拿一支小箭與他爭鬥本就不易,而若孟高台向窗外望去,定會發現我們搏鬥。這時我看到了地板上那支箭,便一腳把它踢進了蘇副使的腹內。」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最後說道,「蘇副使是個道道地地的雜種,殺死他我沒一絲內疚。只是孟老弟,讓你當替罪羊,慚愧啊!可這也沒幫我什麼忙。就這些。」
方將軍從椅子上站起身:「石朗,摘下你的佩劍。」
石朗摘劍時,恨恨地對狄公說道:「你這狗官,是怎麼懷疑到我頭上的?」
狄公一本正經地答道:「主要是依據官樣文章。」
胡洋 譯
雨師秘蹤
半年後,在蓬萊又發生了本篇所述的故事。此時,狄公的兩位夫人及子女已來到蓬萊,居住在縣衙后縣令的私宅內。不久,曹旎姑娘也到了狄府。在「黃金奇案」中,我已詳細地描述了她的經歷,正是狄公把她從那場陰謀中解救出來。狄公的原配夫人一見到曹姑娘,立刻就喜歡上了她,還請她做自己的女伴。接著,在仲夏雨季一個極其悶熱的日子裡,發生了這樣一件奇怪的事。
「這隻也發了霉!」狄公的大夫人不滿地說道,「看看這件藍衫,衣縫裡長滿了灰灰的長毛!」
她砰的一聲關起紅色皮衣箱的蓋子,轉身對二夫人說道:「我可從沒碰到過這麼熱、這麼潮的夏天呢!昨天晚上那場雨下得如瓢潑一樣,我還以為天漏了呢!來幫個忙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