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唐狄公案壹(27)
第30章 大唐狄公案·壹(27)
「現在就走?」他不露聲色地問。
「那是當然!」童生傲氣地回答,「你可以看出,我和那些叫花子完全不同。家父是個教書先生,我從小讀了很多書。我離家出走,是因為我想成為了不起的人。但出於無奈,我加入了排軍的乞丐幫。他們無非在城裡乞討,搞點小偷小摸。可就是這群蠢豬,出於嫉妒,經常對我百般嘲笑。」
「我明白了。」狄公道。
「你和你的朋友不一樣。」童生繼續起勁地說道,「我敢說,你們殺過幾個人。你對排軍說你不喜歡殺人,我想是因為你聽酒保說排軍不讓在城裡殺人。至於我,別擔心,殺人再多也不怕。」
「還有多遠?」狄公問。
「走完下一條街就到了。街的盡頭是縣衙,縣衙後面是荒僻的廢墟。我說,你當班頭的時候是不是經常折磨女人?」
「咱們走快些!」狄公搪塞道。
「我敢說,你用灼熱的烙鐵燙那些娘們兒的時候,她們肯定像殺豬似的嗷嗷叫。娘們兒都喜歡我,但我不買她們的賬。那些蠢貨!她們接受拶刑時,是不是胳膊也被扭斷了?她們叫得厲害嗎?」
狄公伸出五根鐵鉗般的手指,緊捏他的胳膊肘。童生痛得嗷嗷大叫。過了一會兒,狄公鬆了手。
「該死的強盜!」童生用另一隻手托著被捏痛的胳膊,哭罵道。
「你不是問,她們叫得厲不厲害嗎?」狄公平靜地說道,「現在你有答案了。」
兩人默默地在斷垣殘壁中迂迴前進。眼前出現一片很寬的荒地,野草、灌木密密叢叢,上空籠罩著灰濛濛的濃霧。遠處隱隱約約呈現北門城牆上瞭望塔的垛口。
「這就是你要來的沼澤!」童生慍怒地說道。
周圍一片沉寂,遠處市中心的喧嘩一點也聽不見,唯有野鴨的凄涼叫聲。
狄公順著沼澤邊緣的泥濘小路向前,仔細地搜索灌木叢。突然,他止住腳步,但見灌木叢中有一個紅閃閃的東西。他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前,靴子在泥濘中嘎吱嘎吱作響。接著,他撥開枝葉,一具屍體映入了眼帘。這具屍體從脖頸到雙腳皆裹在金線刺繡的紅色織錦袍服里。
他默默地彎下腰,盯著女屍的臉龐看了一會兒。五官端正、秀美,神態極其安詳;頭髮特別長,呈現絲綢般的亮光,一根粗棉布條胡亂地將其束在腦後;約二十五歲;耳環已被扯掉,耳垂僅有幾滴血。他掀開女屍的袍服,又急忙將它蓋上。
「你去路上望風!」他生硬地吩咐童生,「有人來了,就吹口哨。」
童生悄悄地離去,狄公重新掀開裹著女屍的袍服。除了那袍服外,女屍一絲不掛,一把短劍從左側乳房直插胸部,露出劍柄。劍柄周圍有一攤乾涸的血。他細看那劍柄,發現其質地為白銀,上面鏤刻了美麗的花紋,不過年代已久,呈現出黑色。他斷定,這把短劍是一件稀世古董,只因那個乞丐不識貨,故在盜竊耳環和手鐲的時候,沒有將它拔出帶走。他摸了摸那隻乳房,表面冷而黏濕,接著又抬起屍體的一隻胳膊,覺得還有彈性。看來,這個女人被害的時間不過幾個時辰之前。他想著,這安詳的神態、簡便的髮型、裸露的胴體、赤裸的雙腳,都說明她是在床上熟睡時被害的。之後,謀殺者倉促束起她的頭髮,用袍服裹起她的身子,搬到了這裡。事實與他的推理完全吻合。
他撥開頭頂上方的枝葉,讓月光傾瀉在女屍的胴體上。然後,他蹲下身子,捲起衣袖,細查女屍的陰部。他精通醫學,對仵作之術也有專門的研究。當他在水草窪里洗手時,臉上露出了迷惑的神色。這個女人曾經被強姦,此項發現似乎否定了他的整個推斷!他站起身,將屍體用紅色織錦袍服重新裹好,並把她拖到稍遠的濃密灌木叢中,以防路人看見。然後,他回到那條小路上。
童生正坐在一塊大鵝卵石上,小心地撫摩自己的胳膊肘。「這隻胳膊已經完全麻痹了!」他咕噥道。
「你惹惱了我!」狄公冷冷地說道,「在這兒等著,我到那邊有人家的地方去看看。」
「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童生哀叫道,「他們說,晚上這裡鬧鬼,許多在地震中被燒死的鬼魂常來這裡遊盪。」
「那就糟了!」狄公道,「剛才你不是說,你覺得他們的哭叫有趣嗎?那些鬼魂准聽見了。不過別怕,我有辦法。」他嘴裡念念有詞,繞著那塊大鵝卵石慢慢地走了三圈。「現在沒事了!」他道,「這法術是我向一個年老的遊方道士學的,鬼魂不可能進來。」
狄公說完就離去了,他確信這小子不會在他離開的時候盜屍。
他穿過那片廢墟,便來到一排房屋前面。他走過街角,看見了白天他和喬泰一道喝茶的那個茶館,茶館里還亮著一盞油燈。他繼續往前走,不一會兒,便來到縣衙大院的後門。他上前敲了敲門。
六
出乎狄公的意料,門很快就開了。老管家以欣慰的口氣說道:「這麼說,您已經看到班頭在客棧里的留言了。沈相公,我家老爺一直沒睡,正盼著您來呢。」
他徑自領狄公去滕縣令的書房。只見滕縣令正坐在書桌後面的太師椅上打瞌睡,兩支白色大蜡燭映著他憔悴的臉龐。老管家叫醒了他,他連忙走出桌后,迎接狄公。待老管家離去,他激動地說道:「謝天謝地,您終於來了!要知道,我可是心急如焚,迫切需要您給我拿主意。請坐!」
兩人在茶几旁邊坐下。狄公道:「我想,是關於您夫人被害的事。」
「您如何知道?」滕縣令詫異地問。 「我先把知道的告訴您,然後您做解釋。」
滕縣令用戰慄的手舉起茶杯,不覺濺了些茶水在光滑的桌面上。
「今天下午我來拜訪時,」狄公道,「意外地發現您的心情極其煩亂。後來,出於對您的關心,我向潘師爺打聽了您的情況。他說,整個上午您一直很好。於是我猜想,就在我來訪之前,您受了很大的驚嚇。記得您的管家曾問夫人在哪裡,您說午休時她突然上姊姊家去了,說是她姊姊捎來口信,有急事。然而,管家又說,卧房的門是鎖著的。這使我感到驚訝和不解,為何您的夫人走時要將卧房的門上鎖呢?無疑,奴婢們是要進房打掃和清理的。管家還說,卧室前面的一個古董花瓶被打碎了,您聽了之後並不詫異,臉色相當平靜。但後來,我聽師爺說,那花瓶是祖傳之物,您向來看得很重。可見您早已知道花瓶被打碎之事,只不過此時您無暇顧及,因為有更重要的事佔據您的心思。由此我推斷,午休時,您的夫人肯定在卧室出了什麼事,讓您對此極為不安。不過,由於這是您的家事,我也就沒有過多思索。」
狄公呷了一口茶。他見滕縣令沒有吭聲,便繼續道:「之後,我偶然拿到幾件金銀首飾,這些首飾是某個乞丐從一具女屍身上盜來的,該女屍據說躺在城外沼澤地里。在這些首飾中,有一對銀耳環十分精緻,它的形狀是一朵蓮花,鑲著金絲和寶石。雖然銀蓮花的價值遠遠低於金絲和寶石,但它顯然有獨特的含義。我懷疑這歸您的夫人所有,因為她的名字叫銀蓮。當然,我不能肯定這縣城沒有第二個叫銀蓮的。不過,想到您的心情煩亂以及夫人突然外出,我懷疑這事與您有關。」
「正當此時,您的班頭來客棧找我。我想,準是您需要我對這事拿主意。不過,在我見您之前,我得把那個女人遇害之事弄清楚。於是我急忙地從後門離開客棧,找了個人帶我去沼澤。我細察了那具女屍,無疑,她是個貴婦。而她的一絲不掛又說明她是在床上被殺的,再由屍身的情況可以證明,她被殺的時間是正午。因沼澤靠近縣衙,我推斷她就是您的夫人。她是午休時在自己的卧室里被殺的,然後等到天黑才被搬到沼澤地。晚上這一帶相當冷僻,加之您的住宅後面有一條秘密通道直連僻靜的小街,所以搬運屍體不會被人察覺。我說得對不對?」
「狄大人,上述推斷完全正確。」滕縣令緩慢說道,「不過——」
狄公揚了揚手。
「在聽您做任何解釋之前,我得陳述一下自己的觀點。無論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會鼎力相助。不過,別指望我做出違法或傷天害理的事來。因此,我請您在說這事時言語必須絕對真實,必要的話,我還要拿到公堂上做證。您細細思量吧,咱們這場談話還要不要進行下去。」
「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滕縣令以沉悶的聲音說道,「這場悲劇無疑要在刺史大人面前曝光。您只要聽我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然後教我怎樣辯護,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因為我確實殺害了自己的妻子。」
「為什麼?」狄公平靜地問。
滕縣令往椅后一仰,疲憊地說道:「說來話長。事情起因於七十年前。」
「可是您不到四十歲,您的夫人也才二十五歲不是?」狄公詫異地問。
滕縣令點點頭。他問:「狄大人,不知您是否了解本朝征戰歷史?倘若您熟悉,一定知道滕國耀這個名字。」
狄公揚起兩道濃眉。
「滕國耀……」他竭力思索,「讓我想想……有一位驍將叫這個名字,在征戰中亞時,他非常勇猛。但正當朝廷期待他再建奇功時,他卻突然致仕,因為……」他霍地停住了,吃驚地掃了滕縣令一眼,「哦,那將軍是您的祖父?」
滕縣令慢慢地點頭:「正是。現在我替您把不便說的話說完。後來,他不得不提前告退,因為在一次瘋病發作時,他刺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雖說他被朝廷定為無罪,但必須致仕。」書房陷入沉寂。過了一會兒,滕縣令繼續道:「我父親身體強壯,精神正常,所以我想,自己不至於遺傳這種疾病。八年前,我娶了銀蓮,我們可謂天生一對,感情非常融洽。外傳我不好女色,那是因為沒有哪個女子比得上我的愛妻。然而,七年前的一天,銀蓮發現我不省人事地躺在卧室的地板上。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病了,腦子發熱,幻覺不斷。我遲疑了半天,決定把真情告訴銀蓮。在疾病發作時,我夢見自己殺死了一個男子,並為自己的殘暴行為感到得意。我對銀蓮說,我遺傳了那該死的瘋病,她不能和一個瘋子過活,我想盡辦法要和她馬上分開。」
他掩面而泣。狄公望著這個備受折磨的男人,心中充滿了同情。滕縣令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繼續道:「但銀蓮堅決不從,說絕不離開我。她說,她會對我悉心照料,確保我的疾病再度發作時不會有不測之事發生,何況我生病不一定是因為遺傳了瘋病,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我繼續勸說她,但她無論如何不聽,說我再要相逼,她就自盡。可憐我有什麼辦法,於是……我們尚無子女,並且決定今後不要子女,只希望共同的書齋生活能代替兒孫滿堂的歡樂。如果說外面的人覺得我冷漠,沒有情感,狄大人,想必您是能理解其中緣故的。」
狄公默默地點頭。當一個人遭遇到如此深的悲哀時,他還有什麼歡樂可言?滕縣令繼續道:「四年前,我的瘋病再次發作,過了兩年又發作了一次。后一次發作時,我變得極其狂躁,銀蓮不得不迫使我咽下促眠的藥丸,以防我做出殘暴之事。她的不倦努力是我唯一的安慰。然而,一個月前發生的一件事,又將這安慰奪去了。從此,她再也不能為我分擔憂愁,我完全被那個漆畫屏風控制了。」
滕縣令停了下來,指了指狄公身後高大的漆畫屏風。狄公扭轉身子,注視著屏風。燭光不停地閃爍,在它精美雕刻的畫面上留下了怪誕的陰影。
滕縣令合上眼睛。「您不妨上前看看它的圖畫,」他平靜地說道,「我詳細解釋給您聽。它的一點一滴都印在我的腦子裡。」
狄公起身走到屏風面前,只見它由四塊面板組成,每塊面板雕有一幅精美的圖畫。板料漆成紅色,上面嵌著星星點點的翡翠、珠母和金銀細粒。這是一件稀世古董,他想,至少有兩百年之久。他依舊佇立在屏風前,聽滕縣令用近乎冷漠的聲音說明上面的四幅圖畫。
「像大多數屏風一樣,這四幅畫分別蘊含著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發生的事情。左邊第一幅為春,畫面是一個秀才在自家門前的松樹底下讀書時入睡,他的書童在一旁沏茶。該秀才夢見四位小姐,她們個個生得美麗,但只有其中一位引起了他的愛慕。」
「第二幅為夏,該季節象徵著飛黃騰達。此時的秀才正要進京趕考,以邁入仕途。他騎在馬上,後面跟著書童。」
「在第三幅圖畫中,秋天到了,這是收穫的季節。這秀才已經中了皇榜,做了大官。他身穿朝服,坐著馬車,後面跟著一個手持大扇的侍從,這面大扇表示他的地位很高。馬車經過一棟房屋的露台前面時,他看見了昔時夢中的四個小姐。他渴望和自己愛慕的那一位結為夫妻。」
滕縣令停了下來。狄公繼而站在第四塊面板前,好奇地上下打量。
「第四幅為冬季。」滕縣令繼續道,「這是捫心自省的季節,也是悠然享受的季節。它描繪了夫妻恩愛的幸福。」
狄公望著畫面里的那對夫婦。金碧輝煌的官邸里,兩人坐在桌后,彼此挨得很近,丈夫一手摟著妻子,一手將酒杯送到她的嘴邊。狄公轉過身子,剛要返回自己的座位,滕縣令迅即說道:「您再仔細瞧瞧!這屏風是我娶了銀蓮后不久在京城一家古董店買的。當時我一眼就看中它,雖說價格很高,我還是典當了一些東西買下了它。要知道,它上面的四幅畫恰好代表了我一生中的四個階段。我在家鄉讀書時,確實夢見過四位小姐。後來,我又確實到了京城,在坐著馬車經過一棟兩層樓房時,見到了自己夢中的四位小姐。原來那樓房是已經致仕的刺史吳大人的官邸。而且我確實娶了他的第二個女兒銀蓮,也即我夢中愛慕的那個小姐為妻。這個屏風是我們最珍貴的東西,我們走到哪裡,就將它帶到哪裡,不知有多少次,我們一塊兒坐在屏風前面,模仿畫中的每一個細節,談論相戀和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