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我和阿譯空空落落地走過巷道,心裡邊想著我們帶不回來的不辣,腳步聲聽來也是空空落落。


  阿譯怔怔的,好像他把半拉心也留在那裡了,倒未見得是不辣。不辣對他倒更像很多同樣不親不近之人的代言人——只是那許多人加一起對他來說就成了世界。


  「不辣他……」他說。


  我惡聲惡氣地駁回去:「別說不辣。」


  但是過了一會兒我自己倒開始笑,笑得都有點兒失控,只好靠在了牆上。阿譯驚訝地看著我,雖然都不知道在笑什麼他已經忍不住要笑了,他就是這麼個易受感染的傢伙。他也笑得說話都斷斷續續的:「怎……怎麼啦?」


  「不……不辣呀!」我說。


  阿譯就再笑不出來了:「……他有什麼好笑的?」


  「蹦啊,他用蹦的。」我蹦著,真是丟人。我也蹦了小兩年了,卻沒一個新失腿的人蹦得了無掛礙,「蹦回去。蹦過雲南,蹦過四川,蹦過貴州,再蹦到湖南。路上就有個小姑娘跟他說了,叔叔一起踢毽子吧。」


  阿譯就笑嗆了直咳嗽,他倒是個好聽眾,雖然在他那裡從來看不到真正的高興。「不是不說不辣嗎?」他邊笑邊問。


  「如果能說得笑起來你就只管說。」


  阿譯就又不笑了,怔忡了一會兒,但是不再抑鬱了。「我做不來……不過煩啦,我覺得我不對。」他說。


  我多少訝異地瞧了眼他,因為他叫煩啦而非孟煩了的時候實在寥寥無幾。「只有虞嘯卿那樣的人才會覺得自己總對。」我說。


  「謝謝啦。我還以為你一定要說你什麼時候對過呢。」他有些憂心忡忡的,可臉上還帶點兒沒褪去的笑紋,「我是說,那麼多人沒了,死的死,傷的傷,可我心裡居然還暗暗地高興……我是說,我還是沒做對一件事,可你們終於接受我了……我居然為這個高興。」


  我沒好氣地看了看他。


  「你要說我沒出息,我知道。我也心比天高過,都打磨沒了。我也知道我回不去上海了,我還知道,回去也再交不出你們這樣的朋友了。」


  我很想說什麼,最後我只是學著死啦死啦嚷嚷起來:「走吧走吧,走啦走啦。鐵拐李,拐起來。」


  阿譯就憂憂喜喜地跟著我:「去哪兒?」


  「迷龍家。」我說。阿譯的腳步立刻遲疑起來,我悻悻地說:「不說是朋友嗎?」


  這種話逼不住炮灰團的任何人,除了阿譯,我就瞧著他的步履又堅決起來,我倒真有點兒佩服他。


  「不辣住的地方……別告訴死啦死啦。」我說。


  阿譯愣了一下:「為什麼?他不會對那個日本人怎麼樣的。我知道。」


  可他會把不辣弄回我們中間的,他有的是見鬼的辦法……不辣自由了,不辣已經自由了。


  後來我們再沒說什麼,一路沉默著。我看著天,阿譯望著地。


  快近迷龍的家時,我們聽見一個響亮的乾嘔聲,我們往岔道里側目了一下,一個人——不如說一個人糰子拱在一堆破爛里,那嘔吐聲著實讓人皺眉兼之想要掩耳。


  「誰家飯吃這麼早?現在就喝多了?」我說。


  阿譯不樂意惹事,只拉我快走。我被他拉過那個岔口,然後聽見從那岔巷裡發出一聲非人的低號,那聲音又熟又不熟,是從一條正被燒烤的嗓子里擠出來的:「幫我!」


  我們倆不約而同地發了一怔。我大叫:「死啦死啦!」阿譯叫的是「團長!」但往下的反應是一樣的,我們手忙腳亂地跑進了那條岔巷裡。


  那傢伙團在一堆破爛中間,跪著,把自己的頭死死頂在牆上,一邊在死命摳著自己的喉嚨,幾乎把自己的整隻手都塞進了喉嚨里。我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聞著一股子奇怪的異味,只能傻瞪著。他已經根本吐不出什麼來了,終於摳出一口,是帶血的胃液。


  我們終於有反應的時候就是像對一個醉鬼一樣的,阿譯不得要領地拍打他的背,而我會對任何喝成這樣的人表示鄙夷:「你……用得著喝成這樣嗎?」


  那小子把顆神志不清的頭頂在牆上,卻仍沒忘扯著爛嗓子沖我咆哮:「不幫忙就走人!」


  「幫你幫你!——怎麼幫?!」


  「……水!」


  我攤攤手走開,那就找水吧。


  他又接了一句:「……很多水!」


  「夠你在肚子里養塘魚。」


  我用從老鄉家借的桶把那半桶水拎過來時,死啦死啦就真讓我有點兒發傻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毫無必要地扒拉開阿譯,又毫無必要地扒拉開我。他的眼睛里全無醉意,但是很瘋狂。我裝了半桶的結果是他脖子再抻長兩倍也夠不著水面,於是他把整個桶端了起來。我們以為他要倒自己頭上,可他卻是不折不扣往自己嘴裡灌。


  那傢伙咕咚咕咚,連肚腹都看著在衣服下鼓脹起來,然後他摔掉了水桶。我不知道一個人喝那麼多水后怎麼還站得起來,但他搖搖欲墜地站了起來,站起來又倒了下去,不是摔倒的,他把剛喝脹了的肚腹擔在桶上,承壓著,然後又一次去挖自己的咽喉。


  我和阿譯真有點兒傻了。他這回又吐了個翻江倒海,好處是終於不用吐胃液了。


  阿譯明白過來了:「……真的不是喝酒……」


  我終於開始嗅著這空氣里一直瀰漫著的一股怪味:「臭……」


  「……大蒜味?」阿譯遲疑地說。


  那傢伙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出去幾步,然後撲通倒地——這回真是自己摔的。我們撲了上去,扳開他的眼皮,先觸到他體溫絕不正常的皮膚和絕無規律的脈搏,然後看見他已經渙散的瞳孔。


  我發著蒙,然後開始慢慢地明白了一點兒,但是我不相信。阿譯來得比我更直接一些,因為他並沒瞧見死啦死啦之前在做什麼。他一張驚得合不攏的嘴:「他好像是……中毒啦?」然後他開始做一個要給任何事情找一個合理解釋的人,「是不是南天門上鬼子放的毒發作啦?」


  我不願意再去想了,手忙腳亂地把那具癱軟的軀體拉了起來:「……我看是你發作了。」


  阿譯顛三倒四地幫著我,可他還在徒勞地想尋找一個原因。


  我吼道:「走啊!」


  阿譯忙攙住另一邊,在戰場上他都不發慌了,可現在照發慌:「哪裡?去哪裡?」


  「師里有個醫院。」我說。


  然後我感覺到肩上的軀體在掙扎,那傢伙離死不遠了,可拼力在掙脫我的把握。我摁住他虛弱的掙扎,同時感覺到他的決心。


  「不去……醫院。」他說。


  「不去醫院不去醫院……可你讓我去哪兒?」我問他。


  他才不管呢,玩兒他的神志不清去了。我也不知道往哪裡去,只能是先走出這鬼也得繞暈的巷道。阿譯幫著我,他開始明白了,明白了也就嚇住了:「……他是在尋死?……尋死幹嗎又要自救?……是不是每個上了吊的人最想的事情都是把繩子解開?」


  讓他做研究去吧,只要他拖著死啦死啦的那一邊還沒撒手。我們玩兒命地架著死啦死啦往巷口掙,他的兩條腿已經拖在地上,我在眼角里窺見了,只好使勁地咬緊了牙根。


  我們拖著死啦死啦過街,覺得是在拖著一個死人了。他很安靜,安靜得都沒有生氣。我耳朵里嗡嗡地響,流著汗。這個人死了,我們的世界將徹底變換顏色,也許是分崩離析。


  阿譯忽然變了嗓子地鬼叫:「Hello!柯林斯!」


  他並不是在發瘋,柯林斯把一輛吉普停在街頭,幾乎就是流著哈喇子在看一個穿旗袍過路的女人,我不知道那有什麼好看的,人家旗袍下邊是穿著長褲的。


  「全民協助!」我也大叫。


  看來跟我們一樣,柯林斯早就更習慣了諢號而非本名。他轉了頭來,看見是我們就很高興,並且憤怒地指著那個女子向我們嚷嚷:「一點兒皮膚也看不到!——他喝多了嗎?」


  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好向全民協助呻吟:「幫忙……想個辦法,快幫幫忙!」


  全民協助一邊撓著毛茸茸的胳膊,一邊瞪著我們。


  我們把死啦死啦摔在全民協助的吊床上,然後和柯林斯的朋友們開始忙亂。我們尋找著罈罈罐罐、導管、藥片、針頭、輸液瓶,以及各種也許用得上更也許用不上的玩意兒。我們把連在唧筒上的導管塞進死啦死啦的嘴裡,拿針扎他的皮膚,拿聽診器聽他的心跳。我們現翻著書,配各種溶液,讓自己連著瓶子一起搖晃。


  找對了人,來對了地方,這裡沒設備,可美國佬是抱著機器長大的,我們用百分之一的硫酸鋅催吐,用五千分之一的高錳酸鉀洗胃,用口服的硫酸鈉導瀉。死啦死啦被我們這幫土郎中洋郎中翻書翻出來的辦法一遍遍折騰。換別人早該休克了,他卻就不休克。不但不休克,被整瓶那些不是人吃的玩意兒折騰得渾身痙攣時,他還要往起掙:「不……不能來醫院。」


  我死死把他摁了下去:「這他媽的不是醫院!」


  阿譯仍在那兒想為他的疑惑找一個答案。他知道我不會理他,便沖著全民協助嚷嚷:「What?」


  全民協助用他半通不通的中文說:「老鼠,那個葯。OK?」


  阿譯又嚷嚷:「他去哪兒了?怎麼會吃老鼠藥?」


  我不吭氣,只看著床上那個人被煎著熬著,和在煎熬中掙扎。


  阿譯問我:「能告訴我嗎?——我煩透什麼事情都被你們瞞著!」


  我說:「安靜,安靜。你看不出他需要休息?」


  阿譯只好閉嘴了,憤憤地瞪著我,而我只看著死啦死啦發獃。


  死啦死啦說:「傳令官,一個耳刮子能抽到的距離。」


  我就做出一臉憤憤準備過去:「來啦來啦。」


  但他沒叫我,他只是囈語,囈語都帶著極誇張的笑聲和語氣:「……迷龍,打機槍又不是撒尿,你抖啊抖地哼什麼淫詞浪曲?我說追你就追,砍翻他們一個興許我們就少死一個。我說開炮你就開炮,打一炮問一炮?你就算胖總也是個男人不是?我是團長,團長,團長,你們的團長!你們來一個都能把我煩死,其他弟兄怎麼辦?哎呀,獸醫,你不是……」他忽然悲傷起來,「你們不是都死了嗎?」然後他又遲疑起來,「孟煩了,克虜伯,你們兩位連排骨帶板油的又啥時候死的?……仗不是打完了嗎?」


  由得他發癔去吧,我到門口蹲下,望著外邊的夜光。過了會兒阿譯木木地過來,學著我蹲下,我不得不說他蹲得很彆扭。我一再叮囑他這事兒別告訴任何人。


  我的團長在吊床上集合著他已成炮灰的團,他現在遠比平日來得快樂,毒藥於他是酒,是可以宣洩悲傷和快樂的良藥。而對於那個妻子和孩子,哀痛和憤怒能否簡單成僅僅是在茶里加上耗子葯?

  我站起了身,說:「你去帶他們回去吧。告訴他們別過來了。我在這裡看著。」


  阿譯知道我說的是還在小醉家折騰的那幫人渣,悶悶地應了一聲想出門。我叫住他,他站在門檻外,以為又有什麼重要事情。


  「……別告訴任何人。」我說。


  阿譯憤怒得聲音都變了:「知道!我不會說的啦!」


  他那樣憤怒恰好是因為他總把任何事告訴唐基,我們知道,他也知道我們知道,後來我看著他憤怒地出去。


  諸天神佛,別再加給那個女人和孩子災禍了。


  我後來就蜷在門檻邊沒怎麼動過,我那團長也沒個躺在床上要茶要水的毛病,我幾乎是一睡睡到天亮。


  後來一個陰影遮住了我,猶豫了一下,低下來還算客氣地推了推我。我睜開眼便立刻嚇得清醒了,李冰,帶著幾個兵,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連忙站了起來,並盡量問心無愧地把自己抹平整點兒,儘管我不知道有哪裡又問心有愧了。


  「怎麼回事?」他問我。


  我儘力平淡地說:「……什麼怎麼回事?來跟美國盟友敘敘舊啊。」


  李冰便把手指指著仍在吊床上昏睡的死啦死啦,看著我的神情。


  我沖著已經被我們擠到另一個屋裡去睡了的全民協助說:「Yes?」他正很中國地跑到院子里來刷牙,只是盛水的器皿居然是個茶壺。他抬頭一望,管他三七二十幾呢,直說:「Yes!Yes!」


  李冰仍狐疑地看著我們堆了快半桌子的藥水和造得很馬虎的洗胃器具,又問:「……那是怎麼回事?」


  死啦死啦說:「喝多了,看見老朋友高興啊。喝得太多了,胃都出血了。」他剛才還是睡著的,現在說話卻清醒得要命,好像他就一直躺在那裡等著李冰來一樣。後來他用了一種絕非挖苦的腔調,而是憂傷得好像夢遊一樣的聲音說:「……那是因為打了勝仗。大勝仗啊。」也許他知道那才是最讓李冰頂不住的,挖苦只會激起反挫。


  李冰的嘴角動了動,最後什麼也沒說,帶他的人走了。


  死啦死啦躺在吊床上輕輕晃蕩。一通折騰下來,他活似個鬼,只有那雙憂傷的眼睛還似個人。「……是做夢也沒敢想過的大勝仗啊……」他說。


  我走近他,想摸摸他的頭,他覺察到了,回頭看著我。於是我什麼也沒做,只得出去,一邊恨恨地說:「……該死的阿譯。」


  死啦死啦獨自一個,在光和影子里微微晃蕩。


  謀殺戰地長官是該殺頭還是車裂呢?不會仁慈到槍斃的……我不敢替迷龍老婆想,只發現一件事,儘管炮灰團死得連皮帶渣都快要不剩,我們還是別人眼中的禍患。


  迷龍老婆和衣睡在一間能讓任何人都瞠目結舌的卧室里,這裡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那張足能佔掉半個房間又修補了很多次的大床。一個被推倒的衣櫃斜壓在床上,還有五六床被泥和沙加上了水沾染了的被子,迷龍老婆蜷縮在那一團混亂的縫隙中間。這屋裡就像被炸彈炸過,這屋裡被一顆叫迷龍的炸彈炸過,所以不管怎樣,這仍是她的世界;所以每天起來仍能那樣周正地出現在別人面前,那是她獨有的特異功能。


  雷寶兒是睡在另一個房間里的,他叫道:「……媽媽?」


  迷龍老婆立刻醒了,醒來的第一件事是止住自己的啜泣,那並不容易,她得用手死死地掩住嘴,等每天睜眼的第一陣哀痛過去后才能出聲。


  「寶兒?」她叫道。


  沒再出聲,雷寶兒的喚聲本來就是很惺忪的。


  她就瞪著這個禪達獨一無二的房間,原來就是禪達獨一無二的,現在還是,但現在是她一個人的房間。


  她醒來了,不要吵醒寶兒,不要吵醒孟煩了他爹,開始通往又一天的漫長旅途。


  她在鏡子前收拾著自己,拭去困極而眠時蹭上的每一小點兒臟污,把自己收拾得好像迷龍就要回家一樣。


  她複姓上官,名戒慈。她丈夫在世時我們沒人去記她的名字,後來她丈夫不在了,她對親手殺了她丈夫的人下了毒藥,我才記起她叫上官戒慈,是一個完整的人而不僅僅是迷龍老婆,實際上她遠比我們完整得多。


  上官戒慈開始了她又一天的忙碌,盡量像這個家裡什麼也沒失去一樣。


  該做飯了,做三個人的……哦,四個人,我也得吃。每天她都對自己這麼說,該什麼了,該什麼了,該過去了,該忘記了。她從小受的就是恭謹和守律的教育,那東西在南天門上被迷龍這傻鳥釘進棺材了。該撿起來了,她對自己說,該過新生活了。


  上官戒慈每天幾次例行打掃,細得很,細到連迷龍那個死剁了頭的臨上南天門前扔在院里的活計都打掃歸置了。沙歸沙,土歸土,鍬歸鍬,跟鎚子什麼的工具放一類——那個死貨當時號稱要把院子里裝上排水檐的。


  蒸屜冒蒸氣了,早點做熟了,她便放下手上的活計去廚房。她不是那種忙忙叨叨的人,一切都有條有序。她甚至停了下來,收拾一下雷寶兒昨天扔在院子里的玩具,她想起來這東西是迷龍拿炮彈殼做的,於是所有的有序亂了,快步衝進了廚房。


  她又一次啜泣了,可她會找地方,廚房裡可以把家什弄得乒乓交響來掩飾她的哭聲。好吧,又止住了,她揭開蒸屜,正好把腦袋伸進冉冉的熱氣中間,蒸去哭過的痕迹。


  早飯做得了,有條有序地擺放在灶台上,今天是包子和稀飯。


  上官戒慈站在那裡發獃。過了一會兒她告訴自己,該掃地了。地是本來就在掃的,半途放下而去忙早飯了,也許在其他人眼裡看來一切都是有序的,而在忙碌者心裡,已經無處不是混亂了。


  她又一次下意識地去收拾了迷龍的工具,然後發現那是毫無必要的,她已經收拾過很多遍了。


  她告訴自己不要再看了,但是她看見迷龍坐在伸手可及的距離,叮噹二五,把那些鐵皮敲打成據說將讓此院不再滑溜的排水檐,忙成那樣他還有空沖她做著色眯眯的鬼臉……也許往下五分鐘不到他們就又得回去折騰他們家的床。


  上官戒慈說:「別來啦。」


  她堅持著掃地。但是院子很乾凈,不需要打掃,只有迷龍回來了才會變髒變亂,迷龍會和雷寶兒一起把什麼都倒個個兒,把什麼都搞臟搞亂。


  她回身時發現我父親起了。我父親悲傷地看著她。她並沒在人前顯得悲傷,但她那種悲傷不需要拿眼睛看。我家的死老頭兒開始嘆氣,發出感慨:「……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我一向順服的母親居然拿一本書不輕不重地打在我父親身上,我父親趕忙地把書奪了過來,看一看幸好不是孤本。「不要拿書打。」然後他居然也就此收聲。


  而上官戒慈逃跑一樣去了廚房,再出來時她把做得的早飯放在小桌上。「可以吃早飯了。」她說。


  然後她逃跑,在這個小小的世界里有那麼多東西需要她去逃跑,幾乎是每時每刻,每分每秒。她拿著簸箕和掃帚抹布上樓梯,遇上了剛剛睡醒、睡眼惺忪揉著眼睛哭泣的雷寶兒。


  雷寶兒向他媽媽提出今天的第一個要求:「我要龍爸爸。」


  上官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上的家什,把雷寶兒領往桌邊,那包括把他安置在一張小凳上坐下。


  迷龍總在不經意的小事上顯出他的厚道,譬如堅持在爸爸的稱呼上冠以一個「龍」字,以便雷寶兒記住他的生父。我所知禪達最皮的孩子現在成了最愛哭的孩子,他媽媽從沒告訴他已經失去了隨時可踢的屁股和隨時可騎的肩膀,可小孩子也許用鼻子聞聞便真相大白。


  雷寶兒被安置在凳子上,吃的放好了,我母親幫著喂。


  上官戒慈便告誡:「吃早飯。」對兒子她並不像迷龍那麼溺愛,這導致迷龍迅速佔據了雷寶兒心中的第一位置。這倒也好。以前的上官想起來就會甜絲絲地告訴自己,這樣最好。


  她沒種和三個人一起吃早飯,我父母偶爾的眼神總是提示她關於悲傷。她離開了桌邊,又一次去拿起了簸箕,該打掃了,睡房無論如何是該打掃了。


  上到睡房,一看那些被迷龍炸過的家什,上官戒慈就又一次崩潰了,她放下了手上的用具,在樓梯上坐了下來。


  別想了,別想了,她告訴自己,但是仍然坐在那裡發獃。沒有啜泣,是比啜泣更要命的發獃。


  「別鬧了迷龍,求求你別再來了。」她對迷龍說,可是迷龍並沒有來,她最後還得起身,去打掃那張根本無從下手的床。


  最後她就看著那張床發獃。


  她只能看著那張大修過三次的床,這張床讓我們一幫人全部累折了,但記載著她已知的全部瘋狂和歡樂、她和迷龍全部徒勞了的辛苦。


  迷龍光著個膀子在屋裡踱,大發感慨,踱得也縱橫捭闔。在他正計劃的事情上,他的威風怕頂得兩個死啦死啦再加兩個虞嘯卿,原來迷龍也有龍行虎步的時候。


  「……這種事我第一眼瞅見你就定啦!咱們再要三個兒子,老大叫了雷寶兒是吧,老二叫龍寶兒,老三叫虎寶兒,老四就叫慈寶兒。你要是不樂意,老二就叫慈寶兒那也是好商量。」他說。


  他老婆問他:「那要是女兒呢?」


  「我生不出女兒來的。有你一個女的就夠啦!」


  對著這種瘋話,上官戒慈就只好疊衣服,一邊嘆道:「迷龍啊迷龍。」


  「咋的啊咋的?」


  「這裡是插根筷子就成竹林,可你也不是種竹子啊。」


  迷龍點頭:「嗯哪,我東北人種竹子幹啥玩意兒啊,要種也是白樺樹。」


  「迷龍迷龍,我在說種樹?我在說你的三個兒子。你要真想他們來這世上,就得在家待住了,半個月,一個月。你在家種麥子是這麼種的?撒把種就跑?」


  迷龍又點頭:「嗯,我們那兒土可肥啦。」


  「……迷龍!」


  「哎呀不好了,今天發餉,我得去盯著,不盯著他們就能把欠我的錢貓了,貓了就沒錢進貨了,咱家就斷頓了,王八蛋也斷頓了。還真是少不了我啦。」迷龍滿屋裡奔忙著說,收拾點兒這個,收拾點兒那個——死啦死啦要來行賄的零碎、拿來跟我們嘚瑟的食物、欠條子,收拾出一個包來。


  上官戒慈就瞪著他,剛開始是生氣的,後來簡直比看雷寶兒還要多了些溺愛,她說:「迷龍,你娶了幾房老婆?」


  「啥?啊?……嘿嘿。」迷龍介乎打馬虎眼和感慨之間地說,「命真短哪,人命真短。」


  「所以你想要兒子。」


  「嗯,嗯,要兒子要兒子。」他嘴上飆勁兒,腳下也飆勁兒,踢里空通地便下了樓梯跑作沒影。


  後來上官戒慈便倚在窗戶邊看。迷龍早已跑出了院門,順帶著給雷寶兒狠狠啃一口,然後就望了祭旗坡跑得像個瘋子,跑出很遠了再回頭望一望,蹦兩下招一下手,然後再跑得像個瘋子。


  迷龍在陣地上就瘋狂地想念老婆,再加個兒子,便拿銬子也沒法把他銬住。他要回家,回了家又瘋狂地想念陣地上的人渣,再加上個他崇拜的死啦死啦,他的妻兒便拿銬子也沒法把他銬住。最後他永遠顧一頭拉一頭地奔忙。生命很短暫,迷龍要繁殖,只是他的繁殖永遠只能做足熱身功夫。


  上官戒慈木在那裡,所有這些瑣碎讓她分崩離析,每天一百遍,然後還得讓人看見一個完整的自己。


  「別來了別來了,迷龍,這房子得收拾。這是咱們家,這家不能這樣。」這近乎告饒了,迷龍沒有回應。上官戒慈遲疑著去碰那張現在也許連豬都不樂意睡的床,遲疑得像是我們去排除踩在腳底下的一個地雷。


  她當時沒時間收拾,等她有時間收拾時迷龍已經死了,她再也捨不得收拾——也許她這輩子再也無法收拾。


  她終於從床上拖起一床被子,那被子像從泥沼里拖出來的,她便無法不想起迷龍那天像個熊瞎子一樣拆自己的房子,噗一聲笑了。


  笑完了,便是哭。「別來了。求求你,走吧,迷龍。」上官戒慈哭著對自己的笑說。


  然後她迅速擦乾了眼淚,因為她聽見有人在敲家裡的院門。


  院門被敲響,不輕不重、不疾不緩的三聲,節奏有些機械。


  上官從樓上下來,站在樓梯上。我的父母亦在看著院門,雷寶兒看了她一眼,掉了頭乖乖地吃飯——乖得有些陰鬱。


  上官站了一會兒,回去。她不打算開門,於是那三個也就當沒聽見人敲門。


  門沉默了很久,不輕不重不疾不緩地又被人敲出三響。


  我比上回離得更遠,離了個拿手槍打估計得精瞄的距離,瞧著死啦死啦又把門敲了三響,然後退到一個手榴彈爆炸的安全距離之外——也就是對街。


  門仍是沒有動靜,死啦死啦仍是像個鬼,只是有一雙越來越像人的眼睛。


  我們看著門像看一個點著的炸藥捻子,可它他媽的一直不炸,後來我決定走過去。「你想什麼想什麼?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嘴裡那股藥味隔三米還能熏人一跟斗?」我問他。


  死啦死啦就有些遲疑。他一直在遲疑,可就是不生退縮之心:「……炮彈總不能兩次落一個坑裡吧?」


  「誰說不能?我們就見過!親眼!」


  死啦死啦想了想,說:「嗯,是常有的事。」


  「日子很難過,我知道。」我寬容地拍打他,就像他曾經拍打我一樣,「想喝酒我捨命陪,要燒雲土我都去給你找來,非得跑來喝耗子葯?」


  他不吭氣,只是站在那裡,望著門。門沒開,他望了很長的一氣,說:「我不是尋死,我是求活。」


  「我知道。」他盯著門,我就盯著他,說,「只是全民協助那塊的葯已經快用完了,這是實話。」


  「哦。」


  我說:「我走了。」這是實話,我走了。這是假話,我走到巷子的拐角就站住了,開始摳老百姓家的牆皮。


  他又去敲了一次門,然後退回足一條街的距離。


  後來下雨了,我看著那隻落湯雞蹲在雨地里,用樹棍和手指頭在倒騰什麼。我悻悻地偷窺了很久,發現他是在用樹棍和手指頭搶救落水的螞蟻。 我也看著我腳下,那裡也有在雨水中掙扎求生存的螞蟻。


  此時此地,我是它們的上帝,我可以救它們或者不救它們。現在我的心情很壞,壞到我希望它們像迷龍家門外蹲的那個人一樣死去,我不想救它們。


  後來我蹲下來使用著樹棍和我的手指頭。對錯很重要,做虞嘯卿是不好的……我救了它們。


  我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死啦死啦正踩過水窪,去敲他的又一次門。門沒被敲到便開了,他看著上官戒慈平靜的臉。似乎她從來不曾為了一個叫迷龍的死鬼傷痛,似乎她從來不曾刻意謀殺眼前落湯雞一樣的傢伙。


  我就站在拐角的雨地里。


  死啦死啦也呆戳在那裡,他的智慧又成了已經剁碎的豬頭。「我來看看。」他再度乾癟地說。


  門裡的那個謀殺犯一點兒也不像謀殺犯。「下雨了。」謀殺犯說,「團座進屋避避雨?」


  死啦死啦茫然地用目光追隨雨點:「喔,下雨了。」


  他很快就看不見雨點了,因為上官戒慈遞過來一把打開的傘,遮住了紛紛落落的天空。「團座進來避避雨。」她說。


  連問式都省了,死啦死啦疲憊地抹了抹臉,說真的,一個剛死過一次的傢伙不該這麼快出來淋雨。他謝了迷龍老婆。


  我站在那兒,看著他進了院門,消失。我動了哪根筋,猛衝向那院門,但門在我面前輕輕地關上了。我想敲開它,但舉起手來卻沒有敲開它的勇氣,最後我退回了雨地里,把臉上的雨水舔進嘴唇里解渴。


  我喃喃對著雨水祈禱:「老天保佑,炮彈別炸一個坑。」


  死啦死啦小心地走過院子,似乎怕被地上的雨水濺濕了腳。他真怕的東西就在他的身後——上官戒慈一直為他打著那把傘,她小心到沒讓一滴雨水落在死啦死啦頭上。


  然後便進了堂房,坐在桌旁。死啦死啦聽天由命地看著上官打著一把雨傘在院子里忙碌,她進了廚房,廚房裡冒出了蒸氣,在雨幕中飄散。


  又要喝茶嗎?死啦死啦對自己苦笑,然後便瞧著雨地發獃。窗明几淨,連剛把他淋透的雨也成了景。迷龍老婆有像死啦死啦一樣的素質,只要她願意就能讓一個人如沐春風。一塊濕熱的毛巾遞了過來,那是上官剛才在廚房裡忙碌的原因之一:「團座先暖和一下。」


  死啦死啦說:「不了,不用了。」


  上官戒慈就沒聽見一樣:「濕的先就點兒暖氣,乾的你待會兒用,這地方淋了雨大意不得,濕氣太重。」


  死啦死啦說:「弄髒了。」他確實很臟,還套著從南天門上穿下來的破布,我們現在就沒人不臟。上官連瞄都沒瞄一眼,收拾家務去了。走前她說:「都是迷龍的,沒關係。」


  死啦死啦有點兒驚,偷覷了一眼,因為迷龍的名字如此輕鬆地從那位遺孀嘴邊滑過,他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好吧,那就擦,他擦了擦臉,望著毛巾上蒸騰的熱氣出神。


  「我特別愛看下雨的時候什麼東西冒著熱氣,一個飛起來,一個就落下來,好像老天爺想跟人說點兒什麼。不過這輩子都飄忽得很,能看到的機會不多。」他說。


  沒聲音,死啦死啦抬頭望了望,沒找著人。過了會兒上官戒慈拿了一套乾淨衣服從這院里四通八達的某一道門裡出來,放在他身邊的桌上,然後說:「團座要換衣服嗎?迷龍有衣服。」


  死啦死啦摸了摸那套衣服,站起來開始由下往上解衣服扣子。上官戒慈打算出去。


  死啦死啦攔住她:「別走。我不是要換衣服。」他解開幾個扣子是方便掏出褲腰裡別著的手槍,他把那支槍拿出來,說:「……這是柯爾特,我那支落在南天門上了,這是跟美國人借的。點四五口徑,一發子彈比一塊銀元輕不了多少。我只是想告訴你,你要是恨誰,拿它轟掉那個人的腦袋,非常解氣……解氣到以後你一想起那人的腦袋,就不再恨他。」


  上官戒慈看了一會兒,便伸手來拿。死啦死啦把她的手擋開了。


  「不不,我不是要你現在拿它轟我的頭,謀殺戰地長官。」他做了個自嘲的表情,「還是一個功臣,這罪名不是你草民擔得起的。我是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拿這支槍,找個絕不會連累到你的地方,我自己轟掉腦袋……我保證找個你看得到的地方,這樣你就解恨了。」


  上官戒慈瞧著那支槍,琢磨了一會兒,問:「你要什麼?」


  「只要你別這麼活。」


  「我活得很好。」


  「我瞧不出人怎麼死,可還瞧得出人怎麼活。」死啦死啦說,他忽然覺得背上發毛,回頭瞧了眼,雷寶兒站在一道門裡陰鬱地看著他。死啦死啦脖子僵硬地掉回頭,小孩的陰鬱實在比什麼都可怕。


  「……你還有兒子,迷龍的兒子。」他說。


  上官戒慈沒有笑,但給人的感覺是忽然笑了一下,那讓死啦死啦背上發毛的同時,正面也不寒而慄。


  「團座要不要喝杯茶?」她問。


  死啦死啦愣了會兒,他能剩下的只有苦笑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茶上來了,很釅的一杯。雨還在淅淅地下,死啦死啦端詳著面前那杯濃琥珀色的液體。並沒人管他,上官戒慈麻利地在忙著一應家務,那意思是你愛喝不喝。


  溫馨得很,於是死啦死啦也就加倍的感傷。「淡了點兒。」他說。


  她說:「已經很釅了。是普洱。」


  「少放了點兒東西。」


  「普洱也就是茶葉和水。」


  死啦死啦就不再啰唆了,拿起茶抿了一口,很香很釅,讓他忍不住想舒散一下筋骨,能讓人喝成這樣的茶自然是沒什麼問題——哪怕他是一個很少有機會喝茶的人。他像是慶幸又像是抱怨似的說:「還真是茶。」


  上官戒慈沒理他。他就又享受又受罪地喝著那杯茶。


  茶里除了茶葉和水真的沒有什麼,我的團長歡欣兼失望,如果這樣就被諒解,他又如何諒解自己?

  然後他就聞到了那個他永生難忘,並且一次就熟悉之極的氣味。他回過頭,雷寶兒給他端過來一碗熱氣騰騰的剛沖的藕粉。小孩子陰鬱,但是有禮彬彬——什麼讓他成了這個樣子。「叔叔,甜的。」雷寶兒說。


  一個已經喝過一次的人,離幾米遠也聞出那股子熱氣一蒸刺鼻之極的味道了。死啦死啦苦笑,回頭看了眼上官戒慈,人並沒看他,也並沒人管他,還是那樣,愛喝不喝,由你。


  他由得那碗藕粉放在桌上,茫然地摸了摸雷寶兒的後腦勺:「小孩子,頭真圓,跟你爸爸一樣圓。」


  「爸爸的頭是扁的。」


  死啦死啦懷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就他一向拍人腦袋的習慣來說,那麼他的手心怕就是八角的。


  「龍爸爸的頭才是圓的。」


  死啦死啦就很崩潰了,再一次看著那碗味道扎鼻子的藕粉發獃,想上吊時沒有繩子,不想上吊倒就有了繩子。


  雨已經不那麼下了,滴滴的,答答的。我摳著我面前的牆皮,老百姓家的牆是就的土坯,下過雨之後質地鬆軟得讓人忍不住去摳。我已經把它摳出一個大坑來。


  有個老太太出來跟我急:「摳啊摳啊,再摳就要被你摳倒的!」


  我半死不搭活地說:「不會倒。倒了把我埋這兒。」然後我立刻活了起來,我從老太太身邊蹦開的時候差點兒沒把她嚇得跳了起來——因為我等的人出現了。


  死啦死啦猛然打開了院門,然後從裡邊沖了出來,我父親追在後邊嚷嚷:「怎麼又沒把書帶來?!」


  「下回下回。」死啦死啦應著,徑直扎向我這裡。離得老遠我就聞到那股熟悉之極也難聞之極的氣味,他跟沒看見我一樣,像是被鳥槍打了的野兔子扎向巷道深處。他迅速把我拋在身後,而那老太太還抓住我不放。


  我大叫:「打過來啦打過來啦!」


  老太太便失了驚,逃開的速度沖南天門都綽綽有餘。「鬼子打過來了打過來了!」她人也沒了,門也閉了。我蹦著顛著去追我的團長,他都已經跑過巷角了。


  剛轉過角,我就聽見了嘔吐聲。那傢伙把腦袋狠頂在牆上,一塊鬆動的牆磚都被他頂得掉下來——比我摳摳的威力大得多,然後又是那一套,挖和吐,並且是吐不出來什麼的。


  我一邊撿起磚頭,平拍他的脊背,幫著他催吐。「別吐出來啊!別吐!別吐你就成啦!你就總算弄成一件事啦!你弄成啦!償了心愿啦!」我說。


  「幫幫我,水。」他抬起一張暴汗淋漓的臉對我呻吟。


  我瞪著他:「……我們回南天門吧?我們幹嗎從南天門下來?」


  他應該是壓根兒沒聽見,因為我沒去找水,他就一下子猛撲在地上,像狗一樣,猛喝地上水窪里的積水。我瞧不下去,拖起他,去能救他的地方:「……你讓我怎麼跟全民協助說?!」


  全民協助坐在門檻上,皺著眉,要通不通地抽著水煙筒。據說他將在下一個節日的下一個節日的某一個見鬼的下一個節日回去,但現在他煩心的怕不是這件大事,而是死啦死啦又佔了他的吊床。


  他向我抱怨:「他們告訴我要到聖誕節才會考慮我的回程。我看我要在中國做一個農民了。」


  我只能厚著臉皮說:「想想辦法,想想辦法,全民協助。」


  「……剛洗過胃又喝了同一種毒藥——兩發子彈鑽進同一個彈孔也不會比這個來得荒唐。……他是在嘗試自殺嗎?」他疑惑地問我。


  我搖頭,全民協助也用不著看我的搖頭,他自己搖得更狠:「如果他也會自殺,那我現在一定在月球上……我要在月球上做一個農民了。」


  我也氣得在含諷帶刺地說:「他最近有了良心,現在在洗滌靈魂。他如果不這麼干,剛換的良心就會死掉。」


  葯不夠了,全名協助只能用子彈里的火藥給死啦死啦催吐了。他小跑開了去做預備了。我瞪著吊床上的那個傢伙,他汗濕得把吊床都給浸透了,可清醒得很,瞧著天頂出神。


  「你到底想做什麼呢?」我問他。


  「我想讓她離開禪達……這地方死的活的全混作一堆了,在這兒待著的人總有天要把自己耗死……她該死嗎?迷龍我救不下來,可是她該死嗎?」


  我啞然了很長時間,然後說:「……沒有別的辦法?」


  「沒有。我說沒有就是沒有。」是的,既然他帶著我們在長久的一籌莫展中活到今天,那確實是他說沒有就是沒有。


  「已經沒有葯了,再來一次,我們只好給你上大糞了。」我告訴他。


  他沒吭氣,摸著火燒火燎的肚子,看著天頂。他大概是像蟑螂一樣抗藥的吧,這回他連幻覺都沒有。


  他什麼也沒說,於是我知道大糞他也無所謂。我們攻上了南天門,我們甚至能讓怒江改道,但我們沒法讓人偏離他要做的人。


  我攙著那個又一次大病初癒的傢伙進來,找了張椅子把他放下。我覺得不大對勁兒,每個人都看著我們,每個人都不說話,看得出他們曾在討論的話題在我們進來時打住了——我以為說的是死啦死啦。「他沒事。今天不會暴斃,明天就不好說。」我告訴他們。


  喪門星直衝沖地說:「張立憲說我們快可以回家了。」


  我愣了一下,知道他們在怔忡什麼了。我看張立憲,他大概是從放了這謠言后就沒插嘴過,坐在那兒發怔。


  我說:「擾亂軍心吧。哪來的謠言?」


  他瞧我一眼便轉開了頭,給我一個不屑回答的表情。余治過意不去,一五一十地複述:「跟我們要好的軍官都跟他們帶的兵交心窩子了,沒實說,可讓他們想想仗打完以後的事,別只想回十萬八千裡外的老家了,那些地方都教小日本榨乾了也打爛了,想想有沒有可能卸了這身皮做本地人的倒插門,可能還要好一點兒……我們也就是帶個話。」


  沒人說話,有人嘆氣——不會喜悅的,已經適應了這麼多年,這種消息撲過來就是讓人失落。


  「……倒插門也是個去處,這地方男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們洗乾淨了也能吃香。」我說。


  喪門星下意識地摸了摸他貼身裝的兄弟:「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克虜伯憂心忡忡地說:「我怕卸了這身皮連飯都沒得吃。」


  我就看阿譯,他入定似的說:「……我不想回上海。你會想回北平嗎,孟煩了?」


  我臉上僵硬了那麼一會兒,說:「……謠言。等真脫這身皮的時候我才說它不是謠言。」


  我回頭去瞅死啦死啦,他安靜地坐在那兒養著神,好為下一次的服毒做預備,這一切與他基本無干。


  我遠遠地跟著死啦死啦,他已經恢復了一些,不成人形但眼睛像瘋子一樣熾熱,他現在去迷龍家腳步都不帶猶豫的。我跟在那麼個似乎與他無關又實則有關的距離上。我已經不想再說什麼了,只是跟著去。


  回家不是謠言,用我們動物一樣的嗅覺也能嗅出它絕非謠言。只是回家和他無關,他是個連祖籍都沒有的人。


  我又一回摳著牆皮,牆上那個土洞已經被我掏得越發大了。那傢伙又一次從迷龍家裡撞出來,我父親又一回在後邊嚷嚷著徒勞地想要追上他:「我的書到底被你做什麼用了?」


  我又一次架起那個跌跌撞撞的傢伙去找救治的地方。


  後來他又去了幾次,我想他怕是喝葯都喝出抗體了,且死不了,我不用去了,可我還是跟著去。我覺得迷龍老婆的怒氣不會歇止了,摧塌八百里長城也不會歇止,可他總會告訴我某個他認為大有希望的細節。


  那傢伙腹痛如絞,冒著冷汗,被我架著,還要跟我嘮叨:「……她兒子褲子上的破洞今天給補了,不是補丁,補了個花。」


  「……又怎麼樣?」


  「今天她門上多掛了個小鏡子,是本地人拿來照妖的。」


  「那又怎麼樣?人興許就是說你別來煩啦。」我沒好氣地說。


  「不是的,你不懂,她一直著意讓院里跟迷龍死的時候一個樣,連一片樹葉都不肯多落的。」


  「你跟迷龍說照顧他們……就是這麼照顧的?」


  死啦死啦想了想,嘴裡噴吐著毒藥的氣息:「……不算照顧吧?」


  「……你看上她啦?」我問他。


  死啦死啦,我也真服了他,答得真是毫不磕巴:「恐怕是。這輩子打過交道的女人怕也有幾十號,攏一塊兒怕還比不上人家一根小指頭。」


  我問他有希望嗎,他的回答同樣的絕無磕巴——「沒希望。」


  我沉默地架著他去找洗胃的地方。


  是沒有任何期待。你能有什麼期待?我們都沒有期待。


  「你走吧。」我一臉權威地說。


  阿譯小心地把那摞我們湊出來的臟乎乎的錢放在不辣面前的磚頭上——不辣那小子已經越來越像個花子,三生九世的花子。死花子一臉傻氣實則兩眼精光地看我們背後,看我們左右,看整個他的華宅,我們就不上當,我們知道沒什麼可看的,除了蜷在一邊把自己窩成烏龜一樣的橫山光寺。


  「走哪兒?你們快把話說清楚,我要去討飯。」他催我們。


  「回去。」我說。


  「回哪兒?」


  阿譯說:「回你老家,你說有兩條河包著的地方,你說有最好吃的米粉的地方。」


  不辣開始嬉皮笑臉:「趕我走?做叫花子還怕趕?」


  我和阿譯互相看了看,因為讓不辣走是我們倆的一個共同計議。


  阿譯又說:「這裡的仗快打完了,你看不到嗎?你聞都聞得到啊!」


  我也告訴不辣山高水遠的,他蹦不過去的。


  「孟煩了託了人,找到個往那邊去的車隊,差不多能把你帶到湖南了。機不可失的!」阿譯勸說著。


  「我托個鬼?是四川佬幫忙找的,我才不要居他的功勞。」我憤憤地說。


  不辣說:「你們兩張嘴都講煳了,不管我呀?」


  我壓低了身子,揪住他的衣領:「要得——你只准講這兩個字。」


  不辣就看著我們嘿嘿直笑。


  我和阿譯不知道去哪兒,可有興趣替不辣決定。虞師捷報頻傳,當官的開始打包細軟,我們就打包殘肢和記憶。


  不辣伸出一隻手,指著那個蜷成一團的死日本佬:「能帶他嗎?」


  我一下把不辣搡開了,罵道:「你他媽的。」連阿譯都一臉氣惱,也罵:「你他媽的!」


  一車子他不認得的兵,能容得他個死叫花就算情分,還能容個早該被砸成醬的雜碎?


  阿譯說:「你知道這機會來得多不容易嗎?現在的車隊連根針都塞不下,因為哪個官都在往家裡夾帶私貨!」


  「喪門星背的他自家兄弟的骨頭,你他媽的弄了個什麼奇怪玩意兒?」我問不辣,他還是嘿嘿直笑,說:「又不讓我講話了。都一樣的,都一樣的。」


  我呸道:「一樣個屁!」


  不辣說:「要打仗,我們都是照著對方腦殼開槍的,仗打完了,我跟他一樣都是要飯的。都一樣的。」


  我吁了口氣,看了看阿譯,阿譯點了點頭,儘管很艱難。


  「你摁住他。」我說。


  阿譯就把不辣摁住。不辣好像也知道我們要做什麼,並不掙扎。我從褲腰上拔出全民協助的那支柯爾特,上好膛,走向那個蜷成了團的傢伙。那傢伙坐了起來,也沒躲,只是抖得風中一根草似的。他哆哆嗦嗦盤膝坐好,哆嗦得盤膝時都得要用上自己的手。他把雙手合了十,閉著眼,流著眼淚,很急促地也不知道在念些什麼。


  不辣就哈哈地樂:「打吧快打,你快打完他,下一分鐘好給我收屍。莫以為一條腿的人就沒得辦法把自己搞死。」


  我沒打,不光是因為不辣的威脅,不光是因為我知道他說了就做得到,也因為我有點兒打不下手。不辣就輕拍阿譯摁著他的手,阿譯無力地放開了。


  不辣起身開始收拾自己的要飯家什,缽子拿在手裡,罐子用繩子系在手上,拄著樹杈,他跟我們倆不在似的,只跟那個小日本說話:「莫亂跑。我回來幫你帶飯。」


  我想他們倆的交流大概像狗肉和死啦死啦交流一樣不用言語吧,橫山立刻就聽懂了,聽懂了就蜷成一團,說是跪著磕頭也不像,倒像激動過度死過去了,在那兒抱成一團。我們也不管他也不關心,這地方沒有人會激動死的,我們只是跟在一個蹦蹦跳跳的不辣後邊。


  我喃喃地發牢騷:「他媽的,那麼多心血全白費了。」


  不辣回頭說:「哪裡白費啦?不這麼干你們要不得過。現在你們幹了,過得去了。快點兒快點兒,別老讓一條腿的等你們。」


  我們只好加快步子跟上那個一條腿的神行太保。不辣叫我們跟上是有事情的,他把那摞錢又塞了回來,塞給我我推開,塞給阿譯阿譯推開。


  不辣說:「你們要害死我呀?我真要蹦回湖南,帶這些還不是自尋短見?要蹦回去,我身上就不要有別人想要的東西。」


  他說得對,我「嗯」了一聲,而阿譯默默地接了。


  阿譯問他:「……你真就把一個小日本看得比我們還要緊?」


  我說:「我討厭他。我現在還想宰了他。」


  「我也討厭他。」不辣興高采烈地同意,「我也討厭你,還不是要一起過?」


  「……別把我們跟個鬼子放在一起比。」阿譯生氣地說。


  「當然沒得比。」不辣說,「我跟你們講,我討厭他,我一討厭他,就罵,打仗我們湘人沒少死,正好出出氣。他個矬王八就哭,就跪著磕。」


  「假的啦。他現在用得上你而已。」我說。


  不辣興緻全然不減:「我當然曉得。」


  阿譯說:「……等他一用不上了你了,你睡覺他就給你一塊大石頭。」


  不辣搖頭:「那倒不會。」


  我也說確實不會。阿譯就很有些訕訕,因為那顯得他心理陰暗。


  我趕緊替阿譯打圓場:「阿譯就是擔心你,還有遇事愛往壞處上想。他要是壞心眼,世界上沒有好心眼了。」


  阿譯就連忙展了展容:「謝謝。」


  我接著說:「可現在是在打仗,仗打完以後呢?你幫他做這麼多,他還不是要回去的。你不值得為他這麼做。」


  不辣也開始有了點兒怒容,對橫山發的,而不是對挑撥離間的我們:「快回去好了!回去好了!千萬不要再來了!跟你們說我討厭他嘛!屁大點兒事也要跪,毛大點兒事也開哭,要討飯他那腔調開口就變肉餅子!啥子用場派不上還要分走我一半食!」


  我們不再說話了,陪著他走吧。


  他討厭橫山,可他現在得這麼做。要不然,用他的湖南話說,不得過。


  我和阿譯後來就站在街頭,看不辣要飯。我們在這兒也許有好處的,我們在這兒,上次趕過他的那個花子頭兒猶豫再三沒有過來。而不辣蹦著跳著,涎著笑著,有時有,有時沒有,飯是討得離我們越來越遠。


  他愛蹦,蹦得離我們越來越遠,那是下意識的,他已經徹底地遠離了我們,也許還念點兒舊情,但他已經徹底遠離了我們所在的世界。


  我和阿譯互相看了看,我們都明白。如果讓我們也像他那樣粗魯和一無所求,說不定我們也蹦在他的身後。


  一輛車停了下來,就停在我們面前,車上的軍官下來,向我們敬了個禮——是小猴,不過這會兒他讓我們覺得很陌生,因為我們熟悉的是他對張立憲和余治的那張臉,現在他拿出的是一張師直對下屬團的臉,說:「我師公務。讓你們去一趟。」


  我們訝然得很,著實訝然得很。


  我已經訝然得出了聲了:「我們還有什麼公務?」


  小猴便多給了一句:「師座從前沿回來了,正在西岸江防候你們。」那多半還是看張立憲的面子才說的。


  我瞧阿譯,發現他也在瞧我。他是屁都不敢放一個的,那我放:「候我們?候我們幹什麼?」


  「不是候你們,是候龍團座和你。」小猴不耐煩起來,「上車。」


  於是我上車。我最後看見的是站在那裡茫茫然的阿譯,還有更遠處笑嘻嘻沖我敬禮的一個叫花子。


  車又一回停下,死啦死啦正一臉吸毒鬼相地站在迷龍家對街賣獃。


  小猴又一次地下車敬禮:「龍團座,師座有請。」


  死啦死啦詫異地瞧著車上的我,我向他大做詫異的表情和手勢。他倒是沒我那麼多廢話,徑直就上了車。


  我又一回地毛骨悚然,原來師里比我們還了解我們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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