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對峙就是磨洋工,這在南天門上已經有切膚的教訓。我們在帳篷外的地上東倒西歪,一個枕了另外一個,睡著了。


  迷迷糊糊的我聽見憲兵們的槍栓拉了一響:「誰?」


  某個開關便被觸動了,我掙起來去猛抄我並不存在的槍,只抓到了一把土。我開始號叫:「鬼子,上來了!」


  九個人倒有一大半做了與我很貼切的回應,我們一下像是炸了膛的槍。


  沒能睡著的張立憲拍著我:「哎,哎……鬼子,已經被壓到銅鈸一帶作決死一戰了。」


  我清醒過來,肩膀上被一雙手把著,那雙手捏了我兩下。我知道他是誰,不用看見他也教我安心了。


  死啦死啦招呼道:「孟煩了,小張,你們來幫我。」


  我看了一眼那個筋疲力盡的傢伙,他簡直像是剛從怒江里撈上來的江泥又被塑成了人形,我相信在我們沒看見的時候他又崩潰過好幾次了。


  「現在我們去看看迷龍。」他說。


  迷龍躺在帳篷里,儘管腿已經斷了一條,仍然戴著憲兵隊為他準備的手銬腳鐐。叫煩了,他早不叫了,他只是在為他的斷腿齜牙咧嘴,也不知從哪兒弄了個骰子,左手擲一把,右手再搓一把,如此反覆無窮。


  我們進來,看著他。我不想看他,看他我就忍不住想笑,有多想笑就有多想哭,看見他我就很想嘆氣。


  迷龍抬了頭笑眯眯地看著我們:「我又贏了哎。」


  死啦死啦問他:「賭什麼?」


  「左手死,右手活,賭這玩意兒。」


  「你還知道死活?」


  「大老爺們兒的,那當然是一心奔活。」


  死啦死啦走過去,他沒得槍扣了,手在平時放槍的位置捏了個拳頭,下一秒鐘他掐死迷龍也不奇怪。我們也很想,要捨得我們早掐死迷龍了,要是迷龍他爹媽我們早在這孩子出世時就給塞糞坑裡了。


  死啦死啦問迷龍為什麼要開槍,迷龍苦著臉說:「打蒙啦。打蒙啦你不知道嗎?剛才哪個傻子在外邊嚷嚷鬼子來了?那就是打蒙了不知道嗎?」


  「你的仗打完了!打完了知道嗎?」死啦死啦咆哮如雷地往上走了一步,為防他對迷龍行兇我和張立憲只好一邊一個地夾住他,可他只是蹲了下來,摸索著迷龍已經被我們包紮過的斷腿。


  迷龍說:「沒偷工減料啦。你倒打得狠,他們就跟伺候爹似的。」


  死啦死啦仍舊檢查了我們所作的包紮,沒說什麼,起身要走人。我和張立憲跟著,緊得險能踩到他的腳後跟。


  「謝啦。」迷龍說。


  死啦死啦半死不活地瞧了他一眼。


  迷龍又說:「你是我剋星呢。早知道改個名字好了,叫迷鬼。」


  死啦死啦說:「我也不姓龍。」


  我沒好氣:「我就知道。」


  「是逃日本的時候撿了個軍官的名字。那時候我就覺得,亂世里做個丘八還是挺好的。」他瞧了眼張立憲,「那小子挺像你的,一股子神氣。」


  張立憲問:「……那你原來叫什麼?」


  「他不會說的。」我說,「……名字是撿來的,軍裝是撿來的,我們是撿來的,還有什麼不是撿來的?」


  死啦死啦說:「我自己。」


  我們跟著他出去。我們隨著他走過怒江夜色下的灘涂,月色泛在江水裡,讓一切都不像在山野里那樣昏暗。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礫石里走著。江對面不再是漆黑一片了,江對面很多的火光連成了環山的長龍;如果我們更注意一點兒能看見西進的軍隊,但是我們無心去注意,說白了,一不小心看到一眼我們心裡便像被刀割了一樣。


  我對死啦死啦說:「我勸你痛快地一槍把迷龍打死,或者我去也可以。」


  他不說話,使勁踢著礫石,讓我們都覺得腳指頭生痛。


  「把腳指頭踢斷了,我們就沒辦法很快地趕到師部了——可是到師部又有什麼用?你不是從師部回來的嗎?」我提醒他。


  他不踢了,仍不說話,臉上寫著絕境,即使在南天門上都沒見過他現在的絕望,那時候我們至少還可以對日軍開槍,現在連踢石頭都不能。


  我說:「我猜一猜,你去師部,捧上我們還熱氣騰騰的功勞,想換一條迷龍的小命。我猜的啊,是不是連虞嘯卿的面都沒見著?看門的告訴你這麼大戰事,師座怎麼可能還在屋裡坐視。你就只好又來叫張立憲,因為知道他在師部人緣好。」


  死啦死啦發狠地說:「……迷龍這個混賬,闖這種禍就是死了活該!」


  張立憲說:「他打蒙了呀!」死啦死啦在說氣話無疑,張立憲可真的是欲哭無淚,他伸出一根現在還直不過來的手指頭,「你三十八天手都摳在扳機上又能怎麼辦?你看我手指頭,現在還跟長在扳機圈裡一樣。」


  他就快號啕了,但我們發現我們有一個尾隨者。


  「誰?」我問。


  那個從帳篷尾隨我們至此的傢伙就跌跌撞撞追上我們,說:「我。」


  死啦死啦狐疑地瞧著那個一張臉倒被繃帶裹掉大半的傢伙,他一隻手吊著,半邊身子也裹著繃帶。


  我給他介紹:「吃多了炮彈的余治。」


  余治也把臉上的繃帶撩一邊給死啦死啦驗明正身:「余治。我也去。老張認得官,可師里的蝦兵蟹將跟我好。」


  那對難兄難弟立刻就走一塊兒了。我不知道怎麼,看著張立憲和余治勾肩搭背走作一堆心裡就有些酸楚,不全是因為少了個何書光。死啦死啦看了眼他們,也發了會子怔,然後說:「走吧。」


  我便走,我們無法像前邊那兩位好得一個人似的,我們總是保持著距離。我說:「你認真想想。迷龍不能被那幫都沒打過仗的王八零切碎賣。」


  「就算要死,也不能是你為他預備的死法。」死啦死啦瞧了我一眼,「管你們逢場作戲還是死心塌地,迷龍他是個軍人。」


  「那要把迷龍當零碎賣的又是什麼人?——人字倒過來寫就是個丫。」


  「你要倒過來嗎?」他指著我們的回頭路,「要倒過來你就回去!」


  我很想喊回去,但我瞧著他愣了一會兒:「……我說什麼了讓你這麼光火?」


  他沒吭氣,手放下了,也不想走。張立憲和余治看著我們,也沒走——其實我們都不想去師部,也許再在南天門上待個十天八天都可以,但就不想去師部。


  「……你垮了……求求你,別垮。」我說。


  他黯然地說:「……早就垮了,遇見你們之前就垮了……給你們做團長的人不過一具倒不下去的屍體。」


  我說:「你……你別嚇我。」


  月光下的死啦死啦看起來很可怕,我不是怕他真是某具死不瞑目的屍體,我是怕他像我生命中的很多人一樣,忽然死去。


  死啦死啦最後揮了揮手:「……走吧走吧。」


  我們能怎麼樣——我們跟著一個自稱為屍體的人邁開步子。


  因為張立憲的緣故,我們這回在師部並未受多少阻攔。從外到里,總有人說一聲「小張,回來啦」或者是「張營長回來啦」,張立憲就很沉重地點點頭。他的麵皮子綳得比我們還緊,瞧得出他根本沒想好如何在這種情況下面對他家虞嘯卿。


  我們後來站在那裡看張立憲,他盡量地整理著自己——他從來沒這麼襤褸過的,然後挑一個顯然跟他最好的走過去,問:「小猴,師座呢?」


  那位的麵皮就綳得比張立憲還緊,說:「師座去西岸了。對不起。」然後他內疚地感慨,「老張你回來了,真好。」


  張立憲很失落地鑽進了某個辦公間。我悻悻地跟死啦死啦嘀咕:「不在就不在,用對不起這麼嚴重?交代過的。」


  我們筋疲力盡,搖搖欲墜地站在那裡,看著張立憲和余治像兩個走馬燈一樣地在師部穿梭,問每一個人師座的所在。余治最可笑,每問一個人之前先要說「我是小余」,遞名片似的掀開臉上的繃帶,然後問師座在哪兒,最後再得到鐵定的搖頭。我看得已經打上了哈欠,死啦死啦儘力把自己靠著牆根,否則早已倒下了——跟我們比他才真正是沒得半分鐘休息。


  我把已經搖搖晃晃的死啦死啦扶到椅子上坐下,我自己也不行了,在南天門上都沒覺得這樣,一身骨頭都要散了一般。張立憲打著晃過來,也不知道是他累得在打晃還是我累得連眼神都在打晃。他說:「……師座,大概真的去了西岸前沿……說天亮才能回來。」


  「那就坐等。」死啦死啦說,「等」字脫口,他便立刻睡著了。張立憲摸著椅子坐下,立刻睡死了過去。我仍撐著,困頓地看著他們,沒半分鐘余治摸過來,暈暈乎乎地掀繃帶亮名片:「……我是余治。」


  我悻悻地說:「……我是孟煩了。」


  「……哦,錯了。」他說,然後歪在張立憲身上立刻就睡著了。我瞧了他們一會兒,三個襤褸的、狼狽的、像從土裡和血泥里挖出來的人,像三具倒不下去的屍體,然後我自己做了第四具屍體。


  活人在我們周圍來來去去,就像我們在南天門的死人眼皮底下忙我們活人的營生。


  「都給我活過來!」


  還沒睜眼就聽見死啦死啦大叫,然後我被粗暴地推醒了。我睜開惺忪的眼,他同時在推著張立憲,已經橫在張立憲膝上的余治滾到了地上。


  我神志不清地抗議:「剛閉眼兩分鐘!」


  他說:「是整晚上!怎麼都睡著了?虞嘯卿來過又走了!我王八蛋!」他使勁抽打著他自己這個王八蛋,我下意識地想抓他的手,被他甩開了,說:「追呀!」


  我們亂鬨哄地追在他的身後。


  我們抄著近路,我們挑巷子走,我們從斜刺里插出。但晚那麼一步,我們瞧著那輛吉普車揚長而去。


  死啦死啦一連聲叫:「師座師座師座師座……」


  跑沒了。我們喘著大氣追在他身邊,我瘸著,余治拐著。


  我們跑的是崎嶇的山野,以便從弓弦抄上弓背。我們在山岡上猛跑的時候,能看到那輛吉普車的遠影。我們直跑得連腿子帶心帶肺都不當自己的,往常我們就跑吐了,現在連吐的時間都沒有。


  我們是天底下最賤的賤人,當虞嘯卿攜全師要員為我們搭出一座橋時,我們給了他生平最大的難堪,現在我們追過整個禪達,吃他汽車的尾煙。


  余治一個沒把穩,直從山道上滾了下去,這倒也好,對跑脫力的我們來說這是最好的加速。他正好滾在那輛吉普的必經之道上,那車一陣子急剎,否則余治只好真身不辨地被他師座的駕車碾作兩截。


  余治爬起來,確切地說還沒爬起來,是爬跪在地上。我沒瞧見虞嘯卿坐在車上,只瞧見一個慍怒的司機和扶著車載機槍以策安全的護衛。


  余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掀繃帶,盡量讓對方看到自己更多的臉:「我余治啊!師座!」


  張立憲也是滾下來的,滾到了余治身邊,他倒是站起來的:「師座!」


  我和死啦死啦打著出溜滑拿屁股下來,我很不幸地滾到了路溝里。


  車上兩個人很茫然地看著車裡,然後虞嘯卿現身——車上綁著一副擔架,我們的師座大人就蓋一張毯睡在擔架里。他瞧著我們,有些惱火,但並不莫名其妙——就像我原想的一樣,他也許不知道我們在追他的車,但他一定知道這件事情。


  他看了看跪著的余治,站著的張立憲,正在地上打滾的死啦死啦和正從溝里爬出來的我,然後說:「做什麼?我很忙。」他冷淡得我們只好看著他發獃。


  虞嘯卿已經覺得浪費不起這個時間了,他揮了揮手,車發動,他甚至沒下他長了輪子的床。


  死啦死啦說:「迷龍。」


  虞嘯卿問:「誰?」


  我大叫起來:「您記得他的!您說對著死亡能那樣舞蹈的就是您打心裡拜服的戰士!您會忘了一個您從心裡拜服的人?我都不會!」


  虞嘯卿沒吭聲,臉上浮現出一種介乎稚嫩和老辣之間的迷茫。


  張立憲一邊把摔得災情慘重的余治扶起來,一邊看著他的師座:「您記得他才說不記得。」


  死啦死啦說:「您讓我們在南天門等了三十八天,現在能否給我們三十八分鐘?」


  「三十八分鐘后我該在西岸和友軍師長碰頭。」雖如此說,虞嘯卿還是從那張全禪達獨一無二的床上騙腿下來了,「快說吧。」


  死啦死啦說:「您確實很忙,日軍頓失天險,我軍長驅直入,竹內聯隊和他那殘兵之後的整個師團等您去攻克。您現在忙得睡覺時都要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所以……還要費時間說嗎?您知道的。」


  虞嘯卿猶豫了一會兒:「我知道的。」


  死啦死啦懇求道:「幫幫他,怎麼都行,別讓他死……您知道嗎?他是最不該死的人。」


  「……理由。」


  「都是沙場搏命的人,能否就說沙場搏命的調調?」


  虞嘯卿說:「說。」


  「您派了他一個必死無疑的敢死隊隊長,他活著回來了,您就不能再給他死。」


  虞嘯卿愣了一會兒,看著路邊的地溝,我倒更覺得他是不想我們看見他的表情。然後他說:「我很忙。」


  「知道。隔著十米遠都能聞到師座終得大展拳腳的味道。」死啦死啦說。虞嘯卿瞪他,他涎笑,只是笑得絕不那麼自然,「我以為已經跟師座混得……很開得起玩笑了。」


  虞嘯卿說:「我會儘快給你個交代。」


  張立憲問:「多快?師座,已經有幾十個人想把他切碎了零賣,明天就會是幾百個!」


  虞嘯卿一邊上車一邊答非所問地說:「小張,小余,戰事緊得很,我需要用人。」


  那意思明白得很,明白到張立憲和余治都愣住了,他們怕已經想過一萬遍怎麼對虞嘯卿了,想到現在只好做了泥塑木雕。


  「他們在我這裡一點兒用也沒有。車上還能坐人,他們去了就能派上用場!……去呀去呀!」死啦死啦倒是踴躍得像個小丑。虞嘯卿蹬在車上看了看我們,我們就像用過的掃帚。張立憲和余治在猶豫,虞嘯卿又一次受到了羞辱,他的神情很複雜,最後拍了拍他的司機。


  我們瞧得見他在車開時熟練地登榻,顯然他將按計劃在路途上補足他的睡眠。


  泥塑和木雕動了起來,余治是泥塑,因為他開始哭泣;經過南天門上的日子后,張立憲倒是能熬了許多,他心不在焉地拍著余治的肩,一邊和我們往回走。


  死啦死啦後來又回頭望了望,虞嘯卿的車在前路上已經成了個小小的遠影。死啦死啦有種瞻望前世的惘然,後來他再也沒有回過頭。


  「你幹嗎不告訴他,迷龍殺的是一個臨陣脫逃……」張立憲說,但他沒再說下去了,因為我臉上的表情無疑在表明他說了句蠢話。而張立憲迫不及待地說了蠢話,為的只是讓自己不要像余治一樣潦倒。


  我說:「這最不重要了。他也全都知道……否則才不用那麼刻意地閃著我們。」


  余治不信:「師座絕不是那樣的人!」


  我看著,我看見又一個何書光,對事情他失望了,但仍然崇尚著那個人是他的底線。我盡量讓自己柔和一點地說:「好余治,咱們別吵架。你的師座只是被你們給慣壞了,他真以為你們是為他活的了……」


  余治不吵架,他跳上來就掐我脖子,張立憲死活把他拉開,拚命讓他平息下來,讓他回去。


  余治問:「回哪兒?!我們現在回哪兒?他們有川軍團可以回,我們回哪兒?」張立憲啞然了。


  一個死樣活氣的聲音問:「哎,你們要不要回禪達?」


  我們嗔怪地瞪著死啦死啦,他的語氣和提議都實在太他媽的不切題,只能說,他像壁虎的斷尾一樣又在慢慢恢復了。


  「你們真幫不上忙。私人恩怨,私人恩怨。」他苦笑著,「有兩個人在南天門上的時候不是做夢都想著禪達?」


  從他那不懷好意的語調我和張立憲都知道他指的什麼了,我和張立憲迅速對望了一眼,連忙又把眼睛轉開。然後我們倆異口同聲說:「不去!去禪達做什麼?」


  死啦死啦開步走,說:「回去。走啦走啦,那就回去。」


  離得帳篷老遠我們就看見憲兵隊的人散得很開,他們倒是什麼也沒做,只是觀望著阿譯、喪門星、克虜伯他們和新來的整幫人對峙。新來的那幫傢伙荷槍實彈,要衝到日軍陣里怕是一點兒不會落下風,可他們現在衝到了這裡。克虜伯已經拿出了那挺勃朗寧機槍,本來要架子才能打的玩意兒被他端在手上,拖著半條彈鏈,看起來倒也著實嚇人——那是我們剩下的唯一還稱得上武器的東西。


  他們要做什麼和我們要保什麼都是明擺著的事,也沒人廢話。我們幾個從兩方中穿過,我由不得不去打量他們掂在手上的砍刀,那是美國人造來開山砍樹的工兵砍刀,用來砍迷龍這樣結實的胳膊只怕也是一刀兩斷。


  死啦死啦說:「列位,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槍拔出來這麼久還沒打,就插了回去省得還要擦槍。」


  打頭的那個一臉痞氣地應對——他和死啦死啦兩個簡直像在比痞:「團座名聲在外啊,連虞師座都敢得罪的狠角——不過連虞師座都敢得罪了,我們還怕你什麼?」


  死啦死啦說:「我得沒得罪師座又是你們搞得懂的?不知道我一向是個冷熱交攻的命嗎?」


  打頭的那個就笑:「原來是個打蛇隨棍上的主啊。不過我們可不是虞師的,你就跟虞嘯卿穿一條褲子又干我們鳥事?」


  我已經瞧著要勢頭不好,湊近克虜伯低聲說:「打個連發。一個連發這幫散人直接散黃。」


  克虜伯低了頭給我一個苦臉:「鬼的連發啊。槍管子都燒變形了,一發子彈活活凝在裡頭了。」


  我只好瞪余治,他還有些積怨地攤攤手:「我哪裡知道。」


  死啦死啦已經被人指著鼻子猛退,退了兩步,然後一腳放上了那人的襠。那傢伙活活被踢癱在地上,然後死啦死啦往上沖了一步,把刀搶到了手上。他揪住了那位的頭髮,拉得那傢伙露出了頸根,把一把砍刀揚了起來,說:「帶刀不帶針線?我這一刀下去你腦袋還縫不縫得回去?」


  那傢伙就忍著痛涎笑:「沒得用,老哥,我們這一攤哪裡的都有,都是覺得上去搏不如下來拼,你砍我一個根本沒用。」


  死啦死啦瞧了一眼,確實就是,那些人反倒是更加蠢蠢欲動了,這根本就是一夥長了九個腦袋的亡命之徒,現在他可真到絕境了。


  這時我們聽見車聲、腳步聲、口令聲、拉栓上彈聲——這一切全來自視線被遮住的人群之外。和我們對峙的人們掉了向,但新加入的第四伙根本沒容他們對峙,一隊排槍在原向候著,另一隊插入我們中間,把憲兵隊和兵痞們與我們徹底分開——帶隊的是昨晚被張立憲叫作小猴的那個年輕軍官。


  小猴說:「師座有令,這是川軍團駐地,尋釁滋事者,以戰前亂紀罪處治!」


  那幫傢伙倒來得快也去得快,毫不猶豫地就屁股向後轉了。死啦死啦放下抓在手上的那顆頭,還幫人把一頭茅草揉平了些,那位倒也領情,點點頭就走。


  剩下的是從昨天盯我們至今的憲兵隊,理直氣壯地站在那裡,那位小猴立刻就盯了過去,「怎麼還不走?」


  憲兵囁嚅:「……我們是副師座派……」


  「我們是師座派來的。還有什麼?」


  憲兵也見機得快,亂世總不乏拿得起又放得下之人:「哦。走人走人。」


  那兩撥人散去,小猴轉過了臉來,立刻便讓我們明白張立憲們為何給他個如此稱呼,他從表情到動作著實是有些猴性。他說:「立憲哥,余治哥。嘿嘿。」然後他看著克虜伯便又正色,「你那個機槍也要繳,要不我們可說不過去。」


  克虜伯積極地把槍往人手上塞:「拿拿拿去好啦。沉死啦沉死啦。」


  張立憲一直在納著悶,問:「小猴,怎麼回事?」


  小猴說:「不知道。」


  余治說:「你猴子變的呀,不知道不知道。」


  那個小年輕一臉興奮和快樂,僅僅是能和舊友重逢就讓他如此快樂:「就是不知道啊。師座從西岸來了個電話,叫帶人來盯著你們,不能教別人給欺侮了。我知道什麼?」


  那就夠了,張立憲和余治的一人一半臉,一個是沒了知覺,另一個是繃帶裹住了,但剩下的那一半里露出個難以言喻的笑容。


  我也很快樂。我吁了口氣,看迷龍待著的帳篷。一個小腦袋在那裡探頭探腦,我問:「嗨,你來做什麼?」


  雷寶兒沖我瞪了幾眼,消失了。


  阿譯說:「迷龍他老婆來了。差點兒就讓人當面把她丈夫碎剮了,好險。」


  我也跟著附和:「好險。」


  我下意識去瞧死啦死啦的臉,在那張臉上卻瞧不見半點兒釋然之意。


  暮色漸沉,小猴他們那幫特務營的帶來了些食物,讓我們埋鍋造飯。就剩下這麼些人,一口鍋就夠了。


  連刀都沒了的喪門星弄了個竹筒,拿出在馬幫練就的本事吹火。他從煙熏火燎中鼻涕眼淚地抬起頭來,順眼兒溜了一眼對岸的南天門,然後他就愣了,說:「他們在埋我們!」


  我們嘩一下炸窩了,沒人覺得他有語病,倒是覺得他說得實在再貼切不過——沒錯,對面山上正在埋人,遠遠的那些小影子像螞蟻一樣刨著坑,大部分是不穿軍裝的,從本地征來的義夫。


  我們獃獃地看著他們埋我們。


  三十八天來,南天門上的彈坑多過死人,仵作們聊盡的人事就是把成堆的日軍推進大坑,單個的我們被埋進小坑。


  克虜伯問:「連個碑都不得給嗎?」


  喪門星小聲地抱怨道:「這回頭分得清誰跟誰呀?」我注意到他小心地摸了摸貼身的骨殖,硬硬的還在,喪門星寬慰地嘆了口氣,他的兄弟是幸運星。


  張立憲喝道:「敬禮!」


  我們被他們嚇得回了頭。張立憲已經把他們所有來自師部的人列了隊,唰唰地一個敬禮。我們看得清楚不過,因為他們敬禮時我們用屁股對著南天門。我們覺得很沒趣,便散回我們的鍋邊。


  張立憲只瞪我們,可他一半已成炮灰的心,也導致嘴上就不好對我們說什麼。


  我們繼續造飯,後來雷寶兒被這大火堆吸引出來了,在我們中間跑來跑去。我們每一個人都作勢要撲住他,惹得他如一個人在守著南天門,不過那小子倒猴精得也不會讓我們任何人撲住。


  我偷眼瞟著死啦死啦,他一直躺在地上,不管我們大呼小叫還是張立憲們敬禮他都一直躺在地上,像是在打盹。現在他睜開眼了,了無睡意,爬起來,幾乎是偷摸地看了看我們已經不再看的對岸。


  後來他猶猶豫豫地,用他身上很少見的猶豫,向對岸敬了半個禮——並且搶在我們沒發現之前。


  我也搶在他沒發現我之前趕緊轉開了臉,繼續和雷寶兒嬉戲。他後來就坐在那兒獃獃地看著,他知道他沒有和雷寶兒嬉戲的資格。在雷寶兒眼裡,他是傷害了迷龍的人。


  我看見一條擱淺在怒江邊上的魚。他是人渣眼中的精銳,精銳眼中的人渣。我總看著他從一極奔向另一極,他奔東的時候卻聽見來自西邊的呼喚——最後他會活活累死。


  我躺在我曾經睡過的床上,這床有正經的腿,更了不起的是它還有用磚垛出的腿。死啦死啦睡著另一張床,他在打呼——我們的兩張床倒是長得很有兄弟相。


  我睡不著,我最近總要精疲力竭時才能睡著。我看著趴在床下的狗肉,狗肉看著我,有時它看看自己腿上的繃帶。它的傷還沒好,以後它多半就是一條跛狗了。 狗肉忽然站了起來,轉身向了房門。我知道有事情發生了,但是我閉上了眼。


  過了沒多久小猴進來,他推門推得很輕,腳步也很輕。他一臉猶豫地走到死啦死啦床前,又撓了撓頭想要走開,看來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把那傢伙喚醒。


  死啦死啦睡著后那張臉堪稱破碎,我想這是讓那小年輕不忍把他叫起來的主要原因——我也一直在裝睡,一直裝到小猴終於拿定了主意要走。


  「團座。」我叫了一聲。


  那傢伙霍然便把眼睜開了,省略了從沉默到惺忪到清醒的整個過程。他那眼神倒像猛一睜眼,看見一柄三八槍刺已經捅到離胸膛只有一公分的距離,看見命運,看見我們永不知道的不知道。小猴被他嚇得往後退一步。他猛坐起來,然後站直了,小猴又退了一步。


  「什麼事?」他問小猴。


  小猴支支吾吾地說:「哦……噢……團座,其實……我們對您一向都佩服得很。您跟師座有點兒小誤會……可我們都知道,沒多久……你們就是天造地設的,做大事,肚子里都撐得……」


  死啦死啦沒有理會那麼多,他問:「迷龍?」


  小猴還堅持著把那個字囁嚅完了事:「……船……」


  「是不是有消息了?」


  「命令……來了。……對不起。」小猴說。


  死啦死啦愣了一會兒,然後就爆炸了。「起來!起來!」他大叫著,我不幸在這屋裡,就被他吼著,也踢著,「起來!」


  我被他踢得從床上滾到了地上。我忙活著尋找我的褲子,他媽的我幾個月來怕是第一次脫褲子睡覺,就這種下場。我沖他喊回去:「起來啦!我沒睡!」我慌裡慌張把腿捅進了褲子里,腿伸不下去,我猛跳了兩下,腿總算出去了。我驚恐地瞪著他,知道他垮了,但沒想到是這樣一下爆炸似的崩潰。更多的人衝進了屋裡,幾乎把門板撞脫,然後像我一樣,站在那裡看著他發傻。


  死啦死啦還在號叫:「出事了!出大事了!」他號著,把他剛才躺的整張床板都掀了起來,抱著那張床板對著牆一下猛撞了上去,我想一定是撞蒙了,他暈頭轉向地轉回頭來時倒顯得安靜了些。「迷龍死了。」他一臉平靜地說,然後發出一聲長長的啜泣。


  啜泣之後他開始拆這間屋子,屋子裡本來就沒什麼,他的主要工作是把每一件東西搗碎,把四塊木板拼成的床板還原成四塊,諸如此類。我們怕他弄傷了自己,衝上去想抓住他,立刻被他下死手給揍了回來——他根本是在把我們當鬼子打。


  我們最後只好躲避著飛來的零碎,看他在那裡破壞和號叫。「都死了,都死了。」他啜泣著,「我騙他們活人的!我看不見你們!」他吼叫著,整間屋子都被他撞得有些搖動。「人呢?人呢?!」他瞪著我們,一個睜眼瞎子的眼神,一個睜眼瞎子在喊著。


  我沖著他吼了回去:「我在呀!」


  張立憲也大叫:「都在呀!」


  換個時候,阿譯的細嗓子一定能讓我們噴出來,他倒是夠抒情的:「你趕我們,我們也不會走的。」


  可那個睜眼瞎還在喊著:「人呢?」


  我又一回沖了過去,想掐死他算了。「在呀!」我大叫。


  可他這方面不瞎,讓了一下,隨便找了件家什就把我給打得折了一樣。狗肉瘸著,跳著,用牙齒威脅著那些像我一樣居心叵測想要乘虛而入的人,它總是無條件地和它第一個認同的人類站在一邊。


  我後來看著狗肉也快瘋了一樣。我也快瘋了。拳腳在我頭上揮舞,平時攢下的那點兒可憐家當現在都成了兇器,碎片在我們身上頭頂飛掠。我用我最後還剩下的一點兒理智死死抱住狗肉。「好狗肉……好狗肉……是我……狗肉是我……」我念叨著,狗肉終於漸漸安靜下來,而死啦死啦擊退了我們的又一次進擊,站在一堆碎片之中,瞪著這屋子低矮的天頂,倒像在看無盡的天穹。


  我拉得回狗肉,可沒法接近他正在掉進去的那個世界——三千人都死去了,迷龍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繡花針。


  後來他安靜了,站在那間殘破得幾近廢墟的屋裡,慢慢地整理自己。那屋的門板都被撞掉了,四面漏風,儘管只是一燈如豆,我們也看得清晰。


  小猴帶的特務營遙遠而稀疏地站在夜色里,我們站得離帳篷更近一些。我們一邊如喪考妣,一邊只好乾聽著從帳篷里出來的那個哼哼唧唧的調門:「……一更啊里呀月牙出正東啊,梁山伯懶讀詩經啊,思念祝九紅啊……」


  張立憲還在怔忡著,可還是忍不住詫異地問:「幹什麼?」


  我也問:「……他老婆沒走?」


  張立憲從身後揪出一個小腦袋,那是雷寶兒。我很奇怪他怎麼跟張立憲倒處得挺合適的,一邊瞪著我一邊揪著張立憲的褲管。張立憲解釋:「說要照顧他的腿傷。小的是我們帶著睡的。」


  我嚇了一跳:「林督導,快把他弄走!有傷風化的!」


  阿譯連忙把雷寶兒連哄帶抱地搞走了,張立憲還在那兒詫異:「傷什麼風化?」


  「辦事呢。」我說。


  迷龍又在那兒連哼帶吼地浪:「……風吹樹搖擺哎喲,猜一猜呀猜一猜,猜一猜呀猜一猜……」


  張立憲如在雲里霧裡,怪不得他,任何一個正常人都無法聯想到迷龍正在幹什麼:「辦什麼事?」


  我歪了頭,瞪著他,干咧了咧嘴,很想笑,可又想哭。


  張立憲終於猛醒了就狠拍腦勺:「……喔……喔喔喔喔!可他腿斷了呀。」


  我說:「他手腳都斷了怕是還能照常干這事……不過用什麼法子,也只有他那色鬼的腦子才想得到。」


  張立憲笑了一下,笑得比哭還難。我們就待在那裡,聽迷龍斷斷續續地唱著歌。有時他碰到了傷腿,就痛得一下子把調門全跑了,有時他沒怎麼痛可也跑了調,那是什麼緣故我們這些魯男人倒也自知,只是這裡一大半人嘴上不乾不淨,見了真招反倒不好意思說出來。


  黑黝黝的,死啦死啦屋裡一燈如豆,也不知那屋都快被他砸殘了怎麼還能留下個燈。迷龍帳篷里那盞「氣死風」調得光很低,連個映影都沒有,我們就傻子一樣或背著或面對著那頂帳篷。


  看來我們今天只好這樣等待天明。


  恃功自傲,搶械行兇——軍部判下這天才的八個字,根本用不著原告到堂。八個字一定來自唐基那種天才的腦子,輕輕便抹掉了不得不認的顯赫戰功,一個恃字,一個搶字,迷龍現在罪加三等。


  小猴在我身邊心猿意馬地轉悠,我看了看他,我對他倒沒有惡感。


  小猴笑了笑,這種笑來自那種盡了力,於是也安了心的人。他悄聲對我說:「你能不能去跟團長說……是師座帶的話。」


  我問:「還有什麼好說的?」


  「軍里天亮就要來提人,入他們手就慘了……師座說,這樣的精英和棟樑不該落在宵小手裡,所以……天亮行刑,我們執行……」


  我說:「是這樣的人渣……小偷乞丐,如此而已。」


  小猴就窘得不行,換件事我都要同情他了。「師座說,他知道團長難做,可以退避三捨去他那裡,他在西岸預備好了去處。」他說。


  我說費心啦,不用的。


  小猴委屈得不行,委屈得有點兒憤怒:「師座……已經儘力啦,他現在忙得要死,睡都睡在車上,而且……這樣做,軍部全得罪啦。」


  「謝謝。」我說。


  張立憲把小猴給拽開了。他盯了我一會兒,然後迴避了我的眼神。我知道,他不知道該把自己放在哪一邊。


  我們一幫齷齪鬼站在人家夫妻的帳篷外等天明。我們的腿都軟了迷龍還不見疲軟,我們只好戳在那兒,被極樂與哀痛的潮水席捲著腳丫。人真他媽命短人命真他媽短,迷龍總是這樣快樂而焦慮地叫囂著,然後不要臉地在一天里榨取掉一百天的歡樂。他幹嗎不像其他人那樣死掉?那樣的死讓你來不及預備也無須預備。


  雷寶兒又被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阿譯給追了回來,他大概是覺得這些戳著的人樁子很好玩,跟他老爹也學成了個沒數玩意兒,一路踢著我們的小腿。到了我他沒踢,而是拽我的褲腿,我低頭瞧了一眼,敢情我的腿是直接從膝蓋上的破洞里捅出去的,我的半條細麻稈小腿就露在外邊,空著的半截被雷寶兒當拔河一樣拉著。他覺得這個實在是太好玩了,於是我蹲下去想要抱他,他掉頭卻跑開了。很多年以後他一定還記得這個晚上,只不知道我這個穿錯了褲子的大人在他記憶里是什麼樣子。


  「我真想死掉。」我對我的小腿說,「讓我死。」


  我們這些木愣愣戳在那兒的傢伙都回了身,連阿譯也放棄了對雷寶兒的追逐,茫然地望了回去。死啦死啦終於整理好了自己,能把那打磨了三十八天的破布整理到現在的樣子,他倒也真有點兒做巧婦的潛力。他從那屋裡走了出來,站住,對我們視若無睹,只看著天邊。我們也順著瞧了過去,微亮中已經見出薄薄的晨曦了——迷龍的時候到了。


  死啦死啦向小猴招手,小猴愣一下跑了過去,他一定還想把剛跟我說的話重複一遍的,但還沒開口死啦死啦便把他摟了過去,然後順手把他的佩槍扯了出來。


  小猴退了一步,有一種有人要反的驚惶……可是我們反了又能跑到哪裡去呢?死啦死啦揚了揚那支勃朗寧,向小猴苦笑了一下,說:「借來使使。」


  小猴說:「師座的命令是……」


  死啦死啦說的話跟我一樣:「謝啦。費心了。」


  小猴只好讓開了,一邊猶疑地瞧我一眼,他一定覺得我們串通過了。


  死啦死啦走向了帳篷,離得老遠就聽著迷龍驢腔馬調地扯了一嗓子。他站住了,看著我們,我們無聲地乾笑著,臉皮卻像在苦水裡浸過。他有些悻悻,他當然是會意的。


  後來他掉過頭,看著晨曦,那玩意兒已經很明顯了——你漂亮沒錯,能不能換個別處去耍你的漂亮,我在心裡恨恨地對晨曦說。


  死啦死啦提了提氣,背著我們,我們都聽見他提氣的聲音:「老子的軍營里怎麼會有女人?!」


  我們有點兒啞然了,但也許這樣最好,聲震四野。迷龍的帳篷里頓時沒了動靜,正跑得高興的雷寶兒一頭找了個安全地帶扎了進去,過了小半晌才敢露頭。


  一下子就安靜了,夜色也瞬間變作了晨光,我們呆立在那塊,聽著那兩口子在帳子里收拾。迷龍又哎哎哎地在哼,搞不好還毛手毛腳了一下,因為我們立刻聽到他老婆忍著的笑聲。


  帳篷的帘子動了一下,我們立刻低了頭,看著地面。我獃獃地看著我那條可笑的小腿,我們中間只有死啦死啦還是仰著頭的,可他完全是背著的,順便把原來拿在手上的槍別在了腰上。


  迷龍老婆瞧了瞧我們,一點兒也不驚訝,我真不知道什麼能讓她驚訝。她對死啦死啦說:「團座真對不起,我來給迷龍送個飯,這就走。」


  死啦死啦揮了揮手,就背影來看官架子倒真是拿得十足:「行了。」


  行了那就走,迷龍老婆輕易就找到了雷寶兒,我不得不服了一個母親的直覺。雷寶兒跑了出來,她便牽了雷寶兒,回帳篷里拿回送飯的器皿。她完全沒有耽擱,拿了便出來,只是在出來走了兩步後站住了,回身看了下那頂帳篷。


  在她沒看我們時我們都抬起了頭,在她看我們時我們就都低著頭。我們低頭抬頭地忙個沒完,在她走了的時候我們都低著頭,看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的腳從我們的視野里走過。


  我的小腿很可笑,可我一點兒也不想笑。


  我不知道迷龍老婆是否知道,後來我知道她就算知道也絕不會表露。迷龍無所謂尊嚴,可她在乎迷龍的尊嚴。迷龍揮汗如雨地釘棺材時,天雷地火,她就同時成了少女少婦妻子和媽媽,就連在屢次被我那團長轟出軍營時,她也只會想:我真幸福,男人對我就是迷龍和其他男人。


  我後來抬了頭,看那個女人和她孩子的背影,她走得很平靜,一路上還要應付雷寶兒一心脫韁的淘氣。


  我覺得晨光真能刺痛人的眼睛。


  死啦死啦轉回了身,他的手扣在槍上,走向了帳篷。我們哄地一下全跟在後邊,像要進帳篷去打群架的兵痞。


  老天,就算裡邊藏著整支竹內聯隊我們也不用綳成現在這樣。


  迷龍坐在他的草鋪上,一條斷腿炫耀似的足伸出了一米開外。他還沒把自己打理周正,穿著衣服,系著褲子,可他現在是我們當中最周正的一個,因為他有老婆,他老婆當然不會僅僅給他送來晚飯,也會送來換洗的衣服。


  他又可氣又可笑又一臉親切地看著我們,確切說是看著我們的臉色。他其實一向就很會看人臉色——不惹禍的時間——現在他不惹禍。


  他說:「完事了沒有?擺平了沒有?這點兒事讓你們整得……哎,我說你們,知道銬著這鏈子辦事有多可氣嗎?我看出來了,沒擺平你們出去接著擺啊……哎,煩啦你就別去啦,你陪我聊天。哎,我讓我兒子來教你穿褲子成不成啊?你褲管子里捅出來個什麼玩意兒?團座,你不是上師部幫我託人去了嗎?託了誰啊?四川佬,陰著個臉子想打架啊?加上開坦克的你可也就一頭半人,嘿嘿。喪門星,幫老子燒點兒那個馬幫茶去,別賣獃兒啦你……林督導,嘿嘿林督導,每回瞧見你就教人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我們一直瞧著他,他一點兒也不好笑地在取笑我們,把我們都取笑遍了,後來那種取笑就有點兒勉強。他自己也明白了勉強完全成了生挺。


  死啦死啦問他:「你願意在裡邊還是外邊?」


  「啥啥……啥呀?啥裡邊外邊的?」


  「你肯定喜歡外邊。」


  「你媽的外邊!」


  死啦死啦愣了一會兒,伸手去摸他的頭,迷龍狠狠地揮手打開了,好像他不讓人摸他頭死亡就不會來臨一樣。


  死啦死啦轉向了帳門。「……扶他去外邊。」他指了指,「東北向在那邊,你要是願意看著的話。」


  「老子知道東北向在哪邊!」迷龍撐著自己蹦了起來,我們幾個想去攙他,而他沖我們揮著並無殺傷力的王八拳。當他自己都發現沒支點的拳頭不具殺傷力時,他開始向我們吐口水——真是難以想象這麼個魯漢子會沖另一群男人吐口水,大概是跟他兒子學的。


  「別鬧了,迷龍。」我說。


  張立憲和余治不動,我理解他們的心思。喪門星沉默地忍受著迷龍的口水和拳頭。


  阿譯也哭著說:「別鬧了,別鬧了,迷龍。」


  不鬧才怪,而且換招,迷龍猛力把喪門星推開,帶累得自己也往後跌了兩下,險摔在地上。他站穩了的時候就擺著手不讓我們過來,然後開始唱歌:「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們快瘋了。這歌也許讓東北人聽了心碎,而迷龍這死東北佬現在可沒半點兒難過的意思,坦白講他目光靈動之極地看著我們,尋找著任何的可乘之機。


  「……那裡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別唱啦!」我說。


  不唱?倒更加高昂了:「——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九一八九一八!脫離了我的家鄉——!」


  喪門星不抓他了,只管拿臟袖子抹自己眼睛。阿譯哭得快脫力了,抓蚊子一樣往上撲,把迷龍換成蚊子也許會被他撲死。


  張立憲說:「我求你啦!迷龍!」


  「……拋棄那無盡的寶藏。流浪,流浪,整日價在關內流浪……」


  余治說:「幫幫忙,幫幫忙,迷龍。」


  「你們幫我個忙呀!——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哪年哪月,才能夠收回那無盡的寶藏——」迷龍接著唱。


  他眼睛有點兒發直,因為死啦死啦走了過來,什麼也沒說,看著他。迷龍現在就怕被這樣看著,尤其是被他這樣看著。迷龍沒去推開他,但還是大眼瞪小眼地,直著脖子在唱:「——爹娘啊!爹娘啊!——」因為被看得發毛,他一下起了個過高的調,第一聲就唱破了。


  死啦死啦輕聲地,不是唱,倒像問:「爹娘啊。」


  迷龍示威般地唱了回去:「爹娘啊!爹娘啊!……爹娘啊!爹……爹娘啊!爹娘啊!……」


  他急於把那調拉上去,可每一次都唱破了。死啦死啦的目光害慘了他,他把那幾個字翻來覆去地唱了好幾遍,每一次都卡在一個非人的高度,迷龍快急死了。我們像看著一個歌手在一個砸掉自己歌唱生涯的台上,而迷龍現在砸掉的是自己的小命。


  死啦死啦輕聲地,不是唱,就是問:「什麼時候才能歡聚一堂?」


  迷龍不再扯嗓子了,完全安靜了下來,他泄了氣,瞪著死啦死啦,有點兒仇恨。


  死啦死啦叫著迷龍的名字:「迷龍,迷龍,我知道你為什麼喜歡別人叫你迷龍。」


  「陰間的賭鬼。」迷龍的臉色現在變得非常陰鬱,「這賭鬼死了又活了,跟家裡人說燒幾十萬紙錢就能跟閻王買回命。到頭來騙了幾十萬賭本,死得不回來了。」


  「不是的,別蒙我們了。你喜歡人叫你迷龍,因為你覺得你是在怒江邊走迷了路的一條禿尾巴黑龍。你是黑龍江邊長大的吧?我聽過禿尾巴龍的故事。」


  迷龍不說話,只是很戒備地看著。


  「迷龍,拿出個龍的樣子好嗎?」死啦死啦說。


  迷龍和我們一起沉默著。


  我恨我的團長,他幾句話就讓迷龍回復成一條漢子而不是一個痞子。我們更喜歡痞子迷龍,因為我們中實在不缺漢子。


  迷龍在沉默中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體態和神情。現在他一條腿根本著不了地,可還是站得很直,說:「別扶我。」


  我們讓開了,他一條腿把自己蹦了出去,手上腳上的鏈子叮叮噹噹地響得很是好聽。


  外邊的特務營湊得很近,當迷龍蹦出來就散開了。迷龍沒理他們,站定了,搖搖晃晃中看了看晨光,然後回頭看著跟出來的我們。


  「你來成嗎?」他對死啦死啦說。死啦死啦拍拍腰上的槍:「本來就是我來。」


  「行。」迷龍又蹦了兩下,想給自己找塊好地兒,蹦著,轉著圈。


  阿譯忍不住提醒:「迷龍,那邊是東北方。」


  迷龍沒聽見一樣,我瞧出來他看見槍便又有點兒泄了。「……賭一把成嗎?」他摸出他的骰子,「單死雙活。」


  「行。」死啦死啦說,「單就你死,雙,你一條腿能跑多遠跑多遠,我帶弟兄們跟屁股後邊拚命。」


  我離得很近,聽著這種純屬扯淡的賭注,可沒人反對。迷龍扔了骰子,拿手接住,他很苦惱,越來越苦惱:「單……我就沒贏過你。」


  死啦死啦說:「你就沒贏過我。」


  「……再擲一把成不成?」迷龍問。


  死啦死啦苦笑:「迷龍。」


  「得了得了。」迷龍放棄了,一條腿也站累了,就地坐了下來。死啦死啦掏出了槍,在他身邊跪下,說:「那我做了?」


  「那你做吧。」迷龍說。


  死啦死啦把槍頂在迷龍心臟上,顯然他早想好了要如何處決迷龍了,對一個死後還要把屍體送還的人,那確實是最少痛苦也最乾淨的方式。


  迷龍忽然叫道:「哎哎哎!」


  「哎哎?」死啦死啦看著他。


  「我老婆孩子,不用說了吧?」


  「你說呢?」


  「不用說。」


  死啦死啦打開槍機頭。


  迷龍又「哎哎」起來。


  「大哥?」


  「你還欠我好些錢呢!」


  「會還的啦。」


  「哦……哎哎哎!」


  死啦死啦臉上的笑紋快跟我們一樣深重了:「我還真沒見過死得你這麼麻煩的人。」


  「不麻煩了。」迷龍一臉抱歉,倒是真誠得很,「不哎哎了。」


  死啦死啦又一次把槍口頂住,手上加勁,問:「真不哎哎了?」


  「王八再哎哎。」迷龍說,然後跟死啦死啦一起大叫起來,「哎哎哎!」


  槍猛然響了,我們以為它永遠不會響的。它把我們臉上忍不住的笑紋也打在我們臉上了。迷龍愣了一下,然後那顆癱軟的腦袋靠在了死啦死啦肩上。死啦死啦攬住了,順手摸著迷龍的頂瓜皮,說:「哎哎……哎什麼哎嘛。」


  他摸著終於老實下來的迷龍,臉上還帶著笑紋,後來他閉上了眼,用眼皮擠掉妨礙他往下做事的淚水。


  我們垂著頭,臉上帶著笑紋,讓淚水掉進我們腳下的土地。


  真是的,沒見過死得這麼麻煩的人,就像小孩子拒絕打針。如果迷龍存心在逗我們發笑,他成了,我們後來清理他的時候一直帶著笑紋。


  我們臉上帶著笑紋,看著死啦死啦為迷龍清理。他接了小猴遞過來的鑰匙,為迷龍開啟身上的鐐銬——迷龍肯定是死了也不願意戴著那些東西的。


  最好心的人早已去了,現在我們最喜歡的人也已經去了,就算死了他還是我所知道最熱愛活著的人。迷龍不再呼吸,從此我們進入一個沒有笑話的時代;迷龍死了,我們殘存的幽默和活力也一起消逝了。


  死啦死啦站了起來。周圍傳來車聲,有新的人擠了進來,劍拔弩張的——那是軍里來提迷龍的人。死啦死啦沒管那邊的瞠目結舌,他走向我們——這時候,無論是他,還是我們,我們臉上的笑容已經消逝了——看著我們,在清點人頭,然後說:「還剩十頭,都好好地活著,一個都別給我死。」


  喪門星說:「不會啦……我們的仗已經打完啦。」


  我忽然大叫起來:「啊呀!」還在他們瞪著我的時候,我就開始拔足飛奔,如果一個瘸子也能飛的話——我的褲腿在我小腿上飛舞,就像一隻怪異的翅膀。


  阿譯追了上來,只有他追了上來,我是什麼都不管的多心,他是什麼都管不了的細膩——但是現在我們想到了一處。


  「不辣!」


  迷龍搞得我們都忘了不辣。我們顛兒顛兒地跑過祭旗坡下的曠野,我喘著氣,沮喪地大罵:「迷龍這傢伙,不得好死!」


  阿譯說:「不要這麼說他啦,他也沒得好死。」


  我不願意跟這樣一個脆弱傢伙在一起,因為他會搞得你也脆弱的。我擦著汗,順便擦掉眼淚。他倒好,一邊跑,一邊哭得很奔放。


  「孟煩了。」他叫我。


  「什麼?」我問。


  「豬肉白菜燉粉條。」


  「什麼?」


  「我們的豬肉白菜燉粉條就剩兩個人了。」


  「三個!他媽的不辣又沒死!——走啦!」我說。


  我們一邊不知道要往哪兒跑,一邊玩兒命地跑。


  我們遠遠地看著那道大門前的十字旗,跑了進去——我們早已經習慣快跑吐血了。阿譯是豬肉,我是粉條,我們在傷兵中恓恓惶惶找我們當年的白菜。但我們最後也沒找到活著的不辣,也沒找到死了的不辣。


  虞嘯卿已經儘力,把迷龍當作虞師的萬分之一,他已經儘力。虞師座搞不懂,整個團都扔進了一場有去無回的惡戰,區區一個機槍手怎麼會值得我們如此癲狂。我們也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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