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那輛死啦死啦搶虞嘯卿的吉普開了過來,在我們的上山道口停下。


  這會兒是日軍的合唱,或者我更該說合詠在怒江兩岸飄:

  「風雨交加夜,冷雨夾雪天。瑟瑟冬日晚,怎奈此夕寒。粗鹽權佐酒,糟醅聊取暖。鼻寒頻作響,俯首嗽連連……」(日語)


  死啦死啦對他後座上的某人在叫囂:「我讓你看看我軍如何英勇作戰!」然後他愣了,目前的情況讓他開始撓頭。他後座上有個我們並不認識,但外形熟悉得很的人物——這些把整座學校、整座工廠搬過整個中國的螞蟻們長得都一個樣,破衣爛衫,奄奄待斃,卻一臉陽光和希望。


  螞蟻新奇之極地聽著這兩岸回繚的日語:「幹什麼?這是幹什麼?」


  「打仗啊!還能幹什麼?」死啦死啦對他後座上的人一副火大的樣子,但往下自己也犯著疑惑,「幹什麼?這是幹什麼?——喂,你們!沒看見長官嗎?幫忙拉炮啊!咱們團的大炮!」


  他的車還牽引著那麼一門缺五少六的小炮,一門陳舊的三七戰防炮。那門炮很難過目還忘,它一邊是橡膠輪,一邊是硬木輪,永遠發出一種咕隆咕隆的聲音。


  幾個被死啦死啦從山下就抓差的新丁,使勁地拖著挽著那門戰防炮,硬輪子硌著戰壕里的土,咕隆咕隆地給我們的還擊里加著雜訊。


  現在上去嘚瑟的是迷龍,他那吵得我們曾整星期整星期沒法睡的嗓子現在真是派上了用場。


  「尊廳長休要怒氣發,容我三娥把話答,說什麼中華民國七八載,年年戰亂把人殺,這本是國家的大事我不懂。我卻知殺人償命千古一理是王法,我的姐姐安善良民弱女子,可憐她無辜的被人殺……」


  咿咿呀呀的唱腔中死啦死啦綳足了臉兒往前走,跟在他的炮後邊,有時又得上去為他被堵住的炮開道,一邊還得推開一個個向著他的脊背,有些脊背還在跟著哼唱。


  小螞蟻好奇得不行,這裡對他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他摸摸這個,摸摸那個,一邊看一邊嘆:「真了不起!這就是你們的陣地嗎?這個手榴彈是怎麼扔出去的?你們真的就在這裡做飯?煮些什麼呢?炮彈打不下春苗般的生機,鐵翼下死的種子徒生些抗力,應聲起來了大時代的戰士,高塔般豎立壓踏著破裂的土地。」


  我們忙著搬開彈藥箱,拿掉被他冒冒失失拿在手上的危險品,把炊爐搬開。死啦死啦對著身後那個有感而發的詩人猛轉過身來。這位詩人沒有吟哦,而是歡快地念誦——在死啦死啦瞪著他的同時歡快地念誦。他冒失地拍打著死啦死啦的肩膀,我認為他還不如去碰一個手榴彈:「啊,我看見你說的戰場了,太了不起啦,我知道你說的戰爭了。不是我寫的,可我忽然就想起它來了——什麼力也瞬不了火炭般的眼睛,什麼聲也遮不著憤怒的吼聲。煙火里萌育著復興的幼芽,真的,生存要從死里來爭取。熱血培養起自由之花,我們要在暗夜豎立火炬。」


  死啦死啦呼出來的氣衝擊著鼻翼,迷龍在壕溝之外向對岸擰著身軀,南天門上至少一個伍的日軍在與他琴瑟相和。


  「……我頭堂的狀紙被摔下,二堂把我的哥哥押,三一堂懷揣剪刀拼一死,贓官才把那傳票發……」


  死啦死啦大叫:「迷龍你個不要腦袋的玩意兒在幹什麼哪?!」


  迷龍接著唱:「四一堂他們父子全到案,他逼我了案來畫押……打不起來!玩哪!」


  死啦死啦抄起剛被我們搬開的鍋蓋砸了過去:「滾他媽的下來!」


  迷龍連滾帶爬地回了壕溝,順便抄著那個剛拿來砸他的鍋蓋還給我們:「吃飯傢伙你都摔啊?咋啦?我又咋啦?」


  小螞蟻還在吟誦:「到戰場上馳騁高唱,我們要在暗夜豎立火炬。」


  「……這是哪兒來的?你拉來的?什麼玩意兒?」迷龍看了眼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瞪著那位詩人,然後開始喘著氣望天:「戰防炮。」


  一直在瞌睡的克虜伯忽然清醒了,「啊!炮!」他呻吟了一聲,便把龐大的身軀壓向停在坑道的那門戰防炮,往下我們再沒見他起身了。


  「那玩意兒不能吃,又不能睡。我說的是人。」迷龍指指小螞蟻。


  「他自己跟來的!」死啦死啦說,然後繼續望天喘氣。


  日本人那邊在陣地上跳一種並不奇怪的舞蹈,連我們都看得懂他們在扮演插秧或豐收,在這上邊我們並沒有什麼區別。


  死啦死啦攀在我原來攀的梯子上,煩躁地看著,我保證現在讓他煩躁的東西並不在西岸,而在我們這坑裡。


  在多少絲襪香皂及其他之後,死啦死啦終於弄到一門行將報廢的三七戰防炮,可在禪達的茶館里等炮時,他碰上他的剋星——搬運學校和工廠的無數螞蟻中的一隻,相見恨晚的蜜月期足有三分鐘之久,然後他們狠狠地戧上,以致死啦死啦要帶那隻螞蟻來祭旗坡上看看什麼叫作打仗。偏巧,今天不打仗,今天我們和西岸心照不宣達成聯歡。


  那隻小螞蟻正以從上來便未衰減過的興趣和新兵們扎一堆,因為新兵們對他多少還算客氣點兒。他正在研究泥蛋手上的步槍,伴之以「軍人兄弟,這東西怎樣用的」的發問。


  泥蛋解釋道:「子彈從這兒裝進去,從那兒飛出來。」他開始做一件我已經做過的事情,「躲不開,別想躲開,比聲很快,呼,連血帶肉帶走一大塊……噯?有子彈!」他趕緊把槍挪開,因為小螞蟻正想研究子彈飛出來的地方。


  我蜷在一個淺炮洞里和郝獸醫偷樂:「死啦死啦快氣瘋啦。」


  郝獸醫說:「我就不知道他哪裡好氣。」


  「他老招不該招的傢伙。要在暗夜裡豎立火炬——除了那幫傢伙還有誰這麼說啊?」


  「哪幫傢伙?」


  「那幫傢伙。」我擠眉弄眼了半天,終於通過點指陣地上的紅色讓老頭子會意,「那幫傢伙『雙十二』之後可越來越不成話啦,簡直恨不得告訴全天下人自己是什麼要做什麼的勁頭。」


  「不是吧。我覺得年輕人就是這麼說這麼想的。」


  「我年輕。我放這種大屁嗎?」我說。


  郝獸醫苦笑:「你不年輕呵。你好些時候比我老頭子還老。」


  我愣了一下,恨得只好揮了揮手。


  「……煩啦,你身體要有啥不好可得告訴我。」


  「……怎麼啦?」我問他。


  「照常,你一定是十倍的狠話回了過來。」


  我只好又揮了揮手,像驅趕蠅蚊,但我很茫然。郝老頭子也損德,把半面鏡子遞了過來,於是我看見我蒼老而憂鬱的眼睛——那是郝獸醫看得見的,我自己看到更多,我看到最裡邊的敗績與失落。我搶了那鏡子扔了。


  小螞蟻現在和克虜伯湊在一起。克虜伯總算從被他把玩一個遍的那門戰防炮上抬起頭,欣喜未褪,但多了點兒失望:「這不是德國炮!它是蘇聯造的!」


  小螞蟻又被人提到了他高興的地方,天曉得他怎麼會有那麼多值得高興的地方:「蘇維埃是個偉大的國度,他的人民放棄過很多,但從沒放棄過熱情。他讓我們看見,房檐總是很低矮,但低矮的房檐下總有高傲的頭顱。」


  「……啊?是吧?哈?」克虜伯一頭霧水。


  死啦死啦在梯子上又狠狠向對岸張了兩望,他下來時把梯子都給弄翻了,連人帶梯子翻在戰壕里。如果不是我也覺得那小傢伙很煩人,真會很高興看他這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樣子。


  我們一直很想把他氣成這樣,我們處心積慮,但從來沒能做到。我一邊幸災樂禍,一邊犯著和郝老頭兒同樣的納悶,他用不著這麼生氣,在幼稚的程度和方向上,他和那隻小螞蟻一模一樣。


  死啦死啦從梯子下拱出來便下逐客令:「你就不是要看陣地嗎?你看啦看啦都看遍啦,你可以走啦走啦走啦!」


  小螞蟻微笑:「我看到陣地啦,可我沒看見打仗。」


  「我……」我們看著死啦死啦倆指頭一掄,像是要口若懸河的樣子,但那倆指頭就沒掄下來,最後僵在那裡沖著天——江那邊日軍在對我們深情地詠唱,這讓他有點兒張口結舌,「我們現在不打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知道嗎?……現在……現在在養兵……天天年年月月地打仗?打仗!你當是……斗蛐蛐呢?」


  「可您剛才在路上說,國人其實從來不缺勇氣和創見,就是太愛安逸。死都不怕,就要個安逸。幾萬萬人打破了頭只要一個能搬回自己家的東西,很多別的東西就被我們忘掉了。一個國軍兄弟說了句能讓我記一輩子的話。」


  「二十郎當歲,說什麼一輩子?」


  小螞蟻的天真無邪把死啦死啦噎了個半死:「可人一輩子都是要向前走的呵,不是嗎?」


  死啦死啦只好緊繃著臉兒揮著手:「……空談誤國。走啦走啦。」


  「不可以空談,但是要有嚮往。你們是國人中真正的精銳,你們出境打仗時我們全校人號啕大哭。我老師說,同學們不要哭了,用每分每秒來讀書!他們是真正的英雄,我們不要荒廢了時日,讓他們成了最後的英雄……」


  我湊在死啦死啦身邊,我知道我很像一個使壞的師爺:「要不要叉他下去?」


  他喘著大氣:「怎麼叉?」


  我驚訝於他的愚蠢:「軍防重地,閑人莫入啦。」


  迷龍和不辣開始付諸實施,一人一個上去叉:「走啦走啦!軍防重地,閑人莫入!」


  死啦死啦喝道:「放屁!你們自己又有哪天當這是軍防重地啦?老子叫他上來的!誰敢叉?!」迷龍和不辣便愣著神,看著他。他在壕溝里困獸一樣地轉著。


  小螞蟻剛才被迷龍和不辣一人一拳,打得現在還蹲在地上說不出話,但這不能稍緩死啦死啦的窘境。他終於又把指頭戳向小螞蟻時已經想出了最爛的轍:「老子發你一桿槍一套軍裝,你這一百多斤撂這兒跟我打仗!我剛說的我就全吃回去!」


  我想攔住他:「……你找事做?」


  已經晚啦,那隻小螞蟻雖然還痛得蹲著,但已經高舉起一隻手,另一隻手扶著壕溝往起站:「謝謝。謝謝。從北往南一路逃,好多次都想死了算啦。能走到這裡和國軍兄弟共御外侮,一是還背著書,二是那時就想,這微賤之軀總還是民族之城的一塊磚,當此危難,不該由我自己做主。」


  我對死啦死啦打著冷哈哈:「致謝詞都出來啦。我說團座啊,你不覺得他色不太正嗎?你覺得咱們還不夠後娘養的嗎?」


  「什麼色?他啥色?」


  你看著一個聰明人犯糊塗就會很無奈,我帶著這種無奈的神情戳打陣地上的一塊紅色。


  死啦死啦疑惑:「不是吧?」


  「……我是你的副官。你的副官告訴你,槍口向外沒錯,可在虞師公然拉進一個那色的就是大錯特錯。」


  他當然知道那是大錯特錯,所以他現在快進絕路了,甚至都不在壕溝里轉啦。剛摔了他的梯子被新丁扶起來了,他就拿著望遠鏡爬到梯子上去向著對岸裝犢子——日本人現在告一段落了,橫瀾山上的何書光又帶著主力團在發飆。


  小螞蟻則向他和我們所有人煩著:「團長,我的槍呢?」


  我們推著他,搡著他:「走啦走啦。」


  「他逗你玩的。」


  「再不走大嘴巴子抽你,看見沒,這麼大嘴巴子。」


  小螞蟻說:「可以沒有衣服,我看見很多兄弟也沒有衣服,可一定得給我槍。我知道來這裡是來對啦。我老師說,對或錯,很重要……」


  就聽見一聲「你奶奶個熊」的暴喝,那個剛才還在梯子上裝犢子的傢伙從梯子上卷了下來,狠狠一拳砸在小螞蟻的臉上,下邊緊跟著一腳。


  我們欣喜若狂,十七八個拳頭一起舉了起來:「揍他媽的!」


  「我早想啦!」


  死啦死啦大叫:「都滾一邊兒去!老子自己的事,自己料理!」


  壕溝里一片人頭涌動,狗肉狂吠大叫,死啦死啦毆打著一個被我們推來搡去的小傢伙,還要不時抽出拳頭來,給某個忍不住對小傢伙放了黑拳的傢伙予以痛擊。作為一個殺人無算的沙場油子,半個他也能把那隻激動起來就要背過氣去的小螞蟻收拾成末。我們唯一奇怪的是,他到此時才祭出拳頭。


  小螞蟻站在我們的陣地口兒,眼窩青著,嘴腫著,鼻血流著,一邊抹著,還一邊對我們深深地鞠下一躬:「謝謝。我錯啦。幸虧你們提醒。其實我來滇邊,本來是想去淪陷區打游擊的,但是我又怕,因為那邊特別難。現在我明白啦,難的地方也是中國地方,得有中國人在。」


  不辣說:「吹牛皮哪?你做了鬼就過得去。」


  小螞蟻認真回答:「只要真想去,總是過得去的。」


  迷龍搶了新丁的槍,拉了槍栓:「你個槍崩猴。」


  小螞蟻又鞠了一躬:「謝謝。」然後一路蹣跚著下山,還在山路邊摘了片樹葉,擦他流不完的鼻血,我們在後邊笑得哄哄的,不辣捶著我打跌。


  死啦死啦綳著臉咬著牙在那裡站著,不停呼氣吸氣,我都有點兒擔心他搶了迷龍的槍來一下子,還好,他一直站到那隻小螞蟻的背影都在山路上消失了也沒動。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媽的小王八蛋,忘了我正事。」


  迷龍樂:「有屁的正事。你要上去號兩嗓子?」


  死啦死啦茫然了一會兒,聽著橫瀾山的鬼叫——戰壕外的事情差點兒被我們忘掉了。


  「我是要號兩嗓子……我東西呢?」他說。


  「啥東西?」


  死啦死啦也不說,推擠著我們好回去陣地:「我東西呢?」


  死啦死啦終於站在一個防炮洞外不動了,就是他剛才架梯子的地方,這個防炮洞挖得比較講究,有支撐點還有窺視孔,它有時也做我們的觀察哨。


  他指了指:「就這個吧。」我們七手八腳地把炮拉到他說的定點上。射擊孔是現成的,我們按克虜伯的意思把炮管子從那裡支出去。


  克虜伯摸著他娘的炮,捨不得走。死啦死啦盯著那炮,也沒要走的意思:「沒光瞄,你怎麼瞄?教教我。」


  克虜伯這會兒是沉默是金的行動派,二話不說,打開炮膛的身手以他那軀體來說也堪稱利落。他從炮管里瞄著,一邊搖著射界。


  死啦死啦看著:「能准嗎?」


  「好在也不遠。」


  死啦死啦說:「你給我瞄住那個看看。十一點半那塊,嗯,瞄那叢草枝子。」


  克虜伯不含糊,搖幾下就瞄住了。死啦死啦看了看:「瞄好啦?准啦?」


  克虜伯自信地回答:「好啦。我瞄的沒跑。」


  「我沒摸過炮啊。你裝個炮彈我看看。」他是這樣的謙虛而好學,以致我們任何一人都沒去想他到底想幹什麼。


  炮彈是現成的,隨著炮拉過來的一箱,剛才也被新兵蛋子一併搬在旁邊。克虜伯手腳快得很,拿一發,往炮膛里一送,還沒看清怎麼回事他已經拉上了栓子:「這就好啦。現在一拉就打剛瞄的那點啦。」


  「拉就打呀?」


  克虜伯說:「嗯哪。」


  一隻手抓住了炮栓上那繩子,死啦死啦笑吟吟地看著我們:「一、二、三。」


  迷龍問:「幹啥呀?」


  「干這個。」說完死啦死啦猛拉了一下炮栓。


  我們的那處窺視孔——現在的炮眼猛震了一下,把蓋著做掩蔽的枝草都給沖得跳了起來,一發三七戰防炮彈,經過死啦死啦的嘴和克虜伯的手,從炮眼裡猛吐了出來,飛向對岸。


  西岸和平了許久的日軍同樣放鬆,沒有人開槍,至今也沒有人開槍,只有死啦死啦開了一炮——而死啦死啦開炮的時候半個小隊的日軍正在自己的陣地之外,在何書光的手風琴伴奏和來自工事里自家人的樂器伴奏下拉著手跳圓舞。


  那發用來打坦克的炮彈徑直鑽進了死啦死啦指點的那叢枝草,克虜伯形容得沒錯,像鑽豆腐一樣,枝草下的小土丘立刻開始爆炸,那就不是一發小口徑炮彈能做到的啦——那一炮似乎引爆了一個小型的彈藥庫。


  一片啞然。即使在我們數千人齊罵了一聲「竹內連山,你媽巴羔子」之後,我們這邊還要傳出哄堂大笑,但這回是真正的兩岸一片啞然。然後日軍陣地上的那半個小隊哄的一聲,顧頭不顧腚地往工事里鑽。


  我們面面相覷。死啦死啦大叫起來:「防炮啊!快鑽洞啊!」我們頓時就炸了窩啦。


  我們在戰壕里推著搡著,鑽著哄著,鑽進這個掩體覺得不夠踏實又跑進那個防炮洞,跑進一個防炮洞發現人太多啦又跑出來。死啦死啦是一早看好地方啦,找個洞子一鑽,抱著狗肉不讓出去。他沖著我們哈哈大笑。


  現在是沒人有心去看橫瀾山啦,如果有人拿望遠鏡去看,就會看到悠哉游哉的何書光往地上一趴,然後頭先腳后地拱進了那邊的工事里,過一會兒他又沖了出來,搶回落在外邊的手風琴以及踢掉的兩隻鞋。


  我們在戰壕里狼奔豕突,我終於覺得死啦死啦一直和我共用的防炮洞還算踏實,拉著郝獸醫迷龍幾個一起拱了進去。


  炮彈集著火在我們的陣地上打著鼓,橫瀾山還好點兒,我們的陣地可全是土挖的,最多支個木架子,很多坑道都被炸塌了,新兵蛋子現在反而不鬼叫了,反正炮彈也砸下來了,他們得忙活著從坍土下邊刨人。


  我們蜷在這個最大號的防炮洞里,它同時兼作前沿指揮所和團座大人的住處,死啦死啦、狗肉、不辣、喪門星什麼的也已經加入了我們,頭頂上密得分不出來的炮聲震得我們神經麻木,頭頂上的土掉得像下雨。豆餅戴了個過大的頭盔,抖得打擺子一樣,還想更安全一點兒,便一直舉著一個小桌子。郝獸醫抱著死啦死啦和我的枕頭被子,在他的糊塗心思里,這玩意兒也許能防住大口徑炮彈。我想他那把老骨頭早被震散架了。也不知道他在說日本人還是我們:「圖什麼呀?圖什麼呀?」


  死啦死啦很高興把這當作他發布宣言的機會:「圖什麼?其一,咱們的陣地總得試試防炮能力吧。還能自己往自己頭上砸炮彈不成?你瞧炸得天都快黑啦,咱們有炮彈還擊不?」


  我悻悻坐著,我也不知道我在罵誰:「癟犢子。」


  迷龍很地道地糾正我的東北話:「是鱉犢子。」


  「其二,你們打過架嗎?」


  不辣說:「我們沒和狗咬過架。」


  「這回說的是人打架。」死啦死啦說,「我到哪兒都是外地人,從小就不缺本地人欺負。有個傢伙,力氣比我大,胳臂有我腿粗,有時候他打我打煩了,笑呵呵跟我招手,我忙跟著樂,以為以後天下就太平了。」


  「結果照打。」蛇屁股說。


  「看來都挨過嘛。後來我學了乖,管你好臉壞臉,我不看他臉。地上有磚頭瓦片,最好是帶尖角的石頭,撿一塊,握緊了再盯死了他——沒一月我把他給揍了。那時候就輪到我想給他好臉給好臉,想給他壞臉給壞臉啦。」


  迷龍點頭不迭:「對啊對啊。打架就這麼回事。」


  「命都不要,就要安逸。管你們對歌還是對舞,他們炮轟過來你們拿什麼還回去?吐口水嗎?你們被這麼耍過多少道了?少被耍一道總是個福氣。」他大力地戳著捶著自己胸脯,「看著你們就覺得這裡痛。」他又戳著自己的腦袋,「這裡要不用了,那裡倒不痛啦。可你們也有這個,你們能不能有時候也用一用?」


  他就瞪著我說的,我忍了很久,終於還回去:「使那麼大勁兒捶,不痛也痛啦。」


  「再不捶?再不痛?就沒啦。」


  我並沒有像他指望的那樣羞愧,而是指了一下他的身後:「來啦。」


  死啦死啦望了望身後,何書光戳在矮小的防炮洞口,外邊土掉得更跟瀑布一般,他則是土色的一個陰沉而怒目的金剛:「師座有令。」 死啦死啦轉個身便由倨而恭了,他敬個禮,乖乖地等著。


  「沒書面的。師座在橫瀾山,令你速速過去。」然後何書光橫掃了我們一眼,立刻從炮洞前消失了,話都不想多一句。死啦死啦開始在屋裡找頭盔找外套找披掛,我們看著,幾乎有一點兒快樂。


  「慘啦慘啦。」他說。


  我說:「去吧去吧。這裡沒人要同情你,真的。」


  死啦死啦要出去,站在洞口又停下了:「我說得對嗎?」


  我對他做出一個污辱的手勢:「毛。」我那個手勢剛舉出來,便聽見從沒停過的爆炸聲中一個怪異的尖嘯,它不像火車從你頭上開過,而像你站在鐵軌上,一列火車對你開了過來。


  在難以形容的一聲巨響中,這洞里跟塌了一個德行,一燈如豆也被震滅了,我們在黑暗裡咳嗽和怪叫。燈再亮起來的時候,我怔怔地看著扎在我跟前的一枚巨大的炮彈,它在我身外砸得只剩下個彈屁股露在外邊,而死啦死啦還沒走,站在洞口,看著這防炮洞上方,那裡被那枚至少一百五十毫米口徑的炮彈砸出了一個天窗。我怔怔地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說:「臭的。對長官不敬,遭天譴啦。——挨罵去啦。你小子真是膽包天。」然後那傢伙便消失了,上橫瀾山挨罵去了。


  我獃獃地看著那枚由於萬分之一幾率沒把我們連鍋端的臭彈。不知道哪個傢伙的手指在我眼前晃動。我尖叫,好幾隻手捂住我的嘴巴,我開始咬人和掙扎,那幫傢伙只好把我壓倒在地上,因為繼續下去我不拆了這個洞子就會把自己撕碎。


  我終於記憶起我也是父母生的人類肉身而非野獸,從死啦死啦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我們就被扯進沒有盡頭的瘋狂——我真是來尋死的嗎?

  死啦死啦被罵到半夜,回來后若無其事到只能說破罐子破摔。此後日軍炮火成為例行,那表示我們抬頭喘氣,蹲坑拉屎時也有百分之多少的死亡可能。我也想起來了,他從沒掩飾過他的態度,嬉笑怒罵,但從不認為能和佔了半個中國的傢伙達成半秒鐘的諒解,一切都只是開始,現實是我們將永不得消停。


  死啦死啦現在可以驕傲地說,我們的陣地終於像個陣地,因為它被炸得像月球一樣,而以前你說它是陣地不如說它是婊子的牌坊。今天這會兒沒炮,大家終於可以出來和身上的虱子一塊兒見見日頭。


  我從防炮洞里探出了頭,我又瘦掉了一圈,瘸得更加厲害,我的眼窩已經有了一種長期缺眠的烏青。我撓著我焦枯的頭髮,皮屑紛落欲飛。


  死啦死啦坐在我的不遠處,和狗肉一塊兒曬著太陽,同時聚精會神地為狗肉抓著虱子。


  我過去,什麼也不說,魂不守舍地站著。


  死啦死啦翻了我一眼:「好啦?臭子兒鬧出的毛病。」


  「好啦。」


  那連關懷都不算,因為他往下就開始嚷嚷:「好啦就閃閃,閃閃,別擋著我的陽光。」


  我閃了閃,把陽光讓給了他:「我想去禪達。」


  「不準。」


  「為什麼?」


  「因為你太多為什麼。」


  我轉了身就走,跟他鬥嘴是找死,我沒有小螞蟻的能耐。


  「噯,你那嘴是全團最損的吧?」他叫住我。


  我站住了,看了他很久:「要不讓狗肉說好啦。」


  死啦死啦毫無愧色:「除了我之外呢?」


  「迷龍,不辣,阿譯有時候也蠻有驚喜的。」


  「他們哪兒夠格。從裡到外都損的就是你啦。」


  我擰著:「隨你說吧。」


  死啦死啦站了起來,狗肉跟他身後跟著,丫徑直從我身邊走過:「那跟我走一趟吧。」


  「上哪兒?」


  「你管我呢。」


  我大聲說:「我好穿衣服啊!你要上屎坑,我就這身破布!你要去尋死,我就穿周正點兒!」


  死啦死啦哈哈樂:「這小子羊角風還沒抽完呢!」


  坑道里四仰八叉躺著的人渣們就都哈哈大笑。


  然後死啦死啦才向我正經說話:「穿周正點兒。陪我上禪達。」


  「……能不能直接我陪你去尋死呢?省了您費勁兒來把我氣死。」


  死啦死啦掉了頭就走:「抽。抽。抽。」


  我在人渣們的鬨笑聲中回防炮洞抓了外衣,瘸著往死里跟。


  禪達有了改變,不僅僅是那些嚇唬自己人的民防和更多的兵更多的軍車,不僅僅是巷頭巷尾的防空工事和與此相關的一切軍事氛圍,更多是我從來來往往的軍人,甚至非軍人身上感到一種節奏和緊張,一種壓抑的並且遲早要爆發出來的東西。


  祭旗坡被炸成了月亮,虞嘯卿則把整座城變成了軍營。我蜷在車上,想死啦死啦和虞嘯卿這樣的傢伙就像霍亂,叫你發暈發渾再燃燒殆盡。兩位病菌都覺得他們是為做大事活著,可別的方面他們並不見得不比你更盲目。


  死啦死啦讓停了車,因為前邊的路窄得車進不去。他下了車就往那最窄的地方鑽,狗肉躥下車跟著。我跟在狗肉的屁股后瘸著。


  死啦死啦問了下路便開始前行,在每一處迷宮巷道轉彎處的識路都像是跳大神,閉了眼,抱了臂,低著頭。我不知道他嘴裡是不是還念念有詞,但最後他總是猛一抽風似的把手指向某個方向。


  那傢伙終於確定了便開始敲門,敲完門便後退了整理自己的軍裝,他同時用眼神示意我也要整理軍裝。


  我非常不願意地服從了:「你真思春啦?沒哪個娘們兒要看你軍裝扣子的。演錯戲摺子啦,你活脫就是個西門慶。」


  「閉嘴。」他說。他真的很緊張,尤其聽著門裡一個人緩慢地出來開門,他那臉忐忑不安真是讓我驚喜交集:「真的是個潘金蓮么?哈哈,西門大官人可要保重啊。」


  那傢伙話都不說了,當的一腳踹過來,叫我閉了嘴,可顧了我他就沒顧上旁邊壓低了身子咆哮的狗肉,門剛開條縫,狗肉就撲了進去,然後我們聽見一個人的驚叫和摔倒。


  死啦死啦喝道:「狗肉,滾開!」


  狗肉對著門洞里倒地上的一個人影,雖沒撲但幾是一副要撲的樣子。我還是頭回見他打狗肉,一腳踹狗肉屁股上,可那是條有個性的狗,轉了身便對死啦死啦咆哮,死啦死啦退著開始告饒:「踢錯啦,不小心。狗肉,好狗肉。」


  而我在這通亂勁中聽見一個有點兒熟悉的聲音:「啊,你們好。」


  從地上爬起來的那傢伙仍是一張扭曲的丑怪的臉,他在我們陣地上被打成這副鬼樣,聲音倒還是一樣的快樂。


  他先把剛摔倒時撂地上的架子扶起來,那種架子都是個人手制的,但看起來像是統一定製的,一個可以背在肩上的書架,結結實實捆滿著書,以便它的主人可以背著它跋涉整個中國。


  他向我們綻放一個曾經像花,現在像裂口包子的笑容。我憎惡他,就像蝙蝠憎惡光明,怨鬼憎惡生人,實際上,他很勾起我的暴力,坦白講,在陣地上我曾打過他的黑拳。


  死啦死啦排開我,像排開個啥也買不起的大子兒,以便向那傢伙敬一個最正式的軍禮。如果這禮是對虞嘯卿所敬,老虞也許會與他擁抱。還不夠,他又鞠了一個大躬:「昨天對不起。我來道歉的,還有送葯。」然後他把一直拿在手上的一個紙包奉了上去,裡邊想必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偷搞的葯。那隻螞蟻透過被打腫的眼窩審視著,短暫的遲疑后我又看見他該死的笑容。


  「不能再說謝謝啦。因為我已經說好多次啦。」他說。


  死啦死啦則很不高興,實際上我很少看到他這樣不高興,他甚至在嘆氣:「我沒法讓你來我的團。你看見我的副官啦,你看他像不像個叫花子,副官都這樣,別人就不要說啦。」我只好沖他們兩位干瞪著眼。「我們現在什麼也沒有,總還有支打鬼子的槍。你要來啦,連這支槍也靠不住啦。」


  「我知道的。我好多同學都從了戎,就我去不了。前邊說著說著都挺好,就是到最後一定會不要。」小螞蟻終於出現怨色,著實坦率得很,「我真的很想,可我真的不是共產黨。我就是看了幾本他們的書,可誰知道他們是什麼樣子呢?也許又讓我很失望?可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在乎用哪張嘴說出來。」


  「照照鏡子,跟裡邊的豬頭問好。跟他說,成了這樣,因為廢話太多。」我說。


  小螞蟻認真地說:「照鏡子,我只會想,我已經在半幅國土上活了五年。」


  我被踢了一腳,那當然只能來自死啦死啦。


  他說:「你現在不要說話。」


  「你不是要個嘴最損的?」


  死啦死啦張口結舌了一下:「反正閉嘴。」但他向著那小螞蟻時堪稱慈祥,「所以要走啦?」


  「嗯,同學也都走啦。一個人,異鄉異地很難過的。」


  「去四川吧。那裡對學生還是照顧。」


  小螞蟻簡直有些驚訝:「那哪兒行啊?那就離日軍越來越遠啦,我要去對江。」


  死啦死啦瞪圓了眼睛:「……別說氣話啦,我都來道歉啦。且不說……過得去嗎?」


  我大聲地嘲笑著:「啊,可以變作烏鴉飛過去。飛前燒炷香,求按時定量的亂槍亂炮不要把他撞死。」


  小螞蟻一點兒不生氣:「禪達的老人說祭旗坡上游,第一個江拐口,叫鬼見灣的那裡,過得去的。」


  「好地方啊好地方。有個鬼子被我們追,看看前邊江水,看看我們十幾條槍,他不下水啦,唱著歌自殺啦。」


  死啦死啦只好瞄了我一眼:「你今天怎麼啦?」


  「叫我來不就是干這個嗎?看見他我就明白啦,鬥嘴磨牙嘛。」


  「現在不是啦。」他轉向小螞蟻,「真的能過去?」


  小螞蟻說:「禪達的老人說那裡水急得嚇死人,可其實是活路。倒是你們守的地方,看著緩,可要被扯進去,連根頭髮絲也不會送回來。」


  「說這話的人在哪兒?」死啦死啦追問。


  「我不知道他住哪兒,也不知道名字。傍晚的時候他會到巷口茶館坐坐,你看見就知道啦,九十多的老爺爺就他一個。」


  死啦死啦急不可耐地看了看天:「這才上午。」


  我哂笑:「是晚上吧?晚上,月亮婆婆講故事。」


  小螞蟻看著我:「可對江有個銅鈸鎮,是禪達人幾百年前遷過去蓋的。先有的銅鈸,後來才搭了禪達到銅鈸的橋。橋被你們炸了。」


  「我看著炸的。怎麼樣呢?」我也看著他。


  「他們怎麼過的江?怎麼蓋的銅鈸?你見過這裡人耕山田嗎?一根繩子一盪,懸崖一天來回幾趟。可見沒橋的時候一樣過江,只是後來有了橋,大家都圖舒服,原來的法子就忘掉啦。」


  我被噎了一會兒,只好恨恨地說:「想入非非。」


  死啦死啦沉默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現在他不想了,插進我們的對話:「我會去找的,管他是九十多的老爺爺還是月亮婆婆。現在你要走?」


  小螞蟻說:「現在我要走。」但他還要和我較是非,「你說,我說得對嗎?」


  我悻悻地看著死啦死啦說:「明白啦。因為他欠揍,所以你揍他。」


  可死啦死啦卻對著那隻小螞蟻說話:「別當他回事。他打架只贏過一個四尺高的日本蘿蔔頭。真的,我讓他做的副官,因為他是我認識最晦氣的人。」然後他幫小螞蟻拎起了書架,他比我和小螞蟻都強壯得多,把整個架子負在背上也不當回事——不言而喻,他要送他。我只好悻悻地跟著,與狗肉為伍。


  沒得架打,因為他們又一次相見恨晚。我知道他很寂寞,有了這所謂的團后加倍寂寞。做著無望的努力,誰都需要認同。我只是奇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對他表示了認同,他為什麼還要去難民堆里撿來個最不切實際的書蟲——一個連泥蛋滿漢都遠遠不如的獃子,我們憑什麼要他認同?幸虧這回的相見恨晚也只維持了五分鐘。後來路上死啦死啦又被小螞蟻說贏了,他又一拳轟了過去。


  看見我們的車時我停住了。死啦死啦走在我前邊,但眼觀六路地停下,催促道:「走啊。」


  「你真信他要過江嗎?」我說。


  他看著我:「他騙我們又做什麼來呢?」


  「也許他是個瘋子呢?也許騙自己呢?有種人你見沒見過?窮得剩一條褲子可說他有整條街,說得自己都信啦,也許他是這種人呢?」


  「扯蛋。」他說,又猶豫了一會兒,顯然這倆字又讓他有不愉快的聯想。


  「就算過江,你信他上敵占區是去打游擊的?我們沒聽說敵占區有游擊隊啊。」


  「你沒聽說不等於沒有。」他說。


  「上敵占區發國難財也是可以的。」


  「扯……那什麼,」死啦死啦及時改口,「他的行李可全是書,還是欠火燒的禁書。你不會覺得這年頭靠書能發財吧?」


  「對呀。打游擊背那麼些書幹什麼?所以他根本沒要過江。」


  死啦死啦疑惑地瞪著我,終於明白過來時就又好氣又好笑,我也跟著笑。


  他說:「你是有全團最損的嘴,你能把什麼都說成假的。」


  我裝瘋賣傻:「我的團長也是假的。他其實只是一個老頭子發的力不從心的春夢。」


  死啦死啦苦笑:「不用寬我的心啦。」


  「還能怎麼樣呢?把自己逼死嗎?你也越來越像只活鬼啦。」我也笑著說,笑了一會兒我低了頭,然後用一種難堪的表情抬了頭看他一眼,然後又低了頭。


  他說:「不要盡搗鬼。你想做什麼?」


  「啟稟團座,卑職想告個假。」


  「不準!」然後他才問,「幹什麼?」


  我就不說,不過脖子擰的方向由高低變左右了,我看牆。


  「年紀輕輕不學好——找女人嗎?」他猜測著。


  「我想說上樑不正下樑歪。」


  他看著我:「一大早就跟我叫喊進城,看來你也憋很久了。」


  我答:「沒很久。就一輩子。」


  「可你的餉全給我了呀。拿什麼找?」


  我這回倒有點兒愣了,我瞪著他,不想我的算計會折在這樣的小環節上,可他在從自己口袋裡掏錢。


  「你的餉不是都還迷龍了嗎?」我問他。


  「我不會貓啊?迷龍跟我玩,哼哼。」


  我應該又好氣又好笑,但兩樣都做不出來,我不敢看著他,我看著錢:「這個數,有點兒多。」


  「找個好點兒的吧。我知道你挑啊。」死啦死啦把錢塞給我,「拿去。別誤老子時間。我回趟祭旗坡,再回來找那個九十多歲的老爺爺還是月亮婆婆。你有倆鐘頭。」


  「四個鐘頭。」


  「白骨精,你要保重呵。」


  我便作嘿嘿的傻笑。


  「走啦走啦。」他對狗肉說,然後又轉向我,「你可以不走。」說完他掉身走向那輛威利斯,我獃獃地看著,那傢伙背後像生眼睛,轉頭看我,於是我趕緊大步流星地開步走。


  「煩啦!」他叫我。


  我連忙站住。


  「……如果你真覺得你在用一輩子學習扯蛋,那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晦氣了,你在耍你自己呢,或者你求著別人來耍你。」


  「……我會記得的。」我說。


  他轉過頭去,我只是儘快把自己瘸到了巷子盡頭。我回頭再看時車還沒開走,他坐在副駕駛座上發獃,看來心裡還在糾結。


  我的團長,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的團長,你以後記起的孟煩了,將永遠是個大步從你身邊逃開的死瘸子——在你最需要的時候。


  然後我哭了。


  死啦死啦沒看見,他拍了司機的肩,那輛車終於開走了。


  我在巷子里用一個瘸子能達到的最快速度狂奔。我的樣子看起來很瘋狂,因為我只有四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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