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我們沿著江畔的路行進,隊伍拖了很長,江水在我們腳下轟鳴。


  遠遠就能看見行天渡了,行天渡曾經是個渡,但後來有了橋,橋與渡並存。那座簡易橋危危乎地立於湍急的江水之中,但與橋邊的渡相比那不算什麼。渡僅僅是一條連通怒江兩岸的繩索,把著它你可以牽引一葉簡陋的竹筏。


  但遠遠的我們看不清橋也看不清渡,我們第一個看清的是橋頭橋上擁擠的人和車,渡口擠成了團的人。


  我們離了一段距離站住,我們站住的時候並沒有人發令。


  日本人的炮彈還在南天門那頭響著,死啦死啦並沒下令,可我們不約而同地站住。隊伍是個奇妙的東西,它讓你有自尊,我們仍有隊形,我們有腿,不想加入潰亂擁擠的散兵。他們在爬行,我們在步行。


  我對迷龍說:「我打過二十多次敗仗。」


  「我比你還多!」


  「誰要跟你比這個?我是說,這是敗得最像樣的一次。」


  迷龍點頭:「那是。」


  「傳令兵!三米以內!」死啦死啦叫我,我莫名其妙瞪著他,直到正在眺望東岸的他氣得對我揮拳頭,「望遠鏡!」我爬上他站的那塊石頭,把望遠鏡遞了過去以便他更好地張望。


  江那邊有著守軍的陣地,修得草草,那一個營的守軍與其說是在維持秩序不如說擾亂秩序,他們明目張胆地在橋頭和橋墩上安放炸藥,讓本來就混亂的人們接近歇斯底里;一輛拋錨的車橫堵在橋上,以致過橋的人只能從留下的寸許邊緣小心翼翼地蹭過。


  死啦死啦把望遠鏡扔給我,在我的視線里,一個被擠下水的人在江流里打個花就沒了,沒人驚叫沒人呼救。這場災難長了點兒,長得足夠讓我們學會沉默。


  「跑啊跑啊,本來說要把日軍趕出緬甸,現在被日軍從緬甸追到中國。跑的人大概還沒工夫想吧?怒江已成西南最後防線,如果再不築防,日軍這麼居高臨下一衝下來,說不定能直衝到重慶吧?——要成流亡政府啦!」他說。


  我放下望遠鏡,沒去管他失落的雄圖大略,我有更現實的要關注的問題:「那不是你冒牌團長管的——守橋的是我師特務營。我們報什麼名號?川軍團可是一早就到禪達了。」


  「中國兵!還沒跑得丟盔棄甲的中國兵!」看著橋上渡上只知逃亡的人們,他還真是牢騷滿腹,「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我對他翻著白眼:「你饒了李清照吧。」


  那傢伙沒完,他拿手在嘴上合出個喇叭,對著人群嚷嚷——這會兒他很像迷龍,李清照的句子被他喊得殺豬一樣難聽:「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當然沒人理他,除了我:「哎,我說團座,你不是雷寶兒。專心逃命好嗎?」


  死啦死啦瞪著那座像煎鍋一樣的橋,湯鍋一樣的渡:「有兩個辦法可以過得此橋。一是我喊一聲眾兒郎與我上,嘩的一聲刀劍齊下殺將過去,無辜是一定殃及,可咱們整建制過了江可以協防;二是我喊一聲眾兒郎與我散,化整為零大家一窩蜂擠過去做東北佬的亂燉,過得幾個算幾個,本團就此解散。孫子繼續往東跑,老子幫忙協防。」


  我和他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我看看江的那邊,很艱難地說:「整隊人衝過去,老子也協防。」


  死啦死啦裝傻充愣:「啊哈?」


  我看看那要了命的橋頭:「這樣的潰兵怎麼打仗,怒江一玩兒完,日軍挾高地之勢一路席捲,跟泥石流似的。」


  「會死人的。你不是很人道嗎?咱一個沒身份的團又管什麼事?」


  我只好瞪他:「三團就一師啦,幾個不怯戰的師就把江守住了。你說亂世中人性血性沒數的,就是說它還有還在,咱說不定來個台兒庄呢。」


  「人道呢人道呢?」


  我說:「我不喜歡流亡政府,好嗎?你有完沒完?」


  「沒完呢,我還沒說第三種辦法。」死啦死啦神憎鬼厭地笑著。


  我真的很想把他從石頭上掀到江里。


  我們的隊伍駐留在江邊,迷龍帶了一小隊人沖向那處渡口,他的機槍已經換成一大盤繩索和一根粗頭大棒。他帶去的那幫傢伙如狼似虎地揮舞著槍托與大棒,活生生地在渡口擁擠的人群中砸出一條路來。


  他們帶著索頭硬生生擠上了筏子,不斷有人被這幫齊心協力的混賬玩意兒擠得落水,幸好落的是淺水,他們罵著又爬將上來。


  那幫傢伙把筏子扯向對岸。


  第三種辦法就是第三條路,我們搭出我們專用的第三條索渡,整建制過江,協防。


  郝獸醫和不辣協眾在江邊造著筏子,也沒什麼別的講究,儘可能地結實一點兒,大一點兒,剛砍下的木頭和竹子不斷被我們的人送來。


  我們聽著隱隱的炮聲,橋頭的那些守兵也聽見了,裝設炸藥的人明顯加快了進程,但更多的人是不知所措地張望著什麼也看不見的南天門峰頂。


  死啦死啦聽著炮聲,看著我們自己的守軍:「炮兵五公里,步兵更近……我猜他們正在爬南天門。」


  我沉默著將雷寶兒帶到路邊,讓他不要妨礙我們幹活。那孩子現在很懂事,無聲無息地和他的母親站在路邊,看著江流里那個他不知道該當作什麼的人。


  迷龍那幫人終於將筏子駐留於江對岸的亂石里,他們踩著江水上岸。


  我們看著,鬆了口氣。迷龍他們登岸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一棵可以固定繩索的樹,或者深植於江岸中的礁石,他們也已經找到了,但立刻被從橋頭分流出來的一幫兵拿槍指住。


  我的眉毛立刻就打結了,我瞧了眼死啦死啦,覺得他的咬肌現在格外分明。


  「完啦。他們要身份證明。」我說。


  「哪兒那麼容易就完啦?你動輒就煩啦,然後就完啦。」


  「我們有任何人有身份證明嗎?除了條中國褲衩?」


  他不理我,而是走開:「扎筏子的要快啦!其他人在隊列里別亂!」他到隊尾去了,直至消失於我們視野。我們只好繼續乾瞪眼。


  迷龍他們在那邊跟人指手畫腳,叫喊跳踉,說什麼我們不知道,只知道槍頂得他們越來越緊。迷龍打算硬去把繩索套上時乾脆挨了一槍托,幸好他往江這邊看了看,總算沒跟人開干,而是脫了褲子讓人看他的中國褲衩。


  阿譯也在我旁邊望眼欲穿:「他總算有數了。」


  我問他:「你啥時候有數,阿譯?」阿譯又有些鬱悶。


  守橋傢伙們的槍口讓開了一些,可槍並沒放下,他們看看江這邊我們這個隊伍,繼續與迷龍們為難,而現在脫褲子讓人驗褲衩的不止迷龍一個,而是我們過了江的一幫。


  不辣說著風涼話從我們身邊擠過,去完成筏子的最後一道工序:「要得。現在守橋的老爺當他們是連褲衩都扒的鬼子兵。」


  我很惶急,我的視野里看不見死啦死啦,我沒了主見,離我最近的是更沒主見的阿譯。


  「我們唱歌吧?要不我們唱歌?」阿譯拿不準主意地說。


  「啥玩意兒嘛?」我說,但我立刻意識到這小子終於提出了一個有數的辦法,「……唱什麼歌?」


  對一個只學過政教而從未學過軍事的軍官,我可算問了阿譯一個正中他下懷的問題:「唱這個,這個歌!」


  那傢伙從我身邊躥開,跳上一塊石頭,賣力地揮著手以引起大家注意。好吧,我們注意到他了。


  「我是林營長!大家一起來,跟我唱!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


  於是我們就開始號上了,整隊的人站在江邊對著對岸吼: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

  一呼同志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齊從軍,凈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

  忍情輕斷思家念,慷慨捧出報國心……」


  我仰望著阿譯吼,那真不好受。那傢伙以一種癲狂的狀態打著拍子,眼淚鼻涕說不定還有口水全對著我紛落如雨。


  我抹著眼淚:「你他媽哭哭哭什麼?」


  我們的歌聲終於漸停。對著迷龍的槍口放下,來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在向他發問,客氣了些,至少是在理論而不是毆之以槍托,向之以槍口。


  喪門星又在唱歌,已殞戴安瀾將軍的《戰場行》,沒阿譯那麼誇張,但也帶起來一片。我聽了會兒那比較沒文採的歌詞。激動勁過去了,我們雖然拖了時間但似乎也可以平靜地過江了。


  康丫在後邊拍著我的肩:「耳朵拿過來。」


  我把耳朵拿給他。康丫的咬耳朵真是不折不扣的咬耳朵:「小日本干到東京了,別跟別人說。」


  我退了一步,撓著被他弄得生癢的耳朵:「什麼意思?」


  「不知道。隊尾傳過來的,讓小聲跟熟臉傳下去。」


  「……別跟別人說還往下傳?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怎麼傳?」我問他。


  但我傳給了郝獸醫,並且聽著再從不辣嘴裡傳幾道后就成了「跟你熟我才說,小鬼子把小東京打了,小日本只好把家搬到緬甸了」。


  豆餅瞪著眼驚咋:「那太擠了吧?!」


  我瞧不下去了,我在隊列里周遭尋找死啦死啦,我仍然找不到他,於是我離隊走向隊尾。


  還沒到隊尾我就看見了死啦死啦,他站在樹邊,看見我來就嘻嘻哈哈地向我揮了揮手,一邊解著褲子扣走向樹后,看起來他像要去小便。我跟上。


  這裡是一片小小的空地,死啦死啦全無便意地站在那裡看著樹后。我過去看著他看的東西:一個已經死了的中國兵靠在樹榦上,刺刀扎在他胸口,血還在流——如果我對他有什麼印象,就是他是被死啦死啦從散兵游勇中踢進我們隊列的潰兵之一。


  「是日軍。你們唱歌時他干張嘴,我瞧出不對,他也瞧出不對。他進林子,我跟,他想殺我。就這樣了。」死啦死啦說。


  我問:「你往隊首傳話的就是這個?」


  「別聲張,日軍就在我們中間,向你熟人傳話。我讓蛇屁股傳的話,怎麼啦?」


  「找個廣東人傳話?!現在都傳成小緬甸打了小東京,小鬼子和小日本鬧分家啦!」我說。


  死啦死啦啞然,但他現在笑不出來,我也笑不出來。


  他說:「我錯了,錯了錯了。光想這事兒了。去叫你最信得過的人來這兒。」


  我一邊出林子一邊嘀咕:「什麼叫最信得過的?」


  死啦死啦在搜索著那具屍體:「就是比你可靠的,快去。」


  我悻悻地瞧他一眼,出去。


  現在我們是很多人看著那具屍體,郝獸醫、不辣、蛇屁股、豆餅、喪門星、康丫,幾乎都是收容站里出來的傢伙——我碼的。


  「可靠不可靠就不知道,反正這些都是一起從禪達出來的——就這些了。」我說。


  死啦死啦沒理我話里的挖苦、惆悵與牢騷,他整理著死人圍在脖子上的一條白毛巾,甚至是刻意把它弄工整一點兒:「上回跟咱們交一手就蹤影不見的日軍斥候。現在出來了。想跟著潰兵一塊兒混過橋吧,要是佔了橋他們大軍從南天門衝下來就真是一瀉千里了。這是他們防止誤傷的標識,我剛才在隊里看見十幾個。」


  我說:「我剛看見個扎毛巾的開小差往南天門上去了。他們不想被裹進來,亂才好混,可團座把他們編進了隊里,咱們這隊人可不亂。」


  不辣發急:「宰了呀!這批打前鋒的猴子挺好打的,一挨槍就掉頭找媽。」


  我們一起看著那個傻瓜。


  豆餅附和道:「嗯哪!」


  我們又多了一個傻瓜可以看了。


  死啦死啦問不辣這個傻瓜:「壯士,就現在這態勢,迷龍都被逼脫了褲子,槍聲一響說打鬼子,你覺得橋還能在嗎?堵這邊上萬人陪你楚霸王玩破釜沉舟?」


  不辣語塞:「……哦,是啊。」


  死啦死啦看著大家說:「諸位都是本人的親信。」我斜眼向著那個恬不知恥的傢伙,他可不在乎。「諸位親信,各自再找信得過的人——你們不會笨到把日軍當中國人吧?各自盯好一條毛巾,等我號令一起動刀,別開槍。」他用肩上的槍拉了個空栓,「這就是號令。」


  這樣的事態嚴重得讓我們無心說話,我們沉默地離開,一個沒有刺刀的同僚拔下了死人胸上的刺刀,我拽掉了死啦死啦剛整好的毛巾。


  死啦死啦頗覺有趣地看著我,那是他表示讚賞的方式。


  我一邊走一邊往脖子上系著毛巾。郝獸醫跟在我身邊,緊張地依樣畫瓢,只是他那條白毛巾完全是灰黃色的了,整個一條破布。現在我們無心去管這些細節,我們從我們的隊伍中走過,現在看任何一個人都像中國人又像日本人,好在還有毛巾。


  我走過一個確定無疑像我一樣系著白毛巾的傢伙,但是不辣已經和豆餅在旁邊起勁地挖鼻孔,我只好錯開這朵有主名花繼續前行。我幾乎和另一個傢伙臉對了臉,可他的毛巾不是系在脖子上而是搭在肩上的——我只好瞪著他。


  那傢伙便橫了過來:「看什麼看?」


  我說:「不看白不看。誰讓你長得像萬獸園。」


  和丘八們混一堆我早已學會了狠惡,那傢伙看我一眼便把身子歪回去了,那是表示讓道和惹不起的意思,我和老郝從他身邊擦過。這不可能是個日軍,他的北方話實在太地道了。


  往下就沒費什麼事了,一個系白毛巾的傢伙主動地向我猛點了一下頭,那實在是個非常日本化的動作,我依樣畫瓢地還了回去,一邊奇怪怎麼這麼明顯的一個日軍會沒被旁人認出來。然後我便站在他左近與他面面相覷,那傢伙嚴肅地看了看我,然後又很有潔癖地打量郝獸醫那條灰黃色的白毛巾。


  我向周圍看了看,喪門星是離我最近的,那傢伙獨身盯住了一個,並且很若無其事地抱了膀子看著對岸的迷龍在跟守橋的點頭哈腰,而他身後那位白毛巾義憤填膺地瞪著他背的那把刀,大概在尋思這玩意兒到底砍過他多少同僚。


  死啦死啦從人群中冒頭,他爬上了阿譯領歌的岩石,他的目光從這整隊人中掃過,一手玩著扛著的步槍。


  我在冒著汗,我用毛巾擦著汗。我視野里的迷龍跟人鞠了十七八個躬之後,終於和人拿著繩索走向一棵他早看好的夠粗的大樹。守橋的總算是不再攔他了。


  我轉回頭就不得不正對那名近在咫尺的日軍,並且他很想和我說話。那個人用日語跟我說話,鬼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是我嘬著唇,像我所見過的日本人那樣嚴肅地搖頭。


  那傢伙幾乎忍不住要給我鞠個九十度的大躬,一邊用日語嘟囔,好像在認錯。


  我只好繼續嚴肅地搖頭,搖頭中我看見郝獸醫焦急地瞪著我,於是我想起去看岩石上的死啦死啦,我回頭時那傢伙已經把槍下了肩。


  那傢伙根本不給人反應時間地拉了個空栓。


  我轉向我身邊那位多嘴的先生,轉頭的時候已經把手按在後腰的刺刀上,然後我看著多嘴先生對著我咕嚕咕嚕地想說什麼。郝老頭兒以一種很抱歉的神情把一把絕對不可能用來格鬥的小刀從他后肋上拔了出來,面對我的愕然他幾乎有點兒不好意思:「……其實他們的心肝肺和咱們長得沒啥兩樣。」


  我轉開頭,喪門星正猛然轉了身,讓仍在瞪他那把刀的日軍忽然對了他那張沒表情的臉,然後他在人發愣的時候就拔了刀,順著拔刀的勢頭就一刀把對方給劈了。


  然後我聽見一聲怪叫,剛才我沒看見的康丫從人群中跑了出來。我簡直不知道那傢伙是咋想的,後邊追著那個狂怒的日軍屁股上扎著康丫的刺刀。死啦死啦從岩石上跳下來,把一桿沒彈的步槍當暗器飛了過去,那名日軍被砸得摔倒,喪門星虎跳上去補了一刀。


  死啦死啦拔出了他的刺刀:「走!」


  我們的隊伍中已經開始出現了騷動,幸好那種騷動還不會被對岸發現。


  我推著臉色慘白的阿譯和不知所措的郝獸醫:「告訴大家,死的是日奸,不要聲張。」


  阿譯扯得嗓子都變了調:「——大家聽著!」


  我低聲喝道:「不要聲張!」


  阿譯壓得嗓子都變了調:「……你們過來聽我說……」


  我瘸著,跟著拎刺刀的死啦死啦和擎大刀的喪門星,給像康丫這樣不能收拾殘局的傢伙幫忙。我們飛速跑向隊尾,路上看見不辣正把他的毛巾壓在地上,豆餅在用石頭狠砸。


  萬獸園被我前邊跑的兩位推得一個轉,我把他那張正朝了我目瞪口呆的臉又推了半個轉。我們所過之處,蛇屁股把他的毛巾壓在地上剁,好幾個同僚把一個擠在山壁上捅,隊尾處的狀況更好一些,一個同僚已經幹掉了他的目標,在和一群驚慌的傢伙小聲解釋。


  死啦死啦站住回身,雖沒笑但表情也有些舒心,喪門星也站住了,我也不費那個勁了,氣喘吁吁地站住。


  然後我聽著身後傳來的砰然槍響,我轉身,看見豆餅目瞪口呆看著腹側的一個血洞。一個人從他那邊向我猛衝過來,快被他撞到時我才看清那傢伙是已經兩次與我擦肩的萬獸園。


  我根本經不住那一下撞,騰空飛起撞到了山壁上。那傢伙野牛一樣從我身邊跑過,用一種亡命的速度跑向上南天門的路,連剛反應過來的喪門星都追不上他。


  我暈頭轉向向著死啦死啦大叫:「他是中國人!」


  而那傢伙在亡命奔逃的大叫中已經給了我們答案:「皇軍!皇軍!」


  然後槍響了,那傢伙掙了一下,順著峭壁滾進了怒江。


  我轉頭看著站在石頭上的阿譯,他終於打准了一槍,也是不該打的一槍。


  我轉頭看著死啦死啦苦澀的表情,無聲已經沒有必要了,他把一個彈夾裝進彈倉。


  我轉頭看著被不辣扶住的豆餅。


  我轉頭看著站在山道上發愣的喪門星。


  我轉頭看著江那邊正拿著繩子在發怔的迷龍,和不再管迷龍退往工事的守橋兵——引爆裝置無疑就在那裡。


  我轉頭看著拿著一把血淋淋的菜刀從隊伍中站起來的蛇屁股。


  我再轉頭時一下什麼也看不見了,一聲巨大的爆炸震蕩著怒江兩岸,本來就震耳欲聾的聲波在山野里再一次次被放大,我們的隊首在爆炸中卧倒躲避即將紛落的石塊和斷木。


  我獃獃看著那座橋在爆炸中分崩離析,連同橋上的一切,死了的人,還沒死的人,隨同橋的殘骸一起升騰。我獃獃看著迷龍們在爆炸中被震倒。我獃獃看著守橋兵中最勇敢的人給了行天渡的渡索幾刀,卻沒能砍掉它就跑進了那邊的工事。


  曾經是行天渡的碎片開始在我們頭上下雨,我只好抱著頭什麼也不敢看了。


  我曾經信過的、我不再信的一切,我一直在試,可我沒辦法划燃,永遠沒辦法划燃我的火柴。


  最靠近南天門的喪門星沒有被震波波及,他在沖我們大叫:「斥候!」


  槍林彈雨幾乎把他覆蓋了,他用一個習武者才有的步子跳踉回我們的隊尾。被震得頭暈眼花的我呆看著死啦死啦向彈著點發起衝刺,他不是要衝鋒,而是要看清楚目標。我們很快就都看得見了,南天門的山峰上出現曾經被我們打得不敢再現的身影,刺刀上挑著日本旗的日軍在向我們射擊。


  不知誰在大叫:「跑啊!」


  我們頓時就亂了,隊尾擁向隊首,隊首沖向渡口。我立刻被擁了起來,我發現要不被踩死就只能轉身隨大流。我轉了身,並且以我以為一個瘸子不會有的潛力領先。


  我在奔跑中看著我們唯一可能逃生的渡口,那邊的迷龍搖搖欲墜地在東岸爬起身子。


  他從東岸看著我們,主要是看他的妻兒,在他的視野里,迷龍老婆和雷寶兒都徹底被擁向渡口的人群淹沒了。


  迷龍大叫:「快來幫手啊!」他左右環顧了一下,一個被碎石擊中額頭的同僚躺在水窪里,其他的正散向東岸臨山的防禦工事。


  他連罵都不罵了,他得節省自己的體力。他用繩索在樹榦上繞圈,用自己最大的力氣打了死結,然後脫了衣服掛在繩索上。他後退了幾步把自己盪了起來向西岸滑行——他想這樣把自己送回妻兒身邊。


  也許迷龍曾見本地人這麼做過,但這未必適合一個東北佬,盪過三分之二的距離他就停在那兒了。迷龍聽著衣服發出的撕裂聲,他在兩岸的喧囂聲中抬頭,看著那件本來就跟破布相差無幾的衣服上出現一個裂口。


  我在奔跑,被推擠,扒拉開別人也被別人扒拉。山頂日軍的槍彈在我們中間攢射,儘管遠成了這樣只能算是流彈,但因密集仍有人栽倒。


  我看著迷龍從他拉的渡索上落入江里,連個花都沒打就消失了。我沒空感嘆,繼續奔跑。郝獸醫正臉色慘白地在山壁邊護著迷龍老婆和雷寶兒,我猶豫一下,拉上了他們。


  橋頭的倖存者現在正擁向原來的渡口,而迷龍的努力讓我們擁向新搭的渡索。幾個當頭的傢伙已經把紮好的筏子推進水裡,而原來渡口的筏子正被從東岸拉扯回來。


  這時候一個人忽然扎入了那一團混亂中間,一手揮著連鞘的刺刀,一手倒掄著步槍,雙手齊掄簡直是李元霸錘震四平山的威力。一個搶上筏子的被他一槍托掄倒,另一個被他拿刺刀砸得喊爹叫娘。我奮勇當先猛撲上去,被一槍托給生頂了回來,我狂怒地一拳轟了上去,打完后才想起我打的是誰。我愣了那邊可不愣,一腳把我踹成了捂著小腹的蝦米。


  死啦死啦鼻血長流地瞪著我們——拜我一拳所賜——瞪著我們所有人:「準備打仗!——我倒想知道他媽的剛才誰動手打我?!」


  我認賬才怪呢,但我身後的人仍在擁來,把我們前邊的擠得向他直撞,於是那傢伙用一種快得目不暇接的速度把刺刀往腰上一插,我還從未見過能把一支手動拉栓的步槍打得那麼快的,他把一倉子彈全打在我們腳下。我身不由己地被擠向彈著點,差點兒沒被他打死。


  人潮終於止住。而那傢伙毫不耽誤地又上了一個彈夾,他斜提著槍沒有瞄準,但你完全不用懷疑他會打死我們任何一個人。


  他大叫:「擠什麼跑什麼?回頭!你們會用屁股開槍嗎?」


  我們醒過神來,南天門上的日軍並沒有往下沖,而是在射擊山道上的零星目標。流彈從我們中劃過,我們開始為自己尋找掩體。


  這也要被那傢伙拿腳猛踹:「祖上損了多少德給你們修來的破陣地?這裡人不睜眼都能打死你們一半!搶山頭!那只是幾個斥候!」


  我們開始猶豫,我們看著他,他阻住了我們往渡口去的路,但我們也不想往南天門上沖。


  死啦死啦揪起來一個,但剛放手的那個便又鑽回了掩體之後。子彈在他身邊穿射,看起來很英勇,可他的咆哮聽起來也像徒勞:「衝上去啊!幾個急著回東瀛島的送死鬼,衝上去把他們一壓到底!」


  我在他放開我后便蹲回屬於我的石頭後邊,我身邊是正在料理豆餅傷口的郝獸醫和迷龍老婆,雷寶兒認真得像在研究人的內部構造。


  郝獸醫安慰道:「還好還好,子彈穿出去了。」


  迷龍老婆用手幫豆餅擦去汗水:「有急救包嗎?」


  「沒有!」我說,但把一個急救包摔在豆餅身上,又看著正在叫囂跳踉的死啦死啦。


  誰會衝出去?離開江邊衝上南天門,放棄已經相當渺茫的活命機會。我們總是抱著這種千分之一的機會死去,像以前一樣,決定結局的不是勇氣和邏輯,而是怯懦、茫然和猶豫不決。


  一個人從江水裡鑽了出來,那個水鬼一樣的傢伙不是游上來的,是一步步走上來的。迷龍那個命賤過蟑螂也強過蟑螂的傢伙抱著一塊大石頭從江水裡一步步走出來,赤裸的身上到處是被江底暗礁劃出的傷口,血倒是被沖洗乾淨了。他暈頭轉向喘著大氣,而且就這樣仍喝醉了酒一樣抱著他的救命石頭。


  「……我老婆呢?!」迷龍問。


  死啦死啦在叫囂中停住,冷冷地瞪著他,迷龍醒了醒神便扔掉了那塊石頭——險些把死啦死啦的腳板給砸爛了——他的清醒相當程度是因為看見了他的妻兒。那傢伙跌跌撞撞沖了過來,拉了一個,抱了一個,說:「走啦走啦。哎喲媽呀,整死我啦。」


  於是我們也起身了,並不擁擠,稀稀落落地跟在後邊,因為顧忌那個惡狠狠瞪著我們所有人的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也不再瞪我們了,他大踏步地回身,還走在迷龍前邊——被他一頓快槍嚇退後,剛搶搭出來的索渡仍無人敢光顧,半截筏子浸在水裡。死啦死啦一邊走一邊拔著他的駁殼槍,都懶得去看那邊搶得一團糟的老渡口。


  他把槍頂到了迷龍拿命換來的渡索上,一兩寸的間距,二十響的彈匣被他打了兩個連發,這真是徹底——被打斷的渡索落在江里,立刻被衝下去了,牽在東岸像一條若隱若現的死蛇。


  迷龍左牽老婆右抱孩子地愣住,我想連他的血液都有那麼幾秒鐘被定格了。他慢慢跪倒在礫石上,恐怕是已經全然脫力了,雷寶兒掙脫他的臂彎沒費半點兒力氣。


  「……俺那親媽耶……」迷龍跪在地上開始號啕。我們獃獃越過蜷成一團的迷龍看著那個砍掉了我們一切生路的人。他斜提著駁殼槍看著我們,他還有子彈,單發的話至少能收拾我們十來個。他背著步槍所以還有一隻空手,用來對我們做了一個輕蔑之極的手勢:先遮住了他的眼睛再對我們這幫人向天伸出一個小指。他這麼乾的時候,一發從山頂飛來的子彈斜削進他身後的水裡。


  「我跟藏邊人學來的最輕蔑的手勢,這意思是雜碎,看見你們我寧可瞎了我的眼睛。從緬甸相扶相攜走到這兒,在自己的地方把腦袋逃過東岸,身子扔西岸給人碎剮?不痛嗎?你們屬死蛇的?我覺得很痛。」他用手划拉著自己的腰際,「我寧可你們把我從這裡切開,就在這裡,現切。」


  當然我們不會那麼做。知道什麼不能做,情緒也就漸漸平息。


  「我要帶你們全過江。不過幾個狗日的斥候,乾死他們,然後大家一起過江。獸醫,你帶傷員婦孺先過,我們東岸會合。」死啦死啦說。


  傷員就是豆餅,死不了但是佝僂著,一張痛苦的臉:「我沒事。我是副射手。」


  迷龍老婆平靜地說:「我們自己能過去的。」


  迷龍已經不號啕了,看了看他的妻兒,手撐在地上,干張嘴,不出聲。


  「那我還過江干球的?」郝獸醫說。


  於是死啦死啦也不再管這些瑣碎了。迷龍在過江前把他的機槍交給了我們的一員,死啦死啦把它從人肩上拽了下來,咣當一聲扔在迷龍身前,迷龍猛一下躥了起來,甩著被砸了的手指。 「半小時佔領山頭。誰死在江邊,等老子打了勝仗回來,全大頭朝下倒著埋——因為那是孬種。」死啦死啦說。


  我們仍在發愣,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不知道他在吐口水還是呸我們。他開始發力,從我們一群呆若木雞的傢伙中間跑過,別當他會老老實實一個人衝上山頂,他跑的時候抬起了那隻空手,讓它與我們的臉頰接觸。我首當其衝地挨到一下,火辣辣的痛。


  見過一個人一巴掌抽到幾百人的耳光嗎?他正在做這件事情,一邊大喊:「送他們回老家!然後咱們回禪達快活!」


  我們仍在沉默,但一個老態龍鐘的和一個佝僂的跟著他,然後是不辣和喪門星。我摸著我挨過抽的臉,很多人摸著挨過抽的臉。


  迷龍嘬著險沒被砸斷的手指頭,痛得在那兒只跳,跳完他就看著他的妻兒,他的妻兒怔怔地看著他。迷龍想說什麼,但終於沒說,而是去抓起了他的機槍沖著已經從灘涂衝上山路的死啦死啦大叫:「老子整死你!」


  他做了第六個,我做了第七個,第八個是一群,第九個是全部。


  死啦死啦發出一陣我曾經聽聞的怪叫,那爆發在他赤裸著一張黑皮對著一群日軍時,於是我們全都那樣怪叫。


  我們衝上了山路。日軍的射擊已經不是原來打在我們中間的盲射了,他們在隱蔽物后精準地命中我們,不斷有人倒下,他們不打算放棄這個制高點。


  死啦死啦還在怪叫,你覺得他一定會叫到氣竭翹掉,但那傢伙回頭看了一眼他不斷在倒下的部屬,長吸了一口氣,接茬兒鬼叫。


  迷龍終於追上了他,凶神惡煞,一副要拆掉人骨架子的表情:「我整死你!」


  死啦死啦一耳光扇在他臉上,把那傢伙打愣掉,然後死啦死啦跳下了山路,在陡峭的山坡上摔了個滾,又爬起來往上沖。什麼也沒說但是其意明了,我們都跟著往山坡上下餃子,摔得鼻青臉腫連滾帶爬。阿譯那倒霉蛋乾脆摔得連影子都不見了,他坐上滑梯一樣滑出了我們的視野。


  放棄了山路和山路上的幾十具屍體,日軍從一個七十多度的坡上隔著枝叢灌木命中我們已經不那麼容易了。我們也不再叫喚了,手足並用全力地往上爬。


  我瘸著,抓著草把自己往上拽,迷龍在後邊猛敲我的屁股,死啦死啦就在我身邊,但迷龍被打得忘了找他算賬。


  我邊爬邊說:「騙我!」


  迷龍不解地問:「啥玩意兒?」


  我說:「沒跟你說!」


  死啦死啦問:「你又被騙走啥啦?」


  我們都是氣喘吁吁的,往上爬著,一邊往下滑著,一邊斗著嘴。


  「根本就不是斥候!要只是斥候你根本用不著讓女人孩子走!斥候哪兒有這麼猛的火力!是前鋒!日軍前鋒!」我恨恨地說。


  迷龍咬牙道:「我真得整死他!」


  死啦死啦說:「我說,你們最怕什麼?我最怕的就是現在,打現在這樣的仗。我還怕狗,比怕現在還怕狗,見了狗我就嚇得想尿。還沒尿的時候我就衝上去,連沖帶瞪的,心裡想著,我咬死你,只要你真敢咬,再凶的狗也嚇得夾尾巴就跑。」


  我爬得連血都快吐了出來。我瞪著那傢伙居然在這種時候——槍彈在頭上橫飛,爬上去三米滑下來兩米——嘮碎嗑,居然還一臉溫情的微笑。我看我後邊,阿譯和豆餅相扶攜著,再加一個郝老頭兒,他們跑上來兩米滑下去三米。


  死啦死啦接茬兒嘮:「就有一條狗沒跑,我咬它,它也咬,咬得我差點兒夾了尾巴,後來那傢伙跟我成了好兄弟。」


  「狗咬狗。」迷龍說。


  我沒心貧嘴,我只好嘆氣:「我們全得死在這裡。」


  爆炸聲壓住我說的話,我們離日軍已經近到這個地步,他們縱臂從我們看不見的坡頂上甩出手榴彈,在我們中間爆炸。


  「狗齜牙啦!人啊,撕掉你的遮羞布吧!」死啦死啦直起了腰桿,一隻手仍攀著往上爬,一隻手甩出他的手榴彈。


  我們與日軍的交鋒在互擲手榴彈中開始,山坡和坡頂都爆炸著煙塵。一個很悍的日軍從爆炸的煙塵里衝出來,一刺刀把我們一個同僚攮得從峰頂翻滾了下去,他身後還有一群要跟我們玩白刃仗的傢伙。


  這裡山勢見緩,我們已經可以做回直立行走的動物了。死啦死啦一邊上著刺刀,一邊沖向那一片刀尖,一邊嚷嚷:「迷龍啊!使損招啊!」


  我不知道迷龍和他有什麼默契。我們都在沖,死東北佬後來者居上地沖了第一個,他居然像揮木頭棒子一樣揮舞著他的機槍,哇哇呀呀地大叫。


  我瘸著徒勞地想追上他,我罵著但知道在槍聲和爆炸中他也聽不見:「機槍掩護啊!大叫驢!」


  那叫驢已經領先了我們所有人至少十米,也吸引了所有看見他的日軍步兵的注意,大部分的刺刀都掉向他,捎帶著另一種頻率的尖叫向他撞來。


  叫驢忽然不叫了,砰的一聲把自己砸在地上,以致衝到他跟前的一名日軍連人帶槍從他身上飛摔了過去,後邊不辣給補上的那一刺刀毫無懸念。


  機槍開始轟鳴,叫驢迷龍沉默著開始「嗒嗒」「嗒嗒」地短點,讓衝出煙塵的日軍幾乎就在他眼前翻倒。


  我帶著對這一損招的印象沖入煙塵,在極低的能見度中和一具人體撞在一起。我瞪著眼前那個日軍獨眼龍,發現在衝擊中我用整段刺刀把他捅穿了。那傢伙發出一種我似曾聽聞的咕嚕聲,一個裝經文的小袋子從他脖領里掉了出來,我沒法不注意到上邊的兩個小字——「橋本」,這勾起我莫名其妙的某種感觸,儘管我不知道為什麼。


  那傢伙倒下時把刺刀連著槍從我手裡帶走,我低身去卸脫刺刀與槍座上的卡銷。我身邊響著人體與人體的撞擊聲,我看著死啦死啦把上了刺刀的步槍當標槍沖煙塵那頭投擲過去,然後抽出他的毛瑟槍開始對煙塵那邊射擊。迷龍在他身後,赤裸著,加入了他的射擊——可惜那傢伙快活到忘了換彈匣,「嗒嗒」剛一下就熄火了。死啦死啦的槍剛用來打渡索了,也只比他多響了一個連發。


  我們看著足十好幾個日本人沖向我們。


  我死命扳著卡死的槍栓,發現扳的根本不是槍栓而是一個固定部件。我想著這番是死定了,但迷龍和死啦死啦沖著幾把對我攮過來的刺刀撞了過去。迷龍砸翻兩個,死啦死啦拿槍柄敲倒了一個,第四個生得像猴子卻以一種相撲的姿勢撲了過去,被迷龍一橫膀子給掀在地上,死啦死啦撲過去拿槍柄狠敲。


  我開始射擊,直到打完彈倉里少得可憐的五發子彈,而我更多的同僚從硝煙里衝過來加入我們。


  我們在硝煙里用槍刺、軀體和子彈撞擊,每一次撞擊后雙方的鋒銳都所剩無幾。當我們用來撞向日軍的軀體已經倒下四批后,發現居高臨下的已經變成了我們。我們生生把他們從峰頂撞下去三十米。


  死啦死啦終於又有空給他的毛瑟裝上了子彈,並且也裝上了槍托。有得選擇的時候他總願意選擇效率更高的方式,這種思路決定了他喜歡蹲在一個不怎麼起眼的地方對著和我們纏鬥的日軍精準射擊。


  迷龍的機槍早不見了,拿著柄也不知哪兒來的日本刀猛砍下去,對方是叫他砍倒了,可刀也斷了。迷龍拎了半截斷刀回身,他終於有空去看他老婆孩子所在的渡口,看見后他就炸了:「王八羔子!龜孫犢子!」


  他跌跌撞撞地回過身來,拎著半截刀,跌跌撞撞是因為一個死了的日軍枯藤纏樹一樣死死纏在他腰上。他打蒙了,但他要下山。


  死啦死啦喊著:「臨陣退縮者斬。」


  迷龍渾沒理那麼回事,只叫:「你掉頭看看!看缺德玩意兒啊!」


  死啦死啦根本不掉頭,又射倒了一個正要對蛇屁股下手的日軍。他知道迷龍要他看什麼,說:「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老婆比你強比你橫。」


  迷龍在硝煙中陰鬱而昏沉地看著山峰下的行天渡。


  僅存的渡索處人已經擠成了團,筏子又一次被推離了江岸,一群後來者居上的兵們在筏子上搶著位置,幾乎把迷龍的老婆孩子擠到湍急的江水裡。


  那女人死死把著僅有的一個握手處,被人推搡著,另一隻手抓著雷寶兒。她看著山巒線上的那個陰鬱而昏沉的傢伙,而身邊那個胖大傢伙則在更猛烈地推搡她,她一部分身子已經浸進了江水——死胖子實際上已經佔據了筏上最寬敞的位置。


  雷寶兒開始反擊,咬了那胖子的腿。胖子啊喲喂地大叫著,一把手抓住了附在腿上的那頭小型猛獸。他第一反應像是要把雷寶兒扔進水裡的,但他先看了迷龍老婆的視線,然後回頭看見了山巒上一臉陰沉,還未從死戰中還魂的迷龍。


  胖子放開雷寶兒,代價是被雷寶兒不分好賴地咬著他的肥腰,他慘叫著把迷龍老婆從那個搖搖欲墜的位置拉近他的身邊,從腰上連人帶嘴地把雷寶兒撕巴下來塞回迷龍老婆懷裡,然後用他肉山一樣的身體把迷龍的妻兒環抱了,做了一道擋住他人推擠的圍牆。


  筏子被拉扯著向江心駛去。迷龍在山巒上向那胖子鞠躬。


  我在打又一個彈夾。知道彈藥緊張,我盡量不虛耗每一發子彈。我在瞄準被康丫追的那名日軍,那傢伙猴精地在灌木和樹林中繞著圈跑,弄得我槍槍放空,讓我和康丫都心焦之極。康丫在我身邊跳腳大罵,他已經沒子彈了,拿石頭居高臨下地亂砸,邊砸邊罵:「有種的沒?回來老子給你日啊!」


  那太沒有殺傷力了,我扔了個長柄手榴彈給他,他接住了,看也不看當石頭扔了出去,居然准得要命,一直瞄而不中的那傢伙正從樹後邊鑽出來,簡直是拿腦袋在就這飛來之物——我看著那傢伙撲通摔倒。


  我罵著以掩飾我的驚訝與欽佩:「沒拉弦!你真他媽浪費!」


  康丫高興地說:「秦叔寶的撒手鐧!撒完還要撿回來的啦!」


  他連蹦帶躥地從我身邊跑過去撿那枚手榴彈,那個被砸得暈頭轉向的日軍也在往起爬,康丫過去一腳踹上了那人的屁股:「有臉的沒?拿屁股瞅你爺?」


  他腳下是個完全被打得心智潰散的人,被踹翻了便又拱起來,只管把腦袋往灌木里鑽。對康丫來說這真是個太有趣的遊戲了,他連三接四地拿腳踹:「兔子他二哥耶,你再拱南天門都要被你拱翻了……」


  然後我聽著步槍的連射,至少是兩支,他頭上的枝葉被打斷。


  我大叫:「康丫回來!」


  康丫就這麼著還在那尊屁股上撈了一腳,讓那個日軍完完全全是爬進了灌木。從我的位置看不清在灌木里殺回馬槍的日軍,只看見追射著康丫的彈道,那小子在彈著點中間跑得像兔子又像袋鼠,醜陋得丟盡了軍人的臉。我清晰地看見跳彈崩到了他的身上,這大概讓康丫很憤怒,他不跑了,站在彈著點中間對著灌木里大罵:「他媽的!有夠的沒?都打著了還打?!」


  他手揮了一下,一道拋物線飛進了那處灌木里,我想那傢伙又把手榴彈沒拉弦就扔出去了,但那小子瘸著蹦回我身邊時我聽見了灌木里的爆炸,灌木里啞然了。那小子坐在我身邊,笑得直咳嗽:「拉弦了,這回我拉弦了。」


  我回頭看了看我們曾血戰的山頂,硝煙散去,站的,躺的,坐的,像我一樣剛放棄追擊的,還有一些氣喘吁吁一直在爬山剛爬入我們中間的,像阿譯豆餅郝獸醫這一撥人。有好多剛上來就栽倒,趴在地上嘔吐。死啦死啦把他們踢起來,而迷龍把一面日本軍旗拔下來扔了。


  我獃獃看著他們。


  與死啦死啦為伍就得預備好在謊言中生活——被我們從山頂撞下去的日軍足一百多人,兩個加強小隊,斥候絕沒有這麼大規模——他們甚至已經在峰頂插上了軍旗。


  沒死的人傻呵呵地樂。十五分鐘,我們把占絕對制高點的敵軍趕回林里吃草,幹掉他們三分之二。我們沖向一條巨大的惡犬,齜出我們以為早已經退化沒了的獠牙,吼著:我咬死你。


  死啦死啦在交叉揮動著他的雙手:「築防!沒死的都起來築防!」


  我在他看到我之前就躺倒了,呵呵地樂。


  康丫對我說:「想逃工啊?又偷懶?」


  我有點兒歇斯底里地輕笑,並推著他,發出他不明其意的吠聲:「汪汪。」


  「別碰我的傷啊。」康丫說。


  我撥拉開康丫那條炫耀般橫在我旁邊的腿,它中了跳彈:「賤人賤命,一個找死貨打這種仗才被啃到一口。你爹媽還真給你改了個好名。」


  康丫居然笑得頗有豪氣,一邊帶著咳嗽:「賤?老子有汽車開那會兒,油門一響黃金萬兩,你們這幫路邊蹭的才賤過灰老鼠。」


  我忽然愣了,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瞪著康丫,康丫輕輕地壓抑著他的咳嗽。我沉默著在他身上尋找,我找到了,日軍的第一槍就擊中了他的肺部,傷口冒著血泡,而我一直以為他僅僅被跳彈啃掉了腿上的皮肉。


  康丫咳著,給我一個蒼白而無奈的表情:「有繃帶的沒?」


  「……獸醫!!」我大叫。


  我用望遠鏡看山腰的林子,日軍不見蹤影,樹枝剛動了一下一發子彈就飛了過去——我用望遠鏡看腳下的蛇屁股,讓他更加丑怪,剛才是他開的槍。他在望遠鏡里沖我咧開一個海闊天空到鋪天蓋地的笑容:「小鬼子改娘娘腔了,光挨打不還手。」


  我囑咐他:「節省子彈。」


  我走開,走向山的另一側。迷龍正拿著他的機槍在發愁,這傢伙總拿機槍當開山大斧使,現在可招了報應,倆腳架砸成了一腳架,顯然他是再無法固定射擊了。


  「咋整?」


  「找日本天皇賠。」我說。


  迷龍呸了我一口,而豆餅怯怯地把幾個備用彈匣給他。


  迷龍立刻開始發威:「老子衝鋒陷陣的時候你跑哪裡去了?」


  豆餅如臨大禍:「爬爬爬爬……」


  我趁早走開了,但身後毆打聲和呼痛聲仍不絕於耳。我掃視我們這個陣地,說真的,對攻擊意志旺盛的日軍它是居高臨下的寶地,對只有防禦能力的我們它可真不咋的,不僅因為阿譯們的散兵坑始終挖深不下去,更因為它在一個很容易被炮兵收拾到的山頂,光禿禿的一覽無餘,我甚至覺得它還不如山腰上日軍退進去的林子。一些石頭大概是僅有的天然掩體,裡面放下一些傷員后就基本沒什麼站腳的地方了,那裡現在被郝獸醫佔據著。不辣坐在康丫旁邊看熱鬧,而郝獸醫在擦汗,我過去看康丫,他懨懨地瞧著郝獸醫搗鼓他的傷口,一臉的萎靡。


  「就為踢人的屁股,今天傷得最不值的傢伙,還好嗎?」我問他。


  康丫鬱郁地說:「不好。」


  不辣的神情與我們迥異,你會覺得他簡直有點兒沾沾自喜:「獸醫擦汗啦。獸醫一擦汗我們就要大事不好啦。」


  老頭子再不敢擦汗了,拿康丫的傷也沒轍,只好對不辣吼:「你給我滾蛋!什麼忙也不幫,就會在旁邊放屁!」


  不辣一臉的涎笑,油鹽不進。康丫則長吁短嘆:「你們要叫我康有財。叫康丫我活不過二十五。」


  不辣說:「康丫。」


  現在我明白郝獸醫為什麼對不辣發火了,連我都覺得他有點兒討厭了。他似乎聽不到因為肺打漏了,康丫說話的聲音都和平時大不一樣。


  康丫說:「有財。康有財。」


  不辣堅持說:「丫。康丫。」


  我喝道:「不辣你不要沒完沒了。」


  「康丫。」


  我的腳尖和郝獸醫的巴掌同時招呼了上去,不辣涎笑著——一個無聊傢伙,開了一點兒不好笑的玩笑,還要自己樂,煩死人。


  要麻死了,不辣成了煩人精。不管路邊的陌生人還是受傷的自己人,他都要插上去缺德一嘴子。我想在他的自暴自棄背後,是不是希望我們都死了最好。


  康丫又嘆了一口漏著氣的氣:「算了算了。隨他叫吧。叫什麼也不管用啦。」


  對郝獸醫這種永遠無計可施的醫生來說,最可怕的恐怕也就是病人求死的情緒,老頭子便青筋暴現地沖著不辣發火:「滾!滾一邊兒去!你把我們都咒死了,要麻也回不來!」


  不辣就磨磨蹭蹭爬起來走開,臉上還帶著笑,讓你恨不得想踢他。我們剛放鬆點兒他就又回頭:「康丫想要什麼?」


  康丫沒聽清:「啥?」


  不辣說:「就要死的人了,總有個心愿吧。要什麼?」


  郝獸醫喝道:「你才他媽要死了呢!你死回湖南去!」


  「羊肉。」康丫說。


  老郝便在暴怒中愣了一下,他看了眼康丫,不再吼了。


  康丫接著說:「這地方只有山羊,嚼起來跟老羊皮似的。我是說啊,來這兒其實我連羊皮都沒吃過。我想吃綿羊肉。」


  不辣罵道:「要死啊。這上哪兒給你找去?換個別的。」


  郝獸醫忙不迭地接茬兒:「我去找,我去找。」


  「找得到有鬼了。——換個別的。你平常不老要這要那的嗎?要個伸手就拿得到的,別讓我們乾瞪眼。」不辣說。


  郝獸醫暴喝:「我去找啦!」


  康丫想攔住郝獸醫:「……不要了……真不知道要啥。」


  作為一個打醒了精神連火柴頭也要向人要的傢伙,他心灰意冷的樣子著實不像他。我不想看了,我想走開。


  「沒得什麼不得了的,你想想,你還運氣呢,要麻想要什麼都說不出來,屁都沒得一個,腦袋就開花了。」不辣說。


  我不知道那算是開導抑或詛咒,我掉頭走開。迷龍正抱著昏厥的豆餅過來:「獸醫,這傢伙怎麼兩耳刮子就躺地上啦?裝死吧?」


  正要去找羊肉的郝獸醫就氣得直跳:「你怎麼打傷員?!」


  「什麼傷員?怎麼受的傷?仗打完了才爬上來。哪兒有傷?」迷龍問。


  郝獸醫氣得撩開傷口給迷龍看。我迅速遠離這是非之地。


  渡口奔命的人流仍未斷絕,憑仗那繫於獨索之上的一葉孤筏,那個過程在我們這死守的人眼裡看起來簡直沒完沒了。東岸的陣地在做好一切撤退準備后開始吃飯,我從望遠鏡里遠遠看著他們的食物,很難控制住我的飢餓感。


  死啦死啦過來,有時我懷疑他腳底是不是真生了貓科動物的肉墊,被他拍得猛顫了一下我才發現他已經到我身邊。


  「心虛什麼?小眼晶晶,不安好心。你看出來什麼?」


  我說:「特務營連一兵一卒的增援都沒有來過,他們是直屬;我們就是幫來歷不明,該死不死的野貨,就更不會有增援。」


  死啦死啦只管搶瞭望遠鏡自己去看:「早晚會有的。屁股上著了火的人,當然就要嫌救火的來得慢。」


  「他們本來可以挾東岸天險,守住咽喉,可早提前收拾好了細軟,就這份鬥志,炮響時咱們穩可以瞻仰到隔江的尊臀。」


  死啦死啦一邊往對岸看一邊說:「我現在瞻仰的還是他們的尊容,只是有點兒提心弔膽怕掉腦袋。特務營這樣的親信也怕掉腦袋,就是說怒江多半已經是上峰死令的最後防線。我猜指揮部現在比東西兩岸更像一鍋粥。這是淘金的篩子,淘盡苟且混世的傢伙,這時候敢站出來的是不怕掉腦袋又會打仗的。好事,好事。」


  我瞪著他,我無法不瞠目結舌地瞪著他:「好事?這一千人要在這兒死光了。哦,八百,為搶這死禿山已經死兩百多了。好事。」


  「是神山,南天門,神廟神樹神石神江守神山,說禿山要遭天譴的,劈叉你。」他居然有心給我模仿一個被雷擊的聲音。


  「可我們搶到的是禿山頭。硬膠土,火山石,沒築防工具,阿譯就算吐血也啃不下去幾寸,我們還是得在小屎坑裡放槍,到時候——」我以炮彈的飛行和爆炸聲回擊,「借您的話,活的在泥里,死的在天上,圓滿。」


  他瞄了瞄我:「你很想插了翅膀飛去東岸?」


  「我們能用的陣地只能是東岸啊!你那肚子壞水,從只想跑路的特務營手上搶陣地還不容易?在那邊築防。你看見的,這些死了的日軍連築防工具都沒帶,一味快攻輕取,敗進林子里就一槍不發。是怕了我們嗎?因為他們的主力快來了,犯不上和秋蟬死擰啊!照他們那瘋人院的速度,子夜也就到了!」


  「我一個人守不住東岸。」


  我氣結:「……我們啊!你有一千人!」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靠什麼把你們這堆沙子攏在一起?望梅止渴畫餅充饑,回家的空頭許諾。過了江,那一條道分成了幾十上百條,大家有的是去處,一窩蜂,猢猻散,誰還理空頭許諾?到了江那邊,我怕連個班也剩不下來。聽說你敗仗沒少吃,不知道怎麼打贏,總知道為什麼屢戰屢敗吧?」


  我知道但是不想接茬兒,我看著江那邊發獃。


  為什麼總打敗仗,就我所感,打敗我們的是渾噩的生命。從來沒有任何事值得做什麼,做什麼也都無用,於是當危險來臨,我們便只好一再開動逃跑的本能。有時我也想逆著潰兵沖他個一了百了,算給自己個交代,但想只是想,有人為女人殉情,可我不認識誰為了想撒手而丟掉小命。


  死啦死啦在一邊叫我:「喂喂。魂呢?」


  我岔開話題:「你喜歡這死禿山頭,尤其這塊陣地,它生得像個戲檯子。」


  「我煩死這山了。我沒見過這麼爛的陣地。」


  我說:「你喜歡。你騙到手了一支軍隊。你要座戲檯子,現在你有了,孤立無援可萬眾矚目。你要在這表演中拼光最後一個人,這叫壯士斷腕,我們是腕,你是壯士,大智大勇,連因此得以鞏固東岸防禦的大人物也要擊節讚賞,當你是沙里淘出來的金子,當然,沙子就沉了底,沙子死球在南天門了。」


  那傢伙居然輕飄飄地聽著,輕飄飄是說他的精神狀態,他輕飄飄地拍打我:「你又憤怒什麼呀?我派你回東岸求援好不好?」


  「求不來的。我不去。」


  「別當真。我是說給你條生路。」


  我搖頭:「不去。我看這麼久,就當江那邊跟我們沒關係了……要去了那邊,我會不合群的,比在這邊還不合群了。」


  是的。我不去。這還是第一次,我想沖向一場註定要輸的戰爭時,身邊的傢伙沒有潰退。


  那傢伙猛地拍了我一巴掌,開始大笑:「你這傢伙就是那種人!嘴上永遠說不,心裡永遠說是!」


  「你他媽的嘴上說是,心裡說不。」


  「我嘴上說是,心裡也說是。不過我已經說得太多了。好吧,在這戲檯子上咱們要演的只有一出……」他住嘴了。我們轉過身。


  我們都聽見山野里傳來的一個巨大聲音,在我所記憶的各種恐怖聲音之中,那是最恐怖的一種。


  陣地上頓時亂了,我們的人紛亂地沖向阿譯這幫臨時苦力造就的單向壕溝,它實在還草得很,加上把挖出的土壘成鬆散的胸牆,也只夠我們在裡邊保持個跪姿,根本不夠用。我們亂鬨哄地衝上——更該說為自己搶到一個射擊位置。


  那聲音震動著山野,鳥雀驚飛,獸吠滅絕,我的耳膜里似乎只剩下這一種聲音。迷龍撲在我身邊彆扭之極地試著能不能架起他一隻腳的機槍——當然不可能。


  敗到林中的日軍遠遠地明目張胆地跑到了山路上來迎接那巨大的聲音,儘管很難擊中但那仍在有效射程內,可我們因那聲音訝然到忘了開槍,死啦死啦也在我們身後大叫著:「別開槍!省子彈!」


  我瞪著那聲音,似乎我可以看見那無形的聲音。我憤怒而沮喪地沖阿譯大叫:「防不住的!」


  阿譯和三個人擠在一個最多能容倆人的坑裡,問:「防不住什麼?」


  我越發憤怒和沮喪:「根本沒有用!」我企圖把自己的坑挖深一點兒,找不到工兵用具,我用槍托在進行我的徒勞。


  迷龍大罵:「你瞎整啥?那是老子的腳!」


  我大叫:「機槍不管用!」


  迷龍聲音更大:「什麼呀?什麼?」


  「Tanks!」


  迷龍瞪著我不知道我在說啥,我又刨了兩下,然後因偶然的一下抬頭再也沒有低頭,我愕然瞪著那巨大噪音的源頭。


  那條土黃色的毒龍從山脈里滾滾而來,僅僅是它的頭就完全覆蓋了我們曾走過的南天門山路。當它再近一些時,我們終於能看清那是無法計數的日軍,他們瘋狂地踩踏著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腳踏車,累得像死狗,狂得像瘋狗,在自己製造出來的巨大灰塵和雜訊中使勁地咳著嗽,咳嗽聲幾乎我們都能聽見。他們很多人已經熱得連上衣都脫掉了,赤裸的身上綁縛著武器,大多數人的車胎都已經爆裂,根本是兩個早已變形的鋼圈——那也是被我聽成金屬履帶碾壓地面,引發坦克恐怖症的由來。


  毒龍的頭已經與他們林子里迎出來的前鋒會合,聽不見他們說話,但那幫倖存的前鋒使勁對我們這邊揮著手勢,說什麼也可想而知。


  他們幾乎立刻扔掉了他們的腳踏車,廢棄的腳踏車在山路上堆成了路障,這個路障越來越龐大,因為不斷的從山脈中而來的後來者也把已成廢鐵的腳踏車衝撞進去,以致可能真的只能用坦克才能把那障礙沖開。


  他們跳下仍在駛行的車,幾乎不做停留就與他們的前鋒衝進了山腰上的林子,最多有人從車座上拿下一些類似輕迫擊炮、重機槍一類的東西。幾個趕得奄奄一息,脫力又脫水的傢伙癱在路邊,我相信他們會死去。


  山脈里仍在吐出那些古怪而瘋狂的軍隊,沒完沒了,似乎要直到世界末日。


  我們獃獃地看著,鴉雀無聲。死啦死啦的叫聲在這片奇怪的喧囂與死寂中聽起來很是凄厲:「防——炮!」


  我們剛開始動起來,擲彈筒、步兵迫擊炮和九二步炮的出膛聲就已經加入了這個已經足夠混亂的世界。我們拱在那實在太淺的坑裡,簡直恨不得把壘的土牆堆在自己身上,郝獸醫手足無措但是目標明確地去翼護他的傷員。


  第一批迫擊炮彈、步炮彈和手炮彈帶著尖厲的怪嘯聲而來,彈片在煙塵中也在我們中穿飛,林子里的九二重機槍劃出致命的彈道,那都是我們沒有,也不可能有的東西。


  日軍主力徵用了緬甸境內的所有腳踏車,比我們預想的至少早到了六個小時,像會飛翔的巨大毒蛇,像要把我們連骨頭啃掉的蝗蟲風暴。


  又一發手炮彈在我面前的壘土上炸開,說是威力最小的炮彈,可讓我的天地成了一片土牆。我們在死傷狼藉中玩兒命地射擊,剛從林子里衝出來的日軍又留下一片屍體。


  死啦死啦猛然從壘堆上收回了他的中正步槍,伏在坑裡大叫:「七五山炮!」


  再一次的天崩地裂籠罩了我們,這回的呼嘯和爆炸聲要猛烈得多,因為它是來自那些正規的炮兵,而非之前那些輕量級的步兵火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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