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雲南高原上的雲層低到這種地步,C46剛爬升出霧氣,就又鑽進了雲層。在磅礴的雲層中它像是紙折的,在氣浪中顛簸,反倒是那些千奇百怪的雲層看上去像是固體的,像是龐大無匹的流動山巒。
我們在機艙里像貨物一樣被拋撒。每抓住一個固定點的人都成了一個大把手,有好幾個人攀附在他的身上,嘔吐袋在我們身邊活躍地飛行,但是誰還顧得上它們。
機艙仍是傾斜的,整架飛機都在爬升中震顫。
飛行員在駕駛艙粗野地大叫,文明在這樣的惡劣中也只好蛻變為野蠻。他對著他的飛機大罵:「爬升!爬升!否則我幹了你!他媽的爬升!」
起飛時的震顫是豎向的,那算是正常,而在湍急氣流中的猛烈爬升讓這種震顫成了橫向的,這架老舊的飛機抖得快要散架,不是形容,它真要散架了。迷龍死死抓著的一個貨物固定環砰然脫開,迷龍大罵著,和攀附在他身上的幾個人一起砸在我們身上。
飛機終於躍出了氣流,也躍升出雲層。它忽然平穩下來,雲層之上的日光從舷窗里刺痛了我們的眼睛,我們從互相抓撓撕扯中安靜下來。雲層之上一根雲柱幾近直立地孤峰突起,給人一種它在支撐天空的錯覺,太陽在它的後邊閃爍。
副駕駛狂親著他的儀錶板:「晚上我要拉你上我的床!該死的老妓女!」
正駕駛大笑:「輪不到你啦,我要和這個老妓女飛上月球!」
我們用中國人的方式慶幸。我們凍得簌簌發抖,擠在一起獃獃看著舷窗外的雲層。我不喜歡被人接觸,雖然擠在一起別無選擇,但仍一隻只扳開在我肌膚上抓出了印痕的手。
滇邊的雲層讓人有能踩在上邊步行的錯覺,它們自成世界。
康丫舔舔嘴唇,說:「好像能吃的樣子。」
豆餅一副神往的樣子:「俺爹說,這上邊住著神仙。」
迷龍攥著把手說:「還住著龍呢,貓在雲裡頭,幾萬里長,一睡也是幾萬年。它從這兒把你吃進去,再拉出來時你就在東北了。俺們黑龍江就是這麼條禿尾巴龍變的。」
郝獸醫瞥了他一眼:「你自己害怕,就非要把別人嚇死嗎?」
被揭穿的迷龍哈哈地樂。現在我們都平靜下來了,於是我們都開始關顧別人。
副駕駛把駕駛艙一堆也不知道幹什麼的帆布給我們扔了過來:「中國兵,我們真的不想冒著生命危險送凍肉。但是你們著陸后得把它們留下。」
我在校時學的英語現在說出來已經是一種非常吞吐的狀態了,但虧了我父親的嚴厲,記得很牢。我用英文跟他說:「非常感謝。請問我們要飛多久?」
那個美國人快樂地瞪大了眼睛:「英語?太好了。我們僅僅是爬升,然後下降,然後就可以喝難喝的英國下午茶。」他從駕駛椅上背著身,用手比畫著爬升和下降,用皺得像苦瓜一樣的表情表示他對英國茶的態度。我想用一個玩笑回報他的幽默,但一直看著舷窗外的不辣快樂地打斷了我,他的表情簡直是燦爛的:「要麻他們也跟上來了。」
我從他的位置看到了從C46機尾方向躥出的一架飛機,輕巧,兇猛,它一直隱藏在雲層之後,當笨重的運輸機爬離要命的積雲時才猛然現身。
我用英文大叫:「戰鬥機!日本!」
我們的兩位駕駛員在這樣的惡劣條件中已經把反應練得像戰鬥機飛行員一樣,他們聽見我喊也看見了我指的方向。機頭猛然往下一沉,他們沒有任何緩衝過程地企圖再鑽進雲層。那架輕巧的零式戰機翩飛了過來,從機尾下方掠過時開始開火。
簡陋的貨艙上陡然開了幾個孔眼,我看著一個人猛然震顫了一下,然後軟在蛇屁股身上。十二點七毫米的機槍一梭子幹掉了我們貨艙里的幾個人,但因為站得太擁擠了他們甚至沒能倒下。
C46再次開始劇烈地震顫,它瘋狂地想逃入雲層。氣流從彈孔中沖了進來,我看著不辣死死摳著剛打出來的彈孔保持穩定,包紮他那隻斷指的布條已經鬆脫,在機艙里飄揚著如同一面敗軍的旗幟。沒人喊叫,因為強氣流讓你根本喊不出聲。
在我們鑽進雲層之前,零式進行了第二次攻擊,這回我看見剛才還在跟我胡扯的副駕駛像木偶一樣在座椅上掙扎彈跳,血濺滿了半個駕駛艙。他的同僚不管不顧,盡一切力量壓低機頭。
我們被雲層淹沒,我看著那架零式翩飛上翻脫離了雲層,它沒打算徒勞地大海撈針。我只能看見機艙外的茫茫白色,我們以近乎下墜的速度下降。
日本飛機走了,反正今天還有的是我們這樣全無抵抗力的目標。
在雲層里往下掉時,我想把我們轟上飛機的人會不會幫我寄出遺書。後來看見了地面,我就想,雖然會說英語,但這是我的第一次出國。
從雲中到霧中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但是霧中有著地面,叢林立刻就鋪天蓋地地來臨了。在一次把我們摔得四仰八翻的震動中,駕駛員完成了自殺式的著陸,駕駛窗的玻璃在他眼前碎裂,那老兄往後一仰就此不動,在我看來是凶多吉少。往下也用不著他了,現在這架飛機已經成為一個慣性體,往下能活下來多少老天爺說了算。
飛機在劇烈的震動中滑行,每一下都教我們快把牙關咬碎。我死死抓著一個固定處,聽著外邊起落架的折斷聲和金屬蒙皮被像紙樣撕開的聲音。
終於停了下來,貨艙里一片死寂。我抬起頭,拉了一下我身邊的一名同僚,他卻全無反應。我抬頭看,貨艙已經被叢林的枝幹撕裂了,他被一根伸進貨艙的樹枝活活擠死。然後我想起在我的理論常識中,墜機之後最可怕的是什麼。我暈頭轉向地爬了起來:「要著火啦!跳下去!跳飛機!」
康丫昏昏沉沉對我嚷了回來:「會摔死的!」
「你以為你還在天上嗎?」我四處找出口。
他看了眼橫擔在頭上的枝丫,開始猛烈地驚咋起來:「跳飛機跳飛機!著火啦著火啦!」
飛機當時超載裝了五十多人,現在還剩下三十來人,我真高興看見我們覓食小組的人因為擁在一起,避開了毀傷嚴重的后艙,他們除了一身擦傷瘀傷外基本完好。門早打不開了,但貨艙被撕開了比門更大的縫,我們從縫裡跳將下去。
當我們從C46的殘骸上落入草叢時,看到了那位美國人所做的努力。他想讓飛機迫降在空地上,但在厚重的霧氣中根本無法分辨地表,於是在最後關頭他選擇用枝叢和藤蔓來阻止撞擊,飛機在沖至叢林的邊緣時被阻止住了,小半截殘破的機頭露在叢林與空地的邊緣。我們跌跌撞撞,七葷八素,從枝叢里扎進空地,驚魂未定地看著那架載我們上天堂又下地獄的C46殘骸。
它並沒有爆炸,但是我們卻聽到爆炸聲。我們下意識地躲避,然後才發現爆炸不是來自飛機殘骸,而是來自我們背後的霧氣之中——那是槍聲炮聲,和一種,比如說吧,把彈藥庫點著的聲音。
我們茫然地看著身後的霧氣,就像我們剛才茫然看著身前的霧氣,直到聽見美式威利斯吉普的引擎聲。我們往前走了幾步,便看到一輛吉普衝破霧氣不緊不慢地駛來,車上坐著兩個同樣不緊不慢的英國軍人。
阿譯大概覺得禮貌更適合這樣的外交場合,於是以一種中國式的拘謹微微鞠了一躬:「先生們好。」
但是那兩位都是帶著武器的,立刻有了一支李恩斯菲爾德步槍和一支司登式衝鋒槍指著我們。
「我們是朋友。」我用英語說,我說這話時著實有點兒臉紅,因為無論如何不該出現一支只擁有褲衩的軍隊,「中國軍隊。」
槍倒是放下來了,車繼續往前駛。
我追著他們問:「我們是迫降的!這是在哪兒?」
車駛過我們一段才停下,車上的英國人用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看著我們,那種活死人一樣的漠不關心是如此熟悉,不但沒有關心,連好奇也沒有——通常我們也用那種態度對待彼此。
英國人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地說:「亞細亞啊,這該死的叢林難道會是歐羅巴嗎?」
我笑不出來,從那幾位一絲不苟的表情來看他們也沒認為這是玩笑,玩笑是要和地位平等的人開的,所以他們不和我們開玩笑。幸虧他們的司機覺得我們的差距還沒差到完全不可以對話,他說:「你們降錯地方了。」
我真的很想笑,但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像哭的表情:「我同意。可我們是迫降,我們被日本人打下來的。」
「機場在十一點半方向八公里。」那司機毫不掩飾他的憤怒,「你們總是搞錯地方。」
我身邊的阿譯下意識地看錶,我把他的手腕打了下來。我耐心地說:「尊敬的先生,只需要一個單詞,您就可以讓一群迷路的人知道他們的位置。」
那位尊敬的先生驅動了車,冷淡地說:「看你們的地圖。」
他那樣理直氣壯,以致我不得不看了一眼我僅有的一條褲衩,以確定那裡邊確實沒藏著一份高比例軍用地圖,而我抬頭的時候那輛車已經驅動。
「您從哪兒看出我身上藏了包括地圖在內的整座倉庫?我們他媽的在哪兒?!」我根本顧不得外交禮儀了。
那輛車揚長而去,你禮貌或者無禮對他們都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只丟下一個死樣活氣的回答:「我們在撤退。」
阿譯問我:「他們說什麼?」
我狂怒地揮了揮手:「說他們已經死了!不問活人的瑣碎!」我撿起一截樹枝照著吞沒了那輛車的茫茫霧氣扔了過去,顯然不可能命中,我只好聽著遙遠的爆炸聲,惡毒地臆想著兩位活死人大爺已經被流彈命中。
被我提醒到的郝獸醫忽然跳了起來:「沒死!哎呀!他還沒死!」他急急忙忙又向C46的殘骸跑了過去,我們不明所以地跟著,當想清楚他要做什麼時,我們跑到了他前邊。
我們從殘骸里把那位奄奄一息的美國飛行員搬了出來,儘可能緩解他的痛苦,因為他曾平等地對待過我們。郝獸醫盡一切能力救護,可惜只能是一些徒手的急救。
美國人混濁的眼睛終於清亮了一會兒,看了看簇擁在他身周的我們,又看了看霧濁濁的天空。「去打仗啊。他媽的你們。」他說,然後就死了。我們愣著。
迷龍疑惑地問:「他叨咕啥?」
「他媽的你們,去打仗啊。」我說。
迷龍問我:「……和他媽的誰打?」
我問阿譯:「……營座,和他媽的誰打?」
阿譯一副此事完全與他無關的樣子,也難怪,過很久他才想起他是營座。他總算在軍官訓練團混過,於是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哦,我先得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煩啦,我們在什麼地方?」
我看了他足足幾秒,讓阿譯幾乎覺得神秘莫測起來。「別逼我再說損話了。損人又不利己的。」我咬著牙說。
大家沉默下來。過一會兒康丫撓了撓頭:「有鍬的沒?」
不辣很奇怪康丫怎麼要那玩意兒:「衣服,槍,哪個都比鍬要緊啊。要鍬做么子?」
康丫瞪眼:「埋了他啊!」
我們瞪著他,因為這個不算自私的建議竟然來自一向只顧自己需要的康丫。
用手刨坑是不可能的,我們最後能做的是把二十多具屍體在林邊排開,用折下的樹枝遮蓋。
這場進軍更像潰敗,在不知其然之中我們已經折損近半。死了的安詳,活著的倒茫然。我們聽康丫的建議簡單地料理了死者的後事,無論中國人還是美國人都是一樣,他們註定無名無姓地在異國的土地上被埋葬。
忙完這件事的迷龍開始嘗試著從飛機上拆下一根撬棍。阿譯拿著一支從飛行員身上找到的自衛手槍,和我一塊在地上畫地圖。那幫傢伙在用鐵片分解從飛機上搬下來的帆布,想為自己找點兒禦寒遮身之物。
飛行員曾把我們當人看待,所以我們不扒衣服,他留下的手槍被派給了最高長官阿譯。阿譯和我成立了臨時指揮部,我們想找到十一點半方向八公裡外的機場,但這是拿著地圖也會迷路的叢林和山巒。
阿譯撓著頭,我撓著腿,似乎一切又回到收容站昏昏欲睡的無所事事中。
背後傳來一句日本話:「你們好。」
我們愕然地回頭,看著從霧氣里出現的那名日軍,他拿著一支跟他一樣長的三八式步槍,向我們鞠了一個躬,介乎友好和羞澀之間地微笑。他應該是從叢林里鑽出來的,一手提著砍山刀,身上的衣服也被荊棘藤蔓撕開了。我們瞪著他,我們驚訝得喘不過氣來。
他微笑著叨咕:「緬甸人,朋友。德欽人,撣族人,克欽人,朋友。英國人,中國人,美國人,敵人。」
我們沒人聽得懂日語,只能傻呵呵地瞪著他,而那位顯然也不會說緬語。他已經先入為主地把我們當作緬甸反英武裝,於是又鞠了一個躬,並絲毫不帶戒心地打算從我們中間通過,他甚至又哈了哈腰希望我們讓一讓。
緬甸人反英反了上百年,日軍嚷著解放緬甸進入緬甸,於是緬甸人連帶著把中美英同盟一塊兒反了,幾月後他們開始反抗繼英國人之後侵佔他們國土的日本人。
現在我們這副尊容被他當作友軍,因為看上去我們在打劫美國飛機,而且常年出沒叢林的人確實不怎麼愛穿衣服。
「你姥姥!」隨著怒罵,迷龍一撬棍把那個日本人拍死了,然後從屍骸身上拿過了步槍掛在自己肩上,接著開始扒那日軍的衣服。信奉著一個人的就是大家的這種邏輯,我們都過去扒那日軍的衣服。
一發子彈從我們這群食腐動物頭上飛過,我們抬頭,看見叢林里鑽出又一個日本人。迷龍站起來打算再拍死一個,但我們接著看見了仍在與枝葉藤蔓糾纏不清的又十多個日軍。開槍的日軍一臉不善,那是自然,因為我們正在扒他們的斥候[1]。
日軍遠遠喝道:「你們在幹什麼?」
迷龍槍仍背在背上,揮了一下撬棍做出一個攻擊姿勢,我以為他要冒死上去拍死一個了,但結果他是以進為退地撒腿就跑。
康丫叫道:「跑啊!」
我很想為他這句話抽他,但迷龍一馬當先,康丫奮起直追,眾人已經一潰如沙,我只能拖著一條腿希望不要跑成最後一個。阿譯用一種驚訝之極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後跑在我之前。當我已經快落在最後一個時,郝獸醫和不辣一邊一個架起了我,我們沿著林邊奔跑。
康丫那一聲鬼叫和我們這通跑已經讓日軍完全醒過味來。「中國人!(日語)」「射擊!(日語)」這樣的吆喝聲在身後此起彼伏,他們開始射擊,落在最後的幾個同僚一頭栽倒。我們開始插斜道往林子里鑽。
林中的那條羊腸小徑在我眼前直晃蕩,我的腿痛得像要爆炸,痛出的冷汗澀得我視線模糊。我身邊的郝獸醫和不辣也在氣喘如牛,長期饑饉讓我們的體力根本不堪這樣的狂奔。
我們三個猛然絆倒在什麼東西上邊,我飛跌出去的時候把自己摔得兩眼發黑。我被一個人扶起來,那是阿譯,同時我視線昏沉地看了一下那個絆倒我的東西:那是豆餅。
阿譯問我:「怎麼辦?」
「你是營長!你說怎麼辦?」我反問他。
「你是連長。」阿譯居然有臉這麼說。
我愕然了一下,看著阿譯那張絕對六神無主的臉。剛才他得到斥候的上衣而迷龍得到了褲子,都不合身,但一個有上衣而沒褲子的男人看起來絕對比光屁股還要滑稽。而我們周圍,所有跑不動的人全癱在這裡等著我的一個辦法。
我說:「分開跑。只能這樣。」
「不行。」「那哪兒成?」「扯犢子呢你。」「不中。」「扯卵蛋。」「放屁。」這種天南地北的否決語在同一秒鐘之內蹦了出來,來自阿譯,來自郝獸醫,來自迷龍,來自豆餅,來自不辣,來自康丫,來自所有人。誰曾被五湖四海同時否定過嗎?我只好看著他們發獃。
這是我想到能跑掉幾個人的唯一辦法。但是我忘了我們是啞巴牽引著瞎子,無臂人背著無腿人,誰也不敢離開誰。我們的上峰把我們成捆地計算,我們自己也把自己當人捆子。
我看了看他們,說:「那就打。沒時間了。」
阿譯問:「那怎麼打?」
我瞪了阿譯一眼,碰上這樣一個一切問題都扔給你的上司也真就欠上吊了:「他們打仗步兵前,火力支援后。又是霧又是林子的,機槍擲彈筒不好打的。別怕死,撲上去搶前邊步兵的槍。」
阿譯像木偶一樣向眾人重複:「別怕死,上去搶槍。」
我看著所有人木頭一樣仍待在原地,不好踢阿譯我只好狠踢了康丫:「再蹲這兒就永遠用不著怕死了!都藏起來!」
這群殘兵散勇總算是明白了,往茂密的枝叢里去找躲藏的地方。我拉了一把阿譯,看著他的槍——衝上去的時候我需要那玩意兒。阿譯看了我一眼鑽進枝叢,他在裝傻充愣。我又看了眼迷龍,他總算把撬棍插回腰上把步槍拿在手上了。
我需要那支槍,它是我進攻的武器,但就像我需要阿譯的手錶一樣,他不給我,那是讓他覺得自己還算安全的工具。
我只好一臉失敗樣兒地去找我的窩藏之地。
追趕我們的日軍終於在林徑上出現,正像我以往經驗中的情形一樣,他們拉的是三角隊形,輕裝步兵在前方搜索,一組輕機槍和一組擲彈筒在後邊掩護。我只能看到第一個輕裝組,另外的支援兵都在林中和霧裡,我們看不見他們就像他們看不見我們一樣。
盧溝橋響槍時我棄學,徐州會戰時我從軍,四年來敗戰無數卻屢屢逃生,逃到後來我很憤怒,飛機坦克沒有咱不說它,對方步兵戰術的僵化死板像是得了阿譯的親傳。一萬年不變的三角隊形在叢林和大霧中居然照用,火力兵力都被分散,打過半年仗的中國兵都會說找死了。
但敗的仍然是我們。我只好想,是我們自己出了問題。
那幾個排頭的日本兵在狹窄的羊腸小徑上仍堅持著三角隊形,困擾我們的叢林和大霧同樣在困擾他們,藤條纏住了腳,在枝葉上碰出了響動,諸如此類。遠處快被霧氣遮沒了的枝叢里,他們的支援火力終於呈現為模糊的影子。我的注意力被排頭日軍刺刀尖上滴下的鮮血吸引,那顯然來自某個落後的同僚。
我回頭看了一眼蹲在枝叢中冒著冷汗的阿譯,開始緩慢地移動,幾個前鋒的同僚和我一起移動,我把我們調整到與日軍支援火力成直線的位置,而那個排頭的三角形是中間點。
我低聲和我身邊的人耳語:「這邊上。他們擋住了機槍。」我同時看了一眼身後的阿譯,發現他拿著槍的手在顫抖。「瞄穩了。別打著自己人。」說完之後,我再無暇關注他。
我很早就明白,當沒得選擇時,中國人並不怕死。我在我的同僚背上拍擊了一下,我們的前鋒已經向幾米開外的那幾個步兵撲去。日軍開槍,槍法倒是奇准,兩支槍命中一個中國兵,一支槍命中另一個,但這邊也是真不怕死,被雙槍齊中的同僚倒下了,挨了一槍的那個仍撲了上去,他被日軍用刺刀捅入了身體,但也用身體滯留著對方的刀尖。
我是撲上去的第三個。當我抓著一塊尖石躍起時,一根彈起的枝條狠狠抽在我的腿傷上,我痛得一下跪了下來,第四個和第五個同僚從我身邊躍過。此時我聽見一聲尖厲的槍聲,那發子彈貼著我的耳朵劃過,我的髮根都徹底被燎焦了,毫無疑問它打的是我,同樣毫無疑問,它來自我的後方。
我回頭,阿譯雙手持著他的手槍。他抖得不像話,槍口對著我:「不許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我憤怒地看著他,阿譯畏縮了一下,但槍並沒放下:「……我在督戰。」
他嚇瘋了,他下輩子該投胎做蝴蝶或者花樹。我們已經完蛋,我們出了問題。
我回頭看我們的戰場,第四個兵已經飲彈身亡,第五個兵正被兩名日本兵合力捅死,最要命的是第二個三角已經從直線轉為側翼,機槍火力橫穿叢林,斷絕了我們再撲上去的任何企圖。
我轉回了身,喊:「跑!跑!」
阿譯的槍仍瞄著我,忽然清醒了似的打了個突,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逃跑了,同時帶跑了絕大部分人堅持下去的勇氣,他的身後跟上了一大群。
我艱難地跟隨拔步,看見迷龍瞄著我,他開槍,打死了正追到我身後要給我一刺刀的日本兵——這是我們唯一的斬獲。
迷龍大罵:「跟你們一夥還不如跟耗子認親家!」但是他還是衝過來兩步拽上了我,那傢伙力氣非人,我瘸都比原來瘸得快了一倍。
我們再度倉皇逃離,日軍的擲彈筒和歪把子在追擊中都無法大展拳腳,但是在步槍的射擊中我身邊的又一個倒霉蛋倒下。我們的處境比剛才更妙了。
我在狂奔中瞪著林子盡頭透出的一點微光,阿譯跑在最前,光著腿,日軍斥候的上衣在他身上如同張開的烏鴉翅膀,一堆被恐懼左右的傢伙追隨在盲目的阿譯之後。
我被迷龍拖拽著,使出掙命的力氣對阿譯大叫:「別跑出林子!你他媽找死!」但是那傢伙頭也不回,以少有的果敢跑出了林子。我只好向其他傢伙嚷嚷:「由他去死!往林子里跑!」
可追擊的子彈從林子里射來,他們像被牧羊犬咬到的羊群一樣追著阿譯跑。
我也只好緊隨其後跑出了叢林,並且弄明白了阿譯為什麼亡命地跑向他正跑去的地方——霧氣中有火光,因為火燒著,影影綽綽映出火光下的建築剪影。
我拼儘力氣大喊:「別往有火的地方跑!你們嫌小日本槍打得不夠准?」
一點兒用也沒有,在迷霧和恐怖中他們毫不猶豫跑向他們不知所以然的燈塔。我絕望地站住了,喘了口氣,順便大罵一句:「王八營長!犢子督戰!」
阿譯回望了我一眼,繼續沖向他的光明,也就是說我剛才的嚷嚷他全都聽見了,只是他完全放棄了思考。一發追踵而來的子彈幾乎打掉迷龍的腳後跟,迷龍跳了起來,拉著我繼續這場亡命的長跑。
終於我看清了阿譯他們尋找到了什麼:林邊空地上的兩棟簡易建築。兩棟都在燒著,一棟火小一點兒,一棟火大一點兒,火大的那棟燒得噼里啪啦地正在爆炸,火小一點兒的那棟旁邊,兩個英國兵正在試圖讓它燒得跟另一棟一樣大。他們的工作已經完成,三加侖的汽油桶已經連桶扔在了屋邊,他們正在上車。
我用英文喊過去:「站住!」
儘管沒著意瞄準,他們確實是向我們開槍了。我們胡亂地躲避,他們沒打中什麼,但堵住了我們任何逃跑的可能。
「該死的緬甸佬!」英國兵邊罵邊發動了汽車,像我們所遇見的第一輛英國車一樣,瞬間便沒入了霧氣。我清楚地看到罵我們的那個英國人對著我們用手指在頸下劃過,吐出了舌頭。
日軍的影子在我們身後的霧氣中隱約地出現,機槍的火力掃射過來。我們在原地沒動,他們現在終於可以使用他們設計蹩腳的歪把子機槍了。又一個人倒地了,阿譯們再次拔步。
我聲嘶力竭地叫:「分開跑!別進屋!我求……」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魂飛魄散的他們根本沒勇氣去沖越日軍那條有組織的射殺線,阿譯一頭扎進還沒燒得太狠的屋裡,其他人也都扎進屋裡,我的最後一次號叫也變成了嘟囔:「……你們。」
那棟火大的房子燒得發生了一次小型的爆炸,什麼東西燒得哧哧亂竄,像是剛點上就被人給踢倒的一個大號煙花。
迷龍大罵,他手上挨了一下,於是他不管三七二十幾,把我也拖進了屋裡。
這棟房子的結構非常簡單,單層,幾乎就是用單層水泥板搭的。它明顯是源自某些只想偷懶的英國工兵,而非緬甸人的設計,有一條折了個彎的走廊,分出了很多單獨的房間,像是個簡易營房。
衝進這裡的人便在地上癱了一堆,阿譯幾個體質虛的已經跑得哇哇地嘔吐。迷龍把我扔在他們中間,叫罵連天地對門外的迷霧裡開了一槍,那最多算揚刀立威而已,根本不可能命中。
我不再管他們,徑直衝向裡邊,想找一個出口,但只找到一堵死牆。我瞪了半晌那堵牆也沒在上邊瞪出一個出口來。我砸了砸這建築里的幾扇門,它們乾脆是那種包了薄鐵皮的玩意兒,無一例外地鎖著,我確信憑我的力量無法打開它。
我蹣跚地回到屬於我的人群,我們被燃燒中瀰漫著的煙霧嗆得咳嗽著,也聽著來自隔壁建築的爆炸和尖嘯。阿譯們在那兒又嘔吐又咳嗽地把自己整治得夠嗆,有人在做和我曾做過的徒勞,砸門。
我靠在旁邊的牆上,待了一會兒后開始大笑。我邊笑邊說:「你真行,真行。滇緬人的房子都是四通八達,你偏就能找到一棟只有一個門的英國倉庫。」
阿譯用一種知道做錯了事的哀憐眼神看著我,那真叫我受不了。醒過神來的阿譯現在想亡羊補牢,他揮舞著手槍:「準備防禦!」
「來不及啦。你打過仗嗎?你知不知道我們敗了的時候就好像受驚的綿羊,顧頭不顧腚扎個自以為安全的地方,然後叫人圈起來殺?」我失望得都不想跟阿譯說話了。
阿譯還想維持他的身份,揮著槍說:「你不要動搖軍心!」
「再給我一槍啊——別揮那槍啦,又不是你們訓練團的教鞭,要走火的!」我說。
他現在清醒些了,不會亂揮槍,也沒打算再給我一槍,但他向其他人招呼:「跟我來!衝出去!」
「弟兄們,讓他先走十秒再上。」我在背後大聲說。
好了,現在大家都相對冷靜了,不再死跟著阿譯跑了,也用不著十秒鐘,阿譯剛衝到門口就被幾支精確瞄準已久的步槍蓋了回來。郝獸醫亡命地搶上去,拖回一個腦子慢到跟阿譯跑的兵——那位現在已經成了傷兵。
迷龍罵著,衝到門邊舉起我們僅有的一支步槍向外瞄準,他根本看不見霧氣里的日軍,能看見的只有遠處的霧靄和近處的火焰。
我推開了那個勇猛的傢伙。用來轟他的是機槍的彈雨和一枚近失彈,三角陣的那兩個角一起發動,機槍在他剛站的地方鋤出一排坑,炮彈在門外炸出一片煙塵。氣浪把我們倆掀了回來。
我們狼狽地回到相對安全處。迷龍吐著嘴裡的沙土,他居然被炸得有些服氣:「小個子狠啊。從東北到西南,這小炸彈還越扔越准了。」
不辣居然有點兒得意:「小個子就是狠。」
蛇屁股掃他的興:「他說的是小日本。」
不辣喪氣地吐口水:「呸呸。」
我不想說話,我看著阿譯,阿譯坐回了他沖之前所待的地方。他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因為我的眼神很惡毒。
我決定不放過他:「被封住了,營座。你跑進來的時候沒想過?頭上燒得火光衝天,眼珠子熏得快掉出來了,你看不見他們,他們看著你,你們跑出去比個固定靶還好打,因為你是瞎子。我們可以休息了,他們不會進來,他們現在連子彈都想省了。房頂很快就燒通,這裡塌了,簡單死啦,簡單死我們啦。」
阿譯再沒說我動搖軍心,但郝獸醫把我拉開了,我坐了下來。
終於結束了,活著這件事情。我的遺書到不到得了沒啥關係,我慶幸我曾綿盡薄力讓家人南遷,去了一塊暫時還算安全的地方。父親並不愛我,母愛也不適合一個憤世嫉俗的男人,未婚妻文黛會很快嫁人。我希望她不要嫁給一個漢奸——但是那關我什麼事呢?
我從褲衩里掏出了藥瓶,登機時我用繩子把它們綁在褲衩里。我看了看瓶里,又看看周圍,眾生在臨終前的沮喪實在沒什麼好看的,於是我又看著藥瓶——我還有四顆磺胺。我把那四顆葯全倒在手掌上,團弄著,這是我最後擁有的東西。嚼掉了它,嚼掉了我和世界最後的聯繫。我把它們全放進了嘴裡,嚼著,很苦,藥味可稱辛烈。
郝獸醫看著我嚼葯時扭曲的表情,提醒我:「吃太多了。這葯反應大。」
我樂了:「你這時候還裝什麼醫生?」
郝獸醫說:「我就是醫生。」
「我要是蠢得什麼都信了,就會信你是醫生。」
「你不會用最後的時間來跟我打嘴仗的。」
「我就是要用最後的時間來跟你打嘴仗。」
但是他不理我,他和阿譯耳語,阿譯從衣服上撕下了一些布給他,他去包紮那個跟著阿譯衝擊未遂的傷員。
我看著他們忙活,不忘自己的刻薄本色:「以後我們的墓碑上寫著:他們有一條褲衩——如果我們有碑的話。」他們無動於衷,我嘴再損也損不過即將來臨的死亡。
我們出去不得的門就在一支歪把子機槍的準星之下,那支槍架在樹杈上,封鎖我們的日軍連拿槍的力氣也都省了。
相鄰的建築發生了一次更大規模的爆炸,一角屋頂被炸飛了。我們所在的地方冒著煙,煙與霧攪在一起,冒著火,讓我們像在黑夜中待在一座燈塔之下。
都在獃獃地等著這房子坍塌,沒人在哭但又每個人都在哭,因為煙霧已經徹底瀰漫了這棟建築,每個人都在咳著流淚。
康丫居然還在跟人要東西,不過這次他要得比較特別:「有種的沒?給我一槍得了。」
迷龍站起來說:「好啊好啊,我喜歡痛快人。」
他說成那是真成,拿著步槍就瞄住了康丫的腦袋。康丫倒也冷靜,仔細端詳了一下槍口,說:「算了算了。」
迷龍為之氣結:「你崩死我得了!誰能痛快點兒?」
他氣不過,迷龍氣不過的時候一向覺得得做點兒什麼。他去砸門,拿槍托砸不開索性拿肩膀撞,我們看著他的徒勞,那傢伙從門上被彈回來。
蛇屁股勸阻他:「弄不開的,我試過。」
不辣更實際:「弄開也沒用,這屋子沒窗。」
但迷龍發了邪勁,他又猛撞了一次,又被彈回來,他肩膀上已經明顯地腫了一塊。那傢伙操起槍,對著鎖頭砰砰地來了兩槍,再撞,再被彈回來。
「東三省要以後就姓了日,你他媽就給我開不開!」迷龍發狠了。真是瘋子自有瘋子的招,他一頭撲了過去,那扇薄鐵包著的門居然直直地倒下,連門樞都被他撞脫了。迷龍扎了進去,我們聽著來自裡邊的木頭碎裂聲。
我們從那堆木箱碎片中把迷龍拽出來,那傢伙還有點兒發暈。我們打量著這間被他撞開的房間,這地方像它的外觀一樣,明顯是英軍的一個簡易倉庫。這間屋的大半物資已經被搬空,迷龍撞進來正好撞在剩餘的那半形物資上——某些對東方很有雅興的英國軍官收羅的緬錦一類的,用木箱草草盛著,現在那些木箱已經被迷龍撞塌撞碎,郝獸醫好心地給迷龍拔著扎在身上的木刺。
蛇屁股抱怨道:「什麼有用的都沒得。」
不辣看著透進屋裡的煙霧和火苗,提醒道:「把門裝回去!一點就呼呼燒。」
迷龍可算費力不討好,撞開了門還要往回裝。蛇屁股幾個幫著他把門往回搬,但迷龍忽然想起啥來,把搬了半截的門一扔去倒騰那些花里胡哨的織物。
險些被砸了腳的康丫抱怨道:「有嘴的沒呀?放手你要說啊!」
我一直在門口悻悻地看著:「迷龍,陰間的黑市花布好賣嗎?」
但迷龍根本不答理我們,他扯了一截緬錦,往自己身上一纏,向我們轉過身時就活像個托缽僧一類的人物。 「老子不咋想光著死。」說完他陰著臉出去了。
我們呆了一會兒,然後都開始動手,不辣幾個沒什麼想象力,像迷龍一樣拿布在身上纏,郝獸醫不想太像個印度托缽僧,像纏繃帶一樣地纏。
郝獸醫看著康丫:「你像個緬甸人。」
康丫還嘴:「你那是老不死的裹屍布。」
這時候其他人也相繼進來和出去,顯然是被迷龍提醒了。我們瓜分著布匹,後來阿譯悄沒聲地進來,他也知道光著腿穿上衣不好看,給自己纏了個裙子。
我拿著比他們都少的一截布,在倒在地上的門上找到一個釘子頭,就著那截釘子在布料中間撕開了一個口子。我一邊忙活著裹屍布一邊覺得很好笑,覺得悲哀和荒唐,不光著死掉在我們心裡居然這麼重要。幾年來我想這件事已經想得腦袋上快開了一個口子——我們所在意的到底是什麼?
我拿起一截被他們扔在一邊用來捆布匹的繩子,就著布上的口子套進了自己的頭,然後把繩子綁在自己腰上。
我的一直沉默的同僚啞然地回頭看著我。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不辣讚歎道:「娘的,他成地主老財了。」
郝獸醫點頭:「連坎肩都有了。」
康丫也四處找繩子:「這小子是聰明。」
大家都開始去搶繩子,因為布肯定夠,繩子卻肯定不夠。
這時我們聽見屋外轟鳴的汽車引擎聲,和一個用日語大叫著「烏哉(萬歲)」的聲音——我們都打過仗,不懂日語但至少懂得這一句,我們也都能聽出那裡邊的狂熱。
我們花花綠綠聚集在同樣花花綠綠的迷龍身邊,他拿著槍看著外邊——當然,聰明到並沒有靠近門。在我們有限的視野里,外邊仍是大霧,而車聲在外邊奔竄迂迴,東邊在「烏哉」,一會兒西邊也在「烏哉」,伏擊我們的日軍也在狂熱地響著「烏哉」,聽起來我們像是被足足一個中隊的狂熱日軍給包圍了。
康丫迷惑地問:「搞什麼玩意兒?」
不辣說:「圍我們的鬼子都死脫了,叫魂呢。」
我們只好裝沒聽見,這樣美好的願望當然不會是真的。
「我看他們是要衝鋒。」阿譯瞎猜著說。
我語中帶刺地說:「不該沖的時候來個萬歲衝鋒,如此這般這指揮官跟我方戰術就是棋逢對手了。」
阿譯只好青著臉當沒聽見,連郝獸醫也只輕咳了一聲,被他害慘了的我們是不會為他打抱不平的。而現在那「烏哉」的聲音已經完全來自一個方向——我們所正對的前方,儘管往那片我們只能看見大霧茫茫。
迷龍對外喊:「出不來氣了就趕緊歸位!回你們那島上去號喪!」
他真是個惹事精,他剛喊完那邊機槍就響了,轟轟地響了一個長連射,我們吃過苦頭的全都以最快的速度閃回房中。那個連射停了,卻沒有子彈掃射到我們,我們探頭,這迴響了一個短點射,偏高的火線幾乎把阿譯給報銷。
然後安靜了下來。我們屏著氣息,一片死寂。
我們可以聽得出一個人跳下車,他在換著彈匣。
我終於探了一下脖子,從門框給我的有限視界中看見霧裡一個影影綽綽的影子,我能確定的只是那傢伙持著一挺機槍。我看了一眼阿譯:「他們真要衝進來。」
阿譯的表情像是死了。
迷龍浮現出一副笑容,當他打算把誰往死里揍時就會是這種表情。「進來就對了。」他舔了舔嘴唇,「在那邊只好揍你們這幫王八孱蛋,來這兒才有鬼子殺。多有得罪啦,弟兄們。」如果沒聽錯,迷龍是在道歉。那意思就是說我們中間沒人相信自己還能再多活五分鐘。
我站了起來,瘸向這L形走廊的拐角處,迷龍愣了一下,沒說話跟著。當看見我藏在拐角里,他樂了,我發現連同阿譯在內,我們僅存的二十多個人也跟了上來。
迷龍看出我的心思:「多干一兩個?」
我簡單地「嗯」了一聲。
於是迷龍向所有其他人揮著手:「後邊貓著去。我們死躺了,你們上。」
大家已經沒得選擇了,就很聽話。這地方實在沒什麼藏身處,他們只是把自己放在一個可能避過第一陣彈雨,更便於撲上去用牙撕咬的位置。迷龍加塞到了我的前邊,不辣在我後邊,我們三個看來將是第一批死的。我不放心地看了眼阿譯,他現在看上去倒也平靜了,用雙手握著他的手槍,雖然沒舉起來,但槍口確實沒指著我們,而是指著拐角的方向。
我捅了捅迷龍,向他伸了一隻手。迷龍稍後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腰上別著撬棍,手上拿著沒下過刺刀的三八槍,他一個人佔有了全體三分之二的武器,還特無辜地看著我:「你要啊?」
我問他:「你不指望你被機關槍掃的時候,我只能在旁邊對日本人吐口水吧?」
迷龍樂了:「那倒挺像你乾的事。」
我有點兒氣結,但那小子下了三八槍的刺刀給我,又尋思了一下,乾脆把那支槍也遞了過來。我很振作地去接,但他把步槍交給了不辣,這讓我有點兒發愣。最有用的武器並沒交給我,我發現我不比阿譯好多少,我出了最多的主意,卻並不被信任。
迷龍拔出了他的撬棍拿在手上,那玩意兒對他的距離和身板來說確實都更加合適。不辣迅速檢查了一下槍,把槍背帶解了下來,猶豫一下,交給豆餅:「等我們都死了,你上去勒。」
康丫探出頭問:「有我的沒?」
不辣回頭罵道:「生得比驢還笨。你待會兒問鬼子有我的沒。」
康丫辯解道:「天地良心……」
「閉嘴!」我喝止了他們死到臨頭的辯論。
好吧,他們閉嘴了。我知道他們只是想緩解一下緊張,我們這樣貧著開始,也就這樣貧著結束……
一個人影和他的機槍一塊兒在門口晃蕩,我聽見一聲輕輕的咳嗽。那雙腳在門外輕輕地停住,從聲音我們聽得到他在吸氣,吸進這倉庫里嗆人的煙霧,以便讓自己前行時不受太多干擾——這是一種很古怪的處事邏輯,但是他成功了,又輕輕咳了一聲后他便可以壓制住了。
我們也在輕輕地咳。我沖身後那片人狠狠地揮著拳頭,讓他們捂住自己的嘴。
那雙腳踏了進來,在牆上的彈孔前停頓了一下,在迷龍撞開的門前又猶豫了一下,但基本沒有停滯,他越來越靠近我們所待的拐角。
迷龍舉著撬棍,我平持著刺刀,不辣為了有更好的射界,稍偏離我們的身後,從一個小銳角上對著拐角,豆餅把槍背帶勒在兩隻手上,其他人像一群撲食動物的標本一樣蓄勢待發。我們很像一組群雕,如果留到很多年以後可以讓後人見識一下什麼叫一無所有。
腳步聲停住了,停在拐角那頭。
身後一聲輕輕的咳嗽,我回頭,郝獸醫正死死捂住不辣的嘴,不辣端著槍,一臉闖禍了的表情看著我。
那個腳步聲開始動了,你可以想象,他也知道咳嗽的人一定失驚,於是一個橫向的跳躍,把槍口對準了我們。
不辣砰地開了一槍,「殺」「啊」「哇」「呀」——我們齊聲開始嘶聲大叫,二十來條嗓子在這封閉空間里做這樣的獅吼真是讓叫的人也夠一嗆,它足夠把人吵死。
迷龍和我撲了出去。
那個人可以開槍而沒有開槍,也許是被我們吵昏頭了,也許是看清了我們,總之有很多解釋。距離太近,迷龍都來不及揮撬棍,直接撞上了他,將他猛撞在牆上倒下,然後用沉重的身軀砸住。我閃開了迷龍的背脊錯步到兩人側面找來襲者的要害時,迷龍已經半點兒不耽誤地揮起了撬棍打算砸爆對方的頭,而我也用刺刀對準了來人的下頜,打算由下至上地直通到天靈蓋。
那個人平靜地對我們說:「喂,我是你們團長。」
我們獃獃地擠在並不寬敞的走廊里,迷龍的撬棍揮在半空,我的刺刀頂在來人的頜下,不辣保持著一個拉栓上彈的姿勢,退出的彈殼還在他腳下旋轉,豆餅蹲踞著展開他的槍背帶,像是個六扇門裡的狗腿子,郝獸醫好像要咬人,蛇屁股好像要撲人,康丫窩在某個不易被打到的旮旯里,阿譯臉蹙得像苦瓜,平舉著他的手槍。眾生百態,此時無聲,齊刷刷瞪著一個正要被迷龍開瓢被我穿刺被豆餅勒死,並且已經被不辣在肩膀上打出一個洞來的國軍中校。
他很年輕,比我大但大不了一輪,與其說骯髒不如說一身硝煙,他的衣服上濺著血跡,與其說疲倦不如說有些厭倦,與這種厭倦相反的是他的眼睛很亮,可能是我曾見過的最亮的一雙眼睛。他總是帶著笑容,第一眼見他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但這種笑容並不見得讓人舒服,因為你會覺得他是把笑容叼在嘴上的,就是說那並不是笑而是一種態度。你用不著質疑他的幽默但你會痛恨他的態度,尤其如果你是我這種喜歡藏起很多東西的人,你會覺得你所有的藏匿都像三歲小孩想藏起一頭恐龍的企圖。
他不是我們的團長,我們的團長是虞嘯卿。這種笑容讓我覺得熟悉又陌生,後來我想起來,如果狗會笑,在禪達亂竄的一條大狗會是這樣笑的。
他耷拉著眼皮,似乎想看見頂在他下頜上的刀尖,又看了我一眼。我收回了刀,至少有半公分的刀尖已經捅進了他的肌膚,但我毫不歉疚,因為那傢伙的眼神和表情絕對讓我覺得深受其辱。
然後他看著迷龍,迷龍仍舉著他的撬棍。
他不緊不慢地說:「你們不錯,一路過來,英國佬在跑,中國佬在逃,你們是我看見唯一在和日軍開戰的——喂,你老兄?有完沒完?」
他喝的是迷龍——我猜想迷龍對此人的感覺和我一樣,因為迷龍起身讓到一旁時沒有絲毫的內疚。那傢伙並沒打算立刻起身,而是先看了一眼右肩上被不辣拿步槍穿出的一個洞,然後拄著槍站了起來——被迷龍這東北犀牛撞了一下后他居然沒有放脫手上拿的英制布倫式輕機槍。他先去找了一下他身後牆上的彈孔,他找到了,那發子彈穿透他肩頭的肌肉后射進了牆裡。
他轉過身來,立刻在我們身後找到了開槍的人:「真行。再哆嗦一個公分,我這肩胛骨就叫你廢了。」
不辣站在煙霧中哆嗦,他的槍也在哆嗦,像根毫無殺傷力的燒火棍子。那傢伙看著他,除他之外我們都看得出那傢伙幾乎是在讚賞地看著他,但不辣看不出來,他越來越抖,抖得不像話。不辣最懼長官,而一分鐘之前,他打穿了一個中校,現在,該中校成為他這輩子曾對話過的最高長官。
煙霧漸漸散了點兒,現出不辣身後的那群芸芸眾生——大多數人還保持著自己生動的造型。那位中校的眼神忽然變得冰涼了,像是凝固了,並且讓他目光注視下的人也像是凝固了。他看著我的同僚,我從側面看著他的眼睛。
我討厭這樣的眼睛。看你時他是仵作,你是屍體,這樣的眼睛不會隱瞞必然的死亡。這樣的眼睛告訴你,他殺過很多人,那也是他的同類,他丟棄了很多事,他經歷過很多次的冷靜和瘋狂,傷逝與悲憫——來自屍山血海的眼睛。
不辣忽然不再抖了,但是從他身上裹得像袈裟一樣的緬錦下,漸漸浸出一攤水漬——他嚇尿了。
我們一片死寂,然後那位中校終於開始動起來,他動的時候就顯得活躍多了,你不會覺得有一個人正在為你掘好墳墓。他像你一樣,是個活人。
「你不錯。向你認為是日軍的人開槍,並且一槍命中,要是少點兒哆嗦就好了。」他為不辣點評道,「我不怕人哆嗦,怕的是人撒丫子跑到一個用不著哆嗦的地方。賞十塊『半開』,我沒帶,打完這仗給你——你們有多少人?」
我們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最後一句問的不是不辣,所有人看著阿譯,而阿譯理直氣壯地看著我:「孟連長?」
於是那傢伙也看著我,我低了頭,我不願意被這樣一個人的目光穿透:「不知道。沒時間點數。」
但他已經數完了,一眼撣十個地數:「好像是二十二個。——被四個日本兵圍著當兔子打?」
我解釋道:「日本兵是二十多個。我們沒有槍,飛機迫降時我們只有一條褲衩。」
他用機槍嘴碰了碰我手上的刺刀:「這是你先生的褲衩?」
我終於抬頭了,看著那傢伙戲謔的眼神,那樣的神情在經歷過這一切之後真是讓我憤怒:「長官,如果您想整死我,還可以說我還有一嘴牙可以咬死日本人。」
他看著我,直到我受不了又低下了頭。「一口好牙。中尉,你經常覺得有人想整死你?」他說。
我咬著我的那一口好牙。他的意思是說我是個被迫害狂,可我清楚我只是個被老天爺整的無神論者,不巧碰上一個比我更損的人。
他把他的機槍扔給了迷龍,用空出了的手檢查自己肩上的槍傷。「只有四個日本兵,多出一個,我自己砍一手指頭。你們大概真的被二十個日本兵追過,可他們分出了十六個去追英國人。他們覺得不值得用二十個人對付你們全部,只用一挺機槍,四個人。」他一邊說著,一邊脫掉了半邊上衣,找出一個急救包包紮肩上的傷口,那樣動作很不便利。他抬頭看著我們,用一種「為什麼不幫我」的責難表情看著我們。遲疑了一會兒,郝獸醫終於上去幫他,但郝獸醫顯然也不願意靠近他。
那傢伙摸了摸包紮利索的傷口:「如果只有一條褲衩,那幹嗎不用褲衩乾死日軍呢?」
我看著那傢伙,他看著我們全體,燒碎了的木頭瓦塊在他身後也在我們身後落下。我們已經聽見這建築的某個部分被燒得坍塌,但那傢伙一動不動,平靜得像掘墓人一樣看著我們。
他是個瘋子,說了句瘋話。只有瘋子才會在這樣的世界里這樣平靜。
那傢伙終於轉身向外走去,用的是散步一樣的速度,我們和他保持著一米開外的距離也出去,速度很慢但必須等待,因為我們寧可面對煙熏火燎也不想走在他前邊。
我們在日軍曾經隱匿並封殺我們的林邊慢慢走動,這裡停著一輛吉普車,車邊有四具日軍的屍體,而車上有一具中國兵的屍體。
我們沉默著,沒人想跟這麼個無法預測的傢伙說話。我們一聲不吭地解除死人們的武裝歸我們所用,往下是衣服。那傢伙似乎也不想理我們,他背對著我們,一直看著那兩棟燃燒的建築。
但這瘋子真的救了我們,據說他乘的飛機平安降落在機場,然後他就和他的親兵弄了輛車來找散落在四周叢林里的部隊。他發現我們被圍,便在霧裡喊著「烏哉」左沖右馳,日軍以為上司駕到而暴露位置集合,被他用一匣機槍子彈全部報銷。如果不辣不開那一槍,他將毫髮無傷。
我們是他找到的第一支中國部隊。他說他叫龍文章,正在找應該歸他指揮的川軍團。
龍文章忽然回過身來叫我:「孟連長!」
我用日軍的水壺喝水,他那樣毫無前兆地大叫讓我嗆著了,我忍著咳嗽沉默地看著他。
他說:「你被撤職了,到底了,二等兵。」
我輕輕地把忍住的那半個咳嗽咳完,因為往下需要憤怒的力量:「你不是我們的團長。我們是川軍團。」
他厚顏無恥地看著我:「撥給我指揮的就是川軍團。」
我盯著他:「川軍團的團長是虞嘯卿。」
龍文章半點兒不磕巴地說:「他死了。你們現在歸我管。就是這樣。」
我只好沉默,現在他最大,怎麼做他說了算,你能怎麼辦呢?
那傢伙解決了我之後,思維立刻跳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和英國佬打交道是真他娘叫三屍神暴跳。你們不會正好有人會說英語吧?」
我立刻力圖離開他的視線,但那群折騰日本零碎的傢伙無一例外地看著我。於是我們這位初次謀面的團長把大手一揮,把我們全包在裡邊:「你們從現在起就是我的指揮部了。」然後他對我說,「你升級了,上等兵,你以後做我的傳令兵。」
我無法讓自己不去看車上那具中國兵的屍體,他的上一位傳令兵,現在成蜂窩了。他明白我那意思,自覺有趣地看了我一眼,說:「看你運氣了。那條腿怎麼回事?」
郝獸醫替我回答:「他拿手榴彈敲死一個軍曹時被敵軍用刺刀從後邊捅了。」老頭兒有點兒氣呼呼的,所有人都有點兒,因為都知道我在替阿譯受過。
龍文章饒有興趣地重新打量著我:「原來你能做好一個上士可做不好連長?上士放心,這仗打完,治不好你的腿,就拿我的腿給你接上。」
我們無法不錯愕地看著他。但我看著他的時候絕對不是錯愕,是恐怖。
我的連長做了二十八小時,二等兵做了一分鐘,上等兵做了二十秒鐘,現在我是孟煩了上士。我怕得打寒噤,他完全不在乎銜稱,心比天高;一個心比天高的指揮官眼裡,我們全是長了腿的炮灰,他會讓你死九十九次,還問為什麼不湊夠一百次。
現在他完全不管我了,走向我們那群正在打劫日本屍體的人。我們又多了四支三八步槍,一支中正步槍和一挺布倫機槍;就算不好意思扒中國兵衣服,我們還有四個人可以穿上褲子,四個人穿上衣服。
龍文章打量著我們:「你們怎麼找著什麼都往身上套?」
康丫也並不總是隨和,看來人人對他有義憤:「我們光著呢,長官。」
長官譏諷著下屬:「身上包的旗袍還是裙子?」
蛇屁股答道:「緬甸布。我們就找得著這個。」
龍文章擺擺手:「都扯掉,連鬼子衣服,都脫掉。」
我保證這比撤我的職更讓人們憤怒,從那一瞬間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得出來。
迷龍沖著龍文章不快地說:「長官,送死就送死,死不高興趴個一字,死高興了躺個大字,可至少得有塊布。」
那傢伙乾脆利索地說:「你們有褲衩了。扯掉,就算只是褲衩它也是條中國褲衩。」
只有人僵持,沒有人響應。
我身邊的郝獸醫跟我附耳:「這傢伙……搞不好鬼子罵聲中國豬,他就會讓我們為這仨字往槍口上沖。」
那傢伙耳力好得出奇,手一抬,立刻就把類似郝獸醫的這種異議給說服了:「我沒那麼瘋——你們都聽好了,這裡是緬甸,這些天這裡會死很多黃種人,死了以後唯一能拿來認人的是死人身上裹的布片。這仗打不贏,很多人的屍體都回不了家,能和同袍埋在一起就叫作回家了——你們願意死了以後跟日本兵埋在一起嗎?你們死了做鬼,再跟日本兵同寢同食,同出同入,一日三餐?」
我父親愛看《三國》,諸葛智似半妖,被他喜稱為妖孽。我眼前有這麼個妖孽,妖是智,孽是逆流激進,他能輕而易舉讓一群人做他們最不想做的事情。
所有人都在忙不迭撕扯掉身上的緬錦或任何不屬於中國的衣服。
近夜的霧色下一個倉庫在爆炸,我們曾待過的那個倉庫已經燒得在坍塌。我們在火光映襯下搬送中國兵的屍體,把他們排列成行放置在空地上。
龍文章要求我們把林間死於日軍追殺的屍體也集中過來。天黑了,我們只找到五具屍體。加上他,我們還有二十三個活人。
迷龍和康丫把車上那具中國兵的屍體搬過來並排放置,迷龍把屍體放下后開始扒中國兵身上的衣服。
龍文章攔住迷龍:「幹什麼?」
迷龍理直氣壯,兩隻解人扣子的手仍停在死人的扣子上:「穿衣服啊。這樣死了也不會跟小日本埋一塊兒。」
「你要穿就得有人脫。手拿開。」
「是活人穿,死人脫。」迷龍明顯是不忿的,他的手仍停在原處沒動過。龍文章從他身邊走過時在他頭上推了一把,讓他坐倒。龍文章說:「我不希望你們覺得你們死了以後還會被人扒衣服。這樣就更加沒種死啦。」然後他開始脫。地上有四具只有褲衩的屍體,他摘下帽子為其中一個戴上,然後把上衣脫給了另外一個,對第三個他脫下了他的襯衣,對第四個他脫掉了他的褲子。
「幫他們穿上。」那個已經像我們一樣赤裸了的男人說,聲音有點兒發悶。
我們在短暫的沉默后開始做這件事情。只有一條褲衩的中校背著一支中正步槍,在我們身後看著我們忙碌,我們的動作慢慢地由開始的機械生硬轉成後來的柔和,郝獸醫甚至用手托著死人的後頸,以免放下時磕了他的頭。
「你看,你們開始記事了,他們是你們的同袍,死了也是。」龍文章在我們背後說。
忙完這件事後,我們在屍體旁邊沉默著。他往前走了兩步,看了看那些已經被打上了中國標記的屍體,他又走了幾步,幾乎已經瀕臨了那兩棟燒著的建築。一棟在炸,一棟在塌。他轉身看了看我們:「現在我跟你們一樣了,我要死了就會跟你們埋在一起。你們不要嫌煩。哈哈。」
那種直接念白出來的笑聲讓我們有點兒不寒而慄,那棟爆著的建築又爆炸了一次,然後整堵牆坍塌了下來。那傢伙又回頭看了一眼,不是被驚著了,而是為了提醒我們該看著哪裡。
「你們知道在爆炸的是什麼吧?——那個一臉驢勁兒的,我問你呢。」龍文章用下巴指指迷龍。
一臉驢勁兒的迷龍悻悻地說:「槍、子彈、手榴彈,那啥那啥的。」
龍文章揶揄著我們所有人:「連你都知道,那就是所有人都知道。在爆炸的是英國人本來說要給我們的槍,你們本來可以有武器的,你們直奔那裡邊,就有了武器,可你們直奔你們的遮羞布,然後被區區四個日本兵圍起來打。」
「英國人把彈藥庫點上了,它在爆炸。」阿譯說。
龍文章看著阿譯:「被炸死,被少你們五倍的日軍圍起來打死,喜歡哪個?」
我們沉默。哪個都不喜歡,但如果非得選擇肯定每個人都會選擇前者。
「現在英國人可以說了,連交給我們的槍都保不住。」龍文章說。然後他跪了下來,是向死人下跪。在身前炸著燒著的霧夜裡,他向那五具中國兵的屍體單膝下跪,姿勢很怪——單膝,一手拿著武器,一手墊在膝上,然後他把自己的額頭放在墊在膝頭的手背上——他那樣做了足有半支煙的工夫。
我們看著他,現在這個神經質的傢伙做什麼我們都不奇怪了。
他給死人下跪——好像在和死人說話,說的什麼真的只有死人才知道。他和死人說話時變得很平和,再也沒有嘲弄。他對死人很尊敬,和他們很平等。
龍文章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死去的士兵:「走啦,走啦走啦,現在可以走啦。」火光映著那張平和恬淡的臉,映著冷靜與瘋狂,映著傷逝與悲憫。
我沒見過這樣專心對待死人的人,對活人卻漫不經心。
遠處的火仍在燒著。我們找到了一個廢舊的汽油桶,往裡邊灌注了水。
那個只對活人缺德的傢伙用一個手提的五加侖油箱往桶里倒著東西,黑糊糊的,也許是染料,或者是瀝青,甚至是原油,總之讓整桶水立刻成了黑色。
我們在禪達聽到的大勝現在已經成為潰敗,英軍不希望中國盟軍進入他們曾經的殖民地,以致我軍坐失良機,日軍橫插直入,成為緬甸土地上的決勝者。我軍主力向滇邊撤退,而英軍撤向印度。
我們這樣的人被草草組織,然後扔進戰場填補空白,結果只是在潰兵中增加更多潰兵。我們趕上的是這場戰爭的尾巴,最糟糕的部分。
龍文章放下了桶,鑽進了桶里,我們瞪著那傢伙又做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看了看我們,把頭也浸進了那黑漆漆的液體里。
黑色液體上冒著那傢伙在裡邊呼吸造成的氣泡。迷龍拿著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槍做了個刺殺的姿勢,當然,那只是半真半假。
那傢伙再冒出頭來時,已經完全成為一個黑色的人。他抹了抹臉,笑了一下,齜一口白牙,露兩個眼白,笑道:「像黑夜一樣,摸著黑走黑林子。」
那個黑得像妖異一樣的生物從油桶里跳出來,像狗一樣抖擻著身子,甩得我們一身黑點子。他做著請君入甕的手勢——往下輪到我們。
那玩意兒臭得讓人想嘔吐——我們一個個鑽進去,把自己浸進去。
他弄了一桶臭烘烘的東西讓我們鑽進去,當出來時我們足夠嚇死自己的老媽。我慶幸我的父親不在,否則他一定會說我有辱門庭——辱及了我從來不曾覺得光耀的門庭。
我們一個個鑽出來,站在那兒,一個個淌著黑水,不知所措——連郝獸醫也沒被放過。很難形容這樣的一支軍隊,光著裸著,黑得像霉爛了的樹皮,原始得如同上古洪荒,身上掛著臨時湊就的背具、彈袋,手榴彈用繩子束在脖子上,刺刀綁在腰上。我們儘可能地均分了來自死人的武器,讓每一個人都有可用的傢伙,還有人操著一頭粗的樹棍。
而龍文章在整理自己的李恩斯菲爾德步槍:「走啦走啦,活人就得有動靜,活人去打仗。」
不辣發牢騷:「他媽光著。」
龍文章文縐縐地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大老粗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和阿譯幾個聽得懂,但要很久以後才明白他那八個字有多貼切。
我們出發。
我們一群山魈一樣的東西,以一個散兵隊形在林中推進——帶隊的龍文章顯然深諳軍事,儘管他罕有使用軍事術語的時候。斥候,主隊,側翼和後方都被他用這區區二十二人照顧到了。
指揮我們的人是個謎團,他肯定打過很多仗,從來不用軍事術語,卻兼顧諸種戰術細節,只有戰場上泡出來的人才會這樣。但是他比阿譯還可惡一百倍——比阿譯可惡一倍的人就該處決了,我覺得。
迷龍拿著那挺布倫式輕機槍。最有殺傷力的武器派給了他,但他不滿意,他在自己身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加倍地不滿意。
康丫抱怨道:「我餓了。」
迷龍把手上的東西抹到樹上,說:「我快吐了。我好像剛跟茅坑打過仗。」
我提醒他:「那你肚子里也得有東西吐。」
康丫有了聲援,就加倍抱怨:「他吃飽了來的。可我們呢?啃樹皮也得給點空兒啃吧,就這麼走啊走的。」
他沒吃東西來的,他那車不光沒油了,連個食物渣也找不著。綜合英軍對我們的態度,我認為那車是偷來的——可是這要緊嗎?
我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轉到別的地方:「吃的待會兒說。現在最要緊的是他要帶我們去哪兒?」
有我這樣煽火,迷龍立刻開始沖著前方的龍文章大叫:「喂,這黑漆麻烏的,我們也黑漆麻烏的,你要帶我們上哪兒?」
龍文章的回答簡直是敷衍:「前邊。前邊。」
我提高嗓門說:「往哪兒走不是前邊啊?」
龍文章還是敷衍著:「前邊,前邊。」但我倒是提醒他了,他沖著我叫:「傳令兵,上前邊來,你不該離開我三米之內!」
誰去他那兒呀,走得不知道什麼叫累似的,還是一個易受攻擊的角度。我裝沒聽見,繼續跟迷龍他們低語:「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混蛋。混蛋,八嘎。」
康丫說:「以後咱就叫他八嘎。」
龍文章還在叫:「傳令兵!」
我裝沒聽見:「不,八嘎不夠,他叫死啦死啦。」
迷龍點頭:「死啦死啦好,我整死他。」
我們前邊走的郝獸醫回過頭來,看了看我:「煩啦,你在想什麼呢?」
「你脖子擰回去朝前瞅,別閃了老胳膊老腿。前邊那是損家他祖宗,叫個死啦死啦。」我用下巴指指龍文章。
龍文章提高了嗓門:「傳令兵!立刻過來!」
這回我聽見了一聲槍栓響,我前邊的弟兄們可倒好,齊刷刷閃開,露出那傢伙抬槍對著我。我旁邊的迷龍還夠意思,站我旁邊,像我一樣陰沉地看著他,說:「我整死他。」
「只好當你說笑啦。」我說,然後走向那傢伙,照他已經被我拖延了三次的命令辦事。
迷龍在我身後恨恨地嘀咕:「我真整死他。」
而當我走到死啦死啦身邊時,那傢伙居然樂了,拍了下我的肩膀:「想讓老子成空銜團長嗎?你還太嫩了。」
我冷淡地說:「我腿有傷。」
死啦死啦居然說:「所以你該走快點兒,好看醫生。前邊前邊。」
我們繼續走,向前邊走。
後來我們一直就叫他死啦死啦。後來在我的餘生中,最愛看抗戰老片,一旦屏幕上的日本兵大叫「死啦死啦」,我就從心裡開始笑,笑紋從心裡一直泛到嘴角。
那是死啦死啦留給我的東西。
註釋
[1]即偵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