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太平年

  第394章 太平年


  一艘風鳶渡船南遊桐葉洲,中途停靠在蜃景城外桃葉渡。按照與大泉王朝的約定,渡船會幫忙運送一批物資至玉圭宗碧城渡和最南邊的驅山渡售賣。


  宋雨燒依舊是青衫長褂布鞋的裝束,孑然一身,登上渡船。


  沒有見到韓光虎和簡明隨行,米裕神色玩味。


  周米粒整個人掛在欄杆上邊輕輕踢腿。挺遺憾的,還是沒能瞧見裴錢小時候說過長得跟花兒似的大泉皇帝陛下哩。裴錢那會兒還言之鑿鑿地說那個叫姚近之的水靈姐姐瞧師父的眼神,呵呵,戲可多啦。


  等到貨物悉數裝上渡船,風鳶繼續南下。陳平安陪著宋前輩小酌了幾杯,宋雨燒說府尹大人最近忙得焦頭爛額,實在脫不開身,因為韓宗師願意主動擔任大泉國師一事可謂震驚朝野。


  宋雨燒喝著酒,聊過了大泉廟堂的一些事,說道:「開鑿大瀆,事情太大,需要名正言順,有件事是註定繞不開的,你想好怎麼跟那幾個書院聊了嗎?」


  這事得獲得中土文廟的許可,跟桐葉洲三座書院也得先通通氣,免得節外生枝。


  陳平安點頭道:「文廟那邊,先生會幫忙敲定,至於天目、大伏和五溪三座書院,我會一一拜訪。中部大伏書院把握最大,我與山長程龍舟是舊識;五溪書院的周山長想來也問題不大,我與副山長王宰還是朋友,王宰肯定會從中斡旋;最大的問題還是天目書院,范山長出身亞聖一脈,治學嚴謹,行事穩重,也就意味著做事情相對保守。另一變數就是如今擔任副山長的君子溫煜,此人極有才華,魄力更大,才到書院沒多久就直接擺出架勢,山上書院事他要管,山外王朝事他更要管,誰不服氣就找他溫煜嘛,反正都歸他管。」


  宋雨燒笑道:「連我都聽說過這位正人君子,可想而知溫煜的名氣有多大了。」


  溫煜不是桐葉洲本土人氏,曾經在婆娑洲戰場全權主持一地戰事,活活坑死了一個管著某座軍帳的仙人境妖族。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溫山長名氣再大,比我還是要略遜一籌的。」


  如果沒有這趟打道回府,陳平安原本是打算將這些與書院的對接事務交給種夫子的,讀書人跟讀書人好聊天。


  宋雨燒忍俊不禁道:「跟我吹牛皮有啥意思,你小子有本事當面說去。」


  陳平安提起酒碗,笑道:「我又不是缺根筋,如此傻了吧唧見面打人臉,也太不江湖老到了。」


  既然都說萬事開頭難,位於南邊的五溪書院有周密和王宰一正一副兩位山長在,想必可以有個不錯的開頭。


  宋雨燒欲言又止,然後自顧自笑著飲起酒來。


  蜃景城內的風言風語可不少,根據一些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小道消息,好像就連韓宗師擔任國師一事都成了一種欲蓋彌彰的手段了。市井坊間,還有桃葉渡,大多言之鑿鑿,說肯定是某人鼎力舉薦的結果,否則韓宗師怎麼可能來蜃景城?由此看來,那位年輕隱官得是多挂念咱們大泉王朝,才願意如此拐彎抹角為姚氏出力啊。


  陳平安疑惑道:「宋前輩,是先前在蜃景城內聽見了什麼趣聞,見著了什麼奇事,才這麼開心?」


  宋雨燒笑道:「倒也不算什麼奇事趣聞,只是些道聽途說的兒女情長,也不曉得真假,反正我在姚府,一個金身境都不是的武夫,很受禮重啊。」


  陳平安苦笑道:「喝酒喝酒。」


  大泉王朝,埋河畔的水神祠廟香火鼎盛,敬香之人絡繹不絕。


  祈雨碑前站著一個荊釵布裙、中人姿容的婦人,腰別一把蒲扇。


  婦人腳邊蹲著個少女模樣的河婆小姑娘,也不覺得那塊碑文有啥好瞧的。


  這對剛剛成為師徒的外鄉遊客正是從中土神洲跨洲遊歷桐葉洲的仰止和甘州,如今朝湫河婆是仰止的正式弟子了。


  仰止當下化名景行,道號高山,是中土神洲一個小國境內香榧山神祠的記名客卿。至於那件品秩極高的法袍,如今被仰止施展了障眼法,穿在了弟子甘州身上,用來淬鍊後者的河婆金身。這本身就是一種千載難逢的修行,破境一事註定勢如破竹,畢竟這可是數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


  仰止輕聲問道:「穿在身上,還覺得步履蹣跚嗎?」


  甘州抬頭笑道:「師父,好多了。」


  仰止點頭道:「什麼時候行走間覺得不拖泥帶水了,就算大功告成。」


  甘州玩笑道:「師父,到時候還你啊,可別不收。」


  仰止笑道:「也沒想著送你,別自作多情。」


  甘州哈哈笑道:「還以為師父會送我呢,我再婉拒一二三次,最終歸還師父,師徒情誼越發瓷實了嘛。」


  仰止笑了笑。撿了個活寶當弟子,這一路遠遊倒是不乏味。


  甘州蹲在地上,扯了扯法袍領口,問道:「師父,這件衣裳老值錢了吧?」


  修道之人的法袍穿在山水神靈身上,竟然就相當於淬鍊金身了,確實聞所未聞。不過甘州覺得自己也確實沒啥見識,這次跟著師父出遠門,直接就是跨洲遊歷,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呢。


  仰止點頭道:「同等品秩的法袍確實不多見。」


  在萬年之前的遠古歲月里,那個昔年一直以少年姿容現世的大妖獨佔兩件,他與白景等大妖失蹤后,這兩件山上至寶就散落在蠻荒天下兩座宗門內,仰止不是不眼饞,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此外,道祖賜給余斗的那件羽衣,并州青山王朝的雅相姚清身上也有一件差不多品秩的,幽州地肺山華陽宮道號巨岳的高孤又有一件。浩然天下這邊,符籙於玄的紫氣,再加上龍虎山當代天師趙天籟身上那件道脈……所以就有了「天下頭等法袍,道門佔一半」的說法。


  仰止打算先走一趟大泉埋河,再去燐河,以及蒲山附近的沛江。


  埋河與沛江蜿蜒入海,可就像練氣士的根骨,受先天限制,如果沒有人力干預,是絕對沒有大瀆資質的。一個只有中五境資質的修道坯子想要躋身上五境,只能是靠極多的福運機緣來補。


  仰止突然轉頭望向北邊天幕,雲海中,大概是蜃景城桃葉渡附近,有艘渡船緩緩落下。她立即收回視線,不敢多看,因為她擔心那條渡船上有個萬年之前就不對付的劍修,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仰止幽幽嘆息一聲,扯了扯嘴角。其實真正的心腹大患還是白景,與前一位劍修的仇怨只是意氣之爭,並不涉及非要殺出個你死我活的大道之爭,但白景卻是覬覦自己的某份傳承很多年了。事實上,仰止早年之所以會與真名朱厭的搬山老祖眉來眼去,就是一種逼不得已的結盟,只求不被白景問劍一場,肆意攪亂曳落河。


  白景肯定沒死,死了誰都不會死了這個難纏至極、陰魂不散的傢伙。


  如此說來,自己身在浩然天下,遠離蠻荒,反而是一種不幸中的萬幸?

  埋河水神廟附近的碧游宮內,柳柔正在親自款待客人。對方是一位被俗稱為東海婦的自家人,反正都是水神娘娘嘛,雖說兩家隔得很遠,一東一西,但是對方主動登門做客,柳柔還是很熱情的。眼前這位名叫寇渲渠的沛江源頭水神是有事相求來了,好說好說,就是想要來埋河走水,小事一樁。


  寇渲渠作為沛江水神,又是蛟龍之屬的水裔出身,當然不可能在自家沛江走水,所以先前作為鄰居又是好友的蒲山葉芸芸就幫寇渲渠跟姚近之牽線搭橋,姚近之再詢問埋河碧游宮。其實柳柔那會兒就已經給過答覆了,很簡單,就倆字:歡迎。


  這樣就算敲定了寇渲渠來埋河走水一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碧游宮的待客之道,寇渲渠好像早有耳聞,一見面就說不餓,她也不善飲酒,喝茶就好。


  今天寇渲渠親手煮茶,是沛江出產的雲霧茶。柳柔喝著茶水,客氣道:「這茶水好喝,好喝啊。」就是滋味淡了些,跟喝水沒啥兩樣嘛。無妨,喝了個水飽也是飽。


  柳柔在想著如何搗鼓出個合適的開場白,好與寇渲渠詢問好奇已久的某事,道聽途說,捕風捉影,總不如當事人親口給出答案。


  沛江的源尾兩地分別祭祀東海婦和青洪君,卻都屬於不被當地朝廷封正的淫祠,再加上寇渲渠的大道出身,就可以通過走水來提升修為境界了。而且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兩地水神廟內同時有兩尊神像,這就像一座土地廟內同時供奉土地公、土地婆了。


  只是這種涉及隱私的內幕,柳柔再好奇萬分,總不好直不隆咚當面詢問,所以柳柔憋了半天也才憋出一個自認得體的問題:「青洪君沒有一起來?」


  寇渲渠搖頭笑道:「沒來。水神離開轄境並不容易,何況青洪君還不是正統水神。」


  柳柔哦了一聲。按照那些志怪幽明小說的記載和渲染,這位有家不得歸的東海婦其實是東海龍女出身。柳柔是水神,今天見到寇渲渠,第一眼就看出這種說法是無稽之談。如此才對,真當斬龍一役是鬧著玩的?柳柔偷偷摸摸取出一本書,咳嗽一聲,裝模作樣地放在桌上,很是深思熟慮了一番,結果用了個最蹩腳的理由:「渲渠啊,書上總是喜歡瞎說故事,亂傳事迹,對的吧?」


  寇渲渠看了眼書名,心中瞭然,微笑道:「一半是真一半是假。這本書我也翻過,書上說我是東海水域某座龍宮的龍女,喜歡舞文弄墨,幻化成富家千金小姐,帶著貼身侍女乘船通過沛江遊歷內陸,讓書生幫忙抄寫經書、詩文。其實也不算胡亂編造,因為的確是有這麼些事,只不過當時是小姐故意讓我扮成她,然後由她來假扮侍女。」


  柳柔神采奕奕,兩眼放光:「然後真就惹來了一位五嶽山君,命令麾下愛將青洪君打翻樓船阻攔去路,結果誤打誤撞將你強擄回去了,金屋藏嬌,在沛江源頭為你建造水府私宅,害得你每逢思鄉就會淚如雨下,沛江就會發洪水?如果真是這樣,這位山君做事情可就不地道了。你只管放心,回頭我與一位小夫子幫你討要個說法,這位小夫子可了不得,有他出手主持公道,定會還你一個自由身……」


  「啊?不是這般曲折的?難道是桐葉洲山上仙師講的另外那種說法,是你家小姐為了逃婚,與早就瞧對眼的青洪君暗結連理,那山君是有意成人之美,當了一回月老?所以自家小姐私奔,你只是個障眼法,算是掩人耳目?如此說來,確實纏綿悱惻,可歌可泣!」


  寇渲渠滿臉無奈神色,猶豫不決。她實在不願誆騙這位埋河水神,只得挑選一些但說無妨的內容:「這個故事裡邊,不管是與青洪君,還是與那位宅心仁厚的山君,都不曾牽扯到男女情愛。」


  柳柔大失所望,悻悻然收起桌上那本書,輕聲埋怨道:「讀書人不厚道,尤其是寫書的,騙人真有一套。」


  寇渲渠嫣然而笑。


  柳柔哈哈笑道:「話不投機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渲渠,我們都喝一個,我幹了,你隨意……哈,是茶水,一樣一樣。」


  埋河附近的海陸交匯處,一行人辟水登岸現身,為首之人正是東海水君,真龍王朱。她帶著四個水府扈從,李拔、黃幔、宮艷、溪蠻。


  他們幾個身份都不簡單,能夠湊到一起成為同僚,實屬難得。


  玉道人黃幔是仙人境鬼修,擅長呼風喚雨,只是與昔年浩然武學第一人張條霞有恩怨。


  道號焠掌的李拔來自金甲洲,曾是一個已覆滅王朝的國師,執掌青章道院,身份地位有點類似俱蘆洲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國師楊清恐。他與完顏老景也曾是關係莫逆的忘年交。


  溪蠻是九境武夫,出身流霞洲,陸地土龍之屬,有望躋身止境。


  宮艷小名阿嫵,扶搖洲本土修士,宗門在那場戰事中傷亡慘重,祖師堂和山頭都被打沒了。宮艷沒有當那中興之祖的心氣和能力,只賺錢一道還算擅長,所以這些年唯一能做的就是暗中接濟那撥志向遠大的宗門晚輩,遇到麻煩時,再與水君王朱打聲招呼,看看能否搬出東海水府的招牌幫忙渡過難關。


  宮艷倒是與那個姓納蘭的女劍修一直有聯繫,對方早先自稱來自倒懸山水精宮,據說如今已經順勢擔任了雨龍宗的新任宗主,擠走了雲簽,讓這個性情柔弱的玉璞境女修轉去擔任掌律祖師了。


  這位身為劍修的雨龍宗新任宗主曾經在山水窟與宮艷合夥掙了一大筆神仙錢,所以念舊情,前不久邀請宮艷擔任首席供奉,或者當個白拿錢不干事的首席客卿也成。宮艷也沒直接拒絕對方的好意,暫時用了個拖字訣。


  王朱開口說道:「這次除了去一趟更改年號的虞氏王朝外,還要見個人,不用等也不用找,對方會自己找上門來。」


  宮艷嫵媚笑道:「只要別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見誰都好說。」


  除了陳平安,就他們這一行人,見誰都不怵嘛。尋常飛升境又如何,身邊這位東海水君不也是飛升境?誰敢說句重話?

  說到這裡,宮艷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王朱的臉色。聽見隱官這個稱呼,王朱沒有絲毫異樣,置若罔聞。


  宮艷又轉頭望向隊伍最後邊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傢伙,他的額頭微微隆起,顯然鍊形成功沒幾年。主要還是給餓的,一直就沒吃飽過。


  少年這麼多年一直跟在王朱身邊,修道小成之後,勉強有了個人樣,就被賜姓王,名瓊琚,字玉沙,再賞了個道號寒酥,正是泥瓶巷那條經常被宋集薪丟到隔壁又跑回自家,再被稚圭用腳尖蹍踩的四腳蛇。


  此刻王瓊琚身後斜背著一隻包漿油亮的紫皮葫蘆,是件被主人從大海中撈起的遠古遺物,古篆「捉放」二字。


  察覺到宮艷的視線,王瓊琚靦腆一笑,宮艷就越發好奇那座巴掌大的小鎮了,以後有機會,真要去親自逛一遍。


  按照與王朱的約定,等到浩然水神走鏢一事徹底結束,他們幾個就可以與水府各自解契,是走是留,王朱都隨意。


  其中李拔和溪蠻打算一起去寶瓶洲大驪陪都投靠藩王宋睦。一個是當過國師的,一個是那岸上土龍出身,都想要碰碰運氣,試圖扶龍一把,當那從龍之臣。至於黃幔和宮艷,一個身份特殊,不宜拋頭露面;一個是憊懶貨,除了掙錢,沒別的上心的事。所以黃幔打算繼續留在王朱身邊,靠著笨功夫一點點積攢功德,然後看能否找一塊安穩地盤開山立派,至於是不是宗門,黃幔並不看重。


  宮艷忍不住問道:「王朱,那座縣城小鎮真有那麼深不見底?」


  是王朱自己要求他們不用任何敬稱,喊她名字就行的。


  王朱點點頭,淡然道:「修士境界越高的,越別去瞎逛盪。」


  宮艷笑道:「咱們這撥人都還算見過世面的……」


  王朱冷笑道:「世面?多大的世面?你們見過幾個飛升境和十四境站在眼前?」


  道路旁憑空出現一抹白色。只見那人手持一物,再一個金雞獨立,抬手高舉照妖鏡,朝宮艷一陣晃悠:「呔!妖怪鬼魅哪裡跑,還不快快現出原形!」


  又來!同一個腦袋進水的白衣少年,最過分的,是連今天的姿勢和話語內容都一模一樣。


  風鳶渡船上,陳平安又陪著宋雨燒喝酒聊閑天,米裕過來敲開門,笑道:「王宰正在趕來的路上,身邊還跟著同樣懸佩玉牌的儒生,估摸著是位君子。」


  宋雨燒揮揮手:「你先忙去,我就不湊熱鬧了。」


  陳平安站起身,跟著米裕去往船頭,迎接兩位主動找上門的書院貴客。


  陳平安率先作揖道:「鳴岐兄,多年不見。」


  王宰字鳴岐,他剛想抱拳意思意思,見狀只得正兒八經地作揖還禮:「見過陳隱官。」


  雙方確實是舊識了,相逢於劍氣長城,王宰還成了唯一一個擁有酒鋪無事牌的書院儒生。


  一旁的好友溫煜亦是主動作揖:「天目書院溫煜,見過陳先生。」


  五溪書院山長周密,也就是與文海周密同名而沒少被修士笑話的那位,先前擔任俱蘆洲魚鳧書院山長,要不是脾氣太差,公開揚言蠻荒妖族隱匿修士他見一個宰一個,甚至還曾離開書院參與搜山,親自出手打殺了幾個,以致落了個去功德林關禁閉的下場,否則早該順勢升為某座學宮的司業了。


  儒家七十二書院,一正二副三位山長,其中副山長各有分工,一務虛一務實,溫煜就是負責全部庶務的副山長。要知道,如今按照文廟議事的決策,在二十年後,山下王朝各國的禮部尚書都必須是儒家書院出身,這就意味著溫煜這種副山長几乎就成了山下各國的太上皇。


  陳平安笑著抱拳道:「久聞溫山長大名,幸會幸會。」


  王宰無奈道:「陳平安,咱倆才是朋友吧。」


  陳平安說道:「當年咱倆依依惜別,各道珍重,結果鳴岐兄重返浩然也沒能運籌帷幄,做掉一個仙人境妖族修士啊。」


  王宰一時語噎,結果被陳平安抓住手臂,笑道:「代替書院興師問罪也好,只是新朋舊友敘舊互道辛苦也罷,都先喝酒。」


  一行人來到米裕屋裡,米裕就要關門離去,不承想溫煜抱拳笑道:「懇請米劍仙一起留下飲酒。」


  米裕一頭霧水:你又不是曾經去過劍氣長城的女子,有什麼理由挽留我?


  陳平安笑道:「那就一起喝酒。」


  米裕頓時覺得不妙:萬一溫煜有那沾親帶故的山上仙子,豈不是要壞了隱官大人的大事?此地不宜久留!他硬著頭皮說道:「還需要閉關煉劍,我就不作陪了。」


  溫煜說道:「我曾親自在戰場上拷問過幾個妖族修士,其中便有提及米劍仙的,咬牙切齒,恨意極大。」


  米裕鬆了口氣:早說啊,嚇我一跳。被浩然女子挂念與被蠻荒妖族記恨,本就是人生兩大快事。


  如此一來,米裕腰桿就硬了,擺手道:「你們聊,以後我與溫山長不缺喝酒機會的。」


  溫煜笑著點頭:「那就這麼說定了,下次風鳶渡船路過天目書院,我會早早備好酒水恭候米劍仙。」


  王宰就很有點胳膊肘往外拐了,以心聲與陳平安笑道:「看見沒,這傢伙與米裕未曾見面就投緣是千真萬確的,因為都是狠人。」


  陳平安笑答道:「溫煜這次拉上你一起找上門,是先有北方小龍湫一事,再有擅自建議開鑿大瀆一事,打算兩罪並罰了?只是天目書院怕我掀桌子,青萍劍宗和天目書院就此鬧翻,范山長就讓你出山,好從中緩頰,當個和事佬?」


  王宰笑道:「那就太小看溫煜了。其實溫煜在來桐葉洲之前就有憑藉開鑿一條大瀆來救濟難民和聚攏人心的想法了,這算不算英雄所見略同?」


  陳平安小有意外。既然如此,那就不用藏掖了,都是自己人。他乾脆讓兩位副山長從桌上端起酒碗,再從袖中摸出一支畫軸攤開。由於畫卷極長,兩端差點觸碰到窗戶和屋門,陳平安便施展了一點小術法,如柱撐屋,撐起了懸空擺放的畫卷,再將酒碗放在手邊的空中,如一條白魚浮水中。


  陳平安沒有廢話半句,直接開始細緻講解起這條大瀆的路線設想,伸出手指在畫卷上緩緩勾勒出一條碧綠色的大瀆河道,途經某國某地,何處需要改道,何處需要鑿開河床,何處需要搬山遷脈,哪些城池重鎮有可能就此淪為水下之城,如何補助百姓,以及大致分到每一個百姓手中的錢財如何計算,當地官府衙門和各國朝廷戶部如何與青萍劍宗、玉圭宗等報備錄檔,後者又如何去勘驗,若有官員膽敢中飽私囊,又該如何處置……


  當陳平安說到那些官員的處置方案時,溫煜終於開口說話:「責罰輕了,直接降為賤籍,子孫三世不得參加科舉。朝廷還要敕令這些官員家鄉的官府立碑為戒,以此警示後人,膽敢在這種事上貪墨,哪怕只有一兩銀子,這就是下場,沒得商量。哪個戶部官員膽敢包庇,一併丟官,淪為賤籍,再立碑家鄉,我倒要看看他們還怎麼衣錦還鄉。哪個皇帝於心不忍,不願讓朝廷失去國之棟樑,我就親自去找他講道理,誰不聽勸,就換個聽勸的明君登基。」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這位天目書院的副山長。


  溫煜點頭道:「放心,我雖然只是副山長,但我的意思就等同於天目書院的意思。由我們書院開這個頭,鳴岐兄的五溪書院、程龍舟的大伏書院就沒臉不照做了。」


  王宰跟著點頭。


  陳平安笑道:「那就這麼辦。」


  溫煜微笑道:「陳先生,可能你與書院打交道不多,但書院不是官場,也不是仙府門派,陳山主以後有機會多走走,比如我們的天目書院,就相信我今天不是在空口白牙說大話了。」


  陳平安點頭道:「看來以後是要與書院多走動了。」


  溫煜直截了當問道:「陳先生,聊了這麼多,有想過你們青萍劍宗怎麼賺錢嗎?」


  除了最早那幅大瀆圖,桌上還重疊放著將近百餘幅各國堪輿圖,都是陳平安先前說到哪裡,就臨時放上去的。


  王宰搖搖頭:「賺錢談何容易,不虧錢就很難了。只說一路搬山填水等事,何等耗費人力物力,如果沒有兩三位飛升境大修士出手幫忙,就都只能靠錢砸出河床了。」


  天下各洲大瀆多是自然形成的水道,以人力開鑿嶄新大瀆,只在數千年前出現過寥寥幾次,極為罕見。最近一次是寶瓶洲的齊渡,一國即一洲的大驪王朝以舉國之力完成了這個壯舉,完全不計代價。


  但是桐葉洲這條大瀆屬於各方勢力結盟行事,這就意味著包括青萍劍宗在內的所有盟友沒有任何過往的成敗經驗可以拿來借鑒,各方勢力都需要摸石頭過河,將來遇到棘手的麻煩事,或是有誰覺得利益不均,昔日盟友反目成仇也不是沒有可能。


  於是陳平安便順勢提了嫩道人,以及仰止。王宰內心震動,臉上卻沒有什麼異樣,溫煜卻直接開口問道:「仰止?她是如何離開禁地的?」


  陳平安說道:「被騙出來的。」


  溫煜神采奕奕地望向這位年輕隱官,陳平安搖搖頭。


  溫煜點點頭:「不急。」


  好像兩個素未謀面的人都不用如何細說就心照不宣了。


  王宰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頭疼。這倆湊一起,總覺得自己這個五溪書院的副山長當得戰戰兢兢,說不定哪天就要去功德林陪溫煜讀書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首先,青萍劍宗、太平山、蒲山可以各自選三到五座不等的藩屬下山作為飛地進行長久經營。當然是那種各國朝廷暫時無力修繕或是開闢成仙府的雞肋地盤,不至於是山水靈氣貧瘠之地,也不會是人人瘋搶的風水寶地。」


  「其次,沿途建造仙家渡口、客棧和店鋪,也是細水長流的久遠買賣。」


  「再次,開鑿大瀆期間的一切天材地寶,以及金銀銅鐵在內諸多礦山,只要是歷史上各國未經發現的,都可以與當地王朝、藩屬談定分賬事宜;此外,河流改道期間水落石出的各種仙府遺址,以及無意間發現蹤跡的破碎秘境,還有類似開掘出一些陸地龍宮舊址,只要運氣好,都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後邊這些,就不與各國談買賣了。」


  「最後,大瀆一起,沿途所有仙家渡口都需要優先考慮我們的渡船靠岸,不收任何路費和租金。像仙都山青衫渡的桐蔭渡船就在此列,但像我們腳下這艘風鳶一樣的跨洲渡船,還是需要按照山上之前的規矩,與各座渡口持有者支付一筆神仙錢。」


  大瀆一起,在桐葉洲橫向開闢出一條完整的商貿路線,像青衫渡桐蔭渡船這樣的就一下子有了用武之地。


  「這些本就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又屬於長遠買賣,想必中部諸國求之不得。」溫煜將最底下的那幅長卷重新抽出放在最上邊,抿了一口酒,趴在桌上道,「但是多出的山水神靈席位怎麼劃分?想來蒲山附近的沛江一直不曾封正的東海婦和青洪君必然可以順勢躋身書院封正的水神之列,那麼一條大瀆配備的公、侯、伯這三到四尊高位水神呢,你們幾個牽頭人是否早就內部瓜分殆盡了?當然,表面上只是擁有舉薦的權利,但是想必文廟和三座書院都不至於太過刁難你們,只要人選合適,說不定就默認了。」


  陳平安笑道:「關於此事,確實有過商量,不過青萍劍宗已經主動放棄這份舉薦權了,可能大泉王朝和玉圭宗都會各有人選,但是大瀆公、侯兩個神位大家意見一致,誰都不舉薦、不提名,否則吃相就太難看了,所以只是盡量保證兩位心儀人選獲得大瀆伯的神位。」


  王宰如釋重負。


  溫煜抬起頭,好奇問道:「陳先生為何要主動放棄?又不是假公濟私,舉賢不避親,其實沒什麼好忌諱的。」


  陳平安笑道:「沒有合適的人選。」


  埋河水神娘娘,碧游宮柳柔,大泉姚氏肯定會不遺餘力地舉薦她擔任大瀆水伯。而且柳柔也確實不宜在山水官場連跳數級,直接晉陞為公、侯。再者,陳平安甚至懷疑這位水神娘娘都會拒絕擔任大瀆水伯。


  溫煜端起酒碗,眼神誠摯道:「不虛此行,我喝完這碗酒就走。不敢保證更多,只說玉圭宗,如果他們以後鬧幺蛾子,青萍劍宗只需直接飛劍傳書一封至天目書院,我來敲打他們。若宗主還是姜尚真,我還會跟他們客氣客氣,如今就算了,韋瀅只是去了蠻荒天下,暫時也沒能如何,我不用賣他們面子。」


  各自端碗喝過酒,王宰忍不住打趣道:「好個囂張跋扈的夫子自道。」


  陳平安笑道:「鳴岐兄還是讀書人,怎麼說話呢,注意措辭,這叫鋒芒畢露。」


  溫煜搖頭道:「論功業,論魄力,論胸襟,我都比陳山主差遠了,這不是酒桌上的客氣話,而是實話實說,此事王宰最清楚,我這個人一貫說不來虛情假意的表面好話。」


  之後陳平安陪著兩位副山長走向船頭,王宰說道:「陳平安,最近咱們溫山長正在籌劃推廣山下義莊一事……」


  陳平安眼睛一亮,立即搶話說道:「可是以延續八百多年的范氏義莊作為模本?」


  王宰笑道:「是的,不過要更加完善,有七百多條細則,說是錙銖必較,半點不誇張。溫煜是打算按著某些人的腦袋去做點好事了。」


  溫煜好奇道:「陳先生也知道此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摸出幾本厚冊子,笑道:「這才算真正的巧合。恰好關於此事,我這邊也有個大概框架,只是細則不如你多,只有五百多條,溫山長拿去便是了,不用歸還,看看能否查漏補缺。」


  溫煜雙手接過冊子,在船頭停步后,作揖道:「就此拜別陳先生。」


  陳平安只得作揖還禮,直腰起身後說道:「溫山長,容我說句題外話,學塾先生也好,書院夫子也罷,教書育人,切不可拆分開來,否則不管世道再無事,也不是真正的太平世道。」


  溫煜大笑道:「理當如此,你我又不謀而合了!」


  王宰抱拳笑道:「陳平安,下次喝酒,就得不醉不歸了。」


  陳平安打趣道:「你的酒量我門兒清,勸你少說幾句大話,免得下次酒桌還債,逃都逃不掉。」


  兩位書院年輕副山長就此御風離去。


  渡船下邊,大地山川,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山上層層桃李花,層層又疊疊,雲下煙火是人家,家家連戶戶。


  舊山河新氣象,年年歲歲又新年,共歡同樂,嘉慶與時新。


  白玉京最高處,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趴在欄杆上眯眼而笑。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靜處閑看天下,落在下邊五城十二樓的姐姐妹妹們眼中,好歹還能跟仙氣兒沾點邊。


  陸沉望向一座高城宮闕。那邊有人領了一道掌教法旨,剛剛動身,奉旨御風前來上清閣覲見陸沉。已經有仙君敏銳察覺到此人的飛升軌跡,頗為羨慕。畢竟能夠登上上清閣俯瞰整個五城十二樓是一份殊榮,表明已經入了掌教法眼,大道可期。


  陸沉朝那道青色身影招招手,笑道:「楊小天君,這邊這邊。」


  年輕道士輕輕落地,站在廊道中,畢恭畢敬地與陸沉打了個道門稽首:「靈寶城楊凝性,拜見陸掌教。」


  陸沉笑眯眯擺手道:「免禮免禮,說了多少遍,喊我師叔即可。既然你與陳平安是稱兄道弟的好朋友,那就與我是至交好友了嘛。這裡也沒外人,客氣給誰看,是不是這個理兒?」


  楊凝性出身俱蘆洲崇玄署雲霄宮,通過五彩天下來到青冥天下,結果一步登天,才進白玉京就成了余師兄的記名弟子,而靈寶城又是余師兄的證道之地,所以楊凝性如今就在靈寶城內修行,年紀輕輕的,輩分卻高到不能再高了。


  楊凝性依舊低頭:「不敢。」


  陸沉板起臉教訓道:「師侄別這樣,這樣就無趣了,還是那個三番兩次算計陳平安的黑衣書生更可愛些啊。」


  楊凝性抬起頭,猶豫了一下:「不知陸掌教今日召見晚輩所為何事?」


  陸沉笑道:「沒什麼你以為的正經事,就是想帶你一起看看風景,盡一盡我這個師叔的職責。」


  楊凝性雖然一頭霧水,卻也不敢多問。


  陸沉伸出雙指朝楊凝性眉心處屈指一彈,霎時間,後者一雙眼眸變成金黃色。


  楊凝性只覺得頭暈目眩,哪怕竭力壓下道心漣漪與整座人身小天地的震動氣象,仍是忍不住輕輕晃了晃腦袋,伸出手背抵住額頭,再一手按住欄杆,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


  陸沉笑道:「別緊張,幫你暫時開了天眼,能夠與白玉京借一點眼力,我看到什麼,你就看到什麼。」


  果然如他所說,楊凝性發現自己當下所見就是自己。


  陸沉轉過身望向一座高樓,在白玉京有那「天邊倚雲栽碧桃」的美譽,一群青鸞翱翔在雲霧中,道官在林中,面如碧色。


  陸沉要看天下風景其實再簡單不過,憑藉自身境界和坐鎮白玉京的地利,足可將天下人物、景象盡收眼底,甚至是纖毫畢現,如同近在咫尺。可要具體到某個人,精準找出對方的行蹤,尤其還是那些精通遮蔽天機的得道之人,雖算不上大海撈針,卻也相當不易,陸沉又是出了名的懶散。


  再者,白玉京有座仰觀樓,專門負責盯著一座天下山巔修士的動向。只不過也不是沒有出過紕漏,天底下的障眼法委實是層出不窮,玄之又玄。


  陸沉先是走了一趟驪珠洞天,在小鎮擺攤十餘年,前不久又走了一趟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好像只是打個盹,外加一個眨眼工夫,青冥天下就越發物是人非了。


  之後,楊凝性跟隨陸沉的視線,快若箭矢,透過層層雲海,如疾掠飛鳥俯瞰大地,看到了一洲版圖的輪廓,然後是山河綿延如龍蛇蜿蜒,繼而是一座龍運濃郁的雄偉城池,最終是一座皇家敕建的青梧觀……


  「天下,并州,青神王朝,青梧觀。天下漸小人漸大。」陸沉視線稍微偏移些許,微笑道,「那撥五陵少年就在這兒,金玉道場道種窟,以後你出門遊歷,這個地方是一定要去的,米賊王原籙、武夫戚鼓都是從這兒走出去的。不過雅相姚清如今不在京城,去給朝歌、徐雋這對神仙道侶護關去了。青神王朝也是極少數建造寺廟的地方,其中藏著一個劍術很厲害的紫衣僧人,也就是如今聲名鵲起的姜休。姜休劍術之高,完全可以跟你師父掰手腕,他此次現身,應運且順勢,大概是要為人間佛法與我們白玉京討要一個說法。」


  「這是汝州,赤金王朝,鴉山。赤金王朝就因為有個林師,有座鴉山,武運昌盛,冠絕天下。林江仙來我們青冥天下做客,也不知道想要求個什麼。」


  聽到這裡,楊凝性好奇問道:「陸掌教,這位林師會不會是一位練氣士?」


  來到青冥天下后,即便是在道官頗為自負的靈寶城,只要聊起林江仙,也是敬重有加。


  陸沉笑道:「只說這一世,林江仙不是練氣士,就更不是劍修了,卻是……一名劍客。」


  「玄都觀孫道長那『愧居林師之前』的說法絕非溢美之詞,林江仙此人確實能打,很能打!其餘幾座天下,連同浩然天下的女武神裴杯在內,這三個天下第一,與林江仙的第一,意思是不一樣的。青冥天下林師的第一就真的只能是第一了,天下第二跟林江仙的差距就像飛升境跟十五境那麼大吧,張條霞與裴杯的差距就遠遠沒這麼誇張。」


  楊凝性疑惑道:「劍客?」


  陸沉點點頭:「因為有無長劍在手,就是兩個林江仙。只可惜青冥天下習武之人千千萬,從沒誰有資格讓林江仙用劍罷了。」


  「再瞧瞧幽州,這兒每次下雪總是格外大,今年也不例外,都快雪花大如拳了。那處古戰場遺址瞧見沒,煞氣重不重?都衝天而起了。若非地肺山華陽宮聯手弘農楊氏鎮守一方,不惜每千年消磨掉一位飛升境修士的道行,怕是早就出現百萬陰兵揭竿而起的動亂了。據說前些年楊氏出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正值二八佳齡……你瞧瞧,水精簾下梳頭,她這慵懶坐姿,美,真美。你再瞧瞧貼著春凳的那種飽滿弧度,還有那條持鏡的胳膊,多白啊……咦,怎麼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弘農楊氏做事情真不地道,這是防賊呢!」


  楊凝性到底做不來這等勾當,已經閉上眼睛,卻發現根本沒用,陸沉看到什麼,他就一樣可以看見。


  「楊師侄,聽師叔作為過來人的一句教誨,以後道法高了,這種勾當不要多做,太傷神,是修道大忌呢。」


  「我們看看雍州,這是青冥天下版圖最小的一個州,類似浩然天下的寶瓶洲,這是不是就很有意思了?這裡曾是吾洲早年的道場,如今又多出個魚符王朝,年輕女帝朱璇正在打造普天大醮。在那水中山脈之巔建造有一座歷史悠久的藕神祠,祠內供奉了一件鎮國神兵,祠外一株老樟樹,可以占卜四州吉凶。」


  「朱璇真是善變,她年少時還曾與貧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說長大以後就嫁給陸哥哥呢,如今確實出落得亭亭玉立了,結果翻臉不認賬。唉,莫不是好看的女子都這麼說話不算話?」


  「永州兵解山有個太上祖師龍新浦,最喜歡散布歌謠、讖語,卻一直喜歡玄都觀的王孫,如此痴情,一點都不像個證道長生的練氣士。就是這個永州,曾是米賊一脈的發軔之地,不過那會兒的授籙道官可不會被貶低為什麼米賊,聲勢最為鼎盛時,道官和那些若能按部就班就註定會授籙的候補道官人數多達百萬,這還只是檯面上的。楊凝性,你知道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麼嗎?」


  翥州多羽客。


  蘄州是陸沉最常去的州,玄都觀也是他最常去的道觀。


  殷州,兩京山和大潮宗就這麼聯姻了,那位道號復勘的朝歌姐姐真是良配啊,為他人作嫁衣裳到了這種地步,捨得一身道法不要,不惜讓自己跌境不休,只為了那個可能性,讓鬼修出身的道侶徐雋能夠有希望在十四境修士當中率先佔據一席之地。


  大潮宗一處禁制重重的洞窟門口,姚清突然抬頭,面帶微笑,搖頭示意,好像在提醒陸掌教就別偷窺此地了。陸沉愣了愣,頓時氣急敗壞,跳腳大罵道:「天底下奇人異士那麼多,難不成就只有貧道會吃飽了撐的嗎?!」


  幽州境內有個踏雪無痕的紫衣僧人正在大聲吟唱:「草庵內談玄玄,蒲團上講道德,此外萬事休提。」


  他好似察覺到了蛛絲馬跡,轉頭遙遙笑望向白玉京,隨手一劃,天地間劍光轟然炸開,將那道視線當場斬斷。


  陸沉嘖嘖稱奇道:「師侄,瞧見沒,姜休的劍術很厲害吧,是不是名不虛傳?貧道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你信不信,姜休若是傾力出手,一道劍光可以直達白玉京?」


  楊凝性無言以對。


  一處僻靜山頭,白雪壓青竹,有個俊秀青年離開了鎮岳宮煙霞洞,就挑選此地,正在吃一鍋冬筍燉鹹肉。桌邊坐著兩個女子,其中一個肌膚微黑,頭別木釵,麻衣草鞋,另外一個就要更符合一般意義上的仙子姿容了,一身碧綠法袍,道氣盎然。


  陸沉笑著為楊凝性介紹起三人身份:「小掌教張風海;呂碧霞,當然也可以說是散仙聶碧霞;還有師行轅。」


  張風海突然放下筷子,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陸掌教,多年不見。」


  片刻之後,張風海重新拿起筷子。顯然,那道視線已經撤離。


  楊凝性視野所見最後一幕是歲除宮鸛雀樓。


  陸沉微笑道:「好個『文學』高平,書生紙上談兵講武事,敗軍之將不敢言勇。」


  陸沉嘆了口氣,隨手一抹,撤掉那份暫借楊凝性的神通。


  呼吸水光飲山淥,兵氣銷為日月光。


  人間訂婚店,天下撮合山,被後世譽為月老牽紅線的蔡道煌曾經掌管著一部姻緣簿子。


  陸沉在驪珠洞天親自確定過一件事,那部「說有用毫無用處,說沒用極其有用」的姻緣簿子早就不在小鎮開喜事鋪子的老人手上了,不出意外,此事又是藥鋪楊老頭的手筆。其中半部姻緣簿子早就落在了柳七手上,他之所以與好友曹組聯袂遠遊異鄉,從浩然來到青冥,極有可能就是奔著剩餘半部來的。是朝歌?


  柳七詞篇的最大特色本就是為天下所有有情卻未能成眷屬之人訴苦,那麼試圖憑藉整部姻緣簿子來為天下有情人牽紅線也確實契合柳七的大道。 寶瓶洲武夫崔誠一輩子都以讀書人自居,最終只收了兩個弟子,還都是不記名的那種,結果一不小心就教出了兩個止境。


  陸沉喟然長嘆一聲。


  非是武夫不自由,早有崔誠立上頭。


  日升月落,都是劍術。


  林江仙,舊名謝新恩,不過一樣是個藏頭藏尾的化名了。他真正的名字,恐怕就在劍氣長城避暑行宮的秘檔上寫著吧。


  舊隱官蕭愻,新隱官陳平安。舊刑官豪素,新刑官齊狩。


  劍氣長城萬年以來,三個有官身頭銜的劍修之中,唯有至今不知所終也不知死活的祭官始終是舊不換新。


  發現陸掌教陷入沉思,楊凝性後退三步,打了個稽首,輕聲道:「陸掌教,晚輩這就離開此地。」


  陸沉回過神,笑道:「一起一起。」


  單手撐住欄杆,一個翻越,陸沉去向神霄城。


  神霄城現任城主已經是那個小道童模樣的姜雲生,上任城主,道號擬古的姚可久最終未能返鄉。


  好花如故人,不飲杯自空,可惜故人不似花。


  在家鄉的城頭上,有個名叫方艾的少年劍修撿到了姚可久遺留的拂塵木柄。也只有他和董畫符選擇留在神霄城,其餘七位劍修都散入白玉京其餘城樓,很快就成了正式道官,各有師承。


  這木柄,算是姚可久的唯一遺物,陸沉見舊物如見故人,所以經常來神霄城找方艾喝酒。


  今天酒桌上,方艾倒酒,非要讓喝了個滿臉微紅的陸掌教多喝一碗。


  董畫符今天也過來蹭酒,陸沉的酒水,值點錢的。


  陸沉低頭看了眼滿滿當當的酒碗,哀嘆一聲,抬頭埋怨道:「瞧瞧,又給倒滿了,下次別再這樣了啊,不然下下次我就不來了。」


  方艾點頭笑道:「下不為例。」


  剛到神霄城的時候,方艾還是個貨真價實的少年郎。


  陸沉抿了一口酒水,打了個冷戰,一哆嗦,趕緊眯眼而笑:「好酒好酒。」


  陸沉蹺著二郎腿,斜靠石桌,問道:「方艾,以後想不想坐上神霄城的頭把交椅?」


  方艾說道:「先當上了副城主再說。」


  言下之意,當然想當城主。當了城主,想必就不缺神仙錢了。劍修鍊劍公認就是個無底洞,消耗的天材地寶都能堆積成山。


  但是姜雲生才當上神霄城城主沒幾年,按照白玉京的舊例,這就意味著短則大幾百年、長則數千年都不會更換城主了,倒是副城主還是有點盼頭的,一來沒城主那麼一個蘿蔔一個坑,何況只要理由足夠,能夠讓兩位掌教同時點頭,就不是不可以臨時添置。


  陸沉就喜歡方艾這點,想啥說啥,不矯情,笑道:「貧道有個錦囊妙計,想不想聽?」


  方艾趕緊敬酒,自己先走一個。


  陸沉滿臉神秘兮兮,咬緊牙關,只蹦出一個字:「熬!」


  方艾扯了扯嘴角:陸掌教你這不是廢話嗎,我要是能熬出個三五千年的道齡,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哪裡當不了城主、樓主。真要有誠意,讓我去陸掌教你的南華城當副城主啊,你只要敢這麼做,你看我敢不敢當。


  陸沉問道:「會想念家鄉嗎?」


  方艾照實說道:「偶爾。」


  陸沉似乎小有意外,笑道:「就只是偶爾?」


  方艾點頭道:「就只是偶爾。」不經常想,但偶爾想起時,就會特別想。


  陸沉手掌輕輕拍打桌面:「對的,這種想念,就叫思鄉。」


  陸沉曾經學那綉虎,為道號山青的小師弟設置過一個類似書簡湖的問心局,可惜山青給出的那份答卷在陸沉看來不倫不類,既不像余師兄,也不像陳平安。這讓陸沉大失所望,可畢竟是親自領進白玉京大門的,不好就這麼撒手不管,於是山青這位小師弟就被陸沉丟到了五彩天下。


  陸沉放下酒碗,一手橫在桌上,伸長雙腿,兩隻鞋子輕輕互敲,顯得無聊至極。


  董畫符問道:「陸掌教,城裡邊都說那個進入候補的白骨真人是你的分身之一?」


  陸沉立即坐直身體,抖了抖衣襟,神色肅穆,沉聲道:「可不是。」


  董畫符說道:「那你打得過余斗嗎?」


  陸沉趕緊端碗抿了口酒,一邊連忙擺手:「打不過打不過,余師兄的真無敵又不是吹出來的名號。大家都是混江湖的,既然是江湖中人,就只有取錯的名字,絕沒有給錯的綽號。」


  董畫符問道:「陸掌教是劍修嗎?」


  陸沉想了想,都是半個自家人了,就坦言相告,伸手擋在嘴邊:「貧道劍術不夠純粹,算不得真正的劍修。」


  董畫符又問道:「除了白骨真人,二十來個候補之中,還有陸掌教的分身嗎?」


  陸沉嘿嘿笑道:「你猜。」


  他娘的,貧道真不能再有問必答了,再這樣被董黑炭詢問下去,就要徹底自揭老底了。


  就在此時,一個宮裝女子姍姍而來,笑語嫣然,一雙眼眸卻是噙著盈盈淚水,喃喃道:「無情郎,負心漢,可還好?」


  陸沉瞥了眼女子,跳起身,雙手叉腰就開始破口大罵對方太缺德,唾沫四濺的,方才酒水算是白喝了。只不過陸沉的罵人言語都是董畫符和方艾聽不懂的某種古語。


  女子停下腳步,朝陸沉伸出手,滿臉哀愁:「陸郎,妾身別無所求,只求把心還我。」


  陸沉揮了揮袖子:「別鬧了。」


  女子隨之變換身形,是一位老道士形容。方艾嚇了一跳,好像是……道祖?!他在神霄城祖師堂牆上的掛像上見過。


  陸沉翻了個白眼道:「不知死活。」


  於是老道士又變成一個中年道士,陸沉嘆了口氣:「要打架就隨你。」


  只是而後陸沉又補了一句:「貧道再拉上余師兄。」


  最終此人變成了一個木訥的少年,想要去拿酒喝,只是走到石桌方丈之外便好像遇到了一堵無形牆壁。他彎曲手指,敲了敲那層禁制,點頭道:「陸沉果然精通佛法。」


  陸沉提醒道:「不要得寸進尺。」


  他點頭道:「好說。」


  修道之人想要維持本心,就如鬼物維持一點真性靈光不失。是人是鬼是仙,都恰似一葉扁舟泛海而游,得有一塊壓艙石,作為一顆道心的定海神針,通俗來說,就是一種執念,就是在行刻舟求劍之舉。而且按照當初人間第一位道士傳下的心法,維持本性,又延伸出同源不同流的數條道脈。而這個化外天魔的大道根腳,從某種程度上說,便是那道士,或者說所有修道之人匯總起來的某種……影子。萬年幽暗室,一盞省油燈。


  他笑道:「你們聊你們的。」


  陸沉點頭道:「我們繼續。」


  方艾已經心弦緊繃起來,還是董畫符心大,繼續問道:「倒懸山有座捉放亭,倒懸山又是余斗的山字印,就幾步路,為啥不去劍氣長城?」


  聽到這個問題,方艾也豎起耳朵,等著陸沉的答案。


  董畫符的言下之意很簡單,既然是真無敵,咋不去劍氣長城找老大劍仙干一架,萬一打贏了,誰敢不認你這個綽號?

  陸沉趕緊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得先壓壓驚。此問難答啊,這個董黑炭怎麼總問些如此刁鑽的難題。


  陸沉抿酒慢飲,感覺一口酒能喝一天。


  董畫符說道:「既然不想回答,喝酒就是了。」


  陸沉感嘆道:「老大劍仙合道劍氣長城,就很尷尬了嘛。」


  方艾插嘴問道:「余掌教是覺得在那邊問劍不佔地利,要吃虧?」


  陸沉搖搖頭:「不是吃虧不吃虧的事情,余師兄打不過的,肯定會輸。但余師兄不是怕輸才不去劍氣長城,若是如此誤會,那你們就太小看余師兄了。余師兄這輩子求的就是一個『輸』字,痛痛快快打一場,心悅誠服輸一場。只是一旦余師兄放開手腳與老大劍仙真正問劍一場,後果太大,牽連太廣。」


  董畫符問道:「難道余斗能夠一劍斬開城牆?」


  陸沉搖搖頭:「做不到。」


  托月山大祖之所以能夠做成此事,是因為陳清都要遞出那一劍,幫著飛升城去往五彩天下。只看後來幾位劍仙聯袂搬徙一輪明月皓彩,就知道這種跨越天下的舉措難度有多大了。陳清都在蠻荒妖族的眼皮子底下做成此事,甲子帳不是沒有考量和推衍的,算來算去,都是一個結果,攔不住,誰攔誰死,可能只有托月山大祖與文海周密算是例外。但是這兩位各自都有更長遠的謀划,不可能出手與陳清都直接硬碰硬。就像天下劍修,劍術劍道最高者踮起腳尖都只夠得著陳清都的肩膀一樣,這怎麼打,還怎麼問劍?


  董畫符猶豫了一下,陸沉好像猜出董畫符心中所想,微笑道:「那個人啊,這是個好問題。」


  萬年之前的天下十豪,其中就有一位劍修。此人劍道之長,劍術之高,殺力之大,防禦之強,本命飛劍品秩之多之好,都是個「最」字!


  陸沉朝禁制之外杵著的化外天魔撇撇嘴,示意這廝親眼目睹過那位的出劍風采。


  當年登天一役總計有三條主要路線,那位劍修便負責領銜其中一條。


  化外天魔微笑道:「不還是死了。」


  陸沉翻了個白眼:「喂喂喂,注意點啊,說話客氣些。」


  化外天魔笑問:「你們想不想看那幅畫卷?」


  陸沉站起身:「一起走走。」


  化外天魔搖搖頭,身形逐漸消散,譏諷道:「陸沉,泥菩薩過江,還是忙你自個兒的事去吧。」


  幽州偏遠地界,縣城內一座名為注虛觀的小道觀前,一陣清風吹過,街上憑空出現了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


  這座寂寂無名的道觀自然已經人去樓空,陸沉抬頭看了眼匾額:挹盈注虛,取有餘以補不足。


  嗯,不錯不錯,有點學問,一看就是自己的手筆。持盈之道,挹而損之,方可免於亢龍之悔,乾坤之愆。寓意好,好兆頭……陸沉自嘲道:「慢了一步而已。」


  他一跺腳,抖了抖袖子,掐指一算,開始罵罵咧咧:「老高啊老高,一大把年紀了,何必蹚渾水呢,真不怕晚節不保?你等著,最好是躲在華陽宮裡邊當縮頭烏龜,別被小道在山外找到你,不然非要噴你滿臉唾沫星子不可……咦,還真在山外啊,老高你夠高,當真是半點瞧不起小道。好傢夥,一個個的,都欺負小道脾氣好嗎?有本事你們去跟余師兄打一架啊,光揀軟柿子捏,算什麼英雄好漢!」


  注虛觀道官毛錐暫無道號,曾經擔任小觀管伙食的典客,就是個廚子,嗯,還是掌勺大廚。


  其實道觀之內的二十多號人物,甚至這座道觀本身都是這位白骨真人所化,如此一來,才能夠瞞天過海,矇混過關。所以如今縣衙那邊鬧哄哄的,郡城也不敢有絲毫隱瞞,已經上報給了朝廷,相信過不了多久,白玉京就會收到一封紫泥封密信。轄境內出了這麼一檔子大事,處理不慎是要捅婁子的,擁有正式道牒的道官老爺就那麼消失不見了,豈會有這等怪事?


  陸沉斜瞥一眼道觀外邊街上的書攤,都沒來得及收走。至於那些書,都給搬空了,估計是孩子們的手筆,就像故意留下了一封信,或者說是自己寄給自己的家書?反正充滿了某種不太友善的譏諷之意。


  陸掌教那叫一個氣啊,自己把自己給氣著了,都沒法子找外人倒苦水。


  大雪時節,一葉扁舟停在江心水緩處,船頭有人戴斗笠、披蓑衣,好個閒情逸緻的孤舟獨釣。垂釣者是一個俊逸的道士,頭戴硬檐圓帽的混元巾,以一支黃楊木簪橫貫髮髻。


  有個人從天而降,下墜速度卻是極慢,如雪花晃晃悠悠,剛好飄落在船頭,攤開手掌,一油紙包醬肉夾著幾顆蒜瓣。


  這個不速之客丟了顆蒜瓣在嘴裡,稍稍挪步,來到釣魚人身後,抬起腳,對準後者的後腦勺,看樣子就要來上一腳。只是那條腿晃了半天也沒敢出腳,又拿了塊醬肉丟入嘴裡,那條腿輕輕落地,含糊不清道:「老高,這就不太合適了吧?」


  始終目不轉睛盯著那根魚線的木簪道士語氣淡然道:「陸掌教何出此言?」


  陸沉氣呼呼道:「明知故問,喜歡裝傻,跟貧道耍無賴是吧?先拜師!」


  木簪道士扯了扯嘴角。


  陸沉最煩這傢伙的這種表情。既要德高望重,又能平易近人,其實看遍天下也不多。玄都觀孫老哥那樣的畢竟是少之又少,眼前這個老高就不行,一年到頭擺著張臭臉,誰見誰怕。


  陸沉蹲下身問道:「那廝是不是躲去你們華陽宮老祖洞了?」


  「聽不懂陸掌教在說什麼。」


  「背地裡做這種勾當,也太缺德了點。」


  「好好的,陸掌教為何要罵道祖呢?」


  「啥意思?」


  「貧道的地肺山在白玉京的功勞簿上的記載可不薄,怎麼都該有好幾頁的篇幅,貧道要是缺德,這座青冥天下有幾個敢自稱不缺德?由此可見,你們白玉京的教化之功堪憂,那麼陸掌教的師尊管著這座天下萬餘年,管了個什麼?」


  「道理還能這麼講?老高,你高啊。」


  「陸掌教才是奇人高語,不知所云。」


  這麼聊天就費勁了,陸沉撅起屁股,伸長脖子瞥了眼魚簍,魚簍墜入水中,陸沉想要伸手去拽繩子,結果被青年道士提醒一句燙手,只得罷手。


  「老高,釣著魚了嗎?」


  「釣著了。」


  「除了小道這條筷子細的小魚,還有大魚嗎?」


  「那就沒有大魚了。」


  「空費魚餌,說不定連釣竿都被扯斷,還傷了釣魚人的筋骨,萬一再被大魚掀翻了整條船,何苦來哉,何必呢?」


  「貧道倒是樂意試試看,是大魚氣力無敵,還是這條魚線足夠堅韌,順便試試看魚鉤能否鉤破大魚嘴皮一星半點。」


  陸沉神色哀傷,輕聲道:「老高,聽句勸,真別這麼做,真的,信我一次。」


  木簪道士也難得流露出一抹異樣神色,沉默片刻,說道:「陸沉,貧道當你是朋友才在這邊故意等你,只是為了閑聊幾句,不是聽你勸的,接下來你能不能說些不煞風景的?」


  陸沉雙腿垂在船外,除了醬肉就蒜瓣之外,半晌沒動靜,等到吃完,拍拍手,油膩掌心抹了抹船板,問道:「高孤,你們幾個咋想的,真不怕余師兄仗劍遠遊,找上門去,一劍一顆頭顱掉地上?」


  這個高孤,飛升境圓滿,公認數座天下的煉丹第一人,青冥天下十人之一,還是天底下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修士之一。


  當年那場變故發生后,高孤就站在白玉京邊界,遙遙看著白玉京。那是一種不管是誰稍稍與之對視一眼,就會倍感瘮人的沉寂眼神。


  狠人往往話不多,何況隱忍了這麼多年,高孤絕對不是那種願意將仇怨帶進棺材的人。果不其然,高孤點點頭,語氣平靜道:「地肺山華陽宮,夢寐以求,貧道等著。等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了。」


  陸沉知道高孤的真正倚仗不單單是他修為境界夠高,山頭夠大,徒子徒孫遍及一洲。他最大的倚仗,在於人間就像一張大網,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是一個個繩結,有些繩結隨著歲月推移會逐漸腐朽殆盡,但是某些繩結只會越來越繃緊、堅韌,故而越發能夠牽一髮而動全身。藕神祠只是這其中的一個,歲除宮那座少年窟亦然,高孤更是。


  現在就看誰來做第一個推牆之人了。高孤?孫懷中?吳霜降?

  白玉京的譜牒道官確實不計其數,只是萬丈紅塵,深陷其中,道心蒙塵,尤其是等到大戰蔓延天下,殺戮四起,道官出手,折損陰德,或傷或死,隕落無數。


  「貧道算個什麼東西。」高孤微笑道,「辜負狂名三千年。」


  狠人撂狠話,從來不用臉色猙獰,總是這麼雲淡風輕。


  陸沉嘆了一聲:「老高,作為朋友,得勸你一句,可不能說氣話。」


  山上修行,活得越久,道齡越長,朋友越少。


  高孤的小弟子出身弘農楊氏,是高孤最器重和寵愛的嫡傳,沒有之一。之所以器重,不僅因為此人的修道資質、文韜武略極為出類拔萃,更因為此人的性情在高孤看來最為「類己」,一生都無道侶更無子嗣的老宮主簡直就是將這名小弟子視若己出。


  陸沉伸出三根手指:「白玉京的某個地方,粗略算過,你們不會超過三成。」


  高孤笑道:「這麼多?意外之喜。」


  陸沉後仰倒去,躺在船頭,雙手作枕頭,看著漫天飛雪。


  高孤說道:「陸沉。」


  「嗯?」


  「天下必須有餘斗,人間不可無陸沉。」


  「我謝謝你啊。」


  「那就給貧道磕三個響頭?」


  陸沉閉著眼睛,嘴上念叨著:「咚、咚、咚。」


  高孤伸出一隻手,輕輕拍了拍陸沉的袖袍:「不必傷感。」


  風雪天里,一行三人徒步而行。


  為首一人是個單憑裝束看不出道統法脈的中年女冠,便是青冥天下候補之一,飛升境劍修,鬼仙寶鱗。


  青冥天下授籙道官每逢法事、科業、齋戒,都需要依制穿著,不可有絲毫僭越,只是出門在外遊歷,除了某些稀奇古怪的個人喜好之外,往往是如寶鱗這般,頭戴遠遊冠,腳踩雲履,屬於最為常見的道士裝束。這是道祖欽定的規矩,用來勉勵修道之士,修道立德,統以清凈。


  寶鱗身邊跟著她新收的兩個嫡傳弟子,如同璧人般的少年男女,都是劍修,分別名叫呂蟻、邱寓意。


  呂蟻好奇問道:「師父,既然是要跟那個道老二問劍,好像方向不對啊。」


  寶鱗說道:「要先去見個僧人。」


  兩名弟子面面相覷:在青冥天下,一個道士找僧人做啥?只是他們再一想,就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師父是誰?連那位道老二和白玉京都不放在眼裡。


  呂蟻問道:「師父,見過了那個和尚,咱們師徒仨就要去白玉京了,對吧?」


  寶鱗不置可否,笑著沒說話,呂蟻就越發慌張了:難不成師父要遁入空門?!

  寶鱗笑道:「別瞎想,師父只是與故人敘舊而已。」


  邱寓意小心翼翼問道:「師父,能不能不與白玉京問劍啊?」


  呂蟻趕緊咳嗽一聲,提醒師妹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寶鱗倒是沒有生氣,說道:「在外人看來,當然是我自尋煩惱,但是在我自己看來,是躲不掉的事。」


  世事無常,萍蹤聚散。有那好聚好散又重逢的,就也有那黯然收場的。


  白玉京二掌教余斗曾經與三位摯友相逢於微末,一起修行,一起登高:劉長洲,曾經自號垢道人,也就是如今的紫氣樓姜照磨;邢樓,陣師,道號天墀;寶鱗,劍修。


  四位飛升境大修士結伴遊歷,那種意氣風發,可想而知。


  余斗「真無敵」的綽號就是在那段崢嶸歲月里流傳開來的,這個比余斗道號更有名氣的綽號當然不是余斗自封的,只不過余斗從來懶得否認。


  由飛升境躋身十四境,既是難關,更是心關。大修士想要跨越這道天塹,不可力求,只看道心。可能唾手可得,可能比登天還難。


  最終劉長洲和邢樓都死在了余斗劍下,所以寶鱗每次出關都會直奔白玉京與余斗問劍,落敗后再去閉關。


  數千年來,她已問劍多次了。舉世皆知她必輸無疑,恐怕連她自己也心知肚明,但好像除了這件事,她就再無事可做了。


  天下人都可殺邢樓,唯獨你余斗殺不得。因為她的道侶邢樓與余斗是同鄉,甚至可以說,邢樓才是余斗的第一位領路人,在之後的修道路上,更是為了余斗兩次跌境,傷及大道根本,在試圖打破飛升境瓶頸之時,被心魔牽引出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原本屬於邢樓的一件山上重寶也早就送給了余斗大煉為本命物,若非如此,哪怕破境不成,他也絕對不至於在閉關期間走火入魔……可以說,沒有邢樓,余斗早就死了,就不會有後來的白玉京二掌教,如今的真無敵。


  寶鱗緩緩而行,伸手接住飄落在掌心的雪花。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往事已空,如一夢中。


  一身猶在,亂山深處。枯木猶能逢春,老樹尚可著花。故人呢?


  吳霜降說得對,要做點真正有意義的事情。


  「需要三個殺力極大的十四境修士,並且皆不計生死,做好有去無回的準備,再來聯袂問劍白玉京,才有可能讓余斗真正吃苦頭。」


  當年吳霜降找到她,她聞言只能苦笑。上哪去找三個十四境修士?


  「此次返回歲除宮閉關結束,我就是了。」


  「其餘兩個呢?」


  寶鱗撇開那份執念不談,不缺自知之明。天下劍修,完全可以拔高一境看待,因為面對其餘練氣士,公認同境界無敵手,就算偶有例外,那也只是例外,唯獨一位飛升境劍修不能如此作數。


  吳霜降微笑道:「這就不是你需要分心的事情了。寶鱗,不用著急給我答覆。畢竟讓一位純粹劍修與外人聯手問劍白玉京,像是一場陰謀,終究違背本心。等到什麼時候真正想通了,你再來歲除宮找我。你與余斗如今死敵是死敵,故友還是故友,要是沒想好這一點,就別答應這件事。」


  寶鱗沉聲道:「可以!就此說定!等我此次閉關再出關,就去歲除宮。」


  吳霜降卻搖搖頭:「一看就是沒想好。先回去慢慢想。」


  吳霜降可不希望找一個會在戰場上臨時倒戈的盟友。當時吳霜降流露出一種略帶譏諷的促狹神色,就像在說:你可以意氣用事,但是別把我當傻子。


  雍州邊境,一條大瀆水底,山巔有座藕神祠,祠外有一棵老樟樹,上有玄狐與黑猿,將樟樹作為道場。


  「絕妙好祠!」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暗贊一聲,然後低頭弓腰,鬼鬼祟祟,試圖偷摸走過回龍橋,結果玄狐和黑猿站在樹枝上開始朝那道士狂吐口水。


  當年就是橋上的王八蛋慫恿它們打了個賭,當然是看似穩贏結果賭輸了的結局,雖說不耽誤它們修行,但是至今尚未能夠鍊形成功,害得它們淪為相鄰數州的大笑話。明明是兩個玉璞境修士了,結果至今不敢離開藕神祠地界出門遠遊,緣由竟不是怕被人打死,是擔心被人笑話死。


  年輕道士一邊四處躲閃,一邊哈哈大笑:「唉,打不著!嘿,又躲開了!嚯,氣不氣……」


  過會兒又開始罵罵咧咧:「不講江湖道義,沒有半點武德,暗器傷人……你大爺,好濃的痰!」


  年輕道士直起腰桿,輾轉騰挪,蹦跳起來,朝天遞拳,將那些快若箭矢的一口口唾沫打散。


  汝州一個小國,潁川郡,遂安縣,靈境觀。


  如今老觀主剛卸任,新觀主還沒有上任,廟祝劉方最近是不敢露面了,都是常庚帶著幾個年紀輕輕也未授籙的常住道人在忙碌。


  這天,常庚登上鼓樓,按時敲過暮鼓,返回那間與灶房相鄰的屋子,點燃油燈,從床底下抽出一口小木箱,取出一隻棉布包裹,放在桌上,打開后,是一大堆竹制物件。陳叢敲門進來,坐在桌旁,好奇問道:「常伯,這些是什麼?」


  常庚笑道:「俗稱筭子。」


  陳叢疑惑道:「什麼?」


  常庚解釋道:「上竹下弄,意同『算』,籌算之算。長六寸,計曆數,六觚為一握,數量有點多,你要是閑著沒事,可以自己數數看有多少枚。」


  陳叢懶得照做,只是問道:「是運籌帷幄的那個『籌』字?」


  常庚笑著點頭。


  陳叢雙手交錯擱在桌上,借著泛黃燈光打量起竹籌,說道:「常伯,有說法?」


  常庚嗯了一聲:「天地聖人如鐵山石柱耶?答曰,如籌筭,雖無情,運之者有情。」


  陳叢想了想,搖頭道:「還是不懂。」


  陳叢知道常伯的肚子里裝滿了墨水,什麼都懂一些,說話難免拽點酸文,只是時運不濟,家道中落了,才落得這般田地,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百無一用是書生?


  只是很多事情,陳叢想要與常伯刨根問底,不肯只是知其然,還要問出個所以然。比如常伯到底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學問,將來自己有無機會在市井書鋪購得。常伯偶爾會報出些書名,大多時候都說看書太雜,年紀又大,記不住了。


  看著常伯自顧自擺弄竹籌,陳叢不太感興趣,只是隨口說道:「常伯,洪觀主其實是好人,雖說平日里沒什麼好臉色,可是待我們不薄,下任觀主很難這麼好說話了吧?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來的觀主會不會不認舊賬了,隨便一筆勾銷,然後找個由頭趕我們離開道觀啊?」


  畢竟一座道觀內,尚無道牒的常住道人身份依舊是香餑餑,不知被多少人眼饞,一個蘿蔔一個坑,誰都想要來分杯羹。


  常庚笑道:「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橋頭自然直。」


  陳叢無奈道:「說了不等於沒說。」


  常庚說道:「那就加上一句『不問收穫問耕耘,事到臨頭不袖手』。」


  陳叢比較煩這些老調重彈的大道理,趴在桌上,常庚便笑他坐沒坐相,站沒站相。


  陳叢沉默許久,才道:「常伯,我其實挺喜歡這兒的。」


  常庚說道:「地方小,風景好。書上有句話就很應景,『蒼官青士左右樹,神君仙人高下花』。」


  陳叢笑眯眯問道:「常伯,是哪本書,又記不起來了吧?這算不算老來多健忘?」


  常庚說道:「沒大沒小。」


  陳叢嘿嘿笑道:「那我也加一句唄,老來身健百無憂。」


  常庚微微抬了抬眼帘,看著這個眉眼清朗的少年,笑了笑。倒也沒變太多。


  陳叢問道:「常伯,最近還在刻印章嗎?如果有新的,給我瞅瞅?」


  常庚搖頭道:「雕蟲小技,不務正業。」


  「咋個才算正業?考取功名,去衙門當官?還是授籙道牒,修行仙法,當個騰雲駕霧的神仙老爺?」


  「需要印外求印,應當道上求道。神仙術法不過傍身一技,唯有修道立德是第一關頭。」


  陳叢憋著笑,豎起大拇指:「常伯,講道理,說空話,你是這個!」


  常庚搖搖頭,笑罵:「臭小子。」


  陳叢正色說道:「常伯,真不是跟你開玩笑啊,以後哪天等我兜里有錢了,歸攏歸攏印章,幫你出本印蛻集子都不難,不過能賣出去幾本,我可不保證啊。」


  常庚問道:「你就這麼喜歡印章啊?」


  陳叢想了想,點點頭,重新趴在桌上:「喜歡啊,一方印章的底款,文字聚在一起,如人一家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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