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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舊人重逢

  第383章 舊人重逢


  青冥天下,玄都觀。


  桃花林中,一位老道長與一個頭戴虎頭帽的清秀少年並肩而行,身後跟著個胖子,四處張望,看看地上有無桃枝可撿。


  那撥來自劍氣長城的遠遊劍修,分別落腳於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神霄城、歲除宮、玄都觀。


  玄都觀只分到了這個財迷胖子,不過胖子與老觀主相當投緣,當然也可能是自認投緣。


  反正晏琢這些年偷偷打著老觀主的旗號,買賣做得不小。玄都觀這樣的龐然大物,藩屬山頭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再加上依附玄都觀的數十個王朝和藩屬國,即便只說玄都觀一脈本身,轄下道官就將近十萬人。


  老觀主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那些錢財往來,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晏胖子要是哪天能夠從白玉京坑到錢,給他送塊金字匾額都沒問題,甚至老觀主可以讓陸老三題字落款。


  老觀主沉吟許久,終於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白也,你將來願不願意擔任玄都觀住持?」


  白也似乎也不覺得意外,搖搖頭,直截了當道:「不可能的事。」


  老觀主點點頭:「知道是這麼個答案,就是忍不住多問一嘴,萬一呢。」


  老觀主沉默片刻,又問道:「觀主不願意當,世俗庶務一大堆的監院,比當觀主更麻煩,也就不可能了,那麼當個上座呢?」


  一座道觀的觀主,可虛可實。願意管事情,就什麼都可以管,事無巨細,全部一把抓都沒問題;不願意管,就只是個虛銜,大可以放手給道觀監院。而上座,被譽為道教宮觀之棟樑,道眾之模範,唯有功德卓著、精通律例的得道高真,才可以勝任,憑此表率叢林,人天眼目。


  有點類似浩然天下山上門派,一人兼任首席供奉和客卿。


  白也還是搖頭:「實在不願分心。」


  老觀主喟嘆一聲:「讓你去當個執事,就算你白也願意,貧道都沒那臉皮給你,白白給青冥天下看笑話。」


  一般規模較大的道觀,除了設置八大執事,還有三都五主十八頭。


  晏琢發現氣氛有點沉悶,便毛遂自薦道:「老觀主,觀主上座什麼的,要是不嫌棄的話,晚輩……」


  老觀主已經點頭接話道:「嫌棄。」


  晏琢又沒失心瘋,哪敢奢望當什麼玄都觀的觀主、上座,只是他前些年就開始打小算盤,覺得以自己跟老觀主的深厚交情,怎麼都要琢磨琢磨那個十方雲水堂的堂主一職,專門負責安置各路遊方道士,雖說油水不多,但是晏琢自有手段,廣開財路,還不是那種偏門財。


  老觀主突然說道:「晏胖子,哪天等你躋身玉璞境了,貧道就找個機會,開一場祖師堂議事,順嘴提一提,舉薦你小子當那賬房執事。不過事先說好,貧道久不管事,在道觀內威望不夠,未必能成啊,你今天聽過一耳朵,別太上心,能成是最好,當不上,也別怨貧道不頂事。」


  晏琢搓手而笑:「我懂我懂,好說好說。」


  以玄都觀的巨大規模和雄厚底蘊,八大執事之一的賬房執事,差不多相當於一個山下大王朝的戶部尚書了。


  老觀主轉頭望向一處,就要告辭離去。白也欲言又止。老觀主會心笑道:「若有機會,補種桃花。」


  老觀主縮地山河,一步來到桃林別處。溪澗旁,站著一位滿頭白髮卻是少女面容的女冠。


  老觀主打了個稽首,沉聲道:「師姐。」


  女冠只是點頭致意,仰頭望天。


  玄都觀一直對外宣稱她在閉關,其實是在外四處雲遊,如今功德已滿,這才重返玄都觀。


  靜待天時,只等下雨。


  既是未雨綢繆的一場深遠謀划,也是一種頗為無奈的不得已而為之。


  所以此次現身,她也就不與小孫擺什麼師姐架子了。


  女冠收回視線,低頭望向溪澗,喃喃道:「桃花流水窅然去。」


  此句出自白也的那篇《山中答俗人問》。


  她名為王孫,道號空山,曾是玄都觀歷史上公認資質最好的道官,甚至可以說,幾個師弟打小就是被她打大的,其中就有如今的觀主孫懷中。


  總角聞道,是外界對她的讚譽。白頭無成,是她對自己的評價。


  歲除宮,鸛雀樓外,江水滾滾東流,有一處中流砥柱,是世間為數不多的歇龍石之一,建築林立,崖刻眾多。


  老元嬰境劍修程荃,此刻就與一位故人站在崖畔觀水,只是雙方身高懸殊,老劍修身邊站著一個面容稚嫩的孩童,但是顯得老氣橫秋。


  故人正是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之一的納蘭燒葦。


  要比飛升城的陳熙,稍晚一些「現世」。只因為歲除宮實在太客氣了,興師動眾,為他找來了一副飛升境大修士的仙蛻,而且還是一位劍修兵解離世遺留下來的珍稀遺蛻。


  河畔高樓,站著一位憑欄而立的年輕道官,滿身書卷氣,望向河對岸,怔怔出神,一條江水,好似天塹。一邊如蟻擁簇,一邊身影寥寥。因為在此人眼中,宛如以這條江河作為界線,一邊是十四境大修士,一邊是十四境之下的有靈眾生。


  納蘭燒葦瞥了一眼鸛雀樓邊的年輕道官,看著挺像個讀書人,便隨口說道:「歲除宮修士,不是在閉關,就是在著手準備閉關,怎麼經常看到這傢伙登樓閑逛?」


  程荃說道:「他叫高平,有兩個道號,太行和走戈,聽著就玄乎。高平是歲除宮的掌籍道官,貌似當了很多年,也沒能陞官,一直負責所有宮觀道士的簿籍錄檔和度牒遞請,不過高平除了正兒八經的掌籍身份,好像還有個歲除宮獨一份的官職——『文學』,反正就是個之前我聽都沒聽過的玩意兒。要是隱官大人在,他肯定懂得這裡邊七彎八拐的門道。」


  納蘭燒葦點頭道:「是浩然天下的一個古老官職,很有些年頭,如今不太用了。官帽子很小,不過沒點學問,肯定當不了這個官。」


  程荃一臉訝異地望向納蘭燒葦。


  納蘭燒葦笑罵道:「啥眼神,老子懂得『文學』的來歷,有什麼好稀奇的,搞得像是發現陳平安那小子不懂一樣。」


  程荃笑呵呵道:「要說比劍術,你比隱官大人暫時高出一籌,我認;可要說比拼肚子里的墨水,真比不了,你也就是碰了個巧。」


  納蘭燒葦扯開話題:「你跟他打過交道?」


  程荃點頭道:「在樓內和河邊都碰見過幾次,是個悶葫蘆,聊得不多。關於他,歲除宮有些傳聞,說他只與那個昵稱小白的守歲人聊得來,好像喜歡下棋,吳宮主偶爾也會參與其中,不過有個古怪的規矩,雙方只下前四十手。」


  納蘭燒葦點頭道:「我當年也經常跟孫巨源他們幾個手談,贏多輸少。」


  程荃問道:「你當真曉得棋盤上邊有幾條線?」


  納蘭燒葦氣笑道:「你就是嘴欠。」


  程荃笑道:「過過招?」


  納蘭燒葦不搭理這個劍氣長城罵架前三名的高手,只是望向那個年輕的掌籍道官,有機會得找他對弈幾局。


  鸛雀樓那邊,高平以心聲微笑道:「等納蘭劍仙哪天有空了,可以來這邊做客,我想與納蘭劍仙對劍氣長城最後一役,共同復盤一二。」


  納蘭燒葦笑道:「我不懂那些虛頭巴腦的,你找錯人了,你得找避暑行宮那撥年輕人聊這個。」


  高平微笑道:「納蘭劍仙自謙了,就是一場紙上談兵。」


  納蘭燒葦不置可否。


  高平稽首致禮過後,轉身走入鸛雀樓,關上門后,這位掌籍道官的視線中是一幅九洲形勢圖,幾乎每年都會有細微變動。


  將來歲除宮的問道白玉京,宮主吳霜降自身,興許至多只佔一半。另外一半,正是這幅形勢圖囊括的天下九洲。


  風雪茫茫,雪花片片大如掌。


  一位光腳的紫衣僧人,踏雪無痕,獨自行走在兩州邊境線上,來到了一處靈氣稀薄幾近於無的窮山惡水之地,眺望一處山崖。


  山中有高人。九十世僧,深谷危坐。萬古千秋,高風不墮。


  與雅相姚清作別、離開青神王朝的姜休,要來此聽聽對方的意見。


  得到那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后,姜休只是一笑置之,繼續遠遊,悄然進入幽州地界。


  在那相傳是一處遠古戰場遺址的逐鹿郡,一個叫甲馬營的地方,有座瀍河橋。


  一個村婦,走出一條銅駝巷,挑著擔子過橋。


  擔子兩頭各挑著一隻竹籃,籃子裡邊坐著倆孩子。


  姜休微笑道:「這是挑著倆祖宗呢。」


  幽州偏遠地界,一處名為注虛觀的小道觀。


  門外不寬的街道上,在那街角處支起一個書攤子,既有江湖演義小說,也有小人書、連環畫,只租不賣,花一枚銅錢,就可以看一本書。


  高高低低的板凳上,坐著一些穿開襠褲的稚童,也有幾個遊手好閒的青年無賴,在那兒一邊翻書一邊聊些葷話。


  攤主是個面容白皙的年輕道士,濃眉大眼,身材健碩,名叫毛錐,暫無道號。


  注虛觀是小縣城裡邊的小道觀,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毛錐是那座小道觀的典造,也就是管伙食的,可好歹是個清流入品的道官。走在路上,被人稱呼,是可以有個「老爺」後綴的。


  而他的師父,更是道觀的知客道士,地位僅次於觀主和監院,坐第三把交椅。


  年輕道官在這邊擺書攤,其實也掙不了幾個錢。他年少時就當那跑山人,入山採藥,抓蜈蚣,編織蟋蟀籠,什麼掙錢活計都肯做。


  照理說,是個道官,相貌也不差,不至於打光棍才對。可問題在於,街坊鄰居都說這個姓毛的典造老爺,好像腦子有點拎不清。經常愣愣地發獃,或是吃著飯,一下子就會滿臉淚水,問題是也沒個哭聲。久而久之,也就沒誰敢提親了。不然有度牒的道官老爺,哪個不是香餑餑?


  毛錐手掌攤放著一油紙包的醬肉,裡邊放了七八個蒜瓣,正在細嚼慢咽。


  街上來了一個青年道士,頭戴硬檐圓帽的混元巾,露出髮髻,以一支黃楊木簪橫貫之。


  外鄉道士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小道觀的匾額,微笑道:「好個挹盈注虛,取有餘以補不足。」


  持盈之道,挹而損之,方可免於亢龍之悔、乾坤之愆。


  外鄉道士轉頭笑望向那個毛錐。


  大州小國,大郡小縣,小小道觀,卻是一位大修士。


  不是「卻有」,而是「卻是」。


  因為道觀眾人與道觀本身,都是這位道士所化。


  毛錐轉頭望向那位外鄉道士嘆了口氣:「收攤了。」


  孩子們立馬不樂意了,毛錐只得說道:「下次每人看三本書,都不收錢。」


  反正也沒有什麼下次了。


  孩子們歡天喜地,一鬨而散。


  至於那幾個青壯,也沒計較什麼,拗著性子,罵罵咧咧幾句也就走了,主要是覺得那個外鄉道士,不像是個善茬。


  外鄉道士笑道:「費了老大勁,才找到這裡。難怪陸掌教找不到你。」


  毛錐說道:「他不是找不到我,是暫時不需要找我。」


  外鄉道士笑道:「反正一樣,都是貧道先到一步。」


  「青神王朝護不住你的,姚清顧慮太多,境界也差了點意思,所以就與貧道打了聲招呼。貧道的地肺山,大陣一開,你再往華陽宮老祖洞一躲,護住你百年光陰,想來問題不大。反正開啟山門大陣的一切花費,貧道都可以與青神王朝報銷。」


  毛錐冷笑道:「你就不擔心下一刻,他就在眼前了?」


  「一來貧道的陣法造詣與遮蔽天機的手段,都不算太差。」外鄉道士走到攤子那邊,挑了條長凳落座,微笑道,「再者,明擺著與白玉京不對付的,已經有了玄都觀和歲除宮,再多出一個地肺山,也不算什麼,真無敵嘛。」


  幽州某個國力底蘊不輸并州青神王朝的大國,其中弘農楊氏,自古就是廟堂主心骨。而楊氏歷來是華陽宮的最大香客。不單單是香火錢,地肺山的眾多道官都來自弘農楊氏。


  只要落在某個一百年內的白玉京人手上,可罰可不罰的,必然重罰;可殺可不殺的,必殺。


  這些其實都沒什麼,反正誰都清楚,余斗從不刻意針對誰,只是就事論事。


  問題在於這個道老二,每次問責違禁之人,按例或殺或重罰,除了就事論事,還會追究「教不嚴,師之過」,讓整個山頭低頭。這也沒什麼,只是地肺山曾經有個被剝除天下道士度牒、永世不得錄用為道官的年輕人不服氣,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師尊和山頭,非要與道老二討要一個說法和公道。


  而這個人,不但出身弘農楊氏,也是這位外鄉道士最小的弟子。


  結果鬧了一場,這個姓楊的昔年道官,不但罪加一等,又連累家族「子不教,父之過」,雖說不至於讓弘農楊氏傷筋動骨,但至少損了「無瑕楊氏」的聲譽。


  當年,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那次就站在白玉京邊界,遠遠看著那座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樓。


  他便是地肺山華陽宮的老祖宗高孤,道號巨岳,是公認的數座天下的煉丹第一人。


  毛錐搖頭道:「你還是太小覷那個人了。」


  高孤微笑道:「不如換個說法,是高孤高估自己了?」


  毛錐扯了扯嘴角:「這個笑話聽著不錯。」


  「純陽道友曾言,一粒金丹在吾腹,始知我命不由天。」高孤說道,「我輩有幸生而為人,又可登山修道,所求之事,說破天去,究其根本,不過是為了保持人性。至於你,白骨真人,畢竟不同於行屍走肉,是在尋求人性,證道自我。道友,以為然?」


  毛錐沉默片刻,說道:「等我吃完醬肉和蒜瓣。」


  大驪洪州豫章郡,新設置了採伐院。


  而與洪州相連的禺州,在這之前就設立了織造局,名義上管著一州境內的御用、官用所需紡織用品的監督織造。首任主官是一位名叫李寶箴的年輕官員,沙場出身,有武勛在身。但是就連一州刺史都沒有資格調閱、翻查此人的檔案。


  李織造在上任之時,只帶了兩名貼身扈從,擔任織造衙署的佐官,都姓朱。


  大驪禺州地界,根據地方志記載,經常在日近中午的禺中時分,無緣無故天有巨響,聲大如雷,因此得名禺州。


  今天深夜,織造官李寶箴帶著兩名衙署佐官,一起拜訪豫章郡採伐院。


  一行三人見著了林正誠,李寶箴執晚輩禮,作揖道:「林叔叔,小侄冒昧拜訪。」


  坐在書房火爐旁守夜的林正誠,只是點頭致意而已。


  見那李寶箴好像打算繼續站著說話,林正誠拿著火鉗撥弄幾下木炭,虛按幾下,示意三位訪客就別站著了,道:「反正今夜不談公務,又都是同鄉,隨便坐下聊好了。」


  其實以雙方的身份,是不可能談什麼公事的,新設的禺州織造局和洪州採伐院,類似最早的龍泉郡窯務督造署,都屬於大驪朝廷的一種「下沉」機構,衙署密折,直達天聽。若是兩位主官私自接觸,密謀些什麼,屬於官場大忌。但是一般的人情往來,倒是不用太過刻意疏遠,至於其中的尺度拿捏,就看各自公門修行的道行了。就像今夜這次見面,林正誠和李寶箴雙方都會主動錄檔,而且就算他們有意隱瞞,織造局或是採伐院,也肯定會有某些官吏讓皇帝陛下知曉此事。


  按照大驪新編律典,禺州織造局要比豫章郡採伐院的品秩高出一大截,身為織造局主官的李寶箴,官銜就是從四品,再加上一些隱蔽的權柄,說李織造是半個封疆大吏,都不算誇張了。


  四人圍坐火爐旁,火盆上邊夾著一張鐵網,烤著些泛出金黃色的年糕、豆腐塊,大概就算是夜宵了。


  那對姓朱的父女,早已脫離賤籍,跟隨自家公子李寶箴,在外闖蕩二十多年。經過公門修行的打磨和一些不見刀光劍影的別樣戰場廝殺,如今,朱河和女兒朱鹿分別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和一位六境武夫,後者在今年初剛剛破境。


  老武夫,年近花甲,雙鬢微霜。


  林正誠轉頭望向朱河,笑道:「朱河,我們好多年沒見面了吧。」


  朱河笑著點頭道:「距離上次見面,怎麼都該有二十年了。」


  當年林正誠是最早一撥離開驪珠洞天的小鎮本土人氏,搬到了京城。朱河雖然是福祿街李家的護院,屬於家生子,但是早年在小鎮,林正誠是督造衙署的佐官,經常陪著督造官去查看窯口,而李家又擁有自己的龍窯,都是朱河在打理具體事務,所以雙方經常碰頭,並不陌生。


  林正誠轉頭問道:「朱鹿,可曾嫁人?」


  朱鹿略顯拘謹,輕輕搖頭:「還不曾嫁人。」


  林正誠點頭道:「知道你打小就心氣高。」


  朱鹿神色赧然。


  李寶箴其實比較羨慕這對父女,能夠與林正誠敘舊幾句,不像自己,今天來這採伐院,就只是拜個山頭。


  關於林正誠這個深藏不露的舊督造署官吏,李寶箴只通過一點,就知道大致的深淺了。


  就像堂堂正三品的禺州刺史,都無法調閱自己境內一個從四品的織造官的檔案,這就是李寶箴的底氣。


  而李寶箴作為昔年執掌寶瓶洲整個東南諜報的主官,曾經接觸過不少大驪諜報機密檔案。從林正誠那份看似翔實、庸碌的履歷中,以及之後林正誠在大驪京城捷報處的任職,李寶箴卻嗅出了一種極其隱蔽的不同尋常的氣息,甚至產生了某個讓他感到背脊發涼的推斷。這個年少時記憶中不苟言笑的林叔叔,說不定就是國師崔瀺安插在驪珠洞天的一顆關鍵棋子,而這顆看似毫不起眼的棋子,又極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整個大驪朝廷的走勢,這是李寶箴的一種官場直覺。


  林正誠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李織造,李寶箴不算年輕了,不惑之年,官居從四品。如果撇開天子心腹的身份,其實在大驪京城和陪都兩座廟堂,織造局畢竟是大驪朝廷的特設機構,屬於遊離在官場邊緣地界的「冷板凳」衙門,所以李寶箴不像曹耕心、袁正定這些上柱國姓氏弟子那樣太過矚目,但是有些人確實好像天生就是混官場的料,畢竟整個底蘊深厚的福祿街李氏,唯一一個涉足官場的,就是李寶箴。


  林正誠用火鉗輕輕撥弄著炭火,蒙在灰塵里,淡然道:「一個人動用智慧,就像燒炭取暖,要學會韜光養晦,才能燒得長久。」


  李寶箴點點頭,微笑道:「除了勤儉持家、節省炭火之外,也要增長智慧,上山伐木燒炭是一種,與人購買木炭又是一種。此外,寒冬時節燒炭取暖,除了自己要掌控好火候,也要留心圍爐而坐的旁人,盡量讓所有人都不覺得炭火太燙。」


  林正誠點點頭,舉一反三,是個聰明人,聊天不費勁。


  福祿街李氏年輕一輩的三兄妹,確實都應了那句讖語。


  林正誠隨口問道:「當了這麼多年的官,有沒有什麼感悟?」


  「不可輕視任何人。」李寶箴說道,「帝王將相,販夫走卒,山上神仙,鬼魅精怪,各有各的可取之處,尤其要注意一點,下下人有上上智。」


  朱鹿猶豫了一下,還是柔聲說道:「林叔叔,這麼些年來,公子一直喜歡與三教九流打交道,與大驪官員的交集反而不多。」


  林正誠笑道:「潛龍勿用。」


  李寶箴神色如常。


  林正誠說道:「想要得個『見龍在田』的評語,還差點意思。當然了,我就是個採伐院當差的,只是碰見個同鄉的晚輩,忍不住說幾句倚老賣老的言語,反正我也不是大驪禮部高官,李織造不用太當真。」


  李寶箴笑道:「也是離開家鄉多年,才曉得家鄉的老人老話,是何等金貴。」


  不同於一般地方的人,離開家鄉越遠越久,就會覺得家鄉越小,驪珠洞天這撥年輕人,但凡有出息的,無一例外,都會覺得家鄉小鎮之「大」,深不見底。


  之後的閑聊,林正誠還是言語不多,多是李寶箴找話聊,朱河也會見縫插針說些往事,林正誠始終沒有露出不耐煩的臉色。


  隨後李寶箴告辭離去,帶著朱河和朱鹿離開採伐院。離開郡城后,李寶箴為了照顧朱鹿,祭出一條符舟,重返禺州,卻不是直奔織造局,而是去往一處山頭。


  夜幕沉沉,李寶箴閑來無事,在船頭盤腿而坐,拈起一粒靈氣凝聚而成的光球,符舟風馳電掣,在夜空中劃出一抹流螢。


  父女二人,沉默不語,各懷心思。


  朱河已經躋身七境武夫多年,再打熬幾年體魄,有望以純粹武夫之身覆地遠遊,按照二公子的安排,只要成為遠遊境,就會讓他由織造局轉任地方武官,雖然官職不會太高,但是有軍功武勛在身,又是遠遊境武夫,想必也不會太低,那麼未來立祠堂、編宗譜,供奉祖先神主牌位,都不再是奢望。朱河一介武夫,以昔年賤籍身份能有此作為,也算光耀門楣了。


  朱河一直就不是一個有太大野心的人,如果不是為了報答李家的恩德,也需要為了獨女朱鹿做長遠考慮,其實朱河更希望能夠離開官場,在遠離大驪王朝的寶瓶洲南方某國江湖上落腳,要麼開山立派,要麼開館收徒。


  朱鹿則心情複雜。離鄉多年,早已不是少女的朱鹿,偶爾會想,當年她要是沒有離開那支求學隊伍,自己的人生際遇,又會是如何?


  當初一行人離開小鎮,走過龍鬚河和鐵符江,路過棋墩山,最終到達紅燭鎮,然後就有了那場風波,就此分道揚鑣。


  如果不曾分開,她跟著去了大隋書院,會如何?


  李寶瓶,她和父親。林守一,李槐,還有那個人。


  朱鹿覺得那會兒的兩撥人,雖然同行,可就是兩種人。


  其間他們遇到一個戴斗笠、佩刀、牽毛驢的男人,自稱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劍客。


  阿良自稱劍術無敵,絕世無雙,認真起來連自己都覺得可怕,一手劍術,揮灑自如,潑水不入,濕了一片衣角就算他劍術不精……所以每次路過河邊,李槐就要阿良站在岸邊,自己去撿一堆石頭,讓阿良抖摟一下所謂的劍術,或是掰著手指頭等待下雨天。


  一直鬧哄哄,鬧到最後,就連朱河這樣的老實人,都覺得那個看似深不可測的劍客,莫不是個只會夸夸其談的江湖騙子?


  結果在那三江匯流之地,如那江水之分合,好像剛好分出了三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她和父親,黯然離開紅燭鎮,追隨福祿街李氏的二公子。


  李寶瓶一行人繼續前往大隋山崖書院。


  至於那個弔兒郎當的色坯,竟然在那一天破開天幕,去往青冥天下,又竟然能夠與白玉京二掌教既問拳又問劍,還以劍修身份,躋身了十四境……


  林守一,擔任過中部大瀆的廟祝,已經是一位元嬰境修士,據說最近已經開始閉關。


  李寶瓶,已經是書院君子。就連那個李槐,也莫名其妙成了大隋山崖書院的賢人。


  至於那人,更是……在未來人生的「山路」上,一騎絕塵。


  聽說之後在大驪邊境,求學隊伍中又多出三人,白衣少年崔東山帶著兩個盧氏遺民,於祿和謝謝,一同遠遊大隋。


  於祿,是盧氏亡國太子殿下,早就是遠遊境武夫了,躋身山巔境,十拿九穩。謝謝也早已是一位陸地神仙。


  除了福祿街李家的小主人李寶瓶,其餘諸人,簡直就是一群不可理喻的……怪物。


  尤其是那個姓陳的泥腿子,草鞋柴刀,曾經是一個黑炭似的消瘦少年。


  後來得知對方先後買下落魄山在內的諸多山頭,漸漸有了幾分山上仙府的氣象,她心中就有了一些顧慮,但是覺得只要跟著二公子,便可以萬事無憂。


  再後來落魄山問禮正陽山,朱鹿更是憂心忡忡,不過父親勸她不用如此,說那個人性情淳樸,絕對不會與我們父女翻舊賬的。


  又後來,一封來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山水邸報,讓朱鹿徹底慌了神。


  朱河察覺到女兒的心事重重,輕聲問道:「想什麼?」


  朱鹿笑著搖搖頭:「沒什麼。」


  禺州境內有一處風景名勝,名為天燭峰。


  一峰獨高,每逢日出日落,就會有那金色雲海,風景壯麗。


  一位中年卻尚未娶妻的實權武將,夜宿山中道館,準備在此地看日出。


  此人出身大驪藩屬國,卻已經做到了禺州將軍的高位。文官柳清風,武將曹茂,都是極有名氣的大驪本土以外出身的高官。


  按照大驪朝廷律例,武將擔任巡狩使的官位最高,是從一品,走到了這一步,就已經官無可封,只有那幾個謚號、虛銜的高低講究了。接下來,就是四征四鎮四平,總計十二位將軍,如今半數都跟隨宋長鏡去了蠻荒天下,剩下半數,都駐守在寶瓶洲中部漫長的邊境線上,然後就是一州將軍了,但是並非所有州都有,大驪只在類似禺州這樣的兵家必爭之地設置。


  曹茂在深夜時分撇下幾名行伍扈從和一名隨軍修士,獨自離開那座山中敕建的道館,登頂天燭峰,尋了一處平坦地方,搬來石頭做凳,默然而坐。


  曹茂突然眯起眼,原來有一條符舟倏忽而至,只見它稍稍更換軌跡,沒有去往道館,而是在峰頂這邊飄然落地。


  曹茂看清符舟上的三人後,無動於衷,全然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一個出身驪珠洞天福祿街的從四品織造官,論私交,只是見過幾面而已,點頭之交都算不上;說公事,雙方都在禺州當差,誰都管不了誰。


  李寶箴抱拳笑道:「見過曹將軍。」


  曹茂只是點點頭,也不開口詢問對方來意。


  李寶箴挪步前行,蹲在一旁,朱河朱鹿父女兩人,就站在不遠處。


  曹茂見那李織造竟然擺出一副當啞巴的架勢,微微皺眉,他實在是不願被一個外人打攪清凈,只得問道:「有何貴幹?」


  李寶箴微笑道:「就是想要與一個念舊的人敘敘舊,不然下官就直接去衙署找曹將軍了。」


  禺州將軍曹茂,是巡狩使蘇高山麾下,當初跟隨大驪鐵騎一路南下,到了一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之後一國即一洲的大驪王朝,不得不以老龍城作為據點,以一洲之力抵禦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大驪邊軍便且戰且退至寶瓶洲中部大瀆。


  一南下,一北歸,在這兩場連綿不絕的戰事中,曹茂立下了一連串戰功。雖然不是大驪王朝本土人氏,卻最終脫穎而出,成為蘇高山舊部諸將當中最為前程廣大的一個。


  曹茂會在每年正月里抽出時間,以前是去大驪京城拜會那位大將軍的遺孀,如今就是去蘇高山家鄉拜年。


  京城官場裡邊不是沒有閑言碎語,有說他是做樣子給皇帝陛下看的,是想要藉機拉攏蘇巡狩舊部,自立山頭,也有一些更刺耳的言語,說他是在燒冷灶。曹茂對此卻都無所謂,蘇將軍對自己有知遇之恩,蘇將軍在世時,拜年也好,道賀也罷,篪兒街蘇府門口人滿為患,不缺他一個,今時不同往日,蘇將軍走了,拜年的人裡邊,少了誰,都不能少他一個。


  曹茂說道:「李織造,好像我們還沒熟到那個份上。」


  李寶箴笑問道:「曹將軍何時衣錦還鄉?」


  曹茂微笑道:「李織造何出此言?」


  石毫國現在的皇帝韓靖靈、大將軍黃鶴之流,對如今大驪朝廷一州將軍的曹茂,是完全沒辦法平起平坐的。假使曹茂願意恢復身份,摘掉禺州將軍的身份,孑然一身,重返石毫國,就此改朝換代,都不是沒有可能。


  李寶箴是大驪諜子頭目出身,當然清楚這個禺州將軍的真實身份,「曹茂」本名許茂,來自昔年舊朱熒王朝藩屬之一的石毫國,投奔大驪朝廷之前,是正四品武將。許茂擁有一條祖傳長槊,是公認的馬戰第一人,石毫國朝野上下,皆知那個先帝御賜的名號,「橫槊賦詩郎」。


  許茂本是皇子韓靖信的心腹,許家更是石毫國的邊軍砥柱之一,許茂卻失心瘋一般,不惜弒主,拎著兩顆頭顱,轉投大驪邊軍鐵騎,在蘇高山那邊,從斥候標長做起,憑藉實打實的軍功一步步晉陞為如今的禺州將軍。不過許茂還算聰明,知道隱姓埋名,早早用了曹茂這個化名,不然以許茂的所作所為,一旦泄露出去,當年就別想在大驪邊軍裡邊混了。雖然石毫國當年為了阻滯大驪鐵騎的南下馬蹄,不惜打光了所有邊軍,也要困守京城,但是大驪鐵騎,從武將到校尉和士卒,反而對不惜以卵擊石的石毫國將士頗為敬重。


  李寶箴搖頭道:「許茂兄何必明知故問。」


  曹茂眯眼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李寶箴啞然失笑,撿起腳邊一塊石頭,輕輕拋向崖外,道:「陛下對許茂兄一向信賴有加,何況我們大驪邊軍上至巡狩使,下至一般武卒,最近百年以來,不論出身,只看軍功,陛下豈會因為許茂兄的身份,橫生枝節,白白損失一員功勛大將和邊軍砥柱。」


  曹茂說道:「如今可是無仗可打的太平光景,我一個帶兵打仗的,跟你一個管織造的,可尿不到一個壺裡去。」


  李寶箴笑道:「用我家鄉的話說,咱倆是老同哥。」


  曹茂譏笑道:「又不是同年同鄉,李織造何來此說?」


  李寶箴說道:「我與許茂兄是同屬相啊。在我家鄉,別說是同屬相了,就算都是入贅的女婿,倆人在路上碰到了,也要喊聲老同哥。」


  朱河板著臉,朱鹿忍住笑,公子又在胡說八道了。


  曹茂沒了耐心:「如果沒事,就別找事。」


  李寶箴又找了幾塊石頭,丟到崖外,道:「你我都曾遇到過那個人,都在他手上吃過虧。」


  曹茂默不作聲,思緒飄遠。


  早年鄰近書簡湖的石毫國,風雪中,兩撥人狹路相逢。


  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輕人,帶著兩名隨從,分別是鬼修少年曾掖和披著一張狐皮符籙的女鬼馬篤宜。


  尚未封王就藩的皇子韓靖信,帶著的貼身護衛,是那石毫國武道第一人,金身境武夫胡邯。


  還有兩名心腹扈從,有那「橫槊賦詩郎」美譽的年輕武將許茂,以及府上供奉曾先生。


  那場風波過後,許茂親手將那撥王府精銳扈從的四十餘騎卒一一擊殺。再以戰刀割下皇子韓靖信的腦袋,系掛在腰間。挑了三匹戰馬,打算就此離開家鄉,另尋出路,搏個出身。


  只是許茂在漫天風雪中並沒有就此離去,而是坐在馬背上,等著那個去追殺胡邯的棉袍男子返回原地。


  後者將胡邯的那顆腦袋拋給許茂,許茂也沒有客氣,將頭顱懸在馬鞍另外一側,同樣是一筆不小的戰功,拿來當那投名狀。


  當時的石毫國,作為舊朱熒王朝的重要藩屬國之一,從皇帝陛下到廟堂文武百官,再到各路邊軍主將,幾乎皆是主戰一派。雖然國力懸殊,石毫國未能給大驪鐵騎造成太大的傷亡,但是即便北境邊軍打光了,京城被蘇高山的大軍圍困起來,哪怕國祚斷絕,也不與大驪宋氏俯首稱臣。比如皇子韓靖信,就曾領著許茂一行人,親自伏殺了兩支擁有隨軍修士的大驪邊軍斥候。只不過大勢所趨,下場只能是以卵擊石罷了。


  而落了個護主不利的名聲的許茂,即便能夠僥倖活著潛入京城,見著了那個石毫國皇帝,不出意外,要麼被直接賜死,要麼被丟到戰場上,美其名曰將功補過,反正都是個死。


  畢竟死了個原本有望繼承大統的皇子殿下,可不是什麼小事。


  許茂便乾脆投靠了大驪武將蘇高山。


  李寶箴以心聲說道:「除此之外,我也曾見過一位賒刀人,姓曾。他曾許諾給我一個官職,如果沒有猜測,他也曾許諾過給你一個官職,大驪巡狩使?」


  許茂反問道:「你呢,上柱國姓氏?」


  許氏有一條口口相傳的祖訓,大致意思就是許氏子孫將來需要報答一位「登門討債」的恩公,不管對方討要什麼,不管隔了多久的年月,持有風雪長槊的許氏子孫,見到此人後,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就都必須無條件償還對方的恩情,雖死無悔,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這條長槊,傳到許茂手上,已經是第五代。石毫國許氏,世代忠烈,在邊關拋頭顱灑血熱,為歷代韓氏皇帝鎮守邊境,到了許茂的父親,只因為與京城權貴不合,就只能告老還鄉,鬱鬱而終。


  而那位墨家賒刀人,便是一直隱瞞身份的「曾先生」,在那場風雪夜變故過後,雙方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交談,許茂最終得以繼續保留那條長槊,曾先生也預祝許茂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大驪巡狩使。


  審時度勢,做不成英雄,就只好退而求其次,當那應運而生、順勢而起的梟雄。 這位心思叵測、行事詭秘的曾先生,自稱只是混江湖的,哪裡有飯吃,就去哪裡討飯吃。


  李寶箴繼續以心聲密語道:「我跟你還不太一樣,我跟同鄉董水井一樣,也都是一個賒刀人,只是同行不同脈,各做各的買賣,井水不犯河水。」


  許茂問道:「我的耐心有限,麻煩李織造說句敞亮話。」


  「有請許茂兄同舟共濟,算了,我乾脆就說得難聽點,就是懇請許茂兄,與我,準確說來,是與我們,一同當那鸕鶿,合力抓捕一條漏網之魚。」李寶箴說道,「事成之後,我可以保證許茂兄生前位極人臣,死後極盡哀榮,並且可以另謀出路,比如一舉成為寶瓶洲地位尊崇的山嶽英靈之一,到時候是想當某尊大驪高位山神,還是當那石毫國五嶽山君,只看許茂兄自己的意思。」


  李寶箴丟完手中石子,拍拍手,道:「豪傑暮年,壯心不已?這怎麼夠,遠遠不夠。」


  許茂伸手指了指夜幕,神色淡然道:「天下匹夫在馬背,月滿人間幾千州。」


  李寶箴輕輕嘆息:「就當我今夜沒來過此地。」


  因為這就是許茂的答案。石毫國的橫槊賦詩郎許茂也好,大驪邊軍的禺州將軍曹茂也罷,都是一介武夫,生死榮辱都在馬背上、沙場上。


  中土文廟,功德林一處秘境。


  一名階下囚,坐在湖邊,用那酒糟玉米打窩。


  漢子守著一條魚路,為了散餌霧化,所以一次次拋竿提竿,都是空竿。


  今天那個少年又來了,劉叉從不過問對方的名字,也不去計較一個才是下五境的儒家弟子,為何能夠來到此地。


  劉叉也懶得解釋什麼,一看少年就是個地地道道的門外漢。


  少年好奇地問道:「聽說釣不同的魚,要用不同的魚竿。」


  劉叉笑呵呵道:「高手一根竿,外行擺地攤。」


  少年點點頭:「一聽就是高手說的話。」


  蠻荒天下,曳落河。


  緋妃開始閉關了。


  然後來了一撥外鄉修士,好像約好了,同一天趕來曳落河,來見白澤,就像是一種迫不得已的「覲見」。


  其中有一位,極為扎眼,少年模樣,身材消瘦,披著一件老舊貂裘,臉頰有兩坨腮紅,整個人顯得十分活潑有生氣。


  少年嗓音清脆,大大方方說道:「白老爺,與你商量個事唄。」


  原來是個長得像少年的姑娘。


  白澤笑道:「說說看。」


  她難得流露出幾分扭捏神色,道:「我打算走一趟浩然天下,我也不主動惹事,但是從那劍氣長城開始,誰敢阻攔,我就砍死誰,就當我為蠻荒天下出過力了,砍不過,被揍被抓被打死,都當我技不如人,認栽便是。可我要是順利走到了浩然天下某個洲,比如寶瓶洲那邊,我也不會亂來……反正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白老爺你這麼聰明,肯定知道我是怎麼個意思了。」


  白澤微笑道:「是去找他?」


  她咧嘴而笑,一張笑臉,燦爛如陽光。


  白澤說道:「那我們做個約定,將來等到哪天我跟禮聖打起來了,你得找機會返回蠻荒,所以此行遠遊浩然,你必須事先為自己找好一條退路,哪怕丟了半條命,都得回到蠻荒天下。在那之前,我可以與禮聖打聲招呼,你只需要保證以後不與蠻荒為敵,也不在浩然天下隨心所欲,橫行無忌,越境遊歷,想必問題不大。」


  她顯然大為意外:「真行啊?!」


  她就是隨口說說的,與白澤打過了招呼,她就準備一走了之,沒想到白澤這麼好說話,看來敬稱一聲白老爺,絕對沒白喊哪。


  就是這麼個「少女」,便是遠古妖族劍修中的最拔尖者,擁有一大堆的道號,白景、朝暈、外景、耀靈……


  白澤笑容和煦,輕聲道:「看來是真心喜歡了。」


  「也不確定是不是喜歡,就是那傢伙躲著我,一直沒得手。」白景破天荒有些赧顏,「對了,白老爺,如今我叫謝狗。這個新名字,咋樣,很湊合吧?」


  白澤嗯了一聲,點頭道:「取名一事,我不擅長。」


  白景還好說,其餘那幾個從萬年長眠中醒來的遠古大妖,一個個的,都是道心震顫,悚然一驚,臉色都不太好看。


  一個能讓劍修白景都要恭恭敬敬尊稱一聲「白老爺」的,哪怕是場面話,那也得有資格讓白景低頭服軟才行。


  白澤笑道:「如果沒有猜錯,你們幾個,連同白景在內,事先都商量好了,看看能不能合起伙來,跟我訂立一條盟約,比如勸我別管你們太多,差不多就得了?」


  白景笑哈哈道:「白老爺,不過現在我反悔了,站白老爺這邊。都姓白嘛,一家人。」


  其餘那幾個遠古大妖,一個個死死盯住白景這個倒戈一擊的叛徒,這就是蠻荒天下了。


  「沒有一個十四境領銜,只靠著數量多,在我這邊,意義不大。」白澤眯眼說道,「合情合理,下不為例。」


  白景哪裡管那撥「盟友」的死活,只是開開心心嘀咕一句:「小陌,小陌?這名字取的,真心一般。」


  採伐院,林正誠獨自守夜。


  作為昔年小鎮的閽者,林正誠將很多事情都看在眼裡,比如那個少女時總喜歡自怨自艾的朱鹿,至今被蒙在鼓裡,不知自己的真正來歷。


  她一直覺得當年那撥同齡人,之所以能夠有今天的成就,出身和天資,運氣與福緣,佔了很多成分。比如於祿的亡國太子身份,又例如陳平安是因為認識了寧姚、棋墩山土地公魏檗,僥倖成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才有了之後的一連串機緣履歷……


  但其實在青冥天下,有個流傳不廣的成語,叫作「朱陳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個比較生僻的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因為要論出身,朱鹿是相當不錯的,甚至可以說在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只要撇開阮秀、李柳、李希聖這一小撮人不去談,她就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甚至要比桃葉巷的謝靈、喜事鋪子的胡灃他們更好,因為朱鹿屬於半個驪珠洞天的「外鄉人」。


  至於機緣,也是給了她的。


  之前陸沉來這邊做客,就跟林正誠泄露了更多的天機,原來朱鹿的前身前世,來自青冥天下的古戰場,幽州逐鹿郡。


  所以她既不是什麼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更不是什麼小姐身子丫鬟命。甚至就連她的取名,都大有來頭,有點類似福祿街的李寶瓶之於寶瓶洲,而「朱鹿」這個名字的賜名之人,來自白玉京某位道法極為高妙,就連余斗都頗為禮重的女冠。


  因為她是白玉京,或者說是陸沉,為大師兄安排的小鎮護道人。


  當然,也可能只是「之一」。畢竟神誥宗道士周禮身邊,不出意外,也會有一位暗中的護道人。更多的,陸沉也沒有說什麼。


  但哪怕只是三人之一,以陸沉對掌教師兄的敬重,也足以看出朱鹿的身世不俗,修行天資之好,以至於陸沉不惜刻意為提前幾年進入驪珠洞天的朱鹿遮蔽天機。


  林正誠當時聽著三掌教在那邊神神道道,一副痛心疾首狀,念叨了兩句,其中一句是:「朱陳一家,朱遇陳事必恭讓。」


  林正誠聽得懂這句話的言下之意,因為李希聖本該姓「陳」,故而朱鹿身為白玉京花費不小代價送往浩然天下的一顆關鍵棋子,同時作為「李希聖」登山路上的護道人,朱鹿對李希聖待之恭敬,是題中之義。


  還有一句「男遇男於友,男遇女於婚,結朱陳之好,永不相背」。


  林正誠當時就眼神古怪起來,陸沉悻悻然而笑,自嘲一句,亂點鴛鴦譜,貧道當年這不是想著為未來的小師弟、白玉京四掌教拉郎配一次嘛。


  由於李希聖佔據了一部分小鎮陳氏氣運,故而朱鹿的出現,本該既是一種還債,又是一樁花果因緣,類似佛家所說的「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來世果」。要說「朱遇陳事必恭讓」,用在朱鹿和泥瓶巷陳平安身上,原本也是適用的。此外,朱鹿若能為李寶瓶一路護道至大隋,順便在山崖書院遊學,於寶瓶洲就是一樁不大不小的功德,將來三教祖師散道,等她重返青冥天下家鄉,想必又有一份「報酬」從天而降,總之白玉京絕不會讓她白走一遭異鄉天下。


  如果朱鹿的人生歷程,能夠按部就班走到這一步,原本可以成為一樁山上美談。


  只是到手的機會都抓不住,那就只好「不談」了,陸沉就假裝根本沒有這麼一回事。


  就像那靈寶城龐鼎的嫡傳弟子,在白玉京最高處,表現出一種無運自通的堅韌道心,反而讓余斗和陸沉高看一眼。


  正如老龍城孫嘉樹,錯過了一樁等同於「整座老龍城」的財運,也未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悟出一個「造命在天,立命在己」的可貴道理。


  林正誠也懶得與陸沉拐彎抹角,直接詢問對方準備如何處置朱鹿。是就這麼對朱鹿棄之不管,還是準備有朝一日帶回青冥天下?

  陸沉答非所問,只說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言語。


  「人生會有很多的結果,卻沒有任何一個如果。」


  林正誠問道:「陸掌教就沒打算告訴她真相?」


  陸沉搖搖頭:「以後再說吧,現在道破真相,於事無補。事情一旦長遠看,對錯是非,好壞偏正,就都要一團糨糊了。」


  林正誠疑惑道:「既然朱鹿如此重要,陸掌教為何對她放任不管,眼睜睜看著朱鹿走向一條與預期不符的岔路?」


  那封李寶箴寄給朱鹿的密信,是個極為關鍵的轉折點。


  既沒有防患未然,陸沉在擺攤那些年裡,與朱鹿從未有過交集,好似故意不去推敲朱鹿的心性,不去雕琢一塊蒙塵的璞玉,紅燭鎮那場風波,陸沉也沒有任何亡羊補牢的舉措。


  以陸沉的道法,不至於推算不到,只說朱鹿的習武一事,陸沉如果想要指點一番,當初朱鹿的武道前三境,就絕對不會走得那麼磕磕絆絆。


  因為按照國師崔瀺的猜測,青冥天下的十大武學宗師,陸沉的某個分身,必然佔據一席之地。


  「只是不符合貧道初衷的岔路,卻可能是這一世朱鹿的正途,這種事,這個道理,又該怎麼算?」陸沉笑道,「修道之人,來世上走幾遭,開竅與否,歸根結底,還是咎由自取,還需自求多福。」


  好像往前看一萬年,都是必然。似乎往後看一萬年,都是偶然。


  道理可以是年年一換的春聯、福字,是一場悄然來去的春風細雨,是總會消融殆盡的冬日積雪,是一去不復還的流水,是縫縫補補又一年的老宅子,是看似推倒重建卻始終保留地基的新屋子。


  還可以是驪珠洞天的小鎮街巷,喜歡的門戶,就登門做客;吵過架拌過嘴的宅子,不喜歡就繞路。是那糧店、布店、酒肆、白事鋪子、喜事鋪子,是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青石板,也可以是杏花巷的黃泥路。甚至可以是桌面上的雞糞,家門口牆腳根的狗屎,可以是一隻積滿灰塵的酒杯,是小巷裡邊年復一年的滴水痕迹,是一雙懶得清洗、每次吃飯就隨手往腋下一抹的青竹筷子……


  但是真相,只會是大夏天曝晒窮人後背的驕陽,是所有人抬頭望向太陽時灼燒的視線,任你有千百道理,萬千理由,不管明不明白道理,都得受著。


  小鎮那邊有一句土話,被年紀大的老人經常掛在嘴邊,「眼睛看不清耳朵聾,已經是個菩薩了」。


  表面上,這就是一句充滿自嘲意味的言語,人之將死,行將就木,已經跟泥塑、木雕的菩薩差不多了。


  但是如果往深處細究,這卻是一個極有深意的說法。只是當老話傳得太久,代代相傳,年輕人早已不當真,聽過就算,甚至就連說這種話的老人,也只當它是一句略帶幾分傷感或是徹底看開了的玩笑話。


  恐怕一地方言的消散,就是一座故鄉的消亡,就像一個老人的逝去,入土為安。


  昔年小鎮某座龍窯窯口,有個每次勞作過後永遠衣衫潔凈的老師傅,還有個一年到頭都跟木炭、泥土和窯火為鄰的窯工學徒。


  之後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一位先生倆學生。


  先生飲酒率先言語一句,兩個得意學生,崔東山和曹晴朗先後唱和。


  「貧兒衣中珠,本自圓明好。」


  「不會自尋求,卻數他人寶。數他寶,終無益,只是教君空費力。」


  「垢不染,光自明,無法不從心裡生……出言便作獅子鳴。」


  泥瓶巷內獅子鳴。


  青冥天下,雍州與沛州的邊境線。


  兩位女修,閑庭信步,並肩登高。


  女冠的面容模糊不清,如雲水飄搖不定。一件水雲袍,仙山萬疊。


  正是屈指可數的十四境大修士之一,參加過上次河畔議事的吾洲。


  她身邊跟隨一位姿容嫵媚的年輕女子,帝王冠冕,身穿黃色龍袍,則是雍州魚符王朝的當今天子,朱璇。在青冥天下,女子登基繼承正統,十分平常。


  朱璇肩頭停靠著一隻紫色燕子,身邊圍繞著一條虛實不定的金色游魚,已經生長出兩條貨真價實的龍鬚。


  鱗蟲中的金魚,羽蟲中的紫燕,一向被視為物類神仙,故而這兩類靈物,鍊形得道,相對容易。傳聞雙方行至大道高處,前者可作魚龍變,有幸成為真龍,後者可脫胎換骨化為傳說中的「朱雀」。前者還算數量眾多,後者卻是屈指可數。


  雙方一起「登山」。只是此山,卻是位於大瀆水底的一條山脈。


  好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


  而山神祠廟竟然建造在水底,也是青冥天下獨有的景象。


  飛閣流丹,雲蒸霞蔚。


  高山之巔,因為山勢稍稍凹陷如盆,有那「洗臉盆」的俗稱,其中一座山神祠廟,又有個「梳妝台」的綽號。


  好像是孫懷中曾經遊歷此地,由這位玄都觀老觀主最先給出的兩個說法,很快就在數州之地廣為流傳。


  這位老觀主,簡直就是青冥天下行走的山水邸報。


  吾洲笑問道:「聽說陸老三答應過你,會為你們魚符王朝帶來一位首席供奉?」


  朱璇點頭道:「所以這些年位置一直空著。此次陸掌教重返白玉京,怎麼都該給我一個交代了,好歹給個大概年限,否則總這麼拖著,也不是個事。」


  好像但凡是與陸沉相熟的,都不會計較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身份與境界。


  吾洲笑道:「你們雍州這是要出第二條真龍了?」


  浩然天下,已經有了真龍王朱。


  青冥天下,是九山一水的格局,水運的濃郁程度,遠遠無法與浩然媲美,確實難出真龍也難養。


  因為登天一役,當初論功行賞,其中修鍊得道的蛟龍,幾乎全部留在了擁有四海水域的浩然天下,開闢出來的四海龍宮,大瀆、江河湖潭各類水府,不計其數,負責行雲布雨。


  朱璇說道:「不敢做此奢望。」


  吾洲提醒道:「是可以再爭取一下戚鼓,他破境后,武運饋贈一事,不算什麼,主要還是那個米賊王原籙,大道可期,你要是成功拉攏了戚鼓,以他跟王原籙的交情,說不得就是樁買一送一的好買賣。」


  看得出來,戚鼓與那王原籙,都是極為念舊情之人。若是戚鼓擔任魚符朱氏的皇家供奉,再有王原籙跟隨,當個境內某處十方叢林的觀主,對蒸蒸日上的魚符王朝而言,等於多出兩大臂助。


  朱璇愁眉不展:「只是那戚鼓含糊其詞,明明心動了,卻依舊不肯點頭,給句準話,說是要先回一趟家鄉五陵郡。」


  相較於并州的青神王朝,無論是國力,還是比拼道官的頂尖戰力,魚符朱氏還是差了一大截,畢竟雍州只是個小州,底子薄,有點類似浩然天下的寶瓶洲,很多事情真就是螺螄殼裡做道場了。只是所幸身邊這位太陰祖師重返故地,如此一來,雍州就等於擁有了一位十四境修士坐鎮山河。


  吾洲之所以如此青睞魚符王朝,一來此地曾是她的修道之地,只是早已成為遺址;再者她煉製的第一件仙兵,就是如今魚符王朝的鎮國之寶,當年被吾洲贈予了魚符朱氏的開國皇帝,那個雄才偉略的男子,曾經能算是吾洲的半個道侶;最後便是吾洲看好朱璇的大道成就,百年道齡,就已經是一位仙人,再給朱璇四五百年,再給她一樁大道機緣,她將有望飛升,而且可能會是那品秩極高的乘龍飛升,一人一龍,同時證道,屆時魚符王朝的國勢更是值得期待,所以吾洲才願意在這雍州重新開啟道場遺址。


  一位練氣士,躋身了傳說中的十四境,成為得道之人,接下來的修行之路,就會變得很……尷尬,以及無聊。


  吾洲笑道:「事在人為。」


  朱璇點點頭:「盡人事聽天命。」


  吾洲隨口道:「換成我是你,就乾脆微服私訪一趟,跟著他們一起去那青神王朝,就當是遊歷散心了。」


  朱璇無奈道:「是有這個想法,可惜實在是脫不開身。」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雍州地盤小,魚符朱氏屬於一枝獨秀,所以朱璇登基后,兵戎戰事寥寥,但是齋醮祭祀一事,實在是耗神耗力又不可有半點馬虎之要事,因為祭祀種類繁多,且儀軌複雜,除了祭祀天地的燔燒、犧牲,還有那祭水之沉沒、祭祀山神的懸投等等,天神、人鬼和地祇,還有諸多山川神靈,都需要禮敬。此外,猶有每隔幾年就要各置辦一場的金、玉兩籙大醮。由於朱璇屬於資歷尚淺的一國之君,暫時無法將這些事情交給外人,所以一年到頭,她至少有三個月,不是在齋醮祭祀,就是在去齋醮祭祀的路上。尤其是最近,整個魚符王朝在全力著手準備一場百年不遇的普天大醮,供奉醮位多達三千六百神位,會邀請舉國甚至是一州經師、高功道官、各脈道觀住持來到京城共襄盛舉,都需要身為主祀的女帝朱璇親力親為,所以她才有「脫不開身」一說。虧得先帝是在她躋身仙人境后才將皇位禪讓給她。


  吾洲打趣道:「你們魚符缺個足可讓君主垂拱而治的雅相。」


  雅相姚清,確實是任何一位帝王都夢寐以求的輔政大臣。


  臨近山巔,吾洲突然停下腳步,眯眼望天,透過大瀆水幕,她的視線一路延伸至北邊最高處。


  吾洲沒來由地說了句類似天文術語的話:「北斗群星渾天儀,事發始末期可尋。」


  作為道官,尤其是一國之君,還要經常主持祭祀,朱璇當然不會感到陌生,順著吾洲的視線,望向那座傳聞相較萬年之前群星黯淡許多的……紫微垣。


  紫微臨大角,皇極正乘輿。天市居中間,垂地牽偶線。


  紫微垣在北天中央的位置,以北極作為中樞,左右環列,藩屏之象,兩弓相合,環抱成垣。


  因為天神運轉,乾坤造化與陰陽開合,傳言曾經都在此宮之內,故名「紫宮」。


  吾洲繼續挪步登高,微笑道:「兩京山,大潮宗,再加上兩座宗門各自設置的那些藩屬山頭,勾連在一起,再加上某個人,就很巧了。巧合巧合,最巧合的,當然是那種猶如天公作美的天作之合。天文垂象,朝歌這丫頭,下了好大一盤棋。」


  朱璇內心微動,皺眉道:「所以徐雋當年才會……必須死一次?類似以鬼物英靈之身成神?難不成這些都是朝歌和兩京山的布局?」


  吾洲笑了笑:「可能是朝歌早有預謀,也可能是她誤打誤撞,更大可能,還是她在閉關期間看到了一種讓她可以順勢而為的時機,說不定她的合道契機所在,不在己,而在某種天時。就是些猜測而已,我不擅長算卦,你下次遇見那位陸掌教,可以自己問問他,他歷來精通此道。」


  如果撇開過程不談,只看結果,赤黃連兩藩,君有喜。原本身為一對死敵的大潮宗與兩京山,摒棄前嫌,雙方精誠合作,當然屬於雙贏,那麼徐雋一人身兼兩宗之主,更是佔盡了天大便宜。


  紫宮和而正,則致鳳凰,頌聲作。是說那場聯姻,是說兩京山女祖師朝歌與徐雋結為道侶,女冠朝歌絕對不會白忙活一場。


  紫宮星盛即吉昌,內輔強。當然是說如今的兩京山和大潮宗合攏之後,勢不可擋。那麼一旦紫宮旗直者,就是天子出,親自率將兵,隨後紫宮大開,便是天下兵起之態勢。


  吾洲說道:「我們這些修道之人,除了破境一事,還是有很多事情可做的,尤其是修行碰壁,打破不了某個瓶頸,總要找點事情做做,就像我,此次出山,不也走到了這裡。」


  三教一家,儒釋道加上一個兵家,三教祖師散道,此消彼長,那麼兵家崛起,大勢不可擋。


  從蠻荒天下入侵浩然天下,再到浩然天下反攻蠻荒,反觀如今的青冥十四州,何嘗不是亂象橫生?興許稍微給點火星,就是野火燎原之勢。


  席捲天下的戰事,不管打來打去,不論誰輸誰贏,最終是誰得利?

  自然是兵家祖庭之外,那一小撮躲在幕後的某些得道之士,坐享其成,竊據氣運。


  其實兵家內部,存在著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


  所以當初中土文廟聖賢,以「功業無瑕」作為理由,變動武廟七十二將陪祀神像的位次,絕不是簡單的書生意氣,而是有深遠意義的。


  周密如果,不是如果,這傢伙是一定在人間留有後手,那麼就有幾種可能性,幫著已經登天而去的那個周密,上下呼應,裡應外合。


  比如周密曾經在人間留下一具隱蔽的分身,要麼是劍修,保證將來有機會躋身十四境純粹劍修,要麼就是能夠渾水摸魚的兵家修士,然後就是所有的……其他可能。


  畢竟周密的想法,一般人還真猜不到。


  只是劍修一途,得利最多,但是風險最大,因為浩然天下少了一位人間最得意的,但是青冥天下的玄都觀,卻多出了一位已經是劍修的白也。


  好個白也。等於先後兩次坐斷津流,僅憑一己之力攔阻周密的去路了。


  朱璇誠心問道:「我能否為前輩做點什麼?」


  吾洲啞然失笑。


  朱璇自知失言。她都能做到的,吾洲又豈會做不到?


  吾洲笑著捏了捏朱璇的臉頰,道:「好意心領。」


  朱璇欲言又止。


  吾洲搖頭道:「那把破陣,你不會給,我也不會要。」


  先前朱璇招徠戚鼓擔任供奉,她給出的條件,就是從皇室密庫中取出這件神兵,暫借給戚鼓使用,期限三百年。


  事實上,這件神兵,曾是一件定情信物,正是吾洲早年親手送給魚符王朝的開國皇帝的。


  吾洲是需要收集神兵,用來繼續合道,多多益善,唯獨這一件,吾洲沒什麼想法。


  如今青冥天下記錄在冊、有據可查的,連同破陣在內,總計有十八件神兵遺物。都是來之不易的珍稀之物,只有極少數神兵,才是在登天一役中遺落在青冥天下的,絕大多數,都是白玉京天仙一次次涉險遠遊天外,從那古戰場遺址、神靈屍骸化作星辰之地挖掘而出,或是從光陰長河的破碎秘境中撈取而來。


  其中品秩最高的兩件,一件珍藏在白玉京碧雲樓,是一副封禁數千年的遠古甲胄。另外一件,就在吾洲身上,或者說她本身就是,因為準確說來,此物早已是她合道的一部分。


  她在年少修道時,機緣巧合之下,獲得了遠古十二高位神靈之一「鑄造者」的一部分本命神通。


  吾洲親手鑄造、鍛鍊出來的半仙兵,早就超過了雙手之數,這還只是被青冥天下山巔修士勘驗根腳的,至於仙兵的數量,除了吾洲自己知曉具體數目,外界就只能胡亂猜測了。


  所以吾洲是當之無愧的數座天下第一鍊師。


  當年參加徐雋和朝歌的婚宴,同坐主桌,吾洲便以心聲問過余斗一句,結果被對方直接拒絕了。


  吾洲給出的條件,不可謂不誠意,只要碧雲樓取出那件甲胄,交由她煉化,那麼她可以幫助白玉京,在未來解決掉某個隱患,至於這個隱患是哪個州,或是某個人,都由白玉京決定,只要給個消息,她就幫忙擺平,願意不惜代價。


  但是那個道老二根本不為所動。多半是打算留給那個道號山青的道祖關門弟子,作為將來擔任某城、某樓之主的賀禮吧。


  之後十五件有據可查的神兵,其中就有歲除宮吳霜降的那把佩刀,上古行刑台遺物之一的斬勘。


  在余斗這邊無果,其實並不算太過意外,白玉京家大業大的,道老二又是那麼個脾氣,只是吾洲微微皺了皺眉頭,若說道老二拒絕這樁交易,還算合情合理,為何歲除宮也是這麼個態度?

  一把狹刀斬勘,不算品秩太高,吳霜降自己又不用,為何不願點頭?是要擺在歲除宮裡邊吃灰嗎?


  吾洲先前秘密去往鸛雀樓,同樣給出了一個自認極有誠意的交易條件,不承想還是落了空。


  吾洲有過一番大道推演,只是都未能繞過「吳霜降」,對方顯然是在故意攔路。


  畢竟演算推衍一途,吾洲自認確實不算精通,只能算是入門而已。


  這類神兵,最大的古怪之處,就是練氣士想要將其煉化,可謂千辛萬難,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孕育出生靈的四把仙劍,哪怕道法高如余斗,也只能是讓其認主,卻始終無法煉化為本命物。


  練氣士僥倖得手某件神兵,若是自身修為境界不夠高,或是道心不夠堅韌,很容易心性變遷,跟隨那件神兵的本命神通,發生微妙變化,最終就像被鳩佔鵲巢一般,釀成大禍。輕則傷及大道根本,重則走火入魔,迷失心智,性情大變,走向一種極端,比如變得殺心極重,且不可抑制。青冥天下歷史上,這類毫無徵兆的禍事,光是白玉京那邊有明確記錄的,就有將近二十起之多。


  但是最奇怪的地方,在於如果被純粹武夫得手,那就是如虎添翼,用起來十分順手,幾乎沒有什麼後遺症,甚至可以淬鍊體魄,有點像是本命飛劍之於劍修,天然互補。


  汝州林江仙,閏月峰辛苦,并州女國師白藕,這三位止境武夫,天下武道前三的大宗師,剛好人手一件神兵。


  紫氣樓姜照磨好像也有一件品秩一般的神兵,屬於他的前身舊物了。


  反觀練氣士,手握神兵,都需要小心再小心。


  曾經有一位飛升境大修士,差點就手持神兵,徹底打開天外天屏障禁制,足可成為一條讓化外天魔來到青冥天下的通道。


  余斗離開白玉京,仗劍遠遊,也差一點就要砍掉這位大修士的頭顱。


  還是大掌教親自出手攔下雙方,再補上窟窿,然後將那位老修士帶回白玉京青翠城,跟隨大掌教修道數百年,才好不容易恢復一顆澄澈道心,之後擔任神霄城城主。


  大掌教寇名,曾經擔任函谷令。早年道祖騎牛過關之初,寇名夜觀星象,勘破天機。


  相傳道祖傳授五千言,寇名註解出一部《西升經》,為樓觀派一脈推重,尊奉為首經。


  吾洲笑道:「有可能會去一趟蠻荒天下。在那邊,有個老不死的,剛剛醒來沒多久,不湊巧,他與我起了一場潛在的大道之爭。」


  吾洲取出一隻荷葉杯,自行酒水滿溢,酒香撲鼻,她也不忙於飲酒,只是輕輕擰轉,略帶幾分傷感,自嘲道:「回頭看故人長絕,可以敘舊之人寥寥。」


  神霄城的上任城主,也就是那位差點釀下大錯的老修士,真名姚可久,道號擬古。


  他曾與地肺山高孤之流,是一個輩分的白玉京之外道官。


  而神霄城與玄都觀,都擁有一座桃林。


  姚可久也是極少數能與玄都觀孫懷中做朋友的白玉京道官。


  他並非出身白玉京嫡傳,而是半路轉投的白玉京。


  他犯過大錯,如果不是大掌教寇名攔阻,早已死在余斗劍下,根本就沒有什麼將功補過的改錯機會了。


  寇名當年將走火入魔的姚可久帶回青翠城道場,之後讓姚可久擔任神霄城城主,其實非議不小。


  因為信不過姚可久,或者說是信不過這位飛升境修士的道心,甚至猜測這位道號擬古的白玉京城主天仙,其實與化外天魔無異了,只是這些非議被大掌教幫忙鎮壓下來。


  所以不少白玉京道官,那麼些年,對整座神霄城都觀感不佳,一直冷眼旁觀,好像就在等著姚可久重新犯錯。


  姚可久慢慢積攢功德,終於在白玉京那本唯有三位掌教可以翻看的簿子上邊,還清了債,一筆勾銷。


  那一天,姚可久獨自離開白玉京,去遙遠家鄉的市井酒肆,請自己喝了一頓酒,自飲自酌。


  就像個市井百姓,悶頭做事,辛苦還債多年,無債一身輕,終於可以痛快喝酒了。那份心酸過後的愜意,不足為外人道也。姚可久喝著市井劣酒,如魚得水,優哉游哉,好似修道以來,從未如此輕鬆。


  酒肆外邊,滂沱大雨,姚可久一邊飲酒,一邊轉頭望向外邊,如觀雨戰。


  正身直行,眾邪自息。


  姚可久神色怡然,反覆默念兩字:心鄉。


  先後有三人,從雨幕中走入鋪子,落座與老道士同桌共飲。


  一個是孫懷中,一個是陸沉,還有一個是高孤。


  三人其實事先都沒有打招呼,屬於不約而同,剛好坐滿一張酒桌。


  大概修道之人,不只有修行事。


  最終,姚可久選擇去了劍氣長城,是那坐鎮天幕的三教聖人之一。


  他沒能回來,可能是就沒想著回來。


  一個人的離鄉遠遊,就像一場兩手空空的搬家,只是在心中搬走了整個故鄉。


  吾洲和朱璇,兩人行至山頂「洗臉盆」內,見那溪澗之上,架有一座單孔的小巧石拱橋,此橋看著不起眼,名號卻極大,名為回龍橋。


  橋對面,便是那座被魚符王朝嚴密護衛起來的山神祠,規格極高,屋脊鋪滿碧玉琉璃瓦,如能拘押雲霧,好似積雪一般,鋪在屋脊之上,卻是緩緩流動的。朱門赫赫,兩扇大門,如燦然日光凝聚不散之所,又有丹朱點染。形勢巍峨,山根穩固,祠廟控扼萬里大瀆之水脈,生殺威靈,廟神總掌四方之禍福。


  祠廟旁有一棵古老樟樹,極為神異,高百丈,圍十尺,古木夾日月,歲久空深根,枝葉繁茂,敷張如帳,上有玄狐與黑猿,將樟樹作為道場。


  吾洲仰頭瞥了眼樟樹,幽幽嘆息一聲,來一回,老一回,人與樹皆是。


  此樹在青冥天下極負盛名,因為傳說這棵萬年老樟樹,雖然始終未能孕育出靈智,但是主四州氣運,斫之可佔四州吉凶。


  樟樹分出四枝樹杈,每枝各主一州諸國運勢,讓四位護法力士持斧劈砍枝丫,若斫之復生,其州有福;若是樹枝多年未能痊癒,無法恢復原貌,則州伯有病,意味著一州山河存在隱患,那麼各國君主就可以頒布罪己詔了;可如果那樹枝積歲經年不得復生,其州滅亡!

  魚符王朝此次以國主朱璇擔任主祀,舉辦一場道教齋醮中規格最高的普天大醮,其實就等於是一張「關牒」,成功舉辦這場大醮,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幫助魚符王朝和雍州,甚至是天下四州勘驗福禍。


  雖說此山和祠廟都屬於魚符王朝轄境,照理說,魚符朱氏想要如何處置老樟樹,外界都沒辦法指手畫腳。可事實上,魚符朱氏先帝,在位五百年,再加上上任君主的三百年,足足八百年歲月,都不曾舉辦普天大醮了。有兩個關鍵原因,一內一外。前者是魚符朱氏兩位皇帝陛下都「自認德不配位」,不敢輕易泄露天機,因為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無福,反受其殃。而後者,所謂的外部壓力,當然是魚符朱氏需要看白玉京的臉色了。


  吾洲問道:「你打算砍幾個方向的枝條?」


  只砍老樟樹一枝,毫無問題,反正是福是禍,都算魚符朱氏咎由自取。可若是砍伐兩枝,比如加上沛州方向的枝條,若是枝條復生,也就罷了,可要是枝條創傷不愈,你讓沛州大大小小百餘國的皇帝君主,如何自處?真去下一道罪己詔嗎?可問題當真只是一道罪己詔的小事?萬一,一個不小心,出現了那個最壞的結果,沛州的道官不得暴跳如雷?人人自危,暗流涌動,可能原本沒啥事情,都要硬生生搞出點事情來了。


  朱璇眼神堅毅道:「劈砍四枝。」


  吾洲率先走上石橋,斜靠橋欄,慢飲杯中酒,瞥了一眼身邊同行的年輕女子,是個大美人,天然嫵媚。只是看似有花的態度,實則有雪的精神。


  真的很像年輕時候的自己啊。一往無前,百無禁忌。


  要知道先前那場河畔議事,十四境大修士當中,吾洲是第一個提出要去天外做掉周密的人。


  青冥天下的頂尖戰力,從古至今,從無陽盛陰衰的嫌疑。


  除了道號太陰的吾洲,她此次現世,已經驗證了外界揣測她早已躋身十四境的那個猜想。


  白玉京南華城的第一副城主,一向被尊稱為魏夫人,道號紫虛,青冥天下女元君第一尊。


  還有玄都觀那位閉關極久的女冠,道號空山的王孫,她在同門師弟孫懷中崛起之前,是當之無愧的道門劍仙一脈執牛耳者。


  兩京山開山祖師,道號復勘的朝歌。


  此外天下武夫前十,除了白藕,還有兩位是女武夫,只是武評名次與問拳事迹,都不如白藕那麼高和顯赫。


  而白藕躋身前十之列后,她每次找人問拳,都會故意繞開女武夫。


  吾洲手持荷葉杯,輕輕擰轉酒杯,她眯著眼望向那座祠廟。


  如果吾洲沒有猜錯的話,昔年那場驚心動魄的「共斬」之一,如今就在這祠廟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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