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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章 五嶽山君

  第373章 五嶽山君

  北嶽披雲山之巔。


  古松參天,松下有男子,斜卧白玉榻,單手托腮,似睡非睡,似笑非笑。


  身著雪白長袍,腳踩躡雲履,腰系一根彩帶,耳邊墜有一枚金環。


  神耶仙耶鬼耶,美如畫。


  傳聞寶瓶洲五嶽山君,各有風流。


  中嶽晉青道齡最長,極具古氣。南嶽女子山君范峻茂,反而最英氣。東嶽山君有仙氣,西嶽山君多俠氣。而北嶽魏檗,在一洲五尊山君當中,公認相貌最好,故而是最富有神氣。


  根據落魄山某位高權重小小耳報神的說法,如今咱們北嶽地界,唯一期待舉辦夜遊宴的,就是那些擁有譜牒身份的各路仙子女修啦。她們在宴席上,只要多看幾眼醉醺醺微微臉紅的魏山君,哪怕不喝酒都得跟著醉嘞。


  一聽這個,陳平安就要為魏山君打抱不平了,便問小米粒,這些都是誰傳出來的小道消息。小米粒就說是白玄啊,不過白玄好像又是從景清那邊聽來的。而且景清還曾攛掇著白玄,一定要參加下次夜遊宴,壓一壓魏檗的風頭,免得咱們這位魏山君翹尾巴,太膨脹了。


  此刻魏檗睜開一雙粹然的金色眼眸,坐起身,微笑道:「小陌呢?」


  陳平安氣笑道:「勸你少打小陌的主意!」


  魏檗笑呵呵道:「現在知道我的心情了?」


  勸你們落魄山少打我那幾棵竹子的主意,有用嗎?當年小米粒還不是被慫恿得經常來我披雲山數竹子?


  青同站在陳平安身側,透過冪籬薄紗,打量著那位名動浩然的山君,只說如今天下夜遊宴一事,幾乎成了披雲山魏檗的代名詞。


  據說這位一洲大岳山君,曾是古蜀地界神水國餘孽,被貶斥為土地公,不知為何,得了國師崔瀺青睞,一躍升遷為大驪王朝山君。


  此君際遇之大起大落,令人嘆為觀止。


  如今寶瓶洲和北俱蘆洲南北兩洲皆知,披雲山與落魄山,那就是好到穿一條褲子的盟友。


  不過說來有趣,眼前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生平第一次踏足披雲山,還是少年窯工學徒時,等到魏檗入主此山,擔任大驪北嶽山君,陳平安也成為落魄山的主人,只是在那之後,多是魏檗去落魄山做客,陳平安從未主動登上披雲山。


  直到上次陳平安走過一趟蠻荒天下,返回家鄉,才帶著小陌一起登山,那份見面禮之豐厚,讓魏檗都要期待下次見面了。


  陳平安笑道:「我就不跟你廢話了。」


  隨後魏檗得知陳平安此夢中神遊的意圖后,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下來,只是忍不住嘆息道:「本來得知你搶來曳落河的豐沛水運,我還以為你會閉關一段時日,運氣好點的話,熬個幾百年,說不定將來就有機會幫你去爭一爭天下水法第一的席位,結果倒好,別說這些水運留不住,如今就連功德都不要了。」


  龍虎山天師府的五雷正法,火龍真人的火法,還有皚皚洲韋赦的土法,都堪稱躋身登峰造極之境了。但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大道親水,還是來自魏檗的提醒。


  魏檗說道:「寶瓶洲東西兩岳,未必願意點這個頭。湊不齊一洲五嶽山君齊點頭的局面,終究是一盤散沙,山香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與山水神靈打交道,難就難在利大不過道,山下人間道路上,熙熙攘攘皆為利往,但是山上神道則不然。


  就像魏檗願意答應此事,又怎會只是貪圖那份功德?一旦利欲熏心,說不得魏檗的山君金身,都要出現問題。


  說到底,這裡邊都存在著一個大前提,點燃一炷心香的各路神靈,要誠心誠意認可陳平安本人。


  所以陳平安就是那個至為關鍵的「山水遞香人」。


  陳平安點頭笑道:「已經做好吃閉門羹的心理準備了,所以才會先來你這邊,討個開門紅的好兆頭。」


  魏檗說道:「要不要我與那兩位官場同僚打聲招呼?」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有沒有你的那封書信,差別不大。」


  魏檗點點頭,確實如此,五嶽神位品秩相同,誰都管不著誰,何況魏檗與那兩岳山君也無過硬的交情,都談不上有半點私誼,每次山君府間的書信往來,無非是個公事公辦。


  陳平安問道:「葉青竹是不是已經改口了?今天有沒有拜訪你們山君府,主動要求撤回那道她請辭玉液江水神的公文?」


  魏檗搖頭道:「你猜錯了,恰恰相反,葉青竹確實急匆匆來了一趟披雲山,但是只差沒有跟我一哭二鬧三上吊了,她越發堅定先前的心意,一定要改遷別地,不奢望平調,可以降級任用,她相中了幾條江河,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離著落魄山都比較遠。還與我賭氣,說要是北嶽不準此事,她就要去京城告御狀了。言語之時紅了眼眶,淚水瑩瑩的,楚楚可憐。」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不能夠吧,先前我在玉液江水府那邊,跟水神娘娘聊得挺好啊,開誠布公一番,算是摒棄前嫌了。」


  魏檗笑道:「她即使信得過你的話,也更相信自己的直覺。」


  陳平安默然。


  魏檗收斂笑意,正色道:「這就意味著你以後的閉關修行,要小心自己的道心了。持鏡者與鏡中人的形象,竟然有所偏差,是一件小事嗎?」


  陳平安點頭道:「會注意的。」


  這就是諍友啊。


  魏檗從袖中摸出一物,遞給陳平安:「這是慶祝下宗的賀禮,拿去。」


  陳平安瞥了眼禮物:「要點臉行不行?」


  原來是先前小陌送出的兩件半仙兵,其中一件可以鎮壓水運的黃玉鉞,就被咱們魏大山君拿來慷他人之慨了。


  此刻也就是吳懿贈送的那隻劍匣留在了小陌那邊,不然陳平安就要拿出來,問魏大山君慚愧不慚愧。


  魏檗笑眯起眼,試探性問道:「那就算了?」


  陳平安擺擺手,看著毫無誠意的魏山君,與那一閃而逝沒入袖中的袖珍玉鉞,用裴錢當年的那句口頭禪,就是腦殼兒疼。


  魏檗望向一襲碧綠法袍的修士,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淺,那就至少是仙人境起步了,問道:「這位道友是?」


  陳平安都懶得用那心聲言語了,說道:「道號青同,桐葉洲那座鎮妖樓的主人,與東海觀道觀相鄰,真身是一棵梧桐。這次入夢遠遊三洲版圖,青同道友幫了大忙,算是不打不相識吧。」


  青同幽幽嘆息一聲,就這麼全盤托出自己的底細了,隱官大人半點不講江湖道義和山水忌諱啊。


  此君神採風流,可謂卓爾不群,不過細看之下,青同覺得還是要遜色於藕花福地的貴公子朱斂。


  魏檗低頭彎腰,拱手行禮,頗為禮重對方,嗓音溫醇道:「披雲山魏檗有幸見過青同前輩。」


  青同摘掉頭頂的冪籬,行禮過後,笑道:「青同見過魏山君。」


  魏檗笑呵呵道:「青同前輩,賊船易上難下啊,以後咱倆算是難兄難弟了。」


  青同笑容牽強。


  某人雙手負后,登高望遠,忙著欣賞風景呢,聞言笑道:「交淺言深是江湖大忌,魏山君悠著點。」


  青同有些羨慕這兩位的交情,一神一仙,相得益彰,也難怪披雲山這些年蒸蒸日上,儼然已經成為五嶽之首。


  陳平安又說了白鵠江蕭鸞的神位抬升,與鐵券河高釀改遷祠廟至鄆州二事。其實唯一的難處,就是那條位於黃庭國鄆州境內的浯溪不同尋常,畢竟藏著一座龍宮遺址,這般山腴水豐之地,屬於山水官場上頗為罕見的肥缺。而作為浯溪水源之一的那條細眉河,在黃庭國歷史上倒是一直沒有封正水神,連那河婆河伯都沒有。說得簡單點,等到那座龍宮遺址被打開,水運自然會流溢而出,那麼平調至水運暴漲的細眉河擔任首任河神,就是一種升遷。除此之外,只要河神經營得當,很容易在大驪禮部和山君府那邊的山水考評,得個優等考語。


  魏檗思量片刻,說道:「我來運作,你讓蕭鸞和高釀等消息就是了。信上可以說得直白些,他們現在就可以著手準備祠廟金身塑像的抬升、鍍金一事了。」


  陳平安問道:「真不需要我跟大驪朝廷打聲招呼?」


  細眉河水神一職,不出意外,大驪朝廷那邊肯定是有幾個候補人選的,就像當年為了爭搶一個鐵符江水神之位,大驪那幾個上柱國姓氏暗中就沒少打架。


  魏檗搖頭說道:「細眉河品秩不算太高,又在北嶽地界腹地,距離披雲山沒幾步路,我可以一言決之。」


  陳平安說道:「你回頭記得敲打一下高釀,免得他驟然富貴就忘乎所以,或是一股腦兒把紫陽府的習氣帶到鄆州去。」


  高釀從鐵券河積香廟卸任,轉遷至細眉河,之後招徠轄境香火和聚攏山水氣數等事,與當地城隍爺、文武廟的相處,陳平安是半點不擔心的,因為這位老河神很會做人。但如果只是熟稔為人處世之道,對一地水神而言,終究是遠遠不夠的。


  魏檗笑道:「我這山君府的考功司,可沒有一個好好先生。」


  又閑聊了幾句后,魏檗見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心道其真是拉完屎提起褲子就走啊。


  青同心情複雜,這趟遠遊過後,越發羨慕山君魏檗以及楊花、曹涌這些大瀆公侯了,各自管著那麼大一塊山水地盤不說,關鍵是熱鬧啊。若能招徠一撥長於庶務的幕僚,得幾個得力臂助,可不就是能夠像方才魏檗那般閑適了?


  魏檗喊住陳平安,笑著說了一樁趣聞:「你們落魄山那位第二任看門人,仙尉道長,半點沒閑著,這會兒已經偷偷摸摸收了個不記名弟子,是個年輕散修。此人因為仰慕隱官大人,哪怕明知道你們在三十年內,不會收取任何弟子,仍是在小鎮那邊租了一棟宅子,看架勢是打算長住了。隔三岔五就去山門口轉悠,仙尉道長見他求道心切,就起了惜才之心,偶爾雙方論道,雞同鴨講,還要被仙尉道長嫌棄弟子資質魯鈍。」


  曹晴朗、元來、小米粒,先後都曾在山門口看門,只不過都算是兼職了。


  陳平安聽得一陣頭大。


  之前通過披雲山這邊的山水邸報,幫著落魄山對外宣稱一事,在三十年內落魄山形若封山,既不接待外人,更不會收取弟子。


  關於此事,陳平安只是開了一個很小的口子,允許霽色峰譜牒成員,各憑眼緣,私底下收取嫡傳弟子,不承想真就被仙尉鑽了空子。


  陳平安無奈道:「那位散修品行如何?」


  魏檗說道:「心性堅韌,資質一般,甲子歲月,還是洞府境,不是劍修。我查過他的根腳,身世清白,是白霜王朝舊虔州人氏,出身書香門第,無心科舉,一心慕道,曾經是虔州當地一座小道觀的都講,道觀在戰事中毀於一旦,戰後被他憑藉一己之力修繕如新,然後就開始往北邊雲遊,等到他看到那封邸報,便一門心思想要來落魄山落腳修行,卻也不是那種投機取巧之輩,並非要將落魄山作為一條沽名釣譽的終南捷徑,只是單純覺得我們寶瓶洲那位年輕隱官是舉世無雙的豪傑,想要與劍術、拳法、學問、符籙皆身入化境的陳山主請教道法。」


  陳平安想起與仙尉在大驪京城初次相逢的場景,即便撇開仙尉的另外那層身份不談,連自己這樣的老江湖,都差點被對方的胡說八道給震懾住了,一時間便心有戚戚然,點頭道:「不是清白人家,也不會被仙尉坑騙。」


  隨後陳平安又笑問道:「聽口氣,是希望我默認此事?」


  魏檗答非所問:「這位道士似有宿慧,名為林飛經。」


  陳平安之所以過家門而不入,所謂的近鄉情怯,只是個借口,真正的理由,還是不希望青同過早見到道號仙尉的新任看門人。


  只不過來到披雲山後,陳平安反而改變了主意,就沒有攔著青同遠眺望氣落魄山,所以等到青同看到山門口那邊的道士仙尉,他要比見到仿白玉京那位老夫子更加震驚。


  只見那落魄山的山腳處,有人頭別一枚道簪。


  青同一瞬間臉色慘白無色,默默抬手,重新戴好冪籬遮掩面容。


  這就是落魄山的真正底蘊嗎?


  人間第一位「道士」,遠古天下十豪之一!


  中嶽山門處。


  滿山青翠自上而下,如流水般一路傾瀉到山腳。


  青同此刻一顆七上八下的道心,已經漸漸恢復平靜,以心聲調侃道:「難怪這位山君的名字裡邊,會有個『青』字。」


  陳平安提醒道:「晉山君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等會兒你多聽少說。」


  在山巔祠廟附近的一處隱蔽道場內,兩人見著了那位開門待客的中嶽山君晉青,陳平安開門見山道:「下宗仙都山的兩位不記名供奉,邵坡仙和侍女蒙瓏,他們即將在桐葉洲中部的燐河地界立國,國姓獨孤,不過是女子稱帝,邵坡仙這位亡國太子,不會恢復真名,只是擔任國師。程山長的嫡長女,紫陽府開山祖師吳懿,則有類似護國真人的身份,既然此事我是牽線搭橋之人,那我肯定不會當甩手掌柜。」


  半點不出意外,這位山嶽大君再次面朝南方,作揖而拜。


  晉青微笑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陳平安點頭道:「我也什麼都沒說。」


  原本這個心結,是大驪宋氏與中嶽晉青之間的一個死結。


  晉青作為大岳山君,簡直可以算是舊朱熒王朝最大的前朝遺老,沒有之一。所以這一炷心香,晉青會無比心誠,因為算是一併了卻心愿與宿緣。


  大驪皇帝事後真要追究問責,晉青一來無所謂,不太當回事,因為不算什麼越界之舉,畢竟直到今天,晉青也從未接觸過那個「邵坡仙」;二來反正是與陳平安做的這筆買賣,有本事你們大驪朝廷找隱官的麻煩去?


  不過相信以當今皇帝陛下的心性和氣量,還不至於如此斤斤計較。畢竟在這之後,晉青就可以專心當這大驪王朝的中嶽山君了。


  這其實是一國國師才會做、才能做成的事情了。


  晉青摸了摸袖子,笑道:「陳山主馬上就要創建下宗,可惜職責所在,礙於身份,註定無法親臨道賀,賀禮一事……只好拖延幾天了。」因為晉青才記起此時是在對方夢中。


  不料陳平安笑道:「晉山君只需凝神觀想一番,那份早就備好的賀禮,便可以由虛轉實。」


  晉青稍加思量一番,果然就從袖中摸出一部碑帖,彙集了中嶽的所有崖刻榜書,兩千餘片之多,不乏原碑已佚的孤本。


  晉青以心聲道:「僅此一份,多加珍惜。」


  一般來說,碑帖此物,多是山下文人雅士之間相贈,對於山上修道之人而言,就是一份禮輕情意重的禮物了。


  陳平安卻是鄭重其事接過那部厚重碑帖,因為對於當下的陳平安而言,這就是一種當之無愧的雪中送炭。


  鍊字一途,急需此物。


  就像家鄉那座螃蟹坊,四塊匾額當年被禮部官員數次摹拓之後,就逐漸失去了精氣神,因為那些文字中蘊藉的精純道氣,就此悄然轉入那些拓本中。螃蟹坊的匾額看似文字依舊,落在得道之士眼中,卻是「蒼白無力」了。


  如果是以市井書肆版刻的書提取文字、淬鍊文字,終究是最下乘,所煉文字品秩最低。品秩最上乘的文字,當然是取材於那些或書寫或篆刻在特殊材質之上的「法不輕傳」的道門金科玉律、青章寶誥,以及儒家聖賢的親筆手書,佛門龍象、得道高僧抄錄、註釋的經文。只是這些文字,可遇不可求,而且一旦鍊字,就是折損大道,不可彌補。比如那埋河《祈雨篇》道訣,由於是真跡,便等同於一股源頭之水,一旦陳平安將其煉化,就會變成殘篇,會產生一連串不可估量的氣運遷徙、流散,甚至導致未來修行這道仙訣的練氣士磕磕碰碰,心中文字趨於模糊,不能真正證道,就像凡夫俗子,在翻書看書時,偶爾會發現自己竟然不認識某個文字一樣。


  而這部碑帖的文字,就恰好居於兩者之間。


  再之前陳平安在七里瀧那邊,與錢塘江兩岸一眾新舊書「借字三十萬」,就真的只是以量取勝了。


  詩篇文字多反覆,但是這類疊字,是同樣可以煉為一個字的,就像那打鐵一般,越發堅韌,故而重疊次數越多,那個文字就越有分量,其中蘊蓄的道韻就重。


  至於吳懿送出的那隻劍匣,秘密承載著六十多個寶籙真誥文字,就屬於「可遇不可求」的情況了。


  陳平安說道:「如此一來,難免折損中嶽道氣。」


  晉青嗤笑一聲道:「那你還我?」


  這位山君就只差沒說一句「少在這邊得了便宜還賣乖」。


  陳平安承諾道:「買賣之外,等我以後騰出手來,自會報答中嶽。」


  晉青半真半假說道:「以後?何必以後,隱官大人今天就可以擔任中嶽的記名客卿嘛,只要點頭,我立馬讓禮制司發出一封措辭優美的山水邸報。」


  陳平安搖搖頭,婉拒此事,真要答應成為中嶽的客卿,魏山君不得跳腳罵人?

  從頭到尾,晉青都沒有詢問陳平安身邊修士是誰。


  陳平安笑問道:「那個篁山劍宗還沒有舉辦開山典禮?」


  晉青說道:「正陽山已經被你們嚇破膽了,哪裡還敢提什麼『下宗』,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早早將宗改成了派,取名為篁山劍派,看架勢是徹底死心了,不覺得有任何機會創建下宗。至於慶典日期,一開始是定在明年春,挑個黃道吉日,照目前的形勢看來,最早也要明年年底了。」


  不說聯袂問劍的陳平安和劉羨陽,只說那身份一併水落石出的劍仙米裕和宗師裴錢,對正陽山修士來說,就是兩座跨不過去的大山了。


  被竹皇暫名為篁山劍派的正陽山下山,舊朱熒王朝「雙璧」之一的劍修元白,終究還是沒有脫離正陽山的譜牒,並未擔任中嶽客卿,而是重返故國,擔任篁山劍派的首任掌門,而青霧峰女修倪月蓉,等於連跳數級,直接從過雲樓的掌柜,升任為正陽山這座下山的財神爺。


  陳平安說道:「還是自以為是。也好,以後好事來了,就會多出幾分欣喜了。」


  一開始正陽山覺得下宗會是囊中物,成為寶瓶洲歷史上首個擁有下宗的門派,大有一種「捨我其誰」的氣勢。如今覺得下宗一事,註定是一場字面意義上的鏡花水月了,卻不知道大驪朝廷早有安排,篁山劍派,即便正陽山和山主竹皇什麼都不做,依舊註定會升遷為「宗」字頭門派。


  晉青笑道:「這算不算天無絕人之路?」


  如今整個寶瓶洲的山上與山水官場,都特別喜歡看正陽山的笑話。


  而中嶽山君的這句無心之語,其實在青同這邊很有嚼頭,餘味無窮。


  陳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反問道:「成為篁山劍宗之後,依循文廟舊例,必須有個上五境修士擔任宗主,那麼元白就無法擔任宗主了,到時候何去何從?是再次返回正陽山,還是來晉山君這邊當客卿?」


  晉青說道:「還是要看元白自己的意思,去正陽山,就是養老了,時不時還要被祖師堂議事拉壯丁,不過以元白的脾氣,已經反悔一次,就不太可能來我山君府修行了,多半還是選擇留在下宗裡邊吧,無官無職一身輕。」


  陳平安眼神誠摯道:「那就勞煩晉山君與元白打聲招呼,桐葉洲的第一個劍道宗門,仙都山青萍劍宗,翹首以盼,恭候大駕。」


  晉青朗聲笑道:「敢情隱官大人是挖牆腳來了?」


  陳平安正色道:「懇請山君一定要與元白轉告此事,最好是能夠幫忙勸說一二。」


  晉青有點意外:「你就如此看重元白?」


  元白走到了斷頭路的盡頭,此生再無希望躋身上五境,與「劍仙」二字徹底無緣,幾乎已成定局。


  要說一般的宗門,就算是那天才輩出的中土神洲,自然還是願意禮敬一位大道止步不前的元嬰境劍修。但是對擁有「隱官」頭銜的陳平安而言,在那劍氣長城,什麼劍修沒見過?


  陳平安沉聲道:「劍修境界有高有低,唯有『純粹』二字不分高下。」


  晉青說道:「等到某件事真的做成了,我可以捎話,由元白自己決定去哪裡修行。」


  陳平安離開晉青道場之前,送出一把青竹摺扇,笑道:「聊表寸心,不成敬意。」


  晉青接過那把摺扇,入手便知,是名副其實的「不成敬意」了,笑著說了句客氣話:「招待不周,多多包涵。」


  等到陳平安與那隨從離開北嶽,晉青打開摺扇,扇面之上有題字。


  「千山擁岳,百水匯庭,國門浩翠,巨靈守山,劍卧霜斗,萬年釀此雄魁地傑。」


  「學宗師,人氣脈,國精神,俠肝義膽,用舍關時運,日月明鑒,一片老臣心。」


  晉青臉上有些笑意,合攏摺扇,用力攥在手心,遠眺山河,輕聲道:「得道者多助。」


  之後陳平安帶著青同去了東嶽、西嶽兩地。


  兩位山君都還算客氣,開門待客,甚至都要設宴款待陳平安。


  只是聽說年輕隱官的來意后,最終結果,就是兩種措辭,一個意思。


  一個言語相對委婉,那東嶽山君,笑言說此事有違本心,只能是讓陳隱官白跑一趟了。


  而西嶽山君,則說那人心稀爛的桐葉洲,簡直就是一攤扶不起的爛泥,陳山主你見過有誰會將一炷香插在爛泥中?

  青同嘀咕道:「寶瓶一洲的山君,尚且如此,撐死了就是沒讓你吃閉門羹,好歹進了山門,請你喝了杯茶水,可是之後的中土五嶽,那五位山君,只會架子更大,怎麼辦?」


  相較於上次青同一路被牽著鼻子走,這次入夢遠遊群山,要去何處見誰,陳平安都與青同說清楚了。


  一襲青衫如蹈虛空,四周俱是一種如夢如幻的琉璃光彩,是在光陰長河中蹚水才有的奇妙景緻。


  陳平安臉色平靜道:「船到橋頭路找山,走一步看一步,還能怎麼辦。」


  青同問道:「你就半點不覺得憋屈?」


  陳平安被這個問題問得忍俊不禁,雙手輕輕揉臉:「青同,你待在山巔太久了,除了想到劍修,會讓你覺得窩囊,應該也沒有其他了。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幫忙跟文廟打聲招呼,准許你隨便跨洲遊歷一事,我沒那本事,但是讓你離開鎮妖樓,在一洲之地隨處遊歷,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青同回道:「要是有這個想法,我自己不會跟文廟說?」


  「我有個朋友說過,人不要被面子牽著走。」


  「再說了,別覺得至聖先師曾經做客鎮妖樓一次,你就能真的如何了。」


  「山水官場,也是公門修行,規矩多門道多,縣官不如現管,是一樣適用的。你總不能假傳聖旨,與文廟那邊胡說八道,說至聖先師答應此事了吧?那麼你自己說說看,不談中土文廟的三位正副教主,學宮祭酒、司業,你肯定是一個都不熟,面都沒見過。只說桐葉洲大伏、天目、五溪三座本土書院,再加上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你又認識哪個?所以別說是為你破例求情說好話了,估計就一些個原本屬於可行可不行的兩可之事,都只會是個不行。」


  「方才我主動開口,你順水推舟點個頭便是了,可要是繞過我,再被文廟駁回,你丟的面子,豈不是大了去?」


  「人嘛,山上修行也好,山下討生活也罷,也就是求個出門在外處處有面子,可是總不能只為面子過活,不打理好手邊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務虛中求實登天難,務實后求虛下山易,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青同無言以對。


  陳平安笑道:「這會兒,為了避免冷場,你又可以跟上一句『有點道理』了。」


  青同說道:「就這麼喜歡講道理?」


  陳平安笑道:「那是你沒有見過我的一個朋友。對了,他會參加下宗典禮,現在應該已經在仙都山了,回頭我讓他來你府上做客,你就當是給我個面子?」


  青同問道:「誰?」


  天曉得你會讓誰登門做客。


  陳平安說道:「是太徽劍宗宗主劉景龍,一個擅長講理且喜歡喝酒的人,事先說好,我這個朋友,酒量無敵,鎮妖樓那邊儲藏的仙釀多不多?」


  天下劍修少有不飲酒的,青同說道:「聽說過此人,好像他如今境界不高,還只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吧?」


  陳平安嘖嘖道:「境界不高?」


  劉景龍若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估計老大劍仙都會親自傳授劍術了。


  只說劉景龍的那把本命飛劍,肯定會被評為避暑行宮的「甲上」,這還是因為最高品秩就只有甲上了。


  不得不承認,跟青同這位山巔大修士相處,真處久了,好像還挺輕鬆。


  再看看另外那幾位,觀道觀老觀主、白帝城鄭居中、歲除宮吳霜降……


  如果說他們有個十四境修士的身份,那麼即便是飛升境的劍術裴旻,那場突如其來的雨中問劍,帶給陳平安的壓力,都是青同不能比的。


  關於劉景龍的做客,青同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只是一想到落魄山腳那個頭別道簪的看門人,青同到底還是沒能忍住,不可抑制的嗓音微顫,問出了個古怪問題:「他真的是他?」


  陳平安微笑道:「你猜。」


  青同咬牙切齒,冷哼一聲,不敢繼續刨根問底了。


  劍修劍修,說話做事,真是一個比一個賤。


  陳平安笑呵呵道:「怎麼還罵人呢?」


  青同臉色陰沉:「你已經能夠聽到我的心聲了?」


  陳平安笑道:「再猜。」


  青同怒氣沖沖:「適可而止!」


  陳平安一笑置之,沉默片刻,沒來由問道:「你說我們說出口的言語,都落在何處了?」


  大概是根本不奢望青同會有什麼答案,陳平安自問自答道:「會不會就像是兩把鏡子對照?」


  南嶽。


  正值細雨朦朧時分,陰雨連綿,山路泥濘難行,愁了山外望山人。


  女山君范峻茂環顧四周,竟然置身於那座上次待客的涼亭內,不禁道:「都說日有所思才會夜有所夢,這算怎麼回事?」


  隨後范峻茂雙手負后,圍繞著那一襲青衫,嘖嘖笑道:「只有山水神靈託夢他人的份,你倒好。說吧,見我作甚,是鬼鬼祟祟,行那雲雨之事?」


  范峻茂斜瞥一眼青同:「這位?『她』出現在這裡,是不是多餘了?」


  范峻茂故作恍然道:「懂了懂了,就是隱官大人口味有點重啊。」


  陳平安面無表情:「說完了?」


  范峻茂收斂玩笑神色,停下腳步,坐在長椅上,問道:「先前起於仿白玉京的那場天地異象,跟你有關吧?」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否認。


  范峻茂嘖嘖稱奇,都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傢伙果然還是個善財童子。


  唯一的不同就是身份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嘛。


  弟弟范二,一貫是傻人有傻福的。


  范峻茂背靠欄杆,蹺著腿,雙手橫放在欄杆上,原本意態閑適,等到聽過了陳平安的那筆生意經,范峻茂頓時神采奕奕,買賣公道,小賺一筆!

  哎喲喂,不承想今兒都大年三十了,還能過個好年。


  至於那個不敢見人的碧衣冪籬修士,范峻茂根本就不用正眼瞧一眼,因為她一下子就看破了對方卑微的出身。


  畢竟范峻茂除了檯面上的山君身份,還有一個更為隱蔽的來歷。


  是一位飛升境修士又如何?就是一隻個頭稍大的螻蟻罷了。


  就像那稚圭,是一條真龍又能如何,擱在萬年之前的遠古歲月里,不也還是一條身軀較長的爬蟲。


  當年那位至高,找到已然開竅記起自己昔年身份的范峻茂,只因為范峻茂說錯話,對方就差點一劍砍死她,范峻茂卻依舊甘之如飴。


  要知道範峻茂在遠古天庭,其實神位不低的,算是次於十二高位的存在。


  青同偷偷咽了口唾沫,因為依稀辨認出此人根腳了,不是青同眼光獨到,而是范峻茂在成為山君后,有意無意恢復了一部分昔年真容,恰好青同曾經遠遠見過她一次,記憶深刻。


  比青同更為「年輕」,甚至是修為、殺力更低的飛升境人族修士,看待「范峻茂」這些神道餘孽,就會是完全不同的一種眼光了。


  陳平安看著范峻茂,笑道:「萬年之前就是這種眼神,萬年之後還是如出一轍,那麼這一世辛苦淬鍊神靈金身,圖個什麼呢。」


  青同在陳平安這邊,聽習慣了打啞謎和損人言語,這會兒都有點不適應了,一時間小有感動。


  范峻茂死死盯著這個大言不慚的年輕劍修,眼神冰冷,臉色陰晴不定,片刻之後,驀然而笑,頻頻點頭道:「隱官的官大,誰官大誰說了算。」


  范峻茂就像一瞬間與前一刻的自己做了徹徹底底的切割,笑問道:「要不要我把范二喊過來?」


  陳平安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搖頭笑道:「不用,回頭我從桐葉洲返鄉,肯定會找他喝酒的。」


  范峻茂眼神玩味:「喝花酒?」


  陳平安點頭道:「兩個大老爺們,喝花酒而已,能有什麼問題?」


  鶯燕花叢中,我正襟危坐,豈不是更顯定力?

  范峻茂顯然不信,嗤笑道:「真的假的?擱我這兒打腫臉充胖子呢?」


  作為一岳山君,聽過不少劍氣長城二掌柜的事迹。


  陳平安說道:「這有什麼假不假的。」


  劍氣長城的劍修,誰不清楚,我陳平安想喝酒就喝酒,想什麼時候回寧府就啥時候回。


  寧姚攔過一次?說過半句?絕對沒有的事。


  你們這幫外人知道個屁。


  其實關於失約多年的這頓酒,陳平安在大驪京城早就已經跟寧姚老老實實……報備過了。說自己當年第一次路過老龍城,與那范二一見投緣,加上自己年少無知,當時拗不過范二這個愣頭青,答應過他要喝一頓花酒。


  當然了,所謂的花酒,至多就是有女子在旁撫琴助興。


  范峻茂隨口問道:「東西兩岳都去過了?」


  北嶽的魏檗不用說了,跟陳平安就是一家人。而落魄山那條得自中土玄密王朝的風鳶渡船會在中嶽渡口停靠,這就意味著陳平安跟晉青也勾搭上了。


  陳平安點頭道:「都沒成。」


  范峻茂幸災樂禍道:「陳山主虧得有個很能嚇唬人的隱官身份,不然以某位山君的脾氣,肯定要當場下逐客令。」


  陳平安微笑道:「我這個隱官身份,是你送的啊?」


  范峻茂放聲大笑,抬起手,手中多出一隻酒壺,輕輕搖晃。


  當年雙方初見,是在那條地下走龍道航線,兩條渡船交錯而過,陳平安曾被范峻茂戲耍了一遭。


  準確說來,當時雙方都覺得對方是個傻子。


  陳平安說道:「酒就不喝了,馬上要趕路。」


  范峻茂本就沒有留客的意思,只是說道:「舍了那麼多的功德不要,此舉無異於一種小小的散道。」


  陳平安搖頭道:「取之於天地,還之於天地,你覺得是散道,我覺得是……」


  合道。只是這個詞,陳平安話到嘴邊還是咽回了肚子,意思太大,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


  呵,要是老廚子、崔東山、裴錢、賈晟這些傢伙在身邊,估計早就跟上馬屁了吧。


  等到陳平安離去,范峻茂依舊坐在涼亭內,流露出一抹黯然神色,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轉頭望向山外。


  山河無定主,換了人間。山河大美,不見舊顏色。


  喝一百一千種仙家酒釀,儘是些苦不堪言的黃連滋味。


  范峻茂將那空酒壺丟出涼亭外,墜入雲海中,最終在大地之上砰然而碎,一聲過後即無聲響了。


  真能苦盡甘來嗎?

  天曉得。天知道?


  在光陰長河的夢遊途中,青同問道:「接下來就是去中土穗山了?」


  早就聽說那邊求籤很靈,素麵好吃,青同對此頗為期待。


  陳平安難得有些猶豫,臨時改變主意,自言自語道:「老規矩,到了中土神洲,一樣得有個開門紅。」


  就像在那青蚨坊,洪老先生屋內,桌上有隻好似小道場的盆景,小傢伙們不說聲「恭喜發財」,休想我跨過門檻。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內。


  兩人在一處山門口現身,青同抬頭看著那塊匾額,疑惑道:「九真仙館?館主雲杪又不是山神。」


  青同只聽說在文廟議事期間,鴛鴦渚那邊,陳平安跟這位仙人大打出手,差點就要分出生死了。莫非也是不打不相識的關係?

  陳平安解釋道:「雲杪的道侶魏紫,也是一位仙人。這位女修,擁有相當於大半座福地的破碎秘境,只要敬香心誠,就可以算作一炷山香。」


  所以陳平安之前才會去往自家蓮藕福地,其實北俱蘆洲的龍宮洞天,也是可以點燃一炷水香的,可惜沈霖和李源這兩位大瀆公侯,都已經不在洞天之內。而寶瓶洲神誥宗的那座清潭福地,陳平安除了認識那個福地出身的韓晝錦,跟神誥宗以及天君祁真都沒有任何香火情可言。至於桐葉洲玉圭宗姜氏的雲窟福地,周首席不在,同樣不用去了。


  陳平安瞬間散開神識,很快就一步縮地山河,徑直來到了一處臨水小榭,潭水清澈見底,一尾尾游魚如懸浮空中。


  這裡是九真仙館的宗門禁地,只有雲杪和魏紫這雙神仙眷侶,能夠來此地遊覽休憩。


  仙人云杪當下湊巧就在水榭內處理宗門事務,他猛然間抬頭,望向水邊兩個不速之客,看清楚其中一人面容后,迅速雙指併攏,輕輕撥開一件攻伐重寶。雲杪只是將桌上那把拂塵拿起,隨身攜帶,立即起身,快步走出水榭。


  青同只見這位九真仙館的仙人,面如冠玉,白衣勝雪,手捧一把雪白拂塵。


  雲杪的姿容氣度都極好,只是好像要比山君魏檗稍遜一籌。


  陳平安笑道:「好久不見,雲杪道友風采依舊。」


  雲杪強忍住心中驚駭,作揖行禮,只是默然不出聲,委實是不知如何稱呼對方。


  至於如何被拖曳入此地,仙人云杪既奇怪,又不奇怪。


  奇怪的是對方為何願意主動找自己,倒是不奇怪對方如何做得成此事。


  陳平安讚歎道:「小心謹慎,猶勝散修。」


  劉志茂曾經說過,論心智手段,那些譜牒仙師,在山澤野修眼中,就是些少不更事的雛兒。但是又有那麼一小撮譜牒仙師,論心狠手辣的程度,害人手段之隱蔽高妙,山澤野修曉得了那些個內幕,恐怕都要自慚形穢。


  雲杪連忙收起那把一貫用來保命的拂塵,滿臉愧色,輕聲道:「讓鄭先生見笑了。」


  既然鄭先生願意將那身份莫測的修士帶在身邊,想必是某個心腹了。


  青同已經去掉了那頂冪籬,一個自己還算知根知底的中土宗門,至多就是兩位仙人境罷了,哪怕不是在陳平安的夢中,自己逛這九真仙館,還不是閑庭信步?

  只是聽到那個「鄭先生」的稱呼后,青同便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難道是陳平安遊歷過中土神洲,然後用了個姓鄭的化名?


  陳平安說道:「魏紫是否在山中,我要走一趟秘境,需要你們各自點燃一炷心香。」


  女仙魏紫,精通鬼道,她的證道之地,正是那處煞氣濃郁的蠻瘴之地。


  雲杪很快就將她喊來水榭這邊,道侶魏紫,瞧著就是二八少女的容貌。


  陳平安便大略說了此行緣由,雲杪與魏紫都沒有絲毫猶豫,便爽快答應下來。


  至於那兩筆功德,雲杪其實並不願意收下,但是不敢不收。


  魏紫隨後開啟秘境大門,領著那位「白帝城城主」與一位極有可能是飛升境的「女修」,一起進入那處隱秘道場。


  方圓萬里之地,煞氣升騰,濃煙滾滾,數以萬計的孤魂野鬼四處飄蕩,只是沒有任何污穢之感,甚至其中還有數座城池,陰靈鬼物居住其中,繁華異常,竟是一種好似再造陽間的通玄手筆。


  陳平安一行人,此刻站在一處好似天地中央的山巔高台之上。


  青同的境界足夠,凝視著那份看似污濁實則清靈的天地氣象,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這雙仙人道侶,只要不是煉殺活人拘押來此,而是四處收攏喪失祭祀的鬼物,本身就是一樁功德了。看那些鬼物都能維持一點真靈不散,似乎都有個『去處』,是後者的可能性更大,這裡極有可能是一座銜接陽間與冥府的渡河之橋。嗯,是了,這個女修應當是傳說中的那種山上『杠夫』。我真是小覷了九真仙館,這中土神洲,確實多奇人異士。」


  見那位鄭先生久不開口,雲杪與魏紫對視一眼。


  之前魏紫還打趣一句,若是對方做客九真仙館,夫君當如何自處。現在雲杪很想笑言一句,你還會懷疑對方的身份嗎?

  九真仙館的山水禁制,可不是隨便一位飛升境就能夠來去自如的。鄭先生的身份,自然是千真萬確,毋庸置疑了。


  況且只說鄭先生的這位隨從,一身道氣之凝練,不比南光照之流的老飛升,更加驚人?


  魏紫嗓音嬌媚道:「斷炊已久,釜中生魚,這等拙劣伎倆,落在得道之人眼中,只會貽笑大方。」


  陳平安搖搖頭:「你們有心了。」


  雲杪輕聲道:「可惜這座秘境,與我們九真仙館的祖山銜接穩固,無法移動。」


  如果不是如此,不然雲杪還真有將此地搬遷到桐葉洲或是扶搖洲的打算。


  陳平安默不作聲。


  因為此刻陳平安甚至有個自己都覺得很……可怕的猜想。


  只有一小撮山巔修士,才會猜測鄭居中其實已經躋身十四境。然後又只有屈指可數的修士,才知道鄭居中不但已經躋身十四境,而且還是一人兩個十四境。那麼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其實鄭居中猶有第三個分身,在那陰冥之地悄然修行多年?


  陳平安收斂心神,隨口問道:「南光照所留的那座宗門,九真仙館是不是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


  雲杪低頭抱拳致謝:「七七八八,已是腹中物。」


  南光照是被刑官豪素斬去頭顱的,而眼前這位鄭先生,又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豈不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再輕鬆不過的事?

  要不是很清楚鄭居中根本不會介意這種「將錯就錯」的誤會,陳平安都想一巴掌甩在雲杪這廝的腦袋上了,奇思妙想,也得有個度不是?


  陳平安帶著一份古怪心情,與青同離開九真仙館。


  水榭內,魏紫以心聲問道:「你覺得鄭先生如此作為,所謀何事?」


  雲杪一甩拂塵,微笑道:「我們何必庸人自擾,以人心算天心?只需作壁上觀,拭目以待就是了。」


  鄭先生圖謀之大,必然超乎想象。 魏紫掩嘴嬌笑不已。夫君向來自負,不承想還有心甘情願自稱「庸人」的一天。


  遠遊路上,青同心湖之中,驚濤駭浪。


  終於回過味來了。


  能夠讓那雲杪和魏紫一雙仙人,發自肺腑敬若神明之人,還姓鄭,能是誰?


  重新戴上冪籬的青同,又掀起冪籬,轉頭看著陳平安,竟是用一種怯生生的神色口氣,小心翼翼道:「之前諸多得罪之處,還望鄭……陳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啊。」


  既然怕那綉虎崔瀺,青同又如何能夠不怕彩雲十局的另外一位棋手,白帝城鄭城主?


  陳平安無奈道:「你跟雲杪是用一個腦子嗎?」


  青同覺得自己又不傻,心中狐疑不定。


  小心駛得萬年船,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當此人是那人了。


  觀道觀碧霄洞主,當年離開桐葉洲之前,跟青同是有過一場道別的。


  老觀主還有過一場指點江山的評點天下豪傑之優劣,有那符籙於玄,純陽真人呂喦,天師趙天籟,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趴地峰火龍真人,本該早已經是個十四境卻失之交臂的韋赦,劍術裴旻,道士梁爽……至於懷蔭之流,好像都不配被老觀主拿到檯面上說。


  其中當然就有那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白帝城鄭居中。


  可以不用太過忌憚鄭居中的人,整個浩然天下,至多一手之數。


  除了「太過」一詞,關鍵是老觀主還補充了兩個字:「現在。」


  如果不是與老觀主的這場閑聊,青同還真就不至於那麼畏懼一個中土神洲的大修士。


  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大不了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再說了,雙方都是飛升境圓滿,青同又是喜靜不喜動的,只需要待在鎮妖樓內,也不會主動去招惹白帝城。


  最後老觀主給出一個定論。


  以後,少則兩三百年,長則千年,屆時五座天下加在一起,至多雙手之數的山巔修士,可以與鄭居中試著掰手腕。


  若有一份嶄新的天下十豪,必然有鄭居中的一席之地。


  陳平安笑道:「既然你這麼敬畏鄭城主,有沒有想明白一個道理,修道之人,需要修力修心兩不誤。」


  青同使勁點頭道:「至理!」


  陳平安哭笑不得,當真覺得有點窩囊了。


  我辛苦問拳一場,再加上小陌一場問劍,原來都不如一個「鄭先生」來得管用?

  在去往中土穗山途中,青同一直在用眼角餘光仔細打量身邊青衫客。


  最後發現對方有了個笑臉,好像想到了一件開心的事情,眼神溫柔。


  在十四歲那年,第一次離鄉遠遊之後,陳平安走過很遠的路,喝過很多種酒水,見過很多的人與事,卻是每走過一年,就多一年沒吃過月餅了。到底吃過幾次?陳平安其實並不十分確定,在五歲之前,好像就只有兩次?

  哪怕是後來落魄山越來越熱鬧,人越來越多,朱斂管事情再滴水不漏,小暖樹再細心,唯獨都將此事給忘了。


  陳平安打定主意,今年的中秋節,在落魄山,一定要賞月吃上月餅。


  中秋明月,豪門有,貧家也有,極慰人心。


  中土穗山。


  山巔一尊雙手拄劍的金甲神人,緩緩睜開眼睛。


  這尊山君神靈,真名周遊,神號大醮。


  浩然天下九洲山河,天下山神第一尊。


  周遊打量起那個站在萬里之外的青衫劍客。不遠不近,此人恰好在北嶽地界的邊線,身邊還跟隨一個扈從。


  周遊微微皺眉,心念一起,夢境粉碎,天地間出現一陣細微的瓷器裂縫聲響。


  周遊眺望那位遠處的青衫客,問道:「你是如何做到這一步的?」


  畢竟強行拖曳一位中土大岳山君進入某種夢境,飛升境巔峰修士都做不到。


  何況誰吃飽了撐著做這種勾當,這可不是一件什麼好玩的趣事。


  當然,北俱蘆洲的那個火龍真人除外,而且做了兩次,第一次是火龍真人從仙人境躋身飛升境的證道之舉,他曾經夢遊五嶽湖瀆。第二次則是老神仙純屬無聊,用火龍真人的那套說辭,就是貧道窮啊,都買不起一條跨洲渡船,貧道就只能用個偏門術法,飽覽大好河山了。


  年輕隱官神色誠摯道:「約莫是心誠則靈,時來天地皆同力?」


  身材魁梧的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氣,呵呵一笑,抬起一隻手掌,以掌心輕拍劍柄。


  他娘的,很熟悉,再熟悉不過了,因為一聽就像是老秀才的口氣。


  周遊與陳平安,其實見面多次了。


  上次是參加文廟議事,雙方並無半句言語。年輕隱官貌似有幾分心虛,不敢與這位穗山大神套近乎。


  畢竟第一次「做客」穗山,陳平安還是個懵懵懂懂的草鞋少年,就曾持劍劈開穗山的山水禁制,犯下大不敬之舉。


  這場變故,惹來不少中土山巔修士的猜疑,之後祠廟便收到了一大堆拐彎抹角問詢此事的書信,周遊也懶得回復。


  是不是青冥天下那位真無敵,離開了白玉京,仗劍遠遊穗山?或是劍氣長城的那幾位刻字老劍仙,與穗山翻舊賬?


  要說浩然本土劍修,誰敢如此僭越行事,想去功德林吃牢飯讀聖賢書嗎?


  此外猶有一次,只是雙方並未碰頭,陳平安被強拉來此,與至聖先師見面。


  當時周遊不宜現身,免得泄露天機。


  陳平安作揖致歉道:「年少無知,行事衝動,多有冒犯。」


  周遊搖頭道:「就是一件無心之舉,你不用太過在意。」


  冤有頭債有主,穗山被劍劈開禁制,周遊對那草鞋少年沒有任何成見,要算賬也要算在牽線搭橋的老秀才頭上。


  只是老秀才當年厚著臉皮,還從穗山拐走了一枚名為小酆都的上古劍丸。


  此物根腳,有點類似紫陽府吳懿贈送的那枚「泥丸」劍坯,都是治所位於中土五嶽的駐地真人所煉至寶,別有神通,如同兵符,而且與一山結下善緣之人,手持信物入山,就可以開啟真人洞府遺址大門,至於之後是入寶山而空回,還是滿載而歸,都說不準。


  可惜陳平安在之後的修行路上,機緣未到,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只是將其勉強煉為本命物,卻依舊未能成為貨真價實的劍修。而且出身驪珠洞天的陋巷少年,那會兒心思單純,未能聽出老秀才的某種暗示,故而一直未攜帶此物趕往穗山遊歷。要是在第二次遊歷劍氣長城之前,陳平安可以先走一趟中土神洲和穗山,在此修仙法得道緣,最終煉劍成功,那麼再去劍氣長城就要少掉許多坎坷了。


  關於此事,老秀才和周遊早年有一場復盤,老秀才悔青了腸子,揪心不已,只說失策了失策了,怨自己。


  原來當年陳平安還沒有喝過酒,只聽文聖老爺說穗山的花果釀是世間一絕,少年哪裡會當回事,加上臉皮又薄,只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一劍砍了人家山門的山水陣法,還有臉去討要酒水喝?可要說老秀才那會兒改口說一句,穗山大神最是大方,是個豪氣干雲極有江湖氣的,山中遍地是神仙錢,運氣再一般的人,都可以撿著一些,你不撿那山神還不高興……你看陳平安會不會屁顛屁顛來穗山,尋道入山訪仙?一天不過十二個時辰,說不定十一個時辰,都能瞧見少年低頭走路的身影。


  周遊可以不去看老秀才那副抓耳撓腮、捶胸頓足的懊惱模樣,可是耳朵里逃不掉老秀才婆婆媽媽的聒噪絮叨,實在是不勝其煩,只好說了句:「走些彎路,多吃些苦,何嘗不是好事。」


  結果周遊不說話還好,一聽這個,老秀才就像終於找到理由開始跳腳罵人了:「混賬話!個兒高,站得還高,年紀大本事更大,就喜歡站著說話不腰疼是吧?吃苦?你還要那孩子如何吃苦?!」


  周遊不以為然道:「出身市井陋巷,年幼失去雙親,無力讀書,孤立無援,只得四處遊盪,辛苦求活。說實話,這點磨難不算什麼,在我這中嶽地界,不說一萬個與陳平安有差不多處境、經歷的同齡人,給你找出幾百上千個,不是難事。」


  老秀才喟嘆一聲,大概不願多說此事,只以一句「麻木不仁,你懂個屁」結束話題。


  苦中作樂,只是處世法,苦不自知,才是立身道。


  中土穗山,巍峨無雙,發育萬物,峻極於天。


  五嶽山勢必要穹與隆,峻極於天,水瀆宜深且闊,源遠流長,與海通氣。


  故而又有儒家聖賢為此註疏,聖人之道高大,與山相似,上極於天。


  站在陳平安身邊,這還是青同第一次親眼見到穗山的壯麗景象,不愧是浩然天下獨一份的。


  難怪至聖先師會選擇此地作為臨時「書齋」道場,與那托月山大祖遙遙鬥法。


  青同先前跟著陳平安遊歷過的寶瓶洲五嶽,只說山水蘊含的天地道氣,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地仙之流的中五境練氣士,遇到了一位飛升境。


  穗山的花果釀,與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百花福地的百花釀齊名,此外山君廟的素齋,更是名動九洲。


  神號大醮的周遊,地位崇高,神通之廣大,傳言比其餘四位中土山君要高出一大截。


  按照老觀主的說法,這周遊只要在穗山地界,就可以視為大半個十四境修士,僅次於那置身於功德林的經生熹平。


  周遊與陳平安說道:「你我在山門相見。」


  陳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點點頭,一步走到穗山的山門,顯然是得了周遊默許,以一條光陰溪澗作為長橋,跨越萬里山水。


  在這夢境之內,如果青同有意隱匿行蹤,那麼青同與陳平安的關係,就像一條夜航船之於浩然天下。


  青同剛想要挪步,察覺到那尊金甲神人的凌厲視線,只得立即停下身形,伸出兩根手指,扶了扶冪籬邊緣,以表歉意。


  就憑你桐葉洲青同,也想踏足我穗山神道?中土文廟頒發的通關文牒呢,不然你去與禮聖討要一道口頭旨意?

  周遊現身山門口,旁邊立有一道巨大石碑,刻有「惟天在上」四字。


  雙方一起拾級而上,沿途多勝景,諸多遠古石碑的龍章鳳篆和天書符籙,被光陰長河漫滅剝蝕,後世人皆不識其中真意。


  穗山石刻,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皆冠絕天下,現存碑碣數千座,摩崖題刻更是多達萬餘處。


  據說浩然天下的所有穗山碑拓,只要是出自山上譜牒修士的手筆,都是要按期與山君府分賬的。


  周遊與南海水君李鄴侯是差不多的意思,只不過這尊穗山大神要說得更清楚。


  「你知不知道,未來功德一物會變得很金貴,再不是什麼雞肋,尤其是那些立有戰功的飛升境修士,會將此物視作破境的大道契機之一,只要有功德庇護,就像置身於一處天時地利兼備的絕佳道場,此後修行一途,就可以事半功倍,即便最終閉關失敗了,破境不成,也無太多的後遺症。對劉聚寶、龍虎山趙天籟之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就有希望水到渠成,對皚皚洲韋赦之類,更是久旱逢甘霖,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說接下來那場三教祖師的散道,原本像你這種有大功德在身之人,得天獨厚之豐沛,便是我都要羨慕幾分。」


  「再說了,地陷東南,已是定局。興許別人不清楚內里玄機,你豈會不知?隨後整座浩然天下的氣數流轉,就會自然而然從八洲別處,尤其是從西北方,往桐葉洲那邊傾斜,這是大道所在,如水流自高往下,本是大勢所趨,這也是那個青同袖手旁觀依舊底氣十足的根源所在,因為青同大可以坐享其成,我就想不明白了,要說你被蒙在鼓裡,也就罷了,可既然心裡有數,你急個什麼?」


  「你無異於用自身三四成的功德,為桐葉洲換來一兩成的收益,這筆賬,都算不明白?」


  「陳平安,你到底是怎麼想的,說出來,好讓我笑上一笑。」


  挨了劈頭蓋臉一通「訓斥」,陳平安卻面帶笑意,如果不是自家長輩一樣的前輩,說不出這種怒其不爭的氣話。


  金甲神人瞥見年輕人的臉色眼神,沒好氣道:「我跟老秀才熟,不等於我跟你熟。」


  「道無偏私,法如雨落。」陳平安輕聲解釋道,「在這場恩澤人間大地的滂沱大雨中,我身處其中,不能例外。我當然可以學那青同坐等福緣,但是這裡邊有一個問題,我是練氣士,更是劍修,用功德換來的破境,哪怕是一場接連破境,比如直接從元嬰變成玉璞再成仙人,從一位純粹劍修的長遠未來看,也是得不償失的,這筆賬可能得這麼算。」


  拿起手中行山杖,陳平安指了指山腰,再抬高几分,指向穗山之巔,緩緩道:「走得快,然後就只能在那邊打轉兒,可要是走得慢些,卻能一直走到山頂才停步。」


  周遊笑道:「一位大劍仙,在隱官看來,就這麼不值錢了?」


  陳平安能夠這麼想,不能說全錯,算是一種捨近求遠。可問題在於,一位仙人境劍修,哪怕是在中土神洲,都稱得上是一方豪雄。


  果不其然,陳平安給出那個最終答案:「我要成為一位十四境的純粹劍修。」


  周遊聽聞此語,久久無言。


  十四境修士已算鳳毛麟角,躋身十四境的劍修,更是殺力驚人,那麼擁有「純粹」二字的十四境劍修?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不就一直被這兩個字阻擋在門外數千年之久?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果那筆功德饋贈,我自己就能決定怎麼用,比如拿來換取一大筆神仙錢,或是為落魄山和仙都山贏得某些天材地寶,我為自己也好,為兩座宗門山頭做長遠考慮也罷,肯定會預留一小部分功德在手上。可能這次夢中神遊,我就會『只游水府見水神,不拜山頭見山君』了。」


  周遊說道:「倒也能算是一種君子愛財,取用有道。對了,陳平安,上次文廟議事,你怎麼連個賢人都沒有撈到手?」


  文聖一脈那撥再傳弟子當中,李寶瓶已是君子身份,是位名副其實的女夫子了,此外李槐和大驪侍郎趙繇都是賢人頭銜。


  而陳平安的學生當中,又有個讀書種子曹晴朗,所幸此人,好像是與師祖和先生都不太一樣的讀書人。


  陳平安說道:「前輩要是願意舉薦一二,在文廟說幾句公道話,晚輩在此先行謝過。」


  周遊笑道:「舉賢不避親,也輪不到我一個文脈外人。」


  文聖一脈幾位嫡傳當中,肯定只有這個年紀最小的傢伙,說得出這種話。


  也難怪老秀才最偏心關門弟子,最像他嘛,最愛喝酒,臉皮厚,有長輩緣。關鍵是陳平安還找到了媳婦,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算是為文聖一脈「破天荒」了?


  只說長輩緣一事,崔瀺這位昔年文聖首徒,才氣太高,故而哪怕綉虎明明溫文爾雅,神色和煦,待人有禮,卻依舊會給人一種氣勢凌人的錯覺,而弟子齊靜春因為深居簡出,極少外出遊歷,劉十六因為出身,沒有幾人能與他比道齡,故而浩然天下有幾個「長輩」敢以長輩自居?至於那個公認是「文聖一脈惹禍精」、脾氣最差的左右,練劍之前,就是一副天生的冷麵孔,練劍之後,更是連累老秀才四處賠笑臉與人登門道歉。


  陳平安笑問道:「前輩能不能讓青同道友破例跨入地界,做客山中,這傢伙對咱們穗山的素齋,神往已久。」


  周遊不置可否,呵呵一笑:「怎麼就是『咱們穗山』了?」


  陳平安說道:「既然前輩與先生熟悉,是莫逆之交,晚輩與穗山怎麼都能算個『半熟』。」


  周遊提醒道:「既然只是半生不熟的關係,那就別打那些碑刻文字的主意了。」


  陳平安問道:「那炷山香?」


  周遊點頭道:「沒有問題。」


  老秀才確實有個能為先生分憂的好學生。


  等到將來這場縫補地缺的事迹,真相大白於天下,呵呵,以老秀才的一貫作風,別說文廟那幫陪祀聖賢要被煩得不行,恐怕到了禮聖那邊,老秀才都要撂幾句話。


  但是老秀才也有可能會難得沉默。如讀一本好書,不捨得分享。


  乖乖站在原地等消息的青同,心湖中驀然間響起了一道來自穗山的法旨,竟然是准許青同登山遊覽,入山吃一碗素麵。


  那尊神人,金身無漏,以青同的望氣術看來,就是一種「山高几近與天齊」的雄偉氣象,以至於青同總覺得,在這中嶽地界,周遊若是從穗山那邊一劍遞出,自己可能就不用回桐葉洲了。


  所以僥倖得以去穗山吃碗素麵再走,真是意外之喜,青同畢恭畢敬遙遙行禮,與周遊道謝過後,這才與那陳平安有樣學樣,到了山腳那邊。哪怕今天是大年三十,沿著那條主神道登山燒香的善男信女,依舊是絡繹不絕,人聲鼎沸,穗山如此香火鼎盛,難怪周遊能夠淬鍊出那尊金身。


  青同重新頭戴冪籬,隱藏在凡夫俗子隊伍中,走在那條熙熙攘攘的山道中,青同沾沾自喜,神色頗為自得。


  跟著鄭先生廝混,真是不愁吃喝呢。看看,穗山大神都要給一份面子的。


  周遊帶著陳平安來到穗山之巔,登高遠眺,叫人只覺得此山之外眾山皆小。


  有人曾說,神道混沌為一。有人卻說,吾道一以貫之。


  至於雙方,孰是孰非,到底誰是萬物歸一,誰是一生萬物,暫時看來,未有答案。


  周遊問道:「這青同為何會覺得你是鄭居中?」


  陳平安坦誠道:「是被九真仙館的雲杪誤導了。」


  周遊笑道:「好像聰明人最怕鄭居中。」


  陳平安點頭道:「太聰明的人,都會怕那個最聰明的人。」


  周遊眼神玩味,斜了一眼陳平安。


  陳平安心中瞭然,搖頭道:「我可能這輩子都無法達到師兄和鄭先生的心力境界。」


  青同沒敢一路慢悠悠散步登山,此刻已經在山君祠廟附近的一座麵館落座,吃起了一碗熱騰騰的素麵,滋味絕好,名不虛傳。


  周遊說道:「原本屬於那枚小酆都劍丸的機緣,過時不候,如今已經花落別家。」


  陳平安洒然笑道:「就當是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了。」


  周遊點點頭,若是沒有這份胸襟氣度,還求個什麼十四境的純粹劍修,說道:「不比其餘八洲,尤其那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一個畢竟是你的家鄉,一個是隱官身份最為管用,都與你天然親近。但是這中土神洲,向來最重禮數,一個人年輕氣盛與無視規矩,是兩回事,其餘山君府,我先幫你打聲招呼,就說你接下來會神遊五嶽,如何?」


  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道謝一聲。


  就當是讓青同好好吃完那碗素麵了。


  臨行之前,陳平安與山君周遊抱拳致謝:「穗山是我先生唯一一處開心飲酒之地,以後只要有用得著落魄山和青萍劍宗的地方,晚輩但憑差遣。」


  周遊沒有與年輕人客氣。


  是要比老秀才厚道一點,周遊沒有半點覺得陳平安是在說些惠而不費的場面話。


  三教祖師散道之後,就會是一場數座天下萬年未有的新局面。


  只說那些再無約束的十四境修士,想來都會一一現身,而且都會各有出手。


  大道之上,亂象四起。


  陽謀陰謀,紛至沓來。


  要知道至聖先師當年離開穗山之前,曾經與禮聖說了一句:「等我走後,針對你的那場謀划,就會隨之而起,多加小心。」


  中土五嶽,分別是穗山、桂山、九嶷山、煙支山、居胥山。


  煙支山的女山君,名叫朱玉仙,有個頗為古怪的神號,苦菜。


  當時先生在功德林恢復文廟神位,八方道賀,朱玉仙就曾送出一份厚禮,其中有一隻烏衣燕子摺紙。


  九嶷山山君當時贈送了一盆文運菖蒲。


  但是桂山與居胥山的兩位山君,雖然參加了文廟議事,卻都沒有去往功德林。


  桂山那邊,是因為一樁陳年恩怨,與文聖一脈不太對付。一國有五嶽,而桂山又高居中土五嶽之一,轄下「五嶽」數目眾多,其中某座山嶽,老秀才因為弟子君倩的關係,曾經去「做客」一次。


  而居胥山的山君懷漣,是從來不摻和這類與人情世故沾邊的俗事的。


  不過懷漣對劍氣長城抱有一份極大的敬意,曾經對外公然宣稱,那座劍氣長城多打了幾年仗,浩然天下就少打了幾年仗,為我浩然活人無數,實屬功莫大焉。


  言下之意,山君懷漣對那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顯然是頗為欣賞的。


  只不過隨後陳平安帶著青同繼續遠遊,卻是接連無功而返。這都是陳平安預料之中的事情,公私分明,如果不是看在自己先生的面子上,再加上穗山周遊事先打過招呼,估計少不了要在文廟那邊打幾場官司。


  山君朱玉仙雖然沒有答應隱官點燃心香一事,不過仍是盛情邀請陳平安去山君祠廟內,喝了一杯清茶。


  青同算是跟著沾光了,喝到了一杯久負盛名的日鑄茶。


  九嶷山神還算客氣,在山門那邊現身,與陳平安提醒一句,這類逾越行徑,可一不可再。


  不過他與陳平安閑聊起一事,說是那位酡顏夫人哪天得空,歡迎她來九嶷山這邊做客。


  陳平安笑著答應下來,浩然天下自古就有「天下梅花兩朵半,一朵就在九嶷山」的說法。


  桂山那位神號天筋的山君,直接就沒見陳平安,只讓一位廟祝來到山腳,捎話一句「恕不待客,隱官可以打道回府了」。


  吃了個結結實實閉門羹的陳平安站在山門外,沒有立即離開,雙手負后,抬頭看著山門的匾額。


  那位白髮蒼蒼的年邁廟祝,當然也沒敢繼續趕人,這種高高在天的神仙打架,小小廟祝,擔待不起的。


  如果不是曉得山君此刻就盯著山門這邊的動靜,老廟祝倒是很想與這位名動天下的年輕隱官客套寒暄幾句。


  而那位居胥山神,倒是在山門口親自露面了,卻是對陳平安滿臉冷笑,撂下一句極為「言重」的話語:「這還不是飛升境劍修,等到以後是了,浩然天下任何山頭,豈不都是自家門戶了,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陳平安道心之中,心湖漣漪陣陣,響起青同的嗓音:「既然明知事不可為,何必自討苦吃。」


  其實青同沒有往陳平安傷口上撒鹽,因為這種冒失登門,肯定會白白惹人厭煩,又不比山下市井,鬧得不愉快了,大不了就老死不相往來,這在山巔是很犯忌諱的事情,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以後如果陳平安再遊歷桂山、居胥山地界,哪怕兩尊五嶽山君根本不知道陳平安的行蹤,依舊會憑空多出一份虛無縹緲的大道壓勝。


  陳平安說道:「不真正求上一求,怎麼知道沒有萬一。」


  但凡中土五嶽山頭,除了穗山周遊之外,只要還有任何一位山君,願意答應此事,比如是這居胥山懷漣點頭了,那麼陳平安都會重新跑一遍桂山、煙支山和九嶷山。如果是第二個拜訪的朱玉仙點頭答應,那麼包括懷漣在內的三位山君,可能就無法那麼輕鬆就把陳平安給「打發」了。光給一筆功德還不夠,那麼名與利呢?要知道五嶽地界,從山君府,到山中諸多道觀祠廟蔓延開來的香火脈絡,陳平安早就打聽得一清二楚了,只說與朱玉仙結緣的女劍修朱枚,少女時就曾跟隨林君璧一同去過劍氣長城。居胥山武運是多,但是山君懷漣會嫌多嗎?比如陳平安答應以後自己破境,或是落魄山有誰能以最強破境,選擇在居胥山破境?而那桂山地界多劍修,山君跟自己文聖一脈不對付?以後那些背後懸有一盞山君府秘制燈籠的劍仙坯子,出門歷練就得悠著點了,最好為人作風正派一點,行事別太驕橫了,否則問劍接劍一事,飛劍是不長眼睛的。再者比如那封君道場所在的鳥舉山,可是居胥山的兩座儲君山頭之一。


  陳平安自嘲道:「四不像。」


  崔瀺、鄭居中、吳霜降……確實都很難學。


  如果是換成師兄崔瀺來走這趟中土五嶽之行,以同樣的境界同樣的身份,估計五位山君不管心中作何感想,想必最終都會點頭。


  被譽為月落之地的桂山,當下卻有一位趕都趕不走的「貴客」,道號仙槎的顧清崧,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不記名大弟子。


  顧清崧與那山君抱怨道:「你咋回事,怎麼半點不聽好勸的,當了山神就聽不懂人話是吧?」


  相貌清雅的儒衫老者,對此已經習以為常,某人的言語只需要左耳進右耳出。


  顧清崧自顧自說道:「記吃不記打的臭毛病,要不得啊,當初在你這地盤上邊,那座副山候補之一的山頭,可不就是因為沒讓劉十六登山遊歷,吃了大苦頭,還罵人家劉十六是頭扁毛畜生,結果就是被老秀才給幾腳踩踏得陷入大地百餘丈。你這位頂頭上司,好的不學學壞的,偏要學那老秀才護短是吧?幫忙吵架吵到了文廟,下場又是如何了?聽說那綉虎,給劉十六當師兄的,直接給那座山頭那位山君,一口氣羅列出將近百條罪狀,每一條都有據可查,山頭沒能重新恢復高度不說,人直接在功德林那邊吃牢飯了,牢飯好不好吃?你當時臊不臊?好歹是個大岳山君,你當時咋不直接運轉本命神通,給文廟挖個地洞呢?如今誰不知道老秀才最偏心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你這是上趕著觸霉頭呢?」


  老山君皺眉道:「有完沒完?」


  顧清崧呸了一聲:「老子要不是有事相求,稀罕與你說這些道理。」


  老山君說道:「先前我得了一道文廟旨令,只是聽命行事。」


  顧清崧疑惑道:「是那亞聖開口,讓你給陳平安下個絆子?」


  老山君惱火道:「慎言!」


  顧清崧自顧自說道:「肯定不至於啊,亞聖再跟文聖不對付,那也是學問之爭,阿良又是文聖一脈的狗頭軍師,兩家關係其實沒外界想的那麼差。不然是哪位文廟教主?更不應該啊,如今老秀才剛剛恢復了神位,腰桿硬嗓門大的,經生熹平又是個在老秀才那邊管不住嘴的耳報神,與老秀才關係最好了,文廟裡邊,誰頭這麼硬?」


  老山君說道:「那道旨令,並無落款。」


  顧清崧揉了揉下巴:「那就很古怪了,小夫子一向明人不做暗事的,可又不是亞聖的授意,難道是至聖先師與我一樣,到了天筋道友這邊,有事相求?」


  老山君大怒道:「顧清崧,休要口無遮攔!再敢胡說八道半個字,立即下山去。」


  不承想顧清崧甩了袖子:「走就走。」


  還真就身形一閃而逝,去了山外。


  只是片刻之後,顧清崧就又縮地山河,回了原地,說道:「我可是被你兩次趕出門,總計三次登門求人了,天筋道友,你再這麼不給半點面子,我可真要開口罵人了。」


  老山君養氣功夫再好,也經不起顧清崧這麼睜眼說瞎話,敢情你仙槎先前是沒開口一直當啞巴呢?

  顧清崧搖頭道:「還不如一個才四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沉得住氣,天筋道友,一大把年紀,都活到某個狗日的身上去了嗎?」


  浩然天下許多山巔修士,他們那些膾炙人口的綽號,至少半數出自顧清崧之口。


  此人還能活蹦亂跳到今天,不得不說是個奇迹。


  居胥山中,這些年新開了一間酒鋪,只是名聲不顯,門檻又高,所以一直客人寥寥。


  當下酒鋪裡邊除了老掌柜和一個名為許甲的店夥計,就只有一個酒客,山君懷漣。


  一個騎青牛的老道士,斜挎行囊,綴著一排翠綠竹管,相互磕碰,清脆悅耳。


  終於攢夠了酒水錢,今兒又來喝酒了。


  上古歲月,中土五嶽各有真人治所,其中三位真人的治所,正在這座居胥山地界。


  而這位被譽為青牛道士的封君,湊巧便是一正兩副三真人之一,治所是居胥山的副山之一,鳥舉山。


  老道士從夜航船離開后,便來這邊故地重遊了,在山中舊址重開道場,只不過昔年職掌之權柄,都已是過眼雲煙了。


  在早些時候,天下五嶽與大瀆,真正的管事之人,可不是山君水神,而是他們這撥禮聖邀請出山的陸地神仙。


  等到禮聖後來裁撤掉所有的真人治所,封君就出山遊歷去了,結果招惹了劍術裴旻,天大地大的,任何一座洞天福地好像都不安穩,就只好躲到那條夜航船上去了。


  老道士將那頭青牛放在門外,獨自進了酒鋪,與那山君懷漣打了個道門稽首,再與老掌柜要了一壺忘憂酒。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夜航船上,老道士和那個年輕隱官做成了一筆買賣,得了一幅老祖宗品秩的五嶽真形圖,這就叫和氣生財啊!


  說實話,今兒陳平安最終沒能登山,老道士其實挺遺憾的,來時路上就想著,到了酒鋪見了不近人情的山君懷漣,定要為年輕隱官抱幾句不平才行。


  櫃檯上有隻鳥籠,裡邊有隻黃雀,見著了登門落座的老道士,就開口道:「廢物,廢物。」


  老道士也半點不惱,撫須笑道:「貧道一個修仙的,又不是那些只會打打殺殺的純粹武夫,能有幾斤幾兩的武運。」


  許甲將酒壺和白碗放在桌上,拆台道:「山君老爺剛才說了,不提陳平安,只說那個鎮妖樓的梧桐樹精,除了飛升境修為,還可以視為半個神到的武夫。」


  封君微笑道:「貧道跟一棵梧桐樹較勁作甚,不至於不至於。」


  老掌柜趴在櫃檯那邊,笑道:「當年眼拙,竟然沒能看出那位隱官的武運深淺。」


  一提到那個在自家鋪子喝過兩次酒的年輕隱官,店夥計許甲就來氣,惱火道:「劍氣長城那間小酒鋪的無事牌,可都是跟咱們鋪子學的。」


  封君抿了一口酒水,撫須而嘆道:「之前在夜航船,貧道與陳道友可謂一見投緣,猶有一番論道,各有妙法相互砥礪,其中陳道友有句『天下道法無缺漏,只是街上道士擔漏卮』,這話說得真是……滴水不漏了,難怪年紀輕輕,就能身居高位,做出接連壯舉。」


  許甲說道:「那傢伙也就是運道好。」


  老掌柜笑著搖搖頭,許甲因為與曹慈是朋友,所以一直看那陳平安不太順眼。


  封君更是搖頭晃腦,一手托碗,再抬起一手,反駁道:「此言差矣,太過小覷陳道友了。一個人餓極了,一口氣能吃九個大肉包子,凡夫俗子吃包子,總會越吃越難吃。如果吃第一個包子,跟第九個包子的滋味,是一樣的,這就是修道之人。貧道這輩子走南闖北,雲遊天下,閱人無數,像陳道友這樣的,屈指可數。」


  懷漣說道:「你們倆想問就問,不用拐彎抹角。」


  一個故意扯到陳平安,一個順勢接話,歸根結底,還是好奇自己為何會拒絕陳平安登山。


  封君好奇問道:「懷漣道友既然對那年輕隱官並無惡感,甚至還有幾分不加掩飾的好感,那麼今天為何不許他登山,還要多此一舉,故意說幾句傷人的重話?」


  懷漣冷笑道:「劍修不看自身境界,難道還要看身份嗎?」


  封君晃了晃酒碗:「可這終究不是不讓他登山的理由吧?」


  除了劍修身份,陳平安畢竟還是一位能與曹慈問拳四場的止境武夫。


  懷漣說道:「理由給了,信不信,你們隨意。」


  封君神色惋惜道:「可惜在船上,消息不夠靈通,不然貧道就算砸鍋賣鐵,也要湊出一筆穀雨錢,押注陳道友贏曹慈。」


  關於曹慈和陳平安兩位同齡武夫,在那場功德林的青白之爭,山上修士,山下武夫,議論紛紛,爭吵不休。


  一般都是山上修士推崇曹慈,覺得在未來武道上,陳平安這輩子都無法與曹慈真正並肩而立,就只能是一路追趕。曹慈會是陳平安一輩子的武學苦手,若是運氣好,陳平安可以得個「天下第二」的稱號。


  不過純粹武夫大多更加認可陳平安。


  只有一個觀點,山上山下算是達成了共識。


  那就是不談曹陳兩人最終武道高度的高低,只說習武練拳一事的過程。


  可以學陳平安,但是不用學曹慈。


  陳平安帶著青同離開中土神洲,重返寶瓶洲,走在一條名為分水嶺的山脊道路上。


  青同不敢置通道:「當真逛過此地的山神廟就算收尾,可以返回桐葉宗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


  山神娘娘韋蔚走出祠廟裡邊的泥塑神像,等她見到了那位青衫長褂布鞋的年輕劍仙,有點尷尬。


  陳先生,陳劍仙,陳山主,隱官大人?


  如果韋蔚沒有記錯,這是姓陳的第四次來這裡了。


  不到三十年,足足四次了!

  嘿。莫不是?


  她念頭一起,就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那本山水遊記看傻了?!難道忘記初次見面時的場景了?

  從無半點憐香惜玉,只有辣手摧花。


  如今山神廟算是闊氣了,發達了。韋蔚不得不承認,全是拜眼前此人所賜,之前陳劍仙傳授給自家祠廟的那些個路數,當真管用得很。


  陳平安坐在祠廟外邊的青石條凳上,笑道:「萬事總是開頭難,一事順來諸事順,可喜可賀。」


  韋蔚站在一旁青松下,咧嘴笑道:「要不是事情多,加上我這小小山神,根基不穩,又挪步不易,不然我早就去落魄山與陳劍仙登門道謝了。」


  之前讓祠廟的侍從神女依照陳平安所說的法子,學那書上的神女入夢,與進京趕考的舉子同游山川,飄飄乎欲仙,攜手遊覽山河,被那相貌比較砢磣卻頗有學識的讀書人,夢醒之後,視為一種吉兆,故而信心滿滿,在京城科場上,當真是才思如泉湧,下筆如有神。


  雖然沒有獲得賜進士及第的一甲三名,卻也得了個二甲頭名,得以金殿傳臚唱名,之後甚至破格入翰林院,無須考核,直接授檢討一職,官從七品,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就會分發六部擔任主事,如果再外放出京,在官場上那可就是一縣縣令起步。而且據說在京城會試中,那位執掌一國文衡二十餘載的主考官,以及那些閱卷官,都對此人的考卷讚不絕口。只是之後的殿試,稍微發揮失常,才未躋身被皇帝陛下以硃筆圈畫出頭的三個名字之列。


  士子高中,在離京返鄉途中,直奔山神廟,敬香磕頭,題壁,回到書齋還寫了一篇詩文,記錄在自己文集內,專門記述這樁神異之事,打算以後出書。


  那個讀書人覺得是做夢,美夢成真,對韋蔚和兩名侍從神女來說,何嘗不是呢?

  陳平安笑呵呵提醒道:「以後多看幾本聖賢書,少翻那些雜書。」


  韋蔚還不清楚,陳平安其實是第五次來這邊了。


  只是上次看韋蔚與兩位祠廟陪祀侍女,聊那本山水遊記,聊得挺歡暢,山神娘娘笑得在席子上邊滿地打滾。陳平安就沒現身,免得煞風景。


  韋蔚一頭霧水,只能點頭稱是。


  如今祠廟轄境地界上,亮著十數盞山神廟秘制的紅燈籠。


  市井言語,有句「某某是我罩著的」,其實這個「罩」字,學問不小。


  在山神祠廟轄境地界內,那些燈籠,既在郡望高門,也在仍屬寒族的門第,更有半數燈籠,在那市井陋巷、鄉野村落。


  陳平安笑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之前韋蔚跟郡縣城隍廟欠了一屁股債,照理說,即便如今得了一份文運,償還債務過後,山神廟也肯定打造不出這麼多數量的香火燈籠。


  這就像那已算水運濃郁的黃庭國,封正五嶽和寒食江在內的江水正神,就已經略顯吃力,這才導致紫陽府家門口的那條鐵券河,一直未能抬升為江水正神,不是黃庭國皇帝不想跟紫陽府攀附關係,實在是一國氣運有限,有心無力。


  韋蔚心虛道:「還了舊債,欠下新債,肯定還是要還的。」


  陳平安笑著幫忙「解釋」一句:「就是不急於一時?」


  韋蔚笑容尷尬,硬著頭皮說道:「我倒是著急償還,無債一身輕嘛,道理都懂,我倒是想要定個期限,只是鄰近的郡縣城隍爺們,一個個都說不著急,等我這邊積攢夠了香火再說不遲,而且州城隍廟那邊,還主動問我需不需要香火呢。」


  陳平安笑道:「也對,江湖救急不救窮,親戚幫困不幫懶。」


  遠親不如近鄰。山上的鄰居,無非是仙家府邸,再加上山水神靈,城隍廟和文武廟。


  以前韋蔚的山神廟,就入不敷出,而且韋蔚這位新晉山神娘娘,一看就是個不善經營的,如今當然不同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那個捐錢籌建寺廟的香客,叫什麼名字?」


  韋蔚笑容燦爛道:「章貴棟。」


  陳平安默默記下這個名字。


  之前韋蔚在山上尋了一處地方,修建了一座小寺廟,有個本地的大香客,先後捐了兩筆數目可觀的香油錢,此人樂善好施,但是不求名聲,在修橋鋪路一事上,最為大方。


  韋蔚之後便請了個宅心仁厚又信佛的孤苦老媼,來寺廟這邊擔任廟祝,鄰近一些個老嫗,也會時常來寺廟這邊幫忙。


  陳平安說了心香一事,韋蔚當然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已經開始偷著樂了,她再不會打算盤,也曉得自己這次要真的闊綽了。給那些城隍爺還債之後,山神廟這邊肯定還有一筆盈餘!自己又可以打造出一撥山神府秘制的大紅燈籠了!


  只是韋蔚想起一事,小心翼翼問道:「我這山神廟,畢竟佔了老寺廟遺址的位置,會不會犯忌諱?算不算那……鳩佔鵲巢?」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不用多想,你要心裡邊真過意不去,就每逢初一十五舉辦廟會,爭取為寺廟添些百姓香火。」


  韋蔚眼睛一亮:「廟會?」


  陳平安說道:「你就只是出租鋪子,收點租金,租金宜少不宜多,以後就靠著這筆細水長流的收入,一點點攢起些銀子,到時候再聘請一撥山下的能工巧匠,循著山下那些畫卷、扇面之上的《十六應真圖》《十八羅漢圖》,建造一座羅漢堂。此事一成,你就當是一種還願了。不過我個人建議,最好立起一座供奉五百羅漢像的羅漢堂,入內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年齡和生辰八字,先選中一尊羅漢開始計數,一路數過去,最後數到哪尊羅漢,就可得哪尊羅漢庇護。」


  韋蔚瞪大眼睛說道:「這也行?!」


  韋蔚言語中,滿是感嘆,你陳平安當什麼劍仙、山主啊,做生意去好了嘛。


  我要是商家老祖,直接讓你當二把手!

  陳平安氣笑道:「又不是我亂說的,本就有這個講究。」


  先前帶著裴錢和曹晴朗遠遊,路過一座寺廟,在那座大廟裡邊,確實就有此說。


  韋蔚悻悻然,連忙雙手合十,說道:「心誠則靈,心誠則靈。」


  陳平安站起身,卻在猶豫一事,這比預期多出的一筆功德,用在何處?


  就在這一刻,有一個熟悉嗓音,在心湖中響起,詢問一事。


  「陳平安,你如何看待那場三四之爭?」


  陳平安稍作猶豫,給出自己的答案。


  那人笑道:「很好,可以回了。」


  桐葉洲,鎮妖樓那處廊道內,呂喦笑問道:「是什麼答案,能夠讓至聖先師如此滿意?」


  這個問題,不可謂不大。


  作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陳平安想要回答得體,關鍵還要誠心誠意,自然極為不易。


  至聖先師撫須而笑:「陳平安只說了一句話:『子曰有教無類。』」


  饒是呂喦都要錯愕許久,思量片刻,輕拍欄杆,大笑道:「貧道自嘆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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