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劍來(1-42冊)精校版> 第371章 一生半在春遊中

第371章 一生半在春遊中

  第371章 一生半在春遊中

  禮聖在鋪子這邊喝過了一碗酒,問道:「怎麼說?」


  老秀才笑得整張老臉都皺在一起,道:「機會難得,容我忙裡偷閒,稍微再喝會兒,皇帝不差餓兵嘛。」


  如今文廟和功德林那邊,其實都是老秀才在主持大小事務,說句「忙裡偷閒」,不算過分。


  禮聖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記得別做得寸進尺的事情,文廟拿你沒辦法,我就找陳平安。」


  極少有人,能夠讓禮聖如此額外「提醒」。畢竟與他們,禮聖的道理都是講得通的。


  老秀才埋怨道:「這話就說得多餘了。」


  外人還在呢,多少給我點面子。


  禮聖說道:「那就勞煩文聖給句準話,我不希望下次文廟議事,陳平安第一次主動跟文廟這邊開口求情,就是幫著自己先生收拾爛攤子。」


  經生熹平之所以喊來自己,還不是擔心老秀才一個衝動,就誰都拉不住了。


  老秀才正色道:「這點道理,我豈會不懂,只有學生做事先生兜底的道理,哪有先生做事學生兜底的道理。」


  禮聖說道:「好好喝你的酒。」


  老秀才拍胸脯保證道:「好酒當然要好好喝!」


  禮聖一走,老秀才便蹺起二郎腿,捲起袖子,準備開喝。


  一個才四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就能夠與一位萬年道齡的蠻荒舊王座大妖,在一張酒桌上,談買賣,翻舊賬。


  青衫斗笠客,意態閑適,談笑風生。


  不管他說了什麼,仰止都得認真聽著,還得好好思量,反覆思量,希冀著嚼出些餘味來。


  對老秀才來說,有這麼一碟佐酒菜在,天底下隨便一張酒桌,都是好酒。


  老秀才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頓時眯起雙眼,縮起肩膀,打了個激靈,笑開了花。


  喝酒真那麼有意思嗎?光喝酒當然沒啥意思,是喝酒桌上的人,是喝酒桌外的事。


  見那身為朝湫河婆的小姑娘,數次欲言又止,老秀才便笑問道:「是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酒桌上無身份。」


  老山神又開始使眼色,提醒甘州別瞎說話。


  只是甘州一向是藏不住話的:「文聖老爺,你怎麼跟文廟裡邊的掛像一點不像?」


  之前聽說文聖恢復了文廟神位,她曾經偷溜出去一趟,去過一次郡縣。文廟當然是要去的,畫像上邊的文聖,是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貌聳神溢,與眼前這個骨瘦如柴的矮小老人,當真半點不沾邊。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這就得怪吳老兒的畫技不精了。」


  小姑娘趴在桌上,好奇問道:「那綉虎崔瀺,當年好好的,為什麼會叛出文聖一脈啊?」


  老山神已經開始眼觀鼻鼻觀心了。


  就連仰止都不得不咳嗽一聲,提醒這個小姑娘別太放肆。


  老秀才倒是半點不生氣,看著酒肆外邊除了山還是山的荒涼景象,高高低低,層層疊疊,沉默片刻,老秀才笑了笑,緩緩道:「當學生的,被先生傷透了心,聰明人騙不了自己,又不願與先生惡語相向,就只好一聲招呼都不打,默然離去了。」


  何謂遺憾,不可再得之物,不可再遇之人,就是遺憾。


  老秀才捻須不語,嘆了口氣,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擦拭嘴角:「我們的言語,既會千山萬水,迷障橫生,也能鋪路搭橋,柳暗花明。故而與親近之人朝夕久處,不可說氣話,不可說反話,不可不說話。」


  龔新舟由衷讚歎道:「文聖此語,真是顛撲不破的至理了。」


  老秀才笑道:「是我那關門弟子的心得感悟,我不過是借來用一用。」


  龔新舟見風轉舵道:「難怪陳隱官能夠成為文聖老爺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連忙擺手道:「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是我好不容易才拐騙來的,因為他很挑先生的。」


  老山神只覺得這句話說得真妙,不愧是三教辯論沒輸過的文聖老爺。


  甘州又問道:「都說皇帝愛幺兒,文聖老爺也是嗎?」


  因為甘州想起了先前那個外鄉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讀書人啊,更像是個混江湖,慣會黑吃黑的主兒。


  一個晃手掌的動作,只用一句話,就把梅府君給鎮住了。


  老秀才微笑道:「我學生弟子本就不多,不算特別偏袒誰,各有偏愛吧。」


  自己的學生,幾位入室弟子,再加上茅小冬他們,一個個學問當然都是極好的,無須多說什麼。早先問劍一事,有左獃子。問拳一事,有君倩。後來布局者,有崔瀺。破局者,有齊靜春。


  那麼作為小齊代師收徒的關門弟子陳平安,可謂是師兄們各自所長的集大成者,當然現在可能還有些差距,但是未來,是很值得期待的。


  只說如今,誰見到陳平安,會質疑一句,你就是誰誰誰的師弟?會質疑一句,你就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


  學生們實在太好,太過優秀,當先生的除了欣慰,還會有些慚愧。


  甘州覺得文聖老爺說了句場面話,跟自己打官腔呢,不太爽利,便喝了口悶酒。


  老秀才捻須而笑,望向鋪子外邊的荒涼景象,一般景象,兩種心情,便是兩種風姿,大概這就是人心與修行了,任你遠古神靈再神通廣大,是絕無此心此想的,鐵石心腸,不由自主,豈不悲哉?

  浩然九洲,視死如生,故而多土葬風俗。而眾生頭頂的那片浩瀚星空,大概就是一座水葬墳場了。


  老秀才很快收起這些思緒,笑道:「龔老哥,能否將那《皕劍仙印譜》借我一看?」


  龔新舟趕忙從袖中掏出那本印譜遞給文聖,惶恐道:「當不起,當不起老哥這個稱呼。」


  老秀才打趣道:「這有什麼當不起的,我不也經常被人喊老。」


  龔新舟點頭如搗蒜,已經滿臉漲紅,語無倫次:「小神與有榮焉,與有榮焉。」


  老秀才一邊喝酒,一邊翻過書頁,很快就翻到了最後一頁,看到了陳平安的那方鈐印,會心一笑,將印譜交還給龔新舟:「好好珍藏,以後哪天龔老哥升了官,能夠在山上學那梅鶴開闢府邸,照例可以與你們當地書院討要一物,要我看啊,那些出自文廟的聖賢書籍,終究都是死物,龔老哥何必捨近求遠……」


  龔新舟沉聲道:「小神必定好好供奉起來,作為鎮山之寶。」


  老秀才思量片刻,喝了兩碗酒,才思如湧泉,兜不住了,望向龔新舟那座山頭的山神祠廟,慢悠悠吟哦兩語。


  「誰家好山,我願為鄰,山氣挽日夕,飛鳥結伴還。滿目奇峰最可觀,邀君共風光。」


  「壁立千仞,峰擎日月,秀極破青天,舉手近日月。撐持天地與人看,為我開天關。」


  祠廟內那尊彩繪泥塑的山神像,一時間金光燦燦,酒鋪這邊的龔新舟立即站起身,與文聖作揖行禮,如領法旨。


  這就是文廟功德聖人的口含天憲。要是在那老秀才合道所在的三洲之地,只需一句話,便可以拔高山水神靈的神位,瞬間抬升金玉譜牒的品秩。


  老秀才趕緊抬手虛按兩下:「別客氣,小事一樁,又沒有抬升龔老哥的神像高度,我只是美言幾句,惠而不費的小事。」


  畢竟是在中土神洲,是亞聖合道所在,老秀才不宜越界行事。


  老秀才看了眼甘州,只有替老山神高興的心情,並無艷羨或是嫉妒,老秀才暗自點頭,便斜瞥一眼仰止。


  仰止立即心領神會,以心聲說道:「我願意收取甘州為不記名弟子,為她傳授幾種水法。」


  老秀才笑道:「在這道祖煉丹爐遺址之內,偏有一位河婆懷揣著一柄蛇盤鏡,又與你仰止朝夕相處,這要是都不算道緣,什麼才是道緣?先前陳平安提醒你此事,你估計還覺得是強人所難,不太當回事。你就沒聽過一句『物有本末,事有始終』?你就不想想,為何禮聖會將你拘押在此,偏偏又不太過限制你的自由?」


  老秀才說到這裡,在桌上畫了一個圓:「陰陽交替如圓圈,人事循環似蛇盤。你這幾年,只顧著怨天尤人,道心黯淡,卻不知禮聖對你是給予了一份不小的善意,他希望你能夠在此,別開生面,另闢蹊徑,不在術法,而在道心,走上一條更為寬闊的道路,那才是十四境的真正契機所在,不再只是依靠侵佔身外物作為破境之路。你就沒有仔細想過一事,你們這些蠻荒王座大妖,相較於其餘三座天下的山巔修士,因為天生命長,躋身飛升境如此容易,到頭來躋身十四境卻如此之難的癥結所在?」


  老秀才笑道:「一來是要還債的;二來你們煉就人形,其實卻不像人。劉叉在這件事上,就要比你們做得更好,你們都覺得他是劍修的緣故,得天獨厚,其實不然,只是因為劉叉的道心,早已與人無異。」


  仰止幽幽嘆息一聲,起身與老秀才施了個萬福,她確實由衷感激對方指點迷津:「謝過文聖點撥。」


  其實這位舊王座,更是鬆了口氣,終於不用擔心,自己在這煉丹爐遺址內,突然某天就被某人給「煉」了。


  老秀才搖頭道:「我只是為你指出一條道路的方向,此後修行,依舊不會輕鬆的,看在酒水的分上,我不妨再送你一句話,功夫只在拗本性之『拗』、熬道心之『熬』這二字之上。」


  仰止就像吃了一顆天大的定心丸。老秀才與自己這般和顏悅色,想來以後在文廟那邊,自己是不是就等於多出了一張護身符?


  這些年,仰止在這邊賣酒,就像置身於一場旱災中,每天等著天下雨的滋味,並不好受。


  這也是仰止為何願意與陳平安做一樁買賣的原因之一,只要與這個當隱官的年輕人扯上點關係,那就等於與文聖一脈結緣了。


  而文聖一脈的護犢子,幾座天下都是一清二楚的。尤其是老秀才對關門弟子的寵愛,那真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況且陳平安既然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那麼他就是那幾個「怪物」共同的小師弟。


  因為仰止很清楚,關於自己的當下處境,文廟陪祀聖賢當中,甚至在正副三位文廟教主之內,不是沒有異議,如果不是禮聖開口,當初在海上與柳七聯手將自己拿下的那位副教主,肯定會直接痛下殺手了。


  不料老秀才又笑眯眯道:「還是那句話,『行善有功,犯錯有過』,好好壞壞,都是要還債的。只說這改錯補過一事,未必比躋身十四境輕鬆,勸你早早做好心理準備,免得將來怨我把你拐到溝里去。我這個人,被人罵,向來是唾面自乾的好脾氣,唯獨受不了道路之上,世人的好意和善心被強有力者肆意踐踏在泥濘中。只要被我瞧見了,我就會發火,我一發火,你就要後果自負。莫說是禮聖,就是至聖先師為你求情都不管用。」


  反正禮聖不在,老頭子又不知所終,我喝高了說幾句醉話咋個了嘛。


  仰止聽到了這番直白無誤的威脅言語,她半點不惱,也不敢惱,不管怎麼說,文聖都還是個恢復文廟道統的十四境大修士。


  她主動起身,又給老秀才倒滿了一碗酒,老秀才與她道了一聲謝,然後笑道:「當壚沽酒和翻看雜書之餘,還是要多讀幾本正經書,不要扁擔倒了都不知道是個『一』字。」


  仰止還能如何,只得點頭稱是。


  青同先前確實給她留下了一大堆用來打發光陰的雜書。


  甘州愣了愣,文聖老爺莫不是含沙射影,說我呢?

  打小就覺得讀書煩啊,天生的,文聖老爺你怨我,我怪誰去嘛。


  龔新舟察覺到甘州的臉色,擔心她誤會文聖老爺,立即附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心善為窈,美貌為窕,故而讀書一事,足可為佳人增色。當然要多讀聖賢書,這就叫『性如白玉燒猶冷,文似朱弦叩愈深』,所以文聖老爺就在《禮論》一篇中,有那『清廟之歌,一倡而三嘆』一語,振聾發聵,發人深省,與禮聖老爺的那句『清廟之瑟,朱弦而疏越』,算是遙相呼應了,如今文人雅士之間的所謂詩詞唱和,哪裡能比,差得老遠了。」


  仰止聽得直皺眉,老話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但是聽這龔山神在那兒拽文掉書袋,酸不拉幾的,真是聽他一席話,白讀十年書了。


  老秀才便換了一種說法,笑道:「欲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讀書而已。欲想更上一層樓,眼中無三界五行,唯有書讀完了,再無半點文字障。」


  少女聽得雲里霧裡,老山神在想著如何跟上馬屁,唯有仰止頓時神色凜然。


  老秀才打算在酒鋪這邊喝過三碗酒就返迴文廟,所以手上最後一碗酒,便喝得慢了。


  世間聚散苦匆匆,一回相見一回老。


  歷史就像一隻火盆,裝著一堆有餘溫的灰燼。所有的灰燼,都是已經被徹底遺忘的逝去之人,而那些火星,就是已逝之人依然留在天地間的痕迹。


  比如劍氣長城的刻字,聖賢們的傳世著作,白也蘇子的詩詞,各座山上祖師堂的掛像,名山大川之間的崖刻、石碑,年年有後世子孫上墳的墓碑名字……百年千年之後,所有依舊被後人嘴上心中挂念的古人故事。


  仰止冷不丁冒出一句:「文聖收了個好學生。」


  「這等廢話……」老秀才停頓片刻,將碗中酒水一飲而盡,「再聽一萬遍,都不覺得煩啊。」


  天事不可長,高朋滿堂散若水。


  如今座上有客手霹靂,驅轉山川不費力。


  舊情猶可追,山風激蕩來如奔。


  何似青衫御劍白雲中,俯瞰五嶽丘垤爾。


  桐葉洲中部,鎮妖樓內,梧桐樹下。


  陳平安閉目凝神,盤腿而坐,如坐心齋,夢中神遊千萬里。


  青同真身與陰神,都已經跟隨年輕隱官入夢,周遊天下,唯有陽神身外身的魁梧老者,留在原地,提心弔膽。


  因為那個小陌,竟然再次呈現出巔峰姿態,將一尊虛無縹緲的法相凝為丈余高度,白衣白髮,赤足持劍,就那麼盯著青同陽神,偶爾斜瞥一眼那棵參天古樹。


  明擺著是信不過青同,只要稍有異樣,這位巔峰劍修,就要砍斷梧桐樹。


  魁梧老者沒好氣道:「已是盟友,還跟防賊一樣,至於嗎?」


  小陌橫劍在身前,雙指抹過粹然劍光,微笑問道:「如今劍術裴旻身在何處?」


  青同搖頭道:「那場雨中問劍過後,裴旻就不知所終了。」


  不知為何,小陌總覺得空無一人的鎮妖樓內,有些古怪。


  只是他數次分出心神,巡視那片廣袤建築的角角落落,始終未能發現半點道痕。


  小陌問道:「先前那些你精心設置的十二幅畫卷,都是鄒子預先安排好的,你只是照搬行事?」


  青同默不作聲。


  小陌又問道:「鄒子又如何收回這十二張『答卷』?」


  青同依舊不言不語。


  小陌眼神冷漠,道:「問你話,就別裝聾作啞,非要我與你問劍才吭聲?」


  青同再不敢當啞巴,神色無奈道:「我哪裡知道鄒子是怎麼想的,將來又是如何做事的,他是鄒子!鄒子又不是那種尋常的十四境修士!」


  青同評論鄒子的這個說法,幾乎可謂與天同高了。


  天下十四境修士,本就屈指可數,其實何來「尋常」一說?委實是這個一人獨佔陰陽家半壁江山的鄒子,太過古怪了。


  青同繼而小聲嘀咕道:「說不定我們這會兒提及鄒子的名字,就是一種天地共鳴的響應了,早已落入鄒子耳中,可以完全無視重重天地隔絕。」


  在某些山下王朝,不僅要在書中避諱皇帝君主,還要避諱家族長輩,避稱其姓名、字型大小。而在山上,只有那麼一小撮山巔大修士,才會有此待遇,練氣士若是貿貿然口呼其名,極有可能會立竿見影。言語無忌的練氣士,本身境界越高,就像「嗓門越大」,對方心生感應的可能性就越高。


  就在此時,一直心神沉浸在夢境中的陳平安,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微笑道:「我從一開始就故意方便鄒子收取答卷。小陌,還記得我們剛來此地,青同道友說了什麼?」


  小陌恍然大悟。


  這個青同在布下畫卷幻境之前,就與陳平安說鄒子的確留下一句讖語。


  可能從那一刻起,就已經宛如天地攤開。


  就像一場科舉,青同只是考場的閱卷官,真正的出題之人,以及主持考試的正總裁官,都是鄒子。


  考題便是那句鄒子讖語。


  所以反觀陳平安的那句破題之語,也同樣早就提筆落在畫捲紙面之上了。


  正是化用鄭居中的那句話:不當真就是了。


  這就意味著,當不當真信不信,都由你鄒子。


  之後在十二座天地間,陳平安的種種言行,道心起伏,到底是否出自陳平安本心,是真是假,就像陳平安對鄒子的一場反問。


  既然自家公子早有察覺,也有了應對之法,那麼小陌就不去庸人自擾了。


  而且青同主動提起鄒子讖語,勉強能算一種亡羊補牢的泄露天機了。


  小陌只是用一種看白痴的眼神看著青同。


  青同一時無言,好的,我是個白痴。只是你小陌,又比我好到哪裡去了?


  小陌笑了笑。不巧,我是劍修。想事情、解謎題非我所長,可要說問劍砍人,怎麼都得算我一個。


  而在鎮妖樓一處殿閣頂樓廊道中,至聖先師與純陽真人憑欄而立,不過他們雙方是以前人的身份和眼光看待未來事,當下的小陌當然尋覓不得。


  被陳平安尊稱一聲呂祖的中年道士,秉拂背劍,見狀稱讚道:「這位喜燭道友,神識還是很敏銳的。」


  至聖先師點頭道:「這些飛升境巔峰劍修,就沒哪個是吃素的。」


  等到純陽真人聽到陳平安的那句言語后,一時間頗為意外,不由得感慨道:「如俗子雨雪天氣徘徊於崇山峻岭間,一著不慎,腳步打滑,就會失足山崖間,粉身碎骨。與鄒子如此鉤心鬥角,險之又險。」


  至聖先師微笑道:「這就是寇名所說的『所安者自然,所體者自解』了,當然也可以說老秀才那句『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如果說得再直白點,無非是日上三竿晒衣服,下雨天出門收衣服,可要是……忘了就忘了。」


  純陽真人還想就這幾句話蔓延開去,藉機與至聖先師多請教一下三教學問之根柢。


  不過至聖先師好像不願多聊這個,已經轉移話題,笑問道:「你久在青冥天下雲遊,就沒有偷摸去玉皇城聽寇名傳道?」


  視線矇矓之間,依稀可見更早時候,有道士在梧桐樹下獨自飲酒,日斜風冷,故友不來,立盡梧桐影。這位中年相貌的得道高真,盡得「玉樹臨風,樹大招風」之神趣。


  純陽真人笑道:「旁聽過三次,不過每次都有陸掌教作陪。」


  至聖先師說道:「因為陸沉當時早就預料到未來之事了,還是擔心你將來重返浩然,分走太多青冥天下和白玉京的道氣。」


  純陽真人說道:「要是陸沉不曾離鄉,浩然天下至少可以多出一個半的龍虎山。」


  至聖先師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牆外花開,也是開花。」


  純陽真人感嘆道:「陸沉道心難測,唯獨願意對這位掌教師兄刮目相看。」


  按照陸沉當年的說法,他那師尊,是道法自然,幾近於一了。道法有多高,打架本事就有多大。


  而陸沉對那位代師收徒的大師兄,同樣可謂推崇備至,從不掩飾自己當年之所以離開浩然,去往青冥天下,就是奔著與白玉京大掌教問道去的,在見到寇名之前,陸沉便對其不乏溢美之詞,「疑是沖虛去,不為天地囚」「真人玄同萬方,我輩莫見其跡」「一人泠然御風無所依,雙肩撓挑大道游太虛」……


  陸沉甚至一直揚言要為師兄著書立傳。大概在陸沉眼中,師兄寇名,獨佔「真人」一說。所以陸沉在成為三掌教后,對白玉京內的兩位師兄,從來只稱呼寇名為「師兄」,卻稱呼余斗為「余師兄」。


  此外關於這位師兄,陸沉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奇怪言語,旁人至今無解,比如天根,一變為七、七變為九,復歸為一,假人……


  純陽真人首次雲遊白玉京之時,陸沉剛剛成為道祖小弟子沒多久。那會兒陸沉還比較「年輕氣盛」,與純陽真人說那天下道法,起於道祖,續香火於寇名,盛於我陸沉,將來蔚為大觀還與天下。


  陸沉一貫遊戲人間,喜歡與俗人說俗語,與高人便說那恐驚天上人的高語。


  等到純陽真人第二次造訪白玉京,陸沉就已經成功躋身十四境,有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五夢七心相」。


  事實上,當時與純陽真人一同遊歷玉皇城的身邊道友,便是陸沉化身之一的白骨真人。


  純陽真人猜測陸沉這條大道之一,比如五夢之外的七心相,極有可能是脫胎、證道於大掌教寇名的那句「一者,形變之始也,一變為七」。


  這種事情,在山上雖不多見,但確實是有一些先例的,就像前人提出了好似懸在空中的某個假想,荒誕不經,空中樓閣,之後偏偏有人真就做成了。


  至聖先師輕拍欄杆,緩緩道:「寇名要是早生幾年,不敢說天下十豪之一是囊中物,在那候補當中,必然有一席之地。」


  當世關於「無境之人」的道法源頭,有兩種說法,一種是來源於西方佛國,追本溯源於「無無」一說,一種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行乎萬物之上,蹈空如履實,寢虛若處床」。


  又因為此說,青冥天下某些登高望遠的得道之士,總覺得白玉京大掌教的道法,時常「似與佛經相參」,偶爾「又與儒法相近」。


  只是他們出於對大掌教的尊重,這種有大不敬嫌疑的想法,自然不會對外宣之於口,只在山巔好友之間,閑聊時提幾句。


  青冥天下有本流傳頗廣的志怪小說,無名氏所著,名為《述異志》,說遠古有一位得道真人,常在立春日泠然御風遠遊天下,立秋日則返歸風之窟穴,風至則人間草木生髮,去則天下草木搖落。


  這位看上去就很孔武有力的高大老人,轉頭笑問道:「你覺得未來如果也有類似天下十豪的說法,先前鄒子評選出來的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總計二十二人,有幾人能夠登榜?」


  純陽真人思量片刻,說道:「在貧道看來,至多兩成能夠登評。而且在這之前,一場各有機緣造化的爭渡,沒有個千年光陰,恐怕很難塵埃落定,除了五彩天下的寧姚,以及蠻荒共主斐然,已經名正言順,其餘眾人,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夠勝出。」


  言下之意,大概就是只有四五個年輕人,可以成功躋身「最山巔」的那十五六人之列。


  純陽真人此語,其實又有一個更深層的含義,那就是如今數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當中,必然有人會落選。某些飛升境圓滿修士跨步登高,各自合道,一樣會擠佔掉幾個名額。


  至聖先師打趣道:「純陽呂喦,怎麼都得算一個吧?」


  純陽真人卻搖頭道:「貧道是散淡人,就不湊這個熱鬧了,想要從小處覓大道。」


  至聖先師似乎半點不覺得奇怪,問道:「只因為覺得至道不可以情求,故而打算慧劍斬情絲?選好道場了?」


  純陽真人點點頭:「選好了,就怕去得出不得,就此淪陷其中,萬劫不復,所以可能還需至聖先師幫忙挑選一人,稍稍護道,只在關鍵時刻,說幾句題外話。」


  至聖先師笑道:「好巧不巧,應了那句老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呂喦有些無奈。倒不是對至聖先師的人選不滿意,而是一旦選擇了此人,估計自己就得拿出一點什麼了。也不是心疼這點「什麼」,而是到了呂喦這種境界的修道之人,看待結緣一事,無論好壞,其實都會比較麻煩。


  呂喦說道:「容貧道再看看?」


  至聖先師說道:「這是什麼話,說得好像我在強迫你點頭一樣,這是你們雙方你情我願的事情,退一萬步說,即便你答應了,我不得一樣問過陳平安才行,他要是不答應,我還能強求啊?」


  大雨滂沱,有人頭戴竹斗笠,身披青蓑衣,走在江邊,遇到山峰,只需腳尖一點,身形飄忽如一抹青煙,轉瞬間便來到山巔。


  這條錢塘江,古名折江,又分南北兩源,支流眾多,此刻陳平安就站在那條七里瀧的口子上,舊錢塘長曹涌,如今的寶瓶洲齊瀆淋漓伯,道場就在附近,是一處名為風水洞的上古破碎秘境,傳聞龍氣盎然,是不少古蜀國蛟龍的收屍葬身之地。不過如今道場設置了幾層環環相扣的障眼法,尋常地仙,便是精通地理之術,手上再有一幅堪輿圖,也只能兜兜轉轉鬼打牆,不得其門而入。


  陳平安刻意收斂氣機,壓制一身拳意,任由雨水敲打在身,扶了扶斗笠,遠眺一處商貿繁華的縣城。岸邊店鋪林立,建造有眾多會館,供同鄉水客行商在此歇腳、議事。


  岸邊除了各色商船,還停靠著一種名為茭白船的花舫。按照本地縣誌記載,水上居住著九姓漁民,都是賤籍,不得參加科舉,不得穿鞋上岸。他們即便離船登陸,衣衫服飾也要與平民百姓做出區分,就像此刻,光憑手中雨傘,船戶身份都能一眼分明。


  而那條老蛟道場的入口,不同於一般仙家洞府建造在僻靜山野、幽深水底,其「山門」竟然就在那縣衙附近,恰好位於西北角那邊的玄妙觀和昭德祠之間。


  青同掀起冪籬一角,看了眼那邊,輕聲道:「傳聞這條錢塘老蛟,性情暴戾,馭下酷烈。」


  陳平安點頭道:「世間江河,各有水性,就像生而為人,有著一種從娘胎裡帶來的天性。」


  比如紅燭鎮,三江匯流之地,便是玉液江水性無常,沖澹江水烈,繡花江水柔。而這條錢塘江主幹的水性如何,那些吟誦大潮的詩篇,就是明證。曹涌在尚未躋身元嬰境之前,治理轄境水域的手段極其嚴苛,與早期那些朝廷封正的鄰近江水正神,多有廝殺,動輒打殺水族生靈數十萬,傷稼數百里。


  察覺到那份天地異樣,有袞服老者,氣勢洶洶地從道場內大步走出,站在玄妙觀外,身材魁梧,深目,輪廓鮮明,多須髯。


  這位真身幾乎常年待在風水洞內的大瀆淋漓伯,眯起一雙金色眼眸,雙手扶住腰間玉帶,望向那處山頭的一抹青色。


  他只要運轉本命神通,便能見尋常練氣士所不能見,只見那山巔青衫客,面容模糊不清,身邊還有一個頭戴冪籬的隨從。


  曹涌朗聲開口道:「道友既然來都來了,還要藏頭露尾,就如此見不得人嗎?」


  不等言語落定,他就已經運轉神通,凝聚漫天雨水為一道水法,化作一條長達百丈的青色長龍,直撲山巔那對狗男女而去。


  竟敢在自家地盤之上,與一位相當於玉璞境的大瀆公侯,抖摟這種……海市蜃樓的幻境秘法?


  只是下一刻,曹涌便心情凝重起來,只見那青衫客只是一抬手,耍出一記類似袖裡乾坤壺日月的仙人神通,直接將那條水龍收入袖中不說,再換手抖袖,左手進右手出,好似將一條河水悉數倒入山腳滾滾江水中。


  青同有點幸災樂禍,在這夢中,陳平安就是老天爺,你一條玉璞境水蛟,早就失去了坐鎮小天地的優勢,還怎麼與之鬥法?


  陳平安跨出一步,縮地山河,徑直來到曹涌身邊,摘下斗笠,抱拳笑道:「晚輩陳平安,見過淋漓伯。」


  晚輩?曹涌看清楚對方的容貌后,吃驚不小,尤其是對他這個自謙稱呼,更是意外。


  雙方見都沒見過,沒有半點香火情可言,何必如此自降身份、執晚輩禮?

  曹涌按下心中疑惑,拱手還禮:「大瀆曹涌,見過陳隱官。」


  曹涌側過身,伸出手掌,笑道:「隱官請。」


  洞府出現了一道小門,門額是「別有洞天」四個金色大字,還有一副楹聯。


  「洞中洞見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青同視線透過冪籬,掃了一眼對聯,輕聲道:「洞中洞,見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只是青同很快就換了一個說法:「洞中,洞見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曹涌笑問道:「敢問這位道友,莫不是寧劍仙?」


  陳平安一時語噎。


  冪籬薄紗之內,青同也是狠狠翻了個白眼,這條老蛟是啥眼神啊?難怪如今才是個半桶水的玉璞境。


  曹涌自知失言,就只當自己什麼都沒說,領著兩人一起步入風水洞中。


  洞府之內,三人穿廊過道,只見那白璧樑柱青玉階,珊瑚床榻水精簾,琉璃門楣琥珀橋……人間珍寶畢盡於此。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這座風水洞內,雖然靈氣充沛濃稠如水,卻空無一人,就連符籙傀儡都沒有,顯得了無生氣。


  得知年輕隱官來意之後,曹涌沒有急於表態,只是問道:「隱官為何會找我?」


  陳平安說道:「我們落魄山有位前輩,我跟弟子裴錢的拳法,絕大部分都是他教的,他與曹老先生算是不打不相識的故友。」


  曹涌稍加思索,便試探性問道:「是那崔誠?」


  不難猜,寶瓶洲一洲山河,能夠教出陳平安和裴錢的純粹武夫,不是大驪宋長鏡,就是那個失蹤多年的崔誠,加上陳平安是文聖一脈的關係,崔誠的孫子,綉虎崔瀺,曾經有個文聖一脈首徒的身份,顯然要比宋長鏡可能性更大,何況陳平安都說了,此人與自己屬於不打不相識,那就只能是崔誠。


  果不其然,陳平安笑著點頭。


  其實曹涌身為錢塘長老蛟,原本可以在百年前就躋身玉璞境,只是那會兒錢塘江水域,遭遇了一場千年難遇的大旱,曹涌無計可施,只得現出真身,牽引海水,倒灌錢塘江,這才帶來了一場甘霖。這等行事,無異於悖逆自身大道,也就是已經沒有了頂頭上司的緣故,老蛟「只是」落個折損三五百年道行的下場,要是擱在三千年之前,或是萬年之前,曹涌就可以直接走一遭剝皮抽筋掉腦袋的斬龍台了。


  在這之前,崔誠對性情暴躁的錢塘長,是不太看得上眼的,還曾因為一樁風波,登門找到曹涌,有過一場氣勢凌厲的問拳。


  在那之後,崔誠才對曹涌的印象有所改觀,再次主動登門,不問拳,只是……問酒一般。


  不過崔誠當年在落魄山竹樓那邊教拳,與陳平安從不提及任何過往,好像一次都沒有。


  老人反而是到了暖樹和小米粒這邊,才會一點架子都沒有,樂意與兩個小丫頭,主動聊些早年行走江湖的故事。


  聽裴錢說,暖樹姐姐每次都會認真聽,小米粒可就了不得了,聽到了某些已經說過一兩遍的故事,就使勁搖頭,半點面子都不給的,直接撂下一句:「說過啦說過啦,換個更加精彩的、嚇唬人的山水故事聽聽」……之後的故事,老人也從不讓小米粒失望。當然,小米粒的捧場,也是很了不起的,聽得一驚一乍的,會有無數的感嘆詞。


  陳平安給曹涌介紹身邊那位道友,道號青同,來自桐葉洲。


  曹涌自然從未聽過此人,就只當是某位不輕易拋頭露面的世外高人了。


  只是青同開口第一句話,就讓曹涌越發對此人高看一眼。


  「淋漓伯,好像與純陽真人有過一場不淺的道緣。」


  曹涌沒覺得這是什麼不可說的秘事,點頭道:「曾經有幸聽聞一個自號純陽的道門真人,講解《火經》,我憑此證道小成,得以躋身元嬰境,可惜純陽真人的這份傳道恩德,始終未能報答。」


  那位外鄉道人,當年在風水洞為曹涌傳道說法時,大道顯化,妙語如珠,降下一場火雨。經過這場火雨淬鍊,之後曹涌走江就極為輕鬆順遂了,就像一個殿試金榜題名的進士老爺,轉頭去參加一場府試甚至是縣試,當然是手到擒來的一樁小事了。


  曹涌知道了年輕隱官與崔誠的那層關係后,就毫不猶豫答應了那一炷心香的事。


  曹涌突然問道:「又有客人登門了,一船兩撥人,都是我水府這邊的舊友,陳山主介不介意一起見個面?」


  陳平安笑道:「悉聽尊便。」


  其實陳平安比曹涌要更早察覺到那一行人的行蹤。


  江上一條小船中,坐著三位別洲練氣士,兩位寶瓶洲本地水神。


  見陳平安在一條水蛟這邊如此禮數周到,青同心中有些犯嘀咕,在自己這邊,隱官大人怎麼就沒半點客隨主便的意思。


  曹涌自然不知內幕,依舊為年輕隱官率先介紹那條船上乘客的身份。


  兩位水神,都是有資格開府的湖君。一位治所是那鄰近錢塘江的青草湖,位於龍游縣和烏傷縣附近,女水君名為竹湘。另外一位湖君,名為王象晉,治所在那當塗縣的碧螺湖。


  另外三位,都不是寶瓶洲本地修士。其中有來自南婆娑洲醇儒陳氏的陳真容,擅長畫龍。此外兩位來自中土神洲,女修士名為秦不疑,自稱洛陽木客的漢子,則是個包袱齋。


  這三位外鄉修士,其實之前就來過這邊做客,只是陳真容臨時起意,說是要去遊歷一趟龍游縣。龍游縣在上古時代屬於姑篾之地,設置為太末縣,後來數次改名,最終才定名為龍游。


  大雨滂沱,天色晦暗,浮客危坐,歸舟獨行。


  江水中有一條烏篷小船隨波起伏,白雨跳珠亂入船,看上去隨時都有傾覆之憂。


  船上有五人正在飲酒,談笑自若,他們自然都是得道之士,神仙中人。


  閑聊之事,也與修行有關,只是各執己見,是說那飛升之下總計十二境,到底是哪個境界最為關鍵。


  有人說是那下五境中的留人境,柳七首創,再由某人拓寬道路,可以讓修士一步登天。


  又有人說是中五境第一層的洞府境,理由是我輩修行一事,往難了說,腳下道路何止百千條,旁門左道,歪門邪道,道多歧路,可究其根本,不過是開門、關門二事,關了門,身與道心,皆幽居山中,一旦開門,萬丈紅塵,紅塵滾滾,更是修行,與那佛法之大乘小乘有異曲同工之妙。


  也有人說當是觀海境最為重要,修行之人開始登山,在此境界如樓觀滄海,境界不高,卻氣魄最大,只說那無名氏傳下的其中半句「九洲居中,如蛇盤鏡」,是一種何等廣闊的視野,之後諸多境界,就算是那上五境的玉璞、仙人兩境,所處位置高則高矣,其實依舊不能與之相提並論。


  見那陳平安並不排斥此事,曹涌便帶著他與那青同道友一起離開洞府,來到岸邊,迎接那條即將靠岸的小船。


  疾風驟雨,白晝如夜,他們一行三人都不用施展什麼障眼法了。


  船上五位,瞧見了岸上三人後,須臾間,便是香氣環旋,有女子身姿婀娜,天然辟水,無須任何雨具,飄來岸邊,看著那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子,竟是有幾分臉色靦腆,她伸出手指捋了捋鬢角,眼神光彩熠熠,柔聲道:「水府幽深,偏居一隅,小神暗昧,風鬟雨鬢,慘不忍睹。」


  青同在心中嘖嘖不已。


  陳平安微微低頭,抱拳笑道:「見過青草湖竹湘水君。」


  碧螺湖湖君王象晉,身材修長,只是覆有面具,上岸后,見到那位青衫客,如書生見書生,作揖行禮道:「讓陳先生見笑了。」


  王象晉生前是一介文弱書生,並無功名在身,也非戰場英靈,屬於志怪小說裡邊最典型的那種福緣深厚之人,因緣際會之下,嫁入舊碧螺湖內的龍宮水府為婿,龍君在壽終正寢之前,便遜位於王象晉。因為王象晉文質彬彬,龍君擔心他無法懾服水怪,便贈予他一張鬼面,戴上之後赤面獠牙,獰如夜叉,是件水法至寶,龍君讓女婿晝戴夜除,既可輔助修行,亦能震懾群雄。繼湖君之位,其神立像,便是覆鬼面的姿容,祠廟內其餘陪祀從神亦然。 陳平安作揖還禮,微笑道:「久聞碧螺湖湖君大名。」


  那背木槍、腰佩白楊刃的中土女修,與神色木訥的包袱齋,都只是與年輕隱官點頭致意,陳平安也就跟著點頭致意。


  有那酒糟鼻的陳姓老人,倒是爽朗笑道:「陳山主,咱倆算不算遠房親戚?」


  陳平安笑道:「能算,就是比較勉強。」


  老人玩笑道:「難怪阮鐵匠最不喜歡聊你的事情。」


  陳平安笑容如常,也不搭話。


  老人突然問道:「先前我們幾個,在船上聊十二個境界中到底哪個最重要,陳山主是個什麼看法?」


  陳平安神色認真道:「都重要。」


  老人愣了愣,豎起大拇指:「高見!」


  之後曹涌便讓他們先去府中,自己則要為年輕隱官送一段山水路程。


  陳平安離開七里瀧之前,與這位淋漓伯詢問一事是否可行。


  老蛟雙手扶住腰間玉帶,神色洒然道:「有道之士證道得道,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在徵得老蛟同意后,陳平安便一揮袖子,風雨驟然停歇片刻,金光點點,化作一條金色長河湧入袖中。


  歷史上曾有先後一千多位文人騷客,留下了兩千多首詩詞。


  而那些被地方府志縣誌記錄在冊的詩詞,文字多達數十萬,它們此時如獲敕令,從一本本書中好像被「剝離」了出來。


  曹涌見此異象,哪怕陳平安與那青同道友已經離開,依舊站在原地,久久沒能回過神來,心中感慨萬分,不承想年輕隱官在劍術、拳法之外,道法亦是如此不俗。


  廊道中,呂喦問道:「至聖先師之前就見過鄒子了?」


  「見過了,還聊了幾句,最後鄒子與我說了句硬話,『同桌吃飯,各自端碗』。」至聖先師點點頭,「因為我先與鄒子說了句軟話,『你一個算命的陰陽家術士,就不要欺負我們的儒家弟子了』。」


  純陽真人發現身邊的至聖先師,好像心情不錯,滿臉笑意,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聲。


  純陽真人問道:「至聖先師,是看到了什麼……未來景象?」


  「看了些過往,看到了所有的修道之人,所有的凡夫俗子,我們每一個人,站在這大地之上,就像一座座……山峰,我們無一例外,都是頂天立地的姿態,各有高低罷了。我們不管遇到任何事情,即便低頭,彎下腰去,依舊是腳踩大地,背負青天。」


  至聖先師微笑道:「至於未來事,看破不說破,說破就不靈。」


  那是無數條細微的軌跡路線,造就出了無數幅模糊不清的畫卷,最終卻在某一處重疊、聚攏為一。


  天地間雲霧散去,依稀可見有人領銜,數道身影緊隨其後,漸次登高。


  但是在這之前,至聖先師又看出了某個不同尋常之處。


  至聖先師忍不住拍欄而笑。


  那幅畫面一閃而逝,是之前三教祖師聯袂去往驪珠洞天舊址,當時在小鎮之內,三人之中,唯有道祖見了陳平安。


  道祖與陳平安並肩而行,一起走向那條泥瓶巷。


  最終道祖止步於小巷之外。


  黃庭國,一處小縣城內,縣名遂安,遂願之遂,平安之安。隸屬於嚴州府,而這嚴州府又是黃庭國出狀元、進士最多的一處文教勝壤,此縣不通大驛,但是多書香門第,進入縣城之前,就可以見到一處屹立在小山頂上的文昌塔。


  自古文風鼎盛之地,往往就是這樣,不見城鎮先見文昌塔。


  青同散開神識,將這縣城內打探一番,要說是那「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以青同的境界和眼光,照理說也該瞧出幾分端倪才對,只是縣城周邊的河水溪澗,好像連個河婆都沒有,一縣之地,靈氣稀薄至極,武運更是慘淡,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文運倒是有那絲絲縷縷的跡象,只是不成氣候,多是祖蔭庇護的綿延傳承,來自某些敕建牌坊樓,以及那些懸「進士及第」的祠堂匾額,陋巷貧寒之家也有些。青同越發疑惑不解,莫不是自己眼拙了,有那不出世的山巔大修士或是功德聖人之流在此隱居,故意遮蔽了天機?


  青同便忍不住問道:「我們這趟是要找誰?」


  陳平安笑道:「不找誰,就是隨便看看,等到桐葉洲下宗事了,我回了落魄山,將來會來這邊久居……也不算久居,有點類似衙門的點卯吧,在一處鄉塾裡邊開設蒙學。」


  之前陳平安暫借陸沉一身道法,以十四境修士的姿態,在那場遠遊途中,就相中了此處,黃庭國本就與舊大驪版圖接壤,距離落魄山不遠不近,打算將來就在這邊當個教書匠。


  青同誤以為聽錯了:「鄉塾蒙學?!開館授業,當個教書先生?」


  要說一個暫無文廟功名的陳平安,是即將主持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擔任書院山長,甚至都沒個「副」字,青同都不至於如此震驚。


  陳平安點點頭:「就我這點學問,半桶墨水晃蕩的,當然就只能教教蒙學孩子了。」


  青同哪裡會相信陳平安的這套措辭,立即提起精神,覺得自己方才那番神識巡遊,肯定是馬虎了,錯過了某些痕迹,故而未能找出此地的真正奇異所在,剎那之間,整座遂安縣城就被青同的一粒芥子心神籠罩,衙署祠廟,宅邸街巷,各色店鋪,甚至連那些古井底部都沒放過,只是依舊尋覓無果,幾個眨眼工夫過後,青同猶不死心,將縣城外的幾處山頭、流水都一一看遍,山嶺、河流的來龍去脈,都仔細勘驗一番,終於收起神識,試探性問道:「你是相中了某位前途無量的修道坯子?」


  陳平安打趣道:「你要是跟著我崔師兄混,一定可以混得風生水起。」


  青同聽出其言下之意,是在說自己無利不起早呢。


  陳平安雙手籠袖,帶著青同步入縣城內,雙方如無境之人入無人之境。


  街上熙熙攘攘,因為是大年三十,哪怕兩邊鋪子都關了,依舊處處熱鬧喜慶。


  陳平安說道:「先前路過此地,在縣衙那邊翻了幾本地方縣誌,已經百餘年沒有出一個進士了,就像一個收成不好的荒年。」


  青同這才記起在那十二幅山水幻境畫卷中,這位出身文聖一脈的年輕隱官,對科舉制藝一道,極為熟稔。


  難不成真打算在這兒當個隱姓埋名的鄉塾夫子,成天與一些穿開襠褲、掛鼻涕的孩子廝混?

  堂堂兩宗之主,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然後花幾年甚至十幾年工夫,就只是為了栽培出一位所謂的進士老爺?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化名想好了,就叫竇乂。」


  青同問道:「是《益稷篇》裡邊『丞民乃粒,萬邦作乂』的那個乂?」


  陳平安似乎小有意外,咦了一聲:「不承想青同道友的學問,相當不淺啊。」


  青同抽了抽嘴角:「隱官謬讚了。」


  陳平安說道:「謬不謬不清楚,反正讚揚是真。」


  青同一想到先前七里瀧岸邊,年輕隱官與陳真容的那句「都重要」,便安慰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青同笑問道:「隱官大人要是致力於科舉,能不能連中三元?」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連中三元?想都不要想的事情,要是在大驪王朝,別說一甲三名了,我可能考取二甲進士都難。可要說在這黃庭國,幫著遂安縣帶回一塊『進士及第』匾額,還是有幾分希望的。未必是我才學多高,只不過制藝一途,越是小國訣竅就越多,是有捷徑可以取巧的。比如試卷上邊的字體,館閣體是有細分門道的,可以根據座師房師閱卷官們的學問脈絡,來做安排,反正都可以投其所好。」


  青同說道:「聽說你的嫡傳弟子當中,有個叫曹晴朗的讀書種子,曾是大驪王朝的榜眼?」


  要是早先這麼會說話,我早就請青同前輩喝酒了。陳平安笑道:「補充一下,曹晴朗除了是殿試的榜眼,還是先前那場京城春闈的會元,所以說皇帝宋和的眼光真心一般。」


  要是選曹晴朗為狀元,上次在京城那場婚宴上見面,哪怕自己不答應那件事,但是怎麼都會起身相迎吧。


  之後在春山書院,陳平安與先生閑聊,說起此事,不都是差不多的說法?一個為學生,一個為再傳弟子,都打抱不平呢。


  帶著青同一路嫻熟穿街過巷,其間陳平安沒來由問起一事:「先前在酒肆裡邊,你好像跟仰止聊起了小陌,聊得還挺開心?是有什麼……掌故?」


  青同搖頭道:「沒有!絕對沒有!」


  明擺著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我保證不給小陌通風報信。」


  關於小陌的事迹,別說浩然天下沒有任何記載,就算是在蠻荒天下,山上都沒什麼流傳開來的小道消息,不然避暑行宮肯定會記錄在冊。


  青同依舊是搖頭如撥浪鼓,只是突然間就笑了起來,他趕緊伸出拳頭抵住嘴巴,咳嗽一聲。


  這可就是此地無銀三萬兩了。


  陳平安斜瞥一眼,說道:「回頭我自己問問小陌。」


  青同生怕陳平安在小陌那邊添油加醋,只得說道:「仰止說了件小事,說小陌早年曾經被一位女修糾纏。」


  陳平安馬上眼睛一亮,追問道:「怎麼個糾纏不清?她叫什麼名字?」


  青同硬著頭皮說道:「化名白景,至於她的道號,就比較多了,跟女子換衣裙差不多,更換頻繁,比較出名的幾個,有那『朝暈』『外景』『耀靈』。反正我從沒見過她,只是聽過一些傳聞,據說劍術極高,殺力極大,脾氣極差。白景跟小陌一樣,都是劍修,她還是那副『緯甲』的主人,與小陌是差不多的道齡,她卻要比小陌稍早躋身飛升境。曾經在蠻荒那輪大日之中開闢道場,但是無法久居,每過數百年就需要重建府邸,所以蠻荒天下的妖族,煉日拜月一道,半數修士都繞不開她,需要孝敬這位劍修。」


  陳平安聽著那位女劍修的化名和那堆道號,好奇問道:「難道白景是那火精化身?」


  古怪神異,各有出身。只說「外景」這個道號,真心不俗。


  青同搖頭道:「外界一直有這樣的猜測,不過應該不是,因為先前在酒鋪,我與仰止就問了這一茬,仰止說這白景的大道根腳,真身並非『神異』一途,就是從妖族開竅鍊形,一步步登頂的。仰止還說,緋妃可能是白景的再傳弟子。」


  陳平安越發疑惑:「那她怎麼就糾纏小陌了?是起了一場大道之爭,還是劍修之間的恩怨?」


  青同嘿嘿笑著:「好像是白景瞧上小陌了,要與小陌結為道侶,小陌不肯,其間先後問劍三場,打又打不過,就只好一路逃,這不就逃到了落寶灘那邊躲起來,跟著那位碧霄洞主一起釀酒了。」


  其實仰止說得要更直白些,一句話說得青同只覺得胸中鬱氣一掃而空,所以之後跟著陳平安遊歷,一直心情不錯。


  仰止當時的原話是:「白景差點睡了小陌。」


  陳平安說道:「仰止碎嘴,你也跟著?」


  青同頓時無言。你要是不問,我會說這些?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嘖嘖道:「沒想到咱們小陌也這麼有故事。」


  這黃庭國,一國境內,寒食江、御江和白鵠江,還有作為白鵠江上游的鐵券河,都是名列前茅的江河。


  作為大驪朝廷藩屬國之一,能夠擁有如此之多的水運,確實也算祖上積德了,畢竟繼承了昔年神水國一部分正朔「祖業」。


  紫陽府的開山鼻祖,女修吳懿遠遊歸來,乘坐一條私人渡船,回到了自家地盤,路過那條鐵券河,吳懿飄然下船,一揮袖子,先將渡船上邊的十數位婢女丫鬟,變成一摞符籙紙人,再默默掐訣,將那條雕欄畫棟的三層綵船,變成一枚核雕小舟,與那疊符籙一併收入袖中。


  鐵券河神祠名為積香廟,祠廟內供奉的那尊彩繪神像,是位相貌儒雅的老文官,感知到那位紫陽府開山鼻祖的一身濃厚道氣,頓時金光閃爍,水氣瀰漫,從中走出一位高瘦老者,正是此地河神,瞬間飄出祠廟百餘里。見著了對岸那位眉眼冷清的高挑女子,老者立即作揖到底,行了個大禮,扯開嗓子喊道:「鐵券河小神高釀,恭迎洞靈元君鑾駕!」


  誠意夠不夠,就看嗓門高不高。


  他雖是黃庭國朝廷封正的河神,事實上卻是紫陽府的附庸,一座河神祠廟,有點類似「家廟」了。


  吳懿身為老蛟程龍舟的長女,道號洞靈,又是紫陽府開山祖師,因為是女修,精通道術,故而又被尊稱為洞靈元君。


  當然是一種僭越了,元君頭銜,可不是隨便一位女修就能戴在頭上的,不過在浩然天下這邊,只要不是道門女冠和山水神祇,文廟是不太計較的,這一點,類似各國朝廷地方上禁之不絕的淫祠,可要是在道門科儀森嚴的青冥天下,非上五境女冠不得敕封元君,這是大掌教訂立的一條鐵律。


  吳懿以前對這「洞靈元君」的敬稱,一向頗為自得,總覺得沒什麼失禮的,外人大不了就是早喊了幾百年,反正總有一天,她會名正言順獲得元君稱號。


  只是今天吳懿卻皺眉不已,訓斥道:「什麼元君,懂不懂規矩!」


  鐵券河神立即改口道:「小神拜見洞靈老祖!」


  吳懿之所以轉性,當然是得了父親的一道法旨,程龍舟要她在家鄉地方上,規矩點,少擺些無聊的空頭架子,不然如果哪天被他得知,在北嶽魏山君與那大驪禮部的山水考評上,得了個不太好的評語,就會讓她去大伏書院關門讀個一百年書,省得外人說他程龍舟教子無方。


  前不久吳懿剛剛乘坐一條老龍城的苻家渡船,跨海去了一趟桐葉洲,覲見父親,也算是為父親的高升道賀,吳懿當然不敢空手前往,將紫陽府密庫直接掏空一半作為賀禮,弟弟因為是寒食江水神,不得擅自離開轄境,更無法跨洲遠遊,就只好讓姐姐吳懿幫忙捎帶禮物。


  父親程龍舟,從披雲山的林鹿書院副山長,升任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桐葉洲大伏書院山長。其實對這對姐弟來說,唯一的好處,就是他們再不用擔心,自己哪天會被父親當成進補之物了。


  然後吳懿趕在年關時分返回寶瓶洲,走了趟老龍城新址,幫著黃庭國皇帝牽線搭橋,與那幾個如同地頭蛇的大姓門第,談了幾筆買賣,再去了趟東邊大瀆入海口附近的雲林姜氏,最後去拜會了一下有那「世交之誼」的淋漓伯。這條舊錢塘長水蛟,升任為大瀆侯爺后,府邸依舊建立在七里瀧風水洞,按照輩分,勉強算是吳懿的世伯。可其實真要計較起來,雙方就是平輩,畢竟吳懿的道齡,其實要比後者長。只是那條水蛟好造化,在修行一途,後來者居上,在吳懿還在為躋身元嬰境苦苦掙扎時,這位錢塘長早就是一條得道的元嬰境水蛟了。


  吳懿懶洋洋問道:「蕭鸞已經在府上候著了?」


  老河神沉聲道:「回稟洞靈老祖,那婆姨已經在府上待了三天,只等老祖鑾駕回府。咱們這位白鵠江水神娘娘,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行事風格,不曉得這次擺出堵門的架勢,又是圖個什麼。」


  他與那蕭鸞不對付,所以但凡有點機會,就要在吳懿和紫陽府這邊給蕭鸞下絆子。


  白鵠江祠廟與水府,距離紫陽府不過三百里水路,但是吳懿當年「出關」之前,數百年間,白鵠江水府跟紫陽府一直沒有什麼香火情。


  之前吳懿飛劍傳信紫陽府,讓自家府上準備一桌年夜飯。


  府主黃楮自然不敢怠慢,早就讓府上修士出門採辦各種山珍海味,如今在各處仙家渡口都能見著的那座珍饈樓,光是昨天和今天,就先後給紫陽府送來了五六隻食盒,其中就有書簡湖那邊特產的金衣蟹,而且是最為罕見的竹枝,據說是從池水城珍饈樓那邊專門派人送到紫陽府上的,傳聞即便是書簡湖當地野修,一輩子也吃不著兩回竹枝金衣蟹,因為能夠吃上一頓,就是運氣極好了。


  吳懿瞥了眼那位一貫乖巧伶俐的老河神,道:「高釀,今兒府上的年夜飯,有你一份,可別遲到了。」


  不給那廝阿諛奉承半句的機會,吳懿已經掐了個道訣,使了個水法,身形好似化作一條碧綠色的流水綢緞,如有雷電激繞其身,一時間空中雲煙沸涌,如龍擘青天而飛去,以至於遠處的整座紫陽府都要擺簸不已,然後在一處大殿之中,吳懿重新凝聚為高挑女子的人身,打了個哈欠。


  吳懿置身於劍叱堂。一般的譜牒修士,返回山門,第一件事多半是走一趟祖師堂,敬香祭祖。不過吳懿本就是紫陽府的開山鼻祖,總不能祭拜自己吧。至於那些牽線木偶一般的歷任府主,其實好些個都淪為她的盤中餐、腹中物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真是半點不惜命。有那學了點房中術便想要與她雙修的,也有趁她閉關就想謀權篡位的,還有勾結外人試圖欺師滅祖的。


  洞靈老祖打道回府,動靜又大,就算是那些離著大殿頗遠的地界,府內譜牒修士和丫鬟雜役們也紛紛停下手上活計,跪地不起,口呼老祖。


  也不管開山老祖看不看得見,聽不聽得著,反正都是一份心意。


  吳懿轉頭望向大殿門口,等著黃楮等人來這邊恭迎大駕。


  都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以前的寶瓶洲,別說地仙,就是個龍門境,都足可橫行一方,隨處遊歷,招搖過市。如今哪裡成?任你是位元嬰境,恐怕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吧。


  鐵券河邊,高釀久久沒有收回視線,腳邊河流被吳懿遁法的氣機牽引,水面起伏不定,掀起陣陣驚濤駭浪,老河神都沒敢平穩水勢,只是杵在原地感慨不已,洞靈老祖的這一手水法,真是玄妙通神了,比自己這江河正神都要抖摟得順溜了,高釀不由得嘆息不已,輕輕搖頭,喃喃道:「人各有命,羨慕不來啊。」


  只是高釀又有幾分心疼,紫陽府的年夜飯,可不是白吃的,若是空手登門,畢竟於禮不合。半點不比參加魏大山君的夜遊宴來得輕鬆啊。


  耳邊驀然響起一個略帶笑意的嗓音:「確實令人羨慕。」


  高釀猛然轉頭,瞧見一個青衫長褂的外鄉人,有幾分眼熟,再定睛一瞧,一下子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實在是對方的身份太多,只需隨便拎出一個,都能讓自己吃不了兜著走,老河神只覺得畢生功力,竟是一成都使不上勁了。


  陳平安笑道:「高河神不用如此局促。」


  高釀小心翼翼問道:「陳山主此次出門,是要找洞靈老祖敘舊?」


  陳平安點頭道:「是要找吳懿談點事情。」


  高釀立即說道:「小神願為陳山主帶路!」


  這位以「死道友不死貧道,貧道幫你撿腰包」著稱朝野的鐵券河神,金玉譜牒上邊的品秩,遜色於白鵠江這樣的江水正神,祠廟神像高度也就矮了三分,但是論金身堅韌程度,卻半點不輸蕭鸞,這就是有靠山的好處了,世俗王朝的公門修行,講究一個朝中有人好做官。山水神靈,若是山上有人,一樣事半功倍。像這條鐵券河,就因為與紫陽府的關係,河廟庫房就有神仙錢,有錢就能拉攏山上仙師和達官顯貴,幫忙揚名,名聲在外,有香客便有香火,只要香火鼎盛,便有了更多心誠的善男信女,來此虔誠燒香,許願便靈驗幾分。


  陳平安笑道:「不著急去紫陽府,有勞高河神帶我逛一逛鐵券河。」


  「柴門有慶,榮幸至極。」高釀都沒敢大嗓門說話,戰戰兢兢,顫聲道,「小神只怕鐵券河景緻尋常,入不了陳山主的法眼。」


  陳平安搖頭笑道:「上次行走匆忙,只是潦草看過鐵券河的風光,這次怎麼都得補上。」


  之後隨便聊到了紫陽府那頓異常豐盛的年夜飯,陳平安神色古怪幾分。


  如今好些山水邸報上邊,都夾雜著一句「人生難見兩回竹枝金衣蟹」。估計光憑這句話,就能讓書簡湖的金衣蟹銷量暴漲,別說將相公卿,就是山上修士,只要有錢有關係,能信這個邪?


  吃過一回,就要吃第二次,等到吃過了第三、四次,興許覺得滋味也就那樣了,但是能夠吃上多次竹枝蟹的,他們的身邊人要是遇到些事情,不知道給這撥人送什麼禮,或是每逢金秋時節,想要打點關係,那贈送此物想來總是無錯的。


  一看就是咱們那位董水井的生意經了。什麼叫天賦異稟,大概這就是了。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這趟遊歷,一路上巧合多了點。」


  齊瀆碧霄宮那邊,邵雲岩和酡顏夫人、南塘湖水君恰好前腳做客,不然陳平安是絕對不會主動去南塘湖的。


  之後在七里瀧風水洞,除了曹涌與純陽真人的那份道緣,還遇到了陳真容、秦不疑一行人。


  以及在這紫陽府,白鵠江水神娘娘蕭鸞,恰好在府上。


  其實青同就一直在附近,頭戴冪籬,一身碧綠法袍,姍姍然走在水畔。


  青同用一種苦兮兮的嗓音說道:「畫卷一事,確實是鄒子的安排,可在這之外,我真就半點不知情了,難道一連串巧合,也是鄒子的手段不成?」


  陳平安不置可否。


  青同跟隨此人一路同游,親眼見親耳聞陳平安與不同水神、修士打交道,心中某個念頭越來越強烈,都說一樣米養百樣人,怎麼到了這傢伙這邊,反倒是百家飯養出一個人?青同一時間心中惴惴,只是不知為何,發現陳平安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之所以肯定不會去南塘湖,是陳平安想起了某個很……欠揍的道理,是一個「書本上不說,老話都不提」的狗屁道理。


  有些自願去做的好事,那麼行事之人,最好別把好事當成一件好事去做,這就可以為自己省去許多麻煩。


  既符合書上所謂的道理「君子施恩不圖報」,關鍵是未來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會有任何失望,再有他人之回報,就都是意外之喜了。


  陳平安之所以會有此想,是因為學生崔東山早年曾經說過一番極其「誅心」、十分刻薄的言語,說那天底下不少好人做好事,好人是真,好事也是真,唯一問題在於他們興許可以不求「利」字之上的絲毫回報,卻難免會索求人心之上的某種迴響,一旦如此,那麼在某些被施恩之人眼中,甚至還不如前者來得清爽、輕鬆。


  陳平安一邊繼續與高釀閑聊,與這位河神討要了幾本鐵券河周邊府縣的地方志,高釀當然是滿口答應下來,這等小事,真是輕飄飄如鴻毛。


  遂安縣所在的嚴州府,其實與這鐵券河和紫陽府只隔著一個鄆州。


  在那鄆州地界,大驪朝廷曾經找到一處古蜀國龍宮遺址,那條溪澗好像剛剛命名為浯溪,水質絕佳,猶如甘泉。


  與家鄉龍鬚河一樣,同樣建有一座差不多樣式的石拱橋,只是橋下不掛古劍罷了。


  青同問道:「之前都到了紅燭鎮,就不回落魄山上看看?」


  陳平安笑道:「這就叫近鄉情怯。」


  紫陽府劍叱堂,吳懿高坐主位龍椅上,黃楮領著一大幫祖師堂成員,腳步匆匆,論資排輩,一個個井然有序,進了大堂后,各自站定位置,跟著府主黃楮一起拜見洞靈老祖。


  吳懿笑容玩味。


  因為想起了短則十年、長則二十年就會發生的一幅場景,相信會比今日這種小貓小狗三兩隻,更加氣勢恢宏。


  到時候她會站在一國嶄新的廟堂之上,唯一的變化,就是她會換個身份,成為國師,吳懿可能會披紫裳、執青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擔任過黃庭國侍郎多年的父親,曾經為吳懿泄露過天機,當年做客林間別業的高大少年於祿,其實是舊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


  於祿那一身龍氣,對於吳懿來說,確實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大補之物。


  只是當時父親都沒出手,吳懿自然不敢輕舉妄動,與父親搶食,找死嗎?

  前幾年,吳懿終於憑藉一門旁門道法,打破金丹瓶頸,躋身了元嬰境,而她將來躋身玉璞境的大道契機所在,便是那條齊瀆,只要她未來能沿著那條大瀆走水成功,相信就可以成為一洲版圖上屈指可數的上五境水蛟之一。


  至於那個轉去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這條大道算是與他無緣了,悔之晚矣。


  不管怎麼說,比起之前,他們這些四海、諸多陸地龍宮餘孽和蛟龍後裔,已經好太多了,須知在世間沒有一條真龍的漫長歲月里,那位斬龍之人的存在,宛如天條,懸在所有蛟龍後裔的頭頂,故而元嬰境就是大道盡頭了。父親是如此,那位風水洞錢塘長亦是如此,只能停滯在此境上,絕對不敢走水。


  況且此次跨洲為父親道賀,還有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父親為她面授機宜,指出了一條有望躋身上五境的陽關大道。


  所以這趟重返紫陽府,是吳懿要與黃楮商議搬遷事宜,吳懿除了要掏空財庫,還會帶上府內半數的譜牒修士,聯袂去往桐葉洲,靜待一事。說是「商議」,其實就是吳懿一聲令下,紫陽府照做便是了。至於剩下半座空殼一般的紫陽府,吳懿會承諾府主黃楮,以後這邊大小事務,都無須過問她這個開山鼻祖了,她也絕對不會插手半點,等於是徹底放權給了黃楮,讓一個有名無實的府主,真正開始手握權柄,足夠黃楮在黃庭國境內呼風喚雨了。


  聽說老祖的那個決定后,包括黃楮在內眾人,面面相覷。


  老祖這是鬧哪出?年夜飯還沒吃呢,這就開始分家了?

  吳懿手指輕輕敲擊椅把手,抬起腳尖,一下一下踩踏地面。


  黃楮心一緊,立即說道:「我這就去取祖師堂譜牒,任由祖師挑選弟子。」


  很快,黃楮就拿來一本冊子,畢恭畢敬為開山祖師雙手奉上。


  吳懿攤開那本紫陽府譜牒,看見上邊順眼的人名,便伸出一根手指,將其圈畫出來。


  大堂內,可謂落針可聞,只有老祖師窸窸窣窣的翻書聲,黃楮大氣都不敢喘,只是心中稍定幾分,因為祖師在譜牒冊子前邊圈畫不多,反而是那些居中書頁,選人最多,這就意味著未來紫陽府,龍門、觀海兩境的中堅修士、供奉,大多都會留下。如果老祖當真信守約定,遠遊桐葉洲,此後不再插手府上事務,對黃楮這個形同傀儡的府主來說,確實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吳懿依舊維持低頭看書的姿態,只是一個驟然間的視線上挑,黃楮卻已經視線低斂。


  吳懿將那本冊子隨手丟還給黃楮,再抖了抖袖子,道:「除了黃楮都退下,各忙各的去。」


  黃楮將譜牒冊子收入袖中,屏氣凝神,等著老祖發號施令。


  吳懿站起身,走下台階,黃楮後退幾步,再側過身,等到老祖與自己擦肩而過時,才轉身跟上。


  吳懿臉色不悅,問道:「蕭鸞這趟不請自來,她到底想求個什麼?」


  黃楮硬著頭皮答道:「口風很緊,我與她兩次見面,都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她只說要與老祖面議。」


  吳懿臉色越發陰沉,那白鵠江水神娘娘,她根本就不當一回事,當年蕭鸞頭回拜訪紫陽府,吳懿就曾讓她難堪至極,如果不是陳平安當時打圓場,幫忙緩頰,那會兒吳懿原本已經打定主意,要讓這個有「美人蕉」美譽的蕭夫人,在自家大堂內喝酒喝到吐的,不是都說這位江神娘娘雍容華貴、儀態萬方嗎?那我就讓蕭鸞醜態畢露,讓那些將蕭鸞視為畫中神女的裙下之臣,一想到那幅「美不勝收」的畫卷,就不知作何感想。


  曾經有一位外鄉元嬰老神仙,路過黃庭國,乘船渡江,與好友月下飲酒,興之所至,投酒杯入水,幻化成一隻白鵠。白鵠後來跟黃庭國的開國皇帝,有過一段露水姻緣。


  而那位元嬰修士的「好友」,正是吳懿的父親,萬年老蛟程龍舟,他與這位雲遊至此的道士虛心請教道法。


  所以在吳懿眼中,這位來歷不正、毫無出身可言的白鵠江水神娘娘,也配與自己平起平坐?


  只是至今,吳懿也不知曉那位道人的真實身份,連個名字都不清楚。


  只記得那中年容貌的外鄉道士,黃衫麻鞋,背劍執拂,確實仙風道骨。


  吳懿事後與父親問過一次,就不敢再問了。


  程龍舟當年只是說了兩句言語,打啞謎一般,說了等於沒說。


  「以有限形軀,煉無涯火院。」


  「結成無雙金丹客,地仙不被天仙辱。」


  顯而易見,父親對這位雲遊道士是極為推崇的。


  要不是有這麼一層關係在,蕭鸞休想坐穩白鵠江水神的位置。


  吳懿加重語氣,問道:「那邊還是封山的架勢?」


  黃楮點頭道:「始終是閑人止步,不許訪客登山。」


  吳懿撇撇嘴,神色複雜道:「敢信嗎?」


  黃楮識趣閉嘴不言。


  只用了不到三十年,落魄山就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山頭,變成了「宗」字頭門派。


  一些個好不容易開山立派的山上仙府,可能三十年過去,也就才收了幾個弟子,道場的府邸營造、締結護山大陣等,堪堪有了個雛形,能在當地站穩腳跟,與鄰近仙府、山下國家混個臉熟,就可以燒高香了。


  所以黃楮當然不敢信,只是他哪敢隨意置喙落魄山的崛起。


  其實對那落魄山,吳懿和紫陽府,當年其實並未如何上心,也就沒怎麼想著拉攏關係,去維持香火情。


  事到如今,就算紫陽府想要攀高枝,也是萬萬高攀不起了。


  披雲山附近,那座名不見經傳的落魄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剛剛晉陞宗門的正陽山,就像是個可憐的陪襯和墊腳石。


  風雪廟那邊就說了句公道話,竹皇宗主的這場慶典,是給落魄山舉辦的呢。


  吳懿立即讓現任府主黃楮親自走了一趟舊龍州,送去了一份姍姍來遲的賀禮,哪怕明知不討喜,可到底伸手不打笑臉人。


  當時年輕山主不在家中,又出門遠遊了,落魄山的待客之人是管事朱斂,也算是半個熟人了,當年跟隨陳平安一起做客紫陽府,好像與黃楮一番敘舊,聊得挺好。


  吳懿之所以沒有親自去落魄山,說來可笑,既是她抹不開面子,更是……不敢去。


  當年陳平安身邊跟著的那個黑炭小丫頭,竟然就是後來的大宗師鄭錢!落魄山的開山大弟子,裴錢。


  那場寶瓶洲中部戰役,吳懿是出過力的,也是遙遙見過鄭錢在戰場出拳的。


  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經常是殺妖、救人兩不誤。


  私底下,在戰事間隙,寶瓶洲的眾多譜牒仙師聚頭,說來說去,約莫最後就是一個共同感想——虧得鄭錢是自家人。


  大驪陪都甚至為她破例通過了一項決議,准許鄭錢趕赴戰場時,由她獨自一人,單開一條戰線。


  吳懿如何都無法將那個英姿颯爽、每次出手裹挾雷霆之威的年輕大宗師,與當年那麼個小黑炭形象重疊在一起。


  吳懿還記得那晚酒宴上,陳平安身邊確實跟著個小拖油瓶,是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她用了個蹩腳借口,想與當師父的陳平安討要一杯府上仙釀,結果最後還是只能喝一杯果釀解解饞。


  當年吳懿在陪都內,一次乘車訪友,在街上偶然遇到徒步而行的年輕宗師,那會兒吳懿還曾一頭霧水,不知那個出了名不苟言笑的鄭錢,為何願意主動與自己點頭致意,臉上還有幾分笑意,可能對方是誠心誠意,可落在旁人眼中,其實怪瘮人的。


  因為等到鄭錢出拳次數多了之後,大驪陪都就開始流傳起一個諧趣說法,「鄭錢一笑,戰場遭殃」。


  她每次投身戰場,都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結果,她路過之地,皆是滿目瘡痍的模樣。


  鄭錢只有遇到妖族強敵,或是她受傷不輕的時候,才會稍有笑臉,好像終於覺得有那麼點意思了。


  黃楮問道:「祖師何時見那蕭鸞?」


  吳懿冷笑道:「再晾她幾個時辰,等到年夜飯開席之前,再送客。找我談正事?那我就給她說三句話的機會。」


  這次蕭鸞拜訪紫陽府,只帶了一名隨從,孫登,是位純粹武夫,還是白鵠江水府的首席供奉。


  府上幫忙安排的住處,與上次一樣,好歹是個獨門獨院的僻靜地方,白鵠江水神娘娘的名號,在黃庭國任何一個地方都很吃香,哪怕是在黃庭國的皇宮大內,蕭鸞同樣會是君主的座上賓,唯獨在這紫陽府內不管用。


  世上施恩千萬種,求人只一事,低頭而已。


  蕭鸞在屋內焚香煮茶,茶具茶葉與那煮茶之水,都是蕭鸞自帶的,此刻她與孫登一起飲茶,放下茶杯后,苦笑道:「連累孫供奉一起給人看笑話了。」


  剛才府上那麼大的動靜,一聲聲洞靈老祖喊得震天響,再加上吳懿鑾駕降臨的水法漣漪,蕭鸞卻可以斷定自己一時半會兒,肯定是見不著吳懿的。


  孫登神色淡然道:「我笑人人笑我,平常心看待平常事。」


  蕭鸞一雙美眸熠熠瑩然,笑道:「若孫供奉是修道之人,白鵠江水府就要廟小了。」


  孫登搖頭道:「習武都沒大出息,就更別提修行了。」


  登山修道,太講究資質根骨與仙家機緣了,孫登自認沒有那個命。


  蕭鸞為孫登添了茶水,幾句閑聊言語過後,這位白鵠江水神娘娘,難掩愁眉不展的神色。


  上次是運氣好,矇混過關了,這次呢?

  她此次登門,是要與吳懿商量一件與自身大道休戚相關的緊要大事,因為蕭鸞剛剛得到一封來自黃庭國禮部衙門的密信,大驪空懸已久的那幾個關鍵水神位置,例如暫無主人的鐵符江水府,還有那淋漓伯曹涌騰出來的錢塘長一職,很快就都要一一按例補缺了,大驪朝廷為此籌謀已久,蕭鸞作為大驪藩屬國的一方水神,山水譜牒只是六品,她當然不敢奢望太多。其中最關鍵的,還是有個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說那玉液江水神娘娘葉青竹,似乎有意更換江水轄境,平調別地,她甚至不惜主動降低半級,也要離開玉液江。


  而黃庭國這邊作為水神第一尊的寒食江,就想要補缺那條鐵符江,而蕭鸞的白鵠江,與那寒食江水性相近,一旦寒食江水神能夠升遷,蕭鸞就有希望跟著更進一步,一併更換水神金身與祠廟水府所在,繼而按例抬升神像高度一尺。


  蕭鸞會與紫陽府承諾,自己願意去往黃庭國京城,面見皇帝陛下,鼎力推薦鐵券河水神,同樣順勢升遷一級,擔任白鵠江江水正神,畢竟此舉不算違禁。


  官場就是這樣,一人官身變動,挪了位置,不管是升遷還是丟官,往往「造福」下邊一批官員。


  而山水官場,尤為明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往往是一時錯過,就要動輒乾瞪眼百年光陰甚至是瞎著急數百年之久了。


  所以蕭鸞就想要來這邊走動走動,碰碰運氣,因為上次吃了個悶虧,如果不是某人仗義執言,自己能否走出紫陽府都兩說。其實蕭鸞近些年裡,沒少亡羊補牢,主動與紫陽府縫補關係,只是始終沒能再見著吳懿一面。


  可要說學那御江水神,耗費香火,以水神身份,與朝廷求得一張過山關牒,跑去某地攀附關係,蕭鸞還真做不出來這種沒臉沒臊的勾當,況且她更怕弄巧成拙,真要到了那落魄山,吃閉門羹不算什麼,就怕惹惱了那位好似……一身正氣的年輕山主。


  這些年,蕭鸞對自家水府的首席客卿孫登,可謂禮敬有加,因為這位半路投靠白鵠江的純粹武夫,才是自家江神祠廟的「天」字型大小貴人。


  而且孫登早年是黃庭國行伍出身,親自帶兵打過仗的,這些年也確實將一座原本規矩鬆弛的水府,治理得井井有條,運轉有序。


  自古多少才子佳人英雄豪傑,雲散雪消花殘月缺人散酒杯空。


  蕭鸞不願在孫登這邊顯得太過黯然,強打精神,與孫登又聊了些大隋王朝那邊新近發生的奇人趣事。


  鐵券河那邊,與高釀散步片刻,陳平安就告辭離去,與青同一起神不知鬼不覺進入紫陽府,直接來到了劍叱堂外,站了片刻。


  之後吳懿便與府主黃楮一起走出大堂門檻,只是他們不知,其實有兩個外人,就站在咫尺之隔的旁邊。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門外,看著那塊高高懸挂的祖師堂匾額,一看就是出自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的手筆。


  先前在那遂安縣城內,陳平安帶著青同去往一處大門緊閉的簡陋學塾外。


  當時陳平安站在一排低矮木柵欄外邊,怔怔出神。


  畢生功業在心田,心齋即是磨劍室。


  今晚就是舉家團圓的大年三十夜,明天就是辭舊迎新的春節了。


  每年二月二龍抬頭之後,就是三月三的上巳節,以及多在仲春與暮春之間的清明節,此間外出皆為踏春。


  在那之後,就是五月五了。


  不知不覺不惑年,一生半在春遊中。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