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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2章 只有朱顏改

  第362章 只有朱顏改


  大玄都觀,桃林中有溪澗,溪水清淺,清澈見底。


  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長和一個年輕胖子,各自坐在小板凳上,捲起褲管,光著腳踩在溪水中,一個飲酒,一個懷裡兜著一大捧剛採摘下來的蓮子。


  晏胖子問道:「老孫,當初為何借劍給白也?阿良都說咱們劍修倚天萬里須長劍,哪有你這樣的,反而送出這麼一把仙劍。現在好了,我可是聽說白玉京那邊,有不少仙君對老孫你不太尊重啊,將你和咱們玄都觀的關係,說成是枯木拄老樹,聽聽,多氣人。當時董畫符跟我聊起這個,氣得我七竅生煙,差點就要跟他一起去白玉京,想著怎麼都要給老孫你找回場子,沒奈何,我如今境界太低,就怕問劍不成,反而丟了玄都觀的面子。」


  老觀主身為天下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劍術和道法一樣高,不然也坐不穩屁股底下那張「天下第五」的椅子。


  孫懷中嗤笑道:「有話就直說,貧道這輩子最不喜歡拐彎抹角的言語。」


  晏琢小心翼翼道:「那我可真就直說了啊?事先說好,老孫你不許記仇。」


  孫懷中笑呵呵道:「要不要貧道先發個毒誓啊?」


  玄都觀的道士,年紀從老到少,輩分境界從高到低,從不怕招惹青冥天下任何人,唯獨怕被老觀主惦念。


  見那小胖子還是不太敢言語,孫懷中笑問道:「一個悶屁彎來繞去,是會更香一點嗎?」


  晏琢其實已經後悔跟老觀主聊這個了,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乾脆就破罐子破摔,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那些董畫符私底下的言語,一併說給老觀主聽:「白玉京那邊的大小神仙,都說當年如果沒有借劍給白也,你確實就可以躋身十四境,但是即便躋身了十四境,跟他們白玉京二掌教干一架,也肯定是打不過的。」


  「所以你就故意把仙劍太白借給白也,留在浩然天下,如此一來,既顯長輩風範,贏了口碑,還讓白也欠下一份天大人情,幫助浩然天下多出了一位人間最得意,文廟那邊也要顧念這份香火情,而你既然停滯在飛升境,自然就不用與道老二往死里干一架了,何況以那位真無敵的脾氣,你只要一直是飛升境,他總不好欺負人,就只好不與你計較什麼了,如此一來,何止是一舉三得四得。」


  孫懷中聽了這些「外界傳聞」,撫須放聲大笑,倒是沒有半點惱羞成怒的臉色。


  晏胖子問道:「老孫,你這是故作豪邁,來掩飾自己的滿腔怒火嗎?別介啊,咱倆誰跟誰,是自家人,輩分都可以擱一邊不去管的,要是真生氣,別藏掖了,莫說是你,我聽了都要火冒三丈,這不都跟董畫符約好了,將那些口出不遜的老神仙一一記錄在冊,回頭等我哪天飛升境了,就去白玉京一一問劍過去。老孫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發個毒誓!」


  孫懷中晃了晃酒壺:「可拉倒吧,就你晏胖子,那點膽子都長在生意頭腦和一身膘上邊了,如今又有了玄都觀的度牒身份,估計都不敢靠近白玉京。這種話,唯獨陳小道友說來,我是信的。」


  晏琢試探性問道:「那就是真的因為怕輸給那位真無敵嘍?」


  孫懷中點點頭:「不是怕輸,是怕死。」


  一旦躋身了十四境,與余斗問劍一場,自然不會只分勝負,是定然要決生死的。


  晏琢一臉震驚。


  孫懷中繼而笑道:「此怕非彼怕,不是怕那身死道消才捨不得死,而是怕死得分量不夠,擔心死不足惜,心中一股千年積鬱之氣,死也吐出不得,若是只出了半口氣,就跟吊死鬼一樣,搖來晃去,頭不頂天,腳不踩地,半點不頂天立地大丈夫,貧道會死不瞑目的。不過一開始,貧道其實沒有想這麼多,當年已經一隻腳踩在門檻上,就要抬起另外一隻腳時,有人不早不晚,登門做客玄都觀,找到貧道聊了聊,在那之後,才會去浩然天下散心。按照約定,若是去時仗劍,回時還是仗劍,就直奔白玉京,他絕對不會阻攔我問劍余斗。」


  晏琢問道:「陸掌教?」


  孫懷中搖頭道:「是陸小三和道老二的師兄,咱們那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大掌教。」


  晏琢豎起大拇指:「還是老孫有牌面。」


  孫懷中笑了笑:「這算什麼,我當年創建玄都觀那會兒,觀禮客人當中就有道祖,只不過道祖他老人家不願喧賓奪主,蓋過我的風頭,就隱藏了身份,但是一直留到觀禮結束,喝了一杯酒才離去。」


  晏琢疑惑道:「這種事情,怎麼咱們道觀的年譜上邊也沒個記載?」


  孫懷中反問道:「道祖參與觀禮,我們玄都觀就要大書特書嗎?那還能有如今的玄都觀嗎?當初道祖何必觀禮?」


  晏琢被繞得直翻白眼。


  孫懷中撫須笑道:「大掌教做客玄都觀,並非一開始就拋出那個約定,而是勸貧道,不要跟他那個二師弟一般見識,真要打起來,就不是什麼個人恩怨了。這倒是天大的實話,玄都觀的香火,肯定是沒了,只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樓,肯定也要少掉幾塊地盤,而白玉京一旦被貧道打碎幾塊邊角料,就會大道不全,就像你們的那座劍氣長城,斷成了兩截,壓勝尋常修士不難,可是在那麼一小撮修士眼中,白玉京其實已經有等於無,而白玉京本身,將近一半的存在意義,就是等待將來變天,正好針對那一小撮不服管的修士,一個個憋了千年數千年的,一旦沒有了老天爺的約束,要做什麼,可想而知。省得哪天道祖不在了,那些人就無法無天,橫行無忌。」


  晏琢問道:「你要是當年沒借劍給白也,回了青冥天下就跟道老二大打出手,難道道祖不會出手?退一步說,作為道祖首徒的大掌教,一樣可以護住白玉京吧?」


  孫懷中氣笑道:「道祖吃飽了撐的,摻和這些芝麻綠豆事作甚?」


  「至於咱們那位三千功德早已圓滿的大掌教,道法之高,僅次於道祖,確實沒有半點水分,跟那個極有可能是道老二自封的真無敵,大大不同。只是大掌教之於青冥天下,跟禮聖與浩然天下的關係差不多,容易牽扯太多的事情,反而不宜出手,宜靜不宜動,一動天下動。」


  晏琢聽了半天,輕聲道:「挺好,玄都觀有老孫在,咱們也好安心修行,我可不想繼續搬家了。」


  再嚼出些餘味來,晏琢好奇問道:「余掌教自封的真無敵?不可能吧?」


  孫懷中笑呵呵道:「瞎猜的,犯法啊。道老二要是小心眼,不高興了,大可以書信一封,寄到咱們道觀,貧道立馬就親筆書信一封,用各路山水邸報昭告天下,說『真無敵』這個綽號,絕對不是余掌教自封的,誰敢不信,在那邊嘰嘰歪歪個沒完,可就別怪貧道親自登門問罪了。」


  晏琢笑道:「然後把臂言歡,稱兄道弟?」


  孫懷中抬起那隻碧綠色酒葫蘆,抿了一口道觀自釀的桃花酒,晃了晃,已經沒酒了,就將空酒葫蘆拋入溪水中,酒葫蘆一路漂蕩遠去:「這些年在玄都觀沒白修行。」


  孫懷中沒來由感慨道:「咱家那個小丫頭,配白也,真是絕配。」


  昔年評選出來的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其中一位正是玄都觀某位女冠,只不過她去了五彩天下,如今已經是玉璞境。


  晏琢傷心道:「我沒戲啦?」


  孫懷中打趣道:「你不是有春暉姐姐了嗎?」


  晏琢擺擺手:「這種話別瞎說,春暉姐姐聽見了,不敢跟老孫你說什麼,以後只會跟我不對付,再不願意與我合作做買賣了。」


  「還記不記得今年入秋時分,有個老夫子,跟貧道還有白也坐一張桌子,吃了頓咱們道觀鼎鼎有名的素齋?」


  「記得,怎麼不記得,個子很高啊,要不是老先生當時穿著儒衫,我都以為是個江湖中人了。誰啊?難道是青神王朝的首輔姚清?」


  「姚清,就他那個四不像?來了玄都觀,哪有資格讓貧道和白也都坐那兒,陪著吃完一頓素齋。貧道讓姚清去灶房做頓素齋還差不多。」


  晏琢一臉懷疑。這話就有點吹牛皮不打草稿了吧,姚清可是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雖說名次不如老孫高,但是能夠登榜的,哪個不是天一樣高的人物。何況如今外邊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姚清會緊隨歲除宮吳霜降之後,躋身十四境。以至於那三位大難臨頭的屍解仙,紛紛避難逃命,其中一位,據說都去白玉京尋求余掌教的庇護了。


  「姚清這小子年輕那會兒,就是個遊手好閒的混不吝,一個喜歡賭錢的小地痞!多虧貧道當年路過那五陵,為他慷慨解囊,外加指點迷津一番,他才有了如今的造化,不然這會兒都不知投胎幾回了。」


  「那老夫子到底是誰?」


  「跟你說話就是費勁,身份只管往大了猜。」


  晏琢猛然驚醒,捶胸頓足道:「老孫你不早說?!不然我當時就跟老夫子磕頭了,哪怕是與老夫子作揖拜三拜,沾沾文運也好啊。以後考取你們青冥天下一道道一關關的狗屁度牒,還不是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對了,那位老先生坐過的那張桌子和那個凳子,我都得搬回自己屋子,好好供奉起來,花錢買都行,老孫你開個價……」


  晏琢突然說道:「騙人的吧?」


  一個頭戴虎頭帽的少年走在溪邊。


  孫懷中立即招手笑道:「白也老弟,來幫忙做個證。」


  白也點頭道:「確實是至聖先師。」


  孫懷中微笑道:「晏胖子,以後記得別埋怨咱們道觀的素齋不好吃了,至聖先師可是都給了個『名副其實』的評價。」


  白也欲言又止。孫懷中趕緊使眼色,白也便沒有開口說什麼。


  白也來青冥天下之前,曾經在穗山之巔,陪著老秀才見過至聖先師。


  因為自己要來玄都觀修行、練劍的緣故,老秀才與至聖先師恰好就提起過這邊的素齋。老秀才說傳聞道觀的素齋不太好吃。至聖先師便來了一句,聽人說過,確實一般。所以說至聖先師在道觀裡邊吃過素齋后,說了句「名副其實」,其實就真的是一句登門是客的客氣話了。


  孫懷中笑問道:「與君倩一起去過那輪皓彩明月了?」


  白也點點頭。


  孫懷中滿臉羨慕道:「觀月卧青松,到底不如卧月觀青松,一個抬頭看天,一個低頭看地,風光大不相同嘛。」


  白也說道:「觀主想去又不難。」


  孫懷中擺擺手:「可不能這麼說,這會兒真無敵就躺那兒攔路呢,貧道年紀大了,老眼昏花,一腳跨過去,不小心踩在咱們道老二的面門上還好說,無心之過,道個歉就行,要是一腳踩在褲襠上邊,太不像話。」


  白也本想坐在溪邊石上,和老觀主稍微多聊幾句,但聽聞孫懷中之言,他就繼續散步向前了。


  晏琢吃完了一大兜蓮子,突然從溪澗裡邊抬起雙腳,問道:「老孫,你是不是其實已經?」


  「世人只道太上忘情,道法無情人有情。天生當是有情人哪。」孫懷中並未直接給出答案,微笑道,「老一輩的恩怨,你們這些晚輩不用多想,反正想也沒用,只管好好修行,各自登頂。」


  孫懷中站起身:「年紀大了,就會想些身後事。」


  其實南婆娑洲的某位醇儒,也說過類似的話,當時的聽眾只有一個,是個名叫劉羨陽的外鄉讀書人。


  不過孫懷中很快大笑道:「不過貧道是說道祖,我還年輕呢。每天所思所想,只是努力加餐飯。」


  孫懷中離去之前,和晏琢說道:「好好想個問題:為何天底下只有劍修?哪天想明白了,你就能破境。」


  一艘風鳶渡船已經跨海來到桐葉洲陸地,在那清境山青虎宮的仙家渡口稍做停息,就繼續南下去往仙都山。


  孫春王今天煉劍間隙,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出屋子,打算到柴蕪那邊坐一會兒。她不喜歡熱鬧,但是好在柴蕪也不愛說話,除了喝酒會發出點聲音,其實不會沒話找話,正好。結果孫春王剛拐入一條廊道,就發現柴蕪屋外那邊有個站著不動的門神,孫春王便懂了,柴蕪還在修行,暫時不宜打攪。


  小米粒躡手躡腳走向孫春王,來到後者身邊,右護法抬起手那麼掐指一算,小聲提醒道:「草木還要修行半個時辰。能等不?」


  孫春王搖頭道:「要錯過了,兩刻鐘后,我就要繼續回屋子煉劍。」


  小米粒滿臉佩服,由衷讚歎道:「你們倆真是修行勤勉得可怕嘞。」


  孫春王說道:「等會兒不用偷偷幫我護關了。」


  小米粒撓撓臉,哦了一聲。被發現啦?

  孫春王難得有幾分愧疚,解釋道:「不是嫌煩……」


  停頓片刻,這個被白玄取了個死魚眼綽號的小姑娘,還是打算實話實說:「其實是嫌煩的,有你在外邊把門,反而耽誤我的修行,心不靜。」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了不是,小米粒惱得直跺腳,立即道歉:「對不住啊,以後保證不會了。」


  孫春王破天荒擠出一個笑臉,認真想了想,再次解釋道:「怪我不會說話,準確說來,其實不是嫌煩,就是明明知道你守在外邊,也知道你是好心好意,我就總想著跟你打聲招呼,聽你聊幾句,不然就乾脆讓你別看門了,但是又不願意中途退出心神,一來二去的,就耽誤煉劍了。剛才的話,你聽過就算,別往心裡去。」


  「沒的沒的。」小米粒咧嘴一笑,使勁搖頭,然後拍了拍肚子,「好人山主說啦,別人願意說幾句心裡話,就得好好記住,不能聽過就忘,因為天底下好聽的心裡話,其實不在嘴邊,在眼睛裡邊呢。所以聽在耳朵里的心裡話,往往就不那麼好聽了,一來二去,要是總記不住對方說什麼,脾氣再好的人也要當啞巴了,同時要讓自己不往心裡去,不然以後就沒人願意跟我們說心裡話嘍。」


  「好人山主還打了個比方,說那些聽上去不是那麼好聽的真心話呢,就跟啞巴湖酒一樣,一開始喝,可能會難以下咽,可是喝著喝著,就發現這才是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呢。」


  「還有那些自顧自生的悶氣,就跟會變味的酒一樣,自己又喝不掉,一打開酒罈子,誰都不願意喝。好人山主說那股子酒氣,就是一個人不太好的情緒,積攢多了,看上去誰都聞不著,其實誰都知道,但是只能假裝聞不著,不知道。日子久了,看上去好像誰都在照顧對方,其實誰都委屈哩,很累人的。」


  孫春王默不作聲,只是聽著黑衣小姑娘的絮絮叨叨。


  小米粒看了眼孫春王,小心翼翼道:「是又嫌煩嗎?那我不說了哈。」


  孫春王搖搖頭,這個好像面癱的小姑娘,驀然笑容燦爛,朝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小米粒多靈光,立即心領神會,咧嘴大笑,然後趕緊伸手捂住嘴巴,曉得了曉得了,好聽的心裡話,都在眼睛里呢。


  那次落魄山觀禮正陽山,境界最深不可測的,可能就是這位只以洞府境示人的右護法了。


  孫春王說道:「隱官大人對你真好。」


  聽那個消息靈通的白玄說過一件事,隱官大人好像如今正在編撰一部山水遊記,就是專門給小米粒寫的。好像之前還曾托朋友幫忙,但是不太滿意,隱官大人就乾脆自己動筆了。


  小米粒不明就裡,只是笑哈哈道:「好人山主對誰都很好的。」


  渡船別處,白玄敲開門,來到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好兄弟這邊屋內,鬼鬼祟祟掏出一本冊子,放在桌上,冊子不厚。


  白首拿起冊子,看了看上邊記錄的一些個名字,都是聽都沒聽過的江湖中人,好奇問道:「幹啥用的?」


  白玄壓低嗓音道:「有朝一日,找個機會,圍毆裴錢,到時候我將裴錢約出來,再等我暗示,摔杯為號,早早埋伏好的各路英雄、四方豪傑,齊齊擁出,裴錢肯定雙拳難敵四手。到時候讓裴錢認個錯,就算一筆揭過了,可裴錢要是不識好歹,那就怨不得我不念同門之誼了,她少不了一頓老拳吃飽。白首,你要不要在這上邊添個名字,共襄盛舉?」


  白首倒抽一口涼氣:「不好吧?」


  這份名單,要是一不小心泄露出去,被某人知道了,那還了得?!哪個逃得掉?一冊在手一鍋端。


  白首越想越不對勁,一臉的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個啥境界?」


  白玄點頭道:「必須知道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怎麼可能不曉得裴錢的境界。」


  見白首猶豫不決,就是個包,白玄搖搖頭,收起那本冊子:「罷了罷了,沒有想到同樣是姓白,膽識氣魄,卻是懸殊啊。」


  白首問道:「小米粒看過這本冊子沒有?」


  白玄沒好氣道:「你當我傻啊。」


  誰不知道小米粒跟裴錢是一夥的,都來自那個傳說中的落魄山竹樓一脈,門檻高得很,據說落魄山之外,只有一個叫李寶瓶和一個叫李槐的,屬於竹樓一脈,這還是白玄幾次在山門口那邊與右護法旁敲側擊,才好不容易打探出來的消息。


  白玄見白首似乎有些心動,便勸說道:「咱們又不是馬上就圍毆裴錢,你想啊,為什麼武道十境,又叫止境?」


  白首誤以為陳平安與白玄透露了什麼天機,好奇問道:「為啥?」


  白玄一愣,這傢伙真是個傻子吧,算了算了,不能收這樣的盟友,會拖自己後腿的。


  白首不樂意了:「別話說一半啊,說說看,要是有道理,我就在冊子上邊寫個名字,畫押都成。」


  「止境,當然就是『天下武夫,在此止步』的那麼個境界啊。」白玄見他心誠,便娓娓道來為白首解惑,「裴錢資質是比較湊合,可武學境界就這麼高,她可不就得乖乖在止境這兒趴窩了,不就是等著咱們境界嗖嗖嗖,追上她?是不是這麼個理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要是短期不能成事,咱們就再忍她一忍,十年不夠,那麼二十年三十年呢,就憑我的練拳資質,不說止境,一個山巔境總是信手拈來的。放心,到時候我這個盟主,絕無二話,肯定打頭陣,第一個與裴錢問拳。白首你呢,是自家人,就當個副盟主,屆時負責圍追堵截,防止裴錢見機不妙就逃走,怎麼樣,給句準話。」


  白首撫額無言,沉默許久,才憋出一句:「讓我再考慮考慮。」


  白玄嘆了口氣,將冊子收入袖中,一手拿起桌上的茶壺,單手負后,用腳帶上房門,走在廊道中,搖搖頭,豎子不足與謀。


  隔壁屋子那邊,聽著白大爺那番異想天開的謀划,米裕辛苦忍住笑,朝劉景龍豎起大拇指,輕聲道:「收了個好弟子,難怪能夠跟我們隱官大人稱兄道弟。」


  劉景龍笑道:「其實更早些,白首還曾刺殺過陳平安。」


  米裕幸災樂禍道:「原來還有這種豐功偉績,難怪會被裴錢盯上。」


  「劉宗主,能不能問個事?」


  「是想問為何我的真名是齊景龍,卻一直被人喊劉景龍?」


  米裕點點頭,畢竟在山上,改名字的修道之人很多,直接改姓的,不常見。


  劉景龍笑道:「我在上山修行之前,確實姓齊,但是到了太徽劍宗沒幾年,我們韓宗主有個朋友,說我在百歲道齡之時,會有個大坎,對山下的凡俗夫子來說,這沒什麼,說那長命百歲,已經是最好的言語了,但是對於志在長生久視的修道之人來說,確實不算什麼好話。那位高人就向韓宗主建議:『想要讓齊景龍安然渡過此劫,最好改個姓氏,否則就會與南北兩條大瀆命理相衝,將來行走山外,一旦近水,就有會災殃。』其實在當時,這個說辭本就是一樁怪事,因為要說『南北』,那麼浩然天下的東邊三洲,除了北俱蘆洲確實有條濟瀆,寶瓶洲和桐葉洲都無大瀆,但是那位高人說得言之鑿鑿,加上這類山上言語,歷來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韓宗主就找到了我師父,我師父再找到了我爹娘,他們雖然都覺得改姓一事不小,但是為了保證我的修道無恙,就在翩然峰和宗門譜牒上邊瞞著我改了姓氏,只是太徽劍宗祖師堂之外,無人知曉此事,約莫是擔心我會淪為笑談吧。而且祠堂家譜那邊也悄悄抹掉了我的名字。按照高人的建議,將來等到『劉景龍』得道之時,大可以在這兩處,分別改回去和增添上名字。等到我知道此事,已經無法更改了。」


  「我年少登山之初,師父所在翩然峰一脈香火凋零,我的同門不多,屈指可數,那會兒幾個師兄師姐都還是喊我齊景龍,師父起先也有意隱瞞此事,只是偷偷改了翩然峰譜牒上的名字,等到後來我境界高了,躋身中五境,由一峰譜牒修士晉陞為太徽劍宗的祖師堂嫡傳之前,韓宗主就和師父跟我說了偷偷改名一事的內幕和緣由。圖為晉陞時觀禮客人眾多,還有唱名這道流程,是註定紙包不住火的。可既有師命,也有父母之命,我對此也無可奈何,當時只是好奇詢問一事,何謂『得道』,師父說可能是躋身玉璞境,韓宗主欲言又止,我就知道這件事不簡單。」


  「所以在後來的太徽劍宗,齊景龍類似本名,只有幾個最早的同門知曉,可能師父和韓宗主也都提醒過他們,不許他們隨便談論此事。至於劉景龍,就像我的小名,後者被人喊得更多,山外不知就裡,也就跟著喊了。再後來,寶瓶洲竟然開瀆入海,果真命名為『齊瀆』。」


  說到這裡,劉景龍在桌上寫下「齊」「劉」兩字,笑道:「是不是有點相似?」


  米裕嘖嘖稱奇道:「還是你們浩然天下門道多、講究多。」


  劉景龍說道:「至於那個幫我改姓的高人,我師父和韓宗主一直沒說來歷,我自己有兩種猜測,要麼是鄒子,要麼是賒刀人。」


  米裕疑惑道:「賒刀人?做什麼的?」


  劉景龍笑道:「借錢給人,某天再登門討債。」


  米裕說道:「就像山下那种放高利貸的?」


  劉景龍點頭道:「嚴格意義上不能算是放高利貸,恰恰相反,討債的,登門索要之物,永遠會少於本錢,這好像是第一位賒刀人立下的買賣宗旨。所以外界都說賒刀人一脈,出自墨家旁支。一般修士,都巴不得賒刀人與自己做買賣,尤其是那些朝不保夕的山澤野修,只恨賒刀人不登門找自己。陳平安讓我未來在破境一事上,小心再小心,是對的,怎麼小心都不為過。我倒不是不想還債,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只是擔心對方要求還債的方式,是我無法接受的。」


  米裕說道:「以韓宗主的脾氣,既然肯替你攬下這檔子事,相信絕對不會坑你。」


  劉景龍笑著點頭。


  米裕想起一位北俱蘆洲劍修,問道:「那個騾馬河的柳勖,你們有聯繫嗎?」


  劉景龍點頭道:「離開劍氣長城后,我跟柳勖經常見面。」


  人是好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就是酒品差了點。


  米裕打趣道:「我前些年在彩雀府待得蠻久,怎麼從沒有在任何一封山水邸報上邊見過這位柳大少的半點事迹?」


  劉景龍說道:「是騾馬河柳氏的家風使然,做事務實,為人厚道,不愛出風頭。」


  北俱蘆洲的騾馬河,是個大山頭,卻不是宗門,名字不好聽,但是做生意是行家裡手,早就有宗門的底蘊了,卻遲遲沒有向文廟討要一個宗字頭身份。騾馬河柳氏,世代做山上跑船、跑山的買賣,屬於悶聲發大財那種,打個比方,騾馬河就是一洲山上最大的鏢局,只是口碑比瓊林宗好太多。


  北俱蘆洲是出了名的民風淳樸,不少修士經常有那萬里約架的習慣,可能只是一場鏡花水月,聊著聊著就紅了臉,一言不合,某人報個地址,雙方就干架去了。而浩然天下最著名的一場約架,都沒有什麼之一,當然是曾經的俱蘆洲和當年的北皚皚洲那場名動天下的跨洲約架。那次一洲劍修聯袂遠遊,浩浩蕩蕩,橫渡大海,那一幕壯闊風景,被後世譽為「劍光如水水在天」。


  因為是跨洲遠渡,許多境界不高的俱蘆洲劍修,就都是乘坐騾馬河的私人渡船,一路上所有開銷,都是騾馬河柳氏包圓了,仙家酒釀、果蔬、葯膳,從頭到尾,沒讓劍修花一枚雪花錢。


  那場架雖然沒打起來,但是俱蘆洲卻從北皚皚洲那邊硬生生搶來一個「北」字。從此浩然天下只有北俱蘆洲與皚皚洲。


  而柳勖,就是柳氏當代家主的嫡孫,並且是柳氏子弟中為數不多的劍修,卻自幼就沒有半點驕縱之氣,在元嬰境時,更是跟隨其他劍修跨洲南下,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柳勖在那邊殺妖頗多,只是相較於太徽劍宗的上任宗主韓槐子和掌律黃童,以及浮萍劍湖的女子劍仙酈采,柳勖這位元嬰境劍修才顯得不起眼。在異鄉的最後一場出城戰役中,柳勖與山澤野修出身的扶搖洲劍仙謝稚並肩作戰。兩位同為劍氣長城外鄉人的劍修,一生一死,年紀大的,境界高的,遞出最後一劍,既殺妖,也為年輕劍修開道。


  大概柳勖這輩子唯一一次「出名」,就是某次在小酒鋪喝酒時,自稱月下飲酒,才思泉涌,詩興大發,在一塊無事牌上留下了那句廣為流傳的「人間一半劍仙是我友,天下哪個娘子不嬌羞,我以醇酒洗我劍,誰人不說我風流」。


  可事實上,在騾馬河,柳勖與父親,還有身為柳氏當代家主的爺爺,那都是出了名的土財主、土老帽,與風流才情半點不沾邊。


  結果等到那場文廟議事結束,整個北俱蘆洲都知道了柳勖的這塊無事牌,這些年到騾馬河登門提親的,絡繹不絕,差點把門檻踏破,人人與柳氏老家主道賀,說你們算是祖墳冒青煙了,竟然生出這麼個大才子。老家主也不知是該偷著樂還是解釋幾句,反正就挺尷尬的。


  柳勖回到北俱蘆洲后,主動找過劉景龍兩次,都是奔著不醉不歸去的,劍修每次醉醺醺晃悠悠御劍下山之前,都說這次沒喝過癮,下次再來。


  人生聚散不定,如那酒過三巡,卻好像還沒開喝,就會開始想著下一頓酒。


  米裕曾經好奇一事,隱官大人為什麼始終不找騾馬河做買賣,柳勖畢竟是那酒鋪的老主顧了,又是柳氏嫡孫。而落魄山的生意,一直止步於北俱蘆洲中部,在北邊是沒有一個生意夥伴的。後來才知道是不想讓柳勖難做人,大劍仙白裳在北邊積威深重,騾馬河又是走慣了北邊山水的。


  劉景龍沒來由說道:「白首剛上山那會兒,還問我為何天下只有劍修,沒有刀修、斧修。」


  米裕愣了愣,啞然失笑,搖搖頭,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還真就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劉景龍笑著伸出手:「借米兄佩劍一用。」


  米裕的本命飛劍名為霞滿天。他這些年腰系一隻名為濠梁的養劍葫,是兄長米祜遺物。本來是送給隱官的,隱官沒要,反而送給了米裕。品秩極高的佩劍,銘文橫掃,更是兄長早年贈送給米裕的。


  米裕將佩劍交給劉景龍。劉景龍手持劍鞘,緩緩拔劍出鞘,劍光明亮如秋泓,屋內頓時亮如白晝,劉景龍雙指併攏輕輕抹過劍身,再抬高手指,一敲劍身,光華如水紋。


  「遠古時代,術法如雨落在人間,大地之上,有靈眾生不論出身,各有機緣,得道之士如雨後春筍。」


  劉景龍一劍緩緩橫掃,桌面上一層劍光凝聚不散,就像將天地分開。


  下一刻,米裕環顧四周,如同置身於一座遠古的太虛境地,原本需要抬頭仰望的璀璨繁星,漸漸小如芥子,彷彿隨便一個伸手,就可以拘拿在手。


  「雷法,五行,七十二家符籙,諸子百家學問,煉日拜月,接引星光,堪輿望氣術……」


  隨著對面那個劉景龍的「口含天憲」,在那條劍光鋪展開來的「大地」之上,一一生髮出諸多術法神通。


  「而天地間的第一把劍,本身就是一種大道顯化。既有鋒銳,且對稱。」


  劉景龍站起身,伸出一手,從指尖凝出一粒光亮,輕輕往下一劃,便有一條劍光直落。


  劍光破開大地,筆直去往無盡虛空,天地再無上下左右前後之分,一座大地徹底破碎,萬千術法神通徹底泯滅,連同天上日月星辰,都被劍光生成的一個巨大旋渦撕扯入內,再無半點光彩,好像是某種大道歸一。


  劉景龍神色淡然道:「這就是一劍破萬法。」


  米裕看著那一幕好像天地萬物從生至滅的瑰麗景象,怔怔出神。片刻后,米裕沉聲道:「道路已在,我要閉關。」


  五彩天下中央地帶的天幕處,兩道劍光從飛升城內拔地而起,直衝雲霄,天地之間,高高低低的數座雲海,被劍氣一攪,生出一個個巨大旋渦。在雲壤之間各自拉開一條弧形軌跡的璀璨劍光,來到與天幕大門差不多高度時,雖然還隔著數萬里之遙,劍光便驟然懸停,剎那之間現出兩個身形,一個頭別玉簪,青衫長褂,一個黃帽青鞋,手持行山杖。


  兩位劍修各自再化作十數道劍光,往大門這邊掠來,是一模一樣的遁法,速度之快,猶勝流霞舟。


  一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撫須而笑:「不得不承認,只說趕路一事,還是他們劍仙更瀟洒些,劍光一閃,風馳電掣,天地無拘,看著就給人一種不拖泥帶水的爽利。」


  另外一位老人點頭道:「我當年也就是沒有成為劍修的修道資質,不然未必會願意辛苦治學。」


  這兩位負責坐鎮五彩天下天幕的文廟陪祀聖賢,一位是禮記學宮的首任大祭酒,一位開創了河上書院。


  兩位老人,各帶了一位自家文脈的儒生,都是年輕君子,需要在此共同駐守六十年,詳細記錄一座天下甲子內各地的天時變遷、山水氣運流轉。最早是為了防止上五境修士潛入嶄新天下,尤其是盯著與桐葉洲、扶搖洲相通的南北兩道大門,不讓那些元嬰境修士和金身境武夫壞了規矩。那幾年中,兩位文廟聖賢仍是揪出不少心存僥倖的修士、武夫,如今這些人都在兩位老夫子袖裡乾坤的小天地之內,「寒窗苦讀聖賢書」呢。


  等到見著了那位故地重遊再折返此地的年輕隱官,兩位老人都有些笑意。先前陳平安通過桐葉洲那處天幕大門來到五彩天下,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去勢匆匆,著急趕路,雙方當時就沒有過多客套。


  至於年輕隱官身邊的那名古怪扈從,則變化身形,化作一隻雪白蜘蛛趴在青衫肩頭,負責看管桐葉洲的那位文廟陪祀聖賢,早早就已經與他們通過氣,也就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陳平安的師兄茅小冬,如今是禮記學宮的司業,擔任桐葉洲五溪書院副山長的君子王宰,其恩師便是禮記學宮的當代大祭酒,王宰曾經來過這處天幕,在老人這邊,言語之中,對這位年輕隱官毫不掩飾自己的認可和推崇。河上書院與南婆娑洲的山麓書院,都屬於亞聖一脈的頂樑柱,老人跟陳淳安既是同一文脈的讀書人,更是相交莫逆的摯友,早年陳平安曾經帶著大劍仙陸芝,聯手醇儒陳淳安,在海上圍剿了一頭隱藏極深的飛升境大妖,陳淳安曾經私底下找到過老人,說不承想自己還能了卻一樁不小的心愿。


  有這一層層關係在,兩位和陳平安其實沒有打過交道的陪祀聖賢,自然而然就會心生親近。


  臨近大門處,小陌再次身形變化成雪白蜘蛛,待在公子肩頭。


  讀書人要面子。


  陳平安向那兩位老人作揖行禮,兩位文廟陪祀聖賢亦是作揖還禮。


  一方是以文聖一脈弟子身份,一方是禮敬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雙方聊了些五彩天下的山水近況,陳平安就打算告辭離去,通過那道大門重返桐葉洲。


  一位腰間懸配「浩然氣」的君子御風趕來,笑著打趣道:「寧劍仙怎麼沒有同行?該不會是吵架了吧?」


  陳平安無奈道:「群玉兄閑是真的閑。」


  看得出來,雙方關係不錯,還是相互間能開玩笑的那種。


  這位正人君子,名顧曠,字群玉。同樣是文廟儒生,亦曾經去過劍氣長城,但是他跟只在避暑行宮那邊擔任督戰官的王宰不太一樣,因為除了是儒家弟子,顧曠還是一位劍修,所以得以上陣殺敵,跟寧姚、陳三秋這個小山頭混得很熟,多次出城廝殺,並肩作戰。那些被阿良丟到劍氣長城的大驪仿白玉京長劍,一撥年輕劍修坐地分賬,顧曠憑本事分到了那把名為浩然氣的長劍。


  疊嶂與陳三秋既沒有跟隨飛升城來到五彩天下,也沒有像晏琢、董畫符那樣跟隨倒懸山去往青冥天下,而是選擇一起遊歷浩然天下,陳熙是希望陳三秋能夠在浩然天下這邊安心求學,以陳三秋那把飛劍的神通,說不定將來可以煉出個本命字。而疊嶂便是奔著顧曠而來,但是因為沒有料到顧曠會擔任五彩天下的記錄官,故而這麼多年,雙方始終未能見面。


  顧曠摘下腰間那把浩然氣,問道:「這把劍,能不能勞煩隱官交給飛升城,哪怕是歸還大驪宋氏也行,我留著不像話。」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幫忙跑這個腿,還是群玉兄自己留著吧。欠飛升城的這個人情,哪有這麼容易償還的?至於大驪朝廷的那座仿白玉京,如今已經用不著這把浩然氣長劍了。」


  顧曠只得重新懸佩好這把長劍。


  如果不出意外,顧曠離開此地后,多半會擔任某座書院的副山長。


  當年醇儒陳淳安親自帶隊,領著一撥儒家門生趕赴劍氣長城。與劉羨陽一起遊歷劍氣長城的那撥儒家子弟,其中有身為醇儒陳氏子弟的賢人陳是,以及婆娑洲山麓書院的君子秦正修。


  秦正修與顧曠又是至交好友,如今前者身在扶搖洲,跟五溪書院的王宰、天目書院的溫煜差不多,已經擔任一處儒家書院的副山長。由此可見,這些年輕有為的儒家君子,因為在戰事中各自大放光彩,所以大戰落幕後,都一一走出書齋,憑藉戰功和自身學識,得以身居要職,成為文廟真正的中堅力量。


  為陳平安打開那道大門后,一位姓姜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從裡邊甩出十二人。那些人紛紛站定后,都有些暈頭轉向,這些年被拘押在袖裡乾坤中,各有山水道場,類似書齋,屋子裡除了書還是書,再無別物。


  他們都是當年想要去往嶄新天下避難的桐葉洲人氏,有三位元嬰境修士,七位金身境武夫,兩位遠遊境宗師。


  姜老夫子笑著解釋道:「是禮聖的意思,勞煩隱官帶回他們家鄉。」


  陳平安點點頭:「小事一樁,半點不麻煩。」


  在陳平安這邊和顏悅色,等到望向犯禁的十二人,姜老夫子可就沒什麼好臉色了:「這些年閉門讀書,翻了不少聖賢書,你們就算是半個讀書人了,我們文廟剛好是個管讀書人的地方,返鄉以後,好好做人,將功補過。如果再落到我手上,呵呵。」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其實他們能夠與姜夫子再次重逢,也挺好的,既然當年未能做到青山養老度危時,那就皓首窮經通文義,歷來只有投筆從戎、棄學修道的勵志典故,少有棄道學文或是棄武治學的先例,萬一被他們做成了,說不定還是一樁美談。」


  姜老夫子爽朗大笑,咱們讀書人說話就是好聽。


  桐葉洲眾人這才看到一人,是位腰間疊刀、雙手籠袖的青衫客,年輕相貌,身份不明。


  這幫桐葉洲的大爺,關起門來作威作福慣了,哪怕姜老夫子方才說了「隱官」二字,他們也還是一頭霧水。只是再拎不清,也聽出了點苗頭,浩然修士裡邊,竟然有人能夠讓禮聖親自發話?如果沒有聽錯的話,姜老夫子方才還用了「勞煩」一語?不知是哪位駐顏有術、術法通玄的老神仙。


  姜老夫子看著這群獃頭鵝,提醒道:「要不是剛好隱官路過此地,又湊巧是去往桐葉洲,有人順路捎帶一程,你們估計還要多翻七八年的聖賢書。愣著做什麼,你們不得與隱官道聲謝?」


  眾人聞言立即照做,結果一個個面面相覷,因為他們想要抱拳也好、行禮也罷,竟是低不下頭彎不下腰,一時間尷尬萬分。


  陳平安看著這幫最會審時度勢的聰明人,笑眯眯道:「老神仙和大宗師們無須客氣,不敢當不敢當,道謝就免了吧,怕折壽。」


  另外一位老夫子說道:「喜燭道友,不妨現身。這撥人想要通過兩道大門,還需你護道一程。」


  等到陳平安點頭,小陌才恢復真身,將那十二人一併收入袖中。


  隨後陳平安帶著小陌,沿著那條七彩琉璃色的光陰長河,走出桐葉洲天幕處的大門。


  等到兩位劍修步入大門后,姜老夫子喟嘆一聲:「梧桐半死清霜后,爛攤子,就是個爛攤子。」


  另外那位陪祀聖賢想起一事,以心聲言語道:「關於桐葉洲,早年鄒子有一番讖語,作何解?按照現在的形勢來看,是鄒子算錯了?」


  姜老夫子搖頭道:「現在就說鄒子失算,好像為時尚早。」


  鳳隨天風下,高棲梧桐枝,桃李春風花開日,鳳死清秋葉落時,樸素傳幽真,遂見初古人。


  桐葉洲天幕處,陳平安讓小陌將袖中十二人帶往別處,省得礙眼,至於他們如何御風返鄉,各自的故國家鄉是否還在,想必這幫人都不會太過上心。


  陳平安與姜老夫子作揖再問道:「能不能幫晚輩找出那條風鳶渡船的蹤跡?」


  老夫子點點頭,很快就為陳平安指明一處,正是趕往仙都山的風鳶渡船所在。


  等到小陌返回后,雙方就化作劍光,去往渡船那邊。在風鳶渡船那邊飄然落地,小陌有些奇怪,輕聲道:「公子,米劍仙當下好像在閉關,劉宗主親自為米劍仙護道。」


  劉景龍走出屋子來到觀景台,陳平安來到他身邊,問道:「米裕找到打破玉璞境瓶頸的契機了?」


  這位米大劍仙,作為自家避暑行宮的扛把子,對於閉關破境一事,是有心理陰影的。


  劉景龍點頭道:「厚積薄發,早晚的事。」


  陳平安搖搖頭,微笑道:「確實是早晚的事,但是比小陌那個最早的預期,都要早上至少十年了,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你幫了大忙?」


  劉景龍也不矯情,就大致說了其中緣由,憑藉本命飛劍營造出一座太虛天地,先讓米裕置身其中,再牽引米裕心神,等於在旁觀道一場,看那天地之種種大道顯化,最終歸於一劍破萬法。至於此間真正玄妙,絕不是劉景龍與米裕言說幾句道理那麼簡單,米裕可能是在那場天地中,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年輕時為何遞劍利落,之後又為何不敢遞劍,想起了他人的遞劍,想起家鄉那些劍修,生死得轟轟烈烈,來去得無聲無息……


  陳平安笑道:「回頭我準備躋身玉璞境之時,你也與我抖摟一手?」


  劉景龍搖頭道:「只有米裕看了有用,對你沒什麼用處。再者也不是我想要演化大道,就能隨隨便便做到的。」


  陳平安重重一拍欄杆:「就知道!」


  此舉肯定消磨了劉景龍不少年的道行。


  劉景龍說道:「你不用太當回事,我其實同樣收穫不小。」


  對外界而言,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之後,那座始終雲遮霧繞的落魄山終於掀開一角,雖說山主陳平安也是一位玉璞境劍修,但可能還是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米裕劍術最高、殺力最大。


  一旦米裕成功躋身仙人境,對於整個寶瓶洲來說,不管是山上還是山下,都絕對不是一件小事。畢竟除了中土神洲之外,任何一位嶄新大劍仙,對任何一洲山河的既有格局,都是一種巨大的衝擊。


  劉景龍突然笑呵呵道:「不管怎麼說,我也算幫了落魄山和陳山主一個小忙,喝點酒?與我道謝也好,提前預祝米裕破境也罷,陳山主好像都沒有拒絕的理由吧?」


  陳平安立即心知不妙,劉景龍破例主動喝酒,絕對是有備而來,他斬釘截鐵道:「不著急,我還有點事,來渡船這邊不便久留,馬上要動身去往別處。」


  劉景龍一把拉住陳平安的胳膊:「各自幾壇酒而已,就憑咱倆的酒量,耽誤不了正事。」


  陳平安拍了拍劉景龍的胳膊,不管用,使勁晃了晃手臂,依舊不管用,只得眼神誠摯道:「真有事!」


  小陌只得幫忙解圍道:「劉宗主,公子真有一件大事要做,小陌只能是跟著,至多是幫忙開道,事後便無法護道半點了。」


  劉景龍鬆開手,問道:「去往何處?」


  陳平安說道:「去看一看那棵梧桐樹。」


  劉景龍微微皺眉:「不等重返玉璞境?」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反正境界高低意義不大,就不拖延了。」


  劉景龍只得提醒道:「小心。」


  陳平安笑道:「只要不是與某人酒桌為敵,就都還好。」


  劉景龍沒心情跟這傢伙插科打諢,問道:「如此一來,趕得上後天的慶典?」


  陳平安點頭道:「這個肯定沒問題。如果談不攏,只會白跑一趟,或者說對方乾脆都不想談,還有可能直接吃個閉門羹。」


  劉景龍問道:「馬上動身?」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先去見一下小米粒,有人要我幫忙捎話。小陌,你稍等片刻,要是劉宗主實在想喝酒,嗯?」 小陌點頭道:「懂了。」


  劉景龍微笑道:「立春那天,陳平安你給我等著。」


  陳平安離開五彩天下時,已經夜幕沉沉,等到返回浩然天下,卻是晌午時分。


  一個肩扛金扁擔的黑衣小姑娘,正在船頭船尾兜圈圈,趁著四下無人,右護法手持綠竹杖,趕緊抖摟一手瘋魔劍法。


  陳平安翻越欄杆,來到渡船甲板上,笑道:「好劍法。」


  小米粒趕緊將手中行山杖往地上一丟,立即覺得不妥,又趕緊撿回來,小跑向好人山主途中,小米粒輕輕拍了拍綠竹杖,聊表歉意。


  陳平安說道:「去了趟五彩天下,見著了吳先生,他讓我捎句話,與你問個好。」


  小米粒抿起嘴,使勁點頭不停,然後咳嗽幾聲,板著臉道:「吳先生客氣哩。」


  就像吳先生就在身邊一樣,然後一大一小兩位老江湖,見著了面,在那兒客套寒暄。


  陳平安彎下腰,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小米粒笑得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就將綠竹杖和金扁擔都抱在懷中,一隻手牽住好人山主的袖子,一起散步,輕聲道:「我回頭在落魄山,多備些瓜子、糕點和小魚乾。」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有,還是小米粒想得周到。」


  小米粒問道:「好人山主忘啦?」


  陳平安低頭望去,故意一臉疑惑道:「怎麼講?」


  小米粒笑哈哈道:「周到周到,我姓周嘞。」


  陳平安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如此。」


  自家落魄山,就沒有陳靈均不敢惹的修士,當然也沒有小米粒拿不下的長輩。


  飛升城那邊,寧姚坐在一間屋內,在為那個名叫馮元宵的小姑娘指點修行。桌旁還坐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顯得極為古怪靈精,正在高高舉起手中一方印章,借著燈光,看那印文。


  這是她從某個傢伙宅院廂房那邊桌上「撿來」的,寧姚倒是沒攔著,只說讓她記得還回去。


  印章不大,印文很多,刻著一些寓意美好的吉語:書生意氣劍仙風流神仙眷侶兒女情長。


  陳平安離開飛升城之前,給寧府留下了好些春聯和福字,也沒忘記給丘壠和劉娥這對夫妻檔的新酒鋪寫一塊匾額和幾副楹聯。


  一位重新遠遊的白衣少年,在夜幕中獨自御風,閑來無事,便高高舉起手臂,雙指併攏,在空中帶出一連串的流光溢彩。


  落魄山山腳那邊,如今暫任看門人的是仙尉。仙尉是假道士真書生,窮是真的窮,虧得素未謀面卻佩服不已的大風兄弟留下了那座書山。故而他每天也沒閑著,不是看那個叫岑鴛機的女子武夫,沿著山道階梯來回走樁,就是用心翻閱大風哥的那些珍藏書籍,一些書頁間,每當有那「略去不提」的段落,便會夾有一張紙,原來是那位才情驚人的大風哥自己提筆,寫下數百字不等的精彩內容。


  我大風哥真乃神人也!直教人看得心腸滾燙啊。絕頂高人,吾輩宗師!


  陳靈均來到山腳這邊,看著仙尉老弟把自己包裹得像個粽子,縮手縮腳窩在椅子上邊,所幸還拎著個老廚子親手打造的手爐,不過仙尉老弟最近瞧著心情很不錯啊,每天都跟發了大財差不多。


  陳靈均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笑道:「好歹是個修道之人,怎麼這麼經不起風寒?」


  仙尉叫苦連連:「下五境修士,天寒地凍的,更難熬啊。靈均老弟你也太不知民間疾苦了。」


  陳靈均笑呵呵,沒說什麼。


  以前在那黃庭國御江水域,其實是知道一些的。御江水神兄弟在那些年裡,耗費了不少水府香火,讓轄境之內避開了數場旱澇天災。


  仙尉好奇問道:「大風兄弟啥時候回來?」


  陳靈均搖頭道:「難說啊,回頭我問問老爺吧。」


  確實十分懷念鄭大風在落魄山看大門的那段歲月。


  人生兩無奈,男人空有才學沒背景,女人空有臉蛋沒背影。


  是鄭大風說的。


  我要為天下才子佳人辟出一條相思路。


  也是大風兄弟說的。


  落魄山上,大管事朱斂今天先後接待過兩位客人,吳鳶,上柱國袁氏女婿、國師崔瀺的學生、如今新處州的刺史大人;還有一位離京就任寶溪郡太守的荊寬。


  老廚子又去後山,為那兩位曹氏子弟指點了些拳法。


  然後朱斂就返回前山,因為蓮藕福地那邊有人「敲門」,是沛湘。


  如今掌律長命不在山上,這件事就交由朱斂負責了。


  朱斂開門后,笑問道:「有事?」


  沛湘眼神哀怨。這位狐國之主的一雙秋水長眸,好似在問,在你眼中,如何才算有事呢,沒有事,便尋你不得、說不上話了是吧。


  愁緒如山,都攢在眉頭,情思似水,都流到心頭。


  朱斂笑了笑,將手中的袖爐遞過去:「出來散散心也好。」


  一起去往山頂,沛湘說了些蓮藕福地如今的天下形勢,朱斂言語不多,只是耐心聽著。等到沛湘說得差不多了,朱斂才問了她一些狐國的近況。


  一邊聊天一邊走,到了山頂白玉欄杆旁,朱斂憑欄而立,眺望遠方,山風吹拂,他以掌心按住鬢角髮絲。


  沛湘看著朱斂的那張側臉,沒來由想起一句書上語: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一個名叫師毓言的年輕男子,好不容易從公務中抽身歇口氣,坐在河邊,嘴唇乾裂,取出酒壺,喝了口烈酒提提神。


  冬天攢下的滿手凍瘡,馬上要新春了,也沒有痊癒。今年是註定無法回京過年了,只是寄了封家書回去。


  他所在的大崇王朝復國極正。正值壯年的皇帝陛下,這些年勵精圖治,大崇無論是山上口碑,還是國勢底蘊,都不差。


  不過相比那個北邊的鄰居寶瓶洲,大崇王朝在桐葉洲所謂的復國最正,自然只是跟本洲各國做比較,屬於矮個子裡邊拔將軍。


  師毓言前不久新收了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幕僚當那賬房先生。老人姓章名歇,自稱來自北邊小龍湫的一個藩屬山頭,在一位並無當地朝廷封正的潢水大王手底下擔任末等供奉,在潢水水府擔任賬房多年,只因為一樁小事做得不妥當,那位潢水大王不念舊情,給了一筆盤纏,幾枚雪花錢就打發了,讓他捲鋪蓋滾蛋。


  師毓言轉頭望向身邊那個幕僚,問道:「老章,你是山上神仙,雖說境界不算太高,可好歹也是個觀海境,賴在我身邊,到底圖個啥?」


  之前老章與自己相熟后,還曾主動登門投帖,跟他爹聊了一次,不然身邊貿貿然多出一個練氣士,爹豈會放心。


  師毓言那個當刑部尚書的父親,私底下費了不少氣力,找了幾個相熟的仙師,去查過「章歇」的底細。那小龍湫,在以前的桐葉洲,興許算不得一流仙府,如今可是個數得著的大山頭了,何況在中土神洲還有個上宗大龍湫做靠山,而小龍湫幾個藩屬勢力裡邊,確實有個不起眼的潢水水府,裡邊有個賬房先生,就叫章歇,方方面面,都對得上。


  而這個山上仙師,確實行事老到,想法奇特。師毓言之前有個才高八斗的窮酸朋友,苦於科舉不順,始終無法揚名,老章一出馬,馬到功成。師毓言按照老章的那個方案,找了幾個以清談著稱的大崇士林雅士、文壇名宿,在京畿之地,其實沒花幾個錢,就辦了一場貴游蟻聚、綺席喧鬧的文人雅集,再請了幾個托兒,假扮附庸文雅的商賈,一路上各有筵席,然後讓那朋友假扮乞丐,衣衫襤褸,持木杖托破碗,吟道情詩,一路與人討要酒喝,便有商賈為難乞丐,出題「蒼官」「青十」「撲握」,讓對方必須分別詩詞唱和,才可飲酒。乞丐大笑一句,「松竹兔誰不知耶」,之後一步作一詩,頓時贏得滿堂喝彩,一路過關斬將,到了那撥文豪所在的涼亭,更是即興賦詩一首,技驚四座,喝過酒便揚長而去,等到亭中有人驚呼其名,眾人才知此人姓甚名誰,將其視為「謫仙」,一夜之間便名動朝野……


  事後師毓言便問老章怎麼想出這種法子,老幕僚說自己不過是借法於古書古人古事而已,老章當時還喟嘆一聲,那位書中人,是真有才學的,不是這般取巧。


  如果說這樁事還是務虛,另外一件務實的事,就真讓師毓言對老章刮目相看了。原來是有撥關係只算半生不熟的傢伙,與師毓言的一個要好朋友合夥做買賣,做了幾年,因為包攬了不少地方上土木營造的生意,那個朋友看上去確實掙了個盆滿缽盈,當年還想要拉師毓言入伙,只是師毓言對掙錢這種事情打小就不感興趣,婉拒了,尤其是擔任工部官員后,就更不可能了。老章聽說過此事後,就立即讓師毓言提醒那個朋友,師毓言將信將疑,不過還是勸了朋友兩次,但是朋友沒聽,結果現在那個朋友果真就焦頭爛額了,因為所有賬面外的銀子,在短短半個月之內就都被抽走了,只留給朋友一個空殼子和爛攤子,朋友四處借債,拆東牆補西牆,依舊不濟事。


  而這個名叫章歇的老蒼頭,自然就是小龍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


  只是一老一年輕,一個既不像元嬰境老神仙,另外一個也不像工部侍郎。


  從京城到了地方,一路上還好說,沿途驛站的伙食招待,按官場規矩走就是了,只是到了陪都新址,就真是風餐露宿了。其實營造陪都一事,名義上是京城的工部尚書領銜,可如今真正管事的,就是右侍郎師毓言。


  地方城鎮與文武廟、城隍廟的重建,山水神祇祠廟的修繕,還有那些山中皇家、官方道館的修繕事宜,只要想做事,就像沒個盡頭,湊巧又攤上個真心要做點事情出來的工部侍郎。


  一些個原本想要藉機名正言順撈一筆的,遇到了這個如此懂行的工部侍郎,其實也頭疼萬分,年紀不大,門兒賊清。年輕侍郎這一路南下,不少地方就都在早早修改賬簿了,跟朝廷討要一萬兩銀子的,如今主動減少到了七八千兩,一處山神祠廟,更是直接減半。


  而這一切,當然歸功於師毓言身邊的這個老幕僚,不然師毓言哪裡懂得那些山上木材的成色、價格。


  不過一些個不花錢的匾額、楹聯,年輕侍郎都是用上了自己的家族香火情,這也是老幕僚的暗中提點,說斷人財路是大忌,總得補償一二,官場規矩要守,亦是不妨礙人情,何況官場裡邊,很多時候給面子比給錢更管用。其中一處河伯府的金字榜書,師毓言甚至私底下請父親務必幫忙,老尚書這才厚著臉皮與一位大伏書院的君子求來了一幅墨寶,而這處河伯府,也是唯一一個不與工部哭窮、不與戶部亂要錢的,故而如今這位以脾氣臭、骨鯁清流著稱朝野的小小河伯,逢人便說師侍郎是個清官,更是能臣,我大崇有此侍郎,定然國勢昌盛。


  洛京燈謎館一別,章流注與戴塬這兩位患難與共的好兄弟,先是各回各家,然後便開始各有謀划。


  身為首席供奉的章流注,先回到那小龍湫,做了些安排,很快便動身去往大崇王朝,最終找到了那個名叫師毓言的年輕人,用了個化名和假身份,開開心心給這位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的工部侍郎當起了出謀劃策的幕僚。


  侍郎大人的名字不錯,稟道毓德,講藝立言。


  刑部尚書是典型的晚來得子,自然將這個獨苗寵上了天,什麼棍棒之下出孝子,不可能的事情。況且師毓言雖然風流不羈,可如果撇開那樁荒唐事不談,在官宦子弟裡邊,確實算是一等一的有出息,憑真本事考中的進士,貨真價實的天子門生。


  章流注笑答道:「我當然是看中了侍郎大人的前程廣大,不可限量。」


  師毓言笑道:「老章你說這種話,有沒有誠意?你自己信不信?」


  章流注斬釘截鐵道:「我當然信!」


  師毓言氣笑道:「消遣我太甚!」


  章流注搖搖頭:「公子何必妄自菲薄。」


  給這個年輕侍郎當個出謀劃策的幕僚,老元嬰半點不委屈,更談不上將就,一來是覬覦那至今空懸的國師一位,再者他確實與這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年輕侍郎性情投緣,畢竟師毓言這傢伙,在戶部擔任小小員外郎的時候,為了某位心儀仙子在胭脂榜名次更高些,就敢私自挪用三百萬兩銀子,一股腦兒全部丟給了雲窟福地的花神山,差點掉了腦袋,連累他爹擦屁股,砸鍋賣鐵,四處借錢,也未能全部補上欠款。如果不是皇帝陛下看在刑部師老尚書勞苦功高的分兒上,老人又是頭等心腹的扶龍之臣,且治政幹練,絕非那種只會袖手清談的文官清官,估計兒子早就連累老子一併吃牢飯去了。


  事情的轉機,還在於師毓言受不了老爹的長吁短嘆。他爹也不打罵,好像心死如灰了,就當沒生過他這個兒子。


  娘親時不時就故意在爹那邊以淚洗面,一個勁說都怪自己管教不嚴,其實毓言是不壞的,以後肯定會改過自新,說不得哪天就成熟了,有擔當了,便是一家兩尚書的光耀門楣,就憑咱兒子,也是可以指望一二的,只說京城裡邊,這些年因為缺了那麼多官員,個個都靠著蔭封當上官了,可良莠不齊,又有幾戶同僚的子孫,是如咱們毓言這般憑真本事考中二甲進士的清流正途出身……等到了兒子這邊,婦人可就不是這番措辭了,只說讓兒子別怕,你爹還當著刑部尚書,是當今天子的股肱心腹,朝廷缺了誰都成,缺了你爹萬萬不成,如今咱們大崇啊,只有你爹敢對那些山上神仙老爺,為朝廷和陛下說幾句大嗓門的硬氣話,不然你看禮部的劉尚書,還有戶部的馬尚書,他們行嗎?放個屁都不敢的。只是記住啊,這些話,就是咱娘倆的悄悄話,莫要外傳,不然你爹就要難做人了……


  師毓言當時實在受不了那個氛圍,爹看自己不順眼,娘親總把自己當孩子,他一氣之下,便乾脆出門遊歷,天大地大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結果遇到了一位姓周的知己,好像是寶瓶洲人氏,自稱道號崩了真君,給師毓言留下一封言辭懇切的信,師毓言就覺得自己這輩子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諍友,此外還有三枚神仙錢。回到京城后,師毓言才知道那是山上的穀雨錢,所以一下子就補上了戶部財庫的全部虧空。


  在那之後,就是師毓言重返官場,卻不是回戶部當差,而是出人意料去了工部,還是當員外郎,在京城官場都以為這傢伙準備開始撈偏門錢的時候,師毓言竟然成天就待在工部檔案房裡邊,用心鑽研起那些頗為枯燥乏味的土木繕葺、營造範式來,足足小半年過後,就主動攬了一樁苦差事。年輕員外郎甚至還自己掏腰包,請朋友幫忙找人,帶上了幾位暫時在家中的老水工、匠人一同出京,就像那位周兄說的,沒理由能當好一個左右逢源的紈絝子弟,卻當不好一個天底下最好當的好官。


  結果倒好,以前當那京城紈絝班頭和不孝子的時候,父親至多就是語重心長教誨幾句,再傳授一些官場上的講究和忌諱,等到師毓言覺得自己開始真正做事,瘦了三十多斤,手腳滿是老繭了,在父親這邊,反而不落好,自己幾次回京述職,父親一口一個逆子、孽障。


  不過如今好多了。每次等到師毓言離京,老尚書都是提醒兒子別忘了吃飽穿暖,翻來覆去,也就是這麼句話了。


  師毓言搖搖頭:「別當我傻啊,我可是知道些山上規矩的,你們這些騰雲駕霧的神仙老爺,即便下山步入紅塵是非窟里,所謂的歷練,無非就是個志怪書上所說的財侶法地,所以第一等選擇,是像那虞氏王朝積翠觀觀主,當個護國真人,身為羽衣卿相,身份貴不可言。好處嘛,自然是取之不盡了。第二等,是給朝廷當內幕供奉,類似北邊那個寶瓶洲,在大驪宋氏手上撈塊刑部頒發的無事牌。再次一等,就是給類似一州主官或是漕運都督這樣的封疆大吏,當個家族客卿,而且天高皇帝遠的,一樣有諸多好處可撈。要是給京官做家族客卿,哪怕是像我爹這樣的六部主官,終究是在天子腳下,至多算是實打實的清客,可好歹面子上也有幾分光彩,偶爾碰到些事情,興許還可以幫忙說上話。最次一等的,也是投靠那些各有財路的豪閥世族。找到我,我就是一個沒啥油水可掙的工部侍郎,老章,你自己說說看,算怎麼回事?」


  「要說陞官,我當然是想的,可要說發財一事,就免了。老章,你要是今天不說實話,我不敢留你在身邊的。」


  章流注感嘆一聲:「事到如今,老章我也就不繼續藏掖了。實不相瞞,我是那位崩了真君的山上好友,他姓周名瘦,是寶瓶洲一座……小山頭的首席供奉,而我剛好是那邊的不記名客卿,至於我作為小龍湫的外門譜牒修士,又怎麼給寶瓶洲仙府當了客卿,這裡邊就又有些曲折了。年輕時,我是個逍遙快活的山澤野修,曾經跨洲遊歷過寶瓶洲,老龍城、神誥宗、雲霞山都是去過的,就與周兄弟認識了,雖說我當時只是個洞府境,可那會兒的桐葉洲修士在寶瓶洲,呵呵,很風光的,完全可以當個龍門境修士看待。周道友當年與你分別後,遊歷過雲窟福地,北歸返鄉之時,就專門去潢水水府找過我,勸我樹挪死人挪活,與其在那水府不受待見,每天受悶氣,還不如來你這邊。他說在大崇王朝認識了一個叫師毓言的年輕人,志向遠大,以後當個一部尚書,不在話下,就讓我在大崇京城這邊好好經營,就當是養老了。」


  師毓言聽得一愣一愣的,果真曲折,無巧不成書!

  關於那位道號崩了真君的周瘦,師毓言這些年只在父親那邊提起過。


  父親只說此人絕對不會是一個什麼半吊子的中五境練氣士,是不是寶瓶洲人氏都兩說,極有可能是個世外高人,甚至說不定就是一位結了金丹的陸地神仙。而且父親不知道從哪裡知道個小道消息,說本洲的某處鏡花水月,就剛好有個道號崩了真君的山上仙師,出手闊綽,除了這個大名鼎鼎的道號,還喜歡自稱「龍州姜尚真」。


  不過寶瓶洲北邊,好像確實有個龍州。


  師毓言當時就納了悶了,老爹你一個刑部尚書,從哪裡知道的這些個亂七八糟的山上軼事。老尚書便說刑部有個供奉老仙師,和自己是多年朋友了,來自赤衣山,是個不管事的金丹境老祖師。老修士與那玉圭宗的姜老宗主不對付,每次領了朝廷俸祿,雷打不動的,就趕緊去那鏡花水月砸錢,破口大罵姜老賊。


  老尚書開始聽說此事,就嚇了一大跳,於公於私,都不得不苦口婆心勸那個為數不多的山上朋友,小心被那姜老宗主找上門,憑你的小小金丹境修為,赤衣山還不得吃不了兜著走,還要連累咱們朝廷跟著吃掛落。


  不過那個老朋友大手一揮,信誓旦旦說那姜老賊色坯一個,生平只會鑽女子衣裙底下看風景。還說他們這個幫派,自己雖然修行境界不算高,但是罵姜賊那可是一把好手,所以得以排第三,除了盟主,就僅次於那個財大氣粗的崩了真君。


  就連崩了真君都佩服不已,說老仙師已入爐火純青的化境了。崩了真君還說要不是自己有幾個臭錢,憑良心說,怎麼都該是老仙師當那二當家的。


  聽崩了真君這麼一說,老仙師立馬就心裡舒坦了,第二還是第三,爭那虛名作甚,反正大伙兒都是憑本事罵姜尚真……


  師毓言對那些神神怪怪的山上恩怨,半點不感興趣,但是老章之前所在小龍湫那邊,有個年紀不大的少女仙子,名叫令狐蕉魚,師毓言對她倒是知道得不少,沒法子,就是這個小丫頭片子跟自己心儀的那位仙子爭搶名次。


  如今對於風月場所和鶯鶯燕燕,師毓言其實已經沒什麼想法了,偶爾在京城那邊,朋友邀請,也會去喝幾場花酒,只是也就是捧個場而已。


  尚未到而立之年,就已身居廟堂高位的年輕侍郎,如今唯一的感想,大概就是三個字:年輕過。


  河上遠處有靠岸小舟,有位船家女直起腰,抬手綰髮髻。


  師毓言看不清她的面容,不過無礙,光那份玲瓏曲線就很養眼了。


  各自收回視線,章流注和師毓言相視一笑,果然同道中人。


  師毓言沒來由感慨道:「跟著我這一路,我算是看出來了,老章你雅也雅得,俗也俗得,苦也吃得,福也享得,如果山上神仙都是你這樣的,確實讓我羨慕萬分,說不定哪天當官當得不順心,就跟你入山修道了,到時候你別嫌棄我資質差啊。」


  章流注笑著搖頭道:「大崇王朝有個當官的師毓言,會比山上多個修道的師毓言,要好很多。」


  師毓言轉頭問道:「對我這麼有信心?」


  章流注點頭道:「當然有信心,而且我對自己的眼光,還有那位周兄的眼光,都有信心。」


  如今章流注算是嚼出些餘味來了,什麼周瘦,什麼周肥,分明就是那個與青衫劍仙一起現身太平山門口的姜尚真!至於那個來自仙都山、自稱崔東山的傢伙,顯然是故意將自己丟到師毓言身邊的,這會兒不知道躲在何處,等著看笑話呢。這才叫真正的消遣我太甚!

  結果章流注的後腦勺立即挨了一巴掌,然後一個神出鬼沒的白衣少年使勁勒住老元嬰的脖子:「老實交代,是不是在心裡邊說我壞話呢?!」


  師毓言轉過頭,愣愣道:「這位是?」


  白衣少年笑道:「我姓崔,如今是蒲山雲草堂嫡傳弟子,下山歷練,剛剛雲遊至此,就來見一見老朋友。當然了,我與周首席更是拜把子兄弟。」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九真仙館。


  一處臨水小榭,潭水清澈,水底游魚,瞥瞥乎可數。


  此地是宗門禁地,就連祖師堂嫡傳都不可靠近。


  仙人云杪身穿一襲雪白長袍,正在翻看兩封舊邸報。


  那個嫡傳弟子李青竹,以前是變著法子找借口出門遊歷,如今由於在鴛鴦渚那邊掙了個「李水漂」的美譽,估計甲子之內都不太願意外出拋頭露面了。


  一位年輕女子姍姍而來,面容看似二十而弱、十五而強,不施脂粉,面若桃花,穿白綾綠裙,光彩照人。她名為魏紫,正是雲杪的山上道侶,也是一位仙人。


  雲杪放下山水邸報,抬頭問道:「進展如何?」


  有些事有點見不得光,小心起見,道侶兩人就都沒有用上飛劍傳信。


  魏紫嫣然一笑:「很順利,要不是有文廟規矩在,將咱們那位宗主大人變成傀儡都不難,只需說是封山,肯定神不知鬼不覺。」


  九真仙館祖上闊過,傳下來的法統道脈極為可觀,符籙派、丹鼎派、綠章寶誥、龍脈發丘、兵家修士、純粹武夫,甚至是劍修,都有各自道脈一代代傳承下來,雲杪的這位道侶更是機緣極好,擁有一座煞氣濃郁的破碎小洞天,是天下鬼修夢寐以求的風水寶地,而她當年也確實憑藉秘境裡邊的幾道遠古術法,從一個原本無望元嬰境的金丹境女修,轉去鬼道修行,從此破境順遂,勢如破竹。


  雲杪盯著她,提醒道:「絕對不可如此行事。」


  魏紫伸了個懶腰:「省得省得。」


  「省得」一語,是她的家鄉方言。


  南光照所在宗門大半底蘊,都在飛升境祖師一人身上,境界、天材地寶、神仙錢,都是如此。一眾嫡傳當中,明明不缺資質不錯的弟子,可是到頭來,南光照就只扶植起個玉璞境修士,當那繡花枕頭般的傀儡宗主。結果即便如此,南光照還是死了,而且死得極其意外。


  山門口那邊除了屍首分離的南光照,還有一行劍氣凜然的刻字:「手刃南光照者,靈爽福地劍修豪素。」


  豪素?當時幾乎整個浩然天下,都不知道此人是誰,又如何能夠手刃一位飛升境大修士。


  從哪裡蹦出來的一位飛升境劍修?又為何如此寂寂無聞?


  要知道那場架,竟然連宗門那邊都來不及出手阻攔,一場捉對廝殺就已經落下帷幕,死了一個飛升境老修士。


  老祖師南光照這麼一走,可不光是身死道消那麼簡單,他身上的幾件咫尺物一併被劍光銷毀了。這就意味著宗門的家當至少一下子就沒了大半。


  宗門財庫,再戒備森嚴,哪有一位飛升境老修士隨身攜帶來得牢靠?

  老祖師南光照本就不得人心,那些個空有修道資質卻境界停滯的老元嬰早就滿腹怨言了,所以等到南光照身死道消,一座宗門,就此人心渙散,那些供奉、客卿,早就通過飛劍傳信,與宗門撇清了關係。就連一些個祖師堂嫡傳弟子,都四散離開,另謀高就去了,反正以前是南光照有錢不給別人花,如今宗門是真的沒錢了。所以等到仙人云杪出手,名義上是締結盟約,其實一座宗門就等於成為九真仙館的附庸山頭了。


  當然不是那個玉璞境半點不怕引狼入室,實在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無奈之舉,如果拒絕九真仙館,自家宗門就徹底垮了,哪怕退一萬步說,骨頭夠硬,當宗主的拒絕了雲杪的提議,這都不算什麼,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可問題在於那撥怨氣衝天的元嬰境師兄弟們,都已經開始秘密謀划怎麼篡位再瓜分家產了啊!

  魏紫似乎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掩嘴嬌笑不已,花枝亂顫,好不容易才停下笑聲,以手指輕輕擦拭眼角,最後模仿那位玉璞境宗主的口氣,說了句老修士獨處時的肺腑之言:「除了老子,從師尊到同門,全是一幫上樑不正下樑歪的貨色。」


  雲杪聞言只是一笑置之。


  雲杪的傳道師尊,也就是九真仙館的上任主人,曾是南光照的山上好友,兩位老修士在躋身飛升境之前,經常一同遊歷,雙方几乎可以算是形影不離。因為雲杪的師父,與南光照同境時,一直更像是個幫閑,以至於在中土山巔,一直有「南光照影子」的譏諷說法。


  如今算是風水輪流轉了。


  雲杪手中再無那支常年隨身攜帶的白玉靈芝,便換成了一把雪白拂塵。


  眼前這位道侶,曾是師尊的不記名弟子,雲杪當年能夠以玉璞境順利接手館主一職,並且坐穩位置,她暗中出力極多。


  因為她前些年順利躋身了仙人境,使得一座九真仙館一雙道侶兩仙人。


  大雍崔氏王朝,自古就有舉國簪花的習俗,與百花福地關係極好。這裡邊又有個只在山巔流傳的消息,傳聞大雍朝的開國皇帝曾經為百花福地擋下過一場「風波」。


  九真仙館雖穩坐大雍王朝山上仙府頭把交椅,可惜大雍王朝境內,還有個比九真仙館更加強勢的涿鹿宋氏。


  九真仙館在雲杪師尊離世后,就逐漸淪為了宋氏附庸。


  遙想當年,九真仙館最為鼎盛時,師父在內,一飛升境一仙人境三玉璞境,再加上四位供奉、客卿,一座祖師堂內,同時擁有九位上五境修士!在中土神洲,都是當之無愧的頂尖宗門。


  涿鹿宋氏每隔十年,就會派遣一撥子弟和家生子來此修行。那會兒九真仙館的任何一位祖師堂嫡傳去往百花福地,誰不是座上賓?

  魏紫問道:「眉山劍宗那邊?」


  雲杪搖頭道:「不用多想了,免得畫蛇添足。」


  眉山劍宗的許心愿是宗主嫡孫女,還是一位老祖師的關門弟子,更被謫仙山柳洲器重。原本雲杪是打算讓李青竹與許心愿結為山上道侶的,兩宗聯姻,爭取三五百年之內,將眉山劍宗收入囊中,現在雲杪已經完全無此念頭了。


  魏紫瞥了眼几案,笑道:「怎麼還在看這兩封邸報,就看不膩嗎?」


  是兩封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報。


  雲杪笑道:「外人不知就算了,你何必有此問。」


  魏紫收斂笑意,小心翼翼問道:「若是某人哪天做客九真仙館?」


  不知為何,一想到此人,魏紫就會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有餘悸。作為一位仙人境的鬼修高人,魏紫相信就算面對龍虎山大天師,自己都不至於如此,而這份古怪心境,魏紫甚至一直沒有與道侶雲杪說出口,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心結。


  雲杪默然無聲。


  鴛鴦渚一役,仙人云杪與那位身份不明的年輕劍修打得有來有往,一開始所有人都當是個笑話看待,等到知道那位青衫劍仙竟然就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之後,原本一個板上釘釘的天大笑話,結果成了九真仙館和仙人云杪做成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壯舉。說不大,是一玉璞境劍修一仙人境的大打出手,當然比不了之後嫩道人與南光照那場兩飛升境的山巔鬥法;說不小,因為青衫劍仙是隱官。


  但是雲杪卻覺得後邊那場所謂的「山巔」較量,與自己那場相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其中的兇險程度,根本沒資格相提並論。


  壯舉?當然是!我雲杪在那鴛鴦渚,等於是與白帝城鄭先生問道一場!

  你們這幫看熱鬧的,知道個屁。


  雲杪瞥了眼几案上邊的邸報,上邊寫著年輕隱官在蠻荒天下的一系列作為。


  白帝城那位鄭先生,果然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了。


  小有遺憾,如此一來,不說真相大白於兩座天下,相信如今已經有一些明眼人,與自己一樣,曉得了此事。不然只是一個玉璞境劍修的年輕隱官,真能在蠻荒天下折騰出那一連串驚世駭俗的事情?

  有些秘密,就像一本書,因為太過珍惜喜歡,反而不願意借給旁人翻閱。


  要是那位「年輕隱官」大駕光臨九真仙館,雲杪當然願意配合鄭居中繼續演戲一場。何況鄭先生由得他雲杪不願意嗎?

  與之相比,雲杪由衷覺得雙方境界、心智太過懸殊了。


  北俱蘆洲,三郎廟地界。


  在北俱蘆洲,三郎廟與恨劍山齊名,是一個最大的兵器鋪子,只說三郎廟秘制的蒲團,一洲哪個仙府沒有幾張?

  至於天底下獨一份的靈寶甲,雖不比那兵家甲丸來得名頭大,但是勝在價格便宜,價廉物美,而且三郎廟那些精通鑄造的兵家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歡打架,以及……能打。


  一處仙家渡口,有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忙完了手頭事務,獨自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遇到那些眼高於頂、天王老子也得給我讓道的練氣士,男人就繞兩步。他穿著厚棉襖,戴了一頂老舊貂帽,低頭呵著氣,最終來到一條小巷,這裡有個熟悉的小飯館,見裡邊暫時沒有空位置,男人便揣手在袖,習慣性弓腰在門外小巷等著。


  好不容易等到一張桌子空出,結果剛好有一撥客人登門,高大男人慾言又止,抬起手剛要說話,但很快又放下,那撥捷足先登的客人當中,有個跨過門檻的傢伙,還故意轉頭看了眼門口的漢子,高大男人便笑了笑,伸手按了按貂帽,不計較什麼,當然更像是不敢計較半句。


  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男人望向巷口那邊,招手喊道:「小宣,這邊。」


  少年埋怨道:「柳伯伯,一通好找,怎麼挑了個我都不知道的蒼蠅館子。」


  被漢子稱呼為小宣的少年郎,身穿一件泥金色法袍,身邊跟著兩位扈從,相貌清癯的老人,身穿一件黑色長袍,老人瞧見了飯館門口的高大男人,笑著點頭致意,兩人是老熟人了,而且都是劍修,自己之所以能夠投靠三郎廟,當年還要歸功於對方家族的暗中鼎力舉薦;那位女子扈從,挎弓佩刀,四十多歲,不過容貌瞧著還年輕,對遠遊境武夫而言,她算是很年輕的了。


  漢子快步向前,笑著抱拳道:「劉老哥、樊姑娘。」


  老人點頭笑道:「柳老弟。」


  姓樊的女子立即抱拳還禮道:「見過柳劍仙。」


  漢子滿臉無奈道:「罵人不是?跟著小宣喊柳伯伯就是了。」


  女子笑了笑,對方客氣,她當然不能真的這麼不懂禮數。畢竟這個看著木訥的漢子,是一位成名已久的元嬰境劍修,而且去過劍氣長城,可惜未能在那邊破境躋身玉璞境。


  少年感嘆道:「柳伯伯,好多年沒見了啊。」


  漢子笑道:「都是修道之人,不到二十年,不算什麼。」


  這個柳伯伯,在袁宣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去了劍氣長城。


  之所以印象深刻,當然是因為這位來自騾馬河的長輩一點都不像劍修,一點都不像北俱蘆洲修士,以及一點都不像個有錢人!


  小館子裡邊有了空桌子,漢子便帶頭走入,白髮蒼蒼的老掌柜是個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當然無法認出一個二十多年前來過店內一次的客人。


  很快就有人認出了那少年的身份,先前那幫搶了位置的食客,發現那個窩囊廢竟然能夠和袁宣同桌,二話不說,丟下銀子就跑路。你不打我我就不道歉,咱們雙方只當什麼都沒發生,免得說多錯多挨打多。


  袁宣笑問道:「有過節?」


  漢子搖頭道:「沒什麼。」


  袁宣埋怨道:「我臨出門,太爺爺還念叨你呢,說你不懂禮數,哪有丟下禮物就跑路的道理。」


  眼前這個柳伯伯,正是騾馬河柳勖。騾馬河與三郎廟是山上世交,關係一直很好,兩邊的老家主,年輕時就是意氣相投的摯友。


  柳勖向袁宣三人問過了口味,有無忌口,見他們都很隨意,就熟門熟路點了幾份招牌菜,笑道:「你家每天客人多,我碰到那些半生不熟的,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反正袁爺爺知道我的脾氣。」


  袁宣笑道:「柳伯伯,青神山酒水,如今實在是太難買到了。」


  柳勖點點頭。


  袁宣卻嘿嘿道:「好不容易托關係,找到了玄密王朝的那個太上皇,才買到了兩壇!」


  柳勖笑道:「是塊做生意的好料,開銷記在賬上,現在就拿出來好了,今天我們喝了就是。」


  袁宣訝異道:「就在這邊喝?」


  柳勖反問道:「喝酒不挑人,難道挑地兒?這是什麼道理。」


  袁宣這才從咫尺物當中取出兩壇青神山酒水,柳勖果然都揭了泥封,向店夥計多要了三隻酒碗,開始給三人倒酒。一時間整個小飯館都瀰漫起酒香。


  女子武夫會心一笑。好像與外界傳聞不太一樣啊。


  柳勖曾經一人仗劍,劍光橫貫一座王朝和數個藩屬國,一路拆掉了七八座祖師堂。傳聞他還曾單手持劍,以劍身拍打那位皇帝陛下臉頰數次,告訴對方不要欺負老實人。


  柳勖端起酒碗,先向三人敬了一碗酒,只是喝酒前依舊沒忘記讓袁宣悠著點喝。


  袁宣不太喝酒,與柳伯伯也不見外,就只是喝了一口酒,然後擠眉弄眼道:「柳伯伯,真人不露相啊。」


  柳勖苦笑不已。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那次自己真的是喝高了,雖說不至於是什麼一失足成千古恨,可如今在家鄉,沒少被人笑話。


  而酒量一直不差的自己,之所以會喝高,就得怪那個二掌柜的酒後吐真言了,他說自己曾經遊歷過北俱蘆洲,其間碰到的,有好事有壞事,但是要論山上的風氣,放眼整個浩然天下……二掌柜當時眼神明亮,朝柳勖豎起大拇指,說是這個。這一下子就把柳勖給說得上頭了不是,就多要了一壺酒,自己拿酒壺對二掌柜的酒碗,輕輕磕碰一下,就直接幹了。


  之後二掌柜就摟著自己的肩膀說:「柳兄,給自家兄弟捧個場?」


  柳勖說自己不會這個,結果二掌柜就說:「有現成的,照抄就是,寫字總會吧,好歹是騾馬河的少當家。」


  當時本就喝了個暈乎乎,柳勖就答應了,這才有了那塊無事牌,第二天酒醒,去鋪子一看內容,當時覺得還挺好。


  袁宣雙手持碗,笑容燦爛道:「是不是得預祝柳伯伯擔任家主一事沒懸念了?」


  「你小子只會哪壺不開提哪壺嗎?」柳勖沒好氣道,「你喝你的,這碗酒我就不喝了。」


  騾馬河擁有一條跨洲渡船,做皚皚洲那邊生意,被文廟徵用之後,很快就又購買了一條,結果騾馬河又主動交給了文廟。


  據說是柳勖的意思,在家族祠堂裡邊,他力排眾議,爭吵得厲害了,就有一位長輩說:「你柳勖如今是家主嗎?」


  其實整個騾馬河柳氏十六房都很清楚一件事,柳勖對這個家主之位打小就沒興趣,而柳氏誰不想最服眾的柳勖能夠順勢繼任家主?

  柳勖估計當時也是給氣到了,當場就來了一句:「我來當家主你攔得住?」


  結果那位長輩直接撂了一句:「好,就這麼說定了,我攔不住,也不會攔!」


  好傢夥,敢情整座祠堂都在等柳勖的這句話呢。


  用老家主的話說,就是用一條渡船換來一個家主,這筆買賣很划算嘛。


  不過柳勖跟爺爺達成了約定,得等自己躋身了玉璞境再來主持家族事務。


  這件事,三郎廟這邊當然是知道的,柳氏老家主早就飛劍傳信一封,跟老友顯擺過了。


  柳勖突然問道:「聽說樊姑娘去過南邊戰場?」


  名叫樊鈺的女子武夫臉上略帶愧疚之色,點頭道:「出力不多,就像走了個過場,我自罰一碗。」


  柳勖抬起酒碗,說道:「我在劍氣長城那邊也一樣,那我們就都走一個。」


  樊鈺曾經獨自一人去過寶瓶洲中部的陪都戰場,是在那邊由金身境躋身的遠遊境,只是她差點沒能活著返回家鄉。一次在戰場上不幸陷入重圍,渾身浴血,又被一位蠻荒妖族的山巔境武夫給悄悄盯上了,命懸一線之際,樊鈺被一個名叫鄭錢的女子大宗師救下,準確說來,是那位綽號「鄭清明」的女子大宗師一把扯住她肩頭,將她丟出了戰場。


  後來她專程去登門道謝,一開始那位前輩很客氣,也就僅限於客氣了。只是得知樊鈺來自北俱蘆洲的三郎廟,尤其是等到樊鈺自稱是三郎廟袁宣的扈從后,她至今還清楚記得那一幕,只見那位鄭錢瞪大眼睛,露出一臉匪夷所思的奇怪表情。只是樊鈺當時也沒敢多問什麼,畢竟對方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一位能夠與曹慈接連問拳四場的大宗師。


  袁宣放下酒碗,小聲問道:「柳伯伯,你跟那位隱官大人很熟吧?」


  柳勖想了想,說道:「還好,比那種點頭之交略好,也算不上什麼太要好的朋友。」


  柳勖既不缺錢,也不好賭,二掌柜坐莊幾次,都不摻和,加上又是個不苟言笑的悶葫蘆,到了酒鋪那邊喝酒,也當不來什麼酒托,就連一枚小暑錢一壇的青神山酒水,也休想自己掏錢當那冤大頭,學誰都別學那位風雪廟大劍仙魏晉。


  何況柳勖這輩子除了練劍一事,在衣食住行這些事上,從來就沒講究過。


  不過柳勖說自己與陳平安只是比點頭之交略好幾分,還是他謙虛了,當不得真。柳勖每次到了酒鋪那邊,只要二掌柜在場,都會主動邀請他一起喝酒,當然每次都會殷勤萬分問一句:「要不要來一壺青神山酒水?好不容易幫你留著的,今兒再不喝,下月初就又要被魏大劍仙買走了。」


  袁宣繼續問道:「聽說他叫陳平安,是寶瓶洲人氏?」


  「嗯。」


  老人和女子武夫樊鈺對視一眼。


  「還遊歷過咱們北俱蘆洲?」


  「聽二掌柜說過此事。」


  袁宣趕緊抿了口酒,壓壓驚。


  當年袁宣和劉爺爺、樊鈺三人遊歷鬼蜮谷,曾到過那本《放心集》上邊記載的銅綠湖,袁宣當時是奔著一種名為蠃魚的珍稀靈物去的。蠃魚魚鱗金黃,生有雙翼,音如鴛鴦,聽說修道之士食之可以不受任何夢魘糾纏,而袁宣的一個家族長輩,恰好就需要此物。袁宣本就痴迷垂釣一事,不然小小年紀,也不會有那「袁一尺」的美譽,打窩一次,水漲一尺。


  三郎廟有個袁宣得喊一聲姑奶奶的女修,修道有成,駐顏有術,姿容出彩,與水經山盧穗、彩雀府孫清,至今都還是很仰慕昔年翩然峰峰主劉景龍。而這三位仙子,都躋身了北俱蘆洲十大仙子之列。三郎廟這位,停滯在元嬰境多年,就是一直為夢魘所困,以至於都不敢閉關破境。


  「陳隱官是怎麼個人?」


  「小宣,你問這些作甚?」


  「就是好奇。」


  聽到這裡,柳勖眯起眼,伸手覆住還有半碗酒水的白碗,沉聲道:「袁宣,要麼就此打住,喝酒無妨,要麼接下來的言語,小心措辭。」


  姓劉的老劍修,與身為遠遊境武夫的樊鈺,兩人幾乎同時感到一種窒息感。


  老人亦是一位元嬰境劍修,而且到此境界,要比柳勖早很多年,但是直到這一刻,老劍修才不得不承認,自己與騾馬河劍修柳勖相比差太多了。


  樊鈺剛要為少年解釋一番,柳勖斜眼望去,樊鈺只好閉嘴不言。


  袁宣倒是渾然不在意這份突如其來的劍拔弩張氣氛,笑道:「柳伯伯,你得敬我一碗酒了,因為我比你更早認識陳平安!」


  當年袁宣在銅綠湖曾經遇到一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對方是一位純粹武夫,當時卻身穿法袍,不過好像也是一位劍修。


  雙方離別之際,對方曾經笑言一句:「我叫陳平安,來自寶瓶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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