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逍遙遊

  第356章 逍遙遊


  大海之上,劍仙聯袂拖月一事過後沒多久,一艘懸空飛掠的山嶽渡船恰好從桂花島上空飄過。渡船體形龐大,遮天蔽日,附近還有兩條保駕護航的大驪劍舟。


  寶瓶洲所有能夠跨洲遠遊的仙家渡船,早就被文廟和大驪朝廷徵用借調了,屬於老龍城范氏的桂花島也不例外。


  不過文廟議事結束沒多久,老龍城苻家便向皚皚洲和流霞洲各自租賃了一條新建渡船,用來維持商貿航線。


  這種事情,雖然有投機取巧的嫌疑,卻是被中土文廟允許的,不算違禁,這使得那幾座能夠獨力營造跨洲渡船的宗字頭仙家沒少掙。


  桂花島上,一座名為圭脈小院的私宅。桂夫人揉了揉眉心,她最近實在是被那個仙槎給惹煩了。金粟忍住笑,比較辛苦。


  原來之前在中土文廟那邊重逢,仙槎說了一番掏心窩子的話,桂夫人看他誠心,就稍稍退讓幾分,說了句客氣話,讓他可以偶爾到桂花島坐坐。


  當時她有自己的考量,身為南嶽大山君的范峻茂,從玉璞境一路跌境到了龍門境,所以范家急需一位上五境供奉,而那位多年護送這條跨洲渡船安然路過蛟龍溝的老舟子恰好就是仙槎的弟子,桂夫人就希望仙槎能夠多加指點弟子的修行。但是桂夫人萬萬沒有想到,她所謂的偶爾,跟仙槎認為的偶爾,根本就是兩回事。


  先前在她意料之中,收到了一封來自年輕隱官親筆手書的道歉信。


  一開始桂夫人還覺得陳平安多慮了,現在她開始覺得陳平安要是敢來桂花島,她就敢直接趕人。


  小院敲門聲響起,不多不少,剛好三下。桂夫人微微皺眉,有人靠近院門,自己竟然毫無察覺。金粟就要起身開門,桂夫人擺擺手,讓這位弟子留在原地,再一揮袖子,打開了院門。


  門口站著一個年輕道士,笑容燦爛,朝院內師徒二人抬臂揮手。


  這條范家渡船,不接納半道登船的客人,金粟看了眼年輕道士的道冠,是蓮花冠,就被她當成了來自神誥宗的某位遊歷道士。


  寶瓶洲只有神誥宗的道士,頭頂所戴道冠,既有魚尾冠,又有蓮花冠。


  可是照理說,桂花島此次循著那條歸墟通道從蠻荒天下返回寶瓶洲,島上並無乘客,更沒有道士才對。


  桂夫人默不作聲,起身後只是道了一聲萬福。金粟連忙跟著師父起身。


  年輕道士趕忙彎腰還禮,起身後唏噓不已:「一別千年復千年,所幸桂夫人姿容依舊,令人見之忘俗。」


  桂夫人微笑不言。


  年輕道士大搖大擺走入院子:「這位就是金粟姑娘吧,孫嘉樹能夠迎娶金粟姑娘,真是天作之合。」


  寶瓶洲那座金桂觀的桂樹,被後世許多山上修士視為正統月宮種,就是這位道士早年乘舟泛海,途中偶遇桂花島,在那邊借了幾枝桂,之後在寶瓶洲登岸遊歷,路過金桂觀,隨手造就的一番「仙人」手筆,還要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閑是真的閑。


  只是桂夫人如何都沒有想到,陸沉去了一趟青冥天下,當初真就閑出了個道祖小弟子、白玉京三掌教。


  事實上,那趟遊歷過程中,陸沉還見過神誥宗當時的宗主,為當年剛剛上山修行的一個道童指點了些道法。那位小道童姓祁名真。


  金粟自然未能認出這位年輕道長的身份。哪怕對方挑明了身份,估計她也不敢信。


  陸沉落座前,左右張望一番,笑問道:「這麼不湊巧啊,老顧沒在渡船上邊?」


  原來從劍氣長城離開后,陸沉沒有著急返回青冥天下,而是嚴格遵循與隱官大人的那個約定,必須走一趟寶瓶洲的雲霞山。而白玉京三掌教的御風速度之快,簡直就是……烏龜爬爬。


  桂夫人無奈道:「陸掌教何必明知故問。」


  不是正因為他不在,你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才願意現身嗎?


  陸沉落座后,手指敲擊桌面,意思很明顯了,酒呢。


  金粟便以心聲詢問師父,要不要拿出幾壇桂花釀待客,桂夫人當然沒答應,她不願意桂花島跟這個三掌教有過多交集。


  那個仙槎,在整個浩然天下都鼎鼎有名的顧清崧,可不就是陸沉當年帶上桂花島的?

  「樓上看山,山頭看雪,雪中看月,月下看美人,各是一番情境。」陸沉五根手指輪流敲擊石桌,自顧自說道,「十五月為天文中尤物,柳七詞為文字中尤物,桂花島為山水中尤物。」


  桂夫人提醒道:「陸掌教,有事說事,沒事我就不送客了。」


  陸沉哈哈笑道:「貧道不貧誰貧,桂夫人見諒。」


  金粟心生疑惑,師父稱呼這個道士為陸掌教?

  山上仙府可沒有掌教一說,即便是開山立派的,至多就是宗主、山主、掌門等,畢竟立教稱祖一事,誰能做,誰敢做?而山下的江湖門派,倒是不缺「教」字後綴,卻是教主,也沒什麼掌教的說法。除非是那遠在天邊、遙不可及的白玉京三位,當然如今是四位道祖嫡傳,才有資格被尊稱為「某掌教」。難道眼前這個弔兒郎當的年輕道士,是那……陸沉?怎麼可能,定然是自己想多了。一位白玉京掌教,何等高高在天,豈會敲了門,進了院子,和和氣氣坐在這邊不說,還會厚著臉皮向師父要酒喝。


  對金粟來說,這輩子唯一一次,勉強與陸沉沾邊的事情,還是當年陳平安在蛟龍溝一役中,曾經親手畫出一道驚世駭俗的符籙——「作甚務甚,陸沉敕令」。


  陸沉抬頭望天,沒來由感嘆道:「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字面意思,形容女子姿容服飾美若天神,一語極盡美人之妙境。


  桂夫人神色凝重。


  陸沉直愣愣看著桂夫人,驀然而笑:「開個玩笑,當不得真。」


  桂夫人淡然道:「不當真的玩笑何必說出口。」


  陸沉小雞啄米,點頭稱是,在桂夫人這邊吃了掛落,便轉頭望向那個狐疑不定的金粟,拊掌讚歎道:「好名字,金粟生,倉府實,則城高國強。老龍城真是沾了孫家的光啊。」


  金粟小心翼翼說道:「陸真人,我父親姓金,所以師父幫我取了這個名字,只是桂花的一種別稱,與那木犀、廣寒仙是差不多的意思。」


  陸沉一臉求知若渴的誠摯表情,問道:「何解?」


  金粟笑道:「只因為桂花色黃如金,花小如粟,便有此別名了。」


  陸沉再次拊掌讚歎道:「學到了,學到了,天下學問無涯,真是活到老學到老。」


  桂夫人實在受不了這個陸掌教的胡說八道,直接和金粟說道:「這個陸掌教,就是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陸沉。他豈會不知『金粟』是桂花別名。」


  金粟大驚失色,趕緊起身,施了個萬福,顫聲道:「桂花島金粟,見過陸掌教。」


  陸沉翻了個白眼。這就無趣了。


  讀未見之書,如遇良友;見已讀之書,如逢故人。


  桂夫人此舉,大煞風景,就像幫著金粟姑娘,將剛開始翻閱的一本才子佳人書,直接翻到了最後一頁,看到了千篇一律的花好月圓人長壽。


  陸沉抬起一隻手掌,輕輕搖晃,笑嘻嘻道:「金粟姑娘以後這個看人下菜碟的脾氣得改改,不然只會讓金粟姑娘白白溜走許多本可以牢牢抓在手心的機緣。當然了,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嘛,自然是師之惰了。桂夫人也要在術法傳承之外,好好在弟子道心一事上雕琢璞玉。」


  「若說世情皆如此,我不過是隨波逐流,便一定對嗎?一定好嗎?貧道看來卻是未必。」


  「只是話說回來,此間真正得失,誰又敢蓋棺論定。就不能是金粟與天下人都對了,唯獨是貧道錯了?」


  陸沉絮絮叨叨,站起身,身形一閃而逝,就此離開桂花島。只是桌上留下了一本金玉材質的道書,泛著紫青道氣。


  一步縮地跨海,陸沉驟然間停步,一個踉蹌前沖,差點摔了個狗吃屎,抬手扶了扶頭頂道冠,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瞥了眼腳下山河:「差點走錯門。」


  原來文廟那邊只給了陸掌教登陸兩個大洲的份額,然後就要將白玉京三掌教禮送出境了。


  不過等到陸沉下次重返浩然天下,倒是再沒有類似約束,畢竟送出了一座瑤光福地,是有那實打實功勞傍身的人了。


  陸沉站在雲海之上,腳下就是海陸接壤處。他打了一套天橋把式的拳路,兩隻噼里啪啦作響的道袍袖子勉強能算是行雲流水,驀然一個金雞獨立,雙指掐訣,滿口胡謅了一通咒語道訣,轉瞬間就來到了寶瓶洲的老龍城上空,可惜那片當年親手造就出來的雲海已經沒了。一個側身凌空翻滾,雙腳落定時,陸沉便已經來到了雲霞山地界,他彎曲手指,輕輕一敲頭頂道冠,施展了障眼法。


  陸沉既沒有去找雲霞山的當代女子祖師,也沒有去綠檜峰找蔡金簡,買賣一事,又不著急。


  陸沉掃了一眼風景秀麗的雲霞群峰,最終視線落在了耕雲峰那邊,大片雲海中,一座山頭突兀而出,如海上孤島,有個身穿那件老舊彩鸞法袍的地仙男子,坐在白玉欄杆上獨自飲酒,視線則獃獃望向某處,久久不能轉移。光棍漢喝悶酒,喝來喝去,還不是喝那女子眉眼、言語。


  黃鐘侯皺了皺眉頭,又來了個不好好按規矩走山門的訪客?真當雲霞山是個誰都能來、誰都能走的地方了?

  上次是個自稱落魄山陳平安的青衫客,這次換成了個不知根腳的道士。


  原來在黃鐘侯視野中,有個看不出道脈法統的年輕道士,在那雲海之上遠遠繞過耕雲峰,一掠遠去,也不是那種筆直一線的御風,而是大步前行、雙袖晃蕩的那種,只不過御風同時,不忘左右打量幾眼,便顯得賊眉鼠眼居心不良了。


  黃鐘侯便站起身,收起酒壺,施展一門耕雲峰獨門秘術遁法,身形瞬間如雲霧沒入白色雲海中,悄悄尾隨而去。


  只聽那年輕容貌的外鄉道士念念有詞,什麼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什麼煙霞萬千,金丹一粒,天青月白,山高風快,無限雲水好生涯。


  然後只見那道士到了一處名為扶鬢峰的山頭,開始從半山腰處攀緣崖壁而上,身輕舉形,倒是有幾分飄然道氣,身姿矯健若山中猿猴。黃鐘侯始終隱匿身形,要看看這個鬼祟傢伙到底想要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年輕道士似乎是個天生的話癆,在這四下無人處,也喜歡自言自語。伸手扯住一根薜荔藤蔓,道士背靠崖壁,抖了抖道袍袖子,抖落出一塊大餅,伸手接住,大口嚼起來,含糊不清道:「雲間縹緲起數峰,青山疊翠天女髻,蔥蔥鬱鬱氣佳哉。好詩好詩,趁著詩興大發,才情如泉涌,勢不可當,再來再來。曾與仙君語,吾山古靈壤,高過須彌山,洞府自懸日與月,萬里雲水洗眼眸,獨攀幽險不用扶,敢問諸位客官,緣何如此,聽我一聲驚堂木,原來是身佩五嶽真形圖。」


  聽得暗處的黃鐘侯一陣頭疼。


  一直並無雲霞山修士居山修道的扶鬢峰是一處秘密禁地,即便是祖師堂嫡傳修士都不太清楚此峰的歷史淵源,只知道地仙揀選山頭作為開峰道場,此峰永遠不在挑選之列。


  而導致雲霞山現在尷尬局面的癥結所在,恰好就出在這座山峰。


  傳聞雲霞山的開山祖師,當年在寶瓶洲開山立派之前,曾尋得遠古治水符及不死方,故而在扶鬢峰秘境仙府之內,有銀房石室並白芝紫泉,是雲霞山靈氣之本所在。


  臨近山頂,有一處古老仙府遺址,設置有重重山水迷障,門口又有兩個圓石,天然石鼓狀,修士叩之則鳴,分別榜書篆刻有神鉦、雲根。


  黃鐘侯心生警惕,因為那個道士好巧不巧,就來到了這邊。


  陸沉看著門口的石鼓,嘆了口氣,篆刻猶新,只是那些神人舊事和仙家靈跡都已成過眼雲煙了。


  山下的辭舊迎新是年關,山上的辭舊迎新是心關。


  忘記是哪位大才說的了。大概是貧道自己吧。


  陸沉轉頭笑道:「耕雲峰道友,一路鬼鬼祟祟跟蹤貧道,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道友是打算劫財?」


  黃鐘侯現出身形,道:「這位道友,不如隨我去趟雲霞祖山,見一見我的師尊?」


  雲霞山掌律韋澧,正是黃鐘侯的傳道人。


  陸沉擺擺手:「算了算了,你家雲霞老祖如今又不在山上,貧道便無故人可以敘舊了。」


  黃鐘侯一時語噎。


  雲霞老仙正是雲霞山的開山鼻祖,自然早就兵解仙逝了,數位嫡傳弟子通過各自的開枝散葉,才有了如今寶瓶洲雲霞十六峰的大好局面。


  雲霞山之所以仙法親近佛法,其中又牽扯到一個歷史久遠的內幕,因為都說那位雲霞老祖師其實出身中土玄空寺,不過卻不是僧人,而是某種神異。


  陸沉作虛握手杖輕輕戳地狀,微笑道:「木上座,是也不是?」


  黃鐘侯不明白這個道士,到底是在故弄玄虛,還是當真確有此事。


  陸沉嘖嘖道:「看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糊塗模樣,不似作偽。看來是貧道的那位雲霞老友當年不好意思與幾位嫡傳泄露自己的大道根腳,其實這有什麼難以啟齒的,應該在你們雲霞山祖師堂譜牒上邊的序文當中,濃墨重彩大書特書一筆才對。」


  雲霞老祖尚未離開玄空寺之前,陸沉也未曾乘舟出海,曾經與瞭然和尚見過一面,道法佛法,各說各話,不過用陸沉的話說,就是「道門真人不貶佛,佛家龍象也知道」。一場說法,兩杯清茶,相談盡歡。


  雲霞老祖的真身,早年正是玄空寺那位住持手中的手杖。


  瞭然和尚手持「木上座」,曾經輕輕敲過陸沉肩頭一下。陸沉不躲不避,算是白白送給那位「木上座」一樁開竅道緣。這才有了浩然天下後世「一棍打得陸沉出門去」的佛門公案。


  陸沉抬起手,做了個仰頭喝酒的姿勢。黃鐘侯猶豫了一下,還是丟過去一壺雲霞山秘釀的春困酒。


  陸沉揭了泥封,嗅了嗅,滿臉陶醉神色,眯眼而笑:「真是好酒啊。」


  黃鐘侯說道:「喝過了酒,還是得勞煩真人去一趟祖師堂。」


  上次那個擅闖山門的外鄉人,後來是真去找了綠檜峰蔡金簡,黃鐘侯才沒有對他不依不饒。


  陸沉點點頭:「如此正好,貧道正要與你那位山主師伯談點正事,有人幫忙帶路,免得貧道像個無頭蒼蠅亂撞。」


  黃鐘侯說道:「希望真人最好言出必行,免得傷了和氣。」


  陸沉一笑置之,指了指那府門,問道:「這麼個最適合拿來當道場的風水寶地,就一直關著門,不可惜嗎?」


  黃鐘侯解釋道:「第二代祖師山主親自關上的門,臨終前還傳下一道法旨,將來我們雲霞山修士,如果始終無人躋身上五境,便不得開啟此門,不準任何人進入秘府內修行。」


  此事不算什麼師門機密,一洲修士皆知,不少跟雲霞山關係不對路的山上勢力,都喜歡拿此事調侃雲霞山,冷嘲熱諷,故意說那府邸之內,有什麼一件仙兵品秩的鎮山之寶,一開門就無敵一洲,不然就陰陽怪氣說其實你們雲霞山的那位開山祖師,早就是咱們寶瓶洲的飛升境大修士了,故意一直閉關不出呢,只要老祖願意出關,拳打腳踢神誥宗不在話下。


  陸沉聞言立即被酒嗆了一口,拿袖子擦拭嘴角,笑道:「真是個既坑師父又坑徒孫的主兒,用心倒是好的,可謂良苦,無非是希望你們這些晚輩修士能夠再接再厲,好好修行,怎麼都該修出個玉璞境,到時候一開門,佔據這座府邸潛心修道,說不定便可以順勢多出個仙人。」


  黃鐘侯沉默不語。


  陸沉沉吟片刻,一手持壺,一手掐訣:「既然解鈴還須繫鈴人,那麼開門還需關門人。」


  黃鐘侯搖頭道:「那位祖師爺兵解離世后,當年確實在山外找到了那位轉世人,可惜祖師爺始終未能開竅,修為止步於龍門境,再次兵解,之後便再無消息了。」


  陸沉點點頭,不再繼續推演那位雲霞山二代祖師爺的「來路與出路」,他晃了晃手:「泥牛入海,還怎麼找。」


  修道最怕沒出路,做人最好有來路。


  一些個口口相傳的老話,能夠比老人更年長,當然是有道理的,比如祖上積德,可以福蔭子孫。


  黃鐘侯這會兒開始有些相信眼前的年輕道士,多半是一位道法深厚,並且與雲霞山大有淵源的世外高人了。


  陸沉轉身望向耕雲峰的滔滔雲海,默默喝著酒,一肚子詩詞歌賦,實在積攢太多,一時間都不知道該翻出哪幾篇哪幾句,抖摟給身邊的這位道友長長見識了。


  黃鐘侯卻誤以為這位駐顏有術返璞歸真的外鄉道長,是在傷感故地重遊的不見故人。


  陸沉隨手將空酒壺拋向崖外,再一抬手,一旁黃鐘侯也在遠眺自家耕雲峰漫過山嶺的壯麗雲海,聽到那位道長咳嗽幾聲,才發現對方保持著那個抬手姿勢。黃鐘侯只得又拋去一壺春困酒,真不是遇到個蹭酒喝的騙子?

  陸沉說道:「很多人不喝酒,只是因為他們不喜歡喝酒。很多人不喝酒,則是因為他們喝不上酒了。」


  黃鐘侯點點頭,深以為然。


  先前那場讓半洲山河皆陸沉的慘烈戰事,讓很多原本不喝酒的人開始喝酒,也讓更多喜歡喝酒的人不再喝酒。


  陸沉跟著點點頭,晃了晃手中酒壺,果然是個不錯的酒友。


  隱官大人挑人的眼光,一向不錯,不枉費貧道歷經千辛萬苦走一遭雲霞山。


  黃鐘侯小心醞釀措辭,問道:「真人造訪此地,是為我們雲霞山排憂解難而來?」


  陸沉點頭道:「當然,貧道一來與你們雲霞山有舊,貧道在山上是出了名的念舊;二來有人請貧道出山,好幫你們雲霞山渡過難關。兩兩相加,不得不來。」


  黃鐘侯試探性問道:「既然如此,真人為何不直接去找我們山主?」


  陸沉嗤笑一聲:「貧道這種境界高聳入雲、心性天青月白的世外高人,做事情,豈可以常理揣度?」


  本來已經將對方當作一個遊戲人間的陸地神仙了,結果被對方自己這麼一說,黃鐘侯反而有點吃不準了。


  陸沉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提起酒壺,隨便點了點身後那邊的府門,一番言語,算是為黃鐘侯泄露了天機:「這府邸對你們雲霞山來說,其實就是座監守自盜的陣法,只要開了門,你們雲霞山就既解決了憂患,又能得到一筆豐厚的遺產饋贈,會有年復一年的氣運積累。這一開門,黃鐘侯,你自己想象一下,得是多大的一份山水氣運?雲霞山接下來唯一要做的,就是布下一座大陣,好好兜住這份如洪水決堤的沛然靈氣,不然被靈氣潮水瞬間拍暈十多峰修士,就真是個天大的笑話了。」


  黃鐘侯一臉匪夷所思,不敢置信,當真是這麼的……簡單?!


  根據自家祖師堂之前的大道推衍,想要解決這個天大的困境,無非是從三方面入手,至少兼具其二。


  首先需要一位上五境修士,這也是山主為何近些年一直在閉關,尋求打破瓶頸之法的原因。二是雲霞山能夠一躍成為宗門,被文廟「封正」,就可以多出一份氣運,雖然依舊治標不治本,但是可以延緩形勢惡化。最後還需要一件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重寶,能夠聚攏並且穩固天地靈氣。


  人和、天時、地利,若是能夠三者兼備,當然是最好,可就目前來看,雲霞山在短期內註定一事無成。


  只說一場大戰過後,如今半仙兵都快賣出了曾經等於仙兵的天價,尤其是這類攻伐之外的「鎮山」至寶,以前相對價格偏低,如今在浩然天下反而更加珍稀可貴。


  雲霞山四處托關係,去別洲詢問此事,結果處處碰壁,幾乎都是同一個答覆,有也不賣!


  這也是雲霞山遲遲沒能出手的理由,不然砸鍋賣鐵湊錢加借錢,是可以買下一件半仙兵的。


  陸沉笑道:「某人其實早就通過那個蔡金簡,提醒過你們雲霞山的破局之法了,只是蔡金簡自己被蒙在鼓裡,估計還聽見了些暗示,她卻始終未能領會,你們這些看客同樣不明就裡,不得其法,故而不得其門而入,才落了個坐擁金山銀山卻差點餓死的下場。倒不是那個人故意看你們笑話,只是你們雲霞山的道法根本近乎禪理,他當然也不能多此一舉,不然就是畫蛇添足,等於解扣又結扣,拖泥帶水,還債欠債的,反而不美了。」


  黃鐘侯作揖道:「懇請真人明言!」


  黃鐘侯仍是不相信在這扶鬢峰開個門,就能讓整個雲霞山再無後顧之憂。再者修士違背祖訓一事,在山上可不是什麼小事。


  陸沉哀嘆一聲,這位黃道友性情爽快,要酒就給酒,而且一給給兩壺,可惜這腦子就有點……被酒喝迷糊了。


  陸沉只得耐心解釋道:「蔡金簡早年不是福緣深厚,得了個『破而後立,猶如神助』的高人讖語嗎?破的是什麼?神又是說誰?無非是個最簡單的破門而入,『猶如神助』之人,當然是驪珠洞天那位儒家聖人齊先生啊。早年是誰說的這句讖語,不是鄒子又能是誰,謎題帶謎底一併給了,你們還要奢望鄒子按住你們的腦袋在耳邊大聲說話嗎?」


  黃鐘侯在聽那道人言語之時,始終作揖彎腰不起。等到那位道人不再言語,黃鐘侯這次直起腰,深吸一口氣,打定主意,回頭就去找山主說此事,山主要是不敢開門,他來!

  冥冥之中,黃鐘侯相信這位道人的此番言語,不是戲言,更不是什麼禍害雲霞山的用心險惡之舉。即便山主和師尊都反對,到時候黃鐘侯只管尋一個黃道吉日,沐浴更衣,再去那祖師堂敬香,立下道心誓言,與歷代祖師爺坦言此事,若是錯了,只求任何後果讓我黃鐘侯能夠一人承擔。


  陸沉點點頭,又開始自吹自擂起來:「是個好酒鬼,難怪能夠讓貧道不記名的半個學生,想要與你再喝一場。」


  黃鐘侯笑道:「話雖如此,晚輩對真人感激不盡,只是規矩在,還是需要請真人一同去趟祖師堂。」


  陸沉嘖嘖道:「好小子,猴精猴精的,必須大道可期,貧道今兒就把話撂在這裡,一口唾沫一顆釘!」


  黃鐘侯難免有幾分愧疚,這位真人如此坦誠相待,自己卻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讓山主親自勘驗對方身份,求個所謂的萬無一失。


  陸沉想要撫須而笑,哦,才記得自己年紀輕,並無鬍鬚這玩意兒,終究不像大玄都觀孫道長那麼老態龍鍾,便揉了揉下巴:「貧道是那真人君子嘛,真人小心,君子大度。」


  黃鐘侯無言以對。 陸沉輕輕跺腳,呵呵一笑:「不要覺得構建一座阻攔靈氣洶湧外泄的護山大陣是什麼輕巧事,一旦扶鬢峰打開府門,聲勢不小,浩浩蕩蕩,相當於一位大劍仙的胡亂問劍雲霞山,一著不慎,整個扶鬢峰都要當場碎開,可就等於第二場問劍了,亂石飛濺,飛劍如雨,其餘雲霞山十五峰,最後能留下幾座適宜修行的山頭,容貧道掐指一算,嗯,還不錯,能剩下大半。就是此處洞府內積攢多年的靈氣,十之七八就要為他人作嫁衣裳了,估摸著幾年之內,你們雲霞山方圓萬里之內,大大小小的鄰近仙家山頭,還有旁邊那個一枕黃粱的黃粱國,都要誠心誠意給你們送些類似『大公無私』的金字匾額,聊表謝意。」


  黃鐘侯聽聞此事,反而鬆了口氣,不然就像一場黃粱美夢,讓他不敢相信是真。


  「那麼問題來了,此事何解?」陸沉自問自答,丟出手中那隻空酒壺,再重重一跺腳,「就在你黃鐘侯的兩壺酒中。」


  要是黃鐘侯只送一壺酒,雲霞山可就沒這份待遇了。


  被拋向空中的酒壺,與那早已墜地的酒壺,一懸天一在地,隨著陸沉一跺腳,剎那之間,雲霞山地界風起雲湧,只見那兩隻酒壺驀然大如山嶽,好似壺中有乾坤,各有一份道氣跌宕湧現而出,最終凝聚出一幅陰陽魚圖案,緩緩盤旋,剛好籠罩住整座雲霞山,陣圖再一個墜地,如一幅水墨長卷鋪展在大地之上,繼而消失無蹤。


  這份氣吞山河的天地異象,轉瞬即逝。一座雲霞山,除了黃鐘侯目睹這份壯闊景象之外,能夠察覺到異樣的只有兩人,一個是綠檜峰蔡金簡,一個是獃獃看天的年幼孩童,且這兩人都不靠境界靠道緣。


  陸沉指向一處,與黃鐘侯笑道:「那個孩子,資質不錯,搶也要搶到耕雲峰,將來可堪大用,你們雲霞山的下下任山主人選就有了。」


  至於下任山主,當然是眼前這個耕雲峰金丹境修士。


  陸沉挪了幾步,拍了拍黃鐘侯的肩膀,微笑道:「能夠不理會某人的主動勸酒,再當面威脅某人喝一壺吐兩壺的人,不多的。至多再過一百年,你就可以到處與人吹噓此事了。」


  不等黃鐘侯回過神,那位道人已經不見人影。


  黃鐘侯悵然若失,竟然還不知道這位真人的名諱道號。


  心湖當中,響起那位真人的嗓音:「貧道道號佚名。」


  黃鐘侯備感無奈,事後如何在祖師堂那邊解釋此事,為自家雲霞山幫忙渡過此劫的恩人,是個道號佚名的外鄉道士?


  神誥宗地界,道觀如林,作為山中祖庭的那座大道觀內,正在舉辦一場十年一次的授籙典禮,只是相比以往的道門儀軌,如今就要多出兩個「外人」,一個是專程趕來神誥宗的大驪陪都禮部官員,一個是大驪京城崇虛局轄下的一位道錄,要負責將這些獲得度牒的授籙道士全部記錄在冊。


  陸沉對此倒是沒什麼異議,往大了說,無非是個明有王法,幽有道法,道律治己,王律治人。往高了深了去說,國法治人於違禁犯法之後,道律則檢束人心於妄念初動之時。


  在一座離著神誥宗祖師堂很遠的小山上,其中一處懸挂「秋毫觀」匾額的不起眼小道觀內,一位老道士正帶著一幫小道童做那道門晚課,規規矩矩,背誦一部道門經典,年紀大的死記,年紀小的硬背,看得門口探頭探腦的陸沉哀嘆不已,走了走了,聽得糟心。他雙手負后,搖頭晃腦走在道觀內,瞧見個小道童,一邊掃地一邊背書,背得不順暢,總是背錯,就像自己在翻書,背錯了,就得一整頁從頭再背過,陸沉也不打攪小道童的「獨門清修」,就走到那棵樹下,輕輕搖晃起來。


  小道童好不容易掃完一地落葉,在仙山上邊當道士,不容易啊,山中好些樹木都是四季常青的,落葉斷斷續續,就沒個消停,不爽利,不像山下那些個道觀,打掃起來,也就只有秋天最累人,入冬后,就可以偷懶了。結果等到小道童回頭一瞧,好傢夥,哪來的壞蛋,在那兒吃飽了撐的晃了一地的落葉。小道童一怒之下,操起掃帚就沖了過去,等到那個年輕道士一回頭,小道童掂量一番,打是肯定打不過的,便順勢掃帚落地,裝模作樣清掃起地面來。


  陸沉笑問道:「小傢伙,可曾傳度授籙?如今可是籙生了,幾次加籙了?」


  小道童呵了一聲,又不是那種所謂的家傳、私籙,有錢就給的,何況自己也沒錢啊。


  有錢能在這兒掃地?道觀裡邊的幾個同齡人師兄,可不就是家裡有錢,在師父那邊就得到了額外關照,就從沒洗過茅廁和馬桶,自己就不成,如今好了,挑糞去菜圃,熟能生巧,倒是一把好手。


  陸沉坐在欄杆上,身後就是一座養了些鯉魚的小池塘,他雙臂環胸道:「道在屎溺,挺好啊。」


  小道童被說中了傷心事,抬頭一瞪眼,見那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臭道士正抬著條胳膊,一次次彎曲起來,小道童一下子明白了對方的「提醒」,只得低下頭去,悶悶掃地,果不其然,那道士自顧自說道:「貧道這一身腱子肉,可都是常年種樹、伐樹再種樹辛苦攢下來的家當,自然身手了得,尋常幾個壯漢根本近不了貧道的身。」


  小道童小聲嘀咕道:「祖師爺說得才好才對,你說就是說了個屁。」


  陸沉笑問道:「這是為何,不都是同樣一句話同一個道理嗎?」


  小道童加重力道,掃得落葉四處亂飛:「能一樣嘛,當然不一樣。反正道理我懂,就是不會說。」


  陸沉問道:「是類似那句『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道』?」


  小道童抬起頭:「啥玩意兒?是哪位高真在哪本典籍上邊說的?」


  陸沉笑道:「是個佛門高僧說的。」


  其實陸沉已經知曉道童的那份胡思亂想,心中答案,頗有意思,確實只是因為小道童說不出口。


  小道童哦了一聲:「你懂的還不少。」


  低頭看著滿地落葉,小道童同時在心中腹誹一句:就是不當個人。


  陸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道童無精打采,低頭掃落葉入簸箕,小聲道:「道長喊我阿酉好了,是那個酉時的酉。」


  只是小道童沒有說,這是師父幫忙取的名字。跟一個外人,犯不著說這個。


  陸沉笑道:「以後授籙了,有沒有想做的事情?」


  小道童提起手中掃帚,指了指祖師殿方向,只是很快悻悻然放下掃帚,大不敬了,要是被師父瞧見,就慘嘍,罰抄經能抄到大半夜。他踩了踩簸箕裡邊的落葉,踩得稍稍結實幾分,便繼續掃落葉。小道童隨口說道:「咱們道觀窮,以後等我有錢了,就幫著祖師殿里的那尊神像鍍金,算是穿件嶄新衣衫吧,也就是抹上一層金粉,很可以了。」


  陸沉咦了一聲:「阿酉你如此誠心,你家祖師爺還不得趕緊顯靈,才對得起你的這份赤子之心?擱我是你家祖師爺,肯定立馬現身,與你好好聊上幾句。」


  小道童惱火得不行,提起掃帚指向那個說話沒個規矩的陌生道士,氣呼呼道:「忍你很久了,差不多就可以了啊,不然我就喊師兄過來揍你!」


  小道童趕緊補了一句:「師兄們!」


  陸沉樂得不行,雙手撐住欄杆,搖晃雙腿,後腳跟輕磕欄杆,一臉好奇地問道:「奇了怪哉,為何你們神誥宗這麼大的山頭,那麼多的道觀,就數你們這些個祖師殿杵著那麼個木頭人的道觀最窮呢?」


  小道童怒道:「關你屁事。」


  其實這個問題,別說是自己,就是師兄師弟,還有師伯師叔們都很好奇。只聽師父說起過,一宗道士分兩脈,戴不同道冠,在整個浩然天下都是不常見的。比如小道童以後如果真的成為籙生了,頭戴道冠,就是一頂蓮花冠。與神誥宗天君宗主的道冠,就不一樣。


  陸沉笑道:「我倒是知道緣由,是因為祁天君當年受了你們祖師爺的一份傳道之恩,當上宗主那會兒,一開始呢,是想著兩脈道士,一碗水端平,後來發現這麼做不行,隱患重重,反而導致你們這一脈的山中道觀越來越少,再後來,祁天君就只得稍稍換了個法子,只能是暗中救濟你們這一脈的香火,結果發現還是不行,導致整個寶瓶洲,都未能如他所願,好歹有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在山外開宗立派。直到很後來,他才勉強想明白了一個理,何謂道法自然,原來是他好心辦錯事了,這才終於有了個北俱蘆洲的清涼宗。」


  陸沉指了指那棵大樹:「萬物如草木,有榮枯生死。天地所以能長且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小道童聽得迷糊,也就不搭話了,免得露怯。他突然問道:「你既然是道士,怎麼不自稱『貧道』?」


  陸沉笑道:「貧道不貧,賊有錢啊。」


  小道童便有些羨慕。身上沒點盤纏,也無法出遠門雲遊四方不是。


  陸沉擺擺手:「你想岔了,我在說自己是修道之人,恰好萬物芻狗,道在天下。」


  陸沉抬高手掌,緩緩往下,重複最後四個字,只是有個微妙的停頓間隔:「道在天,下。」


  小道童哦了一聲,你講你的,我掃我的。


  陸沉問道:「先前我說草木有生死,你身邊那棵大樹猶活,誰都知道,那麼阿酉,我就要問你了,你覺得你腳邊簸箕裡邊的落葉呢?你想一想,是生是死?」


  小道童搖搖頭。


  陸沉抬起雙手,抱住後腦勺:「阿酉啊,可不是自誇,我這輩子,最兇險的一次與人論道,嘖嘖,真是兇險,差點就當不成道士了。」


  小道童抬起頭,嘿嘿一笑。被人打了唄。


  陸沉一本正經道:「阿酉,你又想岔了,我是跟一個年紀很大、輩分很高的道士問道一場,你猜怎麼著?」


  其實人間最早的道士一說,是說那僧人。


  小道童懷抱掃帚,眨了眨眼睛。


  陸沉流露出一抹恍惚神色,腦袋後仰三下,輕聲道:「就不說這魚池了,他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我與那道士,一起在人間遊歷了數年之久,其間看遍了大小、多寡、長短、前後與生死,可我依舊不服氣,那人便帶我去了一個奇奇怪怪的世界,世界之廣袤深邃,簡直就是無宇無宙,擁有不計其數的小千世界,生靈之眾多,當真如那恆河之沙,而我就是其中之一,歷經千辛萬苦,耗費無量光陰,修道有成。若是擱在此地,我就是在那方天地,只是一個唏噓,就能讓千萬星辰灰飛煙滅,一抬手,就能讓成百上千的……飛升境修士悉數身死道消。最終我開始遠遊,去過一個個所謂的小千世界,見到了無數古怪生靈,又不知過去幾個千百年,我開始選擇沉睡酣眠,又不知幾個千萬年,當我醒來,看似亘古不變的星辰都已經不見,最後的某一天,突然天開一線,我便循著那條道路,好像裹挾了半個世界的無窮盡道氣、術法、神通,一撞而去,終於得以離開那個地方,結果……」


  小道童當是聽說書先生說故事呢,趕緊追問道:「結果如何了?」


  陸沉笑嘻嘻道:「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小道童嘆了口氣,懂了:「就當我欠你三文錢,行不行?」


  陸沉這才抬起胳膊,笑問道:「阿酉,咱們要是被蚊子叮咬出一個包,是不是喜歡拿指甲這麼一劃?」


  小道童抬起一根手指,像是打了個叉,笑道:「我喜歡划兩下。」


  陸沉笑著點頭,指了指自己:「那個我,就是胳膊上被蚊子咬出來的那塊紅腫,被人隨便一手指頭就給按死了。」


  小道童張大嘴巴,最終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好故事!」


  果真值那三文錢!

  陸沉微笑道:「所以我才始終無法破境。師父最憊懶了,又不願意為我解惑,我這個當弟子的還能如何,只能自己去找某個答案嘍。」


  小道童懷捧掃帚,久久無言,只覺得道長說的這個故事不算太精彩,都沒有書生狐魅,也沒有真人登壇作法劾治邪祟,就是有點古怪,聽得還不錯,也不太捨得說給師兄師弟們聽,畢竟花了自己三文錢呢。小道童最後忍不住感慨道:「道長是從哪裡來的?」


  陸沉笑著招手道:「實不相瞞,我看手相是一絕。阿酉,來,攤開手,幫你看看運程。」


  小道童立即警惕起來,這是放長線釣大魚,歸根結底,還是要坑我錢?


  陸沉埋怨道:「不收錢!」


  小道童問道:「是不是被你看出了不好的手相,就要額外收錢了,才好破財消災?」


  陸沉倒抽一口涼氣,自家道脈怎麼出了這麼個奇才。以後是跟著自己一起擺算命攤的一塊好材料啊。


  小道童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神色黯然,抿了抿嘴,放下掃帚,打了個道門稽首,與那個道長告辭一聲,然後彎腰,雙手提起那隻簸箕去遠處倒掉落葉。


  陸沉嘆了口氣。


  孩子原本是想問一問自己的姓氏,只不過話到嘴邊,臨了還是覺得沒有那個必要。


  等到孩子倒掉一簸箕落葉,轉頭望去,那個坐在欄杆上的年輕道長已經不見了。


  陸沉已經偷摸到了那座道觀大殿門檻,朝那道袍寒酸領頭背書的老觀主招手又招手。老道人第一次瞧見,微笑搖頭,繼續背書;第二次瞧見那生面孔的年輕道士依舊在門檻那邊使勁招手,老道人便微微皺眉,眼神示意,自己暫時不得閑;等到第三次瞧見了,身為一觀之主的老道人便氣得站起身,大步走向門口那邊,正要訓斥一句,不承想對方一手摸袖子,一手抓住自己的手,輕輕一拍。


  老觀主不用低頭,掂量一番,唉,是些山下的黃白之物,罷了罷了,就是輕了些。


  那個年輕道士又摸出一把「銅錢」,繼續往老觀主手上拍去,後者稍稍低頭,視線低斂,眼睛一亮,嗯?竟然是三枚山上的雪花錢?!


  老觀主等了片刻,見對方不再摸袖子,便輕輕攥拳,手腕一擰,放入袖中,都不用對話言語,拉著對方往遠處走,直接問道:「道友怎麼知道貧道這秋毫觀,還有個私籙名額?這裡邊的規矩,道友可懂?」


  言下之意,這道觀私籙畢竟不比宗門官籙,如今大驪朝廷管得嚴,得了一份私家授籙,將來擺擺路邊攤子還可以,難登大雅之堂。簡而言之,騙那帝王將相和達官顯貴的銀子,難了。


  年輕道士會心一笑:「不懂能來?我就是拿來跟些不懂行的顯擺顯擺。」


  老觀主哀嘆一聲,伸出雙指輕輕捻動:「道友懂規矩卻不懂行情啊,得加錢。」


  老觀主再壓低嗓音道:「說好了,不退錢!」


  陸沉笑道:「加錢就算了,我只是給那個阿酉鋪路來了。」


  老道人愣了愣:「你是阿酉那個失散多年的爹?」


  陸沉嘿嘿笑道:「觀主你猜。」


  老道人不願放過這個冤大頭,繼續勸說道:「道友你懂的,貧道這道觀是小,可是每十年的一個籙生名額是絕跑不掉的,這可是咱們祁天君早早訂立的規矩,阿酉畢竟年紀還小,觀裡邊師叔師兄一大把呢,猴年馬月才能輪到他。宗門祖師堂那邊,考核嚴格吶,也不是誰去了就一定能授籙的,一旦推薦了人又未能通過授籙,下個十年就要丟了名額,但是在這秋毫觀裡邊嘛,都是自家人,修道之士,不看心性優劣看啥,老祖宗訂下了條規矩,『若是有人功德超群,道行高超者亦可破格升籙』,真要說起來,咱們秋毫觀是可以自己授籙的,不比那宗門祖師堂金貴是真,可籙生身份也是真嘛,到時候頭戴蓮花冠,咋個就不是道士真人了?這些又不是貧道一張嘴胡亂瞎謅出來的,道友你說呢?」


  老觀主見那年輕道人點頭嗯嗯嗯,可就是不掏錢。急啊。


  陸沉看著這個道袍清洗得泛白的老觀主,再看著他那滿門心思想著給祖師爺好好鍍上一層金,整個祖師殿都要重新翻修,怎麼風光怎麼來,回頭好與相鄰幾座道觀登門顯擺去,將來再給自家祖師爺敬香時也能腰桿挺直幾分……的一連串想法,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不管怎麼說,道觀窮歸窮,門風不錯。


  陸沉拍了拍老道人的肩膀,笑道:「行了行了,莫與我哭窮,聽得我這個祖師爺都要落淚了,回頭我就跟祁真說一聲,讓他單獨開設一場授籙儀式,給咱們阿酉一個實打實的籙生身份……」


  聽這個年輕道士說那些大逆不道的混賬話,老觀主氣得一拳就要捶在對方胸口:「住嘴!」


  陸沉挪步側身,躲過那一拳,倒不是覺得被一拳打中沒面子,實在是擔心這一拳落在實處,對老觀主不好。陸沉伸出一手,嬉皮笑臉道:「這就談崩啦?把錢還我!」


  老觀主臉色鐵青,嘆了口氣,就要去摸出那些落袋為安的錢財,嘴上說道:「道友恁小氣。」


  陸沉微笑道:「哦?」


  下一刻,老觀主使勁揉了揉眼睛。眼前年輕道人,頭戴一頂蓮花冠。而那頂蓮花冠,不管是真道士、假道士,都絕對不敢冒天下道門之大不韙,誰也不敢擅自仿造這頂道冠,更不敢擅自戴在頭上招搖過市。何況秋毫觀還是在神誥宗地界。


  故而再下一刻,老觀主便熱淚盈眶,激動不已,踉蹌後退幾步,一個撲通跪地,就開始為自家老祖師磕頭。老道人嘴唇顫抖,愣是一個字都沒能說出口,他伏地不起,滿臉淚水,竟是一個沒忍住,便號啕大哭起來。


  這麼多年,從資質魯鈍的自己這個現任觀主,再一路往上推,一代代的觀主,好像修道一輩子,就只修出了個大大的「窮」字,日子都苦啊。


  陸沉蹲下身,拍了拍老道人的肩膀,窮得都骨頭摸不著肉了,笑著輕聲安慰道:「曉得了曉得了,大家都不容易。」


  老道人哭得實在傷心,好不容易才記起身邊蹲著的是自家祖師爺、白玉京掌教,趕緊抹去眼淚,剛要起身,一抬頭才發現祖師爺不知何時坐在了地上,老觀主便戰戰兢兢縮了縮腦袋和肩膀,一併坐在了地上。


  陸沉這才站起身,笑道:「走了走了,記得等到祁真從蠻荒天下回來,你就去跟祁真說,阿酉如今是我的嫡傳弟子了,讓他自己看著辦。」


  老觀主使勁點頭,再一個眼花,便沒了自家祖師爺的蹤跡。


  陸沉跨洲遠遊,路過兩洲之間的大海,低頭看了眼。


  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遙想當年,好像曾經親耳聽過一場問答。


  先生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學生答:何必讀書然後為學。


  陸沉抬頭看了眼天幕,驟然間加快御風身形,一個停步,再落下身影,直下看山河。


  來到那座披麻宗木衣山祖師堂外,陸沉只是稍稍變了些容貌。


  很快就有幾位祖師趕來此地,韋雨松大為意外,輕聲問道:「不知真人駕臨……」


  陸沉咳嗽一聲,開門見山道:「當年貧道給出的那件賀禮法寶?」


  幾位老祖師面面相覷,韋雨松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怒道:「砍他!」


  竟敢假裝火龍真人來木衣山裝神弄鬼?!

  那件法寶,宗門慶典一結束,上任宗主私底下早就歸還給了火龍真人。韋雨松聽竺泉說過大致過程,她爹,也就是上任宗主還與那位老真人雙方你推我讓,很是客氣了一番,老真人這才撫須而笑,一個必須給,一個堅決不能收,一個鐵了心,一個就說不像話,大概就是那麼個前輩慈祥、晚輩懂禮數的畫面了,最後老真人實在是推託不過,拍了拍自家宗主的肩膀,眼神欣慰,差不多與道賀宗門可以算是三七分賬的老真人,說了句不知該當真還是場面話的言語,大致意思是老真人保證以後幾百年內,每年當中的那十幾天,別處地方不去管,反正一洲劍修都不宜來此問劍。簡單來說,約莫就是一句「道上我熟,你們木衣山祖師堂,我罩了」?

  陸沉溜之大吉,不愧是火龍真人。


  一步縮地,陸沉直接來到自家道脈的清涼宗。可惜那個嫡傳弟子如今並不在山中。


  一座閣樓,白牆琉璃瓦,檐下四角皆懸鈴鐺。此外山中都是些茅屋,就算是修士府邸了。


  對於一座宗字頭仙家來說,無論是地盤大小,還是府邸氣象,確實有點寒酸得過分了。


  幸好賀小涼手上還有個小洞天。不然自己這個當師父和祖師的,是得掬一把辛酸淚了。


  其實陳平安在仙簪城那邊得手的拂塵,最最適合自己這位女弟子了。翩翩佳人,山中幽居,手捧拂塵,相得益彰。


  只是陸沉即便敢開口討要,哪怕得了手,卻也不敢真的送人。到時候自己肯定會被陳平安追著砍,估計都沒半點商量的餘地。


  眼前亮起一道劍光,意圖不在傷人,警告意味更濃。


  陸沉一個踉蹌,罵罵咧咧:「好徒孫,膽敢欺師滅祖!」


  女修匆匆收起飛劍,年輕道士一個搖晃,差點就要自己一頭撞上她的飛劍,如果不是收劍快,就要害得她從嚇人變成殺人了。


  女子沉聲道:「道友擅闖清涼宗,不知道後果嗎?」


  只見那年輕道士一拍腦袋,頭頂出現一頂尋常樣式的蓮花道冠,急匆匆道:「自家人,是自家人!」


  女子愣了愣:「道友是?」


  陸沉卻答非所問,笑道:「看來咱們的賀宗主,對你最器重最心疼啊。」


  這位年輕女冠,道號甘吉。剛好是柑桔的一半?

  她翻了個白眼。說反話是吧?喜歡戳心窩子是吧?師父最偏心了,自己最不受待見。兩位師姐當年拜入師父門下的見面禮,分別是一頭七彩麋鹿和一件咫尺物,到了自己這邊,好了,就是幾個橘子,還是山下市井最常見的那種橘子……


  甘吉一開始還覺得師父是不是另有深意,橘子其實是什麼靈丹妙藥,等到她細嚼慢咽,吃完了,真就沒啥玄機,唯一不同尋常的待遇,就是師父每次出門下山遊歷,回山之時,都會給她帶幾個橘子。


  陸沉轉頭望向一處,笑道:「天大福緣,連我這個給他當師弟的,都要羨慕。」


  師尊如今不在山上,去流霞洲遠遊了,甘吉便先以心聲通知同門速速趕來此地。順著那個年輕道士的視線,甘吉看到了遠處柵欄那裡,曾經有個李先生,被師父親自邀請到山中,為他們傳道授業解惑。而且李先生當年下山前,親手種下了些花草,有爬山虎、牽牛花,還有一隻小水缸里的碗蓮。說來奇怪,明明是尋常碗蓮,並非仙家花卉,可是每逢花開時節,那小小水缸內,便會綠水春波,立葉出水,開出三百重艷。


  陸沉一屁股坐在廊道中,伸出手指,輕輕晃動,鈴鐺便隨之搖晃起來,叮叮咚咚,清脆悅耳。


  一種愛魚心不同,有人喜歡釣魚吃魚,有人只喜歡養魚餵魚。


  除了女冠甘吉,所有留在山中的宗主嫡傳都已經趕來此地。


  陸沉單手托腮,怔怔出神,突然想起一事,問道:「聽說北邊那個大劍仙白裳,曾經對賀小涼撂過一句豪言壯語?」


  好像是說賀小涼就別奢望這輩子能夠在北俱蘆洲躋身飛升境了。


  陸沉剛要站起身,就在此刻,依稀見到柵欄那邊,師兄好像在多年之前,就站在那裡,朝自己這邊微笑搖頭,而且明明白白在說一句:「回了白玉京,小心將來的某場問劍,一定要護住你師兄余斗和一座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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