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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一劍跨淵

  第349章 一劍跨淵


  一行人在一處名為墨線渡的仙家渡口下船,渡口建築攢簇,不過多是戰後新建而起,如同一座小鎮,有條小河穿過小鎮,河水靜謐,水波不興,河水兩岸店鋪林立,只是生意冷清,渡口之所以有此名,源於早年渡口有一種奇異水族,似魚非魚,似蛇非蛇,極難捕獲,而且出水即亡,它們身形纖長,背脊如一條墨線,成群結隊游弋水中,條條墨線如山脈一一蜿蜒水中,只是大戰過後,河中已經沒有了這種水族的身影,故而墨線渡已經名不副實。


  葉芸芸帶著弟子薛懷,還有兩位蒲山客人,要一起參加仙都山那邊的開宗慶典。


  葉芸芸身邊的老嫗和少女,正是敕鱗江畔那處開設有一座定婚店的茶棚主人。


  老嫗化名裘瀆,真身是一條老虯,擁有將近五千年的周歲道齡,是舊大瀆龍宮教習嬤嬤出身,屬於「天子近臣」一流,位卑權重,實權相當于山上仙家的半個掌律祖師。


  少女名叫胡楚菱,爹娘姓氏皆有,昵稱醋醋。


  胡楚菱和裘瀆不同,不是什麼山澤精怪之屬,而是敕鱗江當地百姓出身,祖輩都是精通水性的採石人。少女是一流的仙材,因緣際會之下,被裘瀆勘驗過資質、性情和品行,最終收為嫡傳弟子,其實雙方更像是相依為命的親人,還是那種隔代親。


  裘瀆小心起見,在龍虎山老真人和那位青衫劍仙離開后,沒有立即離開敕鱗江地界,反而是主動走了一趟蒲山雲草堂,一方面是向葉芸芸道謝——她攜禮登門,一口氣送出了數千斤的敕鱗江美石;再就是如今桐葉洲,不管是本土還是外鄉修士,看待妖族都不太友善,專門有別洲練氣士成群結隊,搜山翻水,大肆捕捉、斬殺漏網之魚的蠻荒妖族,憑此掙錢,還能在書院那邊額外多拿一份錄檔功勞。


  雲草堂那邊收了禮物,心領神會,便投桃報李,葉芸芸親筆書信一封,寄給大伏書院的程山長,算是幫著老虯做了一份擔保,這是一份不小的香火情,一旦裘瀆外出遊歷,其間有任何過失,蒲山和葉芸芸都需要在書院那邊擔責。


  之後雲草堂收到了一封飛劍傳信,寫信人自稱崔東山,來自仙都山,是陳平安的得意弟子,想要邀請老嫗、少女這對師徒去家中做客,書信末尾除了鈐有一方自用印,還有一枚私人花押,三山狀。


  葉芸芸就轉告剛好在山中做客的裘瀆,仙都山那邊即將創建宗門,第一任宗主盛情邀請師徒二人做客仙都山。招徠的意圖,十分明顯。


  裘瀆得知此事後,一番思量后,覺得還是先帶著醋醋一起去仙都山走走看看,再做定奪,樹挪死人挪活,何況她在敕鱗江那邊畫地為牢自行囚禁數千年之久,如今也想出去散散心透口氣,若是能夠幫著醋醋撈個分量結實的山上身份,也是一樁好事。只是如當那載入祖師堂金玉譜牒的仙師,規矩重重,束手束腳,所以成為客卿最好,既是一張護身符,同時約束還小。


  葉芸芸還沒有跟裘瀆說起陳平安的幾重身份。寶瓶洲落魄山的一宗之主,文聖的關門弟子,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當然他還是寧姚的道侶。反正等到一起拜訪仙都山,很快就都會水落石出。


  等到葉芸芸在渡口這邊現身,一些個原本病懨懨等著生意上門的路邊包袱齋吆喝聲都大了許多。


  店鋪夥計也都繞過櫃檯,來到門口,開始吹口哨。


  只是不知誰率先認出女子身份,喊出一句「蒲山黃衣芸」,便一個個噤若寒蟬,如鳥獸散去。


  惹惱了一位女子止境武夫,估計她隨便三兩拳砸下來,也就沒啥墨線渡了。


  葉芸芸瞥了眼再無墨線異象的河水,隨口問道:「裘嬤嬤,那種水族在此繁衍生息多年,如今一條都見不著,難道是被蠻荒妖族攫取殆盡了?」


  裘瀆瞥了眼不遠處,有個坐在自家店鋪門口曬太陽的青年掌柜,雙方對視一眼后,裘瀆都沒有以心聲言語,開口笑道:「是全部躲起來了。這種水族真名負山魚,屬於墨蛟後裔之一。書上不曾記載,所以後世名聲不顯,因為早就被舊大瀆龍宮從水裔玉牒裡邊除名了,導致世俗君主不得將其封正,就算走水成功,也註定無法化蛟,大道就此斷絕,只能苟延殘喘。」


  「早年有條即將仙蛻化蛟的負山魚,和大瀆旁支的一處陸地湖泊龍宮關係鬧得很僵,走投無路之下,只得心存僥倖,偷摸揀選了一個黃梅季節的雷雨天氣,不曾稟告大瀆龍宮,就擅自走水,希冀著結出一枚金丹,結果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被人從中作梗,不小心引發洪澇,水淹沿途兩岸千餘里,水中浮屍數以千計,罪責極大,就被告了一狀。大瀆龍王得知后,大為震怒,自家轄境內的水族,竟敢觸犯天條,為禍一方,就要將其拘拿斬首,那條負山魚只得一路潛逃到此地,投靠了一位身負氣運的山上修士,隱匿氣息以避劫數,作為報答,它得幫著那個門派悄悄聚攏渡口水運,等到斬龍一役結束,才敢露頭。」


  那個青年以心聲問責道:「你這老婆娘好不厚道,既然同為大瀆水裔出身,就可算是山上的半個道友了,即便不去相互扶持,何苦刁難?怎的,是因為如今抱上了大腿,就打算拿我去跟黃衣芸和大伏書院邀功領賞?此次遊歷墨線渡,就是奔著我來的?」


  裘瀆以心聲笑答道:「一條小小負山魚,都未能走江化為墨蛟,僥倖在此結丹,在元嬰境停滯這麼多年,你要是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敢如此大放厥詞了。且不去翻那些老皇曆,既然你自己方才說了,咱倆都是大瀆遺民,可以算是半個同道,又看在你當年沒有誤入歧途、投靠蠻荒的分兒上,那我就好言相勸一句,早點與大伏書院報備,不然等到書院君子找上門來,可就晚了。當然,你若是願意轉投蒲山,我現在就可以幫忙引薦一二。」


  早年這條負山魚能夠躲過大瀆龍宮的興師問罪,其實還要歸功於一條墨蛟的求情,裘瀆再在龍女那邊代為緩頰,不然一座地仙坐鎮的小山頭,真能包庇得了?


  那青年冷笑一句:「大丈夫不做裙下臣。」


  葉芸芸也看出了端倪:「裘嬤嬤,與他聊了些什麼?」


  裘瀆笑道:「小小負山魚,心比天高,不願依附他人。」


  葉芸芸笑道:「好不容易恢復了自由身,好歹還是一位元嬰境修士,只要身世清白,在書院那邊勘驗過後,都可以佔山踞水開山立派了,既然自己就是靠山,確實不必依附誰。」


  身邊裘瀆,屬於例外,她是當慣了龍宮佐吏。


  並不是修士境界足夠,就可以開山立派的,這在山上是公認的事情。


  很多新興門派,往往是初期熱熱鬧鬧,聲勢不小,然後曇花一現。


  就像自家雲草堂,掌律檀溶即便躋身了上五境,再脫離蒲山,一樣不可能去開宗,老元嬰想都不會想這種事。


  歷史上那些扶龍有術、名垂青史的開國將相,亦是同理,不想,不願,亦是不能。


  那青年好像臨時改變主意,突然以心聲向裘瀆道:「口氣恁大的老婆姨,你可以跟黃衣芸說一聲,若是願意和我結為道侶,我倒是可以入贅蒲山。」


  裘瀆啞然失笑。不過沒有如實轉告葉芸芸,而是換了種說法,大致意思是說這位負山道友愛慕山主已久。葉芸芸一笑置之。


  一起逛過了那些門可羅雀的渡口各色店鋪,有了那幅仙人圖的前車之鑒,葉芸芸打定主意,只看不買,最終尋了一處僻靜處,她從袖中摸出一隻摺紙而成的五彩紙船,丟入墨線渡河水中,好似彩鸞墜海,河水隨之輕輕搖晃,最終驀然顯現出一條上品符舟,形同樓船,兩層高,可以承載三十餘人。相較於造價昂貴且千金難買的流霞舟,彩鸞渡船是桐葉洲山上仙子女修的首選,當然前提是掏得起穀雨錢,而且不宜遠航,太吃神仙錢。


  接下來私人渡船將要橫跨一個舊王朝的南境山河,距離仙都山約莫還有兩千里的山水直線路程,若是尋常舟車遠遊,路程至少翻倍。


  渡船升空,大地山河如盆景。一身黃衣的葉芸芸站在船頭,衣袖飄搖,天人姿態。


  薛懷看了眼師父,只有一個念頭:未來師公太難找。


  蒲山事務繁忙,所以掌律檀溶會稍晚趕來。


  當老元嬰得知那個先前逛過自己千金萬石齋的曹仙師,竟然就是《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的真正主人,老掌律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等到檀溶回過神來,便是唾沫四濺,開始埋怨自家山主為何不早說,不然他不得早早備好文房四寶和一大堆素章?把年輕隱官按在椅子上不讓走?


  葉芸芸也不好解釋,自己其實只比他早幾天知道曹仙師的真實身份。


  老掌律就像個被始亂終棄的娘們,眼神幽怨,言語絮叨,在葉芸芸這邊抱怨個不停。山主誤我!

  要是早早知曉對方身份,年輕隱官不留下幾幅生氣淋漓的墨寶,再通宵達旦篆刻十幾方金石氣沛然的印章,陳平安就別想離開書齋和蒲山。


  現在好了,眼睜睜與一樁千載難逢的機會失之交臂,補救,怎麼補救?等我檀溶回頭到了仙都山,可就是外人和客人了,如何有臉開得了口?山主糊塗啊。


  山主你別走,得賠我這份損失,至於如何跟年輕隱官討要墨寶印章,就是山主你的事情了,反正我只管收禮,若是觀禮結束,山主你下山時兩手空空,那麼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掌律一職,呵呵,檀某人早就當得揪心了。


  葉芸芸倒是不怕檀溶的威脅,只是實在不理解檀溶這樣的老修士,面對陳平安,偏不去執著於年輕劍仙昔年在避暑行宮的調兵遣將,唯獨在印譜一事上心心念念。


  葉芸芸略微頭疼幾分,聚音成線,與弟子薛懷打了個商量:「難道真要我到了仙都山,找陳平安討要印章什麼的?我開不了這個口,不如你去?」


  薛懷笑道:「師父,由我開口不難,只是這件事,起調太高,是隱官大人主動拜訪的蒲山,無形中撐大了檀掌律的胃口,所以要我看啊,也就是一兩句話的事情……」


  察覺到師父臉色的變化,再想到師父的脾氣,薛懷立即改口道:「師父若是實在難為情,大不了到時候我來開個頭,在陳山主那邊挑起話頭,到時候師父附和幾句,相信以陳山主的為人,肯定不會讓師父在檀掌律那邊為難。」


  然後薛懷幫著檀溶打圓場:「檀掌律這輩子痴迷書法、金石,對待兩事,可能比修行還要上心了。這就像詩家後生見著了那位人間最得意,詞家子孫瞧見了蘇子、柳七。師父還是要理解幾分。至於檀掌律威脅師父的那些氣話,不用當真,是在漫天要價罷了。」


  說到這裡,薛懷笑了起來:「師父,不如咱倆打個賭,我賭陳山主在這件事上,肯定早有準備,說不定就在等著師父或是檀掌律開口呢。」


  葉芸芸沒有搭話,只是好奇問道:「薛懷,你對陳平安印象很好?」


  薛懷微笑道:「都是讀書人。有幸跟隨師父在蒲山修行,參加過各種慶典,也算見過不少世外高人了,但是如陳山主這樣的修道之士,還真是頭一回見著,大有耳目一新之感。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形容陳山主,那就是……」


  停頓片刻,薛懷自顧自點頭笑言道:「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恭而安。」


  葉芸芸說道:「很高的評價了。」


  年關時分,離著宗門慶典還有小半個月。


  之所以提前趕往仙都山,葉芸芸有私心。她要光明正大和陳平安問拳一場。


  葉芸芸在止境武夫當中極為年輕,家鄉的武聖吳殳,此外中土神洲的張條霞、北俱蘆洲的老莽夫王赴愬、皚皚洲的雷公廟沛阿香,年紀都不小了。


  葉芸芸很想知道一個能夠與曹慈問拳,並且與曹慈還是同齡人的純粹武夫,拳腳到底有多重,拳理到底有多大,拳法到底有多高!


  綵船駛入雲海之時,四周水霧瀰漫,令人心曠神怡。


  裘瀆白髮蒼蒼,身形佝僂。昔年她也曾手持金敕行雨符,現出真身,騰雲駕霧,為大地山河行雲布雨,降下一場場甘霖。一旁胡楚菱雙手拎著一隻手爐,因為體形小巧,又名袖爐,可以暖手驅寒,由紫銅製成,內置火炭,外編竹條。


  一行人俯瞰大地,人跡罕至處,依舊青山綠水不改顏色,可是那些大江大河的沿途,昔年臨水而建的雄城大鎮,至今依舊多是廢墟,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葉芸芸忍不住問道:「大淵袁氏,還沒有復國?」


  不然以舊大淵王朝的底蘊,經過這麼些年的休養生息,怎麼都不至於如此民生凋敝,死氣沉沉。


  她越發覺得雲草堂不但要解禁山水邸報,還要專門設立一個搜集各山邸報的機構。


  薛懷嘆息一聲,為師父解釋其中緣由。原來舊大淵袁氏王朝早已分崩離析,如今山河國土一分為三,三位僅是藩地出身的旁支皇族子弟,各自被擁護為皇帝,裂土立國。大淵袁氏當年是桐葉洲為數不多敢於「螳臂當車」的山下王朝之一,先後在邊境和京城三地分別集結大軍,抵禦如潮水一般席捲山河的蠻荒妖族大軍,結果僅是被屠城之地,連同京城在內,就多達七處,生靈塗炭,元氣大傷,故而如今相較於昔年國勢相當的虞氏王朝,再不能相提並論了。


  連同舊京城遺址在內,都已淪為一處處名副其實的鬼城,陰煞之氣,衝天而起,鬼修除外,地仙之下的練氣士,一般都會繞路而行,不去「觸霉頭」。


  「除了有幾撥書院君子賢人領銜的隊伍,連同各個山頭的譜牒修士,進入各個鬼城搜尋隱匿妖族,其實那三個割據勢力也都曾不遺餘力派遣供奉開道,帶著一大撥練氣士,護衛兵卒入城收攏屍骸,耗費了大量符籙和神仙錢,還辦了幾場引渡亡魂的水陸法會,但是收效不大。」


  此外就只有山澤野修,會打著「搜山」的幌子去撿漏,一些個世族豪閥的舊府邸門第,雖然殘破不堪,但是可能還會有些意外收穫。野修也會嚴格遵循日出入城、日落出城的規矩,不然身陷重重迷障,很容易有去無回,在城內鬼打牆,淪為新鬼。


  尋常江湖武夫,陽氣雄壯之輩,絕不敢擅自入內,至多是給那些散修打打下手,在城內做些開路勾當,事後得些分紅。而且多是在盛夏時分,揀選天地陽氣鼎盛的日子,像眼下這種天寒地凍的冬末時節,大多都要遠離鬼城至少百餘里。


  葉芸芸問道:「我們蒲山弟子就沒有來過這邊?」


  雖說自家蒲山弟子大多在桐葉洲南方地界,配合兩座書院和玉圭宗一同搜山,但是等到葉芸芸親眼見到舊虞氏山河的鬼城連綿,還是有些揪心。


  薛懷輕輕搖頭,如實說道:「還不曾來過。」


  桐葉洲實在太大了,幾乎等於兩個寶瓶洲的版圖,何況桐葉洲也沒有大驪王朝,沒有綉虎崔瀺,沒有一支所向披靡的無敵鐵騎,更沒有山上仙師與人間王朝的低眉順眼,沒有將一國律法立碑於群山之巔的壯舉……


  葉芸芸說道:「參加完仙都山慶典,我們就將這些鬼城走一遍,看看有無已成氣候的厲鬼將帥,試圖聚攏起陰兵擾亂陽間。」


  一旦成事,舊大淵王朝境內的座座鬼城,就會形成類似古戰場遺址的小天地,生靈置身其中,都會被煞氣潛移默化,尤其是當鬼城形成了同氣連枝的格局,更是棘手。葉芸芸倒是不會埋怨書院的不作為,大伏書院在內的三座嶄新書院,大戰落幕後的這些年,從山長副山長,再到君子賢人,甚至是書院儒生,幾乎人人都談不上任何書齋治學,一年到頭,都在外四處奔波,疲於應付。除了搜山,此外縫補舊山河,也是千頭萬緒,一團亂麻,處處都需要書院解決隱患,而且這些年來,書院弟子已經傷亡不少。


  薛懷猶豫了一下,說道:「城中鬼物,即便凶戾,生前都是可憐可敬之輩。」


  葉芸芸嘆了口氣:「我當然知道,只是事已至此,還能如何,總不能由著城內陰靈年復一年被煞氣浸染,再拖延下去,即便焦頭爛額的書院能夠騰出手來,也只能清洗鬼城了,屆時無異於一場新的屠城。」


  薛懷憂心忡忡:「那些個陰靈鬼物,安置起來,十分麻煩。」


  不但是桐葉洲,其實除了中土神洲,都無宗字頭的鬼道門派,至多是一些個枝蔓繁複、不缺地盤的大宗,能夠單獨開闢出幾座山頭,供鬼物修行。故而如今要想做成一錘定音的壯舉,除非是精通鬼道的飛升境大修士,不惜消磨自身道行,以通天手段來此施展術法,才有希望將天地氣息由污濁轉為清靈。只可惜如今桐葉洲已無飛升境,更別提精通鬼道的山巔修士了。


  但是聽聞昔年有個身份不明的修士,曾經在桐葉洲戰場上突兀現身,率領一支英靈大軍阻攔蠻荒舊王座白瑩麾下的一支枯骨大軍。


  只看那處處斷壁殘垣的舊城池,即便是大白天,陽光照耀之下,依舊給人鬼氣森森之感。只是有一事讓葉芸芸覺得頗為奇怪,那就是城內分明煞氣極重,可是污穢之意卻不重。


  裘瀆以心聲和胡楚菱道:「醋醋,事先與你說好,等我們到了仙都山,即便你對那邊有好感,但不管對方給出多好的條件,咱倆最多當虛銜的客卿,別當供奉修士。」


  胡楚菱好奇問道:「這是為何?」


  裘瀆也沒有多解釋什麼,只是摸了摸她的腦袋。其實最好她們還是乾脆投靠了蒲山雲草堂。


  葉芸芸值得信賴,而且蒲山風評極好,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尤其是葉芸芸的道心,如一汪清泉,清澈見底,足可託付性命。可惜葉芸芸和蒲山那邊從頭到尾始終沒有主動開口,裘瀆總不好上杆子將自己和醋醋一併送出。


  反觀那個年紀輕輕便劍術通玄的青衫劍仙,雖然先前江邊相遇,在茶棚內,始終溫文爾雅,彬彬有禮,但是裘瀆竟然完全看不透對方的心性。


  再者那個仙都山,竟對這些煞氣盤踞的鬼城視而不見,放任不管。


  對於山上修士而言,幾千里路途,其實就是幾步路就可以串門的街坊鄰里。但是仙都山那邊既然都要建立宗門了,想必底蘊不差,這算是各掃門前雪,莫管別家瓦上霜?


  卻不能說那仙都山就是做錯了,紅塵滾滾,業障重重,修道之人潔身自好,何錯之有?

  只是裘瀆心中難免犯嘀咕,醋醋資質太好,若是仙都山那邊門風不正,來個「物盡其用」,自己到時候如何是好?

  依附某個仙家山頭,從來是上船容易下船難。


  早年在大瀆龍宮之內,裘瀆身居要職,便早已見慣了同僚、山頭之間和仙師之間那些雲譎波詭的鉤心鬥角。


  山中修士,名聲差的,未必是一肚子壞水的歹人;名聲好的,卻也可能是道貌岸然之輩,精於算計。


  以醋醋的修行資質,絕不至於落個提著豬頭找不著廟的下場。莫說是葉芸芸的蒲山,可能就算是玉圭宗,她都可以成為祖師堂譜牒修士。醋醋也就不是劍修,吃了大虧,不然進入神篆峰,成為宗主韋瀅的嫡傳弟子都是有可能的。所以,裘瀆絕不允許自己親手將醋醋推入一座火坑。


  實在不行,她就放低身架,不談什麼面子不面子的,大不了讓醋醋更換道統,換個師父,也要幫著醋醋在蒲山雲草堂撈個祖師堂嫡傳身份。


  反正自己早就教不了她什麼大道術法了,加上一虯一人,師徒雙方的大道根腳截然不同,許多蛟龍之屬才可以嫻熟掌控的本命秘法,醋醋學來難免事倍功半,虛耗光陰。人族修士,不比妖族,太過講究一個登山早期的勢如破竹。與醋醋沒有師徒名分又如何,不打緊。


  裘瀆伸出乾枯手掌,輕輕拎起胡楚菱的袖子,眼神慈祥:「江湖上都說拜師如投胎,女子上山修行如嫁人,師父年歲已高,難證大道,總要幫醋醋找個好人家,才能寬心。」


  在這之外,還有一樁秘事,裘瀆沒有與醋醋明說,尋常龍宮,所謂遺址,不過是沉水,但是她所在的那座大瀆龍宮,不同於那些陸地江河的龍宮,地位要更高,所以遺址開門一事,難度更大,而且極難尋覓。


  只說澹澹夫人的那座淥水坑,一關門,當年不是就連火龍真人都無法強行打開禁制?


  作為大瀆龍宮的教習嬤嬤,類似擔任皇子皇孫「教書先生」的翰林院學士之流,不同於那條昔年大瀆金玉旁支的負山魚,裘瀆是正統出身,簡而言之,她就是那把打開龍宮秘境的鑰匙。


  葉芸芸隻字不提,裘瀆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對方的品行,蒲山不是在放長線釣大魚。而是仙都山那位陳劍仙前腳走,後腳便跟上了一份請帖。


  裘瀆豈能不權衡利弊,所以打定主意,趁著寶瓶洲那條真龍尚未昭告天下,由她來收攏天下廢棄龍宮,必須得趕緊走一趟「家鄉故國」了。


  裘瀆自然不敢進入其中,就全部視為自家物,那也太過貪心不足了,她只會揀選其中一兩成便於攜帶的龍宮舊藏珍寶作為醋醋的嫁妝。


  舊虞氏王朝山河,一座鬼城內,頭頂有綵船掠過。


  在一處殘破不堪的荒廢府邸內,有兩位剛剛入城沒多久的……梁上君子。兩人之間的橫樑上,擺放了兩壺酒,一碟鹽水花生,一碟干炒黃豆。


  寒酸書生拈起一粒花生米,高高拋起,掉入嘴裡,再瞥了眼一旁的胖子,勸說道:「你趕緊下去,小心坐塌了橫樑。」


  胖子賭氣道:「偏不,寡人龍椅都坐得,小小橫樑坐不得?這家人是祖墳冒青煙了,才能讓寡人好似金子打造而成的屁股落座於此。」


  正是鍾魁與庾謹大爺。


  先前去過了土地廟,再閑逛到了這邊。


  鬼城之內有一點浩然氣,才讓城內眾多陰靈的神志維持住一點清靈氣,不至於淪為凶鬼。


  應該是那個白衣少年的仙家手筆。


  庾謹抓了一把黃豆,放入嘴中大嚼起來,再灌了一口酒,仰起頭咕咚咕咚,好似清水漱口一般,一股腦咽下:「鍾魁,為何不與陳兄弟直說,直截了當開口,請他幫忙就是了。」


  鍾魁從袖中摸出那隻木盒,放在膝蓋上,輕輕推開蓋子,裡邊裝著一套天師斬鬼錢:「哪有一見面就請人幫忙的,心裡邊過意不去。」


  鍾魁拈起其中一枚花錢,呵了一口氣,拿袖子擦拭起來:「何況創建下宗,是天大的喜慶事,我要做的那件事,換成你聽了,不覺得晦氣?」


  庾謹笑呵呵道:「是怕被拒絕,沒面子吧?」


  見鍾魁投來視線,庾謹立即補救:「見外了不是,咱倆誰跟誰,像我這種死要面子的人,不一樣在那邊真情流露。」


  鍾魁說道:「其實就是因為明知道他會答應,而且會毫不猶豫,我才為難,想不好到底要不要開口,什麼時候開口。」


  庾謹喟嘆一聲:「理解理解,就像我見著了陳兄弟,也沒有跟他開口討要什麼供奉客卿,咱哥倆就是臉皮薄,其實出門在外,頂吃虧了。」


  鍾魁微微皺眉:「這撥人竟敢在城內留宿,要錢不要命了?」


  庾謹笑道:「他們哪裡曉得內幕嘛。因為那個存在,只會覺得此地安穩,殊不知已經走在了黃泉路上。」


  這座鬼城內,約莫是怨氣太重的緣故,不小心孕育出了一頭吃鬼的鬼,比起一般所謂的陰宅厲鬼、遺址鬼王之流,可要兇殘多了。最大的問題,還是這頭鬼物,就像一個天資卓絕的修道坯子,不到十年,就已經靠著吞食同輩,悄悄結了金丹,而且它行事極為謹慎,一直未被修士找出來,要是如今再被它吃掉一大撥陽間人,尤其是魂魄滋養的練氣士和精血旺盛的純粹武夫,再給它撈著幾本鬼道秘籍,嘿,估計不用三五十年,就成氣候了,再將一座鬼城煉化為自身小天地,等它白日行走無礙,隨便換一副俗子皮囊,再想要找出痕迹,就大海撈針了。


  不然鍾魁也不會帶著姑蘇大爺在此停步了。


  斬妖除魔,責無旁貸。


  鍾魁喝完一壺酒,讓庾謹收起菜碟,他輕輕躍下,如飛鳶掠出大堂,在建築屋脊之上蜻蜓點水,再驀然降落身形,在一處女子閨房外的美人靠那邊落座,遠遠看著這個府上一座書樓外的庭院。庭院內有一夥撿漏客,總計十數人,半數正在那邊挖地三尺,其餘在府上搜尋地窖、枯井和夾壁密室,人人忙碌異常,其中有半吊子的練氣士,也有江湖武夫,後者大多披掛甲胄,都是就近撿取,或背弓、臂弩,或懸佩一把銅錢劍,還有人背著一袋子糯米和一囊黑狗血,有修士腰系鈴鐺,手持照妖鏡,顯然是有備而來。府門外還停著幾輛獨輪車,因為驢馬不管如何鞭打死活不敢入城。


  他們挖出了七八壇銀子,頓時歡聲如雷。


  其中一個面黃肌瘦的年輕人突然說道:「可以試著再往下挖一兩丈。」果然在一丈之下,又挖出了埋藏更多的罈子,一打開,皆是更為值錢的珠寶財物。


  庾謹嘿嘿笑道:「看這府邸形制,告老還鄉之前,怎麼都該是位列中樞的三品京官,結果就只積攢下這麼點家當,真是個清官老爺,若是有幸成為寡人的愛卿,怎麼都該追封一個文字頭的美謚。」


  院子那邊,一個年約三十的貌美婦人身材略矮小,卻艷麗驚人,又因為她身穿束腰短打夜行衣,更顯得曲線玲瓏,肌膚勝雪,只見她秋波流轉,嗓音嬌膩道:「古丘,真有你的,今日收穫,你能額外多拿一成。」


  年輕人向那婦人作揖致謝。


  庾謹趴在美人靠欄杆上,伸長脖子,兩眼放光,小聲嘀咕道:「這位姐姐,真是舉止煙霞外人,令寡人見之忘俗。」


  府上其餘人等也紛紛趕來院落這邊,其中有人捧著一枚碩大的火畫圖葫蘆,關鍵是還帶柄,品相極好,向婦人笑問道:「夫人,這玩意兒,是不是你們神仙用的靈器?」


  婦人瞥了眼,瞧不上,天底下哪來的那麼多山上靈器。她沒好氣道:「只有這些吃飽了撐著沒事做的富貴門戶,才會當個寶,值幾個錢,你得問古丘,他是行家裡手。」


  古丘說道:「找個識貨的文人雅士,興許值個三四百兩白銀,但是在仙家渡口賣不出價格。」


  那人便看了眼婦人,伸出一隻手掌,笑嘻嘻沿著葫蘆摸了摸,這才將葫蘆隨手丟出,重重砸在牆上。


  婦人拋去一記媚眼:「死樣。」


  古丘心中惋惜不已,也不敢多說半句。


  婦人神色頗為自得,自己真是半路白撿了個寶貝,古丘不愧是昔年出身一國織造局的世家子弟,眼光極好,不然他們這次入城,只會無頭蒼蠅一般亂撞,估計收穫至少減半。


  又有人提著一隻大麻袋蹲在台階底部,翻翻揀揀,讓古丘一一驗明價格,值錢的就留下,不值錢就砸碎了。那人摸出一隻口大沿寬的青瓷器物,粉彩荷花鷺鷥紋,不知用途,只是瞧著可能值點錢,向古丘問道:「是花瓶?」


  「渣斗。」


  「啥玩意兒?」


  「不值錢。」


  台階頂部有個披掛甲胄的魁梧漢子坐在一張花梨交椅上,雙手拄刀,臉上疤痕縱橫,相貌頗為猙獰,腳踩一塊落單的楠木對聯,先前那個古丘說此物頗為值錢,是虞氏王朝一位前朝文壇宗師的手筆,若是成對,至少能賣個五六百兩銀子。漢子受不了自家婦人與這個小白臉的眉來眼去,就一腳將對聯踩得開裂了。


  漢子看了眼天色,沉聲道:「可以打道回府了。」


  他們一伙人是今年入夏時分來到這座舊州治所的,找了些從幾撥譜牒仙師們嘴中漏剩下的物件,不料還有意外之喜,極為順遂。相較於同行在其他幾座鬼城的意外重重,已經交待了不少性命,他們反而至今還沒有什麼大的折損,城內只有一些夜中徘徊遊盪的孤魂野鬼。他們挑選了一處州城隍廟作為棲息之地,鬼物在夜間都不敢怎麼靠近。不過半年工夫,滿打滿算,折算成神仙錢的話,已經掙了小一枚穀雨錢了。


  鍾魁瞥了眼城內一處小宅,有少女獨倚桃樹斜立,人面桃花。


  在這冬末時節,桃花開滿枝,當然不合常理。少女好像是覺察到了鍾魁的視線,嬌羞不已,姍姍而走,她挑起帘子,回首破顏而笑。


  鍾魁嘆了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手掌,向庭院內眾人喊話道:「喂,諸位,既然打道回府了,你們就乾脆點,反正沒少賺,直接出城各回各家。」


  庭院內十數人如臨大敵,劍拔弩張,都抬頭望向不遠處的閣樓,只看到一個文弱書生,身邊跟著一個肥頭大耳的傢伙。


  坐在椅子上的魁梧漢子轉頭望向鍾魁,冷笑道:「是人是鬼?」


  其中一位練氣士使勁搖晃鈴鐺,再高高舉起古銅鏡,借著夕陽光線,照向那兩個不速之客。


  古鏡光亮在鍾魁臉上亂晃,鍾魁微微轉頭,擺手笑道:「行了行了,我就是好意提醒你們城內有鬼物早就盯上你們了,要伺機而動。」


  庾謹翻了個白眼。


  那修士輕聲道:「不是妖物鬼魅。」


  婦人望向那氣度儒雅的青衫男子,咬了咬嘴唇,喲,又是個窮書生哩。


  那個丟了火畫圖葫蘆的漢子,看著美人靠那邊趴著的庾謹,大笑道:「年關了,還敢跑出豬圈瞎晃蕩?是擔心咱們這撥兄弟在城內伙食不好?」


  「年輕人脾氣不要這麼大嘛,說話怪難聽的。」庾謹站起身,從婦人身上收回視線,「四海之內皆兄弟,出門在外,有緣碰著了,就是朋友,何必言語傷人。」


  鍾魁瞥了眼庾謹,怎麼脾氣變得這麼好了。以往遇到類似事情,有自己在身邊,他雖不敢胡亂傷人,但是絕對會過過嘴癮的。看來是在仙都山那邊長了記性。


  鍾魁最後將視線停留在那個與常人無異的「古丘」身上,以心聲說道:「收手吧。」


  小院斜倚桃樹的少女,其實是頭金丹境的倀鬼,而這個化名古丘的年輕男子才是這座鬼城的正主。


  古丘抬頭望向鍾魁,以心聲說道:「都是些該死之人,聽說你們山上有個說法,叫神仙難救找死人。」


  鍾魁搖頭道:「斷人生死,哪有這麼簡單,你如今連城隍廟都『坐不穩』,功德簿也翻不動,不要太過自信了。」


  古丘不再言語,猶豫過後,點頭道:「那就帶著他們出城便是。」


  鍾魁笑問道:「都不先問過我的身份,再試探一下境界高低?」


  古丘搖頭道:「不用,先生是正人,不可冒犯。」


  庾謹嘖嘖稱奇道:「如此會聊天,當鬼可惜了。」


  然後庾謹火燒屁股一般,蹦跳起來:「哎喲喂,陳山主怎麼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我就說嘛,怎的一座鬼氣森森的城池,突然就天地清明仙氣縹緲了,原來是陳山主大駕光臨……」


  言語之間,他已經腳尖一點,兩百多斤肉輕飄飄離地,單手撐在欄杆上,靈巧躍出女子閣樓,一個龐然身軀,在庭院台階那邊落地無聲。


  原來有一襲青衫長褂站在了那位拄刀漢子椅背那邊,低頭看著那塊已經被踩碎裂的楠木對聯,再掃了幾眼台階下邊的破碎瓷片,惋惜不已。


  有你們這麼當包袱齋的?多打造幾輛獨輪車,能耗費多少工夫?


  陳平安抬起頭,笑著向鍾魁解釋道:「剛好路過,見你們在這邊,就趕過來看看了。」


  鍾魁埋怨道:「有你這麼閉關養傷的?」


  庾謹立馬不樂意了,轉頭向鍾魁瞪眼道:「放肆!你怎麼跟我陳兄弟說話呢?!」


  鍾魁氣笑道:「真是個大爺。」


  庾謹大義凜然道:「我不幫襯自家兄弟,不然還胳膊肘拐向你這個外人?」


  陳平安拍了拍庾謹的肩膀,提醒道:「過猶不及。火候,注意火候。」


  庾謹心虛道:「陳山主不愧是老江湖,隨口言語,都是千金不易的經驗之談。」


  庭院中一群人如墜雲霧。尤其那個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的魁梧甲士,紋絲不動,大有淵渟岳峙的宗師風範。因為背後那個神出鬼沒的青衫男子,一隻手輕輕抵住了椅背,並不是這位六境武夫不敢動,而是試過了,根本無法動彈絲毫。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古丘,先前在雲海中俯瞰鬼城,就察覺到了這個年輕人的不對勁,只是有鍾魁在場,無須擔心什麼。


  陳平安抬頭看向鍾魁,笑道:「還好意思說庾謹是個大爺,還得我求你請你求我幫忙啊?」


  鍾魁揉了揉下巴,道:「不急,等到立春過後,容我挑個日子。」


  陳平安說道:「那我就繼續趕路了。」


  鍾魁擺擺手,一襲青衫在原地憑空消失。


  綵船飛渡一個下墜飄落在江水中,同時渡船縮小為一條烏篷船大小,原來是到了一處形勝之地,兩山束江,崖壁險峻如刀削,依稀可見鑿痕,從上遊行船下水,進入峽谷內,光線驟然晦暗,如入鬼門關。又有一黑色大石在江心處突兀而起,如一尊遠古山靈披黑甲涉水,在此停歇,以龐然身軀硬生生劈開江水,一分為二,故而被當地船夫舟子視為畏途。


  薛懷笑著介紹道:「秋冬枯水時,還算稍微好些,可若是夏季水盛時節,水勢跌宕,舟船快若箭矢離弦,很容易以卵擊石,船毀人亡,不然就是與逆流而上的船隻迎頭相撞。尤其是洪澇時,江水洶湧,直奔這塊江心大石而去,可以掛虹,經驗再老到的舟子也不敢行船。」


  薛懷喜好遊歷名山大川,之前來過此地,特意挑了個洪水暴發的明月夜,老夫子腳踩一葉扁舟,被當地百姓誤認為是仙人。


  葉芸芸問道:「有此巨石屹立攔江,是水運一大障礙,當地朝廷就沒有敕封水神河伯,在附近建造祠廟,幫著壓水運平水脈?」


  薛懷搖頭道:「別說自古就沒有朝廷封正的水神祠廟,就連當地土人都沒有誰敢擅自籌建不合禮制的淫祠,說這是山神與水神老爺打架呢,建造祠廟,不管是一座還是兩座,無論祭祀山神還是水神,好像都不合適,不過當地郡縣官員上任之初,都要來此連同公文一併投入牛馬『祭水』,以求庇護。」


  葉芸芸疑惑道:「怎麼瞧著和那歷史上的灧澦堆有幾分相像?」


  薛懷讚歎道:「還是師父博聞強識,若不是師父提起,我還真不會往灧澦堆那邊靠。」


  浩然天下昔年有四大「中流砥柱」,灧澦堆就是其中之一,此外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也有一處,以紅漆榜書銘刻「龍門」二字。


  葉芸芸說道:「如果是在蒲山地界,倒是可以在大石北面開鑿出一處立錐之地,供武夫堪堪立足,然後專等洪澇大水時分,可以在此遞拳,打熬筋骨。」


  薛懷試探性問道:「我去跟當地朝廷聊一聊?」


  花錢買。


  自己這位師父,反正常年黃衣裝束,不施脂粉,從來不喜華美衣飾,花錢一事,與尋常女子,大不一樣。


  葉芸芸轉頭望向裘瀆:「裘嬤嬤,水中可有古怪?」


  裘瀆笑著搖頭道:「其實並無水裔怪異作祟,就是一塊天外飛石,湊巧墜入江水,就此紮根了。不過好像在江底石根處,有高人以幾條鐵鏈釘死了,大概是自己取不走,也不願意其他仙師得利。不過這塊巨石,品秩不高,煉造不出什麼好東西,只是因為材質特殊,極為沉重,一般術法和兵刃很難開鑿採石,容易鋒刃開卷,而且鑄造出來的兵器,價值一般,不划算。」


  舊虞氏王朝歷史上,確實有欽天監堪輿地師,奉命來這邊進行過一場勘驗,得出的結果跟裘嬤嬤的說法差不多。


  江湖上那些名頭極大的神兵利器,多是由這類天外飛石鑄造、煉製而成,有百鍊、千煉的差異。像大泉王朝的那把鎮國寶刀,就是如此,只是材質本身要高出許多。


  「所以唯一的用處,就是將其連根拔掉搬遷走,拿來當一整塊的風水石,只是地仙之流的練氣士,若無搬山之屬的精怪、符籙甲士幫忙,也很難挪動這座小山,聽聞虞氏歷代皇帝都算簡樸,不願興師動眾,將其徙往京城。」


  一個修長身形落在山崖之巔,年輕女子遙遙看到葉芸芸一行人,小有意外,立即御風落在岸邊,輕輕挪步,剛好和那條綵船「並駕齊驅」。


  裴錢推算時間,葉芸芸也該到墨線渡了,小師兄崔東山在出海之前,讓她來這邊候客,等不著也沒關係,說自己相中了一塊江石,大師姐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將其搬遷到仙都山地界安置,已經跟管著這片地界的人談好價格了。


  在渡口那邊,裴錢未能見著葉芸芸,不承想會在這邊偶遇。


  裴錢抱拳打過招呼后,問道:「葉山主是相中了這塊江心巨石?想要搬遷回蒲山?」


  葉芸芸笑道:「仙都山也看上了?」


  裴錢赧顏一笑。


  「離著蒲山太遠,沒什麼想法。」葉芸芸說道,「你怎麼搬走?」


  此地離著仙都山還有不短的路程,搬山遷峰一事,門檻很高,除非是出動搬山、攆岳之屬的山怪,不然修士境界得高,需要先斬斷山根,此外還要熟諳符籙、陣法一道,千里迢迢,搬山而走,拖泥帶水,負擔極重,而且中途很容易出現意外。


  若只是在水中遷徙巨石,船上的裘瀆倒是還有些手段,可要說登岸后,就十分棘手了,即便那老虯現出真身,其實也不算輕鬆。


  裴錢的回答極為簡明扼要,就兩個字:「扛走。」


  葉芸芸笑著點頭:「你忙,我們自己再逛一會兒,就會去仙都山。」


  裴錢在岸邊停步。


  一條綵船如箭矢往下游而去,只是葉芸芸一行人轉頭望去。


  只見裴錢躍入江中,幾個眨眼工夫,便江水激蕩,水底有悶雷震動的聲響。片刻之後,幾條鐵鏈被裴錢隨手捏斷,她再在河床底部鑿出一個大坑,雙手托住整塊江石,往上舉起,將一座小山硬生生拋向空中,再一拳遞出,將那下墜之勢的巨石重新抬高百餘丈,小如芥子的女子來到小山一側,御風懸停,掄圓手臂,就是一拳砸出,打得江石在雲海中又向前翻滾出百餘丈,身形快若奔雷,蹈虛前沖,一個腦袋歪斜,肩膀將小山挑起十數丈高,女子再重新來到後方,又是一掌遞出……就這麼連人帶石,一同去往仙都山了。


  裘瀆咽了咽口氣,小姑娘家家的,哪來這麼大的氣力?莫不是一位山巔境武夫?資質會不會太誇張了點?

  葉芸芸笑問道:「薛懷,還要不要向她問拳了?」


  純粹武夫,同境皆同輩。那麼薛懷和裴錢,各自作為葉芸芸和陳平安的嫡傳弟子,在師父之前率先問拳,切磋一場,很正常。何況薛懷此行,很大程度就是奔著與裴錢問拳而來的,想要確定自己能否扛下二十拳。


  薛懷苦笑道:「好像怎麼看都是自討苦吃。」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裴錢如此「搬山」,除了出拳力道極沉之外,拳法當中還得蘊藉巧勁,不然一拳遞出,只重不巧,很容易碎石無數。


  葉芸芸忍住笑:「支撐二十拳?」


  薛懷深吸一口氣:「爭取至少十拳!」


  裴錢搬山途中,一襲青衫在雲海中現出身形,裴錢剛轉過頭想要說話,陳平安板起臉說道:「一口純粹真氣不能墜。」


  裴錢咧嘴而笑,點點頭,繼續出拳,真氣當然不會墜。


  陳平安也就是嘴上這麼說,其實真正想要說的心裡話,是讓裴錢中途不妨偷個懶,多換幾口純粹真氣,沒事的。


  嚴師,慈父,就像兩個身份在打架。既覺得裴錢能夠一鼓作氣,做一件事,有始有終,很好。可內心又希望已經長大的弟子,偶爾學一學當年小黑炭「偷奸耍滑」,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個孩子在年少時百般辛苦,不就是為了長大后不那麼辛苦嗎?


  此間滋味之複雜,不足為外人道也。


  陪著裴錢走過了百餘里雲海路程,陳平安終於停步說道:「師父還有點事情,自己一路上注意。」


  裴錢脫口而出道:「師父放心,不會衝撞沿途山水神靈的,遇見一些個高山,若是腳下有那城隍廟之類的,都會早早繞路的。」


  陳平安無言以對。是自己以前管得太嚴了?是的吧。


  裴錢身形遠去,又遞出一拳后,轉頭望去,師父竟然還站在原地,見她轉頭后,笑著遙遙揮手。


  墨線渡,大雨滂沱,如龍君潑墨。也像是當年的黑炭小姑娘拿著毛筆描字,到最後不見文字,只有墨塊。


  有一襲青衫,頭戴斗笠,披掛蓑衣,男子腳步匆匆,在一處店鋪外停步,摘下斗笠。


  裡邊的青年掌柜正在摩挲一件白玉雕魚化龍手把件,客人在門口甩了甩手中斗笠,笑問道:「能否借寶地避個雨?」


  青年點點頭:「隨意。」


  青年瞥了蓑衣男子幾眼,蓑衣男子裝模作樣打量起店鋪內那些明碼標價的奇巧物件,忍了片刻,青年實在懶得兜圈子:「是見我敬酒不喝,便請我喝罰酒來了?」


  由此可見,那座蒲山雲草堂也是些沽名釣譽之輩,果然這些個山上修士,就沒幾隻好鳥。


  一洲仙府,唯獨太平山修士只需一句話,自己便願意去那邊,給啥就當啥,頭銜隨便給,絕無二話。此外玉圭宗,若是祖師堂某位上五境祖師親自來墨線渡請自己出山,他也勉強願意當個客卿之類的。不然桐葉洲此外仙府門派,他還真沒興趣,什麼山上君主金頂觀、山中宰相白龍洞,根本不入本尊的法眼,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掌柜何出此言?」


  青年嗤笑道:「你這位蒲山仙師,既然這麼喜歡兜圈子,怎麼不幹脆多逛幾趟墨線渡,何必在我這小鋪子躲雨?」


  陳平安笑道:「掌柜誤會了,我不是蒲山修士。」


  青年疑惑道:「就只是來我這個小鋪子買東西?」


  陳平安笑道:「倒也不全是。」


  他是想親眼見過這位元嬰境修士之後,如果可行,就嘗試著邀請對方擔任太平山的護山供奉。


  之前在太平山山門口,書院儒生楊朴說起過一件事,有個青年相貌的修士自稱來自墨線渡,姓於名負山,道號亦是負山。外鄉修士只是在山門口那邊敬了三炷香,再與楊朴閑聊了幾句,就離開了,只是讓楊朴遇到事情,可以飛劍傳信墨線渡,他可以略盡綿薄之力。


  先前在密雪峰,陳平安翻閱過一份諜報,是崔東山親力親為,將仙都山周邊的所有山精水怪都摸了個底,一一記錄在冊,除了墨線渡,還有舊虞氏王朝境內的所有鬼城,崔東山都走了一遭。而且按照崔東山的安排,師弟曹晴朗極有可能會更換身份,重新去參加科舉,在那個馬上就可以統一的新虞氏王朝那邊先撈個連中三元,之後曹晴朗就會在廟堂為官,一步步仕途升遷,用崔東山的話說,就是「怎麼都得讓先生的先生,開心開心」。


  於負山懶洋洋道:「有話直說,有屁快放,等雨一停,我可就要趕客了。」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道友願不願意去往太平山修行?」


  「你算哪根蔥?」於負山忍俊不禁,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我這個人說話沖,你別介意,不愛聽就別聽。」


  吹牛皮不打草稿,一個小小龍門境修士,就敢妄言自己這個元嬰境的修道之路?再說了,你小子跟太平山有半枚銅錢的關係?有何資格指手畫腳。


  陳平安笑道:「想必道友已經知曉一事,黃庭已經從五彩天下返回桐葉洲,如今就在小龍湫那邊做客,相信她很快就會去往太平山,重建宗門。」


  於負山皺眉道:「有此事?」


  又是一個不看山水邸報的。


  陳平安點頭道:「確有此事。」


  於負山問道:「為他人作嫁衣裳,圖個啥?」


  陳平安笑道:「遠親不如近鄰。」


  於負山想了想,眼神古怪,問道:「你們是道侶?」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朋友。」


  於負山哦了一聲,恍然道:「那就是未來道侶嘍?」


  這位駐顏有術的老元嬰水裔嘖嘖道:「這算不算趁火打劫,乘人之危,乘虛而入?」


  然後這位掌柜補了一句更狠的:「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是個沒能考入書院的半吊子讀書人吧?」 陳平安笑著不言語。這種事情,越解釋越誤會。


  道友這麼會聊天,難怪死活到不了玉璞境。足足三千年光陰,才從龍門境熬出個元嬰境。


  先前也就是幸虧葉芸芸度量大,沒有計較那個玩笑。不然單憑他的元嬰境修為,又未能走江化蛟,故而要說體魄堅韌程度,受限於大道根腳的先天門檻,只能說實在一般,很一般,葉芸芸先前要是脾氣差一點,這條負山魚還不得直接淹死在河中。


  於負山問道:「你真跟那黃庭是朋友?」


  也對,一個龍門境修士,如何配得上我家的黃庭。


  陳平安點頭道:「早年遊歷桐葉洲,曾經有幸見過太平山老天君。」


  於負山沉吟不語,考慮良久,說道:「若是能夠讓黃庭來這邊找我,我就信了你,之後作何打算,我得和黃庭聊過再說。」


  陳平安笑道:「負山道友老成持重,理當如此。」


  於負山剛要詢問對方姓名、師門,就見對方拿起一方取材虞氏開國年號古磚的硯台,轉頭笑問道:「能不能打五折?」


  於負山笑著反問道:「你覺得呢?」


  五折?你怎麼不搶啊?不承想那個蓑衣客就開始掏錢了。


  一條綵船已經臨近目的地,葉芸芸可以清晰見到那座舊山嶽出身的仙都山。


  她突然揉了揉眉頭,除了檀溶一事,其實還有個更難以啟齒的活計。她在動身之前,又走了趟那位東海婦的水府,結果這一走就走出了不小的麻煩,那位突然犯花痴的水神娘娘開始撒潑耍賴了,非要讓葉芸芸帶上一套珍藏的木版彩色水印詩箋圖譜,圖譜上人物出塵,水木澹靜,花色複雜,印製極美,可謂窮工極妍。說是見著了那位隱官大人,一定要讓對方幫自己向風雪廟大劍仙魏晉討要一份簽名,此事不用急,哪怕耽擱個十年、一甲子,都是無所謂的,額外多出的彩箋,就當是她給隱官大人的謝禮了。


  裘瀆以心聲問道:「葉山主,那位陳劍仙的宗門選址,是不是有點……馬虎了?」


  環顧四周,不管裘瀆怎麼看,都是個不適宜拿來開山立派的貧瘠之地,真算不上什麼鍾靈毓秀的形勝之地。山運一般,水運稀薄,天地靈氣更是只比所謂的「無法之地」稍好幾分。


  葉芸芸笑道:「當年我們蒲山即便不能算是窮山惡水,也跟這邊是差不多的光景,都是一點一點經營出來的。」


  見葉芸芸不願多說,裘瀆也就不繼續刨根問底了。


  一些宗門的金丹境開峰,估計都不輸此地氣象。除非……對方早已搬徙山嶽,牽引江河,無中生有,並且當下已經施展了某種障眼法?


  仙都山這邊的待客之人,是裴錢跟那個叫曹晴朗的讀書人,其實之前在家鄉茶棚裡邊都打過照面了。


  裘瀆對這個曹晴朗,倒是印象不錯。只是未能瞧見陳劍仙與那個崔仙師。


  密雪峰山中,待客簡陋,只不過葉芸芸一行人對此也全然無所謂。


  薛懷在登山途中,試探性詢問裴錢,雙方能否找個機會問拳一場。裴錢笑著說得問過師父,只要師父點頭,就沒問題。


  裘瀆安置好醋醋的住處后,就去找到葉芸芸,打了聲招呼,說自己想要去周邊地界遊歷一番。葉芸芸當然沒意見。


  裘瀆離開密雪峰后,便隱匿身形,施展本命水法,悄然遠遊,來到一處海陸交界處。誰能想象這處雖然臨海卻常年乾旱的地界正是大瀆龍宮藏身處。


  憑藉一件秘寶打開禁制后,遊覽大瀆龍宮舊址,裘瀆睹物傷人,處處瓊樓玉宇了無生氣,尤其是公主殿下的那處府邸,昔年何等熱鬧,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座上賓中,水仙無數、山君如雲,裘瀆站在門口,難免黯然神傷,暗自飲泣。


  上古時代,四海龍君職掌天下水運,海中蛟龍手持龍宮秘制凈瓶去往陸地行雲布雨,天上一滴水,地上一尺雨。在那些歇龍石上,盤踞休憩。俱往矣。


  裘瀆沒有立即搜羅奇珍異寶,翻揀諸多寶物收入囊中,而是擦拭眼角淚水,去往大瀆龍君的大殿。


  在門檻外,裘瀆幽幽嘆息一聲,她猛然抬頭,見一張龍椅腳下的台階上有個年輕女子,身穿一襲雪白長袍,就那麼坐在台階上。


  裘瀆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或是某些海市蜃樓的幻象,只是下一刻,她就確定了對方確是真人,頓時嗓音尖銳,怒斥道:「誰敢擅闖龍宮禁地?!」


  只是下一刻,裘瀆便心生悲傷。


  那女子扯了扯嘴角:「這句話,不是該我問你嗎?」


  她居高臨下,神色倨傲,一雙雪白眼眸充滿了不屑,依稀可見條條金光流轉,宛如無數尾金色蛟龍游弋在兩口古井深淵中。


  一條元嬰境的老虯,嗓門倒是不小,中氣十足,讓她沒來由想起昔年小鎮水井邊的長舌婦們。


  裘瀆皺眉道:「老身是這處大瀆龍宮舊人,姑娘是?」


  上古時代,天下龍宮以四海龍宮為尊,此外還有十八座大瀆龍宮,而陸地江河、湖泊其中不少都後綴以「長」字,例如錢塘長、西湖長等。等級森嚴,不可僭越,品秩高低分明。只說龍柱一事,便大有講究,分別雕繪五爪、四爪、三爪,此外龍柱顏色又有明確禮制,按照遠近親疏,又分出金黃正色、絳紫、碧綠色、墨色等。像這座大殿的樑柱盤龍,就是四爪、碧綠色,這就意味著此地龍宮之主雖然身居高位,但是出身不正,並非昔年四海龍君一脈的正統後裔。


  年輕女子打了個哈欠,調侃道:「你自己都說是舊人了,那麼再來這邊做什麼,偷東西?」


  裘瀆老臉一紅,有些心虛。


  那個身份不明卻能進入大瀆龍宮的古怪女子既不出手,好獨佔所有的舊藏寶物,好像也沒有跟裘瀆閑聊的興緻。


  雖然她沒能擔任陸地水運共主,甚至只是四海水君之一,但是中土文廟那邊承諾一事,天下龍宮遺迹、舊址,之前已經被發掘、被各路仙家勢力佔為己有的,不許她翻舊賬,上門索要了。與此同時,所有尚未解禁、依舊處於塵封狀態的龍宮,無論規模大小,無論規格高低,都歸她所有。例如此地。


  其實之前她就來過一次,卻沒有挪動任何物件。只是被她當作了一處避暑納涼的歇龍石。


  護送浩然兵力去往蠻荒天下,水神走鏢一事,並不算太過輕鬆,她這次算是公務間隙,來這邊歇口氣。


  裘瀆見那年輕女子突然嗅了嗅,再看了自己幾眼,最後單手托腮,支頤而笑,神色柔和幾分:「在某些所謂的奇人異士手上,吃過大苦頭?說說看,當年你犯了什麼忌諱?」


  裘瀆默不作聲。不願揭自己的短,何況她也不敢背後編派龍虎山天師的不是。


  女子嘖嘖而笑:「不過是一張龍虎山道士的符籙,就把一條五千年老虯的脊梁骨給壓斷啦?骨頭這麼軟,難怪會跑回主人家中偷竊,是打算將龍宮珍寶送給哪位山上高人?說來聽聽,還是我來猜猜看?」


  她一挑眉頭,好像突然就興趣盎然了:「是南邊玉圭宗的韋大劍仙,還是北邊金頂觀的杜真人?」


  裘瀆見對方口氣比天大,便越發犯怵,就想要找個由頭,先撤出龍宮舊址再做長遠打算。


  女子眯眼道:「就這麼喜歡裝聾作啞?」


  一隻白皙如玉的手掌,輕輕一拍台階,漣漪陣陣,大殿之內漾起一圈圈碧綠幽幽的精粹水運。


  裘瀆卻像挨了一道天雷,直直砸在道心上,她驀然七竅流血,伸手捂住雙耳,喉嚨微動,卻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響。


  那個出手狠辣的女子笑眯眯道:「這不就遂願了?」


  年輕女子收起手,抖了抖袖子,輕輕拍打膝蓋,譏笑道:「天下蛟龍後裔,辛苦熬過三千載寒暑,終於苦盡甘來,龍門爭渡,好做那魚龍變?!我倒是很想在龍門之巔與你們挨個問過去,三千年來,到底是怎麼個辛苦,如何的不容易。大伏書院的程山長,還有風水洞那條老蛟,我看都很會享福,怎麼就『熬』了,熬了個什麼?」


  見裘瀆匍匐在地,乾號中帶著嗚咽,女子怒氣沖沖:「聒噪!」


  裘瀆被迫現出真身,盤踞在大殿上,奄奄一息,七百丈大虯身軀如承載五嶽之重。


  女子站起身,走下台階,抬起腳,踩在老虯巨大頭顱的額上,神色玩味:「還偷不偷東西啦?」


  老虯終於後知後覺,眼中綻放出異樣光彩:「是你?!」


  年輕女子冷笑道:「老眼昏花的東西,終於認出我的身份了?」


  老虯激動萬分,忍著劇痛,一雙大如燈籠的眼眸中,淚水瑩瑩,以上古蛟龍獨有的言語,沙啞顫聲道:「老婢苟且偷生,有幸得見真龍,萬幸,雖死無悔……」


  稚圭卻毫不領情,加重腳上力道:「那就死去。」


  她腳下那條老虯竟然當真沒有半點悔恨,既不祈求饒命,眼中也沒有半點不甘,偌大的老虯頭顱反而擠出些笑意。


  稚圭眯眼道:「一解開禁制,就急匆匆趕來偷東西是吧,說說看,是打算跟哪位山上仙師邀功搖尾乞憐,好換取前程?」


  老虯如實答話,不敢隱瞞。


  稚圭問道:「崔東山?仙都山?離這兒有多遠?」


  大殿門檻那邊,有人幫忙答道:「不算遠。」


  稚圭抬起頭,望向門口那個傢伙。她雖神色自若,實則心頭微震,怎麼近在咫尺,自己都未能察覺到對方的氣息?


  對了,是家鄉那個喜歡胭脂水粉的娘娘腔!才讓這個傢伙如此大道親水。


  呵,真是陰魂不散,如今可不又是半個鄰居啦。


  那人始終站在門外,說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稚圭猶豫了一下,還是收起踩踏在老虯額頭上的那隻腳,笑嘻嘻道:「我當是誰呢,這麼大的官威。」


  老虯沒了那份好似浩蕩天威的大道壓制后,立即恢復人形,踉蹌起身,轉頭望向門外那邊,竟是那位陳劍仙?

  接下來一場對話,讓裘瀆既心驚膽戰,又摸不著頭腦。


  「這麼喜歡管閑事?」


  「那也得有閑事可管。」


  「以前你也不這樣啊。」


  「你倒是沒兩樣。」


  然後門內門外,昔年鄰居,兩兩沉默。


  但是裘瀆卻在剎那之間,察覺到了一股濃重如水的殺機,竟是直接讓她這條元嬰境老虯都覺得窒息。


  一位飛升境的人間真龍?還有一位飛升境劍修?


  雙方到底是什麼關係,怎麼說翻臉就翻臉?


  桐葉洲大瀆龍宮遺址,殿內白衣女,門外青衫客。兩位鄰居在異鄉重逢,卻沒有半點他鄉遇故知的融洽氛圍。


  在寶瓶洲落魄山,主峰集靈峰竹樓,一樓牆壁,長劍在鞘,劍氣宛如壁上龍蛇飛動。驀然劍光一閃,出鞘長劍轉瞬之間便離開落魄山,劍氣如虹,倏忽間掠出大驪北嶽地界。


  山君魏檗甚至來不及幫忙遮掩劍光氣象,所幸長劍破空速度極快,人間修士至多是驚鴻一瞥,便了無痕迹。


  魏檗站在披雲山之巔,難免憂慮,便走了趟落魄山,找到了朱斂。


  朱斂只是笑著給出一個簡單答案:「沒事的,都會過去。」


  魏檗稍稍放心幾分,確實,即便是在他鄉,陳平安身邊既有崔東山,還有小陌先生。


  大瀆龍宮主殿內,裘瀆上次在敕鱗江畔的茶棚內,就未能看出那位青衫劍仙的真實境界,她只是單純覺得一位劍修,既然膽敢與一條真龍對峙,而且氣勢上絲毫不落下風,怎麼也該是一位仙人境劍修,甚至極有可能是飛升境。不然在這近海的龍宮舊址內,任你是玉圭宗的大劍仙韋瀅,對上這位名叫王朱的女子,只要不更改戰場,勝負毫無懸念。


  稚圭笑眯眯問道:「老婆姨,我跟這位劍仙真要打起來,你打算幫誰?」


  裘瀆毫不猶豫道:「老身願受真龍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醋醋要是能夠跟隨這條真龍修行,大道可期,前途不可限量。自家小妮子修道資質極好,若是能夠將水法修行到極致,將來莫說是開宗立派,便是走到浩然山巔,也不是絕無可能。


  就像那趴地峰的火龍真人,火法公認當世第一,就能將同樣是飛升境的澹澹夫人,從頭到尾壓制在淥水坑內當縮頭烏龜。


  陳平安啞然失笑。一個真敢問,一個也真敢接話。你們在這兒過家家呢。


  不過裘瀆沒什麼殺心。被龍虎山天師以符籙拘押太多年,使得這條老虯如今既無開宗立派的志向,也無證道長生的心氣,一切行事,更多是為了那個小姑娘。


  有靈眾生,各有天性。其中蛟龍之屬,諸多特質尤其明顯。


  稚圭站在台階底部,瞥了眼那條老虯。這個老婆姨,像極了家鄉那些挑水的長舌婦,色厲內荏,牆頭草見風倒,所以瞧著就越發親切了。


  稚圭猛然轉頭望向一處,道心微顫。


  她再偏移視線,眼神冰冷,望向大殿門外的陳平安。


  如果說先前她是殺氣重於殺心,那麼現在就是殺心重於殺氣。


  怨氣在她心中如野草瘋狂蔓延開來,沒有道理可講。就像在說,連你也要殺我?!

  門外陳平安偏偏對此視而不見。


  稚圭臉色鐵青,冷笑一聲,背對大門,緩緩走上台階,來到那張龍椅旁,她轉過身,伸手按住椅把手。


  當下龍宮舊址處於一種半開門狀態,就連裘瀆都察覺到了門外的那股磅礴氣息,她一時間惶恐萬分,大驚失色。


  遙想當年,在那世間蛟龍掌敕按律去往陸地布雨的上古時代,裘瀆還在此地擔任教習嬤嬤時,大瀆龍宮就曾經遇到一場風波,有一夥劍仙聯袂問劍大瀆。只是那場聲勢驚人的問劍,所幸在東海龍君親自現身的竭力斡旋之下,雷聲大雨點小,雙方並未造成什麼傷亡。


  青衫,姓陳。氣質溫和,出手果決。


  昔年就有這麼一位不知名劍仙,青衫仗劍,在浩然天下屬於橫空出世,誰都不清楚此人的出身來歷,只知道斬龍一役之前,此人曾經在位於古蜀地界的那座蟬蛻洞天之內單憑一人一劍,和一群劍修有過一場領劍,在那之後寶瓶洲的劍道氣運就一蹶不振了。


  裘瀆突然間臉色慘白,顫聲道:「你是斬龍人?!」


  陳平安默不作聲。


  稚圭嘖嘖笑道:「真像你的一貫行事風格。」


  永遠是小心小心再小心,從不追求利益最大化,只求一個不犯錯。


  尋常人,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但是眼前這個鄰居,卻是陡然富貴不驚四鄰。


  她其實在那股劍氣臨近大瀆龍宮之前,就已經看出端倪了。眼前這個所謂的陳平安,竟然只是一張傀儡符籙,再用上了數種失傳已久的遠古符籙,就像一座層層加持的符陣。


  他的真身卻在龍宮之外。


  難怪了無生氣,憑此遮蔽天機,瞞天過海,再加上他大道親水,以及飛劍的本命神通,能夠隔絕小天地,最終讓那替身神不知鬼不覺潛入此地。


  果不其然,又有一襲青衫仗劍飄然而至。同時出現了兩個陳平安。


  後者伸出雙指,前者隨之身形消散,化作一把袖珍飛劍,且虛無縹緲,好似春風。


  陳平安將那把井中月收入袖中,一粒芥子心神重歸真身之餘,他同時悄然抹去飛劍之上的重疊符陣。


  陳平安這一手符籙神通,源於好友劉景龍的某個設想。劉景龍作為太徽劍宗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既是劍修,也是陣師。


  稚圭臉色陰沉:「為何擅自解契?」


  陳平安懶得回答這種問題。你結契沒問過我,我解契就要問過你?

  稚圭氣得不輕,只是很快就嫣然而笑,因為想起了許多陳年往事。


  這個泥瓶巷的泥腿子,果然還是這副德行,倒是半點不陌生。當年宋集薪就沒少被陳平安氣得七竅生煙,兩個同齡人,隔著一堵牆,經常是宋集薪閑來無事,就拿陳平安解悶、逗樂、挑釁、挖苦,一籮筐尖酸刻薄的言語丟過去。隔壁院子那邊幾乎從無回應,反而讓宋集薪備感憋屈,無須言語爭鋒,只是一種沉默,就讓宋集薪「亂拳落空」。


  陳平安至多一個臉色一個眼神,或是偶爾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能夠讓宋集薪吃癟不已,很多次都差點暴跳如雷,就要翻牆過去干一架。宋集薪雙手攥拳,青筋暴起,卻無可奈何,要說打架,宋集薪從小到大,還真沒信心跟陳平安真正掰手腕。


  例如陳平安被宋集薪說得煩了,便隨口說一句,自己當那窯工學徒,一個月工錢是多少,年關時分是買不起春聯的。很簡單的一句話,卻有極多的言下之意,自然而然就會讓心智開竅極早的宋集薪去浮想聯翩,容易自己多想,然後越想越覺得被戳心窩。比如陳平安是不是在說你宋集薪雖然有錢,衣食無憂,但我是靠著自己的本事掙錢。再進一步,就像在反覆暗示宋集薪你是窯務督造官的私生子,所以不用清明節上墳,你的所有錢財,都是天上掉下來的……


  那會兒稚圭就覺得這個悶葫蘆鄰居,也就是要當好人,不然只要願意開口說話,與人罵街,說不定泥瓶巷那個寡婦,還有杏花巷的那個馬婆婆,還真未必是陳平安的對手。


  稚圭笑問道:「你又不是那種好面子的人。既然跌了境,又何必逞強?」


  陳平安手持夜遊,大步跨過門檻,來到殿內,近距離觀看那些龍柱,隨口說道:「之前在大驪京城,地支一脈修士當中有人說既然國師不在了,不如如何如何的,不小心被我聽見了,下場不是特別好。」


  稚圭撇撇嘴:「你真當自己是他了?」


  能管她的人,已經不在了。


  陳平安好像全然無視稚圭的飛升境,雙方距離越來越近。


  稚圭突然冷笑道:「竟然還帶了幫手?」


  陳平安提起長劍,左手輕輕抹過劍身,劍身澄澈,似秋泓,如明鏡。


  持劍者與之對視,宛如一泓秋水漲青萍。


  稚圭看了眼陳平安持劍之手,她突然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好像一下子就變得心情不錯了。


  女人心海底針。


  裘瀆神色古怪。怎麼感覺像是一對關係複雜的冤家?莫不是那痴男怨女,曾經有過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糾纏?


  稚圭以心聲問道:「如今我有了東海水君這個身份,還會被那些鬼鬼祟祟的養龍士糾纏不休?」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當然,他們只需要等你犯錯。」


  稚圭走下台階,開口笑問道:「隨便聊幾句?」


  陳平安點點頭,率先轉身走向大殿大門。稚圭手指拈起長袍,快步小跑跟上,只留下一個目瞪口呆的裘瀆。


  走出大殿後,稚圭笑問道:「是專程來找我的?」


  陳平安搖頭:「只是碰巧。我這趟之所以尾隨而至,是擔心那位老嬤嬤不明就裡,被你秋後算賬。」


  這次裘瀆故地重遊,揀選龍宮舊藏寶物,不管目的是什麼,一旦被稚圭知曉,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除了知道中土文廟和稚圭的那個承諾,更清楚這個當年鄰居的脾氣。裘瀆一定會被稚圭記仇。當年家鄉市井坊間諸多她不佔理的雞毛蒜皮,稚圭都會小心眼,一樁樁一件件記得死死的,更何況這種算是她完全占理的事,屆時稚圭對裘瀆出手,只會沒輕沒重。此外大泉王朝境內的那條埋河,曾是舊瀆的一截主幹道,陳平安也擔心碧游宮和埋河水神娘娘會被這場變故殃及。唯一的意外是,陳平安沒有料到會跟她在此碰面。


  早年家鄉那六十年裡,齊先生受制於身份,不能和她接觸過多。


  可是稚圭能夠恢復自由身,在那個雪夜被她從那口鐵鎖井中攀爬而出,一路蹣跚走到泥瓶巷,怎麼可能是齊先生的「失察」?當然是一種故意為之。正因為此,陳平安才會在齊瀆祠廟內提醒稚圭要小心。


  不然陳平安再好為人師,也不願意多管稚圭,和她分道揚鑣后,雙方大不了就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泥瓶巷那邊,我們兩棟宅子的各自隔壁,好像常年沒有人居住,從我記事起就荒廢無主,我在窯務督造署檔案房,以及後來的槐黃縣戶房,都查不到,你有線索嗎?」


  稚圭與陳平安並肩而行,她轉頭笑道:「你這算是求我幫忙?」


  陳平安點頭道:「算是。」


  雙方既無親無故,又無冤無仇的,而且既是同鄉又是鄰居,多問一兩句閑話,又不傷筋動骨。


  稚圭笑了笑,好像不打算開口。高高揚起腦袋,她在這座龍宮遺址內閑庭信步。


  遙想當年,身邊的泥腿子路上遇到了自己提水返回泥瓶巷,就會幫忙提水桶。


  她在冬天,會扛一大麻袋木炭,因為她不願多跑一趟,那會兒她才是最被小鎮大道壓制的那個可憐蟲,總是嫌路遠,就顯得格外沉重。


  宋集薪和劉羨陽那麼小心眼的男人,但是在這件事上,從不誤會什麼。雙方都不覺得陳平安會有半點歪心思。


  稚圭雙手負后,十指交錯,目視前方,輕聲問道:「是不是覺得我除了境界,此外一無是處?」


  陳平安想了想,沒有著急給出答案。


  可恰好陳平安的這份溫暾,氣得稚圭頓時臉色陰沉如水,還不如直接脫口而出點頭承認了。


  陳平安緩緩道:「不算。」


  約莫是想起了一些家鄉的故人故事,陳平安神色柔和幾分。


  那是懵懵懂懂的草鞋少年,第一次見到齊先生求人。


  之後陳平安重新翻檢那幅光陰走馬圖,才發現少女曾經在家鄉老槐樹下罵槐。讓陳平安覺得……挺解氣的。


  陳平安收起思緒,問道:「那幾個,都是怎麼認識的?」


  養龍士與扶龍士,一字之差,雙方各自的大道追求便是天壤之別。


  稚圭便有些不耐煩:「半路認識,不過是各取所需,反正未來我那水府,也需要一些能夠真正做事的。」


  陳平安並未約束稚圭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反而只是看似隨意地說道:「我們一路所見,不是好事就是壞事。」


  稚圭疑惑道:「不是好人與壞人?」


  陳平安笑了笑:「這就是難題癥結所在了。」


  稚圭氣笑道:「你怎麼不幹脆去當個教書先生?」


  不承想一旁的陳平安點頭道:「已經選好學塾了。」


  龍宮遺址一處昔年龍子的私家別苑,佔地極廣,一處湖塘,水中荷葉田田,有條舴艋舟,舟中有四人,一老叟,一美婦人,一魁梧漢子,一年輕男子。他們如今皆是真龍王朱的扈從,算是投靠了她這位新晉的東海水君。


  美婦人站在小舟一端,作宮裝打扮,梳流雲髻,斜別金步搖,淡施脂粉,纖細腰肢分別懸有一方青銅古鏡和一枚水晶璧,她轉頭對那位船尾的老人,好奇問道:「李拔,你覺得主人跟那位隱官大人,會不會一言不合就打起來?」


  名叫李拔的老翁,白髮蒼蒼,骨癯氣清,輕輕搖頭道:「無冤無仇的,打不起來。」


  老人腳邊,有個魁梧漢子盤腿而坐。


  最後那個年輕人定然是位修道有成的山中神仙,肌膚如玉,姿容俊美若傾城佳人。他此刻躺在小舟中,單手枕在後腦勺下邊,蹺起腿,意態閑適,優哉游哉,一手搖晃酒壺,琥珀色的酒液剛好筆直一線墜落嘴中。他晃了晃空酒壺,坐起身,看了眼大殿方向:「好重的劍氣,不愧是在劍氣長城成為劍修的人。」


  美婦人秋波流轉,望向那個坐姿如磐石的雄健漢子:「溪蠻,要是准許你們雙方只以武夫身份對敵,赤手空拳,打不打得過?」


  按照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那份榜單,聽說這位年輕隱官獨守城頭那會兒,就是九境武夫了,後來回了浩然天下,在中土文廟功德林那邊還跟曹慈打得有來有往。


  漢子明顯也是一位武學宗師,直截了當道:「對方讓我一隻手都打不過。」


  純粹武夫看待世界,往往眼中唯有武夫。


  這個名叫溪蠻的浩然本土妖族曾經仔細掂量過斤兩,自己對上正陽山那頭搬山老猿,都沒有任何勝算,後者同樣天生體魄堅韌,所以何談與陳平安問拳。那不叫切磋,叫白白送死。


  婦人笑罵道:「他才幾歲,你如今幾歲了?你怎麼不死去?」


  溪蠻嗤笑道:「照你這麼說,曹慈和陳平安之外,大伙兒都別習武學拳了。」


  稚圭的這四位水府扈從,一仙人境,兩玉璞境,外加一位山巔境武夫。


  除了人族修士,此外既有鬼仙,亦有妖族,不過都在文廟那邊錄檔和勘驗過身份了。


  年輕男子坐起身後,想起一事:「劍氣長城那間酒鋪的青神山酒水,花了大價錢,還託人情,好不容易才買到手一壺,結果喝得我都要懷疑人生了。」


  難不成之前青神山酒宴的酒水,都是假酒不成?


  溪蠻點頭道:「確實難喝,喝劣酒不怕,就怕喝假酒。擱我,得站在藥鋪門口才敢喝。」


  言語之間,溪蠻習慣性伸手掏了掏褲襠。


  婦人瞪眼埋怨道:「噁心不噁心,你這個臭毛病,就不能改改?」


  溪蠻瓮聲瓮氣道:「改不了。」


  他還有句最讓宮艷受不了的口頭禪:「老弟莫抬頭,咱哥倆就沒那艷福沒那命。」


  一行人,婦人名為宮艷,昵稱阿嫵,她是扶搖洲本土修士,還曾是一座老字號宗門的女子祖師爺,只是一場仗打完,如今算是無家可歸了。


  宮艷對那山水窟的境遇,頗為幸災樂禍。後來她還曾在那邊認識了一位複姓納蘭的女子劍修,外鄉人,境界不明,可能是元嬰境,對方自稱來自倒懸山水精宮。


  雙方做過幾筆大買賣,那位當時負責主持山水窟事務的外鄉劍修是個敗家娘們,約莫是在中土文廟那邊有關係,竟然膽敢公然賤賣家當,宮艷來者不拒,就跟去街上掃貨一般,收穫頗豐。


  老人名為李拔,家鄉在金甲洲,道號焠掌,曾是金甲洲完顏老景的忘年交好友,一心向道,擔任過一個山下大王朝的國師,只是先後輔佐的三任皇帝都不堪大用,尤其是最後一位才華橫溢的亡國之君,竟然向國師李拔執掌的那座青章道院上奏,打算冊封自己為教主道君皇帝。


  等到浩然天下的水神走鏢一事暫告段落,主人王朱承諾過他們,事後他們可以各憑意願,擇良木而棲,比如其中兩人,打定主意在水府長久修行,另外兩位就打算去寶瓶洲大驪陪都那邊落腳,因為他們對那位藩王宋睦,頗為看好。


  一道雪白身形宛如一抹白雲墜落荷塘,踩在一株碧綠荷葉上,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伸長脖子,望向那個坐在舴艋舟中間的俊美男子,嘴上嚷嚷道:「哎喲喂,這不是那位曾經大名鼎鼎的、喜歡『白骨卧松雲』、自號『江東酒徒』、自稱『我志天外天』、揚言要『除心牢、守心齋、作心宮』、傳聞一個呼吸唏噓便能接引風雨雲霧雷霆,然後因為爭搶釣位差點被張條霞打死的玉道人黃幔嗎?」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容我喘口氣,累死我了。」


  這位不速之客,直愣愣看了舟中四人片刻,然後轉頭望向岸邊一處水榭,笑嘻嘻問道:「在這咫尺之地,有幸得見如此多的世外高人,小陌先生,你說說看,這叫啥?」


  水榭內,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黃帽青鞋的文弱書生,手持綠竹杖,聞言笑答道:「大概能算是不出門庭大有野景,相從里巷定見高人。」


  坐在那邊的黃幔,不承想自己竟然被人一口氣揭穿老底,笑眯眯問道:「你是哪位?」


  他施展了數重障眼法,隱姓埋名百餘年,照理說,不該被人一眼看穿身份。


  舟中四位奇人異士只聽那白衣少年一本正經道:「我是東山啊。」


  崔東山偏移視線,望向老者,一臉中藥味,苦相得很,滿臉訝異道:「唉?這不是流霞洲的國師李拔嗎?是了是了,肯定是被那個極為敬重的完顏老景傷透了心,再不願留在家鄉那傷心地。擱我,也要換個地方散散心。」


  崔東山突然從雪白袖中摸出一物,再一個金雞獨立,手持照妖鏡,高高舉起,瞄準那婦人:「呔!妖怪鬼魅哪裡跑,還不快快現出原形!」


  不管用?崔東山微微皺眉,將古鏡收入袖中,再從袖子里摸出一把新的,一個蹦跳,更換位置,身形橫移,落在旁邊一張碧綠荷葉上邊,騰空之時,拋起古鏡,換手接住后,大喊一聲:「定身!」


  之後又取出兩把古鏡,浩然天下最著名的四種照妖鏡,都被他顯擺過了,其中兩把由龍虎山天師府和符籙於玄所在宗門煉製而成,其餘兩把分別是金甲洲統稱為山鏡的規矩鏡,以及大龍湫的水鏡,后兩者,分別汲取煉化日精、月華,各有所長,山鏡殺力大,破障快,水鏡更能尋找出精怪鬼物的蹤跡,無所遁形。


  舴艋舟上四位面面相覷。尤其是那個被針對的宮艷,更是哭笑不得,自己一行人是攤上了個腦子有病的山上仙師?


  等於是轉了一圈再回到原地的崔東山,悻悻然收起照妖鏡:「哈,誤會誤會,怨這位姐姐太過漂亮了,江湖老話說那山中偶遇,不是艷鬼就是狐怪。」


  溪蠻望向老人,李拔點點頭,可以出手,掌握好分寸,看看能否一探究竟,試探出對方的道行深淺。


  溪蠻身形暴起,小舟周邊的荷塘水位驟然下降,遠處湖水激蕩,水路層疊高漲,往岸上蔓延而去,唯獨黃帽青年所在的那座水榭未受影響。


  九境武夫溪蠻一肘打在崔東山額頭上,對方毫無還手之力,如箭矢傾斜釘入水中。片刻之後,崔東山在遠處探出頭顱,抹了把臉,鳧水過後,伸手抓住一株隨水搖晃的荷枝,再扯住一片倒向自己的荷葉,翻轉身形,躍上了葉面,跳腳大罵道:「賊子,膽敢行兇傷人,這事沒完,你等著,我這就去喊人,有本事別跑……」


  崔東山驀然停下話頭,一臉自怨自艾,跺腳道:「不承想我還是活成了當年自己最討厭的人,我如此作為,像極了大街上調戲良家婦女再被大俠按在地上打、起身後就只敢跑,一邊跑路還要一邊與人叫囂撂狠話的紈絝子弟?!」


  溪蠻聚音成線,提醒其餘三位:「點子扎手。」


  宮艷瞥了眼黃幔,冷笑道:「玉道人,這都能忍?」


  黃幔笑道:「小心別陰溝裡翻船,我可以再忍忍。」


  小陌遠遠看著那場鬧劇,沒有半點要摻和的意圖。他只是自家公子的死士,何況這位崔宗主,作為公子的得意門生,也用不著他來擔心安危。


  崔東山望向那位體態豐腴的美婦人宮艷,從袖中重新摸出一把銘文「上大山」的規矩鏡:「唉?這位姐姐腰間所懸古鏡,好生眼熟,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宮艷無奈道:「這廝好煩人。」


  小陌斜靠亭柱,提了提手中行山杖:「勸你們別亂動,殺心易起,覆水難收。」


  崔東山好像找到了靠山,雙手叉腰,大笑道:「聽見沒,聽見沒,我家小陌先生說了,要你們老實一點,規矩一點,收斂一點,還要與我說話客氣些!」


  小陌不否認,這位崔宗主如果只是個剛認識的過客,言談舉止確實挺欠揍的。


  小舟當中,那位境界最高的玉道人好像也忍不了崔東山的荒誕行徑,就打算親自出手。


  剎那之間,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就來到了舴艋舟,站在一側船沿之上,以行山杖輕輕抵住那位玉道人的眉心。一根綠竹杖,如一把青色長劍,劍尖處,玉道人的額頭滲出血絲。


  「黃幔道友,修行大不易,好好珍惜性命。」小陌微笑道,「行走天下,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只知道打打殺殺,走不長遠的。」


  崔東山又開始作妖,雙手飛快鼓掌卻無聲響。


  溪蠻剛要有所動作,整個人就倒飛了出去,就像被數百條劍氣同時撞上,腳踩荷塘水面,一退再退,那些無形劍氣極有分寸,好像就只是為了把一位九境巔峰武夫打出小舟之外。


  一男一女,出現在荷塘岸邊。小陌便收起行山杖,離開小舟,一閃而逝,來到自家公子身邊。崔東山一見到先生,立即搖身一變,跟著小陌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心聲介紹起黃幔跟李拔。陳平安聽過之後,對小舟四位遙遙抱拳,再讓崔東山去喊裘瀆一同離開此地。


  稚圭突然以心聲說道:「陳平安,你向那條老虯捎句話,就說我讓她取走一成龍宮寶物,這座龍宮會在一炷香之後關門,她要是有膽子來這裡偷東西,再有膽子不聽我的吩咐,就讓她後果自負。」


  陳平安笑道:「不愧是東海水君,好大的官威。」


  稚圭還了個白眼。


  陳平安帶著崔東山和小陌只在龍宮遺址門外等了約莫半炷香,裘瀆就慌慌張張掠出大門,一同御風返回仙都山。


  崔東山以鳧水之姿御風前行,嘿嘿笑道:「先生,稚圭姑娘如今都曉得招兵買馬了,還是很有長進的。」


  如今浩然天下,除了穗山、九嶷山和煙支山在內的中土五嶽,還有五湖四海,如今這些山水神靈的神位品秩,相對最高,都是文廟制定金玉譜牒上邊的從一品,只是五湖水君雖然與四海水君品秩相當,但是雙方管轄水域的差別,卻是一個天一個地。


  其中浩然九洲當中最大的中土神洲,陸地水運之主是淥水坑澹澹夫人。


  按照四海水君的疆域劃分,稚圭管轄的東海水域,包括東寶瓶洲和東南桐葉洲陸地之外的廣袤水域。稚圭之所以會選中桐葉洲這座龍宮遺址,是因為她將來經營水府的重心,除了追求轄境之內的河清海晏,還需要扶植起除了寶瓶洲大驪王朝之外,桐葉洲中部的大泉姚氏王朝、北方的虞氏王朝、舊大淵袁氏,這些新舊王朝的強大鼎盛,可以幫助她增長、壯大自身龍氣。而那位新任南海水君,會掌管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


  所以陳平安想要縫補三洲山河,真正需要打交道的,除了稚圭這箇舊鄰居,還有之前擔任皎月湖水君的李鄴侯。先前陳平安在功德林見過一面,是恭賀自己先生恢復文廟身份的貴客之一。


  因為山海宗的那份山水邸報,估計如今所有山巔修士都已經知曉陳平安獲得了一份蠻荒天下的曳落河水運。說不定那位新任南海水君,很快就會秘密派遣使者主動登門,甚至有可能李鄴侯會抽空親自拜訪落魄山。


  崔東山笑嘻嘻問裘瀆:「尷尬不尷尬?」


  裘瀆笑容牽強。確實尷尬至極,她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若是按照桐葉洲的某個山上諺語,這就叫鬧了個「姜尚真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她哪裡想得到這位深藏不露的陳劍仙,不但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而且竟然與那條真龍當了多年的隔壁鄰居。


  先前那半炷香內,王朱陪著她走了一路,甚至幫著她挑選出了幾件水法至寶,不收?裘瀆哪裡敢不收下。


  陳平安笑著寬慰道:「老嬤嬤不用覺得彆扭,一些個屬於人之常情的誤會,說開了就是,不必因此心生芥蒂。」


  很多難以釋懷的事情,今日之心心念念,來年不過付諸一笑。


  裘瀆稍稍寬心幾分:「陳劍仙大人有大量,先前確是老身眼皮子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今落個貽笑大方的下場,是老身咎由自取。」


  裘瀆已經打定主意,改變來時的初衷,為了醋醋,也沒什麼臉皮不臉皮的了,既然知曉了身邊這位陳劍仙的真實身份,那還含糊什麼?她便趁熱打鐵道:「陳劍仙,這趟跟隨葉山主拜訪仙都山,本就是奔著醋醋的前程而來,哪怕崔宗主不邀請,老身也會死皮賴臉跟著葉山主同行,不敢奢望醋醋成為陳劍仙的嫡傳弟子,只求在仙都山祖師堂的金玉譜牒上邊,醋醋能有個名字。」


  什麼客卿,小家子氣了。


  至於那位東海水君,仍是世間唯一一條真龍的王朱,裘瀆算是嚼出些餘味了。她與身邊這位風神、法度皆是出類拔萃的青衫劍仙,多年鄰居,兩人之間,很有故事!

  小陌微笑,以心聲向自家公子泄露天機。在小陌這邊,飛升境之下的修士,最好別想心事。


  所以陳平安直截了當道:「說實話,就算老嬤嬤敢將醋醋姑娘送往仙都山修行,我也不敢收啊。」


  之前在江畔那座定婚店內,少女都敢胡亂將自己跟葉芸芸牽紅線,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實在是太過跳脫了。說難聽點,小姑娘就是個做事情顧頭不顧腚的主兒。


  裘瀆小心翼翼瞥了眼青衫劍仙。沒來由想起一事,她便有幾分心虛。


  醋醋這個小妮子,確實喜歡亂點鴛鴦譜。不單單是之前偷偷為陳平安和葉芸芸牽紅線,事實上就在今年,就碰到了兩位外鄉人,一個老儒士,一個木訥漢子,遊歷敕鱗江,其間他們在茶棚歇腳,醋醋差點就闖禍了。


  崔東山小聲道:「先生,我敢收啊。」


  自家上宗,那叫一個藏龍卧虎,人才濟濟,劍仙如雲,宗師如雨。可我這下宗草創之初,急需人才啊。那個小姑娘,按照小陌的說法,是遠古月戶出身,雖說血緣淡薄,可是修道資質確實不錯,「有望玉璞」。


  有望玉璞,那就是板上釘釘的元嬰境地仙了,可千萬別不把地仙當神仙,在太平歲月里,地仙修士往往就是一座宗門在山外的招牌,而且是塊金字招牌,就像葉芸芸的那座蒲山雲草堂,葉芸芸真會管事?還不是掌律檀溶、弟子薛懷這些人在外奔波,忙前忙后。


  再說了,這條老虯,有一點好,護短!與自家門風,可不就是天然契合了?

  陳平安斜眼望去,崔東山立即改口道:「先生說得對!」


  等到一行人返回仙都山密雪峰,葉芸芸就立即找到陳平安,說雙方師徒能否各自問拳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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