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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章 猜錯的謎底

  第321章 猜錯的謎底


  老觀主來這落魄山,主要就是見一見朱斂,可惜有些失望,眼前之人,遠未夢醒。


  人間修士,讓老道人最放心和禮敬的只有三個半,禮聖、白玉京大掌教、西方佛國那位菩薩各佔一個。剩餘半個,不禮敬,卻也放心的,就是陸沉。


  不過老觀主也有幾分疑慮,這個朱斂,會不會是早已清醒,只是一開始就未曾真正入夢?

  陸沉這個傢伙,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天地間一旦沒有了這幾位十五境,那麼任何一位現有的以及將來崛起的十四境大修士,不管身處哪座天下,其實都等於失去了一副最大的枷鎖,會更加自由,自由得更加接近「純粹」二字。


  浩然天下所幸還有一位最講規矩的禮聖,可要說青冥天下,白玉京那位真無敵,二掌教余斗的脾氣,幾千年來,路人皆知。


  估計所有的飛升境大修士,無論是譜牒修士,還是山澤野修,都要好好掂量一番與白玉京的關係了。甚至連青冥天下既有的十四境大修士,只要是與余鬥氣性不合的,說不定都需早早為自己安排退路。


  當然這之中,歲除宮吳霜降和大玄都觀孫道長,是兩個例外。


  一個就是奔著與余斗分生死去的,一個作為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真要切磋道法,自然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嘴裡說著:「貧道幫你和陸沉說了幾個曬穀場的好話,你余斗還有臉來找貧道的麻煩,是要當個恩將仇報的東西?」


  朱斂沒來由問了一個問題:「如果禮聖也離去,幾座天下是怎麼個場景?」


  老觀主笑眯眯道:「這個問題,問得大逆不道了。」


  崔東山苦兮兮道:「無禮,太無禮了。虧得咱們禮聖脾氣好,不會斤斤計較你的無理取鬧。」


  他雙手併攏,高舉頭頂,使勁搖晃起來。


  朱斂又問道:「在道祖散道之後,大掌教失蹤多年,陸沉又萬事不管,余斗會不會直接動用一座白玉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拘拿所有十四境修士和大部分飛升境?有無這種可能?如果有,青冥天下有沒有人管,能不能攔住余斗?」


  老觀主冷笑道:「吳霜降早就為余斗下過一句類似蓋棺定論的讖語,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取死之道也。」


  說到這裡,老觀主笑了笑:「孫觀主這傢伙一貫蔫兒壞,聽了這句讖語后,公然放話大罵吳霜降,說放你娘的臭屁,我那余斗道友是誰?真無敵!一舟皆敵國又如何,余道友要的就是這種看似險象環生、實則虛驚一場的壯舉。」


  至於老觀主的言下之意,當然是除了歲除宮和玄都觀,如今已經將觀道觀徙至青冥天下的自己,亦是余斗的同舟之人。


  崔東山給老觀主倒了一杯茶水,道:「前輩,不管怎麼說,你與我先生都可算是忘年交了,難得走一趟落魄山,下次拜訪真不知道猴年馬月了,不如我帶你去霽色峰四處轉轉?」


  老觀主嗤笑道:「別跟貧道胡亂攀交情,分出藕花福地的一份拓片給陳平安,已算仁至義盡了。」


  崔東山猶不死心:「在落魄山散個步而已,前輩這都不答應,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這位老道人在人間所走的每一步,那都是大有講究的,其踏足之地,都是一處處耕耘之地。


  春耕秋收,長戴枷鎖,一生田間忙,是說誰?


  這位老觀主的那份牛脾氣,當然是因為有那牛氣哄哄的資格。何為田間,早年那可是以天地為田壟。大地之上,泥土皆有年歲、屬性,雨澤草生,耕者勞之,農家播百穀,凡人之家營田,地薄者糞之,土輕者以牛腳裹布踐之,如此則弱土轉強。而市井百姓的垵青之術,壓青之法,看似尋常,其實大有淵源,壓即壓勝之法。


  這位東海觀道觀的老前輩,所走之路最終能夠使得天地間的污穢濁氣轉為清氣,而這種玄之又玄的清氣,要比那修道之人視為大道根本的靈氣,更加無法以人力獲取。如果說靈氣是修行之本,那麼清氣就是氣運之源。


  諸子百家中的農家老祖師,要是有幸見著了這位老觀主,只會比崔東山更誇張。


  宜其民和年豐,五穀豐茂,屬神降之吉、大年之歲也。


  崔東山豈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恨不得帶著老道人一同踏遍自家所有山頭的綠水青山!


  做人嘛,就得這麼腳踏實地。


  老觀主搖搖頭:「這麼簡單的盈虧之道,需要我來教你綉虎?」


  崔東山眼神哀怨,拿袖子來回抹桌子:「前輩又罵人。」


  老觀主滿臉譏諷:「活該你去當那陳平安的學生,也不嫌丟人現眼。」


  崔東山瞬間神采飛揚:「老觀主咋個又誇上人了,讓我都有點猝不及防了。」


  老觀主懶得與這個腦子拎不清的傢伙廢話,冷不丁轉入正題,開門見山說道:「龍鬚河畔的那片青崖,貧道要帶走,如今那邊的地界,名義上歸誰?大驪宋氏,還是那個依舊頂著個聖人頭銜的阮邛?」


  大驪朝廷的話,好說,貧道這趟遊歷驪珠洞天遺址,走了這幾步路,就已經算是補償了,細水長流,恩澤綿延。


  如果是身為山上修士的阮邛,擁有這條龍鬚河山水地界的歸屬,就隨手與他做筆買賣好了。


  為何給阮邛這個面子,當然還是他那個女兒阮秀的關係。


  依仗境界,強取豪奪?

  如此行事,跌份不說,關鍵還是要講究一個天道循環。


  一個修道之士,只要年月活得足夠久,就會真真切切明白一個道理,欠了債,就必然需要還債。


  像是三教祖師那樣的一家之主,整座天下都是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則兩說。


  再次一等的地盤,就是一座座福地洞天了,類似老觀主在自家的藕花福地。


  朱斂有些意外,看了眼一旁的崔東山。


  崔東山神色無奈,對朱斂搖搖頭。是自己看走眼了,丟了個大漏,之前真沒看出那片青崖有何神異。


  不然早知如此,崔東山就將它搬到落魄山上當塊風水石了,能讓這個臭牛鼻子老道都相中的物件,傻子都知道價值連城。


  不過做人不怕犯錯,改錯和補救就是做人的本事所在。


  崔東山伸長脖子,望向那條河水,開始算賬:「龍鬚河,最早就是條小溪澗,如果沒記錯,就叫浯溪,而早年的浯溪陳氏,又是驪珠洞天的頭等大姓,只是後來落魄了,巧了巧了,我家先生,祖上剛好有塊田地在那邊,真要計較起來,可不就是咱們落魄山的家業……至於田契嘛,若是老觀主想看,回頭我就去翻找出來……」


  當然是崔東山在胡說八道,老觀主哪裡是好糊弄的,直接分出三粒心神,分別去了趟郡城和縣衙的戶房,以及龍州窯務督造署,迅速翻閱了一遍戶籍田契,甚至將那條古稱浯溪的龍鬚河的河道變遷、周邊田地,都一併仔細推衍了一番。


  世間人事,雲蒸礎潤,來龍去脈,有跡可循。


  老觀主收回心神,微皺眉頭,看了眼河邊鐵匠鋪子,劉羨陽,一個年紀輕輕的玉璞境劍修。


  崔東山恍然大悟,拊掌而笑:「明白了,難怪祖師爺當年遊歷藕花福地,會贊一句秋水瀉星河,迢迢藕花底。那我就懂了,為何賒月當初會被故意丟到這邊,原來這就是她未來破境和合道契機所在,說不得那片青崖就是一塊月宮鏡,好個奇哉一片石,青崖聚雲根!疑是太古月,團圓墜於此。老觀主,被我猜中了,是也不是?」


  老觀主說道:「你去幫貧道與那劍修開個價。」


  與這個喜歡夢遊的年輕人,還是少點牽扯為好,自然不是忌憚一個劍修,而是擔心一著不慎,被某尊遠古神靈在萬年之前循著脈絡找到尚未得道的「自己」,豈不是萬事皆休?

  老觀主眯眼笑道:「你要是想著幫他坐地起價,也是可以的嘛。」


  崔東山喝了一大口茶水,潤了潤嗓子,以心聲遙遙喊道:「劉瞌睡劉瞌睡,老弟我有事相求!」


  鐵匠鋪子那邊,劉羨陽正在檐下竹椅上嗑瓜子,忙著跟一旁的余倩月閑聊呢,聽到了崔老弟的心聲,說道:「啥玩意兒?有事相求?求?那就別開口了,我沒有這樣的兄弟!」


  崔東山抽了抽鼻子,拿袖子擦了擦臉,什麼叫兄弟?劉大哥就是了!崔東山趕緊將大致情況與劉羨陽說了一通,很不見外,說這筆買賣的好處,可能得歸落魄山,因為缺了件夢寐以求的鎮山之寶,剛好來了個冤大頭,就能給出那件東西。崔東山都沒談什麼補償,比如折算成穀雨錢給劉羨陽。


  劉羨陽轉頭吐掉瓜子殼,說道:「他娘的,屁大點事兒,好說好說,記得讓那位冤大頭給夠本錢!」


  劉羨陽眼角餘光瞥見圓臉姑娘,突然喊道:「等會兒!等會兒,我得先跟余姑娘打個商量。」


  崔東山嘖嘖道:「劉瞌睡,你咋個回事,有了媳婦就忘了兄弟啊,可以可以,我算是認清你了。」


  劉羨陽轉頭與賒月大致說了那片青崖的門道,可能是她的破境機緣所在,結果賒月一聽說什麼月宮什麼寶物機緣的,她最煩這些彎來繞去的,就乾脆假裝什麼都沒聽見。再說了,你劉羨陽的東西,問我做什麼?我們是什麼關係啊?好像啥都沒有啊。


  如今龍鬚河裡的鴨子越來越少,鋪子里的老鴨筍乾煲就跟著少了,她的心情好不起來。


  所以她還特地買了一窩毛茸茸的小鴨崽兒,只是一天天地養著養著,就養出了感情,每天都警告劉羨陽別打主意。


  劉羨陽立即以心聲回復崔東山:「余姑娘說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打緊,什麼機緣不機緣的,她半點不稀罕。」


  崔東山讚嘆不已:「嫂子真是良配啊,劉大哥好福氣!」


  想起一事,崔東山信誓旦旦保證道:「回頭你跟余姑娘成親,小弟我包的份子錢要是第三大,我就跟你姓!」


  劉羨陽好奇道:「誰給那個第一大的份子錢?陳平安?」


  崔東山嘿嘿笑道:「我先生沒啥錢的,必須是我們落魄山的那位周首席啊!」


  劉羨陽點頭道:「記得與周首席提醒一句,要是事情忙,人不到,紅包得到,份子錢到底包多少,讓他自己看著辦。具體如何措辭,崔老弟你還得幫我潤色一番,反正我就是這麼個意思。」


  崔東山拍胸脯震天響。


  老觀主突然眯眼說道:「崔東山,你再與劉羨陽說一句,石崖煉化得當,就會是件仙兵。」


  崔東山毫不猶豫就轉述了這句話。


  劉羨陽當場跳腳道:「仙兵?!崔老弟你趕緊加價,讓那個買家往死里加錢!行了行了,反正就這麼點事,別煩我了啊,不然兄弟都沒得做。」


  崔東山果真不再言語,從龍鬚河邊收回視線。


  劉羨陽這樣的人,其實是誰都會羨慕幾分的。


  老觀主趁著崔東山跟劉羨陽言語之時,稍稍演算,追本溯源。


  劉羨陽祖上這一脈,精通豢龍和斬龍之術,其實曾被賜下一個複姓御龍氏,而最早的「劉」字,本就象形於斧鉞兵戈,是一個極有威嚴的文字。斬龍一役過後,估計是劉氏先祖重新改回了劉姓,不然在這驪珠洞天,後世族人一個個都姓御龍,實在太過扎眼,也會被一座小洞天的大道無形壓勝克制,傷了後世子孫的命理,一個家族自然就難以枝葉茂盛,繁衍昌盛。


  老觀主問道:「這個年輕人,可曾知道自家事?」


  崔東山笑道:「知不知道,都還是那個劉羨陽。」


  所以田婉為劉羨陽和泥瓶巷稚圭牽紅線,當然不是她隨意為之。


  老天爺賞飯吃,就能安身立命,一輩子穩當過日子,祖師爺賞飯吃,就有一技之長傍身,到哪裡都能混口飯吃。


  可一個人若不知轉念,不去回想,那哪怕老天爺和祖師爺一起賞飯吃,還是白搭,就像一個人空有飯碗而無米飯,身在福中不知福,因為不懂得作退一步思量,按照山上的說法,這就叫術道兩不契。


  劉羨陽當然資質很好,可其實天底下不知多少擁有修道資質的神仙種子,就那麼悄悄消磨在世道里,甚至過得還不如很多凡夫俗子,如果劉羨陽內心稍有岔路,比如憊懶,比如吝嗇,說不定如今的槐黃縣城,就會多出個成天遊手好閒、一年到頭只會怨天尤人的光棍漢。


  崔東山笑問道:「前輩,給個符合一件仙兵的價格吧?」


  老觀主伸手一抹,桌上憑空鋪出一張紫氣升騰的雲紋紙,雙指併攏作畫。


  天下道書最重者,莫過於寫三山文、繪五嶽真形之符圖,遠古仙官神人,非有仙名綠籍者不可傳授。


  早先的修道之士,尋名山覓大水,開山立派,臨水建城,多佩此圖,山鬼魑魅,水仙怪異,一切邪祟不敢近身。最後道法流散,廣布人間,除了大為流傳的搜山圖,還有這五嶽真形圖,只是後世繪製這種道圖的練氣士,根本不得其道法真韻,屬於不得其門而入,形都不似,神氣自然更散。


  崔東山知道老觀主明白自己清楚他會給什麼,都不用多說什麼的。


  崔東山趴在桌上,嘖嘖稱奇,以表敬意和謝意。


  老觀主用的是道法,消耗的是道氣,灌注其中的是高妙道意,簡而言之,在老觀主描摹此圖的這條道法脈絡上,如同拓碑之法,摹拓越多,意思越淺。


  朱斂仔細看著老道人的繪畫,微笑道:「無力買山學丹青,氣象萬千入畫中。」


  以後自己模仿起來,九分形似都不難,但是到底能有幾分神似,就得等到落筆才知答案了。


  崔東山拈起畫卷一角,輕輕晃了晃,掂量了一下重量。


  猜測這位老觀主是第二次如此施展神通了,若是首次,會是攻守兼備的仙兵品秩。而手中這幅真形圖,顯然遜色一籌。


  這幅道書祖圖,差不多可以譽為次一等真跡。


  可惜只是半仙兵品秩,如果當成是一件攻伐重寶,用完就沒,只是這就暴殄天物了,可要是拿來裱成圖畫,懸挂家宅之內,那可就了不得了,就一句話,約莫千年之內,橫禍不起,禎祥雲集,再無「高明之家,鬼瞰其戶」的憂患。


  崔東山嘆了口氣:「前輩,裝裱掛在牆壁上,到底不如配軸方便攜帶在身啊。」


  老觀主無動於衷。


  崔東山只得說道:「前輩自己都說了稍稍煉化,就是件仙兵,可這幅道圖,晚輩咋個煉化,如何能夠提升為仙兵?再說了,前輩這等手筆,近乎止於至善了,晚輩既無本事,又不忍心,更不敢畫蛇添足。」


  老觀主笑道:「那貧道就將『煉化仙兵』那句話收回好了,你們是想要假裝沒聽見,還是貧道麻煩點,收回一句話,讓你們真的聽不見?」


  山門那邊的小米粒其實一直盯著桌子,她主要是擔心瓜子嗑沒了,或是茶水不夠了。


  她突然發現大白鵝一隻手繞在背後,朝自己勾了勾。


  小米粒使勁皺著兩條小眉毛,大白鵝這是要幹嗎?自己這個機靈的小腦殼兒,不太夠用了啊。


  她用心想了想,還是想不明白哩,那就是有心無力,幫不上忙嘍。


  小米粒不管了,就自顧自將一句話提前說出口,踮起腳尖,對那位神色慈祥的老道長大聲喊道:「老道長,茶水喜歡不?要不要送你些茶葉?」


  老觀主笑著點點頭。


  小米粒立即向鄭大風的那座宅子飛奔,給老道長拿茶葉去了,一邊跑一邊轉頭提醒道:「老道長,不是趕客啊,繼續喝茶嗑瓜子,稍等片刻,不著急啊,我幫忙多拿些。」


  老觀主站起身,只是桌上便跟著多出了兩支白玉畫軸。


  朱斂與崔東山相視一笑。


  果然還是咱們右護法的架子大,最有面子。


  老觀主一揮袖子,將那片青崖收入袖中,河畔青崖其實依舊在,形在神離罷了。


  崔東山收起了畫卷和白玉軸,然後與朱斂都站起身,這點待客禮數還是要講一講的。


  不料老觀主重新落座,冷笑道:「怎麼,貧道說要走了嗎?落魄山要趕客?」


  崔東山一屁股坐下,朱斂笑問道:「不如上山吃頓飯再走?」


  結果老觀主置若罔聞,又站起身,說道:「不管是夢醒還是入夢,以後到了青冥天下,都當你欠貧道一頓飯。如果你就這麼老死於此山中,就當貧道什麼都沒說。」


  朱斂笑著點頭。


  老觀主最後從那個黑衣小姑娘手中接過一罐茶葉,道了一聲謝。


  小米粒撓撓頭:「老道長太客氣嘞。」


  老觀主舉目遠眺,山水綿延,水低山高。


  為何登山,何為修道?

  一人喃喃,群山迴響。


  城頭這邊,魏晉和曹峻莫名其妙就像成了劍氣長城的東道主,來來往往的人,都得來他們這兒打聲招呼。


  曹峻還挺開心,最近這段歲月,可謂時來運轉,待在左右身邊練劍不說,接連遇到了一眾大人物,先是遇到了個好像是陳平安便宜舅舅的不知名道士,此後是重返故鄉的寧姚、齊廷濟、陸芝,還有那位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甚至還當面邀請自己去往青冥天下,進不去避暑行宮怎麼了,咱曹峻大爺只要點個頭,就能跟隨陸掌教去白玉京做客!


  陳三秋和疊嶂直接落在邵雲岩身邊。


  這位昔年的春幡齋劍仙這邊,還有酡顏夫人和龍象劍宗的數位劍子。


  邵雲岩給兩位本土劍修大致解釋了情況,對於陳三秋,邵雲岩還是極為看好的。


  陳三秋疑惑道:「邵劍仙,陳平安是又破境了?」


  邵雲岩搖搖頭:「還是玉璞境,只是不知道怎麼回事,陸掌教借了那頂蓮花冠給隱官之後,隱官的境界一下子就看不真切了。」


  陳三秋能夠隨便對陳平安直呼其名,邵雲岩卻還是要敬稱他為隱官的。


  疊嶂說道:「人走到哪裡,買賣就跟到哪裡,二掌柜肯定不會虧的。」


  酡顏夫人原本在陳平安這裡好不容易多出點底氣,結果被今天這麼一鬧,又開始對隱官大人犯怵了。


  怎的,在浩然天下當了文聖老爺的關門弟子,在劍氣長城當了末代隱官,還不罷休,將來還要去青冥天下當那白玉京四掌教不成?

  陳三秋單膝跪地,眺望遠方,怔怔出神。


  喜歡喝酒的惆悵遠行客,好不容易回了家鄉,所思之人卻又在他鄉,連酒都不敢喝了。


  身邊的疊嶂,獨臂,一隻袖管挽了個結,身姿瘦弱纖細,卻背了一把大劍。


  浩然天下的景象,確實無奇不有,山河壯麗,四季有四季的風致,水面清圓碧,山花開如燃。江上漁翁一篙撐起,餘霞共春水,一併散成綺。都是極美的景象,只是看過了,其實也就那樣。看見的多,忘記的也多。


  倒是陳三秋,多出了一本遊記筆札,詳細記錄一路的風土人情和所見所聞。


  邵雲岩知道那兩把劍的由來,是阿良當年與大驪那座仿白玉京「借來」的,打趣道:「你們兩個跟隱官關係這麼好,竟然還錯過了落魄山的宗門慶典,怎麼,是擔心大驪宋氏跟你們討要這兩把長劍?」


  東寶瓶洲,尤其是大驪王朝的劍道氣運,其實憑此會無形中得到一些饋贈。


  再加上陳平安和魏晉的存在,就像一處原本不宜耕種的貧瘠田地,會不斷有劍道種子生髮。


  至於舊朱熒王朝的那點劍道氣運,相較於劍氣長城來說,實在是不算什麼。


  疊嶂扯了扯嘴角:「還劍?還什麼劍,是阿良送給我們的,大驪朝廷有本事就去跟阿良掰扯。」


  陳三秋笑道:「沒事,跟陳平安不用客氣,大不了以後落魄山有下宗慶典,我和疊嶂各自送出禮物。」


  這些年在浩然各洲的遊歷,煉劍修行之外,外物一事,小有收穫,比如其間與疊嶂在流霞洲誤入一處禁制重重的山水秘境,兩人都撿了點寶貝。


  陳三秋跟疊嶂約好了,以後等誰躋身了上五境,就在蠻荒天下創建屬於他們自己的劍道宗門。


  疊嶂當宗主,他則來當開山掌律祖師。


  五彩天下的飛升城,不用多說,爭的都不是什麼一時一地,而是整座天下的千秋萬載。


  浩然天下,齊廷濟建立了龍象劍宗。陳平安的落魄山也是宗字頭了。


  青冥天下,只說朋友裡邊的董畫符和晏溟,肯定都不會一輩子當什麼道官,將來都是要開山立派的,估計會像自己跟疊嶂差不多,兩人合夥。不願掙錢晏胖子,花錢流水董黑炭,真是絕配。


  尤其是董畫符,打小就是性情古怪的孩子,用董三更的說法,就是我董家出了個了不得的天才啊,為啥?小小年紀,就曉得遛阿良了。


  董畫符確實打小就跟阿良親近,半點不見外,每次出門都喜歡找阿良,一路跑去,順便一路挑選,最後原路返回,因為身邊多了個錢袋子阿良,孩子口中就是一遍遍的「阿良,給錢」。


  跟太象街和玉笏街的同齡人吵架或是干架,打得過也就罷了,打不過就撂句狠話:「等著,我去找阿良,讓他砍死你。」


  遇到那些個拿他娘親愛慕阿良這件事來調侃的混不吝的大人,則說:「跟我瞎橫個什麼,小心我把阿良放出來。」


  避暑行宮的龐元濟,好像去了西方佛國。


  那麼蠻荒天下,也該有劍氣長城的開枝散葉。


  所有天下的宗門,共同的祖山,最早的祖師堂,大概就是腳下這座劍氣長城。


  前程依舊山水茫茫,但是未來一定可期。


  大概這就是陳平安所謂的「一個人不管是誰,都得有那麼幾個盼頭」?

  陳三秋如今的盼頭,也有幾個,除了在蠻荒天下開創宗門,還有將來去往五彩天下,見一見自家老祖。


  當然還有那個姑娘,一直求而不得的董不得。


  賀秋聲與陳三秋開口說道:「見過陳劍仙。」


  之前在龍象劍宗那邊,賀秋聲與陳三秋打過照面,但是沒能說上話。


  陳三秋皺眉道:「你認錯人了吧,我又不是陳平安。」


  少年措手不及,看著那位臉色不悅的白衣劍仙,少年心中惴惴。


  陳三秋作為太象街陳氏子弟,家中老祖,正是那位與師父一樣刻字城頭的老劍仙陳熙,而且師父私底下說過,留在浩然天下的陳三秋,大道前程一定不會低。一旦投身儒家,說不定都可以擁有某個本命字。


  不過賀秋聲之所以想要跟陳三秋說幾句話,其實是出於一個古怪理由,兩人名字里都有個秋字嘛。


  陳三秋驀然笑道:「記住了,以後在城頭這邊,別對一個元嬰境劍修稱呼劍仙,容易被套麻袋打悶棍。」


  賀秋聲啞口無言。


  吳曼妍眼神明亮,心直口快的少女來到疊嶂身前,大聲道:「很高興再次見到疊嶂前輩!」


  疊嶂笑著點點頭。


  其實早年在南婆娑洲第一次與小姑娘見面,疊嶂事後就百思不得其解,小姑娘的言行舉止,畢恭畢敬不說,一雙靈動可愛的眼睛里,好像對自己充滿了欽佩神色。


  疊嶂都不知道這個吳曼妍佩服自己做什麼,總不至於是比平常人少了條胳膊吧。


  吳曼妍對疊嶂,確有一份發自肺腑的敬重。道理再簡單不過了,眼前這位女子,可是生意興隆的酒鋪掌柜。


  還是大掌柜!

  隱官都只是二掌柜!


  陸先生說過,做生意這種事情,陳先生當年在劍氣長城,比當那避暑行宮的隱官還要厲害。在劍氣長城,陳先生當官已經當得不能再大了,除了名義上依舊歸老大劍仙管束,那麼就只有眼前這位疊嶂姐姐,能夠讓陳先生打下手幫忙了。


  不遠處,五位桐葉宗劍修聯袂落在城頭,先前那場大雪的來去無蹤,然後是五條劍光的拖曳長空,都讓他們意識到今天的劍氣長城遺址,定然發生了不同尋常的神人異事。


  於心,身份特殊。李完用,背一把古劍螭篆,是上任宗主的嫡傳弟子。


  杜儼,因為是杜氏子弟,所以是五人當中,最難熬的一個,短短十幾年劫難重重,家事宗門事一洲事,這位年輕劍修感覺把一輩子的委屈都給吃飽了,全部換成了一肚子苦水。


  而秦睡虎,自幼就極有文學造詣,詞藻清艷,聲震山上,在山下也名氣極大,尤其擅長長賦,前敘事後議論,次第而來,疏密得當,不急不緩。左右當年曾經在桐葉宗「做客」一段時日,就曾親口說過,竟然還有個像樣的讀書種子。


  王師子神色恭謹,率先抱拳開口,與魏晉問道:「敢問魏劍仙,這份異象從何而來?」


  王師子是桐葉宗五位劍修當中,唯一一個曾在劍氣長城歷練的劍修,這位桐葉洲野修出身的劍修,當時是金丹境,後來跟隨左右一起離開劍氣長城,趕赴桐葉宗。


  在劍氣長城,王師子都沒好意思說自己的家鄉,不管是境遇,還是心性,都有點類似如今已經成為落魄山供奉的老劍修於樾。


  東寶瓶洲,因為有年輕隱官和風雪廟魏晉,非但沒有被劍氣長城看不起,反而高看一眼。皚皚洲好歹還有兩位慷慨赴死的劍仙,之後又有立下戰功的女劍仙謝松花,唯獨桐葉洲,在劍氣長城簡直就是名副其實的未立寸功。


  魏晉解釋道:「陳平安、寧姚、齊廷濟、陸芝、白玉京三掌教陸沉,五人共赴蠻荒,馳援置身於腹地戰場的阿良和左右。」


  王師子目瞪口呆。


  寧姚、齊廷濟是飛升境劍修。


  陸芝,是城頭十大巔峰劍仙之一,雖然暫時還是仙人境,但是戰力完全可以媲美飛升境劍修。


  關鍵是怎麼還多出個陸沉?

  再者阿良和左右,怎麼就聯袂跑到了蠻荒天下的腹地出劍?

  而隱官領銜的這麼個陣容,一路南下,蠻荒天下誰敢露面、誰能阻攔?

  王師子一頭霧水,但是也沒敢繼續多問魏晉什麼了。


  於心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問道:「魏劍仙,左先生還好吧?」


  關心則亂。


  魏晉說道:「如果戰場大局已定,陳平安就不會走這趟了。」


  於心鬆了口氣。


  李完用看了眼這位名動天下的風雪廟大劍仙,顯然有些意外,一位戰力卓絕的大劍仙,為何不與他們同行。


  要說魏晉貪生怕死,就是個笑話,畢竟他曾經在玉璞境、仙人境,兩次問劍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所以這次魏晉未同行才奇怪。


  魏晉在王師子這邊和顏悅色,是因為王師子身為野修都願意趕來劍氣長城,再者王師子一樣在左先生身邊練劍。至於這個不認得的,一直用打量的眼神在那邊使勁看自己,所以魏晉提醒道:「外來劍修,管好眼睛。」


  天下劍修只分兩種,在劍氣長城出過劍的,未曾來過劍氣長城的。


  曹峻笑嘻嘻道:「前邊就有兩撥中土神洲的譜牒修士,被我們山主,哦,也就是隱官大人,給收拾得半點脾氣都沒有了,前車之鑒,你們這些外鄉人,千萬要引以為戒啊。再說了,我們那位山主比較記仇,正陽山怎麼個下場,你們有沒有聽說?尤其是李劍仙,聽說與隱官的那位左師兄,有點小矛盾。」


  李完用看了眼曹峻,曹峻看了眼李完用。


  其實算是一對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但是他們兩個反而彼此更加看不順眼。


  日墜駐守之人,有蘇子、柳七,還有大驪宋長鏡、玉圭宗宗主韋瀅。


  桐葉宗這些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戰事落幕後,之所以能夠搖搖欲墜,卻始終晃而不倒,歸功於兩方勢力,一個是北邊寶瓶洲的大驪王朝,再一個就是本洲的玉圭宗新任宗主韋瀅並未落井下石,趁勢滲透、拆分、蠶食桐葉宗,反而在中土文廟議事過程中,為桐葉宗說了幾句分量極重的好話。


  得領這份情。所以桐葉宗五位劍修,此行最終目的地,並非這處劍氣長城,而是去往歸墟日墜處,拜訪宋長鏡和韋瀅。


  而且秦睡虎和杜儼,分別是蘇子、柳七的擁躉,是見個面、說一兩句話就能高興很多年的那種。


  如今桐葉宗宗主一職,還有掌律祖師,都暫時空懸。


  這幾位年輕劍修商議過後做出的決定是,誰第一、第二個躋身玉璞境,誰就來當宗主和掌律,撐起門面。等到桐葉宗漸漸恢復元氣,再來更換,而且事實上,如今的桐葉洲祖師堂,也就剩他們幾個年輕人了。


  接下來於心去與酡顏夫人閑聊,她好像跟吳曼妍也投緣。


  王師子留在了魏晉身邊,與這位風雪廟大劍仙虛心請教了幾個劍術問題。


  秦睡虎御劍去找老夫子賀綬請教學問。


  杜儼找到了邵雲岩,因為家族早年與倒懸山春幡齋有點可有可無的香火情,都是七彎八拐的生意往來,聽說如今邵劍仙不但是龍象劍宗的譜牒修士,而且從最早的龍象劍宗客卿,順勢升任管錢之人。百年之內,邵雲岩會掌管宗門財庫一切事務,再幫著宗門待人接物。邵雲岩與齊廷濟約定百年為期,自己只當個過渡的管錢之人,等到龍象劍宗找到合適人選,就會卸任職務。


  桐葉洲其實也就兩個鄰居,東寶瓶洲和南婆娑洲。


  魏晉瞥了眼那個女子,名叫於心的劍修,生了一顆玲瓏心。


  如此,桐葉宗還是有希望重新崛起的,就是得熬。


  魏晉橫劍在膝,遙遙望向南方。


  不知阿良和左右,還有陳平安這撥人,能否都安然返回。


  落魄山門口。


  老觀主剛要離去,崔東山突然以心聲問道:「算得出個大概嗎?」


  老觀主點點頭:「算個大概過程不難,只是結果難測。」


  崔東山神色凝重起來,問道:「怎麼個大概?」


  老觀主微笑道:「比如兩人共升十四境,比如某人劍開托月山。」


  老觀主一走,崔東山立即拿起桌上一支白玉軸,哈了口氣,拿雪白袖子仔細擦拭起來,人生樂事之一,就是虛驚一場不說,還有意外之喜。


  千萬別覺得老觀主方才大駕光臨落魄山,只是待在山門口喝茶水嗑瓜子,就是個好說話的主兒。


  幾座天下,十四境大修士裡邊,有幾個是誰都不願意去招惹的,只是白也是讀書人,老瞎子一向懶得理睬山外事,罵隨你們罵,別被老瞎子親耳聽見就行了,而那個綽號雞湯和尚的僧人神清,到底是一位「慈悲心即佛心」的佛門龍象,唯獨東海觀道觀的這個臭牛鼻子,行事最為無跡可尋。


  老觀主從頭到尾,都沒有跟隋右邊多說一句。


  隋右邊原本是想藉此機會,多問些自己先生的事情,只是事到臨頭,話到嘴邊,總難開口。


  其實姜尚真與她說了些雲窟福地的內幕,關於那位撐篙人倪元簪,什麼江淮斬蚊,當年為何失蹤,為何被老觀主丟出藕花福地,在異鄉客子光陰悠悠,肩頭多出了一隻三足金蟾,倪元簪所謀何事,與金頂觀的淵源,等等,姜尚真都無藏掖。姜尚真之所以在隋右邊這裡這麼好說話,理由很簡單,雙方都是落魄山混飯吃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可要單純是真境宗譜牒劍修與玉圭宗老宗主的關係,那麼姜尚真的口碑風評,一直很穩。


  朱斂倒是沒有往她傷口上撒鹽,論說苦心人天不負,可憐痴心人總被無情惱。


  一些個心心念念的久別重逢,越是山河無恙,物是人非,就越揪心。


  隋右邊神色黯然,沒有御劍離開落魄山,返回那處結茅修道之地,而是拾級而上,看樣子是要去山巔那邊賞景。


  朱斂拿起另外那支軸頭,看似白玉材質,晶瑩玉潤,實則不然,細看之下,竟是牛角質地。


  裝裱壁上掛畫的兩支軸頭,是有學問的,若是高下雙軸,合稱天地款,如果是一幅手卷左右攤開,就是日月款。老觀主的這幅道圖,比較特殊,只說軸頭,當然屬於日月款,但五嶽真形圖的形制,又自帶天地款。


  故而一幅道圖,上天下地,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崔東山手持其中一支軸頭,笑道:「此物不管是埋於宅地,貼在門上,用來安家鎮宅,還是符籙緘封,將捲軸佩戴在身,一位練氣士的跋山涉水,簡直就像既是五嶽山君,又是大瀆水神,天然兼具山水神通,擁有諸多不可思議之妙。相較於吳霜降那副懸挂就不能動的楹聯,老觀主的道圖要更靈活一些。」


  道書、畫軸,兩者合二為一,就成了件仙兵。


  朱斂隨口問道:「一旦煉化成功,道書軸頭合攏,地仙修士也能手持此物遠遊,登山入水?」


  畫軸材質宜輕不損畫,所以百姓之家畫捲軸頭多是木質,書香門第和富貴人家多用金玉,山上仙府,眼光挑剔,也有或青白或鬥彩的瓷軸,一般來說,牛角軸容易蟲蛀,開卷則多有濕氣,但是這對牛角軸頭,極有可能是遠古時代老觀主某位同道修士的遺物,屬於可遇不可求的極為珍稀之物。


  關鍵是朱斂手中這支畫軸,銘刻有墨篆「水籙」兩個大字,「檢劾三界,封署山嶽,考明過功,鑒騭罪福」。此外以蠅頭小楷寫了百餘個地仙名號。崔東山手裡邊那支,則是丹書二字「山符」,雲霞蒸騰,「天人授籙,永無水患,召神劾鬼,拔度生靈」。額外繪有百餘尊山神圖像,像是一幅神靈群真朝拜圖。


  崔東山搖搖頭:「那可不行,必須是上五境修士,不然拿都未必拿得動,更別說帶著出遠門了。」


  對於一件仙兵重寶的駕馭,從來都是各大宗門不小的難題。


  崔東山笑嘻嘻道:「若是老觀主的本命物,那咱們落魄山就真要發了。」


  攻伐之物,很多時候就是個花架子,更多是用來震懾,一般情況,其實沒有什麼用武之地。可若是能將一地山水氣運固本培元,同時不斷聚攏天地靈氣,就是地愈靈人愈傑的命理格局。


  崔東山嘆了口氣:「可惜可惜,畢竟是前朝之物,僥倖流傳到了本朝,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再難以詔令群仙了。」


  朱斂笑道:「八分飽剛剛好。」


  崔東山越看越覺得有門道,嘖嘖稱奇道:「不過先生要是捨得,拿此物走一趟皚皚洲九都山,估計都能直接換來個太上供奉噹噹。只要先生願意開價,九都山肯定會砸鍋賣鐵,哪怕欠一屁股債,都願意買下。」


  崔東山感慨道:「咱們的家底總算不薄了。」


  剛得手的老觀主這幅道圖,還有之前吳霜降贈予的楹聯。


  前者可以安置在霽色峰祖師堂內,後者可懸挂在桐葉洲下宗的祖師堂大門口。


  擁有了這兩件鎮山之寶,落魄山和未來下宗,就真正擁有了一流宗字頭門派的仙氣和底氣。


  此外還有老秀才從蘇子、柳七那邊討要來的兩幅字帖,《花開帖》《求醉帖》,皆道氣沛然,文運蘊藉。 既有雪中送炭,也有錦上添花。


  以後落魄山只要真正開枝散葉了,估計會湧現出不少的讀書種子。


  崔東山轉過頭,朝小米粒喊道:「右護法繼夜航船之後,又立下一樁大功!」


  當初在夜航船,陳平安一行人被吳霜降來了個守株待兔,結果是好,只是過程可謂兇險至極。之後如果不是小米粒機靈,以吳霜降的淡漠性情,在已經送出一幅《當時帖》的前提下,不太會送出那件仙兵品秩的鎮山之寶。


  那幅《當時帖》如今就掛在陳平安住處的竹樓,其中鈐印在字帖上的兩方印章,已經失去了全部道韻,換成了那隻化外天魔的修為,一字一境界。字帖唯獨剩下一枚花押,「心如世上青蓮色」,依舊玄妙。


  小米粒聽得犯迷糊,都顧不上雀躍了,撓撓頭,問道:「啥?!咋個又立功啦?」


  崔東山一邊將一對軸頭都收入袖中,準備著手將兩物與道書煉化熔鑄一體,一心二用就是了,一邊跟小米粒聊天:「回頭小師兄就幫你跟大師姐說一聲,必須記上這筆功勞。」


  小米粒站起身,一路跑到桌子那邊,好奇問道:「老道長送咱們的東西老值錢了?」


  朱斂笑著點頭:「可值錢,兩支畫捲軸頭很有些年頭了。」


  小米粒神采飛揚,哈哈笑道:「老前輩是位老道長,送出的老東西老值錢!」


  黑衣小姑娘也沒有光顧著開心,望向山路那邊,撓撓臉,輕聲道:「不曉得啥時候再來做客,老道長的脾氣,好得很哩。」


  饒是崔東山都要無言以對,這位東海老觀主的牛脾氣,那可是山巔公認的。


  小米粒收回視線,趴在桌上,嘿嘿笑道:「老廚子,我又立了功,那等好人山主他們從京城回了家,你幫咱們做頓拿手的,得是比最好吃更好吃的,行不?」


  小米粒甚至都沒有問功勞到底有多大,好像她的那顆小腦袋瓜,根本想不到這些事兒。


  朱斂笑著點頭:「沒問題。」


  其實在夜航船,吳霜降還額外送了周米粒一套文房清供,都是吳霜降隨身攜帶之物,而那位歲除宮宮主的眼光之高,在青冥天下都是出了名的,品相如何,可想而知。三件法寶,價值連城,各有妙用。


  回了落魄山,小米粒就立即一股腦兒全送出去了,將那號稱「一兩彩泥一斤穀雨錢」的七寶泥,送給了暖樹姐姐。


  再將那方銘文「神仙窟」、趴著一對袖珍螭龍的古硯,送給了景清。至於那支青竹桿毛筆,刻有一行小篆,「胸有成竹萬里翠」,則被小米粒送給了那位窮到只能開夜遊宴討紅包過日子的魏山君。


  崔東山呼出一口氣:「成了!」


  朱斂驚訝道:「這麼快?」


  崔東山笑嘻嘻道:「快不過大風兄弟看那些神仙圖,隨便翻幾頁就完事了。」


  反正鄭大風不在,隨便說。


  朱斂笑眯眯道:「到底還是個屁股上能烙餅的青壯小伙,要是換成魏山君,一定可以翻到最後。」


  反正魏檗也不在場。


  所幸小米粒沒聽見這些,正在打算寫一份菜單給老廚子,想著一張飯桌上,擺滿了菜盤子,讓人都不曉得先往哪邊下筷子,結果越想越嘴饞,趕緊抹了抹嘴。


  崔東山取出那幅擁有了軸頭的完整道圖,輕輕擱放在桌上,笑道:「老觀主果然道法通天,天下無雙!」


  道圖煉化之後,紫氣繚繞,雲霞升騰,好似一張桌子就是一座道法天地,依稀可見日月旋轉的異象。


  群山之巔天無二日,萬樹叢中月有一輪。


  在崔東山和朱斂的心湖中,只聽老觀主冷笑一聲:「拾人牙慧。」


  崔東山雙手掐道訣,心中默念,桌上一幅道圖,轉瞬即逝,下一刻,整個落魄山地界都鋪滿紫氣。


  魏檗縮地山河,立即從披雲山來到落魄山這處桌邊,他心神震動,施展山君本命神通,環顧四周,視野所及自己就像置身於一座紫氣雲海,與此同時,竟然感覺到了一股大道壓勝的氣息,讓堂堂北嶽大山君都感到不適,而且這種壓勝的勢頭越來越重,魏檗苦笑道:「難道以後我都只能現身在落魄山地界的邊緣地帶,步行至此?」


  大岳山君,在自家地盤上行走不便,必須徒步行走,傳出去估計比夜遊宴的那個笑話,更能讓人笑掉大牙吧。


  崔東山笑道:「沒事,我會在山上山下各設一道山門,保證魏山君隨意往返。」


  境界越高的外鄉山水神靈、修道之人,會越不適應。地仙之流的練氣士,即便有所察覺,也不至於像魏檗這樣步履維艱。而且這幅道圖不可能時時刻刻處於鋪開狀態,不然道氣的流散,會多過天地靈氣、山水氣數的自行聚攏、補給,很快會入不敷出。


  魏檗對此倒也無所謂,落座后問道:「怎麼回事?」


  「剛才東海老觀主就坐在魏兄的位置上。」


  崔東山抖了抖雪白的袖子,笑道:「至於內幕就不多說了,不知道更好些。佛家有雲,擬議即白雲萬里。」


  魏檗默默起身,換了個座位。


  披雲山之巔,老觀主眯起眼,見到那個姓魏的山君還算識趣,這才悄然離去。


  崔東山說道:「既然要變天,我們是該未雨綢繆,早作謀算了。」


  反正魏檗不是外人,只要不涉及那些虛無縹緲的大道氣運,無話不可說。


  朱斂點頭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之前陳平安針對的,是劍術裴旻,一位飛升境劍修,後來夜航船一役,對付的是吳霜降這樣的十四境。


  如今看來,大有必要。


  遠的,鄒子。


  劍術裴旻,劍修劉材。


  近的,北俱蘆洲那個功虧一簣的大劍仙白裳。


  韓玉樹在內的那股幕後勢力。


  江湖險惡,雲詭波譎,人心難測,往往交友就是樹敵。


  崔東山說道:「如今唯一欠缺的,就只有先生的境界了。」


  落魄山最具殺力的攻伐之物,就在山巔。


  山神宋煜章已經被大驪朝廷平調去往棋墩山,另行開闢山神祠廟,留在落魄山之巔的山神廟舊址沒有拆掉重建,只是摘下了匾額,保持原貌,崔東山之前沿著白玉欄杆設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禁制,供奉了那幅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畫卷,畫卷最早是出自倒懸山敬劍閣,後來被老大劍仙交給了陳平安。


  在劍氣長城,那些英靈之姿的劍仙,陪伴年輕隱官多年,共同禦敵,一起守護半截劍氣長城。


  此外,落魄山還有一套脫胎於桐葉洲太平山的劍陣,只是至今尚未建成,未來可以作為輔助。


  朱斂說道:「以公子的脾氣,那幅劍陣畫卷,肯定會還給飛升城。」


  崔東山笑道:「放心,以師娘的脾氣,肯定不會收的。何況長遠來看,畫卷留在落魄山,于飛升城而言,也是一筆穩賺不賠的划算買賣。」


  小米粒點頭道:「放心再放心,我們好人山主,反正大事小事都聽山主夫人的。」


  朱斂搖頭笑道:「錯啦,只要遇到真正的大事,寧姑娘還是會聽公子的。」


  小米粒想了想:「好像是呢。」


  崔東山微笑道:「哪怕沒有那幅劍仙畫卷,如今在東寶瓶洲,只要咱們落魄山不主動攬事,別人就該燒高香了。」


  崔東山掏出一把玉竹摺扇,輕輕扇風,扇子一面寫以德服人,一面寫不服打死。


  魏檗說道:「落魄山不收弟子一事,我已經幫忙放出話了,不過看樣子不太管用,效果很一般,以後只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趕來這邊。」


  崔東山幫著小米粒扇風,笑道:「正常,霧裡看花,誰都好奇。最終能否登山,還是得講一講機緣的。小米粒的瓜子,是誰都能嗑的?不能夠嘛。」


  小米粒坐在長凳上,搖晃小腳丫,清風拂面,扯了扯棉布挎包,笑哈哈。


  魏檗笑問道:「小米粒,想好了沒有,打算要什麼回禮?」


  小米粒贈送的那支青竹筆,對於魏檗來說,意義非凡,拿件半仙兵都不換。


  陳靈均先前為小米粒保駕護航走了一趟披雲山,如今時不時就去竹林逛盪,夏秋之際,卻說是看有沒有筍可挖。


  小米粒搖頭道:「不用不用,客套個啥,魏山君見外哩。」


  魏檗站起身,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告辭離去。


  小米粒重新去小竹椅上坐著看門,讓老廚子和大白鵝繼續聊正事。


  崔東山雙手籠袖,說道:「老觀主好像對你,獨獨刮目相看。」


  朱斂一笑置之。


  相傳陸沉有五夢,各有不可理喻的大道顯化,其中就有道門的白骨真人,儒家的書生鄭緩。


  此外又有玄妙的心相七物,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雛、蝴蝶。


  其中藕花福地第一個修仙有成的俞真意,就是那隻呆若木雞的木雞。


  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雖然按照浩然天下的定義,都屬於貨真價實的純粹武夫,只是四人各有側重。隋右邊,執念重,直接放棄了武道,轉去登山修道,成為劍修。魏羨,從來志不在武學登頂,更喜歡沙場和……當官,最大的官。


  天曉得這個自稱喝酒海量的傢伙,以後會不會直接找塊地盤,比如在山河破碎的那座桐葉洲,重新當個開國皇帝。


  盧白象相對於隋右邊和魏羨,好像是最沒有野心的一個。


  至於朱斂,在外人眼中,則是那個最不求上進的。


  崔東山合攏摺扇,抬頭望天:「呵,白玉京。」


  朱斂問道:「老觀主先前說的那個大概,前一句好猜,后一句?」


  人間已無陳清都,誰能劍開托月山?

  崔東山搖搖頭:「天曉得。」


  朱斂看了眼天色,笑道:「算了,不聊這些煩心事,今夕只可飲酒談風月。」


  日光作紙,夜色如墨,世道研磨,心事成字。


  崔東山拿出兩壺酒,拋給朱斂一壺,各自飲酒。


  朱斂喝著酒。


  就一定我是陸沉?

  就不能陸沉是我?

  陳靈均回到了騎龍巷,直接跟賈老哥要了一壺酒,倒了一大碗,一口飲盡。


  陳靈均盤腿坐在長凳上,壓低嗓音說道:「賈老哥,你是不知道,我今兒見著了三個外鄉人!」


  賈老神仙問道:「干架了?可曾占著便宜?需不需要老哥幫你找回場子?論嘴皮功夫,咱哥倆以理服人,就沒有不服的人。」


  陳靈均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泄露天機的念頭,一來此事不宜瞎顯擺,二來被至聖先師說中了,好像只要涉及那些個關鍵辭彙,就有口難言,哪怕是彎來繞去,一樣不成。陳靈均嘆了口氣,到底有些可惜,抹了抹額頭,結果一手新的汗水,賈老神仙震驚不已,直接來了句江湖黑話:「點子扎手?」


  陳靈均苦笑兮兮的,只是提了一碗。先前一屁股坐地,坐而論道?三教祖師當時好像都在街上站著呢。一想到這個,陳靈均就汗如雨下,只得轉移話題:「周首席不在山上,還是有點寂寞。」


  那傢伙有錢,有趣,有閑,讀過書,喝得酒,吹得牛。


  就憑姜尚真那句「我和靈均老弟這樣的天縱奇才,若是還要辛苦修行,豈不是欺負人」,陳靈均就願意對這位首席供奉刮目相看,投緣!

  而且姜尚真酒桌說話,一套一套的,極有嚼頭,比啥佐酒菜都得勁。


  百無一用是書生,極難處是書生落魄。


  浪子回頭金不換,最可憐是浪子白頭。


  什麼花繁柳密穠艷場,鶯歌燕舞脂粉窟……其實文縐縐的,這些都不重要,關鍵是姜尚真拍胸脯保證,以後到了雲窟福地,他來安排,兄弟三人,闖一闖那英雄冢!

  不承想一條小小的騎龍巷,就有景清老弟和賈老神仙兩位豪傑人物。


  於是姜尚真就有樣學樣,說騎龍巷這地兒定然是塊風水寶地,學那掌律長命,在騎龍巷又花重金買下了三座宅子。


  有錢算什麼本事,願意花錢才是,姜尚真比那個掌律長命,闊綽大氣多了。說那吃飽穿暖之外的爭名奪利,總是蠅頭蝸角,沒啥意思,所以在酒桌上,這位周首席隨手將三串鑰匙都丟給了目盲老道人,說都是自家兄弟,以後賈老哥師徒三人,幫忙暖屋添人氣的,我就不談錢不錢的了,白白傷了兄弟感情。


  賈老神仙喝得紅光滿面,收下鑰匙,大手一揮,兄弟之間談錢就俗了。


  目盲老道人當天就屁顛屁顛帶著倆徒弟搬了新家,屋子裡邊那些價格不菲的物件擺設,估摸著大驪京城的將相公卿也就這點家當了。


  一襲雪白長袍的落魄山掌律,站在門口那邊。


  陳靈均立即從板凳上放下腳,喊道:「長命姐姐!」


  賈老神仙也立即放下手中酒碗,下意識抬起屁股,見靈均老弟並未起身,卻也沒有放下屁股,就那麼不辭辛苦地屁股懸空,微微彎腰,至於那女子是否瞧得見這一幕,老神仙可不管。自個兒的這份晚福,從何而來?除了山主的慧眼獨具,從茫茫人海中獨獨相中了他這個風骨凜凜的老英雄,還有就是靠的這份與落魄山大道相契的以誠待人,我見高人先矮一頭,老神仙笑道:「掌律親臨寒舍,貴腳踏於賤地,真是柴門有慶,蓬蓽生輝,苦無醇酒待客,長命掌律若是不介意……」


  長命眯眼而笑:「介意。」


  賈老神仙隨之言語轉折:「掌律快人快語,教人省心省力。」


  長命說道:「攔路一事,你上點心。」


  賈老神仙沉聲道:「責無旁貸!明兒貧道就親自出馬。」


  之前是落魄山那邊沒點他的名,只是讓弟子趙登高忙活這事,賈老神仙這才忍住,不然只說待人接物的本事,賈晟自認在落魄山,名次最少可以排進前五。在落魄山月月領俸祿,要說光拿錢不干事,賈晟自然是沒有半點負擔的,可是那隻神出鬼沒的大白鵝,還有如今這個對誰都是笑臉相迎的掌律長命,實在是由不得他每天躺著享福啊。


  隨著浩然天下山水邸報的解禁,還有那場正陽山的鏡花水月的開啟,造訪落魄山的各路人馬,蜂擁而至,從一洲山河的四面八方而來。


  一來二去,整個龍州地界,大小客棧,都人滿為患。


  當然來這邊看熱鬧的人更多,未必就是有所求,比如各路譜牒仙師。北嶽披雲山本就是一處遊覽勝地,如今多出一個橫空出世的落魄山,再加上龍州這邊的山水神靈在一洲山水譜牒上的神位都不低,相信落魄山很快就要面臨訪客多如過江之鯽的喧鬧景象。


  仰慕劍仙的練氣士、混江湖的武夫,要與那些武學宗師學拳腳功夫。另外,肯定會有不少山上仙子,想要在落魄山門口開啟鏡花水月。在這之中,還有要與裴錢問拳的各國武學宗師。


  當然誰都不為贏拳而來,只是切磋一二,請教而已。一洲山河,武夫多如牛毛,裴錢卻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與她問拳還想贏,得失心瘋了?去問一問陪都戰場上給裴宗師幾拳打開花的妖族修士,看他們答不答應?

  因為之前渡船議事,陳平安說了最近二十年之內,落魄山都不會收取弟子。所以就多出了件事,落魄山需要有人負責攔路,與所有外鄉人告知此事,尤其是需要攔著他們擅自登山,將落魄山當作一處賞景的地方。


  通往落魄山,就兩條路,除了槐黃縣城的那條山路,還有從紅燭鎮、棋墩山延伸過來的一條路。暫時負責攔路事宜的,明處有雲子、白玄、趙樹下,還有目盲老道賈晟的弟子趙登高。做這種事情,也算一場歷練。暗處有掌律長命和劍修崔嵬,以防意外。不過,白玄純屬上杆子湊熱鬧,反正裴錢最近剛好不在落魄山。


  白玄如今跟騎龍巷那條左護法混得熟了,經常蹲在地上,問它吃不吃?


  但凡是揚言要與裴錢問拳的英雄,白玄準備一個不落下,全部仔仔細細記錄在冊,姓名綽號、家鄉籍貫、武學境界……


  陳靈均破天荒沒有摻和此事,暖樹和小米粒都很意外,陳靈均當然是故作高人狀,畢竟魚龍混雜,天曉得裡邊有無一拳打死他的高人,而偌大一座江湖裡邊,不可能次次遇到白忙、陳清流這樣宅心仁厚的好兄弟。外邊的江湖難混,光靠膽大不濟事。修行路上,不是脫韁的野馬,就是出圈的豬,一個比一個橫。


  今天一大桌子人吃飯,熱熱鬧鬧。


  還是那個雷打不動的老規矩,如果陳平安不在山上,主位那條長凳就會空著,得留給山主。


  朱斂、崔東山、米裕、陳暖樹、小米粒、陳靈均、張嘉貞。


  還有喜歡來這邊蹭吃蹭喝的白玄。


  韋文龍不太露面,倒不是因為是一位金丹境的修道神仙,無須食用五穀,也不是這位落魄山的財神爺如何性情孤僻,只是他痴迷算賬一事,一本本賬簿簡直就是他的一個個媳婦。


  至於趙樹下和趙登高,他們每天都會步行返回小鎮,輪流在道路上守夜,一個山主嫡傳,一個記名供奉,兩人如今關係很好。他們與陳靈均、白玄顯然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飯桌上陳靈均憋著壞:「老廚子,聽說你年輕那會兒,還是個十里八村聞名的美男子?」


  朱斂每一筷子,無論飯菜,都會細嚼慢咽:「一般般,勉強能算不醜。」


  陳靈均笑嘻嘻道:「那你咋個還是打光棍,是年輕那會兒眼光太高,挑花了眼都沒個滿意的姑娘,到頭來就只能跟大風兄弟一樣了?」


  朱斂笑道:「忘了你歲數比我大?」


  陳靈均吃癟。


  小米粒豎起手掌在嘴邊,與暖樹姐姐悄悄問道:「景清多大歲數了?」


  粉裙女童看了眼青衣小童,搖搖頭,小聲道:「沒問過,不曉得。」


  陳靈均一拍桌子:「笨丫頭,垂涎我的美色是吧,被抓了個正著,哈哈……」


  結果後腦勺挨了米裕一巴掌。


  陳靈均低頭扒拉著碗里的米飯,身邊這位米大劍仙,那是絕對不敢招惹的,就有點悶悶不樂。


  崔嵬可是一位劍氣長城的元嬰境劍修,結果在米裕這兒就跟孫子見著爺爺一樣,之前陳靈均就覺得不對勁,後來從消息靈通的賈老哥那邊,聽說了那個「米攔腰」的說法,再加上一些個老龍城戰場的事迹,聽得陳靈均肝兒顫,結果嚇得他好幾天都沒敢去找米裕稱兄道弟。


  朱斂看了眼張嘉貞。


  寡言少語,但是眼中常有笑意。


  來時少年郎,這會兒已經是個都可以蓄鬚的年輕男子了。


  與那個同齡人蔣去站在一起,兩人年齡就像差了十歲。


  姜尚真其實私底下找過張嘉貞,說他這個當首席供奉的,花點錢,可以讓張嘉貞修行。運氣好,這輩子有希望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後就此止步。哪怕運氣一般,撈個四境五境的練氣士,活個兩甲子還是有機會的。如果覺得過意不去,可以當成是借錢,以後靠著落魄山的俸祿,慢慢還錢就是了。


  但是張嘉貞還是沒有答應,他有自己的打算,最後出人意料地問了周首席幾個問題。


  兩甲子光陰,可能其中一甲子,都需要拿來潛心修行,修道之人的山居歲月,對待寒暑變遷,四季流轉,與凡夫俗子是截然不同的觀感,隨便一個靜坐閉關,可能就要消耗幾天甚至是數月的光陰。張嘉貞跟在韋先生身邊,耳濡目染,哪怕只是學到了點皮毛,這筆賬,也不難算。


  此外,還有一筆賬,糊塗不得,事分虛實,姜尚真憑什麼幫他?自然是看在陳先生的面子上,錢財之外,開銷的是陳先生的人情。


  興許姜宗主確實財大氣粗,可以完全不在意,但是張嘉貞自己卻不能不較真。


  韋先生不喜歡說道理,但是在第一天領他進門的時候,就與張嘉貞講過一番語重心長的話,說我們干做賬這一行當的,最需要傍身的,不是有多聰明,而是老實、講良心。


  姜尚真下山去往蠻荒天下之前,找到朱斂,笑言一句:「山主算是揀著寶了。」


  不是說落魄山有個張嘉貞,能多賺幾枚神仙錢,而是一座落魄山,有個張嘉貞,會更像落魄山。


  因為張嘉貞與姜尚真詢問之事,是自己將來能不能成為類似山鬼、山神一樣的存在,長長久久,留在山中。他想要多做點力所能及的小事。


  如果不可行,就隨緣了;萬一可行,那他從當天起就會開始攢錢,錢不夠,就肯定會與周首席借,不會有半點難為情。


  當時一起夜中散步,姜尚真看著那個再不是劍氣長城貧寒少年的小賬房先生,他明亮的眼神好像在說,陳先生把我從家鄉帶到這裡,那麼我就會盡最大努力不讓陳先生失望,這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而且半點不辛苦。


  姜尚真遞過去一壺酒,張嘉貞說回去還要看幾本賬簿,就不喝酒了。姜尚真笑著說不多喝就沒事,還能提神。張嘉貞這才收下那壺酒。


  張嘉貞回了屋子,在燈下翻閱賬簿,沒有喝酒,只是打算盤,偶爾實在乏了,就揉著眉頭,再看一眼桌上的酒壺,忍住笑,自言自語道:「張嘉貞,如今牛氣了啊,這可是姜宗主親手送你的酒水!」


  他並不知道,那位姜宗主就坐在牆頭上,雙臂環胸,眯眼而笑,手中無酒,如飲醇酒。


  落魄山是時候舉辦屬於自己山頭的鏡花水月了。


  朱斂笑道:「等公子回家,咱們就議一議鏡花水月的事情,辦在哪座山頭,誰來做什麼事情,都需要好好商量。」


  白玄嗤笑道:「商量個鎚子,讓米大劍仙往那邊一站,整個東寶瓶洲的仙子就要犯花痴,那就是嘩啦啦的神仙錢。」


  米裕晃了晃筷子:「比起山主,還是差得遠了。」


  白玄白眼道:「我說你比得過隱官大人了?跟我在這兒瞎趕趟呢。」


  米裕保持微笑,給白玄夾了一筷子菜:「這麼會聊天,就多吃點。」


  白玄冷笑道:「咋的,學那裴錢,記上仇啦?」


  崔東山呵呵一笑。


  白玄立馬給崔東山夾了一筷子,好奇問道:「除了隱官大人,裴錢到底還有沒有怕的人啊?」


  崔東山說道:「有,郭竹酒。」


  白玄愣了半天,他當然聽說過家鄉的那個郭竹酒,一個大名鼎鼎的存在,她好像還進了避暑行宮擔任隱官一脈劍修。


  一頓飯過後,暖樹和小米粒幫忙收拾碗碟盤子,不過最後老廚子沒讓兩個小姑娘幫忙,一人繫上圍裙獨自在灶房清洗。


  朱斂收拾乾淨,摘下圍裙,走出灶房,笑了笑。


  每個人都是各自生活的書寫人,與此同時,看別人就是翻書。


  可能世界把我們看得很輕,但是我們又把自己看得太重。


  一條渡船緩緩進入大驪京畿之地,地支一脈的兩位修士,宋續和余瑜御風登船。


  宋集薪放下手中書本,走出屋子,來到船頭那邊。


  宋續抱拳道:「大驪供奉宋續,登船謁見王爺。」


  余瑜抱拳笑道:「余瑜見過王爺。」


  宋集薪笑道:「這是擺出了公事公辦的架勢?」


  宋續無奈道:「侄兒見過皇叔。」


  宋集薪說道:「只要我脫了身上這件藩王袍子,就只是槐黃縣的一個老百姓,遊歷京城,你們不用緊張。」


  宋續搖搖頭,仍然堅持己見:「皇叔,此舉依舊行不通的。」


  宋集薪轉頭望向那個上柱國余氏出身的小姑娘,微笑道:「自己找酒喝去,能夠找到多少,都算你的。」


  早年在藩邸,宋集薪與這撥地支一脈十人,不算陌生。既不拉攏,也不疏遠,點到為止。


  余瑜以拳擊掌,滿臉雀躍,宋續這個皇叔,真是一等一的厚道人,可惜如今還沒有娶妻生子,不知道以後會便宜了哪個女子。


  既然得了藩王旨令,她這就翻箱倒櫃去了。


  宋集薪轉頭對一位藩邸隨軍修士說道:「吩咐下去,渡船暫時懸停於此,不著急趕路。」


  修士點點頭,默然離去。


  宋集薪趴在欄杆上,宋續畢恭畢敬站在一旁。


  一個藩王,一位皇子,一起俯瞰渡船下方的宋氏山河。


  宋集薪隨口問道:「這次見面,你好像又成熟了些,是想通了?」


  宋續點點頭。


  宋集薪也沒多說此事,哪怕是一家之內,只要人多了,一家之主看待子女就會有大大小小的偏心。


  什麼叫偏心,就是同樣一場雨,落在自己田地的雨水都要比人少。


  有些旁人的安慰,雖然是出於好心,類似「沒事的,會好起來的」,但就像聽者必須獨自喝飽一大壺苦水,說者再給摻了點糖水在嘴裡,之後只會叫人覺得更苦。


  如今朝野上下,當今陛下的文治武功,被視為大驪宋氏諸帝之最。


  宋集薪笑道:「自己想通了就好,給你帶來了份禮物,是兩方硯台,都是仿的,據說是從舊朱熒皇室流散出來的,值不了幾個神仙錢。」


  那兩方古硯,仿三十六洞天硯,仿七十二福地硯,都以紫檀嵌玉匣盛,配錦繡硯囊,作抄手式,隸書銘文,各自硯背有石眼三十六和七十二,製成眼柱。就像宋集薪所說的,不算值錢,就是討個好兆頭好寓意,既然宋續決意要安心修行,當個山上神仙,宋集薪這個當皇叔的,送給自家侄子此物,就很合適,如果宋續沒有想通,也可以當作一個善意的提醒。


  宋集薪隨口問道:「已經跟陳平安碰過面,打過交道了?」


  宋續苦笑道:「吃盡苦頭。打不過,也算計不過。」


  宋集薪這個長輩當得有點不厚道,非但沒有安慰侄子,反而有點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輕拍欄杆,眯眼笑道:「不意外。」


  宋續好奇問道:「皇叔跟那位陳先生,多年鄰居,好像關係比較……複雜?」


  宋集薪點頭道:「一言難盡。沒成為什麼交心的朋友,所幸也沒成為仇家。提醒一句,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就別去招惹陳平安了。一般人窮得吃不飽,給口飯吃就知足,陳平安不太一樣,他每次臨淵羨魚,就會立即退而結網,得之以魚,不如學之以漁。他學東西,不如劉羨陽快,但是更穩,因為學得慢,大概是覺得來之不易,所以反而更加珍惜,喜新不厭舊。這種人如果是敵人,其實很可怕的。」


  宋續使勁揉了揉臉頰:「確實如此,陳先生出手對敵,手段層出不窮,術法神通駁雜,簡直匪夷所思。」


  渡船又有了一位客人,禮部右侍郎趙繇。


  宋續是晚輩,趙繇是同鄉同窗的故友。


  那位皇帝陛下,還是很有分寸的。


  宋集薪笑著招手道:「趙木頭,好久沒見了。」


  何時重逢,禾豐之年,雲水之間。


  趙繇作揖行禮,然後問道:「不如下盤棋,邊下棋邊談事?」


  宋集薪笑道:「不下了,你如今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思慮周全,神識豐茂,我肯定輸,不給你找回場子的機會。」


  趙繇突然說道:「宋集薪,我沒有看錯人,你確實了不起。」


  從年少時,出身福祿街豪門的趙繇,就對宋集薪佩服得一塌糊塗。


  兩人一同在齊先生門下求學的時候,無論是下棋,還是讀書解義,宋集薪都要比趙繇更高一籌。


  所以趙繇對泥瓶巷宋集薪的態度,有點類似陳平安看待劉羨陽。


  宋集薪拍了拍趙繇的肩膀,笑眯眯道:「到底是誇我,還是誇自己的眼光好?你可以啊,沒有白混這些年的官場,比小時候會說話多了。」


  趙繇哈哈笑道:「一舉兩得,皆大歡喜。」


  宋續有些驚訝。


  趙繇雖說是年紀輕輕就位列中樞的官場中人,也確實待人和善,在大驪朝廷裡邊風評極好,唯一的缺陷,就是少了個科舉功名的清流出身,再就是也沒有在戰場上建功立業。


  可宋續總覺得趙繇是一個極其心高氣傲的修道之人,就像只在那廟堂駐足休憩的孤雲野鶴,終有一日,會排雲振翅碧霄中。


  如今大驪朝野都在好奇一事,藩王宋睦、禮部趙繇,到底算不算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


  宋集薪打趣道:「已經見過你那位陳師叔了?處得怎麼樣?」


  趙繇笑道:「還不錯,挺融洽的。」


  離開周海鏡暫住的那條陋巷,陳平安一個腳步不穩,抬起一腳重重踏地,再跨出下一步,就輕鬆多了。


  陳平安抬起一手,略顯生疏,仍是瞬間歸攏了道法餘韻。


  留在浩然天下的這個自己,竟然一樣是十四境?!


  故而陳平安只是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跺腳動作,對於大驪京城而言,都是驚濤駭浪的天大氣象。


  陳平安看了眼京城欽天監方向,那邊肯定已經有所察覺了,當然還有那座陪都的仿白玉京。


  大驪京城的欽天監官署,是一處戒備森嚴的禁地,據說戒嚴程度,僅次於宮城和皇陵。


  人不多,各科院官員胥吏加在一起,還不足兩百人。


  在大驪諸多衙門當中,是一個最雲遮霧繞的地方,不顯山不露水。


  多是世代相傳,子承父業,所有欽天監官吏不得改遷轉任別官,出現缺員就在欽天監內部逐級遞補,非朝廷特旨不得輕易升調貶謫、辭官致仕。所以是只丟不掉的鐵飯碗,兩層意思,沒外人爭搶,自己卻也放不下。


  欽天監官員,雖然人人身處大驪京城之內,其實卻等於是與世隔絕了,與外界幾乎沒什麼聯繫,每次外出都需要內部和禮部層層審核、報備,每次外出的特製關牒,用過一次就需銷毀再錄檔。裡邊的人不敢結交攀附官員,外邊的京官更不敢與欽天監打交道,稍有過界牽扯,就容易丟掉官帽子,還是腦袋跟著一起掉的那種。


  陳平安在一條巷弄中緩緩而行。


  一樣米養百樣人。


  看待天地廣袤的這方世界,好像誰都是在盲人摸象。


  視野不同,角度不同,得出的結果,就會是雲泥之別。


  純粹武夫,視野所及,諸多實物皆纖毫畢現,而修道之人,更是能夠依稀看見天地靈氣的流轉,此外還有神靈的望氣術。


  陳平安的心念起伏之間,天地就像跟著出現了細微變化,越是靠近劍氣長城那個方向,或者說是蠻荒天下,當下這個與陸沉暫借而來的境界就會衰減越快,看來同樣一個人,還是分出了個主次之別。


  這才合理。


  不然自己憑藉十四境修為的一身通天道法,趕去蠻荒天下,豈不是等於憑空多出兩個十四境。


  禮聖先前在人云亦云樓,之所以答應先生多試一次,是不是已經沿著那條光陰長河的上下游,看到了這一步?

  那麼禮聖是希望自己藉此機會,做什麼?

  如果禮聖是隨手為之,並無目的,那麼擁有這份道法的陳平安,其實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回一趟家鄉落魄山,或是以「跌境」作為代價,遠遊北俱蘆洲或是桐葉洲。


  陳平安驀然出現一個強烈的心念。


  他一步跨出大驪京城,直接出現在了楊家藥鋪的後院。既像是一個油然而生的念頭,又像是冥冥之中心性被拖曳而走。


  結果陳平安見到了一位少年模樣的道士。


  道祖笑問道:「有人自童年起,就獨自一人照看著歷代星辰。陳平安,你說說看,這個人辛不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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