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新劍修

  第315章 新劍修


  陳平安打算跟老修士劉袈要些山水邸報,本洲的,別洲的,多多益善。


  不承想去小巷的路上,來了個年紀輕輕的鴻臚寺官員,官品不高,從九品,剛剛躋身清流,不過暫領京寺務司及提點所官務,卻是一位修道之人,觀海境修為。他主動找到陳平安,畢恭畢敬與陳平安遞交了一枚木質官牌,操著一口大驪官話,略帶潯州一帶的鄉音,說是寺卿親自下令,讓自己負責來與陳先生對接,有事就與他招呼,隨叫隨到。除了官府木牌,還給了一隻篆刻「天」字的古樸劍匣,小巧玲瓏,不過巴掌大小,年輕官員自己則藏有「地」字匣,便於雙方飛劍傳信。


  年輕人名為荀趣,風神秀逸,是新科二甲進士出身。


  位於千步廊右側的南薰坊,衙門林立,鴻臚寺位居其一,與關翳然所在的工部衙署就是鄰居。


  陳平安看著那枚木質官牌,正面是鴻臚寺,序班。反面是朝恭官懸帶此牌,無牌者依律論罪,借者及借與者罪同,出京不用。


  一看字跡,就是那位天水趙氏家主的筆跡。事實上,通行一國大小官衙的戒石銘,也是出自趙氏家主之手。


  一開始陳平安還奇怪大驪朝廷,怎麼會派個鴻臚寺暫領京城寺廟修葺事務的小官,來自己這邊跟著,不管是年輕人所在衙門、官品、修士境界,其實都不合適。等到聽見年輕人的名字后,就明白了大驪朝廷藏在其中的心思,荀趣是大驪藩屬的地方寒族出身,關鍵是與自己的學生曹晴朗是相逢投緣的好友,曹晴朗當年來京參加會試之時,就曾與荀趣一起借宿京城寺廟,兩個窮光蛋,苦中作樂,讀書閑余,兩人經常逛那些書肆、文玩古董眾多的坊市,只看不買。


  曹晴朗在落魄山,對於一眾科舉同年和官場同僚,就只提到了荀趣,所以陳平安就記住了這位學生官場同年的名字。


  陳平安臉上多了些笑意,將那枚木質官牌還給荀趣,玩笑道:「過幾天等我得閑了,咱倆就一起去趟西琉璃廠,購買書籍和印章一事,肯定是鴻臚寺掏錢了,到時候你有早早相中的孤本善本、大家篆刻,就給我個眼神暗示,都買下,回頭我再送你,自然不算你假公濟私,中飽私囊。」


  荀趣輕輕點頭,懂了。難怪曹晴朗不讀死書,處處變通靈活,事事胸有成竹,原來都是跟他先生學的。


  不過這位陳先生,確實比自己想象中要平易近人多了。


  陳平安將那隻小劍匣收入袖中,說道:「荀序班,還真有件事需要你幫忙,送些山上邸報到宅子里,越多越好。」


  荀趣立即告辭,說自己這就忙去,陳先生約莫要等待一個時辰。


  陳平安點點頭,去了小巷,先與劉袈說之後就不要攔著那個鴻臚寺叫荀趣的年輕人,老修士自然沒有異議,只是個觀海境修士,攔起來沒啥成就感。


  陳平安到了師兄的宅子,沒有關門,在人云亦云樓挑了幾本書翻閱,耐心等著那個年輕人送來邸報。


  離著一個時辰,還差一炷香工夫的時候,一輛馬車停在小巷附近。荀趣下了馬車,走入小巷,在門口那邊輕輕喊了聲陳先生,手裡拿著個紙袋。陳平安來到門口,沒有邀請年輕官員進入宅子,荀趣看了眼院門,恭敬作揖離去。陳平安回了書樓,坐在一張儋州出產的黃花梨圈椅上,打開袋子,發現除了十幾封來自浩然天下不同宗門的山水邸報,還有大驪朝廷六部衙門的朝廷邸報。


  意遲巷和篪兒街,離著衙署眾多的南薰坊、科甲巷不算遠,荀趣來去一趟,約莫半個時辰,這就意味著這二十餘封邸報,是不到半個時辰內收集而來的,禮部統轄的山水邸報歸攏容易,但其餘就需要鴻臚寺去與七八個門禁森嚴的大衙署串門,至於主動送來朝廷邸報,是荀趣本人的建議,還是鴻臚寺卿的意思,陳平安猜測前者可能性更大,畢竟「不擔責」三字,是公門修行的頭等學問之一。


  陳平安翻閱那份山海宗邸報的時候,皺眉不已,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招惹了這座中土神洲大宗門,要說是上次被禮聖丟到那邊,被誤認為是一個擅闖宗門禁制的登徒子,然後就被記仇了?不像啊,那個喜歡抽旱煙的女子開山祖師納蘭先秀,瞧著挺好說話的,可最終第一個泄露自己名字的邸報,就是山海宗,多半是被阿良牽連了?還是因為師兄崔瀺早年傷了一位山海宗仙子的心,連帶著自己這個師弟,一併被看不順眼了?

  突然有一陣清風拂過,來到書樓內,書案上瞬間落下十二壇百花釀,封姨的嗓音在清風中響起:「跟文聖打了個賭,我願賭服輸,給你送來十二壇百花釀。」


  陳平安問道:「我先生離開火神廟了?」


  封姨答道:「走了,我幫忙送了文聖一段山水路程,到了東寶瓶洲西海濱。」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笑道:「封姨要是心疼酒水,只管帶回百花釀,就當是晚輩的謝禮。」


  封姨說道:「不用,我還有百來壇百花釀,不差這十二壇。」


  陳平安記下了,百來壇。


  更多心思,陳平安還是放在了那些官府邸報上,他趴在桌上,拿出先前那壺在火神廟已經打開的百花釀,一碟鹽水黃豆,看得津津有味。


  一個名叫李垂的陪都工部員外郎,精通水工,繪製出了一幅導瀆形勝圖,只是工程巨大,涉及數條大瀆附庸江河的改道,尚需朝廷派人實地勘驗。有官員提出洪州豫章郡的大木,如今京師貴戚需求太過,以至於偷盜巨木者,始終無法禁絕,官賊之間常有械鬥發生。藩屬黃庭國的鄆州地界,尋見了一條長達五十里的溪澗,尚未命名,水質絕佳若甘泉,經欽天監堪輿地士檢驗,極有可能是古蜀國的一處龍宮遺址所在。婺州繭簿山立,織機在去年末已達一千二百張,年產量三萬匹,朝廷是否可以重新考慮在此設置一座織羅院。禮部有個名叫王欽若的官員,提出統計匯總一國族譜、支譜,以及所有州郡縣祠堂的總祠、支祠和分祠。兵部有人建議裁撤一部分驛站,減少胥吏人數,避免冗官,並詳細闡述此舉利弊……


  翻完了邸報,陳平安都收入袖中,坐在圈椅上閉目養神,神凝於一,一粒芥子心神,開始巡遊小天地各大本命氣府。


  到了水府那邊,門口張貼著兩幅面容模糊的彩繪雨師門神,可以辨認出是一男一女,裡邊那些碧綠衣裳小人兒見著了陳平安,一個個無比雀躍,還有些醉醺醺的,是因為陳平安剛才喝過了一壺百花釀,水府之內,就又下了一場水運充沛的甘霖,陳平安與它們笑著打過招呼,看過了水府牆壁上的那幅大瀆水圖,點睛之神靈,愈來愈多,活靈活現,一尊尊彩繪壁畫,宛如神靈真身。當年在老龍城雲海之上,煉化水字印,後來擔任一洲南嶽女子山君的范峻茂親自幫忙護道,因為陳平安在煉化途中,無意間尋出了一件極其稀罕的水法「道統」,也就是這些綠衣童子們組成的文字,其實就是一篇極高妙的道訣,完全可以直接傳授給嫡傳弟子,作為一座山頭仙府的祖師堂傳承,以至於范峻茂當時還誤以為陳平安是什麼雨師轉世。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那口池塘旁邊,笑著與幾位個頭稍大的綠衣童子說道:「那會兒咱們就約好了,以後會送你們回埋河水神娘娘的碧游宮,結果拖了這麼久,你們別見怪,下次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我就送你們回家。」


  綠衣童子們既高興,又傷感。


  早年躋身龍門境之後,陳平安就將化外天魔交易過來的兩把上古遺劍,煉化為這處龍湫水塘的兩條蛟龍,而最早由水丹凝聚顯化的那條水運蛟龍,則被陳平安轉去煉為一顆水運驪珠,最終在這水府水字印、大瀆水圖之外,又形成了一個雙龍趕珠的龍池格局。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兩壇百花釀,擱放在龍湫品秩的池塘旁邊,揭開紅紙泥封,一黑一白兩條蛟龍,從水中探出頭顱,以龍汲水之姿開始飲酒,只是它們好像都不敢與陳平安這個主人對視。


  離開水府,陳平安去往山祠,將那些百花福地用來封酒的萬年土撒在山腳,用手輕輕夯實。


  山水相依,積水成淵蛟龍生,積土成山風雨興。這也是為何「宗」字頭的祖師堂嫡傳和譜牒仙師,都會盡量爭取湊足五行之屬本命物,地支一脈的十一位練氣士,更是人人如此,這幫修行路上從不憂愁神仙錢和天材地寶的天之驕子,最關鍵的某件本命物,還是半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寶。試想老龍城苻家,早年可謂富甲一洲,生財有道,辛苦積攢了數千年,才是三件半仙兵的家底。


  陳平安打算與客棧那邊的寧姚打聲招呼,就說今天自己就留在宅子這邊修行了,繞過書桌,來到門口,試探性喊道:「寧姚,聽得見嗎?」


  沒有寧姚的心聲言語回應。


  陳平安只好跑一趟客棧,只是剛走到宅子門口那邊,就聽見寧姚問道:「有事?」


  陳平安說道:「我今兒就先在這邊待著了,明早咱們再一起去看魚虹和周海鏡的擂台?」


  寧姚說沒有問題,陳平安突然想起,難道自己不在這邊待著,去了客棧就能留下了?有點小小的憂愁,乾脆就走到巷子里,去那座白玉道場找那對師徒閑聊幾句。少年趙端明剛剛運轉完一個大周天,正在練習那些辣眼睛的拳腳把式,老修士坐在蒲團上,陳平安蹲在一邊,跟少年要了一捧五香花生,劉袈問道:「怎麼跟鴻臚寺攀上關係了?」


  陳平安笑道:「我有個學生叫曹晴朗,聽說過吧?」


  劉袈想了想,道:「那個新科榜眼?」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曹晴朗與這個鴻臚寺荀序班是科場同年,一起進京參加春闈會試的時候認識的,關係不錯。」


  劉袈疑惑問道:「你那學生,怎的只是個榜眼,都不是狀元郎?」


  陳平安都懶得廢話,只是斜眼看這個老修士,丟了花生殼在地上。


  趙端明一邊呼喝一邊出拳,喊道:「師父,你是不知道,我聽爺爺說過,曹榜眼這一屆科舉,人才濟濟,文運鼎盛,別說是曹晴朗和楊爽這兩位榜眼、探花,就是二甲進士裡邊的前幾名茂林郎,擱在以往,拿個狀元都不難。」


  劉袈隨口道:「京城每三年就有一次春闈,不還是次次有一甲三名,沒什麼稀奇的。要我看啊,既然沒有撈到個狀元,還不如考個探花,還能與那個年紀最小的進士,兩人一同騎馬游京,出盡風頭。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楊爽是十八歲,另外那個小傢伙當時才十五歲?你學生曹晴朗那會兒多大歲數了?及冠了吧?」


  陳平安笑呵呵道:「劉老仙師今年貴庚?」


  劉袈撫須笑道:「我要是年少時參加科舉,騎馬探花,非我莫屬。」


  陳平安離開這座白玉道場后,少年和劉袈輕聲道:「師父,那個曹晴朗很厲害的,我爺爺私底下與禮部老友閑聊,專門提到過他,說經濟、武備兩事,曹晴朗是公認的考卷第一,兩位總裁官和十幾位房師,還特意湊一起閱卷了。」


  劉袈笑道:「廢話,我會不知道那個曹晴朗不簡單?師父就是故意膈應陳平安的,有了個裴錢當開山大弟子還不知足,還有個考中榜眼的得意學生,與我臭顯擺個什麼。」


  趙端明小心翼翼道:「師父,以後大晚上的時候,你老人家走夜路小心點啊。聽陳大哥說過,刑部趙侍郎就被掛樹上了。」


  老修士聽得眼皮子打戰,把一個京城侍郎丟樹上去掛著?劉袈納悶道:「刑部趙繇?他不是與陳平安的同鄉嗎,況且還是同一文脈的讀書人。關係很僵?不至於吧,先前聽你說,趙繇不是還主動來這邊找過陳平安?這在官場上可是很犯忌諱的事情。」


  趙端明點頭道:「是啊,他們看著關係不錯的,又有師叔跟師侄的那層關係,就跟咱倆與陳大哥一樣熟悉,所以師父你才要小心啊。」


  劉袈沒好氣道:「你早幹啥去了?」


  少年委屈道:「師父你方才妙語連珠,話裡帶話綿里藏針的,我聽得挺帶勁啊,不忍心打斷。」


  老修士瞥了眼蒲團旁邊的一地花生殼,微笑道:「端明啊,明兒你不是要跟曹酒鬼一起去看人打擂台嘛,捎上你陳大哥一起,幫忙佔個好地兒。」


  趙端明白眼道:「陳大哥哪裡需要我幫忙,人家自己就有塊刑部頒給供奉的無事牌。」


  老修士埋怨道:「好歹是份心意,這都不懂?虧你還是個官宦子弟,給雷劈傻了?」


  趙端明哦了一聲,繼續耍那套自學成才的武把式,不知道能否接下魚虹、周海鏡這樣的武學大宗師一拳半拳?

  第二天,火神廟附近,即將開始一場聲名遠播的山巔問拳。


  客棧老掌柜原本是想要與陳平安說一聲,讓他捎上自己閨女一起,免得被小毛賊或是浪蕩子惦念,只是不承想自家閨女竟然一大早就跑沒影了,多半是與那幾個朋友約好了,先去那邊逛集市,再早早佔據位置,老人只得作罷。


  這場問拳的消息,其實早一個月就傳遍京城街巷了,所以等到靠近火神廟時,原本只需要一炷香的路程,陳平安和寧姚走了足足小半個時辰。一路上人頭攢動,再加上在道路兩邊見縫插針的大小攤販,使得附近幾條通往火神廟後邊演武場的道路都越發擁堵,時不時有女子尖叫聲,或是丟了東西的驚慌失措,有那少年或是青壯腳步靈活,如游魚一般在人流中穿梭,不管是偷了老百姓的財物,還是在妙齡女子身上揩油,一經得手,轉瞬就不見了身影。


  寧姚開始後悔跟著陳平安來湊熱鬧了,實在是太嘈雜鬧騰了,就這麼點路程,光是那些個試圖靠近的登徒子,就被陳平安收拾了五六撥,其中一人,被陳平安笑眯眯拽住手腕,提拽得腳尖點地,立即疼得臉色慘白,陳平安鬆開手,一拍對方腦袋,後者一個暈頭轉向,立即帶人識趣滾遠,幾次過後,就再沒有人敢來佔便宜,這對年輕男女,是那練家子!


  路上有伙毛賊被幾個官府暗樁直接拿刀鞘狠狠砸在頭上,打得撲倒在地,額頭鮮血直流,一個個抱頭蹲地,最後乖乖交出一大堆錢袋,還有不少從女子身上摸來的香囊。其中有個上了歲數的官府衙役,似乎認識其中一個少年,將其拉到一邊,瞪了一眼,訓斥幾句,讓少年立即離開,其餘幾個,全部給一名屬下帶去了縣衙。


  魚虹,白髮蒼蒼,身材魁梧,這位舊朱熒王朝武夫,據說已經是一百五十歲的高齡,老當益壯,竟然在前些年破境躋身山巔。


  按照刑部事先給出的一條指定路線,老宗師從京城南邊一處拔地而起,御風落地,剎那之間就現身於火神廟後邊的廣場上,引來一陣陣震天響的喝彩。


  至於那個西南沿海藩屬小國出身的女大宗師周海鏡,暫時還沒有露面。


  在躋身山巔境之前,周海鏡寂寂無名,海邊漁民出身,好像是個魚市老闆的女兒。今年五十七歲,卻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面容,身材修長,傳聞相貌極好,今兒京城的功勛公卿子弟,幾乎都是奔著她來的,至於那個魚虹有什麼可看的,看老爺子的那一身腱子肉嗎?

  距離演武場不遠的一處,巷口停有一輛馬車,車廂內,有個年輕女子盤腿而坐,呼吸綿長,氣態沉穩。


  她手捏一塊花餅,名為拂手香,在京師是極為緊俏之物,一經拂拭,整天都會手有留香。


  一洲百國之物,匯聚大驪一城。


  為她駕車的車夫,是個相貌極其儒雅英俊的男子,身穿一件雪白長袍,腰懸一截青竹,背長劍綠珠。


  女子更換一手捏著那塊花餅,隔著一張帘子,她與外邊那位車夫輕聲笑道:「委屈蘇先生當這車夫了。」


  被周海鏡尊稱為蘇先生的駕車之人,正是東寶瓶洲中部藩屬松溪國的那位青竹劍仙,蘇琅。


  前不久蘇琅閉關結束,成功躋身了遠遊境,如今已經秘密擔任了大驪刑部的二等供奉,而且他與周海鏡早年結識在江湖中,對這個駐顏有術的女宗師,當然是有想法的,可惜一個有意,一個無心,這次周海鏡要在京城與魚虹問拳,蘇琅於公於私都要盡一盡半個地主之誼。


  周海鏡放下那塊花餅,再拿起一把梳妝鏡,左看右看,極其仔細,怎麼看,都是個惹人憐愛的漂亮女子,絕代佳人。


  然後她流露出一抹自怨自艾的神色,自己歲數真的不小了,仍是沒有心儀的男子,可惜美人妝罷,無君可問宜不宜。


  蘇琅說道:「不知道裴錢會不會趕過來觀戰?」


  一洲武評四大宗師,裴錢排第二,年紀最小,口碑最好。


  一身鵝黃衣裙的周海鏡搖搖頭,一邊往額頭上輕輕貼花黃,一邊說道:「多半會來的吧,不過她可能會隱匿身形,看得出來,裴錢是個不太喜歡虛名的人。」


  周海鏡瞥了眼腳邊的梳妝盒,微微皺眉,掙點嫁妝錢,真是不容易,還有好些得往頭上填呢。沒法子,機會難得,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事先與京城那些綢緞脂粉、髮釵首飾在內的各色店鋪,林林總總十幾家呢,都早早商量好了價格,要是違約,缺了任何一樣,事後可是都要賠一大筆錢的。


  蘇琅提醒道:「魚虹到了。」


  周海鏡忙不迭收拾妥當,起身彎腰掀起帘子,跳下馬車,滿身的珠光寶氣,不像是個即將要與人切磋的武夫,更像是個過慣了苦日子后驟然富貴的有錢女子,所以但凡是能夠擺闊的值錢物件,都一股腦兒往身上、頭上和手上穿戴。


  蘇琅忍住笑,看著確實很滑稽,可如果因此就覺得周海鏡拳腳軟綿,那就大錯特錯了。


  周海鏡沒有著急長掠身形去往演武場,而是在馬車旁停步,小心翼翼地扶了扶一支好似「探出懸崖」的金釵,說道:「別笑啊,蘇先生沒挨過苦日子,不曉得掙錢有多麼的不容易。」


  在離著演武場距離頗遠的一處酒樓屋頂上,少年趙端明伸手勒住一個男人的脖子,惱火道:「曹酒鬼?!這就是你所謂的近水樓台、風水寶地!?」


  早就從龍州窯務督造署返回京城陞官的曹耕心,拍了拍少年的胳膊,咳嗽道:「端明你一個修道之人,這麼點距離,不還是毫釐之差嘛,一樣看得真切分明。再說了,這兒視野開闊,你總得承認吧?鬆開鬆開,一不小心掐死朝廷命官,罪過可大了。」


  趙端明反而加重手上力道,怒道:「堂堂京城一部侍郎老爺,求爺爺告奶奶,結果就求來這麼個位置,先前是誰跟我在那兒拍胸脯震天響的,跟我鬧呢?!」


  曹耕心頭一歪,眼一翻,耷拉著腦袋。


  趙端明趕緊鬆開手,曹耕心立即挺直腰桿,摘下腰間那枚摩挲得鋥亮的酒葫蘆,灌了一口酒,伸長脖子,望向巷口馬車那邊的周海鏡,好個亭亭玉立。曹耕心視線稍稍往下,抹了一把嘴,眯起雙眼,伸出雙指,遠遠丈量一番,感慨道:「海鏡姐姐,名不虛傳,腿真長啊。」


  趙端明瞥了眼曹耕心,曹耕心咳嗽一聲:「端明啊,為人要正派些。」


  趙端明嗤笑道:「我聽二姨說,你當年才十歲出頭,就開始偷偷在意遲巷、篪兒街那邊販賣春宮圖冊了,呵,要是買不起,聽說還可以借閱,每天翻倍一個價。」


  曹耕心笑道:「那你二姨有沒有說過,當年她正是我屁股後頭的跟屁蟲之一,幫我走門串戶打掩護,她可是有分紅的,當年我們合夥做買賣,每次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之前,就會一起坐在關府牆根底下的青磚上,各自數錢,就你二姨眼睛最亮,吐口水點銀票、掂量銀錠金元寶的動作,比我都要嫻熟。」


  趙端明目瞪口呆,不能夠吧,印象中的二姨,那可是出了名的賢淑,是意遲巷屈指可數的大家閨秀,早年求親的人得踏破門檻了。


  不過趙端明也知道,其實多年來二姨心裡邊,始終偷偷藏著個酒鬼,然而發乎情止乎禮,有等於無。


  趙端明就想不明白了,二姨她們為何不喜歡那個袁正定那個書獃子,偏偏喜歡曹耕心這個打小就「惡貫滿盈,聲名狼藉」的傢伙?難道真是那「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糟心老話使然?少年曾經聽爺爺說過,意遲巷和篪兒街早年間很多長輩,防著每天不務正業的曹家小賊,就跟防賊一樣,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比曹耕心年紀稍長几歲的袁家嫡女,也就是袁正定的親姐姐,小時候不知怎麼惹到了曹耕心,結果那會兒才五六歲的曹耕心每天就去堵門,只要她出門,曹耕心就脫褲子。


  所以直到現在,還有同齡人喜歡稱呼曹耕心一聲曹賊。


  趙端明心聲問道:「你就不與我問問那個陳先生的事情?」


  曹耕心搖頭笑道:「問什麼問,意義何在?遙遙交心,哪怕一言不發,都勝過面對面的寒暄客套多矣。」


  趙端明點點頭,問了個意遲巷和篪兒街都很好奇的問題:「曹酒鬼,你年紀不小了,怎麼還打光棍,我二姨她們說你可能是因為不喜歡女子,所以遲遲沒有娶親。」


  曹耕心氣得一拍膝蓋,道:「好傢夥,我就說為什麼我爹娘隔三岔五就與我說些古怪言語,我爹那脾氣,何等君子作風,都開始暗示我可以多去去青樓喝花酒了,原來是你二姨在內的這些碎嘴婆姨,得不到我這個有情郎的身心,就背地裡這麼糟踐我啊。我也就是年紀大了,不然非得褲子一脫,光腚兒追著她們罵。」


  趙端明嬉笑道:「曹酒鬼你就算脫了褲子,咱也未必瞧得見什麼啊。」


  曹耕心感慨道:「如今的意遲巷和篪兒街,就沒有我小時候那麼有趣了。」


  然後曹耕心摸了摸少年的腦袋,道:「未忘靈鷲舊姻緣,贏得今生圓轉。你還小,不會懂的。」


  曹耕心突然轉身面朝遠處,拎起酒葫蘆,一座屋脊上,有青衫男子笑著提了提手中的朱紅酒葫蘆。


  原來是陳平安發現在地面上真就別想看什麼問拳切磋了,不少人都是直接從家中帶著板凳、扛著椅子來的,只好無所謂會不會泄露「神仙」身份,與寧姚一閃而逝,來到了當下這處視野開闊的屋頂。


  那個周海鏡,身姿婀娜,不急不緩走向演武場,手中還拿著一壺山上的仙家酒釀,她邊走邊喝。


  寧姚有些奇怪,這位即將與人問拳的女大宗師,是不是過於花枝招展了?


  陳平安只覺得大開眼界,竟然還能這麼掙錢?自己學都學不來。


  周海鏡的衣裙,髮釵、脂粉、手釧、酒水……她就像一塊移動的金字招牌,幫著招徠生意。


  果不其然,人流當中不斷有商鋪大聲宣揚,周大宗師身上的某某物件,來自某某鋪子。


  火神廟演武場,擱置了一處仙家的螺螄道場,若是只看道場中人,對峙雙方,在凡夫俗子眼中,身形小如芥子,所幸靠著長春宮在內的幾座鏡花水月,一道道水幕矗立在四周,纖毫畢現,有一處山上的鏡花水月,故意在周海鏡的髮髻和衣裙上停留許久,別處的鏡花水月,就有意無意對準她的妝容、耳墜。


  一些個在京城酒樓混飯吃的說書先生,尤其鄭重其事,不斷提筆記錄,之後兩位武學大宗師的一招一式,可都是未來一顆顆落袋的真金白銀。


  周海鏡將那酒壺往地上一摔,滋味真是一般,她還得裝出如飲頭等醇酒的模樣,比干架累多了,然後她腳尖一點,搖曳生姿,落在演武場中,嫣然一笑,抱拳朗聲道:「周海鏡見過魚老前輩。」


  魚虹抱拳還禮。


  寧姚問道:「這場問拳,勝負如何?」


  陳平安笑道:「只就目前看來,還是周海鏡勝算更大,雙方九境的武學底子打得差不多,但是周海鏡有分生死的心氣。撇開各自的殺手鐧不談,勝算大致六四開吧,魚虹是奔著贏拳而來,周海鏡是奔著殺人而去。其實到了他們這個武學高度,爭來爭去,就是爭個心態了,拳意得其法,誰更身前無人。」


  寧姚問道:「如果對上你,他們能扛幾拳?」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是喝酒。


  寧姚說道:「問你話呢。」


  陳平安只得老老實實答道:「真要存心早點分勝負,就一拳的事情。」


  抿了一口酒,陳平安看著演武場那邊的對峙,又道:「不過真要對上我,哪怕事先清楚身份,他們倆都願意試試看的,所以我還是不如曹慈,如果他們倆的對手是曹慈,哪怕他們心氣再高,對自己的武學造詣、武道底子再自負,都別談什麼身前無人了,他們就跟身前杵著個山嶽、城池差不多,問拳只求切磋,不敢奢望求勝。」


  寧姚又問道:「如果是裴錢的九境呢?」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撇開師徒關係不談的話,三五拳分勝負,十拳之內分生死。」


  「假設宋長鏡要與你問拳?」


  「目前我肯定輸,至於怎麼個輸法,沒打過,就不好說。」


  陳平安突然說道:「來了兩個北俱蘆洲的外鄉人。」


  都是陳平安認識他們、他們不認識陳平安的高人。


  北俱蘆洲,女武夫,綉娘。另外那個男修士,曾經與她在砥礪山打過一架。


  寧姚看了眼那個男子,說道:「此人之前的地仙兩境,貪多求全嚼不爛,雜而不精,高度有限。哪怕躋身了玉璞境,之後瓶頸還是比較大。」


  陳平安雙手籠袖,懷捧酒葫蘆,輕聲道:「野修出身,沒法子的事情。只能是老天爺給什麼就收什麼,生怕錯過半點。」


  像宋續、韓晝錦那撥人,修行一途,就不是一般的幸運了,比「宗」字頭的祖師堂嫡傳都要誇張很多。自身資質根骨、天賦悟性,已是絕佳,每一位練氣士,五行之屬本命物的煉化,和幾座儲君之山氣府的開闢,都極其講究,契合各自命理。人人天賦異稟,且人人身懷仙家重寶,加上一眾傳道之人,皆是各懷神通的山巔高人,居高臨下,指點迷津,修行一途,自然事半功倍。一般譜牒仙師,也不過只敢說自己少走彎路,而這撥大驪精心栽培的修道天才,卻是半點彎路都沒走,又有一場場兇險的戰事砥礪,道心打磨得亦是趨近無瑕,無論是與人捉對廝殺,還是聯手斬首殺敵,都經驗豐富,故而行事老練,道心穩固。


  只要他們穩紮穩打,一步步熬到了上五境,在這東寶瓶洲山上,註定人人大放異彩。


  一旦補足最後一位,十二位聯手,百年之內,就類似一座大驪行走的仿白玉京,說不定都有機會磨死一個飛升境大修士,不過當然是南光照之流的飛升境。而道號青秘的那種飛升境,地支一脈即便能贏,還是難殺。


  陳平安的出現,先後三場交手,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更像是那個「補缺」,幫助地支一脈修士修補各自道心的最後那點瑕疵。


  陳平安指了指那周海鏡腰間懸佩的香囊,解釋道:「這個香囊,多半是她自己的物品了,跟生意沒關係。因為按照她那個藩屬國海邊漁民的習俗,當女子懸佩一隻綉燕子紋的『花信期』絹香囊時,就是嫁為人婦,以示身心皆有所屬。」


  寧姚點點頭:「這個風俗挺有意思的。」


  陳平安小聲道:「我其實想著以後哪天,逛過了中土神洲和青冥天下,就親自撰寫一部類似《山海補志》的書,專門介紹各地的風土人情,事無巨細,寫個幾百萬字,鴻篇巨製,不賣山上,專門做山下市井生意,夾雜些個道聽途說而來的山水故事,估計比什麼志怪小說都強,薄利多銷,細水流長。」


  寧姚抬起下巴,點了點那個一身脂粉氣的女武夫:「你們可以合夥做買賣。」


  陳平安笑道:「那就算了,我都不稀罕看這場問拳。」


  陳平安挪了挪位置,別好養劍葫在腰間,後仰倒去,腦袋擱在寧姚腿上,說道:「打完了再告訴我,帶你去下館子。」


  閉上眼睛,陳平安竟然真的開始打盹,就此睡去。


  宋集薪離開陪都藩邸,先走了一趟仿白玉京。


  之後陪都先分別飛劍傳信大驪皇宮和禮部,然後宋集薪乘坐一條邊軍渡船,趕赴京城。


  按照大驪律例,藩王入京,可不是什麼隨便的事,正因為宋睦在藩王當中最具權柄,對他的限制更多,何況如今的大驪陪都與京城,隱約都有了南北對峙之勢。


  渡船北去途中,收了一封來自大驪皇帝的回信,讓宋睦率領那幾條山嶽渡船,一起去往蠻荒天下,與皇叔匯合。


  其實這道密旨,皇帝陛下就一個意思,你宋睦不得擅自入京。


  宋集薪得了這份密信后,只當沒有看到,繼續北去京城,藩王宋睦,不宜入京,但是當兒子的,卻不得不走這一遭,就算與陳平安徹底撕破臉,宋集薪都要攔阻那個最壞的結果出現。


  他身邊站著婢女稚圭,她問道:「真要如此?你小心還沒跟陳平安翻臉,就與那個皇帝陛下反目了。」


  宋集薪點點頭,眼神堅毅道:「總有些事情,讓人別無選擇。」


  青冥天下,大玄都觀。


  有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雙手扒在外牆頭,只探出顆腦袋,雙腳懸空,伸長脖子往裡邊張望。


  一個老道士憑空出現在牆內,笑呵呵道:「別瞧了,撿不著屎吃,你要真想吃,倒是有熱乎的,我帶你去吃現成的?」


  畢竟還有些剛剛修行的小道童,所以自家道觀裡邊,茅廁還是有的,就不知道夠不夠這個客人吃飽了。


  貴客登門,必須禮數周到。


  年輕道士搖搖頭,「算了吧,我這會兒不餓。」


  一個大玄都觀的老觀主。


  一個白玉京的三掌教。


  雙方見面聊天,一貫就是這般仙氣縹緲。


  孫道長問道:「既然不忙正事,你來這裡作甚?」


  陸沉嬉皮笑臉道:「你猜?」


  孫道長一本正經道:「我不猜。」


  陸沉說道:「我這不是瞧著這邊動靜有點大,就立馬跑過來好與白也和老觀主道賀嘛。」


  孫道長皺眉道:「你就一直沒去天外天?余斗死翹翹了,這都不管?」


  陸沉笑嘻嘻不說話。


  孫道長捻須笑道:「既然是這樣,那就扯平了,玄都觀和白玉京,誰都不用與誰道賀。」


  作為道觀看門人的女冠春暉,直到這一刻,才察覺到這位三掌教的存在,她走出道觀,來到街上,沉聲道:「滾下來!」


  陸沉轉過頭:「偏不。」


  孫道長心聲示意她不用理睬這塊蘸了狗屎的牛皮糖。


  陸沉感慨道:「只是溫養出第一把飛劍,就有這等氣象,萬年以來獨一份,不愧是白也。」


  孫道長笑眯眯道:「你也可以啊,咱哥倆啥交情了,只要你願意散道,我就破例一回,覥著個臉去白玉京幫你護道,就陸沉老弟你這份資質,轉世投胎當個劍修,還不是信手拈來的事情,到時候天雷滾滾,幾座天下都聽得著,說不定直接把那周密嚇死都有可能。」


  「不至於不至於。」


  「試試看試試看。」


  「算了算了。」


  「如此不豪氣?我心目中那個豪邁無雙的陸沉老弟,死哪裡去了?」


  「呸呸呸,沒死沒死,無事無事。」


  「春暉,來,有個王八蛋敢朝道觀里吐口水,砍死他!」


  「春暉姐姐,別來別來,我這就收回那口唾沫!」


  依舊有一道劍光閃過,被陸沉隨意收入袖中,抖了抖袖子,笑道:「都有點像是定情信物了……又來!還來……」


  老道長讓那女冠回了,陸沉繼續趴在牆頭上,笑問道:「白也那把飛劍的名字,想好了沒有?要不要我幫忙?」


  孫道長搖搖頭:「就別沒話找話了。」


  今兒要不是閑著沒事,反正不罵白不罵,他也不會來見這傢伙。


  陸沉笑問道:「孫老哥,有一事小弟始終想不明白,你當年到底咋想的,一把太白仙劍,說送就送了,你就這麼不稀罕十四境?」


  其實早年,二師兄余斗,都做好了離開白玉京廝殺一場的準備,極有可能是要與這位老觀主各自仗劍去往天外分生死了。


  孫道長嗤笑一聲。


  陸沉抱拳告辭。


  老觀主孫懷中,道家劍仙一脈的領頭人,既是道士,也是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


  白也,浩然天下的人間最得意,曾經手持太白,劍開黃河洞天,事實上卻不是劍修。


  如今白也,終於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修了。


  劍氣長城遺址。


  劍修一生痴絕處,無夢到此登城頭。


  一向孑然一身的左右,如今身邊就像多出了兩個跟班,魏晉,仙人境劍修,曹峻,元嬰境瓶頸劍修。


  三人在城頭上邊,隔著一段距離,各自修行。


  城頭上的大小兩座茅屋,早就都沒了,只是好像也沒誰想要恢復這個場景。


  來此遊歷的浩然修士,越來越多。


  人人都得了師門長輩的提醒,而且還是反覆叮囑的那種,所以沒誰敢靠近那三位劍修,其實就是不敢靠近那個左右。


  老大劍仙早年丟給了魏晉一部劍譜,好像只等魏晉重返劍氣長城。


  曹峻心湖當中,昔年滿湖枯荷,如今萬點青蓮。


  曹峻練劍閑暇時,就經常與坐鎮此地的儒家聖賢,借取來自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打發光陰。


  曹峻今天與風雪廟那位大劍仙閑聊:「要是早來了這邊練劍,憑我的資質,能夠取得幾份機緣?」


  魏晉喝著酒,道:「資質是其次的,更看心性契合與否。」


  在曹峻看來,堂堂大劍仙,東寶瓶洲劍道第一人,在這邊得了一部劍譜,還鄉后練劍,結果竟然差點把自己練出個跌境,魏晉也算個天才了。


  按照左先生的說法,魏晉研習劍譜,其實就等同於一場問劍,要是換成曹峻去翻閱那部劍譜,倒是無妨,反正看不懂,學不會,因為問劍的資格都沒有。


  曹峻當時就有些疑惑,左先生就不順便多學一門劍術?


  左右的回答很簡單,劍譜品秩很高,但是他不需要。


  今天左右突然站起身,眯眼遠眺。


  在極其遙遠的南方。


  阿良拉著野修青秘,已經深入蠻荒天下的腹地,從頭到尾卻是一架都沒打。


  這一天,阿良突然說道:「馮雪濤,你可以回了。」


  馮雪濤默不作聲。之前是不情不願給拽來這裡的,別說走,就算是跑,只要能跑得掉,早跑回浩然天下躲起來了。


  如今也沒想著真要跟著阿良做出什麼鑿穿蠻荒的壯舉,就只是沒那麼想走而已,只要性命無憂,儘可能往南多走幾步。


  哪怕跌一境,只要能夠活著返回浩然,好像就都沒什麼。


  阿良呸了一聲,沒浪費,將唾沫吐在了自己手心,捋過額頭和鬢角,道:「不走?好傢夥,蹭吃蹭喝上癮了?滾吧,別留在這邊拖我後腿。」


  馮雪濤說道:「我好歹是個飛升境,自保總不難吧?」


  阿良收斂神色,搖搖頭:「想錯了,你的敵人,不是蠻荒天下的大妖,是我,所以很難。」


  馮雪濤一臉愕然。


  阿良環顧四周,道:「等會兒我傾力出劍,沒個輕重的,擔心會誤傷你,你這不是拖我後腿是什麼?快點滾蛋。」


  馮雪濤輕聲問道:「真不用我幫忙?」


  阿良笑道:「你覺得自己打得過左右了?接下來這一場架,連我阿良都需要喊個幫手,你捫心自問,能做什麼?」


  馮雪濤無言以對,抱拳告辭,沒有說什麼,瞬間遠遁離去數百里。


  只剩下一人在原地的阿良,雙臂環胸,微笑道:「老大劍仙一走,那咱倆就更加責無旁貸了。是不是,左右?」


  一把飛劍,名為飲者,遠遊天外多年。


  一南一北,兩位浩然天下的劍修。


  天下劍道最高者,阿良。


  天下劍術最高者,左右。


  即將聯手出劍。


  等到那個拖後腿的傢伙總算走遠了,意態憊懶的阿良,打了個哈欠,漸漸收斂神色,從咫尺物當中取出四把借來的長劍,分別懸佩腰兩側,然後阿良一個屈膝微蹲,目視前方,伸手握住其中一把長劍的劍柄。


  剎那之間,方圓千里之內,山河大地瞬間破碎,長劍尚未出鞘,就有一份舉世無雙的浩然劍意,瀰漫天地間。


  寧姚說道:「這個周海鏡,打得挺好看。」


  一會兒拳若折柳,一會兒手似持花,身形翩躚若彩雲飄搖。


  在寧姚看來,武夫打架,你一拳我一腳的,其實要比練氣士山上鬥法更精彩,至於劍修問劍,其實很無趣。


  相較於出拳花俏、身姿迅捷的周海鏡,魚虹的拳腳就顯得大開大合,拳意雄渾,罡氣如數條蛟龍盤旋四周,幾次與周海鏡近身搭手,都有斬獲,已經打碎女宗師的手釧和數支髮釵,觀戰之人,尤其是那些在意遲巷和篪兒街抬不起頭的公卿子弟,瞧見周海鏡一記腳背兇狠砸中魚虹肋部,勢大力沉,踹得魚虹在演武場中瞬間橫移出去十數丈,一時間人人拍案叫絕,大聲喝彩。


  魚虹站定身形,隨手拍了拍衣衫,臉頰處出現一道血槽,緩緩滲出鮮血,是先前被周海鏡一記手刀划抹而過帶出的小傷,這個年輕婆姨,手真黑,先前手刀,氣勢如虹,看似直斬脖頸,皆是假象,殺手鐧,是她那大拇指的一摳,試圖將魚虹的一顆眼珠子挖出來。魚虹當時也無猶豫,一腳踹向周海鏡的腹部,後者為了卸去勁道,免得被一腳踩穿身軀,不得不後撤一步,不然這次換手,魚虹就等於是用一顆眼珠的代價,打殺一位山巔境武夫了。


  陳平安還在閉目養神,聽音辨拳,對於躋身歸真一層的止境武夫而言,半點不難,與寧姚輕聲解釋道:「周海鏡是在釣魚,不到半炷香的工夫,故意使用了六種不同的拳理,十七拳招,都是從旁人那邊學來的,勝在拳招奇巧,輸在拳意淺薄,駁雜有餘,厚重不足,因為都不是周海鏡自己的真正拳法,她處處不與魚虹分出氣力的高低,再加上方才的那記手刀,多半是想讓魚虹心中不斷加深個印象,『周海鏡是一個女武夫』。我猜等到魚虹第一次換氣之時,就是周海鏡與他分勝負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就是她以重傷換魚虹的命。」


  寧姚疑惑道:「雙方有仇?」


  陳平安想了想,道:「不好說,有些武痴就是單純喜歡拳分生死,以此砥礪武道。」


  比如自家落魄山的那位老廚子。


  周海鏡手中攥住幾顆寶珠,輕輕發力,咯吱作響,之前被魚虹拳罡波及,手釧斷了繩線,大半珠子散落在地。


  她嫣然一笑,道:「魚老前輩的老腰,老當益壯啊,難怪開枝散葉,多子多孫,這趟來京路上,聽說那箇舊朱熒王朝,你們魚姓武夫,威風八面,拳鎮半國。」 看客們哄然大笑。


  魚虹微微皺眉道:「武夫技擊,少說廢話。」


  周海鏡抬起手,鬆開拳頭,幾顆珠子被捏為一團齏粉,隨風飄散四方。


  她高高抱拳,笑道:「可以視為一味藥材,延年益壽,女子可以當作脂粉敷臉。」


  老娘這句話,店鋪得加錢。


  魚虹隱約有幾分怒容:「武夫切磋,不是兒戲,周海鏡,你在武學一道,破境太過順遂,以至於如此不尊重武道,今天老夫就教你如何當個純粹武夫!」


  周海鏡拍了拍手掌:「別教我如何當個女人就行。」


  口哨聲此起彼伏。


  魚虹冷笑道:「口齒伶俐,還當什麼純粹武夫?!接下來老夫就不與你客氣了,若是不小心打沒了你的山巔境,記得別怨天尤人,是你自找的。」


  寧姚笑了笑,彎曲手指,輕輕一敲某人的額頭。


  陳平安無奈道:「我又不是馬苦玄,跟人打架,尤其是問拳,極少聊天的。」


  周海鏡故作驚恐狀,拍了拍心口,晃晃悠悠。


  瞧見了這一幕風情,台下不知多少浪蕩漢和登徒子嗷嗷叫。


  另外那處屋頂,趙端明突然望向一處,少年大為震驚,扯了扯曹耕心的袖子,心聲說道:「曹酒鬼,陛下和皇後娘娘都來了,魚虹和周姐姐好大的面子啊,足可光宗耀祖了,果然還是學拳好啊,咱們練氣士打架,哪裡能讓陛下多看幾眼。」


  曹耕心看也不看少年視線所及的地方,只是目不轉睛盯著螺螄道場裡邊的精彩問拳,周姐姐先前站著不動的時候,腿就已經很顯長,與人問拳之時,英姿颯爽,一記鞭腿,曹耕心都恨不得推開魚老爺子,讓自己去硬扛一腿,他提醒少年道:「管好眼睛,不該看的,能夠忍住不看,就是修心。」


  趙端明收回視線,氣笑道:「你有本事就管好嘴,別喝酒。」


  曹耕心抿了口酒水,笑眯眯道:「我就是要用酒水堵住嘴巴啊,喝酒微醺視線矇矓,霧裡看花美人更美。」


  一對儀態雍容的年輕夫婦,身邊跟著個小姑娘,三人剛剛落座演武場外邊一處酒樓的靠窗位置,桌上擺了些瓜果點心,鄰近幾張桌子,自然都是施展了障眼法的大驪皇室供奉,主桌三人,正是皇帝宋和,皇后余勉,地支一脈的兵家修士余瑜。身為皇子殿下的宋續反而沒有現身。


  酒樓並沒有清場趕人。


  少女歲數的余瑜,在上柱國余氏家族裡邊輩分不低,要比余勉高出一個輩分,所以皇後娘娘若是回家省親,見了少女,都得喊她一聲小姨。而在大驪之外的東寶瓶洲諸國,按照朝廷律例,皇後幾乎是無法回家省親的,只是大驪宋氏在這類事情上一向寬鬆,不管是當年南簪返回豫章郡,還是余勉兩次出宮去往意遲巷,禮部都無異議。


  余瑜正當著皇帝陛下的面偷酒,偷了一壺又一壺,偷完了那幾壺滋味淺淡卻勝在餘味綿長的長春宮酒釀,少女就開始盯上隔壁桌的那幾罐仙家茶葉,當差的,不能飲酒,喝的卻是一等一的好茶。


  寧姚說道:「你猜錯了。周海鏡好像沒有想著與魚虹分生死,出手還是很有分寸的,難道是她已經清楚自己會成為地支一脈最後那位修士?」


  雙方這場問拳,竟然打了足足兩炷香,將近小半個時辰,最終周海鏡拳輸一招,問拳雙方,誰都沒有身負重傷。


  魚虹抱拳,禮敬四方。


  周海鏡伸手覆住臉頰,朝地面吐出一口血水,惹人憐惜。


  方才她被魚虹一拳砸中臉頰,身形踉蹌時再被魚虹一肘輕敲後背心。


  若是下了狠手,周海鏡不死也要跌境。


  周海鏡露出一個笑臉:「等我養完傷后,能否再與魚老前輩討教一二。」


  事先砸鍋賣鐵,與蘇琅借了不少神仙錢,押注自己會輸,當然得大賺一筆!

  魚虹點頭道:「隨意。」


  陳平安坐起身,眯起眼,看著那個對勝負渾然不在意的女武夫,與寧姚心聲道:「大致可以確定了,周海鏡與魚虹有生死大仇,可能是只殺一個魚虹,猶不解恨。」


  陳平安猛然間轉頭望向昔年倒懸山、蛟龍溝方向,臉色微白。


  寧姚問道:「蠻荒天下是有誰出手了?阿良?左右?」


  因為合道劍氣長城和被蠻荒天下大道壓勝的雙重關係,陳平安察覺到一絲端倪。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兩人聯手。」


  寧姚根本無須思量什麼,直截了當說道:「你能不能大致確定戰場方位?我可以仗劍開天幕,先回五彩天下,再趕去蠻荒那處戰場。」


  不過寧姚很清楚,自己就算趕得及,其實一樣未必幫得上忙,一旦托月山的謀划早就包括了自己,說不定還會幫倒忙。


  陳平安搖搖頭,突然笑了起來:「我們要相信阿良和師兄。」


  阿良和左右的聯袂出劍。


  大概就像是一場……老大劍仙陳清都的出城廝殺、傾力出劍吧。


  為人間彌補一樁大遺憾。


  一場蠻荒天下精心布置的圍殺。


  山河破碎,大地翻裂,靈氣紊亂,一眾伏殺隱匿者無所遁形。


  率先現身的蠻荒大妖,是文海周密的開山大弟子,新王座之一的劍仙綬臣,獨目,背劍匣,藏六劍,一身翠綠法袍束蕉煉。


  綬臣是戰事落幕後,蠻荒天下最新的兩位飛升境劍修之一,另外一位,則是一舉躋身天下共主的斐然。


  綬臣神色凝重,哪怕自己這一方佔盡天時地利人和,都沒有絲毫掉以輕心,綬臣望向那個腰間懸佩四劍的阿良,這一架,誰都有可能身死道消。


  緊隨綬臣之後現身的,是托月山一位仙人境女大妖,化名新妝,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與阿良是多年舊識了,仙人境瓶頸,身為陣師,身處小天地大陣之內,她的戰力完全可以視為一位飛升境修士。


  兩人腳下現出一座大陣,形若一黑一白陰陽兩魚互糾在一起,綬臣和新妝剛好站在陰陽魚頭頂,懸空身形,隨陣旋轉。


  大陣極簡,只是一陰一陽雙魚圖,不作更多模樣。但是那份大道氣息,卻極其幽玄浩大,好似天地間大道至簡的正宗法統。


  新妝幽幽嘆息一聲,看著那個明明最知道天高地厚,偏要一線南下深入蠻荒腹地的男人,輕聲道:「阿良,你不該如此挑釁一座天下的。」


  在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的萬年對峙中,飛升境大妖難以被斬殺,飛升境劍修更是難死。


  阿良左手邊,兩百里之外,一隻腳踩飛劍、肩扛長棍的搬山老猿,以術法神通壓下腳下一座山頭,使其不至於被阿良的劍意崩碎。


  這隻真名朱厭的舊王座大妖,獰笑道:「你這狗日的,既然活膩歪了,爺爺今兒就送你一程,去與那董三更做個伴兒。可惜不是十四境,不然爺爺功勞更大。」


  阿良右邊數百里之外,是一隻眉發、法袍皆白的飛升境大妖官巷,也是新王座之一,已經施展神通,將一條數百里江河擰轉再銜接,最終拘押為一張袖珍蒲團。


  官巷與那阿良朗聲笑道:「阿良老弟,風采不減當年啊,只是這一次好像很難再被你溜走了,不然到時可以幫我捎句話給隱官大人,之前議事我說的那件事,依舊作準。」


  這是勸說那位年輕隱官轉投蠻荒,娶了他家那小女娃兒,再毫無懸念地成為新王座之一,名次註定極高,官巷願意主動讓賢,讓其成為一家之主。如今官巷一脈所轄山河版圖,已經完全不亞於浩然天下的一洲山河,有朝一日,等到陳平安躋身了十四境劍修,說不定都能與斐然共分天下。


  阿良遙遙豎起一根中指。


  這個官巷老兒,比老瞎子還沒眼力見兒,自己與陳平安,誰相貌更英俊,沒點數?

  大妖官巷抬起一手,從身邊拘押了一縷劍意,縈繞指尖,竟有電閃雷鳴的異象發生。


  更遠處,有一騎,雲中策馬,披掛金甲,持槍,面覆甲,不見真實容貌,腰間懸挂兩枚小巧玲瓏的流星錘,一鮮紅一漆黑。


  道號碩人的妖族女修柔荑,站在這一騎身邊,她身材修長,作道門女冠模樣,頭戴魚尾冠,身穿黃紫道袍,手捧一支拂塵,身後有一輪圓月寶相。


  這兩位雖然都是仙人境修為,但不管是在避暑行宮還是中土文廟,都被列為必殺的對象,獲此殊榮的妖族修士,連同綬臣,只有三位。


  阿良環顧四周,兩眼無神,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鬱悶言語:「慘兮兮,貌似今天的陣仗輸給了白也半籌,真是教人捶胸頓足,痛心疾首。」


  扶搖洲圍殺白也一役,王座大妖茫茫多,一隻手都數不過來,而且全部都是蠻荒天下的舊王座,沒有半點水分的。


  果然從十四境跌境后,就要被看不起。


  當初於玄老兒「升天」之前,都專程與自己陰陽怪氣一句:「阿良老弟,莫要傷心,你就當咱倆境界互換,不虧,等我合道成功,記得來天上道賀,我一定做成那年少時心心念念的壯舉,煉化銀河做酒釀,好酒管夠。」


  暫時現身戰場的蠻荒頂尖戰力,就只有眼中這六位了。


  天下搬山之屬的老祖師,朱厭,飛升境巔峰,在舊王座當中,這頭搬山老祖的戰力其實都算出眾的。


  湊合。


  綬臣,新晉飛升境劍修。


  還行。


  畢竟還年輕,屬於飛升境劍修裡邊資歷最淺的晚輩,練劍天賦再好,依然彌補不了境界打熬不夠的缺陷。


  官巷,位列新王座的飛升境大妖,算是劍氣長城的老仇人了。


  更是阿良的老熟人了,老傢伙除了嗓門大,言語風趣,其他的,好像都不太行。


  托月山新妝,是一位陣師,不過拳腳功夫相當不俗,完全可以視為一位止境武夫。


  至於那個雲中策馬的金甲騎士,其大道根腳,極其隱晦,連甲子帳都沒有記錄,別說大妖真名,連個化名都沒有。


  女冠柔荑,傳聞她是舊王座黃鸞的山上道侶,實則卻是黃鸞斬卻三屍的大道餘孽,半化外天魔之姿,若是撇開她那些層出不窮的法寶,戰力不算太高,就是極其難殺。大妖黃鸞被周密吃掉之後,諸多秘寶都被登天之前的周密丟給了柔荑,算是物歸原主。


  這三個湊一堆,戰力勉強可以視為兩位飛升境修士吧。


  所以阿良當下眼中,大致就只有五飛升而已。


  阿良輕輕以腳尖摩挲地面,拇指抵住劍柄,長劍出鞘些許,低頭瞥了眼那幾把借來的長劍,微笑道:「不能夠,放心,絕對不會委屈了你們。」


  要殺阿良,尤其當他是一個正兒八經開始佩劍的劍修時,絕對不會只有這麼點。


  不是說紙面上的大妖數量不夠,而是今天主持圍殺之局的真正主心骨,綬臣?那就差了太多意思。


  早年那趟獨自遠遊蠻荒,他的屁股後頭就跟著一連串的飛升境大妖。


  先前阿良是故意走到了那座隱秘大陣的邊緣,才停步不前,讓山澤野修馮雪濤獨自返回劍氣長城。


  一個最怕死最惜命的野修,能夠跟隨自己走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尤其是當馮雪濤覺得可以試著留下,阿良覺得足夠了。


  當然得讓馮雪濤好好活著,回了浩然天下,替我阿良多多吹噓這一場大戰的驚天地泣鬼神啊。


  「都別藏藏掖掖了,只是看人打架多沒意思,不如親身下場賭命。」


  當阿良推劍出鞘寸余時,更大範圍的方圓三千里之內,悉數山崩地裂,塵土遮天蔽日,一切流水被細密劍意攪碎,再無半點水運可言,無窮盡的碎水與灰塵攪合在一起,三千里山河版圖之內,就像下了一場急促的泥漿暴雨。雨幕中劍意縱橫交錯,大地之上溝壑密布,再無一座山峰、一條溪澗、一株草木,皆在瞬間化作齏粉。就連搬山老祖先前護住的腳下那座山頭,都已徹底崩碎。


  朱厭揮動長棍,劃出一圈圈弧線,驅散四周洶湧而至的劍意。


  這個狗日的阿良,虧得不是十四境劍修了。


  圍殺白也一役,這位搬山老祖還是心有餘悸。


  幸虧當時的十四境白也,不是劍修。


  大陣旋轉,懸停在黑白兩條游魚之上的綬臣和新妝,倒是無須施展術法,自有一座陣法幫忙磨損那份劍意,大陣與劍意撞擊在一起,竟是激蕩起一陣陣琉璃色的光陰漣漪。


  綬臣眯眼端詳那份劍意的流散軌跡,片刻后搖搖頭,找不出半點劍道瑕疵。


  劍修最大的依仗,本是一劍破萬法的極致殺力,管你什麼修道之人,什麼神通萬千,只管一劍破之。


  但是劍修,很難兼顧個人的卓絕殺力和戰場的大範圍殺傷,這也是為何不擅長與人廝殺的吳承霈,單憑那把被避暑行宮列為甲等的本命飛劍,僅僅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卻能夠成為蠻荒天下大妖務必及早斬殺的首選。


  世間事難以兩全其美。


  天生就適宜戰場的劍修和本命飛劍,往往不擅長相互問劍之間的廝殺,而一位劍修在山巔戰場上,即便劍氣極多,劍意極重,可是事有利弊,好處是不懼包圍,弊端就是一著不慎,就會被對敵的山巔修士抓住破綻,以大道推衍之術,尋出某個大道缺漏。


  而阿良就是一個很大的例外。


  無論是捉對廝殺,還是身陷被圍殺的境地。


  這個弔兒郎當的浩然劍修,一個最不像讀書人的劍客,都近乎無敵手。


  所謂的「近乎」,還是因為之前有那老大劍仙坐鎮城頭,白玉京有那被譽為真無敵的道老二多了四把仙劍之一的道藏。


  太白,萬法,道藏,天真。


  山巔公認一事,這四把曾經斬落遠古大妖、神靈無數的仙劍,只要被阿良得其一,或是被阿良取得一把品秩接近的趁手佩劍,其難殺程度,便不輸人間最得意的白也。


  大妖官巷大笑一聲,腳下那張蒲團砰然崩裂開來,撞碎劍意。


  金甲騎士微微攥緊手中那桿長槍,身上所披掛的古老甲胄,熠熠光輝。


  坐騎輕輕踩踏虛空,馬蹄之下,一圈圈水紋向四面八方蕩漾而去。


  騎士以心聲問道:「需要這麼多人參與圍殺嗎?斐然是想要圍點打援?」


  「人?」柔荑笑了笑,繼續搖晃手中那柄拂塵,一次次打散方圓數里之內的劍意餘韻,確實麻煩,方圓千里之內,處處是悄然流轉的沛然劍意,己方的攻伐法寶、術法神通、縮地山河和某些遁術,施展起來都會很麻煩,而且越發容易露出蛛絲馬跡。即便如此,依舊暫時沒有誰願意當那出頭鳥,率先施展搬山倒海、更換小天地的大神通,將這份劍意轉移到別地。


  不承想一個人的劍意傾瀉天地間,竟然都能按斤兩算了,而且是那數百斤、千餘斤?


  真是半點道理都不講了。


  柔荑身邊這一騎,屬於橫空出世,連她都不清楚對方的大道傳承,後者與阿良在戰場上沒有正面交鋒的經歷,至多是先前那場劍氣長城的攻守戰,遠遠觀戰,見過阿良的從天而降,以及之後與劉叉的那場氣勢磅礴的問劍。


  她只得耐心解釋道:「打贏或是擊退阿良,跟留住或是斬殺阿良,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不是誰都能與道老二相互換拳的。阿良有兩件事,最讓山巔修士忌憚,一件是不怕圍殺,擅長單挑一群。再就是,至今為止,還沒有人知道他的那把本命飛劍,到底有何神通。」


  說到這裡,柔荑瞥了眼遠處一個方向,輕聲道:「至於托月山有無圍點打援的打算,可能吧。」


  阿良突然撤掉先前那個即將拔劍出鞘的姿勢,一個輕輕蹦跳,金雞獨立,抖了抖腿,換腿再抖。


  十指交錯,橫在胸前,雙手腕臂如水花起伏。


  金甲騎士悶聲道:「這副德行,實在惹人厭。」


  柔荑笑道:「習慣就好。」


  等到真的打起來,就會顧不上了。


  果不其然,又有兩撥幕後人在遙遠處,先後現出蹤跡。


  一個拄拐杖的消瘦老者,臉頰凹陷,這位十四境大修士是蠻荒天下英靈殿的開闢者。


  這位天外來客,在之前的大戰中都未現身,直到兩座天下對峙議事,他才現身托月山,十分姍姍來遲了。


  按照避暑行宮和文廟的秘錄記載,當年道祖騎牛過關,多半就是奔著他去的,這個老傢伙自然不敢與道祖切磋道法,就躲去了天外,最終放棄了躋身十五境的一線機會,等於無形中為後來的文海周密讓出一條通天道路。


  飛升境劍修,如今蠻荒天下名義上的主人,斐然。


  斐然與師兄切韻,正是這位老者的嫡傳,只不過斐然是切韻代師收徒,所以之前始終不曾見過這位師尊。


  托月山大祖的離開,其實是一場散道。得到最大饋贈的,就是被周密寄予厚望的斐然,綬臣、周清高之流。


  玉璞境女劍修,流白,她身穿一件名為魚尾洞天的仙兵法袍。


  另外一處,是蕭愻和好友張祿。


  十四境劍修蕭愻,她盤腿懸空,雙手扯住羊角辮兒,像是在看戲,大劍仙張祿正在飲酒。


  這兩位劍修,其實早年在劍氣長城,都與阿良關係很好。


  蕭愻板著臉說道:「死在別人手上,太虧,不如被我打死。」


  張祿默不作聲,只是喝酒。這位大劍仙如今所喝酒水,都是蕭愻從浩然天下帶來的,可惜種類還是遠遠不夠,尤其沒有那中土神洲「宗」字頭仙家的仙家酒釀。


  料峭春風,蕭瑟秋風,都能吹得酒醒。


  可事實上,最能解酒的,還是人間糟心事,想醉太難醒酒易。


  一個趨於十四境圓滿的老不死,好像有個極其古老的道號,寓意極大,「初升」。


  老傢伙真是個人才,竟然會給自己取這麼個響噹噹的道號。


  一個凝聚一座天下氣運的飛升境劍修,跟寧丫頭差不多,都是板上釘釘的未來十四境,前提當然是今天這場架,斐然能活下來。


  一個煉化了整座英靈殿的十四境劍修,你說你蕭愻到底圖個什麼,至於這麼跟老大劍仙慪氣嗎?身為劍修,卻走一條煉化天地合道十四境的旁門左道。其實以蕭愻的資質根骨,只要願意等著,是完全無須如此的。只不過蕭愻做事情,一向喜歡意氣用事,不管天不管地,甚至不管死活,只求一個痛快。那麼浩然天下越是太平無事,她在劍氣長城就越是不痛快。如果蕭愻不是被左右拖住,浩然天下可能至少要多丟掉一個洲,比如那個西北流霞洲。


  一個曾是酒桌好友的劍氣長城大劍仙。朋友歸朋友,戰場是戰場,生死各自負。


  至於那個玉璞境小姑娘……乖乖作壁上觀就可以了。


  流白其實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會被拉來參與這場圍殺,但這是那位老祖和斐然的意思。


  不過今天置身戰場,流白並無半點懼意,劍心穩固,對那個讓蠻荒天下極為頭疼的阿良,她唯有敬重。


  只有某人,才會讓她只是看一眼,就如臨大敵,幾乎要心魔作祟。


  張祿懷捧空酒罈,笑道:「一直不曾親眼見識過阿良的那把本命飛劍,當年與人合夥灌醉阿良,也沒能套出飛劍的名字,這傢伙每次喝完酒,只要酒桌上有女子,他都要左腳踩右腳,可偏偏次次都不吐不倒,還能與女子說些掏心窩的話,美其名曰酒後吐真言。」


  蕭愻點點頭,雙臂環胸,冷笑道:「就是奔著他那把本命飛劍來的,不然我才懶得趕過來湊熱鬧。」


  張祿好奇道:「當年我問過阿良,打不打得過董三更,阿良只嬉皮笑臉說『打不過,怎麼可能打得過董老兒』。」


  蕭愻猶豫了一下,說道:「除了陳清都,可能沒有人知道阿良的劍道到底有多高。」


  大戰一觸即發,陣法之中,綬臣以心聲提醒道:「新妝,小心阿良第一個殺你,從頭到尾就盯著你殺,所以你務必保命,最大程度拖延時間。」


  修道之人,最煩哪種練氣士?陣師。


  狹義上的陣師,類似地支一脈的韓晝錦。歸根結底,還是顛倒天時,佔據地利,贏取人和。


  而廣義上的陣師,每一位坐鎮小天地的聖人,其實都算。比如陳平安,因為飛劍籠中雀的緣故,也能算。


  新妝點點頭。


  雖說她就是誘餌,但是就怕被阿良得手太快。


  如果圍殺一般的飛升境修士,哪裡會有這樣的擔憂,需要擔心誘餌被太快吃掉?


  那個老者笑問道:「今天的阿良,好像跟你們說的不太一樣,同樣是一人單挑一群的境地,今天卻沒幾句騷話怪話嘛。」


  斐然點頭道:「這樣的阿良,會很可怕。」


  身陷包圍圈中的阿良,環顧四周,點點頭,比較滿意,這還差不多。


  這等陣仗,這個排場,其實要勝過扶搖洲一役了。


  來了兩個十四境不說,今天的劍修還多啊。


  不枉費自己喊來左右助陣。


  哪怕是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阿良依舊極少與人配合出劍。


  左右亦是。


  亞聖一脈的阿良,文聖一脈的左右,卻是最要好的那種朋友,哪怕有了那場三四之爭,依然不改。


  阿良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氣。


  天河洗甲兵,最適宜煉劍。


  今天這場問劍,確實無須自己如何言語,反正劍修一切道理,只在劍上。


  從蠻荒天下最北端的劍氣長城遺址,拖曳出了一條長線。


  劍氣之盛,跨越了約莫小半座蠻荒天下的山河,這條劍光依舊凝聚不散。


  就像在半座天下,架起了一座劍氣長橋。


  城頭那邊,曹峻目瞪口呆,極目遠眺,窮盡眼力,還是遠遠看不到那條長線的盡頭所在。


  大概這就是……劍切天下?

  曹峻直到瞪得眼睛發酸,才收回視線,揉了揉眼睛,忍不住轉頭問道:「魏晉,你要是躋身了飛升境,做得到嗎?」


  「當然做不到。」魏晉毫不猶豫說道,「左先生的劍術,已經位於頂點,未來劍術能夠超越今天左先生之人,只有躋身下一境的左先生。」


  魏晉突然說道:「收斂心神,方才你的劍心,其實有一絲的流散。」


  曹峻愣了一下,滿臉驚駭神色,如果不是魏晉出聲提醒,他只會渾然不覺。曹峻迅速心神巡視小天地,仔細勘驗心境,這才發現心相之中,萬點青蓮,有一小片蓮花出現了傾斜,曹峻立即正襟危坐,將其一棵棵「扳正」。


  魏晉等到曹峻歸攏道心,這才出聲說道:「你的練劍資質確實不錯,這麼快就能收回那一縷心神,一般劍修,哪怕得了旁人提醒,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出現這份瑕疵,左先生願意教你劍術,不是沒有理由的。」


  曹峻氣笑道:「魏大劍仙,你就不知道早點提醒?」


  魏晉搖頭道:「你又不是剛剛登山修行,旁人護道不是攙扶,而是為他人指明道路,使其不至於走岔,誤入歧途。」


  曹峻嘆了口氣:「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是聽著就是讓人彆扭。」


  魏晉笑道:「年紀比我大不少,境界比我低兩個,再來聽這種話,當然彆扭了。」


  曹峻覺得劍氣長城的風氣,歪了。


  來此遊歷的練氣士,以中土神洲和皚皚洲的居多,一個眼界最高,一個兜里有閑錢。


  左右化虹遠遊蠻荒天下,連曹峻這位元嬰境劍修都要瞠目結舌,這些練氣士,當然只會更加心神震撼,一個個在城頭上停步不前,呆若木雞。


  突然有人笑言。


  「暫時還是無法與道老二分生死,果然還得繼續破境。」


  「左右能否躋身十四境,陸芝能否躋身飛升境,都是值得期待的事情。」


  曹峻轉頭望去,是個出身道門的地仙修士,大言不慚得無以復加了。


  中年男子,長髯道袍,頭戴遠遊冠,腳踩一雙白雲履,背了一把木劍。


  不過這份仙風道骨,騙騙山下俗子和下五境練氣士是沒問題的,在曹大爺這邊,還是省省吧。


  曹峻笑呵呵道:「這位道長,聽你口氣,能跟白玉京那位真無敵掰掰手腕子?」


  那位道長撫須眯眼而笑:「那就借曹劍仙的吉言。」


  曹峻同時以心聲問道:「魏晉,該不會是個裝模作樣的世外高人吧?」


  魏晉答道:「只看得出是位元嬰境修士,不過你還是言語小心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曹峻就放心了,話聽一半,風雪廟大劍仙,哪怕遇到個飛升境,都不至於看走眼。


  除非是一種情況,就是符籙於玄、龍虎山趙天籟、趴地峰火龍真人,這幾個刻意藏掖氣象,但恰好這幾位老飛升行走山外,都是光明正大的風格,不喜歡施展障眼法。


  總不能被自己碰到個十四境?不能夠!


  曹峻抱拳,嘖嘖道:「幸會幸會。」


  中年道士看了眼分坐兩邊的魏晉和曹峻,微笑道:「志不強毅,意不慷慨,滯於俗,困於情,如何能夠求個人間安排處,想必頗難登堂入室,得份劍仙大風流啊。」


  魏晉一笑置之。


  自己的那道情關,反正早已路人皆知。被一個雲遊四方的不知名道人隨口說破,也無須惱羞成怒。


  曹峻氣笑道:「這位道長,是在教我練劍?怎的,道長也是位劍修?」


  「我算哪門子的劍修,對劍道一竅不通,只是隔岸觀火,勉強看個熱鬧。」


  中年道士笑著搖頭,並未繼續言語,只是挑選了兩人之間的城頭,輕輕躍上,盤腿而坐。


  哪裡哪裡,只是認了兩個便宜外甥,可惜倆傢伙,只說讀書一事,確實比陳平安差遠了,故而只聽得出一層言下之意,卻連「志不強毅,意不慷慨」一語出自一篇《戒外甥書》都忘了。


  這趟遠遊蠻荒,沒什麼大事,散散心,看看風景,再就是找那個管著劍氣長城牢獄的老聾兒算賬,只是他躲藏得比較好,先前自己有過一番推衍,遊歷了幾個地方,竟然都沒能將他揪出來。


  沒辦法,畢竟不是在青冥天下,大道演化一事,障礙太多,實在不行,就走趟金翠城好了,找鄭居中問問看。


  這位白帝城城主,先前在中土文廟留了個口信,讓自己得空,可以去金翠城做客,已是極有誠意了。


  他以心聲笑道:「魏大劍仙,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既然手握一部傳自宗垣的劍譜,為何至今還未能獲得那幾份盤桓不去的古老劍意,如果我是宗垣,就會對你這個老大劍仙親自幫忙選取的繼承人,有點失望了。」


  魏晉沉聲道:「敢問前輩名諱!」


  吳霜降微笑道:「不值一提,你就當我是隱官大人的舅舅好了。」


  魏晉一頭霧水。


  青冥天下。


  有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盤腿坐在一片雲海上,一路隨雲飄蕩,喝過了酒,隨手丟了酒壺。


  漢子身邊站著個雙手負后的少年,美姿儀,頭戴虎頭帽,就有點滑稽了。


  如果沒有這頂帽子,姿容氣度,彷彿要一人佔盡「謫仙」二字。


  漢子站起身,伸了伸懶腰,舒展筋骨,十指交纏,擰轉身體,然後莫名其妙就是一拳,遞向前方極遠處。


  拳撼白玉京!

  打完就跑。


  漢子伸手環住虎頭帽少年的脖子,拖曳而走,少年雙臂環胸,兩腳離地,如橫躺在地,氣定神閑。


  敢與白玉京遞拳的,敢這麼對待白也的,唯有摯友劉十六。


  蠻荒天下,戰場之上。


  一場幾乎分不清誰圍殺誰的大戰,正式開啟。


  在早年那把佩劍斷折之後,阿良就只是一直懸佩竹刀,去了青冥天下的天外天,與道老二對敵,也不用劍。


  今天阿良卻是雙手握住劍柄,緩緩拔劍出鞘,選擇一種從未有過的雙手持劍姿態對敵。


  劍修與劍,不受天地拘束,皆不作鞘中囚。


  這個身材矮小的漢子,一個喜歡自稱劍客的男人,只是雙手各持一劍,還未真正出劍,四周天地間就有無數條由劍意凝聚而成的凌厲飛劍。


  就像一場氣勢恢宏的大道顯化,方圓三千里的異鄉山河,飛劍萬萬千。


  參與圍殺的蠻荒大妖,人人有份,需要各自面對一座劍陣。


  無數飛劍,來去無蹤,亂起亂落,縱橫交錯,亂斬亂殺。


  阿良雙膝微屈,雙臂攤開,手持雙劍,輕聲道:「夜幕。」


  原本白晝光景的山河萬里,如獲敕令,劍修寥寥二字,便讓天地為之變色,剎那之間,天地昏暗,漆黑一片。


  雷震,火起,急湍,彗星。


  四份劍道所化的壯觀劍光,同時驟然亮起於夜幕中。


  雷電交織,雪白璀璨。火焰長龍,鮮紅似血。江河滾走,碧綠幽幽。彗星拖曳,劃破長空。


  就像一位劍修,只因為劍道太高,彷彿能夠同時以劍駕馭四尊神靈,就等於擁有一種了不可理喻的本命神通。


  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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