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登高拖虛舟》:太上宗主
第307章 《登高拖虛舟》:太上宗主
一條名為翻墨的龍舟渡船,在正陽山邊緣地界,撤去障眼法,緩緩北歸。
渡船這邊,落魄山眾人紛紛落下身形。
唯獨隋右邊沒有登船,她選擇獨自御劍遠遊。
泓下和沛湘依舊站在一起,一個走江成功的化蛟水裔,一位狐國之主,都是山澤精怪出身,如今又都在蓮藕福地修行,而且每次霽色峰議事,總覺得與眾人格格不入,所以顯得雙方相依為命,哪怕沒什麼可聊的,也會不由自主站在一起。至於先前沛湘的那份破境契機,誰都看在眼裡,誰也沒當回事,甚至連沛湘自己都不覺得有什麼值得說道的,畢竟就算她明兒就躋身了玉璞境,又能如何呢?
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后,正與夫子種秋談笑風生。
小米粒手持行山杖,圍繞著裴錢嘰嘰喳喳,說著自己那會兒陪著小師兄一起御風懸停,她跟在田地里安營紮寨的一根蘿蔔差不多,紋絲不動,穩當得很,從頭到尾,連毛毛雨大小的緊張,都是絕對沒有的。
陳靈均又開始發揮某種玄之又玄的本命神通,與那個化名於倒懸的玉璞境老劍修稱兄道弟,雙方聊得極其投緣。
一個說自己在北嶽地界和北俱蘆洲,都很吃得開,報他的名號,喝酒不用花錢。
一個說自己在流霞洲和皚皚洲,也算薄有名聲,只是比起景清老弟,難免遜色。
至於那位尚未被自家老爺娶過門的山主夫人,陳靈均在寧姚登船時,離著距離稍遠,就幾個行雲流水的滑步,如一尾游魚穿過人群,雙手抱拳,畢恭畢敬,一揖到底,屁股撅得老高,正要開口言語,結果挨了崔東山一腳,當場摔了個狗吃屎,陳靈均趴在地上乾脆就不起身了,大聲喊道:「景清拜見山主夫人。」
寧姚無奈道:「起來說話。」
陳靈均脫口而出:「回山主夫人的話,地上涼快。」
男兒膝下有黃金,越跪越有。
早年有裴錢在劍氣長城寧府門口的珠玉在前,寧姚勉強還算適應落魄山的門風。
其實在陳平安那邊,她聽過不少關於這個青衣小童的事迹。
每當說起陳靈均的時候,寧姚甚至能從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中,看到一座不缺好酒的江湖。
可能陳靈均自己都不知道,他走過的江湖,彌補了年輕山主心中不少的缺憾。好像在陳平安只是擦肩路過的別處江湖裡,雖然沒有親身走過,但是總算看見過,那裡有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快意恩仇。
青衣小童剛剛起身,那隻大白鵝作勢抬腳又要踢。
陳靈均擺出一個守勢的雙手拳架,崔東山收腳轉身,驀然再轉身又要出拳,陳靈均立即一個蹦跳挪步,雙掌行雲流水劃出一個拳樁。最後兩人對視一眼,各自點頭,同時站定,抬起袖子,氣沉丹田。高手過招,如此文斗,比武鬥更兇險,殺人於無形,學問比天大。
姜尚真獨自站在一旁,憑欄而立,崔東山來到他身邊,踮起腳尖,趴在欄杆上,問道:「打算回了?」
姜尚真點頭道:「韋瀅當宗主沒問題,卻未必懂得掙大錢,再者他也不宜對我的雲窟福地指手畫腳,所以需要我親自出面,按著很多人的腦袋,手把手教他們如何彎腰撿錢。在這之後,等到落魄山下宗選址完畢,我打算走一趟劍氣長城遺址,有些舊賬得算一算。」
當下這條龍舟渡船,唯獨少了一位落魄山山主。
姜尚真轉頭瞥了眼正陽山的輪廓,道:「山主還是太客氣了。擱我,就把那本賬簿公之於眾,再讓竹皇擺事實講道理,好好說清楚,為何要將護山供奉除名。」
崔東山嘿嘿笑道:「算是咱們這位搬山老祖自己憑本事掙來的下場。比起夏遠翠這撥喜歡當縮頭烏龜的老劍仙,還是要更加有英雄氣概,輸就輸,死就死,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姜尚真扯了扯嘴角:「在一洲山河橫行無忌,造孽千年,明裡暗裡,山上山下,手上至少幾千條人命,偏偏有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瞧見了今天死得轟轟烈烈,便豎起大拇指,將其視為豪傑了。如果我沒有記錯,觀禮仙家當中,早年在袁真頁手上吃過悶虧和大苦頭的,可不止一兩個門派。」
崔東山還是嬉皮笑臉:「周首席,你這麼聊可就沒勁了啊,什麼叫看熱鬧,就是瓊枝峰那些不得不委身於達官顯貴的年輕女修,熬不過去,只能等死,熬過去了,就要眼巴巴等著看別人的熱鬧。」
姜尚真懶洋洋道:「幫人夜中打燈籠,雨中撐傘,到頭來只被嫌棄燈火不亮堂,埋怨雨水濕了鞋。」
崔東山雙手籠袖:「你得這麼想,沒有這些人心,強者何必奮起?」
人生路上,真正的過失,錯過和失去的,不是擦肩而過的機緣,不是失之交臂的貴人,而是那些原本有機會改正的錯誤。
姜尚真笑著點頭:「這個道理,說得足可讓我這種老人的心境,枯木逢春,重返美少年。」
崔東山隨口說道:「除了先生家鄉,槐黃縣城之外,其實還有兩個好地方,堪稱神仙窟、金玉叢林。」
姜尚真好奇道:「還有這麼個說法?」
崔東山說道:「青冥天下,一個大王朝的京畿之地,湧現了一大撥號稱五陵少年的修道天才,其中最著名的,就有被白玉京視為米賊的王原籙,另外那個同樣躋身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其實也是出自那邊。至於蠻荒天下,劉叉的開山大弟子背篋,還有兩個托月山百劍仙,以及幾個年輕更小的,雖不是劍修,但修行資質都很好,都是從一個小地方走出來的。」
姜尚真問道:「是有人在幕後篡改天時,有意為之?」
崔東山搖搖頭:「這種容易遭天譴的事情,人力不可為,至多是從旁牽引幾分,順勢添油,裁剪燈芯,誰都休想憑空造就這等局面。」
姜尚真問道:「咱們山主,走了又回去,打算做什麼?」
崔東山眨眨眼,姜尚真轉過身,開始在手心寫字,崔東山亦是如此作為,等到兩人攤開手掌,握在一起,兩人哈哈大笑,心有靈犀一點通,英雄所見略同。
兩人都寫了四個字:太上宗主。
劍頂祖師堂蕩然一空,一座仙人背劍峰盡碎,雨腳峰換了一座山頂,幾座新舊諸峰的藩屬小山頭被連根拔掉,一宗千里私家山河,山水氣數混亂不堪。
秋令山的消暑湖,此刻水位矮如溪澗,滿月峰被開出了一條山洞道路,瓊枝峰既挨了曹峻三劍,又像被米裕霞光劍氣沖洗了一遍,水龍峰精心飼養的水裔,被那隻龍王簍鎮壓得當下還在瑟瑟發抖,撥雲峰那把鎮山之寶的古鏡先前被人隨意撥轉,就像孩子手裡邊的一隻撥浪鼓,雲聚雲散,使得一座撥雲峰,時而是昏暗夜幕,時而是明亮白晝……
正陽山諸峰劍修,攔阻劉羨陽登山問劍,死人不多,但是受傷之人多達數十人,心氣墜落谷底。
供奉元白叛出對雪峰,轉投中嶽山君晉青,公然乘船重回故里。
被視為「寶瓶洲小魏晉」「李摶景第二」的吳提京不知所終,據說茱萸峰田婉那邊收到了一封信,吳提京這個逆徒,在信上對師父竹皇破口大罵,罵其不配劍修身份,以後師徒二人再有相逢,還是師徒名分,不過由他吳提京來當師父,竹皇當弟子。
大驪京城禮部侍郎董湖,反正都不用糾結什麼登山不登山了,提筆書寫一封密信,輕輕吹了吹墨汁,他這一手楷體既規矩,又別有幾分寫意風采,故而早年在大驪官場和文壇有那「神似綉虎筆鋒」美譽,確實是怎麼看都賞心悅目,董湖與禮部衙門尚書大人稟明情況后,老侍郎無事一身輕,下令渡船北去,人與渡船皆悠哉白雲中。
魏晉即將離開渡船之際,余蕙亭問道:「魏師叔是要去見那位年輕隱官?」
魏晉搖搖頭:「不見,這人酒品太差,見他沒什麼好事。」
當年在劍氣長城,酒鋪賣酒,就他魏晉買酒被坑錢最多。
余蕙亭卻心知肚明,心高氣傲的魏師叔如果沒有把那位隱官當朋友,是絕不會說這種話的。
一場原本恭賀搬山老祖躋身上五境的慶典,就這麼慘淡收場,宗主竹皇依舊是親自收拾殘局,再爛的攤子,好歹還是個攤子,還是個即將開創下宗的「宗」字頭仙家。
竹皇抱拳,禮敬四方天地和諸峰觀禮客人,洒然笑道:「慶典取消,今天讓諸位白跑一趟,正陽山事後必有回禮和補償。」
瓊枝峰峰主冷綺得了宗主授意,讓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趕緊撤掉了所有案幾。
竹皇收起視線,以心聲與一眾峰主言語道:「就此離開正陽山的客人,誰都不要阻攔,不可有任何不滿情緒,不能有半句冒犯言語,就是裝,也要給我裝出一份笑臉來。晏掌律,你派人去諸峰山頭,盯著所有送客之人,一經發現,違者一律當場剔除金玉譜牒,如果有客人願意留在正陽山,你們就派人好好款待,牢記這份香火情,患難之交,不過如此,必須珍惜。」
竹皇施展望氣術神通,看著一線峰之外的群山氣象,雖是潦草不堪、元氣大傷,但竹皇依舊沒有心灰意冷,反而猶有心情與身邊幾位各懷心思的老劍仙打趣道:「可惜慶典還沒有開始,就被陳山主和劉劍仙各自登山問劍。不然咱們收取的賀禮,多少能夠補上些窟窿,之後縫補山水,不至於拆東牆補西牆,太過焦頭爛額,不得不從下宗選址的款項中挪用錢財。」
夏遠翠喟然長嘆一聲,這個師侄,確實心性了得,事到如今,言語還能如此雲淡風輕,這位正陽山輩分最高的滿月峰老祖,一時間竟然收斂了幾分陰幽心思,大敵已去,若是那落魄山當真能夠就此收手作罷,那滿月峰是不是要與竹皇的一線峰摒棄前嫌、精誠合作?
財神爺陶煙波欲言又止。
晏礎滿臉遮掩不住的驚喜,因為竹皇這句話,是與自己對視笑言,而不是與那秋令山的陶財神爺。
顯而易見,原本風光無限的秋令山,是註定要江河日下了。
樹倒猢猻散,人走茶涼。
留下的客人,寥寥無幾。
一條條觀禮渡船如山中飛雀,紛紛掠空遠遊,正陽山這處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竹皇正色道:「剛好藉此機會,趁著這會兒供奉客卿都人齊,我們進行第二場議事。」
晏礎立即以掌律祖師的身份,板著臉揮手道:「閑雜人等,都趕緊下山去,就留在停劍閣那邊,不要隨意走動,回頭聽候祖師堂命令。」
竹皇笑道:「既然袁真頁已經被除名,那麼正陽山的護山供奉一職,就暫時空懸好了,陶煙波,你意下如何?」
關於護山千年的袁真頁,竹皇依舊只說除名,不談生死。
陶煙波慘然道:「宗主,遭此劫難,秋令山難辭其咎,我自願卸任職務,閉門思過一甲子。」
大勢已去,此時掙扎只會犯眾怒,連累整座秋令山被梟雄心性的宗主竹皇大為記恨。
竹皇盯著陶煙波,緩緩道:「那就由晏掌律轉任此職。秋令山從今天起封山百年,以後秋令山一脈劍修的下山歷練,都要聽從一線峰祖師堂安排,不可有異議,勞煩陶劍仙回山之後,好好安撫人心。夏師伯德高望重,在此危難之際,只好勞煩師伯出山,暫緩練劍修行一事,擔任祖師堂掌律。」
夏遠翠撫須沉吟道:「只好如此了。」
晏礎雖然心有不舍,本以為能夠以掌律祖師身份兼任財神爺,不過能夠管著未來上下兩宗的錢財,還是有賺。
陶煙波聞言勃然大怒,封山百年,一線峰全盤接管所有秋令山劍修?!你竹皇是要以鈍刀子割肉的法子,對秋令山劍修一脈數峰勢力趕盡殺絕嗎?
一旦封禁秋令山長達百年,本脈劍修,尤其是年輕兩輩弟子,不都得一個個人心思變,學那青霧峰,一個個去往別峰修行?
添磚加瓦,你推我搡,各有苦衷為難,牆倒眾人推,傻子都會。
竹皇說道:「陶煙波,你有異議?」
陶煙波臉色陰晴不定,瞥了眼竹皇腰間懸挂的那枚玉牌,最終還是搖搖頭。
雖然是一場祖師堂議事,但是竹皇分明根本不給任何人說個「不」字的機會,沒有了祖師堂的劍頂,竹皇今天就是一言堂。
竹皇轉頭笑望向那個茱萸峰女祖師,說道:「田婉,你職責不變,依舊管著三塊:鏡花水月、山水邸報、山門情報。」
田婉神色慌張,顫聲道:「宗主,正因為茱萸峰諜報有誤,才使得咱們對那兩位年輕人掉以輕心,田婉百死難贖此罪,願意與陶祖師一樣,就此閉門思過。」
竹皇笑了笑,搖搖頭,拒絕了田婉的請辭。
他當然知道這個娘們很不對勁。
竹皇甚至篤定她與落魄山,要麼極有淵源,要麼達成了某個盟約,但是沒辦法,這是正陽山必須付出的代價,是一線峰和他竹皇,不得不向那個陳山主雙手奉上的一份誠意。
晏礎瞬間心弦緊繃起來,再不敢計較什麼兼任不兼任了。畢竟水龍峰才是一直手握諜報大權的山頭。
田婉這個臭婆娘,哪壺不開提哪壺。
至於那茱萸峰,別說什麼嫡傳,平時連個雜役弟子都沒有,歷來只有田婉一人在那邊幽居修行,這不明擺著是往水龍峰潑髒水?
竹皇心情複雜,這位宗主的心境,遠遠沒有表面上那麼氣定神閑,事實上早已疲憊不堪,再有半點風吹草動,饒是竹皇,都要覺得獨木難支了。
水落石出,人心顯露,一覽無餘。都不用去看停劍閣那邊各峰嫡傳的茫然失措,惶恐不安,只說劍頂這邊,不是蠢笨的酒囊飯袋,就是聰明人的各懷鬼胎,再不然就是袖手旁觀、選擇明哲保身的牆頭草。竹皇心中沒來由苦笑不已,莫不是老話說得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竹皇視野快速掠過各處,試圖找出那人的蹤跡。
竹皇敢斷言,那個人此刻一定就在山中某處。
滿月峰那處臨崖而建的觀景亭內,雲林姜氏兄妹二人,依舊留下。
匾額是黑底金字的孤雲亭,兩側亭柱懸楹聯,內容頗長。
晨起開門雪滿山,目送鶴唳松風裡,歲月拋身外,心月本來圓。
暮歸醉夢落樵聲,君語白日飛升法,花木供真賞,焚香聽雨中。
亭內姜笙疑惑道:「如此一來,正陽山還有臉開創下宗?」
那個當宗主的竹皇,簡直就是個臉皮厚如城牆的主兒,算是讓姜笙大開眼界了。
東寶瓶洲一洲山上修士,山下各大世族豪閥,可都瞧見了這一幕,畢竟鏡花水月關得太遲。
何況聽說文廟已經解禁山水邸報,正陽山至多在今天管得住別人的眼睛,可管不住別人的嘴。
有儒家君子身份的姜山點頭道:「當然。」
竹皇其實是一個極有城府和韌性的宗主,這種人無論在哪裡修行,都會如魚得水,好像只要不被人打殺,給他抓住了一兩根稻草,就能重新登頂。
聽到大哥這兩個字,姜笙此刻震驚不已,好像比親眼看見劉羨陽一場場問劍、一路登頂,更覺荒誕不經。
姜山說道:「下宗的建立毫無懸念,連同正陽山上宗,無非是一同重蹈覆轍,變成之前數百年的光景,彷彿被李摶景一人踩在頭上,壓得死活喘不過氣來。當然,正陽山這次形勢更加險峻,因為落魄山不是風雷園,不止一個劍仙,何況兩位山主,陳平安和李摶景都是劍仙,可是行事風格大不一樣。」
姜山放眼望去,一座正陽山的人心,雲雨聚散琉璃脆,散若飄絮脆脆碎,幾場問劍之後,確實不堪一擊。
韋諒所謂的拆解,其實精髓就是「切割」二字。
姜山笑道:「通過巡狩使曹枰,與大驪朝廷和大驪邊軍做出一定區分,意義重大。再通過極有可能會轉去書簡湖修行的元白,讓中嶽晉青和真境宗圍困選址舊朱熒境內的正陽山下宗。南嶽儲君采芝山,雍江水神,咱們家附近的那條錢塘江風水洞老蛟,都各自做出了選擇。要想做成這些,需要落魄山那位年輕山主耗費很多的山上香火情,動用暗中培養起來的人脈,還有貨真價實的利益交換。」
「這只是第一步。」
姜山娓娓道來:「第二步,是針對正陽山內部的,將撥雲峰、翩躚峰這些劍修,所有之前經常在一線峰祖師堂率先表明立場的劍仙,與永遠一屁股坐到議事結束的同門分開來,讓一盤散沙更散,最重要的還是藏在這其中的後手,比如讓正陽山上宗和未來的下宗,從今天起就開始產生不可彌合的分裂。」
「如果換成我是那個落魄山年輕隱官,問劍結束,離開之後,就有第四步,表面上看似放任正陽山不管,等於給了大驪朝廷一個面子,為雙方各自留下台階。只在暗處聯手中嶽和真境宗,全力針對正陽山那座下宗,很簡單,除了撥雲峰這幾處山頭的劍修,都別想有好日子過,甚至讓他們無人膽敢出門歷練。」
姜笙疑惑道:「表面上?第四步?」
姜山笑道:「白鷺渡和青霧峰之流,早已不成氣候,滿月峰夏遠翠最是識時務,瓊枝峰冷綺最擅長攀附強者,晏礎喜歡鑽營,唯利是圖。秋令山少了一個幾乎等於是自家護山供奉的袁真頁,最為元氣大傷,不然陶煙波其實是最適合也最有希望擔任下宗宗主的人選。不管緣由為何,正陽山淪落至此,與李摶景當年一人力壓正陽山,截然不同。」
「雖然李摶景可以隨便問劍正陽山,打殺任何一位劍修,但是那三百年的正陽山,所有人同仇敵愾,因為人人都不覺得一座風雷園,一個李摶景,當真可以覆滅正陽山,可是落魄山此次聯袂觀禮不一樣。這場觀禮,就是年輕隱官的第三步,讓正陽山所有人,從老祖師到所有最年輕一輩弟子都在心中明白一件事,別跟落魄山硬碰硬了,尋仇都是痴人說夢,年紀大的打不過,年輕一輩最出類拔萃的,庾檁輸得難堪至極,吳提京都已經走了,人心散亂至此。拼計謀,拼不過,相差懸殊。硬碰硬,掰手腕,就更別談。既然如此,姜笙,我問你,如果你是正陽山嫡傳,山中修行還需繼續,你能做什麼?」
姜笙試探性問道:「內訌?」
姜山點點頭,卻又搖搖頭:「是也不是。」
姜笙怒道:「還來?!」
極少喝酒的姜山,掏出一壺酒,抿了一口,斜靠亭柱,遙遙望向一線峰那邊:「在外人看來,是內訌。可在正陽山自己人看來,是理所當然的各有所爭,外門爭親傳名分,嫡傳爭各峰座椅名次,爭天材地寶,名利不分家,修行路行走不易,登高更難,處處都是要爭的。」
「而且只會比之前,爭得更厲害,因為他們猛然發現,原來心目中一洲無敵手的正陽山,根本不是什麼有望頂替神誥宗的存在,一線峰祖師堂哪怕重建了,也好像每天都岌岌可危,擔心哪天說沒就沒了。」
姜山拎著酒壺,抬起手臂,畫了一個大圈,道:「以前的正陽山,可以通過不斷擴張,暫時無視許多藏在深處的隱患,甚至有機會一直無視。」
然後姜山畫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小圓:「如今好像縮減為這麼點地盤。」
最後姜山在大圈小圓之間,用手中酒壺又畫出一個圓圈:「雖然事實上有這麼大,可是人心不會如此樂觀。他們走了極端,從曾經的盲目樂觀,眼高於頂,感覺一洲山河皆是正陽山修士的自家山門,變成了如今的盲目悲觀,再無半點心氣,所以只好盯著腳尖幾步遠的一畝三分地。」
姜笙皺眉不已:「光是聽你說,就已經這麼複雜了,那麼落魄山做起來,豈不是更誇張?」
姜山笑道:「做起來複不複雜,我一個外人,不好隨便評論,可只是嘴上說起來,真心不複雜吧?」
簡而言之,陳平安的這場問劍,非但並未就此結束,反而才剛剛開始。
接下來的第一場問劍,姜山猜測落魄山那位青衫劍仙的落劍處,就是正陽山的下宗宗主人選。
姜笙抱怨不已:「只是聽著,就煩死個人啊。」
「居高臨下,提綱挈領,迎刃而解,水到渠成。」
姜山指了指山崖外大地上一條名為胭脂溪的蜿蜒流水,笑道:「既然落魄山幫著正陽山鑿出了一條河床,那麼此後人心似流水,自然而然會流瀉其中,行走之人,步入其中,渾然不覺。」
姜山突然起身,與涼亭台階那邊作揖再起身,笑問道:「陳山主,不知我這點淺見,有無說錯的地方?」
去而復還的陳平安微笑道:「都對,沒有什麼大的紕漏。不過遠沒有姜君子所說那麼玄妙高遠,在我看來,天下學問之根本,不過『耐煩』二字。」
姜山思量片刻,微笑點頭:「陳山主見解獨到,確實比我所說要更加簡明扼要,一語中的。」
陳平安知道他是在等自己,那就來見一見這位雲林姜氏的未來家主。
姜笙心中驚駭,猛然轉頭,瞧見了一個去而復還的不速之客。
正陽山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攤上了這麼個陰魂不散的難纏鬼。
只見陳平安面帶笑意,緩緩走上台階,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更換了一身裝束,頭戴一頂僭越道統的蓮花冠,外罩一襲青紗道袍,腳踩雲履,手捧一支白玉靈芝,道氣縹緲雲水身,山下志怪神異小說上所謂的仙風道骨,也不過如此。
分別落座涼亭內,姜山笑問道:「陳山主,如果不殺袁真頁,會不會更好?」
陳平安說道:「只說結果,會更好,但是做事情,不能因為最終那個結果是對的,就在許多環節上不擇手段,操控人心與玩弄人心,哪怕結果一樣,可兩者過程卻是有些區別的。於己本心,更是天壤之別,姜君子以為呢?」
不殺袁真頁,留給正陽山一個極大的意外,其實陳平安確實可以做到此事,甚至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當時在背劍峰那邊,祭出一把籠中雀即可。
姜山點頭沉聲道:「極是。」
陳平安笑著遞過去一壺自家酒鋪釀造的青神山酒水,道:「不是什麼好酒,價格也不貴,只不過我這邊庫存不多,喝一壺少一壺。」
姜山道了一聲謝,接過酒壺,抿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最終說道:「好像滋味一般。」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那一定是姜君子喝得少了。」
姜山轉移了話題:「陳山主,為何不將袁真頁行事暴虐、濫殺無辜的過往在今天昭告一洲?如此一來,總歸是能少去些不明真相的山上罵名。哪怕只是揀選最粗淺的一事,比如袁真頁當年搬遷三座破碎山嶽,懶得讓當地朝廷通知百姓,致使那些凡俗樵子最終枉死山中。」
陳平安搖頭笑道:「哪怕知道真相的,該罵還是會罵,更何況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山上修士,攔不住的。落魄山太好說話,處處講理,恪守規矩,被罵得少了,某些人就會有恃無恐;落魄山不好說話,背地裡被罵得多,那些人反而不敢招惹我們。既然難以兩全其美,就務實些,撈些實實在在的好處。」
姜山想了想,道:「有理。」
這位儒家君子,放下手中酒壺,正襟危坐,面朝這位年輕山主,微笑道:「如果讓正陽山一步步崛起,最終成為我們東寶瓶洲的劍道第一宗門,至少在我看來,會是個天大的笑話。」
姜笙神色尷尬,她到底是臉皮薄,大哥是不是喝酒忘事了,是咱們雲林姜氏幫著正陽山在文廟通過了下宗建立一事。
陳平安看了眼這個「身材臃腫」的老龍城苻家兒媳,有些奇怪,姜山、姜韞都很聰明,好像唯獨這個女子,不是特別聰明?
支持正陽山創建下宗一事,雲林姜氏的私心,自然是有幾分的,可也談不上太過偏袒,因為正陽山當下還不清楚,文廟即將大舉攻伐蠻荒天下,作為條件,正陽山這邊是必須派出相當數量的一撥「額外」劍修趕赴蠻荒天下,再加上大驪宋氏那邊的定額,如此一來,兩撥人馬各自下山後,正陽山諸峰劍修其實不會剩下幾個了,而且這一次遠遊出劍絕非兒戲,到了蠻荒天下那些渡口,連大驪鐵騎都需要聽令行事,正陽山再想破財消災,難了。
所以姜山如此直言不諱表露出對正陽山的不順眼,是沒有什麼問題的,這個姜笙犯不著心虛。
不過如果沒有今天這場問劍,以正陽山那幾位老劍仙的保命能耐,大可以故伎重施,用撥雲、翩躚諸峰劍修的出劍和性命,幫著一線峰攫取名利。
姜山要比已經遠嫁老龍城的姜笙,知道更多關於劍氣長城的真相。
那場城下之戰,陳平安頂替寧姚,劍斬離真。
一場甲申帳精心設置的圍殺之局。背篋、離真、雨四、涒灘、流白,這五位師承、機緣、資質都不缺的天才劍修,皆在托月山百劍仙之列。結果陳平安不但成功脫困,而且反殺流白。
南綬臣北隱官。
陳平安領銜隱官一脈,坐鎮避暑行宮,等於為浩然天下多贏取了約莫三年時間,最大程度保留了飛升城劍修種子,使得飛升城在五彩天下一枝獨秀,率先開疆拓土,遠遠勝過其餘勢力。
聽說如今的托月山新主人,名義上的蠻荒天下共主斐然,還曾在戰場上專門針對過陳平安。
陳平安獨自一人枯守城頭多年,與一位王座大妖龍君對峙。
以至於那場文廟議事,家主回家鄉后笑言,當時兩座天下對峙,開口調侃陳平安的大妖有很多。
傳聞那個身居高位的周清高,身為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卻一直希望能夠與陳平安復盤棋局,可惜求而不得。
姜山自認自己遠遠不如眼前同齡人多矣。
除了年輕隱官當年境界不夠,未能在戰場上親手斬殺一隻飛升境大妖,刻字城頭。
這個同樣出身東寶瓶洲的年輕人,好像做成了此外一切事情。
可事實上,姜山很清楚,未來東寶瓶洲山上,一樣會有那麼一小撮人,哪怕知道了這些消息和內幕,依舊會覺得陳平安當年都不是玉璞境劍修,也配當那隱官?也配讓浩然劍修禮敬幾分?
有人覺得強者都是對的,哪怕是被強者踐踏之人。
有人覺得強者都是錯的,哪怕是被強者庇護之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望向外邊,好像風波過後,青山依舊在,雲水更無恙,沉默片刻,轉頭笑道:「姜山,你們雲林姜氏,或者說你本人,有沒有興趣當正陽山幕後的太上宗主?」
姜山有些遺憾,搖頭道:「終究非君子所為。」
陳平安站起身,笑著點頭道:「還好,我連書院賢人都不是。」
姜山跟著起身,問道:「陳山主是要親力親為?文廟那邊會不會有意見?」
陳平安搖頭道:「怎麼可能,我可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做不來這種事情。」
姜山試探性問道:「正陽山的下宗宗主人選,是那山水譜牒尚未正式勾銷名字的元白?」
陳平安笑道:「我原本要與竹皇宗主舉薦一人,由真境宗的首席供奉劉志茂,更換門庭,擔任下宗宗主,當然會很難,說不定就要跟竹皇撕破臉,大打出手一場,顯然姜君子的提議更好。」
姜山一臉錯愕,無奈搖頭道:「陳山主,這樣就不厚道了。」
陳平安抱拳道:「姜山,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肯定是一位諍友。」
姜笙反正也說不上話,只是坐在一旁聽著兩人的對話。先前自己只是手欠,接了那把飛劍傳信,大哥你更厲害,早知道這傢伙是什麼人了,這會兒還是和他又喝酒,又聊天的。
姜山環顧四周,有些意外,因為竹皇並沒有如預想之中在涼亭附近現身。看來這位年輕隱官,還算厚道。
陳平安笑道:「姜君子這麼想就不厚道了。」
姜山抱拳告辭,不再多說一句,只是沒忘記拎走那壺酒。走出孤雲亭很遠,姜山才回頭望一眼,涼亭內已無身影,這就很厚道了,好像對方現身就只是與自己隨便扯幾句題外話。
青霧峰外,白鷺渡旁,過雲樓中,剛剛失魂落魄返回客棧的倪月蓉尚未完全緩過神,就又獃滯無言,她怔怔看著那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又來?!
陳平安重新要了那間甲字房,然後安安靜靜等著竹皇議事結束,再聞訊趕來。
他躺在藤椅上閉目養神,曬著日頭,睜眼轉頭望去,好像看見了一個傻子,竟然真在夏天堆出了個雪人。
陳平安起身來到欄杆旁,朝白鷺渡那邊一人,輕輕揮動手中的白玉靈芝。
返回白鷺渡的截江真君劉志茂定睛一看,瞧見了那個昔年自家青峽島的賬房先生,著一身大有僭越嫌疑的道門裝束,不過估計神誥宗祁天君親眼瞧見了,如今也只會睜隻眼閉隻眼。
劉志茂大笑一聲,御風來到過雲樓,飄然而落,抱拳道:「陳山主此次問劍,讓人心神往之。」
陳平安收起那支白玉靈芝入袖,笑著抱拳還禮:「見過劉真君。」
原來先前一線峰的傳信飛劍,如百花繚亂開遍諸峰,劉志茂就得了陳平安的一封密信,說是等到問劍結束后,讓他趕赴白鷺渡,有事相商。
陳平安遞過去一壺青神山酒水,開門見山道:「先前打算與正陽山建言,舉薦劉真君擔任正陽山下宗宗主,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中途事情有變,只好讓劉真君白跑一趟了。」
劉志茂接過酒壺,不著急揭開泥封喝酒,天曉得是敬酒罰酒?況且聽得如墜雲霧,這都什麼跟什麼?我一個真境宗首席供奉,在玉圭宗祖師堂供奉的那部金玉譜牒上邊,名字都是很靠前的,讓我擔任正陽山下宗之主?這個賬房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盤。
可要說真讓劉志茂自己選擇,或者說有的選擇,比如在姜尚真和韋瀅都不記恨此事的前提下,劉志茂還真不介意順水推舟答應了,畢竟就劉老成那老當益壯的身板,如今已是仙人境,劉老兒修道資質又好,只要無災無恙無意外,隨便再多活個千八百年,毫無問題。再者宗主與首席供奉,按照山上不成文的規矩,看似一步之隔,實則萬里之遙,劉老成當初能夠破例從供奉升任宗主,那是與荀淵的香火情使然,加上姜尚真念這份舊情,韋瀅當時忙著返回桐葉洲,接任上宗宗主職務,才沒有從中作梗,或者說是不願落了姜尚真的面子。故而真境宗第四任宗主,十之八九,將來會是玉圭宗派人過來接任,反正絕對不會是他劉志茂,這點粗淺的官場規矩,劉志茂門兒清。
韋瀅是不太瞧得起自己的,以至於如今的玉圭宗祖師堂,雖然空了那麼多把椅子,劉志茂作為下宗首席供奉,依舊沒能撈到一個位置,如此於禮不合,劉志茂又能說什麼?私底下抱怨幾句都不敢,既然朝中無人,無山可靠,乖乖認命就好。
劉志茂到底是山澤野修出身的玉璞境,在陳平安這邊,毫不掩飾自己的遺憾,感慨道:「此事不成,可惜了。」
藉助書簡湖,成為一宗譜牒供奉,若能再藉助真境宗,擔任別家一宗之主,這就叫樹挪死人挪活。一個習慣了野狗刨食四處撿漏的山澤野修,沒什麼不敢想的,也沒什麼不敢做的。 劉志茂舉起酒壺,爽朗笑道:「不管如何,陳山主的好意心領了,以後再有類似好事,還是要第一個想起我劉志茂。」
陳平安提起酒壺,輕輕磕碰,點頭笑道:「不敢保證什麼,不過可以期待。」
劉志茂聽得眼睛一亮,雖然明知可能是這傢伙的胡說八道,可到底有些盼頭,總好過在真境宗每天消磨光陰,瞧不見半點曙光。
劉志茂喝了口酒水,聽陳平安說這是他鋪子出產的青神山酒水。
一般山上酒水,什麼仙家酒釀,喝了就喝了,還能喝出個什麼滋味不成?
劉志茂今兒只喝一口,便回味一番,微皺眉頭,以表敬意,再輕輕點頭,以示好酒。
陳平安趴在欄杆上,拎著酒壺輕輕搖晃。
劉志茂也不是喝酒而來,他看了眼身邊男子,一時間恍若隔世,不敢相信當年那個身若一葉浮萍、人生只能一路隨水打旋兒的陋巷少年,真的能夠一步步走到這裡,給旁人酒,旁人不敢不接,還不敢說不好喝。青峽島山門口那邊,至今還留著那幾間賬房,那個不成材的大弟子田湖君,每次去青峽島覲見師尊,參與議事,都不敢多瞧一眼,視線都會有意無意繞開賬房。
相信以後的正陽山年輕人,不管是御劍還是御風,只要路過那座仙人背劍峰的廢墟遺址,差不多也會如此光景,憤懣掛在臉上,敬畏刻在心頭。
劉志茂喝酒很快,喝完收起了空酒壺入袖,看陳平安今天架勢,不像是翻舊賬來的,劉志茂就心情多了幾分閑適,再沒有來時路上的惴惴,擔心這位莫名其妙就成了劍仙的賬房先生,覺得收拾完了正陽山猶不過癮,要與青峽島再好好合計合計。畢竟劉志茂很清楚,陳平安當年離開書簡湖的時候,其實很多事未能做成,比如移風易俗。
劉志茂沒來由感嘆道:「今兒吃得下穿得暖睡得著,明兒起得來,就是修行路上好光景。再有一壺好酒水,兩個無事人,聊幾句閑話。」
陳平安笑道:「莫道閑話是閑話,往往事從閑話來。」
劉志茂點頭道:「確實是個千金難買的老理兒。」
陳平安轉身說道:「竹皇馬上趕來此地,那我就不送劉真君了,以後有機會去春庭府做客,再與劉真君喝酒敘舊。」
劉志茂笑著點頭,御風離去,原本輕鬆幾分的心境,再次提心弔膽,當下心中所想,是趕緊翻檢這些年田湖君在內幾位弟子的所作所為,總之絕不能讓這個賬房先生,算賬算到自己頭上。
陳平安瞥了眼一線峰方向,議事結束了,諸峰劍仙和供奉客卿們打道回府,各回各家。
再看了眼那個截江真君的遠遊身形,陳平安抿了一口酒,清風拂面,舉目眺望,白雲從山中起,水繞過青山去。
山上祖例,官場規矩,行伍條令,江湖道義,鄉約習俗。
不管是誰,只要置身其中,就要循規蹈矩,比如以前的書簡湖,宮柳島劉老成、青峽島劉志茂,就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老天爺,這些書簡湖地仙修士,就是唯一的規矩所在,等到真境宗接管書簡湖,絕大多數山澤野修搖身一變成了譜牒仙師,就要遵循玉圭宗的律例,連劉老成和劉志茂在內,整個書簡湖野修,都彷彿蒙學稚童走入一座學塾,重新翻書識字學道理,只不過有人學得快,有人學得慢。
身後屋外廊道,有輕柔的敲門聲響起,是客棧掌柜倪月蓉,說是宗主來了,要與陳山主一見。
陳平安轉頭笑道:「請進。」
宗主竹皇與青霧峰出身的倪月蓉聯袂跨過門檻,後者懷捧一支白玉軸頭的畫軸,到了觀景台後,倪月蓉搬來一張几案和兩張蒲團,跪坐在地,在几案上攤開那幅捲軸,是一幅仙家手筆的雅集畫卷。她抬起頭,看了眼宗主,竹皇輕輕點頭,倪月蓉這才抬起右手,左手跟著虛扶袖口,從絹布畫卷中「拈出」一隻香爐,几案上頓時紫煙裊裊,再取出一套潔白如玉的白瓷茶具,將兩隻茶杯擱放在几案兩邊,最後捧出一盆仙家瓜果,居中而放。
做完這一切雜事庶務,倪月蓉跪坐原地,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她既不敢看宗主竹皇,也不敢多看一眼那位頭頂蓮花冠的山主劍仙。
落魄山和正陽山,兩位結下死仇的山主,各自落座一邊。
哪有半點劍拔弩張的氛圍,更像是兩位故友在此飲茶怡情。
山上恩怨,不是山下兩撥市井少年鬥毆落幕後,各自揚言,等著,回頭就砍死你。
而是江水滔滔的中流砥柱,水過千年石還在。
竹皇笑道:「倪月蓉,你先離開,有事再喊你。」
半點不擔心她會偷偷傳信水龍峰晏礎,因為這無異於找死。
倪月蓉立即起身,一言不發,斂衽為禮,姍姍離去。
竹皇提起茶杯,笑道:「以茶代酒,待客不周,陳山主不要見怪。」
陳平安伸出雙指,按住茶杯,笑道:「不著急喝茶。」
竹皇點點頭,果真放下茶杯。
陳平安笑問道:「不知道竹宗主來此過雲樓,是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若是晏礎之流在此,估計就要在心中破口大罵一句:豎子猖狂欺人太甚了。
竹皇卻神色如常,說道:「趁著陳山主尚未返回落魄山,就想確定一事,如何才能徹底了結這筆舊賬,從此落魄山走陽關道,正陽山走獨木橋,互不相犯,各不打攪。我相信陳山主的為人,都不用訂立什麼山水契約,落魄山必然言出必行。」
陳平安環顧四周,收回視線后,緩緩道:「正陽山能夠有今天的這份家業,竹宗主功莫大焉。作為一家之主、一宗領袖,既要不耽誤自家修行,又要處理千頭萬緒的雜亂庶務,此中辛苦,掌律也好,財神爺也罷,哪怕在旁看在眼裡,也未必能夠體會,更別提那些身在祖輩涼蔭之中卻不知福的嫡傳再傳了。」
竹皇直接挑明對方的言下之意,微笑道:「陳山主是想說今天這場風波,得怪我竹皇約束不力,其實與袁真頁關係不大?」
陳平安笑道:「年少時翻書,看到兩句金玉良言、聖賢教誨,放之四海而皆準。黎明即起,洒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山下門戶一家一姓,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山上遍地神仙的一宗之主?」
竹皇笑道:「那就是沒得聊了?」
陳平安說道:「你說沒得聊,未必沒得聊,我說有的聊,就一定有的聊。如果只是好心白送竹皇一個書上的聖賢道理就沒得聊,我得是多無聊,才願意捏著鼻子故地重遊過雲樓?」
竹皇沉聲道:「那就請陳山主不要拐彎抹角,大可以有話直說。行,竹皇照做,不行,正陽山諸峰只能是破罐子破摔,勞駕落魄山觀禮客人,乘船返回,只管打爛新舊諸峰,斷絕我正陽山祖師堂香火,從今往後……」
這才剛剛開了個頭,就已經耐心耗盡,開始撂狠話了?
陳平安笑而不言。
遙想當年自己在那書簡湖,與劉志茂同桌喝酒,耐心可比你竹皇好多了。
至於要論形勢的兇險程度,自己去宮柳島找劉老成,也比你竹皇來過雲樓找我,更加生死難測。
但是竹皇很快就收起話頭,因為來了個不速之客,如飛鳥落枝頭。她現身後,抖了抖兩隻袖子,與那陳平安作揖,喊了聲先生,然後這個茱萸峰的女祖師田婉一屁股坐地,笑意盈盈望向竹皇,甚至像個走火入魔的瘋婆子,從袖中摸出梳妝鏡、脂粉盒,開始往臉上塗抹,搖頭晃腦說道:「不講道理的人,才會煩道理,就是要用道理煩死你,能奈我何?」
竹皇懶得多看這個神神道道的田婉,只是提起腰間懸挂的那枚玉牌,擱放在几案上,那位仙人之前在劍頂至多支撐一炷香,現在又有新的一炷香光陰了。
陳平安一臉為難道:「禮重了。」
那田婉捧腹大笑,後仰倒去,滿地打滾,花枝亂顫得噁心人至極。
竹皇瞥了眼田婉,問道:「陳山主,這算怎麼回事?」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怎麼來了?我很快就會跟上渡船的。」
下一刻,竹皇就發現田婉對面的几案那邊,出現了一個背劍匣的女子,她手持劍鞘,底端抵住几案上的玉牌,問道:「怎麼個破罐子破摔?」
她輕輕一按劍鞘,玉牌當場崩碎。
竹皇心中驚駭萬分,只得趕緊一捲袖子,試圖竭力收攏那份流散劍意,不承想那女子以劍鞘輕敲几案一下,那一團複雜交錯的劍意竟是如獲敕令,完全無視竹皇的心意駕馭,反而如修士謹遵祖師法旨一般,瞬間四散,一條條劍道自行剝落出來,几案之上,就像開了朵花,脈絡分明。
「田婉」立即起身作揖道:「見過師娘。」
寧姚輕輕點頭,忍不住說道:「換副面孔。」
「得令!」崔東山立即施展障眼法,變成白衣少年的容貌。
田婉早已被他神魂剝離開來,等於走了一條崔東山當年親身走過的老路,然後田婉的一半魂魄被崔東山抹掉全部記憶,在那少女姿容的瓷人當中,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如花生長。
寧姚對陳平安說道:「你們繼續聊。」
陳平安笑道:「好,不用幾句話就能聊完。」
寧姚去往欄杆那邊,崔東山重新落座,這次正襟危坐,再無半點嬉戲打鬧。
竹皇紋絲不動,甚至沒敢繼續收攏劍意,眼角余光中的那些玉牌碎片,讓這位宗主心碎。
幸好來時行蹤隱秘,又將此處觀景台隔絕天地,不至於泄露他與陳平安的見面一事,不然被師伯夏遠翠瞧見了這一幕,說不定立即就有了篡位的心思。
正陽山歷任宗主不管心性、境界如何,都能夠坐穩位置,靠的就是這枚玉牌。
陳平安重新坐下,笑道:「來這邊等著你找上門來,就一件事,還是讓竹皇你做個選擇。」
先前在一線峰祖師堂喝茶,是讓竹皇在正陽山和袁真頁之間做出選擇。
竹皇說道:「洗耳恭聽。」
陳平安說道:「正陽山的下宗宗主人選,你可以從三人當中選一個,陶煙波、劉志茂、元白。」
一個即將被迫封禁秋令山百年的上任財神爺,一位書簡湖野修出身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一個尚未被正式除名的對雪峰劍修。
竹皇啞然失笑,不敢確定道:「劉志茂?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崔東山伸手拍打心口,自言自語道:「一聽說還能創建下宗,我這茱萸峰修士,心裡邊樂開了花。」
竹皇置若罔聞,說道:「剛才祖師堂議事,我已經拿掉了陶煙波的財政大權,秋令山需要封山百年。」
竹皇苦笑道:「至於元白,中嶽晉山君那邊豈肯放人?何況元白心性堅定,為人處世極有主見,既然他公然宣稱離開正陽山,恐怕就再難回心轉意了吧?」
崔東山嘖嘖道:「哎喲喂,竹宗主真是妄自菲薄了,既然當年都能夠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服元白一個外鄉人,當了自家客卿再當供奉,讓元白不計生死,不惜違背劍心,也要去與黃河問劍一場,怎麼這會兒就開始念叨元白極有主見了?還是說竹宗主年紀大了,就跟著忘性大了?」
陳平安將茶杯推給崔東山,笑著訓斥道:「怎麼跟竹宗主說話呢。」
崔東山雙手接過茶杯,仰頭一飲而盡。
竹皇心中有了決斷,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就這樣?陳山主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陳平安笑道:「就這樣。」
竹皇嘆了口氣,說道:「勞煩陳山主有話就說,直言不諱,給我一句痛快話。」
陳平安說道:「就只是這樣。」
竹皇搖搖頭,顯然不信,猶豫了一下,抬起袖子,只是剛有這個動作,那個眉心一粒紅痣的俊美少年,就雙手撐地,滿臉神色慌張地往後挪動,嚷嚷道:「先生小心,竹皇這廝翻臉不認人了,打算以暗器行兇!不然就是學那摔杯為號,想要號令諸峰群雄,仗著人多勢眾,在自家地盤圍毆咱們……」
陳平安說道:「閉嘴。」
崔東山哦了一聲,重新挪回原位。
竹皇從袖中掏出一摞封禪玉冊,頓時寶光流轉,說道:「這是竹皇與落魄山的賠罪禮,七道禪地玉冊,分別來自東寶瓶洲諸多古山嶽,原本是打算煉化了用作下宗選址諸多藩屬山頭的奠基之物、鎮山之寶,幫忙凝聚歸攏山水氣運。如果不夠,我可以帶著陳山主親自走一趟寶庫,任憑挑選。」
陳平安擺擺手:「免了。」
竹皇默不作聲,只是死死盯住這個落魄山的年輕劍仙,如此興師動眾,問劍正陽山,除了報仇,你陳平安總得別有所求吧?難不成就只是大鬧一場,留給整個東寶瓶洲山上一個耀武揚威、強勢跋扈的印象?天下人心,看熱鬧不嫌事大,可看完了熱鬧,總是喜歡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陳平安站起身,雙手籠袖,眯眼笑道:「只說一事,瓊枝峰那邊,你以後多管管,總不能幸運登山、僥倖修行了,就是奔著給山中各峰祖師沒名沒分暖床,或是被送去山下給將相公卿當小妾。當然,自己願意如此的,兩說,各有姻緣。不願意這般的,你們正陽山,好歹給她們一個搖頭拒絕的機會,還不用擔心被峰主記恨,從此修行處處是門檻,日日是年關。」
竹皇跟著站起身,點頭道:「我以後會親自盯著瓊枝峰,還有呢?」
峰主冷綺,她以後就可以安心修道了,至於瓊枝峰一切大小事務,就別再管了。
至於峰主人選,柳玉似乎不錯?因為劉羨陽當時那麼多場問劍,就只有對她比較客氣。柳玉如今只是龍門境瓶頸劍修,不合規矩?大不了將峰主位置空懸幾年,等她躋身金丹境就是了。柳玉的修道資質,其實極好,只是與吳提京和庾檁相比,她才顯得沒那麼出類拔萃。一位甲子之內有望躋身金丹境的劍修,當個瓊枝峰峰主綽綽有餘。而且冷綺這個娘們年輕時,本就與師伯夏遠翠有過一段見不得光的露水姻緣,所以這麼多年來,瓊枝峰劍修一脈也是處處緊跟著滿月峰的腳步。
陳平安微笑道:「沒了,其實先前你說得很對,我跟你們正陽山,確實沒什麼好聊的。」
竹皇說道:「那我就當與陳山主談妥了?」
整座正陽山,只有竹皇最清楚眼前這個年輕人的難纏所在。
如果只是問劍,任你是飛升境劍仙,砍死一大撥,打碎諸多山頭,又能如何?
竹皇還怕這個?只會心疼錢財而已。
怕就怕,一個劍仙不依不饒的糾纏不休,使得正陽山好像每天都被人記著過夜仇。
崔東山揉著下巴,嘖嘖笑道:「可惜整座瓊枝峰仙子們,估計這會兒還在大罵先生仗勢欺人,壞了她們正陽山的千秋大業,害得她們人人抬不起頭來。」
竹皇笑道:「你先生是不會在意這些的,陳山主真正在意的,是未來那些瓊枝峰女修敢不敢搖頭說個『不』字。不過陳山主放心就是了,未來瓊枝峰的風氣,也不至於會讓她們如此為難了。」
崔東山大為讚歎道:「果然只有敵人才是真正的知己。竹宗主寥寥幾句話,就抵過正陽山諸峰修士的幾大缸唾沫星子。」
崔東山一步跨出,身形流光溢彩,最終將田婉那副皮囊留在原地,白衣少年轉頭,抬起兩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示意這個神魂對半分的婆娘,你之所見所想,便是我之所見所想。如果不信邪,咱倆就拿你的這副體魄,作為一處問道之地,各顯神通,鉤心鬥角。
竹皇看了眼白衣少年,再看了眼那個好像恢復原貌的田婉。
饒是竹皇都要驚懼不已,這個性情乖張、言行荒誕的白衣少年,當然是術法通天,可是手段真臟。
陳平安走出數步,突然停下腳步。
竹皇瞬間心弦緊繃。
陳平安轉頭說道:「記起一件小事,還得勞煩竹宗主。」
竹皇說道:「但說無妨。」
陳平安問道:「不知道這正陽山,距離落魄山有多遠?」
竹皇想了想,答道:「我輩修士御風而行,約莫隔著二十萬里路。陳山主為何有此問?」
陳平安眯眼笑道:「那就有請竹宗主在正陽山北邊地界,立起一碑,上邊就刻一句話,北去落魄山二十萬里。」
竹皇臉色陰晴不定,連那宗門禁制的寶庫都可以帶陳平安去遊覽一遍,任由其挑選天材地寶帶走,可是一塊花不了幾枚雪花錢的界碑,反而是登天之難。
陳平安提醒道:「竹皇,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事情。」
竹皇沉默片刻,笑了起來,點頭道:「小事一樁。」
陳平安撤去障眼法后,縮地山河,與寧姚聯袂御風北游,去追趕那條龍舟渡船。
崔東山一個蹦跳起身,施展山下江湖上的絕學梯雲縱,一邊蹦躂升高一邊嬉皮笑臉道:「竹宗主,我可是分毫未取,空手而去,不許記仇啊。田姐姐,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姐弟二人,就此別過。」
暫時獲得自由身的田婉冷笑一聲,什麼別過,雙方朝夕相處才對。
白衣少年大袖翻轉,身形擰轉,化作一道雪白虹光,劃破長空,仙人逍遙遊。
竹皇在那三人離去后,輕聲問道:「如何著了他的道?」
田婉再無半點以往的諂媚神色,眼神凌厲,盯著這個正陽山的廢物,臉色冷漠,語氣生硬道:「竹皇,勸你管好自己的爛攤子,落魄山不是風雷園,陳平安也不是李摶景,別覺得風波落定了。至於我,只要你識趣點,私底下別再胡亂探究,我依舊會是茱萸峰的女祖師,跟一線峰井水不犯河水。」
竹皇今天熬過了一連串的天大意外,也不在乎多個心性大變的田婉,笑道:「蘇稼和那枚養劍葫,以及我那關門弟子吳提京,反正都是你帶上山的,具體如何處置,你說了算。」
田婉神色淡然說道:「立即恢復甦稼的祖師堂嫡傳身份,她還有繼續練劍的資質,我會暗中幫她,那枚養劍葫放入寶庫,名義上依舊歸屬正陽山,什麼時候要用了,我去自取。至於已經離山的吳提京,你就別管了,你們的師徒緣分已盡,強求不得。不去管他,說不定還能幫著正陽山在將來多出一位風雪廟神仙台的魏晉。」
竹皇問道:「那麼宗門諜報、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三事?」
田婉冷笑道:「自然是有勞宗主另請高明了。」
其實竹皇當下最想要一巴掌打死的,是水龍峰晏礎的那個得意弟子。
田婉轉過頭,看著這個昨天還志得意滿、謀劃一洲的宗主,譏笑道:「是不是到現在,還不知道問劍之人,到底是誰?」
竹皇落座后,伸出一掌,笑道:「不如坐下喝茶慢慢聊?」
田婉直接御風返回那座鳥不站的茱萸峰,竹皇自嘲一笑,收起了那些劍意,小心翼翼藏入袖中,再出聲將那掌柜倪月蓉喊來,陪著自己喝茶。
倪月蓉跪坐在蒲團上,喝著茶,感覺比喝刀子還難受。
竹皇突然拋出一個問題:「倪月蓉,如果當年你可以選擇,而且不管如何選擇,都沒有半點後顧之憂,你還會當那晏礎的山上外妾嗎?」
倪月蓉臉色慘白無色,竹皇身體前傾,竟是幫她續上一杯茶水,然後和顏悅色道:「不用緊張,我只是想聽一聽真話。」
倪月蓉滿頭汗水,顫聲道:「能夠被晏掌律看上,雖無名分,倪月蓉沒有任何怨言,這麼多年來,晏掌律對我和過雲樓,還有青霧峰,多有幫襯。」
竹皇笑著點頭,她的答案是什麼,本來就無所謂,竹皇想要的,只是她的這份如履薄冰。
於是竹皇又問道:「你覺得元白出任下宗宗主,對我們上宗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倪月蓉硬著頭皮說道:「宗主英明。」
竹皇笑道:「那讓你去擔任下宗的財庫負責人,你會怎麼做?」
倪月蓉靈光一閃,說道:「我與水龍峰再無半點瓜葛,往後只有公事往來,再無半點私誼。」
竹皇繼續問道:「如果你在下宗那邊,大權在握了,哪天看中了一個相貌英俊的下宗子弟,對他極有眼緣,你會怎麼做?會不會學晏礎,對他威逼利誘?」
倪月蓉如遭雷擊,這個宗主,今天是不是失心瘋了,怎麼總是問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倪月蓉神色尷尬道:「若是雙方你情我願,就結為山上道侶,如果對方已經心有所屬,強扭的瓜不甜,不敢強求。」
倪月蓉當然很怕眼前這位宗主,但是那個頭戴蓮花冠、身穿青紗道袍的年輕劍仙,同樣讓倪月蓉心有餘悸,總感覺下一刻,那人就會面帶微笑,如入無人之境,隨意出現在正陽山地界,然後站在自己身邊,也不說什麼,自己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在想什麼,更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做什麼。
竹皇嘆了口氣,心中憂慮不減反增。
看來今天問劍最狠的,不是陳平安和劉羨陽的那些劍術,而是當時劉羨陽登山時掏出的那幾本賬簿。
顯而易見,只會是陳山主的手筆!
因為劉羨陽一看就是個懶散人,根本不屑於做此事。而陳平安年紀輕輕,卻城府極深,行事好似最耐煩,只差沒跟正陽山討要一個掌律頭銜了。成劍仙與當宗主,尤其是開山立派的宗主,是天壤之別的兩回事。
竹皇驀然拍碎几案,嚇得倪月蓉伏地不起。
竹皇起身走到欄杆那邊,轉頭北望,挑選位置。
界碑一旦立起,何時才是頭?!
白鷺渡那邊,韋諒獨自行走在蘆葦盪小路上,從過雲樓那邊收回視線,輕聲笑道:「一場兵解,點到即止,恰到好處。」
回了渡船,陳平安與於樾抱拳笑道:「於供奉。」
陳平安一般不這麼客氣,可對方畢竟是新上任的供奉。
年輕山主沒喊什麼客卿,而是供奉。於樾忍不住大笑不已,有了隱官這句話,老劍修懸著的一顆心就算落地。回頭再喝酒,氣死那個蒲老兒。
然後陳平安說要議事,小米粒連忙帶路,挑選了龍舟渡船上邊最大的一間屋子,陳平安就近坐在了靠門的座椅上,所有人很隨意落座,也沒個身份高低、尊卑講究。
小米粒自顧自忙碌起來,在每人桌上都放了少許瓜子,畢竟今兒出門帶得不多,捉襟見肘了哈。
等到落魄山右護法轉了一圈,發現輪到裴錢和大白鵝那邊,自己手裡邊只有幾顆瓜子了,撓撓臉,原路返回,與老廚子、周首席和米次席分別道歉后,從他們那邊依次拿回些許,補給了裴錢和大白鵝。
崔東山率先開口,說咱們周首席打算回桐葉洲了,陳平安笑道:「正好,可以帶上曹晴朗,順利的話,爭取在今年末,最晚明年開春,咱們就在桐葉洲北方地帶,正式建立落魄山的下宗。」
姜尚真笑著答應下來,反正順路。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果沒有意外的話,等我們回到落魄山,玄密王朝那條風鳶跨洲渡船也該到牛角渡了,到時候你們就將這條渡船一併帶去桐葉洲,有了這條風鳶渡船,未來我們就要開闢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跨洲路線,陸路怎麼走,海路怎麼走,與路過王朝、仙家山頭如何打交道,尤其是如何跟路途各大渡口攀交情,都需要仔細權衡,不能有絲毫紕漏。東山和裴錢你們是去那邊幫忙,以後還要返回落魄山,按照先前那個既定方案,種夫子、米裕、隋右邊、崔嵬就要在那邊落腳修行了。種夫子幫著曹晴朗把控大方向,裴錢負責與青虎宮和蒲山草堂走動,東山就盯著金頂觀幾處山頭,至於我們米大劍仙……」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嗑起了瓜子,米裕趕緊放下手中瓜子,挺直腰桿,道:「我反正全聽種先生的吩咐,是出劍砍人,還是厚臉求人打點關係,都責無旁貸。」
種秋笑道:「不敢對米次席隨便發號施令。」
於樾就納悶了,隱官不一樣喊你是劍仙,還是大劍仙,也沒見你米裕惱羞成怒啊。咋的,次席供奉欺負一般供奉啊?
陳平安望向泓下,說道:「隋右邊不在船上,泓下,有勞你回頭告訴她一聲,到了桐葉洲,就由她負責具體對接玉圭宗和雲窟福地。」
泓下立即起身領命。
陳平安笑道:「下次還這麼見外,小米粒就別發瓜子了。」
泓下坐下,有些赧顏。
小米粒正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晃蕩腳丫呢,撓撓臉,道:「山主,我下次兜里瓜子,可多可多。」
泓下姐姐那麼好說話,雖說瓜子什麼的,半點不值錢,誰都不稀罕,可如果只有泓下姐姐手邊沒有瓜子,多沒面兒。
陳平安笑道:「那就由你負責下次提醒泓下別起身說話。」
小米粒一聽又有職務在身,笑得合不攏嘴,使勁點頭道:「好的好的,以後每次議事之前,我都會與泓下姐姐提醒一句的。」
米裕斜眼那個於老劍仙,皮笑肉不笑道:「於供奉,一登門就能嗑上瓜子,了不得啊,在咱們落魄山,這可不是誰都有的待遇。」
於樾愣了愣,在落魄山嗑瓜子,都是有講究的事情?
小米粒更是雙臂環胸,皺起兩條小眉頭,難道自己買的一麻袋一麻袋瓜子是撿著寶了,其實賊金貴?
然後,就是讓掌律長命制定出一份詳細具體的門規,盡量簡單些,不用過於瑣碎。
之後討論下宗的名字,陳平安讓所有人都幫忙想個,陳靈均大義凜然道:「老爺取名字的本事,自稱天下第二,沒人敢稱第一,第三的那個,也要心虛幾分,恨不得自稱第四……」
崔東山開始朝陳靈均丟瓜子殼,道:「就你最鐵骨錚錚是吧?」
結果崔東山挨了身邊裴錢的一手肘,崔東山瞪了一眼對面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怒了,伸手接住瓜子殼,反手就丟回去,你被裴錢打,關老子屁事,之前在船頭被你踹一腳,都沒跟你這隻大白鵝算賬,我與魏檗可是以兄弟相稱,平輩的,所以你踹的哪裡是我的屁股,是魏大山君的臉面好不好,現在當著我老爺你先生的面,咱倆劃出道來,好好過過招。
陳平安也不理睬他們的打鬧,沉默片刻,笑道:「希望我們落魄山,一直會是今天的落魄山,希望。」
議事結束之後,陳平安只讓崔東山和姜尚真留下。
寧姚坐在一旁,繼續嗑瓜子。
陳平安說道:「當年本命瓷碎了之後,我這邊拼湊不全,多則六片,少則四片,還留在外邊。」
姜尚真和崔東山都神色凝重。
寧姚也放下手中瓜子。
陳平安笑道:「現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大驪太后肯定有一片,因為先前在過雲樓,被我抓到了馬腳。此外,鄒子極有可能給了劍修劉材其中一片,杏花巷馬家,也有可能藏下,至於北俱蘆洲的瓊林宗,可能有,可能沒有,我會親自去問清楚的,至於中土陰陽家陸氏,不好說。就目前來看,我能想到的,就是這些線索。你們不用這麼如臨大敵,要知道我曾經斷過長生橋,後來合道劍氣長城,當下這副體魄,反而成了好事,哪怕本命瓷碎片落在別人手上,其實對我的修行已經影響不大,只會讓我有機會順藤摸瓜。」
陳平安站起身,微笑道:「那就走一趟大驪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