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教拳
第298章 教拳
如果不是因為有樁生意要商談,陳平安不會去桃花渡叨擾彩雀府修士,耽誤她們煉製法袍就是耽誤落魄山掙錢,和誰過不去都別跟錢過不去。
彩雀府位於湖澤水國的水霄國境內,水霄國連同京城在內,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島嶼之上,彩雀府就位於巨湖大溪交匯處,溪水名為桃花水,桃花渡上空常年有白雲懸停,圍繞彩雀府所在青山,如戴有一頂雪白冠冕,山水相依,白雲縈繞,開滿桃花,風光絕美。
米裕曾經在此「修行」多年,聽說還惹了一屁股情債,算不算壞了落魄山的門風?陳平安默默記賬,回了落魄山就與米大劍仙好好聊聊。
山腳有座彩雀府自家經營的茶肆,其實生意一直冷清,因為茶水價格太貴,桃花渡的過路修士更多還是選擇遊歷桃林。
陳平安一行人落座后,他與彩雀府女修自報名號,女修聽聞是落魄山的年輕山主親臨桃花渡,哪敢怠慢,立即以紙鳶傳信祖師堂,畢竟彩雀府女修都心知肚明,寶瓶洲的那個落魄山,雖說開山立派沒幾年,卻土財主得很呢,而且如今都是宗門了。
彩雀府能有今天的氣象,都要歸功於落魄山提供了那件「祖師」法袍,法袍煉製這才得以開枝散葉,子孫滿堂,憑藉這隻聚寶盆,都與大驪王朝搭上線做成了生意,使得彩雀府在短短二十年內,迅速崛起,躋身北俱蘆洲一流山頭。按照祖例,彩雀府一向只收女修,所以弟子人數不多,不然宗字頭都是可以爭一爭的。
掌律武峮很快就御風而來,見面就先向陳平安致歉一句,因為府主孫清帶著嫡傳弟子柳瑰寶一起出門歷練去了。孫清美其名曰為弟子護道,不過是找理由多走一趟太徽劍宗罷了。
按照山上規矩,陳平安這樣的一宗之主大駕光臨,又是彩雀府的幕後財主,孫清是必須在場的。哪怕落魄山事先沒有飛劍傳信,終究還是彩雀府這邊失了禮數。
落魄山底蘊如何,彩雀府再清楚不過了,就倆字:無理。
孫清帶著柳瑰寶觀禮完畢,回了自家山頭后,私下和武峮玩笑幾句:「咱們這兒,瞪大眼睛都找不著個地仙,在落魄山上,好嘛,好些個元嬰境,都是不敢大聲說話的。好像只要不是個地仙,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
武峮當時只聽孫清說了那場開宗儀式的觀禮名單,就愣是半天沒回過神來,完全沒有道理可講的那種。
武峮見到了那位一襲雪白長袍、背長條劍匣的女子。
寧姚還是那麼個說辭:「寧姚,劍修。」
武峮抱拳致禮,爽朗笑道:「彩雀府祖師堂掌律武峮,止戈武,山君峮。」
等會兒!劍修?寧姚?總不會是劍氣長城的那個寧姚吧?!
因為直到府主孫清參加那場觀禮,她們才知道那個在彩雀府每天遊手好閒的「余米」竟然是一位玉璞境劍仙,而且在落魄山都當不成首席供奉。余米真名為米裕,來自劍氣長城!其兄長米祜,更是一位戰功卓著的大劍仙。
天底下有這麼巧合的事情?陳平安確實了不起,只是武峮還真不信他能讓寧姚跟隨在自己身邊。再說了,寧姚跟隨飛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有文廟規矩在那邊,如何能夠來到浩然天下?仗劍飛升嗎?
這就是浩然山巔宗門與二流仙家勢力的差別了,何況彩雀府也無劍修去過劍氣長城。再加上浩然天下山水邸報禁絕多年,所以武峮到現在還不知道眼前這個喝著茶水的落魄山山主,曾經在倒懸山春幡齋的官威有多大。
只是武峮心存僥倖,萬一真的是呢,試探性問道:「寧姑娘的家鄉是?」
寧姚說道:「劍氣長城。」
武峮瞬間滿臉漲紅。
北俱蘆洲是浩然天下九洲中和劍氣長城關係最好的那個,沒有之一。所以這裡的練氣士,哪怕不是劍修,都對劍氣長城了解頗多。
武峮親自煮茶待客,心情激蕩,久久無法平靜,雙手竟是有些不可抑制的顫抖。
茶葉是彩雀府後山特產,名為小玄壁,老茶樹不過十二棵,由珍禽彩雀銜摘,再用秘法炒製成團,故而極為名貴。
武峮經常忍不住多瞥幾眼寧姚。
寧姚,真的是那個傳說中的寧姚!
如今北俱蘆洲大山頭之間,都是有些猜測和說法的,無一例外,都堅信寧姚會是那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人。關鍵寧姚是女子啊,武峮平時與府主、瑰寶她們喝酒飲茶,豈會不多聊幾句寧姚?尤其是心高氣傲的柳瑰寶,對寧姚更是仰慕。
談論劍修,繞不過寧姚。就像浩然天下只要提及純粹武夫,就肯定繞不開裴杯和曹慈這對師徒。
小米粒雙手接過茶杯,道了一聲謝,然後和身邊的矮冬瓜小聲分享心得:「慢點喝,可不能喝快了。」
白髮童子一臉震驚:「喝茶還有這麼個講究門道?小米粒,你從哪本生僻書上看到的?」
小米粒雙手持杯,低頭抿了一口茶水,再輕輕點頭,表示滿意,滋味極好,然後轉頭笑呵呵道:「無師自通哈。」
陳平安手持茶杯,輕輕旋轉,笑眯起眼,涼風習習,心情舒暢,茶肆水榭之外湖水如鏡,溪湖桃花無數,層層疊疊往山上去,花色有淺深,似嬌艷女子勻深淺妝。
因為陳平安要跟人談買賣,寧姚喝過了茶水,就與武峮告辭一聲,讓來過彩雀府的裴錢帶路,她們要去天衣坊那邊欣賞那些彩雀府的紡織娘編織法袍。
寧姚在時,武峮一直緊張,寧姚離去,武峮心中又有不舍。
武峮以心聲問道:「陳山主,能不能問一下寧劍仙的境界?」
陳平安微笑道:「暫時飛升境。」
武峮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茶水,仰頭一飲而盡。今兒在茶肆待客,虧大了,等到府主和瑰寶回山,自己就說與寧姚一起過喝茶?到底是差了點意思,遠遠不如與寧姚一起同桌喝過酒。
白髮童子留下了,信誓旦旦說要助老祖一臂之力。陳平安倒是沒覺得她在胡吹。就煉製法袍一事,吳霜降的這位道侶心魔是一等一的行家裡手。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來這裡之前,我參加了文廟議事,彩雀府的法袍已經被文廟錄檔了,暫列候補名單,成了,就是一大筆生意。商家、術家和計然家修士,會繼續考量此事。不管最終此事成與不成,落魄山和大驪都會收到文廟傳信,希望未來某天有機會向彩雀府道賀。」
陳平安拿出一本冊子,是金翠城煉製秘法的手抄本,道訣是蠻荒桃亭給的,放桌上輕輕推給武峮,笑道:「法袍品秩,可以繼續完善提升,回頭彩雀府抓緊給出煉製法袍所需天材地寶的單子條目,越詳細越好,我會幫忙在北俱蘆洲各地搜尋合適的仙家山頭。」
白髮童子以心聲說道:「隱官老祖,我能不能瞅瞅啊?」
得到陳平安的許可后,白髮童子起身踮腳,趴在桌上,拿過那本冊子翻閱起來,然後她抖了抖手腕,遠處桃花溪水便有絲絲縷縷的精粹水運凝聚為一支碧綠桿的毛筆,又有幾朵桃花掠過湖溪,飄落在桌上,毫尖輕點桃花,如同蘸墨,在那冊子上「硃批」起來,蠅頭小楷,這裡一行道訣,那邊幾句建言,在書頁空白處寫得密密麻麻,很快就將一本冊子的文字內容翻了一番。
這一幕,看得武峮心神大震。
仙人手筆,道氣縹緲!
武峮忍不住以心聲詢問道:「山主,這位前輩是?」
陳平安笑道:「落魄山新收的雜役子弟,先去騎龍巷那邊看鋪子,通過考驗了,再錄入霽色峰譜牒。」
武峮只當是這位前輩的身份不宜泄露,陳平安在和自己開玩笑。
白髮童子抬起頭,一雙眼眸呈現出七彩煥然的琉璃色,前什麼輩,臭娘們會不會說話。
陳平安雙指彎曲,就是一栗暴砸過去。
白髮童子只得收斂那道巡狩心神的秘術,如果不是隱官老祖在這邊,她只會更加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武峮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查清楚了。她再次提筆蘸墨,桌上那瓣桃花的深紅顏色便淺淡幾分。她一邊辛勤寫字,一邊和隱官老祖做買賣:「查漏補缺,得記一功。」
陳平安笑眯眯道:「之前你不小心說了個『賠錢』,被記賬了,是在裴錢那邊功過相抵,還是各算各的?」
白髮童子哀嘆一聲,選擇功過相抵。
「這次文廟議事,你們北俱蘆洲三郎廟的靈寶甲,還有老君巷法袍,都已經正式入選。」
陳平安和武峮大致聊了些議事內幕,比如渡船這邊,按照文廟給出的方案,分出了極為詳細的三六九等,巨大的山嶽渡船、極具攻伐殺力的劍舟、速度極快的流霞舟,都已經被文廟正式採納,很快浩然各地就會動工建造劍舟在內的七種渡船。
至於法袍一事,也是差不多的情況,彩雀府的法袍,由於在價格上有點吃虧,所以哪怕是大驪宋長鏡提出的建議,遠比一般君主、修士更有分量,文廟那邊暫時也只是將其列為候選。
煉物一事,北俱蘆洲的山上工藝其實很出彩,三郎廟的靈寶甲、恨劍山的劍仙仿劍、佛光寺的三色袈裟、大源崇玄署的鶴氅羽衣,如果不談品秩,只說銷量,被瓊林宗壟斷的老君巷法袍冠絕一洲,尤其是瑩然袍和大閱甲,一個專門給上五境修士,一個給世俗王朝的皇帝君主,不走量。在得到金翠城法袍那門煉製秘術之前,彩雀府的法袍技藝其實不算頂尖。
白髮童子一揮袖子,手中碧玉筆、桌上那幾瓣淺紅近白的桃花都散入水中。她擺出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大功告成。」
陳平安將冊子快速翻閱一遍,再次交給武峮,提醒道:「這冊子一定要小心保管,等到孫府主返回,你們只將摹本送給大驪宋氏,他們自會寄往文廟,彩雀府法袍『補缺』一事,可能性就更大。一旦文廟點頭,彩雀府的法袍數量可能至少是兩千件起步。再者法袍是消耗品,只要在戰場上驗證了,彩雀府法袍甚至還能從十餘種法袍中脫穎而出,就會有源源不斷的單子。最關鍵的是彩雀府法袍在浩然天下都有了名氣,以後生意就可以順勢做到中土神洲、皚皚洲。」
武峮聽得心神搖曳,真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陳平安卻又開始潑冷水,提醒道:「你們彩雀府除了收取弟子一事,必須趕緊提上議程,也需要一位上五境供奉或是客卿了。樹大招風,財大招賊,要小心再小心。」
武峮無奈道:「誰不想有,咱們那位府主倒是打好了算盤,心心念念想著和劉先生結為道侶,就可以一舉兩得,自家姻緣、山門供奉都有了。可是劉先生不答應,有什麼法子。披麻宗那邊,求個記名客卿不難,可要說讓某位老祖師來這邊常駐,太不現實。」
不過孫清喜歡太徽劍宗劉景龍一事,是一洲皆知的事情,其實這事本身就是彩雀府的一張護身符。
一旦有人無故招惹彩雀府,就劉景龍那種最喜歡講道理的脾氣,肯定會仗劍下山。不為男女情愛,就是講理去。
但是等到彩雀府的生意做得足夠大,足夠讓人垂涎,這層關係就未必管用了。
武峮苦笑道:「陳山主,你不能因為落魄山不把上五境當回事,就覺得我們彩雀府是一樣的家大業大了。」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這件事,我幫你們想想法子,不過不敢保證一定能成。」
能夠常駐彩雀府是最好,但是不一定非要如此。比如止境武夫王赴愬,只要放出話去,說自己是彩雀府的首席客卿,那麼所有的覬覦之輩就該好好掂量一番了。畢竟王赴愬出拳是出了名的全憑心情。
除此之外,曾經打過交道的那位獅子峰山主,也會是個合適人選。
不過這兩位老前輩到底答不答應,暫時不好說,反正都可以試試看。真要接連碰壁,那就去找靈源公沈霖,還有龍亭侯李源幫忙。欠一個人情是欠,欠倆也是欠。
虢池仙師竺泉,之前走了趟中土神洲的披麻宗上宗,回來之後,就卸去了宗主職務,頭把交椅暫時空著,她連祖師堂議事都不愛去了,只等杜文思出關破境,躋身玉璞境,就讓性情穩重的杜文思繼位。
聽說在那祖師堂裡邊,竺泉大笑不已,公然放話,說老娘如今是無官一身輕,想砍誰就砍誰。
只不過竺泉,還有皚皚洲的謝松花,陳平安其實都有些怵,畢竟連葷話都說不過她們。
武峮鄭重其事地站起身,抱拳致謝后,心情大好,說話就沒那麼顧忌了,笑道:「也就是知道陳山主是持身以正、道心清白的君子,不然我都要為陳山主破一次例,喊幾個彩雀府弟子拎酒過來,陪著一起喝酒了!」
陳平安臉一黑。白髮童子便看那武峮順眼幾分。
武峮重新落座,說道:「落魄山幫著雲上城打造了一座私人渡口,好像春露圃那邊意見不小?」
她聽說之前春露圃修士嚷著要讓落魄山將那渡口更換選址,搬遷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屬山頭,那麼一大筆神仙錢,往小小雲上城砸,只會打水漂。
陳平安點點頭:「人心不足,不奇怪。如果不是春露圃祖師堂內部有過幾場爭吵,以後落魄山就不會跟他們有任何往來了。」
武峮笑道:「這可不是煽風點火啊。」
停頓片刻,武峮大笑起來:「好吧,我承認,是有點幸災樂禍。」
白髮童子一直規規矩矩坐在隱官老祖身邊,瞥了眼這個老娘們,長得不好看,脾氣不壞啊。
武峮笑問道:「陳山主已經去過春露圃了?」
陳平安點點頭:「不過我只見了林前輩一人。」
武峮大為意外,一開始覺得這位山主年輕氣盛,意氣用事,只是細細思量一番,越來越驚訝。
最後再看陳平安,這位彩雀府掌律,眼神就有些異樣。年紀輕輕的,怎麼可以如此洞察人心。不過也對,大概唯有如此,才能如此年輕就當上一宗之主吧。
武峮問道:「鸞鸞那丫頭,修行還順利?」
陳平安點頭笑道:「資質很好,所以我比較擔心會耽誤她的前程。」
武峮搖搖頭,嘖嘖道:「這話說得,真是欠揍。」
趙樹下成了陳平安的嫡傳弟子,趙鸞也成了落魄山霽色峰的譜牒修士,所以她就沒有繼續返回彩雀府修行,而是留在了落魄山。陳平安剛剛幫趙鸞找了個不記名的師父,就是身邊這頭化外天魔。
再望向遠處那些桃花,陳平安記得早年遊歷途中,跟魏羨、盧白象幾個也曾路過一處桃林,恰好有一位村野女子路過,當時老廚子好像觸景生情,就隨便胡謅了幾句,結果被裴錢笑話了半天。可其實,朱斂那番隨口言語,在陳平安看來,還是極有意思的:可愛深紅淺紅,翠綠衣裙嫵媚,頻偷眼,意如何。緣來因君栽桃花,人在心兒里。
陳平安再想起朱斂摘掉麵皮的那張真實臉龐,心中忍不住罵了一句。魏檗、米裕這些個,還有曹慈、傅噤,好像都比不過老廚子。
記得早年裴錢聽老廚子說自己年輕那會兒在江湖上還是有些故事的,小黑炭還笑得肚子疼,一手捂肚子,一手使勁拍桌子,說老廚子你笑死個人了。其實當時陳平安也沒少笑。
臨行之前,武峮送了幾罐小玄壁,說最新法袍的定價一事,讓落魄山和陳平安都放心,保本而已。
陳平安笑道:「不用刻意只求個保本,既然是生意往來,哪怕是跟文廟打交道,錢還是要掙的,我們都少掙點就行。」
武峮搖頭道:「這件事,我都不用與府主商量,只要是文廟那邊要去的法袍,我們彩雀府一枚雪花錢都不會掙。」
彩雀府修士誰都沒去過劍氣長城,有機會能這麼做一回,以後武峮再去祖師堂為歷代祖師爺敬香,會格外安心。
陳平安打趣道:「這讓落魄山如何自處?跟著彩雀府一起不掙錢啊?」
武峮一時無言。
陳平安抱拳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最後這位掌律女修望向並肩而立的那對神仙眷侶,笑著向陳平安和寧姚說了句「早生貴子」。
寧姚明顯有些措手不及,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什麼。點頭不是,搖頭也不對。
陳平安面帶微笑,像是聽見了,又像沒聽見。只是立即覺得彩雀府供奉客卿這點小事,算什麼事?包在我身上,這位武掌律只管等好消息就是了。
離開桃花渡,到了那座雲上城,城主沈震澤、早已是道侶的徐杏酒和趙青紈都在城內。
一起乘坐渡船離開雲上城,去鄰近看了看那座仙家渡口,落魄山出錢,雲上城負責出地出人,規模不算大,比彩雀府桃花渡還要略小几分。
不過能夠擁有一座私人渡口,本身就是山上仙府一種底蘊的彰顯,這就跟大宗門有無本事開闢下宗,是一個道理。
陳平安說要馬上趕路,沈震澤就沒有挽留,如果只有陳平安,怎麼都要喝一頓的,等到年輕山主身邊站著那個名叫寧姚的女子后,沈震澤就不敢了。
故地重遊,還是那條滿是鋪子和包袱齋的大街,寧姚幾個逛她們的,陳平安和徐杏酒並肩而行。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眯眯道:「杏酒啊,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陪我一起去找劉景龍喝酒?」
徐杏酒神色尷尬道:「還是不去了吧。」
想到如今劉先生那一連串名號,他跟柳劍仙好像都是罪魁禍首。
已經不光是什麼「陸地蛟龍愛喝酒,酒量無敵劉劍仙」了,披麻宗竺泉貢獻了一句「劉景龍確實好酒量,都不知酒為何物」,老宗師王赴愬說了個「酒桌飛升劉宗主」,還有浮萍劍湖的女子劍仙酈采,說「酒量沒你們說的那麼好,只有兩三個酈採的本事」,反正和太徽劍宗關係好的山頭,又是喜歡飲酒之人,只要去了那邊,就不會放過劉景龍,哪怕不喝酒,也要找機會調侃幾句。
徐杏酒覺得換成自己是劉先生,脾氣再好都要破口罵人,只要是找上門喝酒的,來一個罵一個,來兩個罵一雙。
陳平安輕聲問道:「她如今還好吧?」
因為上次觀禮,徐杏酒是和桓雲一起去的落魄山,道侶趙青紈卻沒有現身,所以陳平安才會有些擔心。
徐杏酒點頭而笑,然後正衣襟,與陳平安作揖拜謝。一切盡在不言中。
山下年關,山上心關,都難過,情關難過心難過。只要過去了,就都還好。
陳平安鬆了口氣,拍了拍徐杏酒的手臂:「別這麼客氣,用不著。」
徐杏酒直起身子,輕聲問道:「陳先生,春露圃那邊?」
陳平安說道:「已經解決了,解鈴還須繫鈴人,既然人心問題不在落魄山,那麼其實就需要他們自己去解決。」
如今的很多麻煩,對於陳平安來說,就真的只是些麻煩了,而不再是什麼難題。
春露圃之行,只見林嵯峨一人,就是在講一個根本不用與春露圃各位修士廢話半句的道理。
落魄山山主、寶瓶洲一宗之主,在老婦人那邊依舊是晚輩,但也僅此而已,春露圃如果還想和落魄山繼續生意往來,就給我老老實實的,有錯改錯。他連玉瑩崖和蚍蜉鋪子都沒去逛,就是擺明了和春露圃劃清界限,要公私分明了。
如果願意改,那最好,至於如何改,你們春露圃自己去找那個分寸!乾脆就不與落魄山做生意了?落魄山根本無所謂。很快春露圃就會發現一個真相,不止浮上水面的披麻宗、彩雀府、雲上城,之後還會有太徽劍宗、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劍湖、水龍宗、兩位大瀆公侯……都會是落魄山在北俱蘆洲的盟友。落魄山根本不用刻意針對春露圃,春露圃修士自己就會心虛。
是陳平安和落魄山攏起的那麼一條跨洲財路,已經幫忙打通了寶瓶洲各個關節,這裡邊涉及大驪宋氏、披雲山、董水井、關翳然,還有老龍城范家和孫家……都已經如此了,春露圃沒理由一個勁往死里掙錢,一門心思想著佔盡便宜,這個世道,不講道理的不能欺負講道理的。
當然,隨著文廟解禁山水邸報,相信很快整個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會知道他是誰。不單單是落魄山的年輕山主那麼簡單。不過將隱官這個頭銜與陳平安這個名字掛鉤,可能還要稍晚一點,所以陳平安必須儘快完成這趟北俱蘆洲之行。然後立即返回寶瓶洲,與劉羨陽一起問劍正陽山。
陳平安說道:「杏酒,我就不在這邊住下了,著急趕路。」
徐杏酒笑著抱拳道:「祝陳先生一路順風。」
陳平安笑著回禮道:「祝修行順遂,美美滿滿。」
百花福地的新一屆花神考評中,鳳仙花神非但沒有淪為九品一命,反而穩住了先前的品秩,雖說未能提升,可是少女花神已經足夠喜出望外了,以至於她在閨閣內的牆上偷偷懸挂起一幅人物畫,打算以後每逢初一十五都焚香禮敬,感謝這位青衫劍仙的「救命」恩德。
她開始憧憬著下次陳先生蒞臨福地了。
還有個瞧著比鳳仙花神年紀更小的小姑娘,是福地的芭蕉花神娘娘,手中持有一把袖珍可愛的芭蕉扇,輕輕扇風,問身邊的瑞鳳兒姐姐,見著那個阿良沒有。
詠花詩詞就數她最少了,所以神位很低,少女甚至都沒幾個別稱。
鳳仙花神說沒能瞧見,不過聽說那個阿良好威風,抓住了個道號青秘的飛升境大修士,嗖一下就不見了,直接去了劍氣長城那邊。手搖芭蕉扇的少女聽得眼神熠熠。
老玉璞境劍修於樾身為密雲謝氏的首席客卿,職責所在,必須護送那位貴公子返回皚皚洲,只是到了家族名下的那座仙家渡口,於樾就立即動身起程,獨自乘坐跨洲渡船,去往寶瓶洲最北端的一線渡。
要去年輕隱官的落魄山挑選弟子去!成與不成,就看自己與那未來嫡傳的機緣了,此次不成,多跑幾趟就是了。
只說挑選劍修坯子一事,天底下誰有資格和那位隱官媲美?
結果登船后就有敲門聲響起,竟是那個偷偷摸過來的謝氏公子哥,這小子說要去遊歷一洲北嶽所在的披雲山,聽聞那邊有個夜遊宴,次次都籌辦得極有意思。
邵元王朝有個不小心斷了條胳膊的遠遊境武夫桐井。如今在家鄉江湖,桐井在酒桌上逢人就說,自己是與那年輕隱官問拳之人!而且就在文廟附近,有過一場正兒八經的問拳切磋!
抖了抖那條胳膊頹然下垂的肩頭,就這麼點小傷。當然了,有一說一,跟隱官大人沒對我下狠手有關係。
不認識隱官?沒聽過這頭銜?哦,就是劍氣長城官最大的那個劍修,這位青衫劍仙,年輕得很,如今才四十多歲。還不知道?就是那個能夠三兩拳打得馬癯仙跌境,再讓曹慈去功德林主動問拳的止境宗師!
有人會問,這個隱官拳法如何?
高啊,還能如何?他就只是站在那邊,紋絲不動,拳意就會大如須彌山,與之對敵之人,自然就像山腳螻蟻,仰頭看天!所以我那幾拳遞出,真算是捨生忘死了。因此隱官大人不對我下死手,明白了吧?這就是純粹武夫之間的一種相互禮敬。境界懸殊不假,但是隱官看我,是視為同道中人的。當然,達者為先,登頂為長,他是前輩,我是晚輩,這麼說,我不虧心。對這位年輕隱官,我是心服口服的。以後江湖上,誰敢對隱官大人說半句不中聽的,呵呵。
對不住!那就是與我桐某人問拳了。
許弱跟隨墨家鉅子來到了那處渡口,哪怕先前鉅子離開此地去參加文廟議事,這座城池依舊在自行生長。哪怕許弱本身就是墨家子弟,親眼目睹此城,也只有一個感受:嘆為觀止。
一位老真人護送郁泮水和少年皇帝去了玄密王朝後,就縮地山河,到了一處歸墟入口,然後很快現身蠻荒,遠遊不知幾個萬里,一路上也沒遇到個能打的,最後終於逮住個好像境界不錯的,結果定睛一看,不是飛升境大妖。老真人翻開一幅地圖,喲,好像其所在還是個挺有名氣的大山頭,據說先前打桐葉洲打得很起勁嘛。
於是老真人就施展出了火法與水法。方圓千里之地,大水在天,大火鋪地,水作天幕火為地。
老真人撫須點頭,自言自語道:「老當益壯,術法尚可。」
沉默片刻,火龍真人自言自語道:「是不是有點氣力過大了?」
火龍真人自問自答:「打架不講究個氣派,還打什麼架?」
北俱蘆洲的江湖上,有個鬼鬼祟祟的蒙面客,踩點完畢后,趁著夜黑風高翻過牆頭,身手矯健,如兔起鶻落,撞入屋內,刀光一閃,一擊得手,手刃匪寇,之後就似飛雀翩然遠去。
這些年行走江湖,都是跟那位好人前輩有樣學樣,這般隱蔽行事,他還給自己取了個化名——杜好事,杜俞的杜,做好事不留名的那個好事。
杜俞每次出手,都會審時度勢,量力而行,做完就跑,好像生怕別人知道他是誰。
大好人間,這邊天晴那邊雨,此處山花不動別處風。
往北的御風遠遊途中,陳平安一行人偶爾停步歇息,山上山下不做定數,眼中所見景象也就因時因地而異。
有周遭百里的崇山峻岭靈氣沛然,雲霧升騰,攪動飛旋,山巔祠廟在夜幕中金光熠熠,如同一盞高懸天地間的大燈籠。
有驛旅客逢梅子雨,藕花風送離人愁。有大水之濱,官府籌建黃籙齋,祈福禳災。在旭日東升之時,朝霞絢爛,有一撥練氣士隨雲而走,其中有少年少女跟隨師門長輩一起大聲朗誦師門道訣,揚言要活捉三屍焚鬼窟,生擒六賊破魔宮。
有那入山採石的匠人,接連大日曝晒下,坑洞水落石出,在衙署官員監督下,老坑場內所鑿采美石都用稻草小心包好,按照世世代代的習俗,人人蹲在老坑門口,必須等到太陽下山,才能帶著老坑石下山。不論老少,肌膚曬得黝黑油亮的匠人們聚在一起,以方言笑語聊著家長里短,家裡有錢些的,或是家裡窮但孩子更出息些的,話就多些,嗓門也大些。
到了趴地峰,張山峰還是跟當年差不多的年輕面容,只不過在山上好吃好穿,不用一個人背井離鄉、顛沛流離,就不再那麼窮酸落魄了。
白髮童子一直在四處張望,這就是那個火龍真人的修道之地?
得知那個女子就是寧姚,張山峰打了個道門稽首,笑道:「寧姑娘你好。小道張山峰,目前暫無道號。」
寧姚笑道:「見過張真人。」
張山峰無地自容。
陳平安笑呵呵道:「聽老真人說你已經是地仙了!」
張山峰一臉錯愕:「是師父口誤了,還是你聽錯了?我才剛剛是觀海境啊。」
陳平安微笑道:「那麼你知道我這會兒是啥境界嗎?」
張山峰試探性問道:「仙人境?難道是飛升境?」
陳平安有些吃癟:「那還不能夠。」
張山峰哈哈大笑,小樣,跟我斗,你還嫩得很。
陳平安突然說道:「走,與你學拳。」
張山峰嘆了口氣:「鬧呢。」
陳平安神色認真:「沒跟你開玩笑。我在劍氣長城那些年,一直在學你的拳,但是不管怎麼練,好像都不對,死活練不出你當年的那份……拳意。」
張山峰氣笑道:「還說沒鬧?我一個修道之人,隨便比畫兩下,有個啥的拳意?」
陳平安忍了忍,還是沒能忍住,怒道:「隨便比畫兩下?!啊?」
你知不知道老子在城頭上,拗著性子,硬著頭皮,咬著牙慢悠悠,練了多少拳?不還是沒能讓那份拳意上身?
張山峰抖了抖道袍衣襟,笑嘻嘻道:「沒法子,練拳這種事吧,得祖師爺賞飯吃。」
陳平安一晃袖子,伸出手掌:「來,咱倆練練,過過招。」
張山峰一個后跳,伸長胳膊,抖摟了個刀法的裹花架勢:「我可是得了徐大哥刀法真傳的,因為你習武資質差,當年徐大哥不稀罕教你,又怕你傷心,就只好一直瞞著你。」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那我得謝謝你們。」
白髮童子讚嘆不已,這個趴地峰小道士很知道天高地厚啊。
小米粒輕輕扯了扯裴錢的袖子,小聲道:「張真人的刀法,聽上去好強。」
裴錢板著臉點點頭。
寧姚笑了起來。很少看到陳平安這個樣子。
聽說在劍氣長城的酒鋪那邊,他會稍微放開一點,葷話也是會說幾句的,好像經常能夠贏得滿堂喝彩?
郭竹酒這個耳報神,好像又收買了幾個小耳報神,所以酒鋪那邊的消息,寧姚其實知道很多,就連那長條板凳比較窄的學問,都是知道的。
但是每次只要她去那邊,陳平安就開始裝正經樣子。後來她就乾脆不怎麼去酒鋪了,省得他跟人喝酒不痛快。
之後張山峰帶著一行人將指玄峰在內的幾座山頭都逛了一遍。
天邊晚霞似錦,老天爺倒是不小氣,就這樣送給了人間,從不要錢。
陳平安跟張山峰一起散步,說道:「去仙游縣見過徐大哥了。」
張山峰笑道:「我比你早去。」
其實他們都知道徐遠霞老了,但是誰都沒有說這一茬。好像一說,當年那個腰桿挺直闖蕩江湖的大髯遊俠就更老了。
張山峰最近要與一位師兄走趟北邊,參加師父一位好友所在宗門的典禮,就沒有跟著陳平安一起去太徽劍宗。
不過雙方約好了,張山峰從北邊返回,就會立即南遊寶瓶洲,去落魄山那邊瞧瞧,然後再跟陳平安一起去仙游縣喝酒。
這天趴地峰的青石廣場上,一個教拳,一個學拳。
一個觀海境練氣士,卻在教拳。一個止境武夫,卻是學拳之人。
白髮童子目不轉睛瞪著那幅畫卷,沉默了半天,才怔怔道:「嚇死個人,好大氣象。」
寧姚問道:「你都學不會?」
白髮童子破天荒沒有說什麼玩笑話,搖頭道:「學個形似,毫無意義,所以我還是學不來,因為需要練拳之人的道心相契。」
聽張山峰說他家鄉那邊有座高山,名為武當。好名字。武當山,張山峰。來龍去脈,一峰獨高。
張山峰收拳,問道:「學會沒?差不多了吧?」
陳平安說道:「你再打一趟拳。」
張山峰急眼道:「陳平安你學個鎚子啊。」
那麼多人在看戲,還要我繼續丟人現眼嗎?
趴地峰不少小道童跟一排麻雀似的,都蹲台階那邊瞎起鬨,嚷著師叔祖拳法無雙,武功無敵呢。
陳平安無奈道:「沒跟你開玩笑。」
張山峰只好硬著頭皮再打了一套自創的拳法。
陳平安突然收拳站定,隨意一個手腕擰轉,竟是將趴地峰的山風水霧都拘來了手邊,緩緩凝聚,各有大道顯化,如有兩條袖珍星河流轉,最終銜接為一個圓,緩緩運轉。陳平安低頭一看那份拳意,再抬頭看了眼天色,恰逢日夜交替之際,於是笑道:「大致明白了,不過你還得再打一趟拳。」
張山峰瞥了眼陳平安手邊的那份異象,羨慕不已,止境武夫就是了不起啊。突然他皺了皺眉頭,快步向前,走到陳平安身邊,對那幅圖案指指點點,說了一些自認為不妥當的細微處。
陳平安豎耳聆聽,一一記住,等到張山峰不再言語,陳平安突然一把勒住年輕道士的脖子,氣笑道:「還真是祖師爺賞飯吃啊?!」
張山峰反手就是一肘,站直身子后,扶了扶頭頂道冠,笑眯眯望向那些鴉雀無聲的小道童們,剛問了句「拳好不好」,孩子們就已經哄然而散,各忙各的,沒熱鬧可看了嘛。再說了,今天師叔祖丟臉丟得夠多的了,哈哈,還給人稱呼張真人,好意思打那麼慢的拳,平時也沒見師叔祖你吃飯下筷子慢啊。
最後張山峰將陳平安一行人送到山腳。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難為你了。」
張山峰無奈道:「知道就好。」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知道就好。」
最後張山峰的一句話,說得陳平安差點直接掉頭返回趴地峰,咱哥倆坐在酒桌上好好聊。
張山峰問了個很真誠的問題:「陳平安,啥時候喝你和寧姑娘的喜酒?」
太徽劍宗,翩然峰。
此處的修道之人,如今就只剩下白首一個了。
因為白首已是金丹境劍修,加上劉景龍又是宗主,就搬去了祖山那邊,所以太徽劍宗舉辦了一場簡單的開峰儀式,翩然峰就成了白首的修道之地。只要白首自己願意,其實都可以開始收弟子了。
只是白首最近每天都無精打采,每次練劍閑暇,就坐在竹椅上發獃。
他其實不喜歡喝酒,喝不慣,所以每次拎著只酒壺,次次都會喝不完。
之前與幾位宗門劍修一同下山歷練,去了蘭房國,在一處名為鐵鑄關的邊境廝殺了一場,有一小撮蠻荒天下妖族修士在那邊流竄犯案。那是一場圍殺,因為那撥蠻荒修士境界都不高,勝負沒什麼懸念。太徽劍宗在內的幾個門派修士幾乎沒什麼折損,受傷都不多。
只是另外還有一場對於敵我雙方都算意外的狹路相逢,那是一個金丹境妖族修士,還是個擅長隱匿的鬼修,不知怎的,一樣未能通過海上歸墟逃回蠻荒天下,反而溜到了北俱蘆洲,沉寂了幾年,只是為了破境躋身元嬰境,竟是直接禍害了一座江湖小門派的數十人,手段歹毒且隱蔽,小門派中的人都被他煉製成了行屍走肉。如果不是白首當時靠著刺客出身的敏銳嗅覺察覺到一絲端倪,說不定就要錯過這個妖族了。
一場險象環生的廝殺,白首出力最多,也正是他的致命一擊,成功殺敵,斬下那個鬼修的頭顱,飛劍碎去金丹,但是宗門別峰的一位龍門境師侄,雖然輩分比白首低了一輩,可其實年紀要比白首大多了,卻在戰事中身受重傷,被那個妖族修士的一記術法砸中了心竅,原本有望地仙的劍修徹底沒了希望。
白首回到翩然峰之後,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就越發不愛說話了。
哪怕姓劉的,還有那個師侄,都來山上勸過,可白首心裡邊就是不得勁,尤其是當那個師侄主動來到翩然峰,找白首這個師叔喝酒,說「真沒事,白師叔不用上心」時。
說這些話的時候,跌了境的劍修眼神真誠,臉上還有笑意,最後說了句:「真要過意不去,那就幫忙將我的境界一起算上,以後你白首如果都沒個玉璞境,那就說不過去了,到時候我天天來翩然峰堵門口罵街。」
這會兒白首雙手抱住後腦勺,坐在小竹椅上,怎麼能夠不上心?怎麼會沒事呢?
酒又不好喝。心裡更難受。而那個劍修的豁達,其實最讓白首難受。
在劍氣長城那邊廝殺多年,那人都不曾跌境,怎的回了家鄉,就在那麼個小地方,偏偏就跌境了。而且就在他白首的眼皮子底下,對方只是一頭金丹境瓶頸的畜生而已,自己與之同境,而且他白首還是一位劍修!
先前那趟下山殺妖,在去鐵鑄關的路上,有天那個劍修在飯桌上聽白首說他和陳平安是稱兄道弟的交情,打死不信,說除非下次隱官做客翩然峰,你真能幫忙引薦一二,能讓他和年輕隱官說句話,就信。當時白首拍胸脯打包票,小事一樁。
那個姓劉的,更過分,第二次來翩然峰這邊,劈頭蓋臉直接訓了自己一句重話,說:「如果你連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說明你還不是真正的太徽劍宗弟子,不算劍修。」
姓劉的說完混賬話就走了。白首沒說什麼,講道理什麼的,哪裡說得過那個書獃子師父。
白首使勁揉了揉臉,重重嘆了口氣,從椅子上站起身,開始胡亂打拳。
他突然一個站定,雙指併攏,指向前方,想象不遠處站著個黑炭,大笑一聲:「呔!那黑炭,乖乖聽好了,你要是再不依不饒,大爺可就要出拳了!」
白首變指為掌,左右搖晃,好像在甩耳光:「好好與你講道理,不聽是吧?這下子吃苦頭了吧?以後記住了,再遇見你家白首大爺,放尊重些!」
離翩然峰不過一里路的空中,一行人御風懸停,不過某人施展了障眼法。
白髮童子滿臉激賞神色,由衷讚歎道:「是條漢子!我等會兒非得向這位英雄敬一杯酒才行。」
前提是這傢伙還能喝酒。
劉景龍哭笑不得,不過也沒出聲提醒自己的弟子。
裴錢面無表情,扯了扯嘴角。
小米粒撓撓臉,小心翼翼看了眼裴錢,看樣子,是沒什麼機會挽回嘍。
陳平安點頭笑道:「果然是好拳法。」
白首一個擰腰騰空迴旋,自認為極其瀟洒地踢出一腿,落地后,拍拍手掌:「不送了啊。」
然後就是一行人飄然落地現身。
白首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再閉上再睜開,好的,老子可以跑路了。
二話不說,手指一抹,屋內牆壁上的那把長劍鏗然出鞘,白首踩在長劍之上,匆匆御劍離開翩然峰。
裴錢看了眼師父。
陳平安微笑道:「敘敘舊嘛。」
裴錢再看了眼劉景龍,後者笑道:「注意分寸就行。」
裴錢摘下書箱,將行山杖交給小米粒,身形一閃而逝,快若奔雷,瞬間就追上了御劍的白首。
白首鉚足勁御劍,身邊的裴錢始終氣定神閑,跟在一旁,白首隻好乾笑道:「好巧。來做客啊。」
裴錢和白首並肩齊驅,也不說話,只是面帶金字招牌的微笑,再斜瞥。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首,這輩子最怕裴錢這個表情。
白首開始破罐子破摔:「我是不會還手的。」
裴錢當頭就是一拳。白首連同腳下長劍,一起筆直落地。嘴角抽搐,渾身顫抖,大半截身子陷在山間泥土裡,沒有昏死過去,就是吃疼,真還不如睡一覺,然後醒過來,那個心狠手辣的黑炭就已經離開翩然峰了。
裴錢站在一旁,問道:「接下來怎麼說?要不要與我問拳讓三招?」
白首顫聲道:「讓一招就夠了!」
裴錢一抬手掌再轉腕,將白首整個人拔出地面再往後推出兩步。
白首搖搖晃晃,有些眼花腦袋暈。
裝,繼續裝。
裴錢先前那一拳,用了巧勁,根本不至於讓白首這麼醉酒一般。她輕輕一跺腳,那把長劍瞬間蹦出,裴錢再一揮手,長劍瞬間掠回翩然峰茅屋那邊,繞弧退回劍鞘。
白首好像瞬間酒醒,哈哈笑道:「裴錢,你怎麼來翩然峰也不打聲招呼。」
裴錢呵呵笑道:「怕被打。」
白首埋怨道:「說啥氣話,咱倆誰跟誰,一輩兒的。」
裴錢問道:「一起御風回去?」
白首說道:「讓我緩緩。」
今兒丟了太大的面子,現在回去,肯定要被陳兄弟笑話。最好是等到自己回到那邊,陳平安都已經跟姓劉的喝了個天昏地暗。
兩人徒步走向翩然峰。
裴錢沉默片刻,說道:「鐵鑄關和蘭房國那邊的事情,我聽說了。」
白首隻是嗯了一聲,然後就默不作聲了。
裴錢繼續說道:「有些事情,補救不得的,其實你以後能做的,也就只有好好練劍了,讓自己盡量不犯同樣的錯。願意愧疚就繼續愧疚,又不是什麼壞事,總好過沒心沒肺,轉頭就不當一回事吧,但是別耽誤練劍。不管是習武還是練劍,只要心氣一墜,萬事皆休。」
白首還是嗯了一聲,不過年輕劍修的眼睛裡邊恢復了些往日神采。
裴錢說道:「還只是個金丹境,好意思當劉先生的開門大弟子,還一輩兒?誰跟你一輩兒?」
其實白首能夠在這個年紀就成為金丹境劍修,哪怕在劍修最尋常的北俱蘆洲都算當之無愧的天才了。
白首側身而走,嬉皮笑臉道:「喲,裴宗師口氣不小啊。」
裴錢只是目視前方,輕聲道:「我有幾斤重的拳法,就說幾斤重的言語。你不愛聽就別聽。」
劉先生是師父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白首又是劉先生的開山大弟子,所以裴錢希望白首在劍道一途可以登高,越高越好,有朝一日,還可以站在師父和劉先生身邊。不然如果是個外人,裴錢絕對不會多說半句。
白首怔怔看著眼前這個有點陌生的裴錢,轉過身,點點頭:「是得這樣。」
裴錢突然說道:「先前你甩了八個耳光,就當你還欠我七拳。」
白首哀號道:「裴錢!你啥時候能改一改喜歡記賬的臭毛病啊?」
裴錢冷笑道:「好的。八拳了。」
白首絕望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白首,你不能讓劉先生失望,因為不是任何人都能夠像你我這樣,運氣這麼好,遇到這麼好的師父。」
白首笑道:「曉得了,曉得了。好嘛,我身邊喜歡講道理的人,又多了一個。」
裴錢點點頭:「九拳。」
白首打算回了翩然峰,就在桌上刻下八個字的座右銘:禍從口出,謹言慎行。
到了翩然峰茅屋那邊,白首有些看不下去了,姓劉的跟陳兄弟,咋回事,喝得很靦腆啊。陳平安你行不行啊,以前徐杏酒和柳質清來這邊做客,姓劉的都不會喝得這麼娘們唧唧。
白首痛心疾首道:「師父,你好歹是翩然峰的上任主人,待客不周了啊,陪陳……山主多喝點,我這兒酒水管夠的,白瞎了那麼好的酒量。」
陳平安擺擺手:「不多喝,等會兒我們要去你們祖師堂敬香。」
太徽劍宗上任宗主韓槐子、上任掌律黃童,還有歷史上所有御劍遠遊、沒有返鄉的宗門劍修,有三十六位先後都死在了劍氣長城和寶瓶洲兩處他鄉戰場。
還有更多的劍修,哪怕活著返回了宗門,都已做不得練氣士,更別談劍修了。而且太徽劍宗劍修的仗劍遠遊,從無半點含糊,皆是宗門之內境界最高、殺力最大的那撥!所以太徽劍宗元氣大傷。
北俱蘆洲的第一劍宗,如今竟然就只有一位玉璞境劍修。
劉景龍、白首,陳平安、寧姚,今天只有四位劍修,走入太徽劍宗的那座祖師堂。
不同於其他宗門、仙家山頭,這座大堂之內,不僅懸挂歷代祖師的掛像,所有死在戰場上的劍修都有掛像。 劉景龍向陳平安和寧姚分別遞過三炷香,笑道:「相信我師父和黃師叔,還有所有懸挂像的劍修,都會很高興見到兩位。」
一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一位劍氣長城的飛升境劍修。
陳平安雙手捧香,沉聲道:「落魄山,陳平安,在此禮敬諸位先賢。」
寧姚站在一旁,神色肅穆道:「劍氣長城,寧姚,禮敬諸位。」
沒有什麼繁縟禮節,兩個外鄉人入了這座祖師堂,也只是敬三炷香、一句言語而已。
陳平安走向祖師堂大門,跨過門檻,回望一眼,收回視線后,直到外邊的廣場欄杆旁,才雙手籠袖,背靠欄杆:「怎麼沒參加文廟議事?」
劉景龍搖搖頭,淡然道:「不能再死人了,不是不敢,是真的不能。我怕去了文廟,會一個沒忍住。」
陳平安沉默片刻,開口問道:「聽說有人都有膽子大放厥詞,覺得太徽劍宗是個空架子了?」
劉景龍苦笑道:「人之常情。」
陳平安說道:「你能忍,我不能。」
劉景龍微微仰頭,望向遠方,輕聲道:「只是太徽劍宗當代宗主能忍,其實劍修劉景龍一樣不能忍。」
陳平安轉頭對著寧姚。
寧姚點頭道:「我們在這邊等著。」
陳平安和寧姚之間,在關鍵時刻,往往如此,從無半句多餘言語。
陳平安伸手出袖,一把拽住劉景龍:「走!問劍去!」
老子麵皮往臉上一覆,誰還知道誰?知道了又如何,不承認就是了。
北俱蘆洲風氣如此之好,若是連這點覺悟都沒有,還混什麼江湖,走什麼山下。
反正麵皮這玩意兒,陳平安多得很,是出門行走江湖的必備之物,少年、中年、老年都有,甚至連女子的都有,還不止一張。
聽說那個劍修沒幾個的宗門,歷史上曾經去過一次劍氣長城,之後大幾百年就再沒去過,因為宗門裡邊的一位老祖嫡傳劍修剛過倒懸山,就與當地劍修鬧了一場,不歡而散,既然城頭都沒去,就更別談什麼殺妖了。尤其是最近的百年之內,整個北俱蘆洲的遠遊劍修和練氣士都在死人,這個宗門好像在家鄉的山上地位反而高了。
既有個一直閉關的仙人境老祖師,又有玉璞境的當代宗主,還有什麼九境武夫的客卿。不過比起一洲領袖、劍修雲集的正陽山,好像還是要差點火候。剛好先拿來練練手。
劉景龍開始與陳平安商量細節。最終兩人御劍化虹遠遊。
白首今天算是開了眼界,姓劉的真就這麼被陳平安拐走,聯袂問劍去了?
他沒來由想起芙蕖國山巔,師父和陳平安的那次祭劍。
好像有些人,只要遇見了,天生就會成為朋友?
白首突然瞥了眼不遠處的裴錢,憑啥你姓劉的是這樣,我白大爺卻是這樣?!
白髮童子嘖嘖稱奇道:「隱官老祖的朋友,都不簡單啊。」
那個金烏宮的柳質清,躋身玉璞境懸念不大,至於將來能否入仙人境,看造化,好歹是有幾分希望的。
而這個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好像才百來歲吧?就已經是極為穩當的玉璞境瓶頸了。百年之內,仙人境起步,千年之內,飛升境有望。
很慢?那可是仙人境和飛升境的劍修。
至於那個趴地峰的年輕道士,白髮童子都懶得多說什麼。張山峰如今缺的是一副足夠堅韌的體魄,一個可以承載那份道法拳意的地盤。
寧姚又說道:「不簡單的朋友有不少,其實簡簡單單的朋友,陳平安更多。」
白髮童子對此沒有異議。
寧姚望向遠處那一襲青衫消逝處,說道:「劉宗主如果能夠躋身飛升境,會很攻守兼備。」
攻守兼備,尤其還有個「很」字。
這句話,是寧姚,更是一位已經躋身飛升境的劍修說的。
在她看來,劉景龍當下的玉璞境,完全不輸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強的那幾位玉璞境劍修。
如今的飛升城,有人開始翻檢老皇曆了,其中一事,就是關於「玉璞境十大劍仙」的評選。比如其中就有吳承霈,只不過這位劍修的入選,不是出於捉對廝殺的能耐,主要歸功於吳承霈那把最適宜戰爭的甲等飛劍,所以名次極為靠後。
除此之外,隱官陳平安,自然也毫無懸念地入選了。飛升城酒桌上,為此吵鬧得很,不是爭吵陳平安能否入榜,而是為了排名高低,隱官、刑官、泉府三脈劍修,各執一詞。
白髮童子好奇問道:「為什麼隱官老祖一定要拉著劉景龍遊歷中土神洲?」
寧姚之前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這會兒她想了想,笑道:「可能是在劉宗主身邊,他就可以懶得多想事情?」
陳平安的一次次遠遊,都走得並不輕鬆。不是擔心世道的無常,就是需要他小心保護別人。但是如果身邊有個劉景龍,陳平安會很安心,就可以只管出劍出拳?
寧姚打算等陳平安回來,跟他商量個事,看可不可行。她想要主動擔任太徽劍宗的記名客卿,不過這就涉及浩然天下的山上規矩、忌諱了,把問題丟給他,他來決定好了。呵,某人自稱是一家之主嘛。
寧姚記起一事,轉頭向裴錢笑道:「郭竹酒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不過看得出來,她很想念你這個大師姐。你借給她的那隻小竹箱,她經常擦拭。」
裴錢那邊,學師父攤開手臂,一邊掛個黑衣小姑娘,一邊掛個白髮童子,兩個矮冬瓜在比拼划水,雙腿懸空亂蹬。
裴錢聽到郭竹酒這個名字后,神色就有些古怪,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長大后,裴錢在遊歷途中,會經常想起郭竹酒這個自己名義上的小師妹,只是每次想起后,除了心疼,還會頭疼。
裴錢小時候跟著大白鵝去劍氣長城找師父,結果天上掉下個自稱小師妹的少女,會在師父與人問拳的時候,在牆頭上敲鑼打鼓,跟自己說話的時候,經常會故意屈膝彎腿,和裴錢腦袋齊平,不然她就善解人意來那麼一句:「師姐,不如我們去台階那兒說話唄,我總這麼翹屁股跟你說話,蹲茅坑似的,不淑女唉……」
裴錢當時吵架就吵不過郭竹酒,也跟不上郭竹酒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和道理。
裴錢除了在師父這邊是例外,當然寶瓶姐姐也不算,和任何人打交道,都打小就不是個樂意且會吃虧的主兒,直到在劍氣長城遇到了那個郭竹酒。哪怕現在,裴錢還是覺得自己是真拿她沒轍。
但是裴錢很高興,在當年那場戰事中,郭竹酒沒有一去不回。
白首發現了裴錢的異樣,就很好奇這個郭竹酒是何方神聖。
白髮童子鬆開手,落地站定,望向白首,雙手負后,緩緩踱步,笑呵呵道:「你叫白首?」
白首摸了摸腦袋,笑嘻嘻點頭,就像在說小姑娘你名叫白首也行啊。
白髮童子一臉的老氣橫秋,點頭道:「好名字好寓意,白首歸來種萬松,小雨如酥落便收。」
白首驚訝道:「小孩子家家的,年紀不大學問不小嘛。」
白髮童子撇撇嘴,回頭就跟小米粒借本空白賬簿。
裴錢背著竹箱,懷抱行山杖,站在欄杆那邊,舉目遠眺,看高處的青天遠處的白雲。
記得崔爺爺在竹樓最後一場教拳時,曾經說過:「你那狗屁師父,習武資質稀爛,還敢練拳懈怠,分心去練勞什子的劍術,老夫這一身武學,只靠陳平安一人發揚光大,多半不頂事,懸得很,所以你這個當他徒弟的,也別閑著,不能偷懶,武夫練拳與治學相通,簡單得很,不過就講個『三天皆勤勉』,昨天今天明天!所以你裴錢離開竹樓后,得提起那麼一小口心氣,以後要教浩然武夫,曉得何謂……天下拳出落魄山!」
遇見師父,她的人生,就像是天寒地凍的冬天,有人從天上載得春來。
寧姚走到裴錢身邊,以劍氣隔絕出一座小天地,輕聲問道:「既然成了劍修,這是好事,為什麼不跟你師父說?」
裴錢赧顏,心虛道:「師父總說貪多嚼不爛,而且我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練劍的天賦。」
所以這些年,裴錢一直沒有去練劍,始終遵守自己和崔爺爺的那個約定,三天皆勤勉,練拳不能分心。畢竟那套瘋魔劍法,只是小時候鬧著玩的,當不得真。
寧姚笑道:「那我就先不跟你師父說此事。」
裴錢使勁點頭。
寧姚問道:「你那把本命飛劍取好名字了嗎?」
裴錢漲紅了臉,搖搖頭,只是心念一動,祭出了一把飛劍,懸停在她和寧姚之間,長約三寸,鋒芒畢露。其實名字是有的,只是裴錢沒好意思和師娘說。
在裴錢心神牽引之下,先前一把本命飛劍,竟然瞬間劍分七把,只是更加纖細,顏色各異。
寧姚凝神一看,點頭讚許道:「完全可以在避暑行宮那邊位列甲等。」
寧姚提醒道:「以後與人對敵,不要輕易祭出這把飛劍。」
裴錢點點頭,答應下來。然後裴錢又猶豫起來。
寧姚疑惑道:「有話就說。」
裴錢壯起膽子問道:「師娘,什麼時候辦酒席啊?」
寧姚眨了眨眼睛:「你說劉羨陽和余倩月啊,還不知道具體時間,你問你師父去。」
裴錢笑道:「好的,我問師父去!」
一場文廟議事結束,修士四散而去。
皚皚洲劉氏的那條跨洲渡船上邊多了個外人,是北俱蘆洲老匹夫王赴愬,之前他與桐葉洲武聖吳殳打了一架,算是平手。
王赴愬覺得沒臉回北俱蘆洲,就與雷公廟那對師徒一起去皚皚洲,反正在劉財神這條跨洲渡船上吃喝不愁,且不用花錢。
咱們北俱蘆洲的江湖人,出門靠錢?只靠朋友!
再說了,在弱不禁風的阿香姑娘這邊,王赴愬穩操勝券。別的不說,只說柳歲余那臉蛋、那身段,也是賞心悅目的。
如果自己年輕個幾百歲,相貌哪裡比沛阿香差了,只會更好,更有男人味,估摸著柳歲余那個小姑娘都要挪不開眼睛。
王赴愬登船之後就沒個好臉色,實在憋屈,自己跟吳殳問拳一場,都沒幾個有分量的看客。和那場從功德林打到文廟廣場,再打去天幕的「青白之爭」「曹陳之爭」,沒法比。
一來文廟議事結束,修士多已紛紛離去,雙方打得晚了,地點挑選得也不如兩個年輕人那般喪心病狂。再者王赴愬和吳殳這兩位止境武夫,比起如今才四十歲出頭的曹慈、陳平安,到底是年紀大了些。
屋內三人都是純粹武夫,王赴愬憤懣不已:「老子就算把吳殳打死了,也沒陳平安只是把曹慈臉打腫,來得名聲更大,氣殺老夫!早知道就在功德林與那小子問拳一場了。」
柳歲余喝酒時蹺著二郎腿,腳尖又蹺著那隻半脫未脫的繡花鞋,笑眯眯道:「是晚輩眼瞎了,還是前輩腦子糊塗了,難道不是吳殳差點把你打死嗎?」
王赴愬一拍椅把手,吹鬍子瞪眼睛:「真要拚命,兩個都死。」
老莽夫這句話倒是沒吹牛。
沛阿香先前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卻沒有喝,只是拿一塊雪白綢緞擦拭那支綠竹笛。
竹笛材質是青神山綠竹。早年還是九境武夫時,他曾有幸和朋友一起參加了那場青神山酒宴,結果一伙人都被阿良坑慘了,一場誤會過後,竹海洞天的廟祝老嫗贈予他一截珍貴細竹。後來阿良看得揪心不已,說:「阿香你好慘,被看穿了底細不說,更被侮辱了啊,擱我就不能忍。」
沛阿香沒能聽明白其中深意,只當是阿良又在灌迷魂湯,不計較。等回到馬湖府雷公廟才琢磨出其中意味,哭笑不得。
竹笛穗子上墜有一粒泛黃珠子,只是尋常珍珠,歲月一久就泛黃,半點不值錢了。
一個模樣俊美的止境武夫,能夠拳壓一洲武學多年,豈會沒點自己的江湖故事?
白袍玉帶別青笛,雷公廟沛阿香如果願意出門行走江湖,很容易就被山上修士一眼認出身份。
沛阿香瞥了眼王赴愬那邊的椅把手,裂紋如網:「渡船是劉氏的,你記得賠錢。」
王赴愬說道:「賠錢沒問題,你先借我點錢。」
看這老匹夫的架勢,好像與人借錢是給對方面子。
王赴愬埋怨道:「文廟那邊做事不爽利,倆晚輩那麼一場問拳,都不與我們打聲招呼,咱們好歹是響噹噹的武學宗師,不然老夫可以為那兩個晚輩指點一二,挑出幾處拳法瑕疵。」
柳歲余突然站起身,抱拳道:「師父,我就不回皚皚洲了。」
這個北俱蘆洲老匹夫的眼神實在讓她覺得膩歪。
沛阿香點頭笑道:「其實我一直在等你這句話。去吧,爭取早去早回,打出個好底子的止境。有機會的話,就在那邊戰場上碰頭。」
王赴愬、沛阿香,還有吳殳在內,他們這撥武學大宗師,到底比裴杯、張條霞那幾個差了一大截,所以趕赴蠻荒一事,需要配合各洲王朝的調度。
柳歲余起身離去,跳下渡船,御風南下,快若奔雷。
方才王赴愬用眼角餘光使勁瞥著柳歲余的背影,等到確定柳歲余離開了渡船,王赴愬這才喝光了一碗酒,拿酒解渴,換個坐姿:「這倆臀瓣兒,晃得我都要心慌。」
沛阿香無奈道:「你好歹是個前輩,別這麼老不正經。」
王赴愬嗤笑道:「老子只是瞧,摸了嗎?」
沛阿香懶得在這種問題上糾纏,正色問道:「當年你為何會走火入魔?」
王赴愬神色平靜:「為何?自然是有拳出不得,只好逼瘋了自己。」
沛阿香嘆了口氣。
王赴愬壓低嗓音,問道:「阿香,你覺得我跟柳歲余般不般配,有沒有戲?你可要抓住機會,這可是你可以白白高我一輩的好事。」
沛阿香無奈,擺擺手:「什麼亂七八糟的,勸你別想了。」
王赴愬揉了揉下巴:「真不成?」
沛阿香神色古怪,無奈道:「我這弟子只喜歡女子。」
王赴愬猶不死心:「只?」
沛阿香點點頭。
王赴愬猶不死心,試探性問道:「她就不能當我是娘們嗎?」
沛阿香忍了這個老匹夫半天了,他實在是忍無可忍,怒罵道:「臭不要臉的老東西,噁心不噁心,你不會自己照鏡子去?」
阿香姑娘哪怕罵人也是這麼不爺們。
王赴愬哈哈大笑:「逗你玩呢,看把你急的。」
王赴愬突然收斂笑意,朝沛阿香挑了挑眉頭:「你說巧不巧,她喜歡女子。我……」
沛阿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王赴愬翻了個白眼,搖搖頭,這個細皮嫩肉的阿香姑娘,真是不經逗。他背靠椅背,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感嘆道:「瞧見了曹慈、陳平安這些個年輕人,真是一個個的不講道理,還有沒有王法了,比李二、宋長鏡都要年輕啊,再想一想自己這幾百年光陰,除了吃牢飯那些年,拳腳功夫也沒懈怠片刻,真是覺得練拳一事沒啥意思。」
沛阿香還在氣頭上,聽啥啥不順耳:「那就別練。」
王赴愬將酒壺隨手拋到渡船外,笑道:「年輕練拳,是為求個無敵手,年老習武,心氣再無,只因為不練會死。可既然如今只能等死,大不痛快!」
屋內寂靜,此後唯有喝酒聲。
王赴愬冷不丁問道:「真不能摸?柳歲余是你弟子,又不是你媳婦,兩相情願的事情,你憑啥攔著。」
沛阿香一拍椅把手:「滾你的蛋!」
王赴愬委屈道:「我可真走了?」
「你都不挽留?那我還真就不走了。」
「我得換個位置喝酒。」
王赴愬剛起身,沛阿香就已經一掌打碎了柳歲余坐過的那張椅子。
王赴愬坐回位置,晃著酒壺:「人生憾事又多一樁。」
沛阿香突然轉過頭,神色認真,望向這個脾氣暴躁還為老不尊的老匹夫。
王赴愬點點頭,雙臂環胸,轉頭望向屋外的雲海滔滔:「生平最後一拳,老子要在蠻荒遞出。」
北俱蘆洲不該只有劍修遞劍,至少得有我王赴愬的拳落在那邊的山河,和韓槐子這些劍修的昔年劍光做伴,才不寂寞。
渡船屋外,有白雲過去。
白雲人生,過去就過去。
同一條渡船上,可能是浩然天下最有錢的一家人正在算一筆賬。
因為陳平安主動要求擔任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
供奉客卿的俸祿、薪水,劉氏按例每十年發一次,因為品秩高低不同,神仙錢相差懸殊。
玉璞境劍修。止境武夫。隱官。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左右的師弟,劉十六的師弟,裴錢的師父。落魄山宗主,連勝雲杪、蔣龍驤、馬癯仙三場,打得曹慈鼻青臉腫……這就是劉幽州的算賬。
婦人很是欣慰,兒子的算盤打得很精明。
既然媳婦兒子都覺得該這麼做,劉聚寶就沒有異議了,這個財神爺嗓音輕柔,笑問道:「這次在鸚鵡洲包袱齋花了多少錢?」
婦人一臉迷糊:「啊?」
她記這個做什麼。不是給你丟臉嗎?
劉聚寶蹺起大拇指,抵住額頭:「花錢多少沒關係,可粗略記賬這種事情還是要的啊。」
霎時間,婦人一雙靈秀水潤的眼眸裡邊立即就有了幽怨,對不起、委屈、埋怨、傷心、後悔、是你錯了……如那山水畫層層疊疊的顏色,最後加在一起,彷彿便是一句無聲言語:不該嫁給你的,你快說幾句好話聽聽。
劉聚寶這輩子最受不得這般風景。看了片刻之後,笑道:「行吧,那就下次再說。」
婦人點點頭,一轉頭,和兒子閑聊起來,哪有先前半點模樣。
劉聚寶卻無所謂。好似一片彩雲聚散眼眸中。這不是美景,什麼是?
他之所以有此問,便是欲想見此景。
劉幽州對此早就習以為常,爹娘總是這樣,膩歪得很。
哪怕在山上,劉幽州的出現,都算典型的晚來得子,所以他真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劉幽州在少年時和父親曾經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男人之間的對話。
實在是家族裡邊有太多雞飛狗跳的事情了,家家戶戶,沒錢有沒錢的難堪,有錢也有有錢的吵鬧。所以劉氏祠堂裡邊,經常會有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女子,她們身邊會有個跪在那邊一言不發或是渾然不在意的男人。
「爹,你在外邊?」
「嗯?」
「有沒有金屋藏嬌啊?」
「沒有的事。」
「是曾經有過,現在沒有了,然後不保證以後沒有?」
「都沒有。」
「以後的事,現在就能說得准?」
「當然。你娘剛嫁給我那會兒,我就對她說過,掙錢這種事,別擔心,我們會很有錢的。你娘親當時就只是笑了笑,可能沒太當真吧。」
「娘親嫁給你那會兒,咱們老劉家就已經很有錢了吧?」
「家裡是有錢,可我沒有啊,我是偏房庶子出身,忘了?」
婦人起身離去,讓父子二人繼續聊天,她在自家渡船上還有幾位連一條跨洲渡船都買不起的山上好友,去她們那邊嘮嗑去,至於一些個言語,她當真不知道藏在其中的虛情假意?當然知道,她就是喜歡聽嘛。而且她特別喜歡其中兩個騷娘們,在自己男人那邊藏藏掖掖,變著法子地搔首弄姿,可還不是一堆庸脂俗粉?你們瞧得見,吃不著,氣不氣?她對自己男人,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就在婦人離去沒多久,一條連飛升境劍修都未必能夠一劍斬開的跨洲渡船竟然轟然碎裂,以至於除了劉聚寶,竟是無一人生還。連王赴愬和沛阿香這兩位止境武夫都當場死絕。就像一位飛升境大修士,先手佔盡天時地利人和,然後在一個近在咫尺處,選擇與劉聚寶同歸於盡。
只可惜,一身法袍纖塵不染的劉聚寶,依舊安然無恙地坐在椅子上,神色自若,只是從袖中取出一朵金色蓮花,隨便摘下了其中一朵花瓣。
片刻之後,渡船恢復如舊。不單單是光陰逆流倒轉那麼簡單。
數次過後,渡船一次次砰然炸裂,劉聚寶一次次摘下蓮花瓣,最後一次,婦人再次起身,劉聚寶眼神溫柔,幫她理了理鬢角髮絲,說「一起去吧」。
這次出門,劉聚寶解決掉了那個身份是自家供奉的仙人境修士,以及此人在渡船上邊動的手腳,此人掌管這條跨洲渡船多年,還是個大名鼎鼎的陣師,至於為何如此作為,以至於連命都不要了,劉聚寶方才倒也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
劉聚寶返回屋內,劉幽州始終渾然不覺。劉聚寶也沒打算跟劉幽州提這件事,一個男人保護妻兒,天經地義,不值得嘴上說道什麼。
劉聚寶重新落座后,只是默默喝酒,打算和劉幽州這個兒子說點心裡話。
喝酒潤了潤嗓子,劉聚寶剛要開口,劉幽州就立即說道:「爹,你別再給錢給法寶了啊,一個人身上帶那麼多咫尺物,其實挺傻的。」
劉聚寶無奈道:「爹只是和你說些道理。」
劉幽州笑道:「那就隨便了。」
「幽州,待人接物交朋友,你可以大方,因為你是我劉聚寶的兒子,註定一輩子都不缺錢。但是記住一件事,就是不能花了錢,還被人當傻子。」
「出了門,與人方便處處處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遇到江湖救急,就不能小氣了。」
「但是在家裡,得有規矩,得講個親疏遠近。一個家族越大,規矩得越穩,當然穩當不是一味嚴苛。可連嚴苛都無,絕無穩當。所以在我們劉氏家族,最能打人的,不是爹這個家主,也不是那些個祠堂里坐在前邊兩排的老頭子,而是被爹重金請來家塾的夫子先生們。小時候,立規矩記規矩的時候,都不吃幾頓打,大起來出了門,就要吃苦,關鍵是吃了苦頭還會覺得自己沒錯。」
「所以哪怕某些時候,先生們打得沒道理,或是打得重,爹一樣不管。誰敢勸誰敢攔,哪個婆娘心疼了,抱怨個不停,爹就讓她們的男人先撇開夫子和孩子,再當著我的面,向那娘們狠狠甩個耳光過去,打得輕了,就再打。教書先生出手再重,一巴掌甩下去,孩子能疼幾天?換來個『劉氏子弟也會被揍,在家裡都要被打』的道理,其實還是有了個更大的道理,等於我早早替劉氏子弟們賺到了第一筆錢。」
「而這筆看不見的錢,就是未來所有劉氏子弟的立身之本之一。當爹娘的,有幾個不心疼自己子女的?但是門外的天地世道,毫不心疼。」
劉幽州聽得認真,只是難免疑惑,忍了半天,忍不住說道:「這些道理,我早就明白了啊,何況你也知道我是知道的。」
劉聚寶有些憋屈,爹在錢財之外,也不是個怎麼會講道理的人,這些話,還是打了好久腹稿才說出口的,好歹捧個場,假裝不曉得嘛。
劉聚寶只得祭出一個撒手鐧,笑問道:「爹問你,為何我們劉氏要暗中花那麼多錢,白送給山下的各大王朝藩屬開設學塾,讓皚皚洲的教書先生們個個不缺錢,生活不窘迫?」
皚皚洲山下各國,最近一百多年,在開設學塾一事上十分用心。不過藏在了很多類似各地創辦義莊的措施當中,才不顯眼。
因為那頭綉虎在成為大驪國師之前,曾經找過劉聚寶,說如果一個國家絕大部分的教書先生都只有一身窮酸氣,或是一個比一個市儈精明,那麼這個國家是沒有任何希望的。強大會走向弱小,弱小會永遠弱小。
你們皚皚洲要想從俱蘆洲奪回那個「北」字,難嗎?比登天還難。皚皚洲再過一千年,都比不過那個劍修如雲的地方。真這麼難嗎?其實也不難,只在一張張書桌上,至多三五百年,就能爭回。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山下讀書人,個個書生風骨,意氣風發,那麼皚皚洲的山上山下就會處處充滿希望。
劉聚寶,你有錢,很有錢。何樂而不為?
綉虎崔瀺這番言語,就像在教劉氏財神爺如何靠花錢掙錢。
劉幽州聽了父親的那個問題,說道:「不就是為了靠著點點滴滴的移風換俗,幫著皚皚洲從俱蘆洲手裡搶回那個『北』字?」
劉聚寶半天說不出話來,只好點點頭,故作高深道:「對是對的,還是想得淺了些,以後還須多琢磨多思量此事。」
劉幽州隨口道:「必須的,我又不需要怎麼修行,也不用想著如何掙錢,每天沒事就瞎琢磨呢。」
劉聚寶十分欣慰,好兒子,志向高遠。
至於這個極少與人打架的皚皚洲財神爺,未來十四境的合道契機在物,是那天下的雪花錢。
一條流霞舟,以處處雲霞作為渡船,一次次倏忽出現在雲中,好似仙人一次次施展了縮地山河的神通,而且不耗半點靈氣。所以雖然流霞舟造價成本極高,文廟依舊將這種渡船列入名單,而且議事過程中,修士對此都沒有任何異議。
渡船主人是一位沒有參加議事的山上散淡人,中土頂尖宗門謫仙山的祖師之一、大劍仙柳洲。
屋內無桌椅床榻,牆上懸有一幅綉虎字帖,不是什麼摹本,而是崔瀺的親筆真跡。牆角花几上擱放了一隻仙家盆景,裝有一處袖珍山河,一朵白雲懸空,電閃雷鳴,金光閃爍,轟隆作響,依稀可見幾條金、白顏色的纖細絲線在雲中亂竄,很快就下起了一場暴雨,名副其實的蛟龍布雨。
修士柳洲頭別一枚墨玉簪,身穿一件紫袍,坐在一張翠綠蒲團上。
這位公認性情古怪的大劍仙面如冠玉,百多年前,這位有望躋身飛升境的劍道天才放著好好的劍術不練,竟然轉去下棋了。這在當時曾是浩然天下一件極其轟動的事情,那幾年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議論紛紛,如果不是礙於謫仙山和柳劍仙的威名,估計都要直接說柳洲是不是失心瘋了。
此刻和他相對而坐的是一位年輕女子劍修。女子腰間懸挂一枚抄手硯,是早年柳洲贈送的,這位劍仙還親手篆刻了一篇述劍詩,算是對不記名弟子的一種期許。
女子正是眉山劍宗的許心愿,也是柳洲的不記名弟子,每過十年,許心愿就有資格去謫仙山向柳洲請教劍道。
作為不到百歲的金丹境劍修,其實許心愿劍道資質算是很不錯的了,而且她還擁有極其罕見的三把飛劍,只是煉劍消耗光陰遠超一般劍修,耽擱了境界的攀升。
許心愿和柳洲一一說了此次遊歷的見聞。柳洲偶爾詢問幾句,都是些許心愿當時沒有如何上心較真的人和事。
不知為何,柳洲對那個橫空出世的年輕隱官好像興趣不大,更多的是向她問些小白帝傅噤的事情。
許心愿瞥見那幅字帖,忍不住問了一個好奇了數十年的問題:「柳師父你早年那把飛劍金穗,真是下棋輸給了綉虎?」
哪怕崔瀺已死,許心愿如今提及此人,還是願意稱呼其為綉虎,不敢也不願直呼其名。
柳洲笑著點頭:「只是下棋輸給了崔瀺,又不是與他比拼劍術,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之所以對傅噤如此上心,是因為柳洲曾經有一位師門摯友,兩人可謂亦師亦友,劍術一途,他對柳洲傳道極多。
此人前世,與顧清崧號稱浩然雙絕,曾經是一個極其喜歡又極會吵架的山巔修士,而且膽子更大,哪怕是對那個白帝城的鄭居中,一樣直言不諱,更對外公然宣稱,中土任何一家山水邸報都可以隨便談及此事,他罵的就是鄭居中。
一個魔道中人,竟然還有那臉面名居中,字懷仙?在他看來,鄭居中只留下個姓氏就夠了。
白帝城那邊對此並無理睬,最後他專程去了趟黃河小洞天的龍門處,因為彩雲間那座城池去不得,那就去那座黃河小洞天,在瀑布之巔與白帝城遙遙對峙,說要向鄭居中問道一場。鄭居中當然沒有現身,他就自說自話,咬死一件事,只講一個道理:你鄭居中是魔道中人。
飛升境?你是魔頭。創建了白帝城,一座魔道宗門,能夠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還不是魔頭?棋道一事,奉饒天下先?多次為山澤野修和山巔修士大打出手,你鄭居中不還是魔道修士?
此人今生正是傅噤。
因為最後的下場,就是勘破不了大道瓶頸,無法躋身飛升境,兵解之時,魂魄被人悉數收攏,放入了一副仙人遺蛻當中。謫仙山的宗門禁制,峰頭秘境的陣法,好友柳洲的搏命出劍,都無法改變這個結局。
鄭居中在謫仙山如入無人之境。最後在摯友兵解處,鄭居中搬了條椅子落座,手心托起一團亂麻的修士魂魄,微笑道:「我與你好好講道理,不是你不講道理的理由。」
一把本命飛劍金穗都被那人隨意剝離出魂魄的柳洲,當時滿臉血污,背靠牆壁,死撐著才能維持一線清明,讓自己不昏厥過去,怒道:「鄭城主何曾與他講理半句了?這是不教而誅!」
「道理在行不在言,一個山上的修道之人,只有耳朵沒有眼睛怎麼行。沒關係,這輩子投胎沒帶眼睛來,下輩子我送他一雙。」
鄭居中將這位劍仙的魂魄收入袖中,起身與柳洲笑道:「我是魔頭嘛。」
最後鄭居中還提醒柳洲對此事不要多嘴,不然就要小心下輩子是啞巴。
於是曾經的謫仙山大劍仙就變成了白帝城的傅噤。
小白帝傅噤。噤若寒蟬的噤。
夜幕里,一艘渡船在雲海中風馳電掣,天上一輪明月好似隨行護道。
如今柴伯符作為白帝城正兒八經的譜牒修士,雖非祖師堂嫡傳,也不是韓俏色之流的高人親傳,又被柳赤誠坑了一次又一次,其實平日里在白帝城各處還是很有排場的。他每次現身,身邊不是柳赤誠,就是顧璨,所以幾乎沒誰敢招惹這個境界高低飄忽不定的新面孔。
二十年來,柴伯符有幸多次見到鄭居中,卻從無任何言語交流,柴伯符覺得如此才合理,只想著哪天躋身了玉璞境,說不定就能和這位城主聊一句,到時候再跌境不遲。
不承想這次離開文廟途中,竟然和城主說上話了。
渡船上,方才顧璨找到柴伯符,說師父請他去屋子坐坐。柴伯符只好暫停修行,從小天地退出心神。聽聞此事,柴伯符沒有半點欣喜,反而像是聽聞噩耗,挨了一個晴天霹靂。自己也沒做什麼欺師滅祖的勾當啊,哪裡需要城主親手清理門戶?
跟隨在顧璨身後,走在廊道裡邊,柴伯符什麼都沒想,反正都沒用,就這樣一路渾渾噩噩來到了鄭居中門外。顧璨輕輕敲門再推門,側身讓出道路,柴伯符獨自抬腳跨過門檻,如魚蝦闖入龍潭。顧璨輕輕關上門,返回自己屋內繼續鍊氣修行一門白帝城秘傳的鬼修道訣。
鄭居中放下手中之書,抬起頭,朝這個人生比較起起落落的昔年野修伸出一隻手掌,笑道:「坐。」
魂不守舍的柴伯符聽命行事,下意識就落了座,只是等到屁股挨著了椅面,就立即又抬起再緩緩落下。
好像面對這位「學究天人,大智若妖,行事外道,風采如神」的魔道巨擘,自己做什麼都是個錯,不做什麼也是個錯。
柴伯符汗如雨下,只是坐在椅子上就成了個落湯雞。以至於這位道號龍伯的傢伙,甚至都沒有發現屋內還坐著個韓俏色。
鄭居中說道:「柴伯符,你不用覺得此刻手足無措、進退失據就是失態。沒點敬畏之心,當野修死得快。」
柴伯符神色木然,只是點頭。
鄭居中笑問道:「這些年在白帝城修行,辛不辛苦?」
這麼個瞬間,柴伯符委屈得差點淚如雨下,能不苦嗎?彷彿一顆苦膽碎了一次又一次,苦不堪言,只好木然。只是明知道喊冤叫苦沒啥用,這位曾經在一洲山河也算叱吒風雲的老元嬰境,就只能是咬牙忍住了而已。
不過柴伯符當下只是點點頭,依舊沒敢言語一個字。
說實話,坐在這裡,柴伯符覺得自己哪怕說句話,都是對鄭先生的冒犯。
鄭居中說道:「韓俏色、柳道醇、傅噤他們幾個,可能都會覺得顧璨是天生的白帝城嫡傳,至於你,不太被瞧得起。」
柴伯符還是只能點頭。這種事情,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自己和顧璨那個小魔頭,確實沒法比。那個小兔崽子,心眼實在太多,關鍵是學東西太快。
鄭居中倒了一杯茶水,在桌上輕輕一推,就滑到了柴伯符身前桌子邊緣,笑道:「想人的時候喝酒,想事的時候喝茶。」
柴伯符受寵若驚,立即身體前傾,雙手捧起茶杯,戰戰兢兢,低頭抿了一口。
鄭居中說道:「佛家說此方天地是婆娑世界。一個人吃苦不怕,就怕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吃苦。就像山下市井,掙不著錢,不能只怨世態炎涼,旁人狗眼看人低。山下俗子茫然,苦樂不過甲子,我輩在山上修道之人,無此道心,難證大道,不可得長生不朽。」
「當然,人力有窮盡時,就會發現有些錢,是真掙不著的,有些事,是真做不成的。不過只有到了這一刻,你才有資格說一句:命中注定,天數使然。我這麼講,你聽得懂嗎?」
娓娓道來。這個字懷仙的天下第一魔道修士,就像個脾氣極好的學塾夫子,在和一個值得授業解惑的學生傳道。
柴伯符點點頭,又搖搖頭,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誠心誠意道:「晚輩不知道自己懂的,是不是城主希望我懂的。」
道理其實再簡單不過,鄭居中這般神人,說話、做事、修行,豈會簡單?不管言語如何返璞歸真,柴伯符始終堅信,城主絕不至於說些自己都聽得懂的話。
在白帝城這些年的修行歲月里,柴伯符真真切切明白了一個道理:運氣好的人,很容易學運氣好的人,好像怎麼學都是對的,可笨人就很難學聰明人。
鄭居中雙指朝柴伯符眉心處遙遙一戳,柴伯符好像痴兒開竅,瞬間就重返元嬰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屋內一旁韓俏色眼中所見畫面,是顧璨敲開門,站在門外,側身讓出道路,然後師兄讓顧璨和柴伯符一起進屋子,再詢問了柴伯符一些修行上的關隘癥結,為其一一解答。所以韓俏色有些意外,不知道為何師兄願意和這個廢物如此廢話,不對,柴伯符的確是不折不扣的廢物,可師兄卻從不說廢話。難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實是藉機指點弟子顧璨道法?
顧璨當時推開門后,屋內只有師父鄭居中正在獨自打譜,並無師姑韓俏色,在自己關上門的時候,他看到柴伯符剛跨過門檻,就雙腳一軟,跪倒在地,不知為何便開始伏地不起,痛哭流涕。而真正的那個鄭居中,站在窗口那邊,任由那個落座「鄭居中」為柴伯符傳道授業。事實上,柴伯符與「鄭居中」如此這般的對話,已經多達十數次,只是鄭居中都不太滿意某個結果,未能達到心中預期,就摘走了柴伯符的那些記憶。璞玉需要反覆琢磨才能成美玉。
渡船窗外明月皎皎。那位真正的鄭居中,雙手負后,手持一卷書。
對那些師弟師妹,鄭居中已經沒有太多栽培的興緻。對傅噤在內的白帝城修士而言,城主鄭居中是不太露面的,極少與誰稍稍用心傳道。可事實上,哪怕只是個白帝城資質最差的譜牒修士,鄭居中閑來無事,都會親手一一琢磨雕刻,大多又會被鄭居中一一抹平,只有覺得滿意了,才留下幾條修士自己不知不覺的心路脈絡,既會幫忙鋪路搭橋,看似羊腸小道實則有望漸次登高,也會將某些看似陽關大道實則斷頭路早早打斷,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鄭居中一直覺得修道之人的登山之路,不只在腳下,更在心頭。只是因為鄭居中的手段太過神不知鬼不覺,才會顯得城主如天人隱居彩雲間,不易見著。
開山弟子傅噤練劍,劍術要越來越接近他那個斬龍之人的祖師爺。
關門弟子顧璨修道,是修陳平安的禮敬天地和入鄉隨俗,也是吳霜降出神入化的「兵解萬物,化為己用」,還是周密的「百萬老書蟲,三食神仙字」。
明月夜裡,月下開窗,是你翻書還是書閱你,抑或月色借你看書?
鄭居中的分身之一,曾經在嬋娟洞天和辨認出他根腳的崔瀺有過一次問道論道。
崔瀺當時問了個極好的問題:皎皎明月熒熒鏡,抬頭見月誰是誰,鏡中人還是我嗎?
鄭居中喜歡跟這樣的聰明人說話,不費勁,甚至哪怕只是幾句閑聊,都能裨益自身大道幾分。
他曾經為自己找出了三條躋身十四境的道路,都可以,只是難易不同,有些差異,鄭居中最大的顧慮,是躋身十四境之後又該如何登天,最終到底哪條大道成就更高,需要不斷推演。
當年在嬋娟洞天,崔瀺勘破了鄭居中的分身之一,算是早年雙方下出彩雲局之後的再次相逢,崔瀺開誠布公,提出了魂魄一分為二的設想,先爭取變成兩個、三個甚至更多人,再爭取重歸同一人。崔瀺不但詳細給出了所有的步驟細節,還說願意讓鄭居中藉機觀道一場。其實後來崔東山這個名字,就是鄭居中當時幫崔瀺取的,說討個好兆頭。
大概這就是不謀而合,因為一分為二,這其實就是鄭居中要走的三條道路之一。
而崔瀺就沒鄭居中那麼自由了,一旦天下未來形勢事不由己、勢不得已,他崔瀺就只好選擇另外一條註定會讓天地變色、再換人間的不歸路。
崔瀺最後斬釘截鐵,勸說鄭居中:「先走這條道路,只要憑此合道十四境,此後就有了更多的可能,不然只走一條登天路,就等於必須斷絕其餘兩條道路,豈不無趣?」
那次分別過後,崔瀺很快就去了家鄉寶瓶洲,擔任大驪國師,籌謀百年,其間一分為二,人間就多出了個崔東山。可惜浩然天下再無綉虎。
崔瀺在人間最後所見之人,不是亞聖,而是從蠻荒天下趕去劍氣長城的鄭居中,只有一場很簡單的問答而已。
「為何如此?」
「實在不願再讓先生傷心失望了。所幸不曾如此。」
「所求何事?」
「希望鄭先生以後可以照拂我那小師弟一二,不在道法,只在道心,不用太多,不要太少。」
鄭居中當時答應了。所以之後在泮水縣城才會為陳平安破例。
此刻鄭居中嘆了口氣,屋內韓俏色和柴伯符各懷心思,今夜各得其趣,一起告辭離去。
鄭居中抬起手,用書卷輕輕敲打窗戶,坐著的那個「鄭居中」身形消散,變作月色,好似一件法袍被鄭居中穿戴在身。
世間修道之人,煉出了陰神、陽神,可算第一次得道,算不得什麼高妙幽玄的境界。因為幾乎無一例外,一旦分開,和真身隔絕心神,短則片刻,多則幾天,至多數月數年,其實就會是「兩個人」了,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原本同一個人就會越來越不同,除非是陰神歸竅、陽神歸位,將各自記憶熔鑄一爐,還需道心分出個主次,才算重新是一人。故而這位白帝城城主的十四境合道契機就是那個例外。
人間有兩個鄭居中,一模一樣,絲毫不差,哪怕分開千百年,各自遇見不同的千百事千萬人,某個道心始終如一。所以鄭居中不但已是十四境,還是一人兩個十四境大修士。一個在此浩然渡船上,一個身在蠻荒天下金翠城中。
鄭居中既然是斬龍之人的弟子,又喜歡下棋,不如就將蠻荒天下托月山作為棋盤上的那條被屠大龍。
春露圃先前那場祖師堂議事,氛圍凝重得落針可聞。
林嵯峨這位老婦人好像置身事外,臉上只有笑意。可事實上,老婦人才是當年那個往落魄山寄信之人,信上措辭甚至顯得極為咄咄逼人,但好像只要見著了那個年輕劍仙,老婦人就覺得沒她什麼事了。
宋蘭樵和唐璽對視一眼,即便覺得情況形勢頗為棘手,畢竟山上人情難攢易散,可兩人內心又如釋重負。因為山主談陵說她會馬上動身,親自走一趟落魄山。
雖然外界只將唐璽視為財神爺,但實際在春露圃管錢的卻是高嵩,他說要和山主同行,談陵卻沒有答應。
掌律祖師就問山主為何不是去追那陳劍仙,而是繞遠路。
宋蘭樵和唐璽再次對視一笑,豬腦子。之前幾場祖師堂議事,這位掌律和高嵩其實都沒少在宋蘭樵的師父那邊拱火。
談陵好像有些疲憊,揮揮手,示意議事結束,只單獨留下了林嵯峨,和老婦人問了些與那陳山主的閑聊。
談陵乘坐宋蘭樵的那條渡船去往骸骨灘,等待披麻宗跨洲渡船之時,這位女子元嬰境老祖師難免憂心忡忡,不知到了牛角山渡口,等到了那個年輕宗主,自己是否能夠挽回局面。
而聯袂遠遊問劍一座宗門的兩人,臨近那處山頭后,陳平安摸出了兩張麵皮,往自己臉上覆了一張,遞給劉景龍一張,說身上就兩張,將就著用。劉景龍瞥了眼,沒伸手,因為是張女子麵皮。
陳平安還在勸,比勸酒更起勁,道:「矯情了不是?我輩劍修頂天立地,計較一張麵皮做什麼?」
劉景龍只是施展了障眼法,卻不戴麵皮,陳平安哎喲一聲,說忘記還有剩下的麵皮了,又遞過去一張。
於是一老一少兩位劍修,在那淡白杏花明月中,走到了那處宗門山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