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酒中又過風波
第290章 酒中又過風波
鴛鴦渚,兩位飛升境大戰正酣。
這一場架,打得沒頭沒腦,不像是出手慎之又慎的山巔老神仙,更像是兩個任俠意氣的市井少年,狹路相逢,不過對視一下,就互相礙眼,非要撂翻一個才罷休。
天地晦暝昏昏然,一輪懸空大日彷彿驀然被吃,被那黃衣老者吞入腹中一般,唯有座座漩渦,如神靈睜開天眼,越發顯得這座小天詭譎瘮人。
芹藻、嚴格在內的大修士都心悸異常。如此巔峰的飛升境,以前怎就沒見過,甚至半點消息都沒聽過?什麼嫩道人?嚴格只能確定這個桀驁不馴的老前輩絕對不是中土神洲的某位得道高人。
鴛鴦渚觀戰修士,境界越高,越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大道運轉的磅礴氣象。
鴛鴦渚就是一個被涸澤而漁的池塘,游魚都像被拋上了岸。修士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消耗自身天地的靈氣。
上五境神仙不太介意此事,只是苦了那些陪著師門前輩來此遊歷的下五境修士,哪怕師長們幫忙護道,或以上乘術法隔絕出一方小天地,或紛紛祭出山門異寶庇護一方,那些魂不守舍的年輕修士依舊擔心天會塌下來,一個個臉色慘白,身形不穩,不少人都已經得了師命,乾脆趺坐在地,開始呼吸吐納,憑藉各自宗門祖師堂秘傳的道法心訣,用來抵禦天地間那份無形的大道壓迫。
南光照早已祭出一件本命重寶,竟是一座罕見的古老祠廟,是煉山為祠的一門隱秘神通。南光照真身就站在祠廟大門口,身披一件仙兵品秩的「老龍」法袍,靈氣激蕩,水運跌宕,以至於拖曳出一條條七彩琉璃彩帶,每一條彩帶其實都是一條江河的大道顯化。
南光照真身躲在祠廟,祠廟又在法相眉心處,如一枚紅棗印痕。
南光照運轉心意,駕馭法相與那戰力驚人的飛升境廝殺。
說是廝殺,其實一邊倒,也就是南光照竭力防禦,瘋狂逃命。
那些漩渦當中,經常只是探出一臂,手持巨大法刀,隨便一刀劈斬,就能在南光照那尊法相身上劈砸出無數火星,四濺如雨。
鴛鴦渚所有觀戰看戲的中五境修士,身邊沒有師長護道的,都已經施展保命術法,或是祭出一件件護身法寶,一粒粒芥子大小的渺小光亮,在這座不見天日的小天地內,受到強勁罡風吹拂,燈火飄搖不定。
一些個上五境修士,還必須護著附近那些沒什麼關係的下五境修士,幫助這些可憐人,讓他們不至於道心崩潰,魂魄離身,瞬間淪為遊魂野鬼。所幸廝殺雙方那些四處崩散的道法餘韻都會被芹藻、於樾之流的大修士出手打散。
戰場那邊勝負懸殊,只要有眼睛的,都不會眼花看不真切。
嚴格更是一眼就看穿了山祠、水袍兩件仙兵的根腳,說道:「果真被南光照成功煉化了半座破碎福地的名山大川,不然那件法袍到不了仙兵品秩。」
山上每件仙兵的鑄造煉化,就等於修士擁有了一份相對完整的大道,真正裨益的,不是仙兵主人的魂魄滋養,對於能夠擁有仙兵的大修士而言,不差這點收穫,關鍵是仙兵存在本身,契合大道,暗藏玄機,被天地認可,每件仙兵本身就是一種「證道得道」,能為修道之人鋪出一條登頂捷徑。
芹藻疑惑道:「當年那樁天大風波,對劉蛻這個外人來說,就是在家修行,禍從天降,誰都知道他是遭了無妄之災,可結果連他都被文廟那邊問責了,被文廟抹掉了不少宗門功德,卻從沒聽說南光照牽扯其中,只知道破碎福地被他花錢買了去。天倪兄,這裡邊有什麼說法?」
山上消息極其靈通的天倪,手上管著中土神洲影響最大的山水邸報之一,迅速翻檢那頁老皇曆,搖搖頭,說道:「此事文廟那邊管得嚴,不容外人探究。我只知道那個不知名劍修,當他從福地『飛升』到浩然後,害得家鄉福地被各方勢力覬覦,劍修本人很快就消失了,好像文廟都沒能找著他。至於是給人滅口了,還是逃過一劫,還真不好說。」
早年扶搖洲那處福地崩碎之後,福地之內生靈塗炭,屍橫遍野,山河破碎風飄絮,幾位幕後大修士坐收漁翁之利,各有所得,有人得寶,有人掙錢,總之各有機緣撈取在手。不過其中一位據說是那場災殃罪魁禍首的山巔鬼修,曾經是與劉蛻齊名的一洲山上執牛耳者,事後被文廟拘押在功德林,從此杳無音信,其餘幾個,好像也沒能焐熱錢袋子,下場都不太好。隔了幾十年,其中一個扶搖洲仙人,還莫名其妙暴斃了,是被人一劍砍掉頭顱,屍首被分別丟棄在山門口牌樓下和祖師堂屋頂。
不承想反而是這個南光照,當年與扶搖洲那處覆滅福地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最終竟獲利最大?
曾經的扶搖洲,跟桐葉洲有些相似,都是兩宗對峙的山上格局,劉蛻所在的天謠鄉,鬼修楊千古所在的後山,都有一位飛升境坐鎮山頭。
只是那個宗門名字古怪的「後山」,因為山上鬼修眾多,尤其是祖師堂內半數都是鬼魅修士,終究在山上山下都太不討喜,所以聲勢依舊不如劉蛻的天謠鄉,等到楊千古被拘押在功德林,後山在扶搖洲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最後被蠻荒王座白瑩打破護山大陣,就此覆滅。
一座名聲不佳的鬼修宗門,竟然不受那大妖白瑩的招降,絕大多數力戰而亡,修士十不存一,只有早早撤離扶搖洲的一撥年輕嫡傳,在戰爭落幕後得以從中土返鄉,聚攏起那些下場比喪家犬還不如的四散同門,重建山門,處境之艱難,遠超過天謠鄉和荷花城這類祖師堂得以保留的山頭。
傳說白帝城城主在扶搖洲現身後,唯獨對重返家鄉的後山修士頗為照拂,甚至與那撥人數寥寥的年輕鬼修說了句:「人不如鬼,後山多些鬼,又如何?」
傳聞白帝城的那位狂徒、年輕修士顧璨,還破例擔任了「新」後山的首位供奉。
只見天幕處憑空出現一個嶄新漩渦,驀然出現一隻瑩白如玉的大手,兇狠抓住南光照的法相頭顱,重重一按,遠處黃衣老者一刀橫抹,刀光好似在天幕中鋪出一道銀河,將南光照法相一斬為二。法相眉心處山祠,飛升境老修士南光照的真身法袍當中飄出兩條長如瀑布的彩練,最終橫作腰帶,將被斬法相縫補為一。
南光照終於有些神色慌張,若是尋常劍仙,劍氣殘餘不至於讓法相無法自行縫合,哪裡需要他消磨實打實的道行,以江河所煉的彩練打造成一條「遮醜」的腰帶?
南光照只得以心聲說道:「道友,我認輸。」
不料黃衣老者置若罔聞,前行一步,手腕一擰,手中長刀又是一記遙遙劈砍,分明是想要將南光照的一尊法相當頭劈成兩半。
南光照剛剛躲過那道無可匹敵的刀光,一條持刀手臂就從別處漩渦當中迅猛探出,一刀從南光照法相后心處一戳而過,從胸膛處透出,法刀一挑,刀尖微微傾斜,直接將法相挑高,又有手臂死死箍住法相脖頸,將南光照的法相使勁往後一拽,法刀大半都已捅穿南光照的那尊法相。
南光照法相的整個胸口處都出現了縱橫交錯的黑金色絲線,如一張蛛網不斷蔓延開來,迅速蠶食南光照法身的靈氣,甚至連法相所蘊含的道法真意都要被那些古怪絲線汲取奪走。法刀主人跨出一步,從漩渦當中走出,龐然身軀,漆黑如墨,唯有一雙雪白眼眸,電光交織。它鬆開刀柄,伸出一手,五指如鉤,攥住南光照法相一側頭顱,狠狠拽下大片「雪白」,丟入嘴中,大口咀嚼,大快朵頤。
南光照這位堂堂飛升境,在中土神洲成名已久的山頂老神仙,就像被一條瘋狗咬了一口,瘋狗死不鬆口,還要帶走一大塊血肉。
與此同時,其他漩渦處,一桿金色長槍迅猛丟擲而出,竟是敵我不分,直接將兩尊法相一併刺穿,狠狠釘入虛空天地中。
一座天地,光亮四起,各個漩渦處都有兵器一閃而逝,劃破長空,直刺糾纏雙方,一把把兵器傾斜釘入兩副法相身軀,宛如一處「花叢」。
黃衣老者隨手劈出一刀,將被禁錮住的兩尊法相,一併從肩頭到肋部,當場斬開。這就是答案。
南光照只得繼續駕馭水袍彩練,辛苦縫補法相缺漏。
這一幕看得所有觀戰修士都心驚膽戰。
這位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嫩道人,真是一個心狠起來,連自己都砍啊。
只見黃衣老者再一手拿刀鞘拄地,刀鞘底部所抵虛空處盪起一圈圈金色漣漪,一株株不見書籍記載的金色花卉,好像從水中驀然生髮而起,亭亭玉立,搖曳生姿。
這位嫩道人面容猙獰,認輸?老子在家鄉,手刃豪傑梟雄無數,做客腹中的妖族修士,就沒誰口頭上說「認輸」二字的。
大幾千年的修道歲數,遇到不對付的飛升境大妖,沒有二十,也該有雙手之數,打不過,各自都是直接跑路,跑不掉就是個死。而且哪個不比這個不知姓名的傢伙難纏百倍?好不容易逮住個境界夠高、偏是廢物的好對手,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老子今天要是還不曉得珍惜,還不得挨雷劈?!萬一被老瞎子聽了去,就老瞎子那小肚雞腸小心眼的,還不得來一手抽筋剝皮?
小天地的天幕處,金色雲海隨之緩緩凝聚,雷聲滾滾,驚心動魄。
饒是芹藻這幾位仙人,都覺得再這麼打下去,多半就要處境不妙了。說不定整個鴛鴦渚,偌大一座島嶼,都要被那道術法給一掃而空。
法相眉心處的祠廟門口,南光照真身七竅流血,慘狀至極,一件好不容易提升為仙兵品秩的「老龍」法袍上出現大片的鮮紅。顯然,南光照已經傷及大道根本,都來不及以術法收拾慘狀。南光照大怒道:「嫩道人!你真要與我玉石俱焚?!」
可是南光照的心聲言語則要「婉轉」幾分,他強自鎮定,試探性問道:「道友,你我不如就此作罷?雲杪一事,非但不會再管,事後我必有補償,總之都可以商量。」
黃衣老者嗤笑一聲,老子今兒真是長見識了。認輸不成,就要談錢了?在蠻荒天下,可沒這些花花腸子。打架之前,不太講究什麼狗屁香火情,祖師堂又有哪些掛像,什麼豐功偉績;打架之後,更不用求饒,運道不濟,技不如人,就乖乖受死!如果認管用的話,老子需要在十萬大山那邊當一條看門狗?!
眾人只聽黃衣老者放聲大笑道:「架才打了一半,你分明還有恁多手段,打算藏藏掖掖帶進棺材啊,不拿出來顯擺顯擺?!怎的,瞧不起嫩道人?」
嫩道人右手抬起那把雷電交織的雪白長刀,以左手輕輕一抹,在掌心攥出一粒雷電凝練的光球,丟入嘴中,如同佐酒菜大嚼起來,冷笑道:「我這地盤,可不是拿來給人看熱鬧的,不如由你起座天地,換地方打,痛快些,分生死。」
在文廟這邊切磋道法,其實誰都束手束腳。先前陳平安與仙人云杪的那場廝殺,雙方一樣需要處處留力,極其拿捏分寸,需要顧及鴛鴦渚眾多修士的安危,免得殃及池魚。
中土神洲歷史上,有過一場兩位劍仙突兀而起的搏命,方圓百里之內,劍光無數,多達百餘位修士根本逃脫不及,結果都被雙方飛劍帶起的凌厲劍光穿成了糖葫蘆,那兩道劍光消散之時,就是無辜修士魂魄攪爛之際。
其中一位,原本身居高位,是一座宗門仙府的掌律祖師,結果被宗門從山水譜牒剔除名字,淪為一位不得不流竄四方的山澤野修。此人正是遊歷中土神洲的金甲洲劍仙司徒積玉。再後來,司徒積玉就乾脆去了劍氣長城。
南光照繼續以心聲道:「嫩道人,你我無冤無仇,何必非要分個生死,再打下去,對你我都無半點好處。」
南光照哪裡想得到,這位黃衣老者,在家鄉那邊,早習慣了只要出手,分勝負就是分生死;他更想不到嫩道人如此兇悍出手,只是因為實在窩囊太久,憋了一肚子氣。
嫩道人譏笑道:「嘰嘰歪歪像個娘們,老子先打你半死,再去收拾那個穿白衣服的小崽子。」
嫩道人倒不至於覺得真能徹底打殺眼前這位飛升境,讓對方跌個境就差不多了。
用自家公子那位李大爺的話說,就是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按照嫩道人以前的廝殺風格,哪裡會廢話半句,打死了,吃干抹凈就算完事。
離開蠻荒天下后,這一路遊歷,吃喝很香,睡覺安穩,經常見李槐翻閱幾本破爛不堪的江湖演義小說,裡邊那些威震武林的江湖名宿,或是行俠仗義的白道豪傑,與人切磋之時,話都比較多,用李槐的話說,就是打鬥雙方,擔心一旁看客們太無聊,雙方若是悶頭打完一場架,不夠精彩,喝彩聲就少了。嫩道人聽完之後,覺得很有道理。
南光照臉色陰沉,不再以心聲言語,而是撂了一句狠話:「嫩道人,別給臉不要臉!」
嫩道人嚇了一大跳,難不成眼前這個傢伙,是個深藏不露的?
嫩道人一時間驚疑不定,只是再一想,去你的,一個連文廟議事都沒資格的老王八,能厲害到哪裡去?你當自己是董三更,還是阿良啊?
當年只因為自己悶得慌,隨便一爪子拍傷了個過路劍修,連那本命飛劍都沒拍碎,鬧著玩而已——畢竟自家十萬大山跟劍氣長城,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結果阿良就在十萬大山裡邊,追著自己砍了幾千里,最後連老瞎子都看不過去了,出了手,還是挨了阿良接連十八劍。
仙霞朱氏女子看了眼那位御風懸停的青衫劍仙,收回視線后,與一旁正在飛快翻閱詩集的密雲謝氏俊俏公子哥輕聲問道:「謝緣,你覺得此人年紀多大?」
謝緣正忙著從那部心愛詩集當中尋找靈感,吟詩一事,最講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被女子打斷了詩興,他哀嘆一聲,抬起頭,看了眼遠處的黃衣老者,隨口說道:「怎麼都該是活了幾千年的高齡了。」
女子氣笑道:「不是說他!」
謝緣呆了一呆,哈哈笑道:「你說那位兼修雷法的青衫劍仙啊,要我猜啊,至多百歲,與金甲洲的劍仙徐君差不多,都是咱們浩然應運而生的劍道大才,不過咱們眼前這位,更年輕些。」
老劍修於樾聽得直翻白眼,憋得難受,又不好與謝緣直說真相,眼前這位青衫劍仙,就是你這小瓜皮心心念念的那位隱官,讓你謝緣高呼「見面需要俯首拜三拜」的那個人。
浩然天下最頂尖的豪閥,尤其是涉及跨洲渡船去往倒懸山,與劍氣長城有商貿往來的門閥世族,對於那個曾經現身春幡齋議事堂的年輕隱官,其實或多或少都有了解,但是所知不多,十分粗略,因為劍氣長城那邊管得太嚴,比如皚皚洲密雲謝氏,就只能通過各種山上渠道,尤其因為與劉氏世代交好、姻親不斷的緣故,得知那位接替蕭愻位置的末代隱官,不但很會做生意,而且氣勢極重,首次現身倒懸山,身邊就跟著一大撥本土和外鄉劍仙,那可是十數位戰功累累的實打實劍仙!
李寶瓶原本有些擔心李槐會不會被那場山巔鬥法波及,不料李槐跟個沒事人一樣,穩穩噹噹站在原地,一個人在那邊嘀嘀咕咕、念念有詞:「完蛋了,打輸了還好說,大不了拉著嫩道人腳底抹油,實在不行,反正有陳平安在,只要躲在陳平安身後,萬事好說。可這要是打贏了,給陳平安幫倒忙不說,嫩道人豈不是要山上結仇?再連累我被人盯著,江湖上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所以李槐試探性以心聲言語道:「嫩老哥,咱們能不能認輸啊?不然以後行走江湖,我每天都要提心弔膽,擔心吃悶棍。」
嫩道人如遭雷擊,硬著頭皮假裝沒聽見李大爺的暗示。老子這場架打得不痛不癢,手還沒熱呢!
嫩道人手上動作越發凌厲,狠辣出刀,雷霆萬鈞。
逼著飛升境南光照要麼跪下磕頭,認輸才有誠意,要麼乾脆去往他的小天地,酣暢淋漓廝殺一場。
再一想,嫩道人好像又挨了一記天劫,如今自己這小天地,他與李槐,當然可以隨便言語,只是李槐怎麼可以無視天地重重禁制,與自己說話?
大爺就是大爺。
難道是老瞎子傳授的某種秘法?可李槐明明親口說過,他就沒跟老瞎子學過一招半式。
李槐見嫩道人沒聽著自己的言語,只好轉去向李寶瓶問道:「寶瓶,咋辦?」
李寶瓶說道:「這位前輩,會收手的。之後怎麼辦,你不用多想,前輩自會處理妥當。」
李槐咧嘴一笑,那就放心了,給自己補了個天經地義的道理:「再說了,不還有陳平安在嘛,我會怕麻煩?麻煩怕我才對!」
其實李槐的很多想法,打小就跟常人不太一樣。
比如當年李寶瓶把他的褲子丟到樹杈上,嗷嗷大哭的李槐擔心的不是什麼丟臉,會不會被羊角辮的石春嘉笑話很久,而是一條新褲子老值錢了,穿不回家,娘親還不得心疼死,說不定就要擰他胳膊,不穿褲子沒啥,涼快得很哪。可是被掐胳膊,那是真會疼啊。娘親就算回頭給他再買條新褲子,家裡肯定就沒錢買雞腿了,瞧他姐李柳那模樣,已經夠瘦不拉幾的了,長得還不好看,以後還怎麼嫁人?所以那條高高掛在樹上的褲子一定不能丟。
再比如楊老頭丟了幾本泛黃的書給他,在那鼓囊囊的包裹里,太不起眼。書的封面和前幾頁好像都給人撕掉了,裡邊很多內容,大概是山上術法,規矩多,這個不要學,那個不要做,這道術法有損天道功德,那門神通會被大道壓勝……學個鎚子,所以挑來選去,李槐就學了那門心聲,這個好,沒啥瞎講究,學起來百無禁忌,還實用。
楊老頭給李槐留下了一封信,在信上交代了一些事情。比如他將來該去哪裡找個老先生,跟那位老前輩隨便學幾手符籙手段,此人曾經遊歷過驪珠洞天,待了好些年,與你爹經常喝酒。技多不壓身,有門手藝傍身,比起兜里多些銀子,總歸更安穩些……
就像家裡的老人,平時絮叨的時候,煩心;真等到老人不絮叨的時候,就要傷心。
南光照此時心情糟糕至極,就跟他那晚輩雲杪看待嫡傳差不多,覺得這個雲杪,真是個喪門星、惹禍精。
與那嫩道人,道理全然講不通,看對方架勢根本就是要他跌境才願意收手,南光照只得使出壓箱底的一門神通,直接祭出了一件同樣被他徹底煉化的小洞天。
嫩道人大笑一聲,長刀歸鞘,隨手丟入袖裡乾坤當中:「終於有點飛升境的氣度了!」
李槐急匆匆說道:「小心!」
嫩道人回望了一眼岸邊這個儒衫年輕人,愣了愣,這孩子,還會真心在意一條看門狗的生死?圖個啥?想不通。
嫩道人搖搖頭,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這一點,倒是與李槐差不多。也難怪他們倆湊一堆,誰都不彆扭。
隨著兩位飛升境的身形消逝,鴛鴦渚剎那之間便天地清明,大日重現。
幾乎所有修士都如釋重負,而且大部分練氣士都在師長的護送下,匆忙御風遠離鴛鴦渚這個是非之地。
一打就是兩場架,先是一位劍仙一位仙人境,再有兩位飛升境,看熱鬧也算看飽了。何況天曉得南光照的那座小天地,會不會當場崩碎?
仙人境雲杪肯定是心情最沉重的那個修士。走又走不得,不遠處還有個雙手籠袖笑眯眯的青衫劍仙。
一直是九真仙館半張護身符的南光照,看著是不濟事了,誰能料到會蹦出個巔峰飛升境來攪局。
按照常理,飛升境中的最強者,哪個沒去文廟?南光照這種被文廟晾在一邊坐冷板凳的飛升境,本該無敵。可那位涿鹿宋子如今正在文廟那邊參加議事,今天如何收場?
好些個中土大修士境界極高,在山上揀選一處洞天福地潛心修行,山中幽寂,證道長生,其實廝殺功夫與境界並不匹配。
雲杪暗中謀划,底氣十足,內心深處其實就很瞧不起幾位神魂腐朽、暮氣沉沉的老飛升,千年王八萬年龜,活得久而已。
哪怕還有一把飛劍被雲杪拘押在手,陳平安反而像是捏住雲杪大道命脈的那個人。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師兄左右的一番言語。說問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就是你比對手多遞出一劍。比如一劍遞出,對方死了,問劍結束。相互出劍,最後一劍,是你遞出的,當然還是你贏。
當時陳平安一場「問劍」剛剛完畢。師兄從頭到尾只是紋絲不動,師弟卻已經半死不活躺在城頭上。
陳平安就膽大包天來了一句:「師兄說得輕巧。」
反正練劍已經結束,師兄總不能再如何收拾自己,至於下次練劍會不會遭罪,先不管了。
左右沒有生氣,只是說道:「練劍治學,為人處世,都需要做到舉重若輕。」
陳平安老老實實躺在原地,沒敢得寸進尺,就問了個好奇已久的問題:「師兄是怎麼練劍的?」
事實上,這個問題在劍氣長城,恐怕除了老大劍仙不感興趣之外,所有人都想要好好問一問。
左右說道:「出海之前,學成了直線劍術;出海幾年,練成了弧線。既然兩條劍術脈絡已成,那麼我來劍氣長城之前,就不叫練劍了,只是磨劍。」
略作停頓,左右補上了一句:「無甚意思。所以要來這邊看看。」
陳平安那會兒趕緊坐起身,問道:「然後呢?師兄是不是又學成了新的劍術脈絡?」
左右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只是說道:「本來破境不難,只是來了這邊,才發現橫豎再多,還是不成天地,加上弧線依舊不夠圓滿,所以合道不易。」
陳平安當時不太理解師兄的言外之意,只聽出一個意思:師兄原本在劍氣長城有望破境,但是突然間眼界高了,反而破境瓶頸就變得比天大。
直到遇到了裴旻,再遇到吳霜降,尤其是今天仙人境雲杪祭出雨亭、火爐兩劍,蓄勢待發,被劍尖所指,陳平安一瞬間只覺得背脊發涼,好像有劍鋒近在咫尺,隨時都有可能被切開法袍、皮囊、魂魄,一劍皆斬。然後陳平安才理解了師兄左右當年那句話的真正含義。
簡單來說,就是師兄左右一旦合道十四境,那麼他所立之地,一座天地,不管是方圓數里,還是方圓百里之內,就會有數個、十數個,甚至可能是百餘個左右,同時遞劍一處,作為一場問劍。大概這就是所有劍修追求的極致境界。
所有事,一劍事。
師兄這種境界,學是學不來的。因為需要劍修最純粹的心性。
陳平安笑著與雲杪這位仙人境提醒道:「我與嫩道人,都是那位青竹兄嘴裡所謂的外鄉佬,雲杪老祖可以藉機拉攏好友,引來中土修士的同仇敵愾,說不定可解此局。」
雲杪養氣功夫極好,當作耳邊風。可如果這位青衫劍仙沒有點破此事,雲杪真會找機會去做成此事。
雲杪心中,對此人的忌憚,越來越多。平白無故招惹上一位劍仙已經十分難纏,如果這位劍仙還城府深沉,擅長算計,行事陰險,九真仙館的梅師、蘭仙,尤其是那些祖師堂嫡傳,以後還要不要下山歷練了?如果宗門修士一出門,坐個渡船,或是御風,就得挨上一記飛劍,哪怕那劍仙不殺人,只求傷人,到最後九真仙館不是就等同於封山嗎?
雲杪心湖又有那人的嗓音響起,聽得他這個仙人境頭疼不已。
「先前在鴛鴦渚岸邊,我與芹藻、嚴格兩位大修士有幸閑聊了幾句,只是兩位前輩義憤填膺,對我疾聲厲色,很是痛斥了一番。九真仙館的山上人緣實在太好,讓我都有些後悔與雲杪祖師把一場誤會鬧得這麼大了。」
雲杪心中冷笑不已,就嚴大狗腿?還疾聲厲色?與你這位劍仙套近乎都還來不及吧?倒是芹藻,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說不定願意幫襯一把,卻不是真心想要幫著九真仙館脫離困境,不過是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反正爛攤子再大,不需要他芹藻收拾。
雲杪沉聲問道:「你到底是誰?為何要與九真仙館不死不休?!」
陳平安笑道:「不死不休?談不上吧。至於我,野修出身,來中土神洲能做什麼?來了這鴛鴦渚,又能做什麼?至多就是釣魚而已。青竹兄不惹我,我哪裡能與九真仙館這樣的中土大宗門攀上什麼關係。」
雲杪心弦緊繃。
野修。天下野修,最嚮往何處?當然是那座彩雲間白帝城。所以一聽此人提及「野修」二字,雲杪自然而然就會往這邊想。
陳平安冷不丁說道:「雲杪祖師,你說咱們算不算大水沖了龍王廟?」
雲杪心神一震。難道此人今天出手,是得了那人的暗中授意?!是白帝城要藉機敲打九真仙館?
陳平安同時分心與岸邊那位老劍修閑聊。因為這位密雲謝氏的首席客卿方才主動詢問一事,讓陳平安有些哭笑不得。
「隱官大人,我幾位嫡傳弟子都不成器,境界最高的,也才是個魂魄已經老朽不堪的元嬰境,不堪大用,其餘幾個,一樣都是挑不起大梁的,所以……能不能?」
見隱官沒答話,於樾就有些急眼了,再不言語含蓄,而是開門見山了,直截了當說道:「我一定傾囊傳授劍術,砸鍋賣鐵,幫弟子溫養飛劍,將來如果沒有栽培出個上五境劍仙……劍修,以後隱官大人就只管登門問罪!」
於樾是真眼饞了。
老友蒲禾走了狗屎運,就收了一對劍氣長城的劍仙坯子作為嫡傳,少年野渡、少女雪舟。小姑娘那練劍資質,當得起「驚艷」二字,少年資質竟然更好,尤其那談吐……硬是要得。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蒲禾對那少年弟子,中意得一塌糊塗,比晚來得子還要高興。
不但是蒲禾,聽說金甲洲的宋聘、扶搖洲的謝稚、皚皚洲的謝松花,所有這些遠遊劍氣長城的浩然劍仙,都有收取劍氣長城的劍仙坯子作為嫡傳,而且聽蒲禾的口氣,好像都是隱官大人的精心安排。那麼這就行了啊。蒲老兒是玉璞境去的劍氣長城,得了倆徒弟,自己也去過,當時是金丹境,那就打個對摺,隱官大人就送一個弟子?
陳平安無奈道:「如果前輩早些開口,我確實可以幫忙,現在再來談此事,就有些晚了。不過前輩如果願意等,可以等到第五座天下再次開門,到時候遊歷飛升城,我可以讓人稍稍早個幾年就開始幫前輩挑出弟子人選。只要真有道緣,前輩就可以帶離飛升城。」
於樾聽得揪心不已:「得等好些年啊。」
陳平安想起自家山頭倒是有九位劍仙坯子,只不過大多都有了安排。
不過又想到其中兩個孩子,陳平安略作思量,說道:「前輩如果有空,可以去趟寶瓶洲落魄山,我山頭那邊有兩個孩子,有可能願意跟隨前輩練劍,只敢說有可能,我在這裡不敢保證什麼,還是要看前輩的眼緣,以及那倆孩子自己的想法,成與不成,前輩可以去了落魄山,先試試看。」
於樾大喜過望:「成,怎麼不成,去隱官的家鄉遊歷一番,哪怕收不成弟子,也是一樁美事。」
於樾突然又問:「隱官大人,再求個事?」
實在是難以啟齒,只是機會難得,老劍修就話說一半,又開始含蓄起來。
陳平安笑道:「前輩願意當那供奉、客卿,記名還是不記名,都沒有任何問題,晚輩求之不得。只是薪俸神仙錢一事,真沒得談,我那落魄山,才剛剛躋身宗字頭山門沒幾天,兜里沒幾個錢的。」
於樾大笑道:「那我就花錢與隱官大人買個客卿嘛,至於供奉,就算了,不是不想,而是我沒這臉皮,畢竟沒辦法經常待在寶瓶洲,當個記名客卿,真要有事,飛劍傳信密雲謝氏便是,以後我在那邊混吃混喝,會比較多,保管隨叫隨到。隱官大人你放心,我當這個客卿,絕對是一筆劃算買賣,寶瓶洲認得於樾的人,肯定沒有幾個,出劍砍人,砍完就跑,半點蛛絲馬跡都沒有,保證把隱官大人交代的事情辦得乾淨利落、漂漂亮亮!」
陳平安笑著說了個「好」。
於樾只覺得神清氣爽,妥了。客卿也當上了,關門弟子也有希望了。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謝氏子弟,想起了一些事情。
皚皚洲兩位劍仙張稍和李定,聯袂遠遊劍氣長城,最終一去異鄉,不返故地。加上謝松花,都屬於牆裡開花牆外香。三位劍仙,無論男女,好像對家鄉皚皚洲的風土,無一例外,都沒什麼好感,也不願意在家鄉修行,就更別提開宗立派了。
好像一座皚皚洲總是留不住劍仙,所以外鄉劍仙只要樂意在皚皚洲掛個名,就是一大筆神仙錢。比如於樾就掛了兩個供奉、三個客卿的名,當然不全是在皚皚洲,中土神洲這邊,加上家鄉流霞洲,都有。這些錢,躺著拿。被老友蒲禾瞧不起,也實屬正常。
只是蒲老兒說話確實太過難聽了些,什麼家裡熱乎飯不吃,跑去外邊吃屎啊?
劉財神曾經牽頭,幫著皚皚洲跟火龍真人私下商議,希望花錢與北俱蘆洲買回那個「北」字,不是劉聚寶錢多了沒地方花,而是這裡邊涉及劍道氣運一事。
陳平安率先眺望遠方一處。甚至要比仙人云杪、芹藻等人,都要更早轉移視線。
天幕處漣漪陣陣,嫩道人大步走出,手中攥著一位飛升境的脖頸,拖曳死狗一般。
嫩道人將奄奄一息的南光照隨手丟入鴛鴦渚附近的河水中,大笑道:「道法稀爛。」
雲杪眼皮子打戰,主動鬆開五彩繩索束縛住的那把飛劍,以心聲言語道:「如何賠償?」
陳平安笑道:「既然有可能是半個自家人,那就陪我繼續演一場戲?」
雲杪說道:「願聞其詳。」
雲杪篤定此人必然與白帝城那位很有淵源。實在太像了。
陳平安突然改口說道:「我與鄭城主,其實就沒見過面,雲杪老祖多半是誤會了。」
雲杪吃了一顆定心丸。
不但言語像,行事像。而且神似!
嫩道人飄然落在岸邊,其間與遠處被他認出身份的老舟子遙遙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欣賞神色。
蠻荒桃亭,浩然顧清崧,英雄同道,路上寂寥,難免惺惺相惜。
鴛鴦渚這邊動靜太大,原本待在泮水縣城宅子里無所事事的一襲粉袍就覺得好個天賜良機,所以柳赤誠都懶得施展什麼掌觀山河神通。師兄在,哪裡去不得?
所以他半拉半拽著柴伯符趕來湊熱鬧,結果就遠遠看到了那個陳平安,柳赤誠原本挺樂和,只是再一瞧,岸邊還有個紅衣女子,柳赤誠急急停下御風,與那龍伯老弟對視一眼,都從眼中看出了一個字:撤!
不承想陳平安已經笑著招呼道:「柳兄,這麼巧?」
柳赤誠拍了拍柴伯符的肩膀。柴伯符點點頭,身子一歪,當場重傷暈厥過去。
柳赤誠有些措手不及,死道友不死貧道?扶也不扶那柴伯符,柳赤誠任由龍伯老弟直不隆咚摔在地上,笑容燦爛,揮手大聲道:「好久不見啊!」
看著那件扎眼的粉色道袍,再看了看那個口口聲聲與白帝城沒關係的一襲青衫,雲杪驀然間靈光乍現,恭敬萬分,與陳平安說道:「見過鄭先生。」
陳平安說道:「都什麼跟什麼。」
膽子再大,也不會在鄭居中的眼皮底子下假冒什麼白帝城城主。
雲杪顫聲道:「晚輩明白。」
嫩道人在鴛鴦渚一戰成名,打了南光照一個半死。
南光照被嫩道人丟入河水當中,一時間竟是無人敢撈。一位聲名卓著的飛升境大修士,只是憑藉那件破碎不堪的水袍,就那麼隨水漂蕩。
嫩道人站在岸邊,落在各方看客眼中,自然就是顧盼自雄的氣度,道風高渺,無敵之姿。
鴛鴦渚島嶼那邊,芹藻以心聲向那位嫩道人遙遙詢問道:「前輩,能否讓我先救起南光照?」
嫩道人嗤笑一聲:「可以,怎麼不可以,隨便救,撈了人,等下就可以讓人救你了。」
芹藻無可奈何。這位巔峰飛升境大修士的心性絕不可以常理揣度,以後一定要少打交道,能避開就一定讓路。
李槐渾身不自在,他習慣了在一堆人里,自己永遠是最不起眼的那個,根本不適應這種萬眾矚目的處境,就像螞蟻滿身爬,緊張萬分。天曉得鴛鴦渚四周,遠遠近近,有多少位山上神仙當下正在掌觀山河,看他這邊的熱鬧。
李槐問道:「受傷了嗎?」
嫩道人心中一暖,好像大冬天吃了頓火鍋,瞬間斂起身上那份桀驁氣勢,咧嘴笑道:「屁事沒有,些許術法砸在身上,撓痒痒呢。」
嫩道人突然一個低頭哈腰,搓手不已,賠笑道:「公子,只管寬心,我與公子朝夕相處,如伴芝蘭,自然而然就改了很多脾氣,今兒做事,很留一線了,這老東西都沒跌境,而且沒那尋仇的膽子。」
那個不知姓名的老兒,要是真有這份說死就死的英雄氣魄,倒好了。下一場廝殺,雙方訂立生死狀,挑個僻靜地方,出手無顧忌,事後文廟肯定都不會管。
先前沒有聽從李槐的意思,早早收手,千萬不能被老瞎子聽了去,由奢入儉難啊,跟在李槐身邊,每天享福,嫩道人如今可不想回那十萬大山繼續吃土。
李槐說道:「山上恩怨,我最怕了,不過你境界高,有自己的脾氣,我不好多勸什麼,只是浩然天下,到底不比十萬大山那邊,一件事很容易牽扯出千百件事,所以前輩還是要小心些。最後說句不討喜的話,人不能被臉皮牽著走,面子什麼的,有就行,不用太多。」
李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就是我不自找麻煩,麻煩也別來煩我。
嫩道人心中感嘆一聲,他能夠感受到李槐的那份誠摯和擔憂,點頭輕聲道:「公子教訓得是,僅此一回,下不為例。」
李槐驀然大笑,一巴掌拍在嫩道人肩頭:「你這老小子,可以啊,原來真是飛升境。」
嫩道人有些難為情:「還好,還好。」
到了老瞎子那邊,被踩斷脊梁骨,一腳就得趴下。就算離開了十萬大山,不過是多幾腳的事。
白也,雞湯老和尚、護法東傳的僧人神清,東海觀道觀的臭牛鼻子老道,在蠻荒天下裂土割據的老瞎子,這幾個十四境,各有千秋。
白也手持仙劍,殺力最高,毋庸置疑。神清的金身不敗,最難破開。浩然山巔曾經流傳一個小道消息——「半個十四境的攻伐,兩個十四境的防禦」。據說可能是阿良最先提出這個說法。關於這位外鄉老僧的合道方式,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只是有些猜測,有說是合道一部《金剛經》的,還有那「龍象煉化百萬獅子蟲」的古怪說法。老觀主道法極高,學問駁雜,註定會很難纏。至於老瞎子,性情太過古怪,孤僻乖張,喜歡搬山作畫,在蠻荒天下,就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出手,所以一切都是謎團。哪怕是當了多年看門狗的嫩道人,仍是不清楚老瞎子的大道根腳。
十四境大修士的合道路數,拋開天時地利兩條大道不談,只說第三種合道人和,確實一個比一個匪夷所思,如白也的心中詩篇,吳霜降的道侶心魔,斬龍之人的世間有真龍,陸沉的五夢七心相。
嫩道人瞥了眼那一襲扎眼至極的粉色,還是忍住了出手的衝動。不然擱在十萬大山,只要不是劍氣長城的劍修路過,誰敢穿得這麼花里胡哨,嫩道人真忍不了。
蠻荒桃亭,浩然顧清崧,白帝城琉璃閣閣主。小小鴛鴦渚,今天竟然同時聚集了三大豪傑。
白帝城琉璃閣閣主柳道醇,那一襲粉色道袍就是身份象徵。柳赤誠只是借用白河國書生的名字,白帝城山水譜牒上邊其實是柳道醇。
雲杪手捧白玉靈芝,轉過身,對著柳赤誠打了個稽首:「雲杪見過柳師。」
柳師是敬稱。在山上,「師」字後綴,最早源於佛門,後來浩然皆用,相當於「子」字後綴。
等到柳赤誠現身鴛鴦渚,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眾人遙遙見著了那一襲粉色道袍,就要心裡邊打鼓不停,這讓許多趕來鴛鴦渚湊熱鬧的修士紛紛停步不前,有晚輩不解,便有師門長輩幫忙解惑,說起了這位白帝城大修士的「風光」履歷。因為柳閣主所過之處,必有風波。最後一樁戰績,便是擄走了一位天師府黃紫貴人,挑釁龍虎山,結果大天師便攜天師印下山,據說追到了海上,趙天籟根本沒有給白帝城什麼顏面,直接下了狠手。而鄭居中並未對這個小師弟出手相救,然後柳道醇便在中土神洲足足消失了千年光陰。前些年柳道醇大搖大擺返回白帝城,重新入主琉璃閣,不過開始改用柳赤誠這個名字。
連島嶼上的芹藻、嚴格都倍感頭疼,尤其是最為熟稔山上是非的天倪,更是感慨不已:「沒完沒了,今天是怎麼回事。」
柳赤誠看都懶得看那白衣仙人一眼,更別說搭話客套了。他一路御風直接來到陳平安身邊:「好有閒情逸緻,跑這兒釣魚呢?有無趁手的漁具?沒有正好,我與綠蓑亭仙人褚羲相熟,關係一向不錯,回頭送你一套?」
與好友陳平安以心聲言語?滑天下之大稽!柳某人出門在外,一身浩然氣,無話不可明說,無事不是公然為之。
陳平安笑道:「老手一支竿,新手擺地攤。你幫忙與褚亭主討要一根魚竿就行,回頭我把神仙錢給你。」
對這位柳書生的無事獻殷勤,陳平安心中有數,已經猜出了大致緣由。當年招惹李寶瓶的那個人,多半就是這個柳赤誠了,李寶瓶才會有那個顧璨讓人意外的說法。
柳赤誠一走,重重摔在地上的柴伯符驀然醒來,緩緩轉頭,瞥見柳赤誠暫時顧不上自己,便一個鯉魚打挺,再一個魚躍入水,運轉本命水法,沿著鴛鴦渚往河水下游瘋狂遠遁。不愧是曾經與劉志茂爭奪一部《截江真經》的野修。
別看如今柴伯符境界不高,跌跌落落,起起伏伏,前些年好不容易從元嬰境再一次跌回龍門境,再通過那座龍門重返金丹境,可是這一手辟水神通,耍得相當不俗,其實不輸元嬰境。
柴伯符很怕顧璨,而且柴伯符知道顧璨這小子,不知為何,天不怕地不怕,好像連那鄭居中都不怕,唯獨很怕陳平安。
柴伯符一直覺得那座處處沒道理可講的白帝城,簡直就是為顧璨量身打造的修道之地。顧璨在那裡,如魚得水。這小子在修行路上,這些年如有神助,一路破境,勢如破竹,年年都有新氣象。
直到現在,柴伯符都不知道顧璨是不是劍修,又學成了哪些道法。反正柴伯符確定一件事,顧璨要想收拾自己,從來無須境界。
柳赤誠神色肅穆,假裝不知道那位龍伯老弟的腳底抹油。等到柴伯符逃遠了,柳赤誠小心翼翼掂量幾分,破例一回,以心聲言語道:「陳平安,瞧見沒,先前被我一巴掌狠拍下去,乖乖躺在地上的傢伙,惡名昭彰,歹人一個,名叫柴伯符,道號龍伯,曾經是你們家鄉那邊橫行一洲的元嬰。這種人野修出身,行事最不講究,好像還是清風城許氏婦人的姘頭,當年就是他好死不死,要與李寶瓶不對付,我當時正好與顧璨同行,路過狐國,遇到這種事情,豈能坐視不管?」
柳赤誠一轉頭,望向岸邊,陳平安就已經幫著說話了:「咦,怎麼跑了?」
被搶了話的柳赤誠頓時神色尷尬,腹誹不已,不愧是小鎮淳樸民風集大成的陳平安,說話實在太噁心人了。
陳平安笑問道:「鬼話連篇,你自己信不信?」
柳赤誠破罐子破摔,開始祭出一門無師自通的本命神通,混不吝道:「反正我已經被李希聖教訓過了,還被顧璨記恨至今,不差你陳平安今天再如何。」
陳平安默不作聲。
今天本來打算與那南光照大打一場,輸是必然,畢竟南光照是一位飛升境,哪怕不是裴旻這般的劍修,但勝負沒有半點懸念。只不過出手所求,本就是個年輕人不知輕重、脾氣太差、玉璞境劍修就敢跟一位飛升境老修士問劍。可惜被嫩道人攪了局,錯失了大好機會。
等到柳赤誠一來,陳平安就連跟雲杪再演戲一場的心思都沒了。沒關係,那就在鰲頭山那邊對蔣龍驤提前出手。
至於還有一場問拳,是私人恩怨,問拳雙方,都不會大肆宣揚。
陳平安看了眼鴛鴦渚河水,萬事萬物,隨緣而走。比如柳赤誠的現身,就讓陳平安立即有了個新的打算,效果不比和雲杪再打一架來得差,說不定只會更好。
雲杪屏氣凝神,這對白帝城師兄弟,又開始釣魚了?這次是鄭居中持竿,小師弟柳道醇來當魚餌?難道釣起了南光照這條飛升境大魚,還不夠?
鄭居中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棋術通天,只喜歡釣大魚,恰恰相反,鄭居中的蠱惑人心,好似遮天蔽日,被他相中了一處魚塘,就沒有任何漏網之魚。鄭居中在那些小人物身上耐心極好,一樣願意花費精力,最終串聯起一張細密的漁網。當年九真仙館那場險之又險的變故落定后,欺師滅祖的雲杪受益最大,但是心有餘悸,事後極小心復盤棋局,發現從祖師堂的幾個供奉、客卿,再到兩位嫡傳弟子,涿鹿宋氏的護道人,打掃庭院的外門雜役子弟,打理花圃的不入流女修,九真仙館藩屬山頭的幾位山水神靈……似乎都有鄭居中在棋盤落子的痕迹,真真假假,虛實不定。垂釣地點,拋竿時辰,魚餌分量,魚路走向,釣深釣淺……一切都在鄭居中掌控之中。
好個「仙人疑似天上坐,游魚只在鏡中懸」。
雲杪如何能夠不怕?
陳平安轉頭跟雲杪說道:「飛劍。」
雲杪早已鬆開那條既可捉劍還能煉劍的五彩繩索,求著那把始終懸空不去的飛劍趕緊物歸原主。
陳平安收起初一和另外那把隱匿水底的十五,兩把飛劍重新棲息在兩處本命竅穴。
雲杪問道:「敢問先生,如何處置我那逆徒李青竹?」
陳平安隨口說道:「小懲大誡即可。事後九真仙館傳出話去,李青竹很無辜,什麼話都沒說,什麼事都沒做。」
雲杪以心聲答道:「晚輩領命。」
這些路數,似曾相識。
陳平安只得再次說道:「你是怎麼想的,會覺得我是鄭先生?」
雲杪說道:「當然不是。」
晚輩自己心中有數就是了。
嫩道人見那白衣小崽子乖乖向年輕隱官交還了飛劍,就一揮袖子,將在水中漂出去很遠的南光照打到岸上。總不能就這麼由著那位飛升境一路漂蕩去往問津渡。人要臉樹要皮,不打不相識,準確說來,自己好像還得感謝這個老頭,不然找誰打去?符籙於玄,還是大天師趙天籟?是奔著長臉去了,還是著急投胎?
南光照被拋「上岸」后,依舊昏迷不醒,翻了幾個大滾。足可見那位嫩道人下手之狠、出手之重。
一時間還是無人膽敢靠近南光照,嚴格則一馬當先,御風如電掣,大袖一卷,將南光照收入袖中乾坤,小心駛得萬年船,嚴格不惜祭出兩張金色符籙,縮地山河,瞬間遠離鴛鴦渚,去往鰲頭山。
芹藻翻了個白眼。
天倪打趣道:「燒了好大一個冷灶。」
嫩道人心虛幾分,向年輕隱官笑道:「謝就不用了,我家公子得稱呼隱官大人一聲小師叔,那就不是外人。」
陳平安笑呵呵道:「好說。」
陳平安得了一個心聲:「這個柳赤誠,先不用管他,我自有計較。」
是李希聖。
陳平安回到岸邊,以心聲和李寶瓶道:「鰲頭山蔣龍驤那邊,小師叔就不捎上你了,因為會鬧得比較大。」
「三個」陳平安,花開三朵,各表一枝,都有事做。
李寶瓶點點頭:「沒事,小師叔記得算上我那份就行。」
柳赤誠笑著跟隨陳平安。
和身邊這位年輕隱官,確實是結結實實患難與共的老朋友了。
雲杪隨手一抓,將得意弟子李青竹從水底打撈而起,將這隻落湯雞隨便收入袖中。雲杪心中依舊惴惴不安,卻是閑適神色,臨走之前還撂下一句狠話:「山不轉水轉,後會有期,九真仙館,靜待問劍。」 柳赤誠聞言大喜:「陳老弟,不如讓我藉此機會將功補過?!」
打不過那雲杪又如何,雲杪敢對自己出手?老子躺在地上,攔住雲杪去路,雲杪都不敢挪步。
境界高?一個仙人境,看把你牛氣得。倒是與我師兄比去啊。不服氣?有本事你雲杪也搬出個師兄啊,別說師兄了,九真仙館的歷代祖師爺,都從棺材板里跳出來,來與柳某人比畫比畫?
幾乎同時,嫩道人也躍躍欲試,他眼神炙熱,急匆匆以心聲詢問:「陳平安,做好事不嫌多,今兒我就將那白衣仙人一併收拾了,不用謝我,客氣個啥,以後你只要對我家公子好些,我就心滿意足了。」
陳平安分別回話。
「不用,我很快就會去拜會你師兄。」
「桃亭前輩,見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
柳赤誠立即消停了。
嫩道人更是想起一事,立即閉嘴不言。
聽說當年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托月山大祖就對這小子說過一句「見好就收」。
嫩道人轉去和身穿粉色道袍的傢伙搭訕:「這位道友,穿著打扮,十分鶴立雞群,很令旁人見之忘俗啊,山上行走,都免去自報道號的麻煩了。」
柳赤誠扯了扯嘴角:「哪裡,不如嫩老哥行事豪氣,這一手偷天混日,龍虎山大天師和火龍真人以後遇到了嫩老哥,都要繞道而行吧。」
嫩道人微笑道:「道友你這根腳,都能在浩然天下隨便逛盪,了不得。與那鐵樹山的郭藕汀是什麼關係?是你爹啊,還是你家老祖師啊?」
柳赤誠嗤笑道:「郭藕汀?鐵樹山請我喝酒,都不稀罕去。」
柳赤誠反問道:「嫩老哥你呢?不是與我一樣?修行多年,好不容易爬到這麼個境界,挨了不少白眼,吃了不少苦吧?」
嫩道人冷笑道:「不湊巧,老夫來自劍氣長城南邊的大山。山中逍遙自在,可不用與任何人搖尾乞憐。」
柳赤誠呵呵一笑,雙指扯了扯道袍領口:「原來是外鄉人啊,難怪不曉得柳某人。」
然後雙方皆是一愣,異口同聲。
「十萬大山的桃亭?!」
「白帝城的柳道醇?!」
他們爽朗大笑,把臂言歡,一見如故。
陳平安不理睬這兩個腦子有病的,向李槐問道:「鸚鵡洲有個包袱齋,一起去看看?」
李槐有些無精打采:「算了吧,陳平安你別帶上我。當年跟裴錢遠遊北俱蘆洲,在披麻宗那條渡船上邊亂買東西,差點害得裴錢賠錢,只能保本。」
陳平安疑惑道:「裴錢怎麼跟我說你們賺了很多?事後五五分賬,你們倆都掙錢不少的。」
在賺錢這件事上,裴錢不會亂說。小時候的黑炭小姑娘,從陳平安這邊知道了些山水規矩后,每次入山下水,都要用自己的獨有方式禮敬各方土地……不管當地有無山神水仙,都會用青草或是樹枝當香火,每次虔誠「敬香」之前,都要碎碎念,說她如今是屁大孩子,真真沒錢嘞,今兒孝敬山神爺爺、水仙大人的三炷山水香,禮輕情意重啊,一定要保佑她多多掙錢。
李槐瞪大眼睛:「啥?!」
倒不是覺得裴錢坑他,不至於,李槐絕對不會這麼想裴錢,就他們倆那份交情,日月可鑒。只是李槐想不明白,他們倆既然明明都掙了錢,怎麼後來一路遠遊,每次休歇時分,裴錢都時不時拿出一樣物件,長吁短嘆,跟虧了錢似的,再斜眼看他,讓他良心不安了一路,每天都像欠了裴錢一大筆錢似的。
李槐感慨萬分,難怪裴錢能繼任盟主,自己還只是個沒有功勞只有苦勞的小舵主,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李槐立即精神飽滿,鬥志昂揚,大手一揮:「去鸚鵡洲瞅瞅!」
陳平安轉過頭,突然說道:「稍等片刻,好像有人要來找我。」
那個酡顏夫人,遠遠看完了一場場熱鬧,有些猶豫不決,她收起掌觀山河的神通,轉頭與那少女花神說道:「瑞鳳兒,你不是憂心百花福地的評選一事嗎?姐姐興許可以幫上忙,就是……」
酡顏夫人抬起手,雙指捻動,笑眯眯道:「可能需要一筆神仙錢,因為真正幫忙的,不是我,是那人,而那個傢伙,掉錢眼裡了,他眼中從無女子好不好看,只有錢錢錢。」
這位酡顏夫人有自己的小心思,既可以幫著瑞鳳兒保住花神命格,與這位鳳仙花神娘娘攢下一份香火情,說不定還能幫著隱官大人掙筆神仙錢,仗義不仗義?不奢望陳平安以後瞧見自己會有幾分笑臉,只要眼神視線別那麼瘮人,她就燒高香了。
瑞鳳兒大喜過望,摘下腰間一隻繡花錢袋子,神采奕奕道:「只要那位青衫劍仙能幫忙,家底都給了他,也無所謂的!裡邊除了些穀雨錢,還有一小袋子鳳仙花種,花開七彩,可漂亮了,好些做客福地的仙師向我開口討要,我都假裝說沒有呢,等以後有了再說。」
這位鳳仙花神隨即病懨懨的:「酡顏姐姐,可是我兜里沒幾個錢呢。百花福地就數我最窮了。」
一來躋身百花神位歲月不久,積攢不出太多的家當。況且她也實在不是個精通商賈之術的,好些其他花神姐姐能掙一枚小暑錢的買賣,說不定她就只能賺幾枚雪花錢,還要竊喜幾分,今兒不曾虧錢哩。再者她私底下花錢買了好些文人騷客的詠花詩篇,可都像那位九真仙館的年輕仙師……打了水漂。最後,少女花神其實心裡邊委實有些怵那位青衫劍仙。她知道自己嘴笨,不會說那些山上神仙你來我往的場面話,會不會一個照面,生意沒談成,錢袋子還被對方搶了去?那個脾氣好像不太好的劍仙,連九真仙館仙人境的雲杪祖師都敢招惹,在文廟重地,雙方打得天翻地覆,搶她個錢袋子,算什麼嘛。
酡顏夫人帶著鳳仙花神一起去找隱官大人。
陳平安望向河對岸。河對岸有個身形模糊的儒衫身形。
發現陳平安察覺到自己,那人也不奇怪,微微一笑。
陳平安點頭致意,沒有言語。
是文廟的經生熹平。這位負責看守文廟大門和功德林的儒生,其實是從那些熹平石經當中顯化而生,身負浩然文運,類似一位無境之人。
按照自家先生的說法,別看熹平老弟表面上只是做些瑣碎事,其實身處文廟周邊,就可以視為十四境,既合道天時,又合道地利,對付個飛升境,不分強弱,小事一樁,信手拈來。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酡顏夫人領著腳步越來越慢的少女花神瑞鳳兒來到一襲青衫身邊。
這一路真是好走,瑞鳳兒竟然走到半路就反悔了,和酡顏夫人說她錢袋裡邊家底太少,她得去找花主夫人借些錢。還說一位劍仙前輩,如何能夠摻和百花福地的評選一事,就莫要揮霍酡顏姐姐的山上香火情了。
這些自然都是借口,少女花神分明是不敢去見那位脾氣暴躁的劍仙。
酡顏夫人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拽住小姑娘,不讓她跑。你怕,我就不怕嗎?那傢伙分明就是在河邊等著自己呢,要麼咱們姐妹倆乾脆就別挪步,要麼就硬著頭皮去見他,臨時反悔,算怎麼回事。
文廟繼續議事。那個被禮聖丟到一長排屋子外邊的陳平安則繼續閑逛。
陳平安半路遇到一個消瘦老人,老人坐在台階上,老煙桿墜煙袋,正在吞雲吐霧。
陳平安停下腳步,猶豫著要不要言語幾句。但他看著那老煙桿,有些神色恍惚。
老人轉過頭,主動笑問道:「瞧著很面生啊,年紀輕輕的,是當大官兒的,還是聖人府後裔?幫著文廟聖人們,來這兒巡查各屋進度了?」
儒家的某些君子賢人,會有些書院山長之外的文廟獨有官身。
陳平安作揖行禮,直腰后笑道:「都不是。晚輩能不能叨擾老先生一番?這一路走來,挨了好些白眼冷臉。」
老人爽朗笑道,往旁邊伸手道:「隨便坐,文廟也不是我家,若是我家,小子更可以隨意。」
遠處一間屋子,有個年輕人探頭喊道:「酈先生,曳落河有處水脈的寬窄,文廟的老本檔案和鄭城主給出的新本記錄,好像有些出入,需要您老人家掌掌眼,幫忙敲定一下。」
「先空著,容我抽完這袋煙,不能又要驢推磨,又不給草吃。」
老人擺擺手,埋怨道:「就你們這幫孩子矯情,還敢嫌煙草味兒沖,不然都沒這事。」
陳平安剛落座,雙手籠袖,聞言后忍不住轉頭,雙手抽出袖子,輕輕放在膝蓋上,驚訝道:「老先生,您是那位『太上水仙』酈先生?」
陳平安出門遠遊,路走得遠了,書看得多了,心中自然會有一些由衷神往之人,大多都是些「書上人」,比如夜航船的那位李十郎,還有刻印的王元章老先生,為天下金石篆刻一道別開生面。而這位被譽為「太上水仙」的酈先生,更是陳平安極為推崇的一位老前輩,是陳平安心中當之無愧的聖賢。
因為這位酈老先生,真能讀萬卷書,行盡天下山水路,最終編撰出一部被譽為「天地間不可無一不容有二」的《山海圖疏》,至於後來的《山海志》以及《補志》,其實都算是這本書的「徒子徒孫」,無論是內容還是文筆,都要遜色許多。北俱蘆洲水經山的那位開山祖師,顯然就是一位極其推崇酈老夫子的練氣士。
事實上,那條夜航船的主人,就曾經點評過古人記山水一事,有那「太上酈,其次柳,近則袁」的說法。三個姓氏,三位享譽天下的讀書人。陳平安當下仍然不清楚,后兩位老夫子中前者的山水遊記、詩篇,正是夜航船那個文字牢籠的大道根本所在,被船主化用了去;而後者正是條目城的副城主,即站在李十郎身邊的那位白髮老書生,一位能夠說出「能為心師,能轉古人」的碩儒。
禮聖之所以將陳平安丟來此地,除了讓陳平安更多理解文廟這邊的謀划,也想著讓這個小子自己去碰運氣。錯過無妨,抓住更好。
老人自嘲道:「什麼『太上水仙』,聽著像是罵人呢。不過是運氣好,膽子小,刀兵劫外幸運人。」
運氣好,是沒有身在桐葉洲、扶搖洲這樣的山河陸沉之地;膽子小,是沒那氣魄趕赴戰場,學那於玄、周神芝,所以才能夠不受那場戰爭的刀兵劫難,僥倖避過一劫。逃難避劫,說到底,對這位老人來說,其實還是逃避。
陳平安笑道:「各有因緣不羨人,各有付出無愧人。」
老人嘖嘖道:「喲,小子這話說得漂亮,一聽就是讀書人。」
陳平安也覺得這話是罵人。但是作為晚輩,又遇到了仰慕之人,乖乖受著就是了,與這般令人神往的「書上人」言語,機會難得,隨便多聊幾句都是賺的。
老人沉默片刻,笑問道:「怎的,還翻過幾頁《山海圖疏》?」
陳平安點頭道:「仔細讀過。」
老人笑呵呵道:「讀書?不是翻書?」
陳平安撓撓頭,破天荒有些靦腆神色:「都算。」
老人吐出一大口煙霧,想了想,好像在自顧自言語道:「潭中魚可百許頭。」
陳平安等了片刻,見酈老先生沒有繼續說下去,好像是在考校?這才接話道:「皆若空游而無所依。」
「一山當河,河水曲行。」
「河神巨靈,手盪腳踏,開而為兩,水路紓深,回望如一。今掌足之跡仍存。」
老人嗯了一聲,點點頭,道:「修行之人,記性好,不奇怪。我那本書,隨手翻翻就行。」
本以為是個套近乎的聰明人,年輕人若是為人太老到,處世太圓滑,不好啊。
老人是個頂喜歡較真的,如果真是如此,今天非要讓這小子下不來台。老子一個寄情山水的散淡人,管你是文廟哪位聖賢的嫡傳,哪個姓氏的後裔。
只是不承想這個年輕人還真是熟讀了自己的那本著作,還不是隨便瞥過幾眼、隨手翻過一次的那種泛泛而讀。
修道之人,當然個個記性都好,可要是不用心翻書,是一樣記不住所有內容的,不是不能,而是不願,懶,或者不屑。
陳平安就一直側身而坐,面朝那位老先生:「我師兄說過,酈先生的文字,看似質樸清淡,其實極有功力,句斤字削,卻不落鑿痕,極高明。」
老人笑道:「這番好話,先前怎麼不說?可以拿來當開場白。」
陳平安咧咧嘴:「先前早早說了,溜須拍馬的嫌疑太大,我怕酈先生就要直接趕人。」
老人伸手摸了摸腦袋,大笑道:「好小子,又給高帽戴?」
這小子可以啊,是個當真會說話的年輕人,還有禮貌。也懶得問那小子的師兄到底是誰,這類溢美之詞、吹噓之語,書里書外,這輩子何曾聽得、見得少了?
陳平安笑問道:「能不能與酈老先生問些書上事?」
老人擺擺手:「還是別了,我是躲清靜來了,案牘之勞最耗心神嘛。」
陳平安便點點頭,不再言語,重新側過身,取出一壺酒,繼續留心起鴛鴦渚那邊的事情。雖然一分為三,但是心神相通,所見所聞,都無所礙。
老人瞥了眼喝酒的年輕人,越看越奇怪,疑惑道:「年輕人,去過夜航船?」
陳平安轉過身,點點頭:「酈老先生為何有此問?」
老人笑道:「登船容易下船難,你是劍修?」
陳平安還是點頭。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嗆了一口煙,咳嗽不已,然後神色古怪,問道:「聽沒聽過破字令?」
陳平安答道:「詞牌名,聽說過。」
老人拿煙桿敲了敲台階,哭笑不得:「不是說這個,而是說憑藉儒家修行的破字令,打破夜航船的山水文字牢籠。那條夜航船,都是學問,學問根本,還是文字,所以最怕這個。」
陳平安尷尬道:「晚輩不曾修行儒家術法。」
不過心中有了計較,回頭就與先生問一問破字令的事情。
老人見陳平安言語不似作偽,越發疑惑,一個都不算儒家弟子的劍修,怎麼能夠讓禮聖專門與自己言語一句?!
老人恍然,曉得了,是那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再一想,那這小子的師兄,豈不是那左右?總之不太可能是綉虎,那個綉虎,對《山海圖疏》挑刺極多,是公認的。臨了,罵了人,還來了句「其他書值得他崔瀺如此翻閱、批註嗎」?
老人只當不知曉這位隱官的身份。
陳平安站起身,作揖告辭。他要先去趟泮水縣城,再走一趟鰲頭山。
文廟議事。
門口的經生熹平突然開口說道:「芸編書院、蘭台書院、瑚璉書院、桐曆書院、春蒐書院的五位山長,即刻起不再擔任書院山長,君子身份一併從文廟剔除。」
滿堂愕然。落針可聞。
五位書院山長中的三位,都是各自書院的老山長,在山長這個位置上治學、傳道多年,桃李成蹊,各自門生遍及一洲山河,第四位則是副山長順勢升任山長,最後一位是學宮正人君子轉遷、升任的春蒐書院山長。
桐曆書院山長緩緩起身,先與經生熹平作揖行禮,然後朗聲問道:「為何?!」
元雱抬起頭,神色凝重。
五位莫名其妙就丟掉位置的書院山長,文廟各脈皆有,禮聖一脈,亞聖一脈,還有兩位文廟正副教主的門生。
火龍真人也是吃驚不小,問道:「於老兒,咋回事?」
於玄搖頭道:「我跟文廟又不熟,這些文廟家事,哪裡曉得咋回事。」
桐曆書院山長沒有氣急敗壞,只是重複道:「為何?!」
好像丟了個山長位置,依舊可以不悲不喜,就只是想要一個浩然正大的緣由。
熹平神色淡然道:「是禮聖的意思。」
桐曆書院山長慘然一笑,不再言語。正了正衣襟,向那幾幅聖人掛像作了一揖。然後就打算離開文廟,不再議事。不再是書院山長,連那君子身份都被一併剝奪了,還議什麼事?以後還讀什麼書,做什麼學問,寄情山水好了。
陸芝好奇問道:「為何?」
左右說道:「亞聖的學問宗旨,除了人性本善,還有四心學說,分別是惻隱、羞惡、恭敬、是非。儒家很重視此事,這幾位山長,讀書讀歪了心思,只是平時藏得深。書齋治學,傳道解惑,本事都不差。應該是先前一線之上,看到了那些劍氣長城的無事牌,這幾位讀書人很不以為然。」
陸芝轉頭望向那個放下酒杯發獃的阿良。
阿良竟是沒有嬉皮笑臉言語幾句,也沒有理會陸芝的視線,只是眯眼望向五人中年紀最小的山長,好像在等待這位亞聖一脈儒生的言行。
那位以君子身份升任春蒐書院山長的年輕儒生站起身,說道:「身為禮聖,難道不是更應該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因為他已經想明白了原因,是禮聖。禮聖對於所有書院山長的心湖、心聲、念頭都一覽無餘。
阿良站起身,身形一閃而逝,一把按住那個年輕儒生的腦袋,將其狠狠撞在牆壁上,再隨手一丟,把他丟向文廟大門外。
自己所在的亞聖一脈,都已經沒了個陳淳安,結果就來了個這個?
阿良拍了拍手,問其餘幾人:「你們四個,是自己豎著出去,還是我幫你們橫著出去?」
瑚璉書院的老山長竟是不看阿良,只是抬頭望向禮聖那幅掛像,沉聲問道:「敢問禮聖,到底為何?」
阿良一巴掌將其拍到文廟大門外,向剩餘三人淡然道:「再問便是。」
一直沒有飲酒的晁朴倒了一杯酒,一口飲盡。
這位邵元王朝的國師覺得文廟早該如此講理了。
讀書人讀聖賢書,總是需要比山上修道之人、山下販夫走卒多些仁義道德的。
三位已經不再是書院山長的讀書人,默默走出文廟大門。
阿良最後也走了出去,坐在台階上,也不喝酒。
陸芝走了出來,坐在一旁,拎了兩壺酒,丟給阿良一壺。
陸芝笑道:「姍姍來遲的風光。」
阿良接過酒壺,笑容苦澀:「這算哪門子的風光,很沒意思的事情。」
文廟議事依舊。
經生熹平站在兩人一旁,猶豫了一下,也坐下。
阿良抬了抬眼皮,瞥了眼桐曆書院山長的那個黯然背影,笑道:「這種人,你都沒辦法打他,主持數國文壇數十年,丟了官,大不了遊山玩水就好了。」
經生熹平輕聲道:「酒中又過一年春。」
遙想當年,曾經有兩個年輕人,春風裡坐在相鄰的兩塊熹平石經前邊,一個臉上總帶著些淡然笑意,好像天底下就沒有能夠難倒他的事,一個眼神明亮,好像天底下就沒有無法心領神會的學問。師兄弟兩人,一同抄書不停。
泮水縣城。
當那幅山水畫卷上邊,仙人云杪與陳平安說出那句「晚輩明白」時,韓俏色覺得太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一個真敢騙,一個真敢信。
傅噤笑道:「雲杪估計已經嚇破膽了。」
韓俏色沒好氣道:「不過是歪打正著,不算什麼真本事。換成顧璨,一樣能成。」
顧璨搖搖頭。
陳平安在書簡湖,鄭居中在浩然天下。都是很奇怪的事情。
書簡湖的一個好人,是青峽島的賬房先生。一個魔道修士,卻能在中土神洲開宗立派。本該格格不入,四周掣肘無數,保住立錐之地就已經是登天之難。可兩人還是入鄉隨俗,不但站穩了腳跟,並且大展了手腳。
顧璨覺得比起這兩位,方方面面,自己都差得太遠。只說坐在眼前的這位大師兄,自己一樣比不上。
比不上傅噤的劍術、棋術;比不上師姑韓俏色同時修習十種道法的天賦;比不上師叔柳赤誠拼了命四處闖禍,還能次次大道無恙;甚至比不上柴伯符身上那種亡命之徒的氣息。別看柴伯符在白帝城混得不順遂,其實最敢賭命。
鄭居中瞥了眼顧璨,微笑道:「能夠肯定所有的朋友、敵人,是個好習慣。不過前提是擅長,而不是一味喜歡。」
「所謂修心,就是一場煉物。別以為只有山上練氣士才會修心煉物,大謬。」
「山下的凡夫俗子,其實人人都是鍊師。對於心中喜好,都會不斷加深印象,對於心中所厭惡,同理。韓俏色喜歡顧璨,就是萬般好;傅噤討厭柳赤誠,就是萬般錯。」
「這是一場不知不覺的煉化。而這種不由自主,對於修士來說,如果不加約束,就可能出現心魔。所以傅噤先前所說不差,能夠將兩種極端,以不斷的相互否定,最終成就某個肯定,才是更高一層的修心。」
鄭居中看了看兩位嫡傳弟子。
「傅噤,世界不可能是圍繞某個人轉動的。顧璨,世界又確實是圍繞某個人而轉動的。」
截然不同的兩個結論,看似自相矛盾,其實無非是兩種視角,世界看待個體,個人看待世界,相互為鏡。
鄭居中希望開山大弟子傅噤不要眼高手低,遠遠沒有目無餘子的棋力,做人出劍,就別太清高了。小弟子顧璨,剛好相反。這些年,從白帝城到扶搖洲,顧璨一邊瘋狂修習各種道法神通,一邊遍覽群書,可是做事情還是太拘謹。懂的無形規矩越多,顧璨就越束手束腳。這樣的顧璨,其實是走不出書簡湖那片陰影的。所以顧璨的證道之地,不會是在浩然天下,只能是在蠻荒天下。
「白帝城是路人皆知的魔道宗門,卻在中土神洲三千多年屹立不倒,我一直被視為浩然天下的魔道修士,而且我還是一位十四境修士。為何偏偏我是例外?連禮聖都可以為我破例?」
鄭居中指了指顧璨的腦袋:「真正的打打殺殺,其實在這裡。」
「老嫗孱弱無力,擺攤販賣,能與青壯收錢。妙齡女子,膽敢獨自行走街巷中。為何?」
傅噤答道:「天地神明,紀綱法度。」
至於師父已經悄無聲息躋身十四境,傅噤毫不奇怪,甚至都心無波瀾。
鄭居中笑著搖搖頭:「這哪裡夠。」
傅噤開始深思此事。白帝城的傳道授業,不會只在道法上。
顧璨突然問道:「師父是在蠻荒天下躋身的十四境?」
這可是奪取蠻荒氣運的天大事情!就像劉叉是在浩然天下躋身的十四境。為何這位大髯劍修一定不能返回蠻荒天下?就在於劉叉奪走了太多的浩然氣運。
難怪文廟和禮聖會對鄭居中刮目相看。在蠻荒天下合道十四境,如果這不是戰功,怎樣才算戰功?
鄭居中笑道:「過程有些兇險,結果不出所料。」
顧璨抱拳道:「與師父道賀一聲。」
破境的時機,極有可能是趁著托月山大祖身在蛟龍溝遺址,與穗山之巔的至聖先師比拼修為,文海周密身在桐葉洲,與崔瀺、齊靜春鬥法之時。
韓俏色打趣道:「虧得柳赤誠不知道此事,不然他還不得樂開花。」
柳赤誠此人,不是一般的失心瘋,師兄的境界,就是我的境界,師兄的白帝城,就是我的白帝城,誰敢擋道,一頭撞死。
鄭居中繼續先前的話題,說道:「粒民先生撰寫的那部小說,你們應該都看過了。」
韓俏色坐在門檻那邊,舉起一隻手:「我沒有啊,聽都沒聽過的。」
鄭居中看向師妹的背影。是自己太久沒有代師授業,所以她有些不知分寸了,還是覺得在自己這個師兄這邊,言語無忌,就能在顧璨那邊贏取幾分好感?
韓俏色如芒在背,立即說道:「我等下就去吃掉那本書。」
當然是真吃,就是字面意思。
師兄當年閑來無事,見她修行再難精進,曾經分心在一處市井為她「護道」三百年,眼睜睜看著她在紅塵里打滾,矇昧無知,渾渾噩噩,只說最後那幾十年,韓俏色是與落魄書生花前月下的富家千金,是身世可憐的船家女,是路邊擺攤的膀大腰圓的屠子,是仵作,是更夫,是一頭剛剛開竅的狐魅。然後剎那之間,這些男女、精怪,最終在某時某刻某地,聚在一起,然後在她醒來之時的那個瞬間,同樣是韓俏色,看著那些個「韓俏色」。
除了面面相覷,還能是什麼結果?
這個學究天人的師兄,好像幾千年的修道生涯,實在太「無聊」了,其間曾經耗費多年光陰,自問自答一事。
那是一個誰都不會去想的問題:如何證明鄭居中不是道祖……
兩個都看過那部書的師兄弟各有答案,只是都不敢確定。
傅噤說道:「學問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什麼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
顧璨說道:「朱子解經,自是一說,後人固陋,與朱子不相干?」
鄭居中搖搖頭,與兩位弟子提醒一句:「第四十八回。」
兩位師兄弟都恍然,已經不用說了。
書上有人說要纂三部書,一部禮書,一部字書,一部鄉約書。
傅噤思量片刻,點頭道:「確實,天底下讀書人不少,可不曾識文斷字的人更多。」
浩然天下的更多地方,道理其實不是書上的聖賢道理,而是鄉約良俗和族規家法。
門檻上的韓俏色聽得腦袋疼,繼續用細簪子蘸取胭脂,輕點絳唇,與那面靨相映成趣。
顧璨開口提醒道:「可以仿張萱《搗練圖》仕女,在眉心處描水滴狀花鈿,比起點『心字衣』和梅花落額,都要好些,會是此次妝容的點睛之筆。」
韓俏色嫣然一笑,輕輕點頭,她相信顧璨的眼光。
畫卷上邊,該打的架,不該打的架,都打完了。
鄭居中看了眼酡顏夫人和鳳仙花神,問道:「如果你們是陳平安,願意幫這個忙?怎麼幫?怎麼讓鳳仙花神不至於跌到九品一命,陳平安又能利益最大化?」
事情是百花福地的百年一評,由於先前蘇子門下四學士之一的張文潛對鳳仙花大加唾棄,不喜其艷俗,將其貶為菊婢,而張文潛此人,極為骨鯁,為官清廉,登山修行之前,當了幾十年的地方小官,口碑極好,才學更高,所以「肥仙」的這番評點,對鳳仙花神而言,是一場近乎致命的飛來橫禍。
來自倒懸山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願意為少女花神牽線搭橋,向年輕隱官尋求幫助。
門口韓俏色,打算從書本上吃的虧,就從書本外找回來。她率先開口,試探性說道:「花錢買些詩篇,幫那鳳仙花揚名嘛。如今文廟這邊,又不缺滿腹詩書的讀書人。陳平安又是文聖老秀才的關門弟子,隨便找幾位書院山長,討要幾篇詩詞不難吧,都不用花錢,哪怕強擰出來的那些詠花詩詞,水準不高,可只要數量一多,又是從文廟這邊流傳開來的,終究是立竿見影的。」
「實在不行,陳平安就去找那肥仙好了,好言相勸一番,不是要當年輕人嗎,出劍都可以,假裝要為少女花神打抱不平,理由都有了。福地花神評選一事,是白山先生、張翊和周服卿三人真正管事,其中張翊如今好像就在鰲頭山那邊,陳平安就算在張文潛那邊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問劍,那就找張翊,反正此人對老秀才的學問是頂佩服的。」
「不然就乾脆找到蘇子。先前不是說了,陳平安有那枚小暑錢嗎?蘇子豪邁,見著了那枚小暑錢,多半願意美言幾句。說不定喝了酒,直接丟給鳳仙花神一篇詠花詞,壓過自己學生的那番言論。」
顧璨輕輕搖頭。得不償失。
韓俏色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鄭居中說道:「願意動腦子,總好過不動腦子。」
韓俏色長呼出一口氣。
傅噤說道:「如此一來,且不說未必能成,就算成了,陳平安這筆買賣,別說賺,是大虧。張文潛本就是骨鯁書生,對陳平安,甚至是對整個文聖一脈,都會有些意見。」
顧璨說道:「所以絕對不能繞過張文潛,尤其不能去找蘇子。解鈴還須繫鈴人。」
鄭居中眯起眼:「否定他人,得有本錢。」
傅噤早有腹稿,說道:「張文潛極為仰慕劍氣長城,與元青蜀是莫逆之交,陳平安就用酒鋪裡邊的無事牌,只取元青蜀留字那一塊,就當是讓張文潛幫忙帶回南婆娑洲大瀼水。」
鄭居中搖搖頭:「只是下策。還是會留下刻意雕琢的痕迹。」
至於韓俏色所說,亂七八糟,烏煙瘴氣,都不算計策。
顧璨在腦海中迅速翻檢張文潛的所有文章詩詞,以及肥仙與先生蘇子、眾多好友的唱和之作,靈光一現,說道:「蘇子文采無匹,在學問一途的最大功德,是破除了『詩庄詞媚』的尊卑之分,讓詞篇擺脫了『詞為艷科』的大道束縛,那麼百花福地的鳳仙花,是不是就可以視為天下草木花卉當中的詞?張文潛你不是將鳳仙花視為『艷俗』『菊婢』嗎,這與當年祠廟的『詩餘』處境,被譏諷為艷情膩語,何其相似?陳平安是不是可以由此入手?」
鄭居中笑道:「中策。不出意外,陳平安會這麼做。他不會選取上策,因為會顯得他太聰明,某些有心人會心生忌憚。所以是解決此事的上策,卻是陳平安整個修行道路上的下策。」
鴛鴦渚那邊,陳平安果然答應幫忙。只是與那鳳仙花神收了一袋子穀雨錢作為定金,沒有收下那袋子價值連城的鳳仙花種子。而且雙方約定,如果最終無法幫上忙,就會退錢。這讓瑞鳳兒有些犯迷糊。先前酡顏姐姐不是說此人是個財迷嗎?而且近距離看著這位青衫劍仙,他和顏悅色,眼神溫煦,很讀書人哩。
鄭居中說道:「真正的中策,與顧璨所說,還是有些差異的。」
傅噤看著畫卷當中的那一襲青衫,這位小白帝第一次真正重視此人。
第一,幫了一把鳳仙花神,有大道之恩。第二,給了酡顏夫人一個不小的面子。
第三,為何百花福地花主身邊,除了四位命主花神,獨獨帶了少女花神?自然是花主娘娘對這個小姑娘最寵溺心疼。所以陳平安與花主娘娘,結下了一樁不小的善緣。
第四,張文潛非但不會惱火,只會欣慰,讀書人之間的切磋學問,作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竟然能夠如此親近先生一脈學問,難怪可以讓好友元青蜀在酒鋪留下那塊無事牌。
第五,隔著十萬八千里,此人都能吹捧一通蘇子。
一舉五得。
被人求著幫忙,本來是一件麻煩事。結果到頭來,好像出手幫忙之人,反而得了一連串的天大便宜?
傅噤突然笑了起來,果然被師父說中了。
那個陳平安,竟然沒有按照顧璨看破的脈絡去行事,而是選擇以心聲直接與鳳仙花神道破天機。也就是說,肥仙和蘇子那「兩得」,年輕隱官選擇直接不要了。
顧璨會心一笑:「懂了。這就是你經常說的『余著』!」
韓俏色瞥了眼畫卷,撇撇嘴,說道:「這種年輕人,我可惹不起。」
顧璨說得對,這個大難不死得以返鄉的年輕隱官,不但適合劍氣長城,而且一樣適合白帝城。
顧璨笑容燦爛道:「師姑,別去招惹陳平安啊,真的。」
不然你肯定會輸給陳平安,還會死在顧璨手上。
韓俏色點點頭:「招惹他作甚。他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他認不認,是他的事情。」
韓俏色收起化妝鏡和那堆瓶瓶罐罐,轉過身,問道:「顧璨,妝容如何?」
顧璨說道:「增色三分。」
韓俏色笑問道:「比那青神山夫人和福地花主?」
顧璨說道:「在我眼中,是師姑好看些。在天下人眼中,應該都是她們更好看。」
韓俏色斜靠門柱,笑眯起眼。因為顧璨此語,確實真心,所以她才會開心。
不然花言巧語,哪個男子不會,來她這邊說說看?敢調戲白帝城韓俏色?找死嗎?韓俏色又不是沒有親手打死過仙人。
鄭居中笑道:「獨木橋,大道之爭?人心狹窄不如酒杯寬而已。路總是要越走越寬的。」
鄭居中抬起頭望向門外,以心聲微笑道:「陳先生,還有沒有想要對顧璨說的話?」
門外街上,陳平安笑答道:「沒有了。鄭先生的傳授道業,已經爐火純青,晚輩與於樾一般境地,無話可說。」
鄭居中站起身,與傅噤幾個說道:「你們幾個都留下。」
鄭居中身形驀然出現在宅子門口,向陳平安笑問道:「一起走趟問津渡?」
陳平安笑著點頭:「有勞鄭先生。」
這一天,鄭居中與一襲青衫,兩人並肩而行,共同遊歷問津渡,成了一件比鴛鴦渚兩位飛升境廝殺一場更震撼人心的事情。
白帝城城主鄭居中好像是主動現身大門外,去見那個外人?
在那之後,還是那一襲青衫。他從問津渡消失,現身在鰲頭山,最終手裡拎著邵元王朝的蔣龍驤,御風去往文廟所在的城池,將那個德高望重、上了歲數的讀書人隨手丟在一處地上,正是當年文聖神像被搬出文廟后的破碎之地。文聖神像曾經被一撥讀書人吐完了唾沫,再打砸殆盡。其中就有蔣龍驤,他最為義正詞嚴,當時好像還拿出了一篇措辭雄渾的檄文。
陳平安伸出一手,對那個躺地上的讀書人說道:「再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