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風雪夜歸人》:逢雪宿芙蓉山
第258章 《風雪夜歸人》:逢雪宿芙蓉山
飛升城內,捻芯第一次登門寧府。刑官二把手來見飛升城現任隱官。
寧姚站在斬龍崖舊址那邊。
除了寧姚,演武場上還有一個腰系古硯背竹箱的少女,正帶著一個天真可愛雪白衣裳的小女孩一起飛奔,敲鑼打鼓。
一個問:「我師父厲不厲害?怎麼個厲害?」一個答:「我爹就是厲害,天下無敵的厲害……」
一個問:「等會兒我娘親收拾你怎麼辦?」一個答:「我才不怕磕頭,鑼鼓在手天下我有。」
可是原本關係融洽相親相愛的一大一小,突然說翻臉就翻臉,一個說:「你師父是我爹,所以我更親近些。」一個說:「我先認的師父,你后認的爹,先來後到,你輩分還是要小些。」所謂的翻臉,其實也就是各敲各的鑼鼓,比拼誰的響聲動靜更大。
捻芯覺得真是為難寧姚了,有郭竹酒這麼個傢伙,再攤上這麼個從天而降的「女兒」。
寧姚好像不太介意這份吵鬧,和捻芯點頭致意。
捻芯來到寧姚身邊,說道:「趙繇在鄭大風那邊喝過了酒,當下已經離開飛升城了,齊狩親自相送出城,好像趙繇要去最西邊,向守心寺僧人請教佛法。」
寧姚點頭道:「估計是想兼修儒釋道三教學問。」
大概是要走與齊先生一樣的道路?
捻芯笑著不說話。
寧姚問道:「怎麼了?」
捻芯說道:「我很好奇,為什麼你當初獨自遊歷數洲山河,偏偏會看中當時只是陋巷少年的陳平安。可以說說看嗎?」
照理說,寧姚自幼就見識過劍氣長城的種種劍仙風流,然後遠遊浩然天下,也該見識到不少年輕俊彥才對,書卷氣,豪傑氣,神仙氣,肯定什麼都見識過。
寧姚說道:「在你這邊,他是怎麼說的?」
捻芯搖頭道:「陳平安從來不說這個。」
寧姚微微眯眼,有些笑意。
捻芯無奈,到底該說這對男女是神仙眷侶好呢,還是稱為狗男女好呢!哪怕捻芯這種對男女情愛半點無感的縫衣人也覺得遭不住。所以她改口道:「我就是隨口一問,你不用回答了。」
其實寧姚也沒打算說什麼。
兩人一起散步,寧姚轉頭提醒郭竹酒道:「你們玩歸玩,不許離開這裡。」
郭竹酒使勁點頭道:「出了半點差池,我提頭來見師娘!」
小女孩將鑼鼓丟在地上,雙手叉腰問道:「誰的腦袋?」
郭竹酒斜了一眼小姑娘,以心聲說道:「咱倆一夥的,你瞎拆什麼台。」
寧姚不再理睬倆孩子的嬉戲打鬧,捻芯這次破例現身寧府,肯定不是來閑聊的。
寧姚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郭竹酒,郭竹酒立即挺直腰桿。
寧姚當然知道郭竹酒為什麼不太願意待在她自己家中,一樣地,當年寧姚其實比郭竹酒還要過分,直接離家出走了。
郭竹酒哪怕回到家中,也多是在花圃忙碌,細緻打理那些她每次遠遊從外帶回的奇花異草,再不會棍掃一大片、劍砍一大堆了,好像人一長大,就會不捨得。
每次陳平安遠遊歸家,一樣會次次去添土,從無例外,都是一樣的道理。
捻芯以心聲和寧姚說道:「當年在牢獄中,陳平安與一頭化名『霜降』的飛升境做了一樁買賣,霜降從陳平安那邊掙了一枚穀雨錢,買下了半個自由身,答應會幫你一次,所以你先前遠遊之時,我差點兒就要捻開那盞燈芯,放出這頭來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
寧姚問道:「差點兒?」
捻芯點頭道:「鄭大風找到我,讓我不著急做此事。此人好像對神道一事,頗為熟悉內幕。」
寧姚不願多說鄭大風的根腳,鄭大風身為落魄山看門人,就算是半個自家人了,所以寧姚只是說道:「陳平安的家鄉驪珠洞天,是天底下最深不見底的一個地方。你以後如果還和那裡走出來的人打交道,早早習慣就好。」
捻芯笑道:「陳平安,鄭大風,趙繇,我已經見過三個,確實都很古怪。」
寧姚說道:「關於這把仙劍天真,你不用替我擔心,我躋身飛升境之前,肯定會讓她乖巧些,到時候再去與『獨目者』對峙。除了那頭化外天魔可以暗中出手,我還會先向鄭大風請教一些神道規矩。」
捻芯有些訝異:「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外人的插手。」
寧姚搖搖頭:「我又沒覺得你們是外人。何況大道兇險,尋求助力,以防萬一,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趙繇之流,才是外人。明知道自己和陳平安的關係,還單獨來見她,如果不是看在齊先生的分上,寧姚不介意將趙繇送出飛升城。沒有將趙繇一劍禮送出境,和寧姚當下心情不錯也有很大關係。那半座劍氣長城還在,他還在。
捻芯說道:「那我將那盞燈芯留在寧府?」
寧姚點頭道:「隨便。」
飛升城內外,自然無人膽敢以掌觀山河神通窺探寧府。膽子不夠,境界更不夠。
捻芯取出那盞油燈,捻動燈芯后,一位白髮童子飄落在地,先是獃滯,然後驀然做泫然欲泣狀,一次次振臂高呼道:「隱官老祖,武功蓋世,術法通天,劍仙風流,豪傑氣概,英俊瀟洒,一諾千金,算無遺策……」
寧姚瞥了眼那個滿臉漲紅咋咋呼呼的小個兒馬屁精,對捻芯說道:「你還是帶回去吧。」
捻芯笑道:「反正有兩個了,也不差這麼一個。」
霜降見機不妙,立即乖巧萬分,雙手合掌,高高舉過頭頂,低下頭朗聲道:「小的願為老祖道侶效犬馬之力!」
寧姚伸手揉了揉額頭,轉頭問道:「在牢獄裡邊,就是這般德行?」
捻芯搖頭道:「比這還要過分,反正陳平安樂在其中。」
寧姚點頭道:「那就留下吧。」
正好可以向霜降問些事情,用來打發光陰,不然總看那兩本山水遊記,也看不出花來,兩部書上,一個藏藏掖掖,一個光明正大,如花似玉的女子倒是不少。
呵,還天地良心呢。
與蜃景城遙遙對峙的照屏峰上,一位名為陳隱的青衫劍客買下了整座山頭上的所有酒樓客棧。他經常在此獨自飲酒,欣賞月落日出,日落月起。
而在大泉王朝一處名為桃葉渡的地方,周密乘坐一條烏篷小舟,從袖中抖摟出一個棉衣圓臉姑娘,讓她以桃花水煮茶。
桃葉渡渡船構造精緻,船頭雕刻有鷁首,因為大泉王朝曾是古澤國,百姓需要以鷁壓勝興風作浪的蛟龍水裔。中艙兩側打造有類似屏風的景窗,艙內頗大,可擺放不少書籍,后艙更設有爐灶睡鋪,賞景飲酒,煮茶吃飯,下棋撫琴,都沒有問題,算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了。而這條水渡的桃花水、鱖魚、桃花扇,都曾是大泉王朝達官顯貴和山上譜牒女修的心頭愛。
在賒月煮茶之時,周密伸手掐訣,隨便翻檢一條光陰溪澗,翻轉光陰如翻書頁一般簡單。
當化名陳隱的斐然現身桃葉渡渡口,周密便微微一笑,將心神沉浸其中,站在斐然所在的那艘小舟之上,「昔年斐然」當然渾然不覺。
斐然約見之人是桐葉洲金頂觀觀主杜含靈,一個元嬰境,比較識時務。
渡船停靠岸邊,斐然起身卻沒有登岸,周密則站在小船尾端,雙手負后,以望氣之術打量起杜含靈之外的一行人。
斐然顯然沒有想到杜含靈這麼不講究,竟然擅自帶外人前來此地,不過杜含靈立即作揖賠罪,主動和眼前這位來自癸酉帳的使者解釋一番緣由。
桐葉洲北方地界,天闕峰青虎宮和金頂觀,都是距離宗字頭不遠的大山頭。只不過青虎宮已早早搬遷去往寶瓶洲老龍城,金頂觀卻和那些逃難的流民洪水一起順流而下,杜含靈先是通過一個妖族劍修與駐紮在舊南齊京城的戊子帳搭上了關係,然後戊子帳牽線搭橋,讓他和一個名叫陳隱的癸酉帳修士相約於桃葉渡。杜含靈大致了解過蠻荒天下的六十軍帳,甲子帳為首,此外還有幾個軍帳比較惹人注意,比如甲申帳劍仙坯子扎堆,年輕修士極多,個個身份通天;癸亥帳負責海上鋪路,己酉帳負責登岸后移山卸嶺、開闢道路,各有一位王座大妖坐鎮其中,分別是精通水法的緋妃和擅長搬山的袁首;還有那己未帳,領袖是劍仙綬臣,還出了個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至於癸酉帳,相對名聲不顯。
周密會心一笑,無巧不成書。看來眼前眾人,與那位隱官大人皆是故交。
不單單杜含靈道心出現一絲漣漪,其餘諸人見著了斐然當下面容后,個個神色微變,遮掩不住,到底不如杜含靈隱忍。杜含靈不愧是位老元嬰,最快恢復平常心,其實對方是不是昔年那個攪亂大泉廟堂走勢的陳平安,關係並不大。他們這些人物,如今都在大泉王朝身居高位,一位監國的劉姓藩王,一位大泉王朝碩果僅存的國公爺,尤其高適真此人,看到斐然之後,臉色陰沉得可怕。
除此之外,他們這撥人中還有一對出身金頂觀的山上師徒,是邵淵然和他師父葆真道人尹妙峰。龍門境的師父,結金丹的弟子。師徒二人當年都是龍門境修士,不是地仙,故而沒能留在蜃景城擔任「京供奉」,只能去往邊關為大泉劉氏監視姚氏鐵騎,在那邊喝了十多年的邊關風沙。其中邵淵然瞧著面如冠玉,年紀輕輕,實則已經是知天命的半百歲數,至於他師父尹妙峰,更是兩百歲還有餘。
此外還有一個沒那麼顯眼的城隍爺,是一州治所騎鶴城的州城隍。
廟堂藩王、國公,山上地仙修士,一地山水神靈,齊聚桃葉渡渡口,結果見到了一個打死都沒想到的人物——「陳平安」。
斐然聽過杜含靈的解釋,笑著點頭道:「故人重逢,化敵為友,人生真是無常。」
隨後斐然站在船頭,杜含靈一行站在岸上,開始密秘商議一樁謀划。周密一一聽在耳中。
至於周密真身,依舊坐在渡船當中,從賒月手中接過一杯茶水,笑道:「煮茶就只是水煮茶葉。」
圓臉姑娘心不是一般大,先被拘押入袖,如今又和文海先生獨處,依舊全然無所謂,不長記性,給自己倒滿一杯后,隨口說道:「我就這手藝,保證能喝。周先生要是不滿意,把斐然喊來好了,浩然風俗,他好像什麼都精通。」
渡口船頭岸上兩撥人聊得比較順利。
年輕道士邵淵然大概不清楚眼前陳隱境界比他想象的要高出很多,還有閒情逸緻和他師父以心聲閑聊,輕聲笑道:「師父當年曾說,深山常有千年樹,人間少有百歲人,至多二十年,她就會人老珠黃,看來是師父錯了。」
尹妙峰拈鬚而笑:「確實有些古怪,興許是大泉秘庫當中有那旁門左道的仙家秘籍,能夠讓姚近之容顏常駐。要說姚近之沒有偷偷修行,我是絕不信的。」光是當年金璜山神府和松針湖水神廟的兩處產業,就不容小覷。大泉劉氏立國兩百多年,珍藏無數,可惜被皇帝陛下搬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知道如今還能剩下幾成家底。
一道劍光化虹而至,落在渡船船頭之上。
周密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坐下喝茶。」
斐然竟是撕去了那張麵皮,恢復了本來面貌,沉聲道:「周密,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周密反問道:「不該是先問我到底做了什麼嗎?」
蓮藕福地,眾多天地異象層出不窮,雨後春筍般一起湧現。數十件天材地寶在山河形勝之地紛紛現世,或是遠古遺落長劍突然間就劍光氣沖雲霄,或是千年古樹驀然結出仙家果實,仙氣縹緲,蘊藉氣數。這已經不僅是靈氣充沛那麼簡單了,天材地寶引發光彩之處正是登山修道之人仙府選址最佳之地。山澤湖海之間,更有得天獨厚的草木精魅應運而生,關鍵是它們會孕育出一點天然神光,成為一種類似山神水仙、土地河伯的存在,只差封正而已。還有許多享受人間香火數百年的祠廟神像,原本就只是泥塑木胎而已,哪怕有些屬於地方淫祠,當下金身雛形都已形成,開始睜眼看人間。
崔東山施展出一門臨摹山河、畫卷鋪地的仙人大神通,好照顧某些境界不高的,讓他們看得更真切。
賬房先生韋文龍兩眼放光,雙手在袖中飛快掐指,心算不止。
長命道友顯然也心情不錯,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曹晴朗疑惑道:「小師兄?」
崔東山閑來無事,就原地踏步,耍袖子飛起,笑嘻嘻道:「你沒有猜錯,蓮藕福地不但躋身了上等福地,還會一頭撞到瓶頸上。歷史上有此造化的福地,不多的,如果我沒有記錯,大概只有六座,比如符籙於玄一座下宗的百鍊福地,都是許多山巔宗門籌備數百年的結果,為的就是讓福地額外多出些福緣。尋常山頭小打小鬧,根本不做此奢望。」
原來落魄山自家人手段迭出,加上外人贈禮太多太大,使得一座剛剛晉陞上等福地的蓮藕福地,在不到半個時辰的短暫光陰里,就已經到達瓶頸。
其中光是淥水坑青鍾夫人拿出的堆積如山的虯珠,就使得福地水運瞬間暴漲五成。此外,當年天下十人之爭時國師種秋得到了一樁仙家福緣,是一幅《五嶽真形圖》。起先種秋為了提防俞真意,還試圖銷毀此物,後來按照陸抬的授意,打消了念頭,這些年來一直交給曹晴朗保管。曹晴朗詢問過種夫子和小師兄,一個當然願意拿出來,一個說用了無隱患,所以蓮藕福地就出現了無須四國帝王君主敕封的大五嶽。至於元來的那份仙家機緣金書玉牒則被埋藏在一座高山的山根,高山同樣擁有了浩然天下的山嶽雛形,只是相較於《五嶽真形圖》顯化的山頭品秩低些。
落魄山竹樓后的一座小池塘變成了一座巨湖,一朵紫金蓮花搖曳生姿,一縷縷紫金光彩緩緩流溢入湖,道氣瀰漫水面。
浮萍劍湖十八座湖泊之一,以及太徽劍宗的那座山峰都已落地生根,逐漸與天地契合。
此外還有趴地峰白雲一脈祖師贈送的一座雲海,桃山一脈贈送的一片桃林,太霞一脈贈送的一朵火燒雲,還有指玄峰袁靈殿贈予的一盞白螺杯,落地后大如島嶼,是一處天然小道場。
裴錢皺眉道:「水滿則溢,一旦到了瓶頸又破不開,會壞事。」
崔東山立即轉頭,朝裴錢豎起大拇指:「大師姐好眼光,有見地!」
周米粒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懷抱金扁擔和綠竹杖,雙手飛快拍掌卻無聲。
所謂的瓶頸,就是福地疆域終究大小有定數,昔年的觀道觀藕花福地在七十二福地當中本就屬於地盤小的。一旦福地人間的天地靈氣過多,就會過猶不及,除了會影響凡夫俗子的體魄和命理,還會引發種種天災人禍。例如水運過重,就會導致江河波濤洶湧,洪澇千萬里;或是一輪大日懸而不去,日精璀璨,光照萬里,持續燒灼福地,動輒乾旱個數年,煉殺萬物;月魄濃郁灑落人間,又會使得陰冥鬼魅叢生,成群結隊游弋夜間,或是拜月鍊形一道的山澤精怪蜂擁而起,大肆橫行人間。
月盈則虧,是大道至理。許多福地出現「飛升」之人,根源就在於此。這些天之驕子,是天地的寵兒,氣運加身,所以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不得不出,因此一旦強行滯留福地,要麼被天道碾壓,被視為試圖篡位的亂臣賊子,淪落到一身氣數重歸天地,要麼就順勢離去,故而就有了歷史上一座座福地的水落石出。只是有些反而會招來橫禍,比如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刑官,就因為一人破開天地禁制,招來浩然天下修士覬覦,最終連累得整座福地被打得稀爛。
姜氏掌握的雲窟福地,是出了名的地廣人多。只是因為幾場修行引發的浩劫,故而哪怕砸錢不斷,雲窟福地也從未到過瓶頸。而皚皚洲劉氏的寒酥福地,大概是人最少的一座福地,裡面只有劉氏專門培養的一大撥常年勞作的采玉人。也有其他宗門的女子譜牒仙師會主動找到皚皚洲劉氏,成為不記名的采玉人,且不計工錢,畢竟所謂的采玉,就是常年跟雪花錢打交道,會大益修行。同時劉氏還擁有人數最多的一座福地——綠蔭福地,這是一座劉氏一枚神仙錢都不砸入的下等福地,裡面足足有九千萬人口,一有修道之人僥倖躋身洞府境,就會被立即帶離福地,外人只知道這是兩位術家祖師供奉的要求。
崔東山當然留有後手,絕不會讓福地瓶頸成為隱患。準確說來,是天底下只會經營福地的人物之一姜尚真對此早有準備。
崔東山望向腳下人間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那裡有一棵柳樹,樹上掛有一幅捲軸。崔東山伸手一抓,捲軸被其握在手中,他解開纏繞捲軸的一根金色絲線,橫放在身前,捲軸懸空,崔東山雙指一抹,畫卷瞬間攤開,畫面不斷橫掠出去,最終露出一幅光是畫紙本身就長達百丈的萬里山河圖。這是姜尚真贈送給福地的一份重禮,從白紙福地一位老祖師那裡購得。這原本是姜尚真為雲窟福地量身打造的畫卷,落地生根之後,只要福地空餘疆域足夠廣袤,被沛然靈氣浸染個百來年,就會變成千真萬確的山水。除此之外,先前被姜尚真圈禁起來的桐葉洲流民絕大部分都在寶瓶洲走出了福地,其中練氣士幾乎全部離開,卻剩下二十餘萬的老百姓,不知姜尚真用了什麼法子,多半威逼利誘皆有,二十餘萬老百姓最終選擇留在福地,聽候「老天爺」發落。
這是兩樁名副其實的雪中送炭之舉,萬里山河畫卷是如此,二十餘萬魂魄齊全的凡夫俗子更是如此,他們只要在此繁衍生息、開枝散葉,就能夠將一座「白描」福地重新彩繪幾分。
魏檗由衷讚歎道:「比起周供奉,我自愧不如。」
身為玉圭宗宗主和姜氏家主,姜尚真為落魄山可謂鞠躬盡瘁到了極點。當供奉當到這個份兒上,就連崔東山都想要送給周肥兄一塊「義薄雲天」的金字牌匾了。
好像不管做什麼,姜尚真只要用心,就都很出類拔萃。唯一的「假公濟私」,就是姜尚真為自己留了一小塊地盤,一截柳枝落地即成蔭,大概是想要以後方便攜美人來此郊遊。
有了憑空多出的萬里山河之後,原本大體上趨於凝固的福地靈氣就又開始自然流轉起來,往那些「空白」山河涌去。
朱斂笑呵呵道:「周供奉確實是個妙人,人間少有。」
然後朱斂笑望向裴錢,裴錢有些疑惑。
朱斂解釋道:「周供奉當年和我一見如故,切磋了一門道法,旗鼓相當,但是最後輸給了你,而且周供奉輸得心服口服。」
裴錢想了想,嘀咕道:「都什麼跟什麼啊。」
周米粒輕輕晃著小腦袋,算是跟裴錢敲了敲門打招呼,裴錢伸手按住她的腦袋,輕聲道:「別說老廚子胡說八道,沒有的事。咱們竹樓一脈,個個以誠待人。」
裴錢早年的小賬本上,劃分出了許多陣營鮮明的小山頭,比如她和暖樹姐姐、小米粒,當然屬於最最嫡傳的竹樓一脈,看門一脈有鄭大風和元來,騎龍巷一脈有石柔那些看鋪子的,還有走樁散步夢遊一脈……
崔東山說道:「接下來撿錢算賬一事,就有勞長命掌律和韋先生多跑幾步路了,泓下回頭帶上雲子一起幫忙,身在福中不知福,躺著享福不做事,當然不是個事。」
泓下輕聲道:「泓下領命。」
陳靈均說道:「算我一個。」
崔東山笑望向這位走瀆成功走路有點飄的陳大爺:「那就算你一個?要不要拉上你那位本家兄弟一起?」
這趟北俱蘆洲之行,陳靈均橫穿一洲往返一趟,走瀆走得可謂小心翼翼,可斬雞頭燒黃紙結識好兄弟的勾當倒是膽子賊大,半點不含糊。
陳靈均縮了縮脖子,一大步橫移跨出,再一大步靠去,雙腳併攏,於是就站在了暖樹這個笨丫頭身邊,試探性說道:「那還是算了,吧?」
崔東山不再理睬這個落魄山膽識所在的扛把子,先有「打架沒贏過,吵架沒輸過」的老舟子,後有「我師兄是鄭居中」以及「我與陳平安是至交好友」的柳赤誠,如今又有大罵阮邛不要臉、兩次拍陸沉肩,還與斬龍之人稱兄道弟的陳靈均,一個個都是人才,還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種。
這等看遍浩然天下也寥寥無幾的豪傑人物,落魄山能夠有其一,連崔東山都覺得挺有意思。
崔東山轉去與曹晴朗說道:「那條龍舟渡船可以拿來此地修補,如果你覺得劉重潤那邊合適的話,可以讓她帶著一些性子沉穩的嫡傳弟子來這邊揀選兩三處山頭修行,只是事先說好,甲子之內,除了劉島主可以自由出入,嫡傳們就不要隨便走動了。」
崔東山抬起雙手,抖了抖袖子,伸手指向兩處:「比如這兩個地方,水運極多,就可以讓給珠釵島劉重潤。」
一處是濟瀆靈源公沈霖贈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還有就是一條龍亭侯李源贈送的溪澗。
那條名為翻墨的龍舟渡船先前返回牛角山渡口的時候,已經搖搖欲墜、破碎不堪,光是修繕所需神仙錢,其實就已經超過龍舟本身的價值。劉重潤倒是想要買走這條龍舟,當不成山上渡船,就當是留個紀念,可以停泊在水殿內,不承想落魄山婉拒此事,說要修舊如初。劉重潤本就是好心好意,想要讓落魄山少些錢財損失,既然落魄山不介意,她也就懶得多此一舉了。
但是在落魄山賬房議事,對於遠在別洲的雲上城,以及近在眼前的珠釵島,哪怕雙方都是小仙家,其實也相當念他們的好。
曹晴朗點點頭,沒有異議。
落魄山想要在大爭亂世和太平盛世都屹立不倒,想要有一份千秋基業,不但要和大宗門結盟,互利互惠,還要盡量讓珠釵島、雲上城以及彩雀府這些暫時氣候不顯的仙家跟隨落魄山一起壯大起來,而且絕對不能只以利相交。落魄山,錢要掙,香火情要掙,人心更要掙!
崔東山說道:「我今天比較指手畫腳,是例外,關於這座蓮藕福地,以後都只會由著你拿大主意了。你願意跟人商量就商量,不願意就自己放開手腳去做。既然先生相信你,我就相信你,所以你不用介意我如何想,咱們平輩,沒必要,只是你不要讓先生失望。」
曹晴朗向小師兄作揖致謝,其實心情並不輕鬆。
崔東山突然對朱斂笑問道:「我今兒行事比較出彩,老廚子不會不高興吧?」
朱斂笑道:「能者多勞嘛。做多錯多尚且人莫怪,何況崔小先生是做多對多。」
崔東山收回視線,俯瞰人間:「一直砸錢又砸錢,總算可以掙錢嘍,時來運轉,好兆頭,大好兆頭!」
世間每一座到達瓶頸的上等福地,就真是一個財源滾滾的聚寶盆了,手握福地的「老天爺」宗門、豪閥,只管盡情搜刮那些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帶離福地。
一些福地的本土修道之人,也可以順勢打破樊籠,被帶離福地,成為「天外」仙府的祖師堂譜牒仙師,這就是許多福地書籍上所謂的「得道飛升,位列仙班」。
這就是福地持有者,以天地靈氣,或者說實打實的神仙錢換取一位位貨真價實的神仙。而且此舉,不損大道,不壞地利,不傷人和。
最後,朱斂拉著反正無事可做不如在此散心賞景的魏山君一起繼續坐鎮天幕,負責盯著那幅畫卷,長命道友和賬房先生韋文龍開始遠遊撿錢。
崔東山帶著裴錢、米老劍仙,以及一個可有可無的泓下,一起離開福地。
曹晴朗悄然去往南苑國京城。
童生,秀才,舉人,狀元,都是曹晴朗的功名。曹晴朗昔年參加南苑國科舉,一路勢如破竹,鄉試得解元,會試得會元,殿試得狀元,成為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個連中三元的讀書人。連夫子種秋都哭笑不得,這可是曹晴朗憑自己本事掙來的一連串功名。所以曹晴朗後來離開成了南苑國京城官場的一樁天大懸案。
當年在中土神洲禮記學宮遇到師祖身份的文聖老先生,老秀才從種夫子那邊聽聞此事,大喜過望,差點兒沒當場燒三炷香,說:「了不得了不得,好一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咱們文脈牛氣衝天啊,做學問的,下棋的,喝酒的,練劍的,寫字的,練拳的,言語得體的,哪個不天下無敵,如今連唯一美中不足的功名一事上都揚眉吐氣了!」
崔東山留在了落魄山,泓下戰戰兢兢跟在一旁。
裴錢和米裕則一起徒步去往牛角山渡口,一南一北,裴錢要乘坐渡船去南嶽地界戰場,米裕則走一趟北俱蘆洲彩雀府。
商貿越來越繁華的牛角山渡口,曾是一個正兒八經名為包袱齋的仙家山頭,大小建築綿延成片,閣樓坊市皆有。當年包袱齋看走了眼,不看好大驪鐵騎的南下,等於半賣半送給了披雲山和落魄山,事後包袱齋不是不後悔,也想要高價買回去,但魏檗剛好以一場夜遊宴款待了包袱齋貴客,在那之後就沒有下文了。
米裕稍後會讓魏山君先幫忙送其到北嶽邊境,然後隱藏氣息,獨自御劍跨洲北去,剛好順路遊覽那座牽連兩洲的跨海長橋。裴錢這次出門遠遊,沒有手持行山杖背竹箱,那把狹刀祥符她也留在了落魄山,只是腰懸一塊大驪刑部玉牌,以及另一側腰間的疊放雙刀。她會化名鄭錢,乘坐一條大驪邊軍渡船南下。
裴錢打算先壓境在金身境,用皚皚洲口音,拳法近似馬湖府雷公廟一脈。
米裕對裴錢說道:「自己小心。」
裴錢點點頭:「米劍仙也一樣。」
米裕無奈。如今他一聽到「劍仙」二字,就渾身不自在。
崖畔石桌那邊,崔東山蹺著二郎腿,隨手施展術法,石桌畫卷之上是大師姐和米老劍仙的身影。白衣少年崔東山優哉游哉嗑著瓜子,泓下都沒敢落座。
崔東山斜了一眼這條元嬰境水蛟:「是不是要我跪地上求你挪步,你才肯把雲子大爺請來這裡?」
泓下施了個萬福,趕緊御風去往灰濛山。
先前離開福地重返落魄山的路上,泓下依舊沒敢說話,其實她相中了一條位於松籟國境內偏遠地帶的江河,相較於沛湘當時選址狐國落腳處大大不如,畢竟後者還依著一條龍脈,只是潛龍不顯而已。
若蓮藕福地只是一座中等福地,或是跌跌撞撞躋身的上等福地,泓下作為一條元嬰境水蛟,並不宜在福地修行,因為會瓜分走太多當地靈氣和山河氣數,如今則無妨了。崔東山一眼看破了泓下心思,也沒如何刁難她。如今福地水運濃郁到了嘆為觀止的地步,若是不加約束,沒有水裔水仙、水族精怪之流汲取靈氣在人身,小天地反而不妥。所以崔東山才會讓泓下將那條金丹境雲子一併帶來,省得每天在灰濛山青泥坡打滾,烏煙瘴氣的,搞得別家仙師御風路過,瞧見了此景,誤以為落魄山是個做剪徑勾當的賊窩。
藕花福地當初被老觀主一分為四,除了南苑國好似彩繪,其餘人物山河皆如白描。崔東山心知肚明,這是臭牛鼻子老道送給他的一份重禮,好讓綉虎藉此「補道」,但是崔東山根本就沒打算接受饋贈。
崔東山輕聲道:「就看老廚子的解謎本事嘍。」
福地那邊,長命道友比較眼尖,找到了一個先前連仙人山河畫卷都未能顯現的有趣存在,是個身形縹緲不易察覺的婀娜女子。女子是文運書香凝聚,大道顯化而生,當下她正在腳下城池一處書香門第的藏書樓偷偷翻書看。雖然女子暫時不成氣候,但是只要稍稍栽培,對於福地而言都是一本萬利。
韋文龍心中驚喜不已,以心聲和掌律長命說道:「這等應運而生的稀罕存在價值連城,七十二福地,有據可查的,只有十七位。」
長命說道:「主人不會答應的。」
事實上,她也不答應。
作為金精銅錢的祖錢顯化,長命和這位文運顯化的女子大道相近,天然相親。就像在落魄山上,長命對暖樹丫頭從不掩飾自己的偏愛親近。
韋文龍笑道:「長命掌律想岔了。」
長命笑而不言。其實沒想岔。不然你這韋賬房,小心走路撞錢崴了腳。
陳靈均盤腿懸空,以此御風遠遊,跟在長命和韋文龍兩人身後,這會兒沒了那隻大白鵝,陳大爺渾身舒坦,他老氣橫秋道:「掌律姐姐,如今這蓮藕福地的修道之人,有無金丹客啊?唉,就算有,如今也跟我差輩了。」
長命隨口說道:「至多三十年,就會出現五六個金丹客吧。」
漸次登山的修道之人,塑造金身的山水神靈,英靈鬼魅,山野精怪,都會大道爭先,各有福緣。只不過如今就算有誰率先躋身金丹境,也沒有額外的大道福緣饋贈,因為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修道之人湖山派俞真意,在藕花福地一分為四之前,就已結金丹。此人身在一座下等福地,卻能接連破境,躋身金丹境地仙,可謂天才中的天才。所以如今的蓮藕福地,哪怕有新的金丹客出現,關起門來偷偷自得幾分是可以的,至於自誇就免了。
按照昔年落魄山供奉周肥的說法,俞真意就是臭不要臉,一個跑上山去修鍊仙法的,卻下山欺負習武練拳的,有這麼欺負人的嗎?
陳靈均突然一拍腦袋:「我得去趟狐國幫好兄弟探路。長命姐,韋算盤,告辭告辭。」
陳靈均說走就走,他當真要去遊覽一趟狐國。障眼法他也會啊。陳大爺的元嬰境又不是擺設。去看看能否幫那個最新結交的好兄弟陳濁流找個媳婦。
雲霞山、狐國和大驪京畿北邊的長春宮,都以女修眾多著稱。尤其是這座昔年清風城許氏砸下重金經營已久的狐國,更是出了名的英雄冢溫柔鄉。
沛湘施展神通,將狐國從清風城搬遷到落魄山後,狐國就天地隔絕,落地紮根在了福地,那個掉錢眼裡爬不出來的魏大山君又加固了禁制,使得遊歷狐國或是在此修行的外鄉人一個個無頭蒼蠅亂撞,狐國好不容易才將那些人安撫下來。那些狐魅尤物又痴情,又擅長吹枕頭風,哪個豪傑敵得過。
陳靈均作為一個最早讓年輕山主見識到鏡花水月的「老前輩」,其實早早對狐國大小山頭門兒清。
狐國有一山一廟,文運濃厚,歷史上讓許多繞路來此燒香的窮書生當真就科場得意、金榜題名了。陳靈均打算以後帶著陳濁流一起來這邊燒香,將那不太靠譜的名字「濁流」換成「清流」得了,多吉利,如今大驪官場的清流身份,值錢得很。至於如何先幫著兄弟討要一個大驪本土士子身份,再去求魏山君唄,又不是沒求過。披雲山上有座林鹿書院,陳靈均什麼都想好了,找個月黑風高山上人少的時間,他就去披雲山偷偷拜會魏山君。
大概這就是陳靈均心心念念的「行走江湖,義字當頭」,哪怕成為了一條元嬰境水蛟,可在朋友那邊打腫臉充胖子的臭毛病,這輩子都改不了。
好兄弟陳濁流什麼都好,錢沒幾個,偏偏出手闊綽得顧頭不顧腚,比自己更捨得打腫自己臉,唯獨一件事太看不開放不下,就是沒當成官老爺,平日里還喜歡文縐縐扯酸文,什麼座上豪客,醉倒三千,頹然一老,書劍茫茫。聽聽,一看就是個對科舉功名還賊心不死的落魄書生,他陳靈均能不幫忙?
朱斂臨時起意,只留下魏山君一個人在天幕那邊,自己和沛湘一同去往狐國境內,朱斂還喊上了陳暖樹和周米粒。
沛湘施展障眼法,一行人落在一處屬於沛湘的私人花圃,花圃名為越女腮。
古蜀地界多蛟龍,古越女子最多情。而天下多情,誰又比得過狐魅?
一座觀景亭中鋪有一張雪白顏色的象牙竹席,沛湘身穿一件貼身錦袍,外罩一件竹絲衣,跪坐在地。
周米粒有樣學樣,只是覺得彆扭,還是學那老廚子盤腿而坐好了。
陳暖樹徵得主人沛湘同意后,在旁煮茶,亭中茶具齊備。竹爐湯沸火初紅,清香熏袖小粉裙。
周米粒瞥了眼老廚子,一手持杯,一手虛托,低頭喝了一口,一不小心喝多了,趕緊吐回去大半,這才點點頭,故作內里行家:「好喝。」 大概是覺得太過言簡意賅,顯現不出自己的學問,周米粒趕緊加重語氣,補了兩個字:「極了!」
陳暖樹莞爾一笑。
朱斂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腦袋,小米粒一個歪頭,抱怨道:「嗎呢嗎呢,個兒都是給老廚子你摸矮了去的。我以前就是太好說話,以後除了好人山主,誰敢耽誤我長個兒,我就凶誰!」
朱斂哈哈大笑。
沛湘神色蕭索,不理會落魄山大管家和右護法的嬉戲打鬧,她這個原本應該驚喜萬分的狐國之主反而心有幾分戚戚然,此刻她轉頭望向亭外,有些神色恍惚。
朱斂只是笑著飲茶。
沛湘收回視線,輕聲喊道:「顏放。」
朱斂微笑道:「飲酒要有豪傑氣,喝茶得是平常心。」
沛湘惱羞道:「說得輕巧!」
朱斂問道:「那你覺得小米粒輕不輕巧?」
周米粒趕緊挺直腰桿,雖然完全聽不懂老廚子和沛湘姐姐在說什麼,但是黑衣小姑娘這會兒剛要皺起眉頭,就趕緊舒展眉頭。
沛湘無奈道:「小米粒可以心無旁騖,我是狐國之主啊,又是狐魅出身,紅塵浸染多少年了,你如何讓我平常心常在?顏放莫要強人所難。」
朱斂點頭笑道:「劍仙左右,北俱蘆洲火龍真人,淥水坑青鍾夫人,太徽劍宗劉景龍,浮萍劍湖酈采,齊瀆靈源公沈霖、龍亭侯李源,桐葉洲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就連裴錢都是山巔境武夫,還有仙人境崔東山,至於蓮藕福地的舊主人,更是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十四境大修士……沛湘沒有被嚇得花容慘淡,其實已經很平常心了。」
沛湘臉色慘白,呼吸不穩,一隻手的掌心輕輕抵住席子。
周米粒剛要說話,給老廚子使眼色,卻發現暖樹姐姐朝自己輕輕搖頭,她趕緊閉嘴,繼續低頭喝茶。曉得嘞,老廚子是和沛湘聊碗口大的事情哩。
陳暖樹給沛湘遞過去一杯茶。
沛湘接過茶杯,向朱斂問道:「落魄山是不是一早就清楚為何我要選那條龍脈?」
原本沛湘以為落魄山不會多想,只當是自己替狐國相中了一塊山水相依、氣運濃厚的風水寶地。但是現在沛湘知曉落魄山的真正底蘊后,才發現自己的那點城府心機,簡直就是蒙學稚子大談聖賢理,可笑至極。
落魄山太深藏不露了,太不顯山不露水了,經營一座得手沒幾年的下等福地,層層遞進,環環相扣,毫無缺漏,瞬間就將一座中等福地提升到上等福地的瓶頸。那麼多的神仙錢,到底從哪裡來?那麼多的山巔人脈香火,又從何而來?一樁樁仙家福緣不要錢似的,如雨落福地。
朱斂點頭道:「狐國替清風城許氏暗中收攏了不少文運,許氏又以嫡女與上柱國袁氏庶子聯姻,我猜測多半會是一對雙胞胎,男孩扶龍,女孩攀龍。許渾當然膽子沒大到要去牽扯國運的地步,與綉虎比拼謀划,那是純粹找死,但是這等錦上添花的事情,大驪宋氏即便知道了,也會樂見其成。反正文運依舊落在大驪王朝,若是能夠落在宋氏,當然更好。這件事情,你其實不用有太多負擔,在落魄山賬房那邊,這就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沛湘腦子一片空白,她只能痴痴地看著這個朱斂,原本以為自己與他已經近在眼前,原來朱斂還是遠在天邊的一個人。
周米粒聽也聽這些,就是不去記住,估計很快就會忘。聽是右護法職責所在,記不住是啞巴湖大水怪眼界高、心比桌兒大。
朱斂收斂笑意,放下茶杯:「沛湘,既然入了落魄山,就要入鄉隨俗,以誠待人。」
朱斂指了指自己:「比如我可以理解你的防人之心,所以一直等著你自己開口道破內幕,但是你沒有。」
朱斂又伸手指向沛湘:「等你至今,再幫你主動說破,兩次了,我們落魄山還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叫作『事不過三』。」
沛湘一臉疑惑,皺緊眉頭,然後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理解。
朱斂笑道:「暖樹,米粒,你們先離開片刻。」
兩個小姑娘立即告辭離去,毫不含糊。
朱斂緩緩起身,身形佝僂,拳架依舊鬆鬆垮垮,笑眯眯道:「崔小先生臨行之前說狐國藏著個小謎題,他要考考我,看我能否破解。」
沛湘抬起頭,身後出現一條條狐尾,尋求自保而已。身在狐國小天地,是她的地盤不假,可別忘了,這座福地大天地又是歸誰。
朱斂說道:「沛湘,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不然以後狐國之主就要換人了。放心,我們落魄山絕不過河拆橋,不但你不會死,可以依舊修你的道,狐國運勢一樣會蒸蒸日上,只是有些屬於你自找的罪受,也別怪我拳重。」
沛湘眼眶通紅,咬著嘴唇,以至於滲出血絲,她渾然不覺,只是委屈萬分道:「朱斂,你到底想要我跟你說什麼,可是我又能說什麼?」
朱斂一語道破天機:「狐國和清風城的真正幕後牽線人!和正陽山祖師堂是否有牽連?!」
沛湘頹然倒地。只是當她心意微動,心念一起,就神魂震顫,竟是全然無法開口,痛苦不已,絕非作偽。
沛湘雙手抱住腦袋,仍是竭力穩住道心和魂魄,她抬頭望向朱斂,眼神複雜,戀戀不捨,愧疚悔恨,自怨自艾……
一個白衣少年突然出現在涼亭內,雙指併攏,輕輕一戳沛湘眉心處。
崔東山背對朱斂,嬉笑道:「老廚子,還真捨得辣手摧花啊,多學學我先生不行啊。」
沛湘如釋重負,如獲大赦一般,作為一位元嬰境,她竟會大汗淋漓。她重新跪坐在涼席上,好似犯錯的學塾蒙童,突然一下子需要面對兩位夫子的責罰。
崔東山對沛湘施展了一門定魂術,只是相較一般的山上仙家定身術講究多些,不是什麼針對練氣士的氣府封山手段,而是專門用於壓勝一個元嬰境狐魅的心念,使得遠在千萬里之外的幕後人不至於循著脈絡推衍出真相。
崔東山轉頭笑道:「老廚子你差一丟丟就要打草驚蛇了。」
朱斂笑道:「謎題已解一半?」
崔東山點點頭:「老廚子難怪能燒出一桌子好菜。」
將一座狐國拐騙到落魄山,隔絕在蓮藕福地,既是無理手,手段下作得確實過分了,也算神仙手,畢竟實打實斷去清風城一半財源。但如果朱斂沾沾自得,始終被蒙在鼓裡,無法察覺到真正的隱患,長遠來看,就會是勝負關鍵手,落魄山看似賺大,實則辛苦藏拙多年,卻主動給對手遞出一記昏手,說不定就會只贏了小塊地利,卻最終滿盤皆輸。不但輸掉一座上等瓶頸福地,極有可能還要動搖落魄山根本,曹晴朗會對家鄉愧疚、對自己失望,文聖人武宗師的種秋更會失魂落魄,而一直放不下一座心相寺的裴錢會很憤怒,裴錢的心境又會影響到暖樹、米粒……落魄山會一點一點,人心大潰。
「想跑?」崔東山轉頭望向一處,伸手一抓,從狐國邊境地帶的虛空處抓取一物,將一粒神魂念頭凝為一枚棋子,以雙指輕輕碾碎,再伸手一握,往那沛湘額頭重重一拍,重歸原位,又有些許細微變化,「開玩笑,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那心念神通,給老子乖乖回去!」
崔東山最後雙指彎曲,輕輕一記栗暴敲在沛湘眉心處。
朱斂默不作聲。
難怪世人都羨神仙好,術法駁雜神通高。那個以秘術禁制沛湘心念的幕後人是神仙中人,崔東山能夠將遠遁無形的一粒心念拘回手中,玩弄於股掌間,並且重新交還沛湘,更是仙人手段。
朱斂突然聚音成線,和崔東山說道:「顧璨寄過一封密信到披雲山,託付魏檗轉交落魄山。說他身邊那個柴伯符與清風城許氏婦人,是師兄妹關係,柴伯符還知道他師妹其實另有隱秘師傳,但到底是誰,顧璨在信上說柴伯符確實不清楚。所以我猜測許氏婦人和沛湘都是同一個人的棋子,只不過雙方都不清楚此事,幕後人也由著她們內鬥內耗多年,作為一層障眼法。」
崔東山笑眯眯不說話。
朱斂笑道:「人心如水,所以與人交心,就是涉水而行,或小河溪澗,清澈見底,或江河滾滾,渾濁不堪,或古井深淵,深不見底,一著不慎,就會淹死人。」
崔東山感嘆一聲,抬手用袖子擦拭臉頰:「有些事情,我曉得卻說不得,更做不得,老廚子你廚藝好,多擔待些。不然只會將原本脈絡清晰的一樁事情變得混淆不堪。一旦潭水渾濁,就再難察見淵魚了。」
從朱斂,到鄭大風,再到魏檗,三人對於一件事情,極其默契,既放心崔東山此人的做事,又要小心此人的真正心思。
崔東山對此心知肚明,不覺得有任何不妥。事實上,崔東山反而歷來堅信一座山頭,本該如此,理該如此。
大家都是好人,標榜道德聖賢,或者大家都是勢利小人,心中城府比仙府更深,都大不妥當。
崔東山望向亭外山水,喃喃道:「風起何地,雪落何處?」
朱斂隨口笑道:「芙蓉山中?」
蓮藕福地當中,有一座芙蓉山,與鳥瞰峰、春潮宮和湖山派,並稱天下四大看雲賞雪勝地。
崔東山無奈道:「我先前盯了那邊半天,可惜沒半點動靜啊。老廚子你說愁人不愁人。」
第五座天下,在仙杖派和兵解山勢力範圍接壤處的僻靜山水中,一個在青冥天下沒有道官身份的山澤野修找到了另外一個暫無譜牒的同道中人。
一個年輕人,儒衫文士模樣。
一個名為俞真意,貌若稚童,是在嶄新天下悄悄躋身的玉璞境,卻來自浩然天下,先去的青冥天下,再來的此地。
年輕文士,找到俞真意,後者正盤腿懸在一把長劍之上,緩緩呼吸吐納,鼻孔和雙耳中如垂有四條白蛇。
俞真意睜眼問道:「道友入山,所為何事?」
雙方如今都身在道家地界,眼前男子卻敢身穿儒衫,獨自一人云游四方,已經很不合常理;看似不過龍門境修士的氣象,卻能夠一路破開數道山水禁制,找到自己,當然更不合理。
那人笑道:「道友?喊我鄭緩就行了,你我其實同鄉,所以直呼姓名,不用客氣。」
俞真意神色淡然道:「速速離開。」
自稱鄭緩的文士笑問道:「不走又怎樣,打打殺殺,就不怕血濺一地,污了這一方清凈水土?」
俞真意默不作聲,仔細打量起這個膽氣十足的陌生人。當初福地因為一個年輕謫仙人的關係,變故極大,丁嬰身死後,他則趁勢而起,最終成為藕花福地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然後不再管任何山下事天下事,只是繼續登高修道,放眼天下,能算敵手之人,不過魔教新教主陸抬一人而已。
至於那個與他分道揚鑣、越行越遠的武夫種秋,不過是俞真意沒空去找南苑國的麻煩而已。俞真意結出一顆金丹之後,三次閉關,兩次都被陸抬打斷,最後一次,成功飛升藕花福地,只不過當時福地已經天翻地覆、山河變色,俞真意就更懶得理睬南苑國,至於什麼唐鐵意、程元山之流,更不值得俞真意上心。
俞真意最後一次閉關之時,天下悄然多出了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年武夫,用劍,卻不是劍修。
山中練劍數年,俞真意破境躋身元嬰境之時,就是少年攜劍下山之際。
少年初出茅廬的第一戰,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接問劍整個湖山派。
只不過這些風波,都可算俞真意的身後事了。俞真意根本不在意一個湖山派的榮辱存亡。
俞真意站起身,竟是打算直接御劍離去:「既然道友來了,那麼我走便是。」
鄭緩語不驚人死不休,微笑道:「走什麼,你能走到哪裡去,我只是順便來看看老觀主的手段之一,不針對你俞真意。此行真正目的,是看一個徒子徒孫去的,你認得他,是你們福地的謫仙人之一陸抬,出息不大,口氣不小。我是擔心到時候見著個不肖子孫沒話可聊,所以拉上你,幫忙暖暖場,好與他敘舊。」
俞真意已經飄落在地,打了個稽首,低頭彎腰,久久不願起身,甚至沒敢言語一個字。
文士鄭緩。白玉京三掌教的五夢顯化之一。
與修道之人的什麼陰神遠遊出竅,或是陽神身外身,都不一樣,要更加玄妙不可言。
如今這個鄭緩,大概可算一個無境之人。
俞真意對謫仙人最是憎惡,所以對桐葉洲和浩然天下的了解並不粗淺。只是先前聽聞對方自稱鄭緩,俞真意根本就沒往這條脈絡去想,畢竟俞真意根本不覺得自己值得一位白玉京掌教入山尋訪。
「在小小福地,你這神仙老爺,是那一萬,當然不用多想什麼萬一,只是這習慣,以後得改改了。不然站得高死得快。」
作為陸沉化身之一的鄭緩,笑了笑,抬起手,手中憑空多出了一頂蓮花冠,他隨手擱放在自己腦袋上,問道:「我如今戴著不合適,不如借你戴一戴?」
俞真意彎腰更多,輕聲道:「不敢。」
陸沉笑道:「打了個稽首就可以了,道門傳下此禮,又不是讓後世修道人膝蓋軟的一道法門,俞真意啊俞真意,你境界越高越怕死,難怪老觀主瞧不上你,只是元嬰境就讓你滾蛋,好給旁人騰出位置。沒關係,老觀主不看好你,我倒覺得你是一塊可造之材,回頭我送你一樁機緣,不大不小,你剛好能接住。」
俞真意默不作聲,盡量讓自己心如止水,所行術法很簡單,就是只牢牢記住對方是陸沉,其餘一切言語都趕緊忘記。
陸沉見他應對之策還算不錯,就不再為難一個辛辛苦苦修行出來的玉璞境了,他帶著俞真意下山遠遊,去往靠近天地中央的一處地方。
俞真意感慨萬千。
相傳陸沉先後有五夢,分別夢儒師鄭緩,夢中枕骷髏復夢,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後世為此解夢千萬種。
俞真意在得到一塊通關文牒離開青冥天下之前,老觀主只是讓他在第五座天下潛心修道,隨遇而安。但是去往那道大門途中,俞真意翻閱過不少出自天下各大道脈的典籍,其中就有白玉京三掌教的諸多大道解析,唯一的共同點,大致都離不開陸沉的虛舟逍遙遊。其中一本來自大玄都觀的道書,描述陸沉更是奇怪,說陸沉此人,從不是任何人眼中所見的真正此人。在俞真意看來,有點類似佛家的見如來卻非如來。又是一句典型的道家籠統語,讓俞真意頗為無奈。至於此後,一路跟隨書生鄭緩或者說是掌教陸沉一起縮地山河,遠遊去往天地中央,更是讓俞真意無奈至極。
俞真意都不敢御劍,只敢跟隨陸掌教一起御風,免得不小心落個大不敬。白玉京三位掌教,大掌教被譽為道法最自然,道老二當然是那真無敵,陸沉則被說成天心最無常,按照大玄都觀一貫不喜歡給白玉京半點面子的說法,就是陸沉腦子裡在想什麼,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這一天陸沉終於停下腳步,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最尋常的破障符,身前便出現一道大門,他轉頭笑道:「馬上就要重返家鄉了,辛苦兜轉,重新團圓,開不開心?」
俞真意說道:「對家鄉並無牽挂。」
陸沉搖搖頭,眼神憐憫:「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俞真意誠心誠意道:「受教了。」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陸沉帶著俞真意走入這座尚未有人「飛升」的福地,突然一臂橫掃,手背拍在俞真意臉上,後者臉上瞬間多出一張精瑩耀眼的符籙,一閃而逝,竟讓一位玉璞境修士呼吸不暢,好像直接跌境為洞府境。俞真意一個身形踉蹌,好不容易才站穩腳跟,幾座本命氣府大門緊閉,不但如此,俞真意稍稍神念內視,驚駭萬分,人身小天地內的多處洞府靈氣先是凝滯為水,再結為金玉一般,紛紛墜地,所以他才會腳步沉重,如同孱弱稚子背負巨木,行走如負重登山。
兩人身後那道大門已經自行合攏,陸沉緩緩前行,懶洋洋道:「老觀主到底還是護短的,送給我那徒子徒孫的福地,只是中等品秩,你這玉璞境,龐然大物涉水而過,動輒牽引天象,豈不是要驚濤駭浪,咱們就倆人,你嚇唬誰呢。趕緊適應一下洞府境,如果與山下凡夫俗子一般,由奢入儉難,還當什麼修道之人。」
俞真意立即開始穩固道心,跟在陸沉身後。
陸沉問道:「知不知道為何聖人們親水,要多過親山?」
俞真意搖頭道:「懇請掌教解惑。」
陸沉說道:「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老夫子臨水而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那師父,也說水幾於道,道無所不在。為什麼呢?你看看,一說到水,三教祖師都很和和氣氣的,半點不吵架。你再回頭看看,什麼『夫禮者,亂之首』。三教爭辯,嚇不嚇人?那你知不知道,在三教爭論之前,青冥天下其實就已經和西方佛國各說各道、各講各法了?白玉京和七大道脈宗門,輸得最慘的一場,聽說過吧?」
俞真意一離開藕花福地,就儘可能多翻閱青冥天下的道門典籍,當然知曉此事,說道:「十七場辯論,青冥天下全輸了。那十七位真人,全部摘冠剃髮為釋,最終成為『戊午十七僧』。」
陸沉為俞真意道破天機:「早年天庭五至高,其中江湖共主,除了掌管五湖四海所有大瀆江河,其實真正管轄的,還是那條光陰長河,每當有神靈消逝,屍骸化作天外星辰,神性便會融入光陰,匯聚成河。而我們人族魂魄,其實就是從此水中生化而出的。所以天地間,唯有人族體魄最近神靈,一旦修行,登高最快,讓那些比人族歷史更為悠久的妖族眼饞得只會吃吃吃,見人就吃。實則吃來吃去,還不是個一,不增不減,意義何在。就算吃出半個一,又能如何。」
陸沉只是在山林間緩行,並不御風,緩緩道:「我當年到了青冥天下,不著急去白玉京,只是閑來無事,專門收集佛家的偈子,文采斐然,既精瑩駭目,又美不勝收。我曾親眼見過青冥天下所剩不多的所有寺廟,也曾親耳聽過一位老僧佛唱一句『花落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再擲下拂子,斂目而逝。好一個生死晝夜,無有有無。」
說到這裡,陸沉轉頭看著那個稚童模樣的俞真意,嗤笑道:「再看看你,能比嗎?你我道心之差,當真只是境界高低之別嗎?」
俞真意虛心受教,細細咀嚼其中意思。再看眼前這位書生鄭緩,只覺得對方悠遊山林,一身古樸道氣,如霽月光風,終然灑落。
陸沉使勁揮動袖子,響聲清脆。
福地此時此景,約莫是小雪時節,地寒未甚。
俞真意小心翼翼說道:「陸掌教,我們是要去芙蓉山?」
貌若童子的俞老神仙,因為不敢御劍,只好背劍,個頭矮,但是長劍長,就顯得十分滑稽。若是斜背長劍,倒也還好,只是那位暫時化名鄭緩的三掌教,偏要幫他筆直背劍在後。說一把劍都背不正,如何心正,心不正道不明,還練什麼劍,修什麼大道。
先前陸沉隨手將蓮花冠丟給俞真意,說讓他幫忙戴著。陸沉說自己要以白雲當冠冕,比較野逸脫俗。那頂蓮花冠是白玉京掌教信物,俞真意當然不會傻乎乎真去頭戴蓮花冠,只是雙手捧住。
陸沉說道:「不然你以為?」
俞真意點點頭。修仙之後,俞真意孑然一身,御劍遠遊四方,所以天下比較著名的風水寶地都在腳底劍下出現過。
估計陸掌教自有深意。
陸沉問道:「咱倆方向走錯了?」
俞真意愣了愣,繼續點頭。
陸沉轉身一袖子打在俞真意腦袋上,訓斥道:「那你不早說?」
陸沉開始御風升空,讓俞真意帶路,去往遠在數千里之外的芙蓉山。只不過俞真意並不清楚,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既然並非真陸沉,那他手中所懷抱的蓮花冠自然也非實物。
陸沉將書生鄭緩留在第五座天下,一樣要按照文廟規矩來,得壓在玉璞境之下,就像當初去往驪珠洞天需要壓境在飛升境巔峰。
陸沉有些懷念楊家藥鋪的那個老頭兒,忍不住念道:「溪斜又山遮,花開又花落,雲海掩日月,總賴東君主。」
陸沉搖搖頭:「公沉黃泉,公勿怨天。」
俞真意早已習慣了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念念叨叨。比如陸沉會說一個人的有些言語,是插秧,是種樹,是離離原上撒下的一大把草種子。
陸沉突然問道:「他喜歡隱姓埋名,在你眼皮子底下當個松籟國的秘書省校字郎?還開了間賣摺扇、印章的鋪子?」
俞真意答道:「確實如此,陸抬此人,古氣高標,風流無雙,所以被譽為朱斂之後的第二位謫仙人、貴公子。」
陸沉揉了揉眉心:「聽得我腦瓜子疼。」
藕花福地一分為四,落魄山那座被改名為蓮藕福地,是下等福地。俞真意所在卻是上等福地,被老觀主擱放在了青冥天下。
陸抬所在福地,以及少年、小白猿和年輕道士結伴遊歷的那座福地,兩者都是中等品秩。
當下陸沉和俞真意做客的這座,在春嘉元年被那個背著巨大養劍葫的燒火小道童帶到了第五座天下。
兩人掠過青山綠水,高過白雲黃鶴,終於瞧見了那座被譽為「雲水天間」的芙蓉山,山脈似蓮花,峰如株株芙蓉。
陸沉落地在芙蓉山地界外,繼續帶著俞真意跋山涉水,每逢雲霧天氣,行走在芙蓉山的山崖棧道上,便恍若置身仙境,仙人身在白雲中。
繼魔教太上教主丁嬰之後,橫空出世的謫仙人陸抬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就一統魔教各脈勢力。陸抬相中了這座芙蓉山,開闢了一處避暑別業,成為藕花福地最負盛名的一處禁地。今天山上小雨淅瀝,水霧朦朧,陸沉走上一條棧道,剛念完一句「小雨纖纖風細細,四肢由我任舒伸」,就被三人攔住了去路。
武夫陶斜陽,道士黃尚,術法武學兼修的桓蔭。每一個在福地天下都是當之無愧的頭等梟雄豪傑。他們都是陸抬在飛鷹堡收取的嫡傳弟子,然後被帶入這座福地,成為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二十餘年來,不僅傲視山下王侯,連修道登山的神仙,一樣斬殺極多。上一輩的天下十人,獲得仙緣的,如春潮宮周肥、磨刀人劉宗等人,得以去往三人家鄉所在的桐葉洲,此外哪怕留在福地當中真正算得上威脅的,也古怪萬分,先有種秋突然消失無蹤,後有天下第一人俞真意破境躋身元嬰境,得以飛升離去。最後使得一座天下,再無誰能夠與魔教抗衡。江湖門派不行,山上仙府不行,山下君主也不行。
陸抬的三個嫡傳弟子當中,道士黃尚手段相對收斂,如今已是南苑國京城的國師,獲封沖虛真人。
事實上陸抬百無聊賴,就讓天下道門推舉出四大真人,分別道號通玄、沖虛、南華、洞靈。
除了黃尚,湖山派一位俞真意嫡傳,也位列其中。
天下沒了俞真意,師尊陸抬就真正再無敵手,退隱山林,閑雲野鶴一般,對福地根本沒什麼興趣,完全交給三位嫡傳去打理天下,只會偶爾去一趟南苑國京城,喜好雨雪天色,獨自撐傘散步街巷中,哪怕是弟子當中,身為護國真人的黃尚都不得靠近,他們也絕不會去打攪師尊散心。只聽說師尊又收了一個嫡傳弟子,但芙蓉山對所有人而言都是禁地,踏足即死,陶斜陽三人也不例外,所以他們至今未能見到那個小師弟,如今有小道消息,說那個一人問劍湖山派的少年就是教主陸抬的關門弟子。
陶斜陽三人各在一國,只是不知為何突然被教主師尊飛劍傳信,說讓他們來芙蓉山待客。
如今已是中年面容的道士黃尚,與俞真意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晚輩黃尚,拜見俞仙師。」
陶斜陽伸手按住刀柄,斜靠棧道木欄,笑問道:「俞仙師這是衣錦還鄉?」
至於始終少年面容的桓蔭,興趣不在俞真意身上,而是那個笑意盈盈不知死活的儒衫書生。
俞真意不敢有絲毫輕舉妄動,就只是背劍捧道冠,呆若木雞一般。當然不是因為忌憚眼前三個晚輩,而是不清楚身邊陸沉到底何種心思,俞真意不願畫蛇添足而已。
陸沉捲起袖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小生鄭緩,僥倖得見俞仙師,隨侍一旁多年,學成一身好武藝不說,還習得幾門道法仙術,剛好拿來與你們切磋切磋,你們是一起上,還是一個個來……」
陶斜陽雖然收斂力道極多,出手依舊快若閃電,一巴掌隨隨便便就拍在了書生鄭緩腦袋一側,鄭緩直接從棧道摔落懸崖外,只傳來漸漸嗓音低去的一長串連綿慘叫聲,以至於連出手的陶斜陽都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就完事了?
俞真意依舊紋絲不動,感慨道:「小子運氣好,足可名垂青史。」
一瞬間,俞真意心知不妙,這會兒他才是洞府境修為!而白玉京三掌教好像完全沒有現身的跡象,就這麼「墜崖摔死自己」了?
山中小雨,半山腰棧道雲霧瀰漫,但是芙蓉山之巔,卻是天清氣朗的景象。
有一位白衣玉帶的風流人物,姿容極其俊美,雌雄難辨,手持一把併攏起來的玉竹摺扇,摺扇竹骨兩側以行草分別銘文《還鄉帖》和《黃花帖》,站在山頂賞景石台上,當真是玉樹臨風。山中修道之士,修養已成,神氣清爽,絕無半點塵俗。
身後站著兩個珠翠滿頭的嬌俏美人。其中一人捧劍,金色劍穗上墜系著一枚荔枝凍質地的藏書印,邊文「石出青田,我在青天」,天款「抬升」,底款「挽天傾」。
古人有解石之難難於上青天的說法,但是松籟國京城有一位年紀輕輕的篆刻大家,刀工精湛,超妙無雙,好似劍仙以飛劍落筆。
另外一個侍女懷抱一隻雪白瓷枕,是浩然天下的無憂枕樣式,又名長命枕,寓意高枕無憂。有趣之處在於白瓷枕上除了燒造有一篇文字極多的賦文外,在「夏日景長世道平,天轉暑光心長安」這句文字附近,竟然留有一抹腮紅印痕,約莫是美人側卧酣睡,腮紅印瓷枕,這等風流婉轉的旖旎畫面,哪怕不曾親見,也足夠讓人浮想聯翩。
陸抬揮了揮摺扇,兩個符籙美人身形消散。
陸沉出現在山巔,笑道:「可憐可憐。」
陸抬微笑道:「可望不可即,真正可恨。」
然後陸抬將摺扇別在腰間,畢恭畢敬作揖行禮:「陸氏子弟,拜見老祖。」
陸沉問道:「就是你要讓陳平安當那中流砥柱?」
陸抬直起腰,重新拿起摺扇,一臉無辜道:「後世子孫的幾句無心之語,有等於無的老祖都要怪罪幾分?」
陸沉此刻,與那個在驪珠洞天擺攤解簽的算命先生,或是隨手丟給外人一個蓮花冠的鄭緩,都截然不同,神色淡然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陸抬打開摺扇,輕輕扇動清風,上邊寫有一句「子孫陸抬來見祖師陸沉」。
早知道就該將兩個名字的位置顛倒一下。
陸抬沉默片刻,笑問道:「都說老祖有五夢,各有大道顯化無窮盡。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雛,蝴蝶。不知道老祖能否讓我見識其一?」
陸沉置若罔聞,只是轉身走到觀景台邊緣崖畔,雙手負后,眺望遠山遠水:「可憐綠蔭福地男子劉材,可憐正陽山女子流彩。彩鳳雙飛翼,靈犀一點通,與你相見之時,就是別離之際,不過蓬蒿走馬隨風轉。鄒子不該拿你與我問道。」
陸沉驀然而笑,轉頭嬉皮笑臉道:「什麼祖孫不祖孫的,你太在意,我毫不在意,剛好抵消之。走走走,去你茅舍飲酒,太平民樂不愁米,豐年村酒味最佳。」
陸抬說道:「你再不現身相救,俞真意就要被人活活打死了。我那弟子桓蔭,可是個頂能撿漏的人物。」
陸沉一拍腦袋:「差點兒忘了這茬。」
只是嘴上這麼說,陸沉卻全無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跟著陸抬去往芙蓉山別業。其實芙蓉山別業與外界想象完全不同,就只是柴扉茅舍三兩間。
柴門有犬吠聲。陸抬抬頭看了眼天色,陸沉則踮起腳尖,雙手趴在柴門上邊,對那條看門狗笑嘻嘻道:「蜀犬吠日,咄咄怪事。」
陸抬對那條狗說道:「陸沉,閉嘴。」看門狗立即乖乖匍匐在地。
陸沉哈哈大笑:「妙也妙也。不孝子孫肖祖師。」
這天芙蓉山好巧不巧,下雪了,陸沉就乾脆逢雪宿芙蓉山。
陸抬去了山巔賞雪,陸沉坐在一條竹椅上,微笑道:「好個風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