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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

  第23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


  涼風已厲,雲低欲雪,人傍天隅,縹緲險絕。


  遠遊不得他鄉,家鄉更是回不去。好可憐的一條喪家之犬。


  流白望向對面城頭上那個遠去的身影,等到目力窮盡時,她才收回視線。


  她只恨自己境界太低,無法親手斬殺那個有著生死大仇的年輕隱官。


  甲申帳劍仙坯子流白,是「天下文海」周密的高徒,但是當年那勢在必得的圍殺一役,擁有五位劍仙坯子、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甲申帳,卻讓蠻荒天下大失所望,其中就數她流白下場最慘,被那陳平安硬生生擰斷了脖頸,若非魂魄被涒灘拚命聚攏收回,那她事後就必須用上那盞本命燈,哪怕之後能夠重塑體魄,重新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也會止步於元嬰境。如今流白雖說在托月山百劍仙的名次直線下降到了第五十九,不再是板上釘釘的大劍仙資質,但是將來躋身玉璞境,終究還有機會。


  流白選擇距離龍君最近的位置修行,所以每次離真來此尋釁陳平安,流白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


  半座劍氣長城被蠻荒天下收入囊中之後,托月山百劍仙,除去綬臣、斐然、背篋在內十餘位劍修已經去往浩然天下,其餘都在城頭上溫養飛劍。


  龍君突然開口說道:「你要是此後練劍,只是為了能夠親手斬殺陳平安,說句實話,你是絕對做不到的。陳平安要麼因為守不住半座城頭,被我一劍擊殺,要麼是用莫名其妙的法子逃脫遠遁,哪怕你僥倖跟上他,不過是再次被他擰斷脖子罷了,而且他出手,只會比上次更輕鬆。」


  流白神色複雜道:「龍君前輩,難道沒有第三種可能性嗎?」


  龍君搖搖頭。


  流白說道:「那我就親眼看著他死在龍君前輩劍下。」


  龍君說道:「你當下不是應該憂心自己的處境嗎?既不能破境,又無法抓住一縷遠古劍意,在這裡枯坐做什麼?看那陳平安破境再破境?我先前聽說並非兒戲,有幸登上城頭練劍的,如果到頭來是個什麼都抓不住的廢物,那就不用去浩然天下丟人現眼了。到時候綬臣護不住你,你先生也懶得為你護道,因為是你自己求死。」


  流白起身致禮:「謝過前輩指點。」


  然後流白問了一個最好奇的問題:「龍君前輩,他既然都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了,為何連一縷劍意都抓不住?是根本做不到嗎?不然以他的性情,只會瘋狂攫取劍意。」


  龍君笑道:「關於此事,我也有些納悶,你有機會問問你那位學究天人的文海先生,若有答案可為我解惑,我就為你指點劍術。」


  龍君突然遞出一劍,將對面一道如瀑布傾瀉的磅礴拳意給擊碎。


  原來是那年輕隱官閑來無事,想要朝過境妖族大軍來上一拳。


  流白咬了咬嘴唇。別看龍君前輩那一劍遞出十分輕描淡寫,好像隨隨便便就將陳平安方才那一拳的拳意攪爛了,這可是一位王座劍仙的出劍!


  對面崖畔,依舊是那極其扎眼的鮮紅袍子,與這邊龍君前輩的一襲灰袍,形成鮮明對比,陳平安躋身山巔境之後,哪怕是對他恨之入骨的流白,也不得不承認他大有拳高在天之氣概。更不談對方還是一位劍修,擁有兩把本命神通極其詭譎的飛劍,這讓她怎麼殺?事實上,流白內心深知,如果不是龍君前輩守在這死死盯住那個陳平安,自己在此練劍極有可能轉瞬即死。


  但是她在此修行是先生的意思,先生說她未來躋身玉璞境的心魔定是陳平安,她想要成功破境,就要早早做好準備,好好修心才行。


  流白竭力壓下心湖漣漪,問道:「龍君前輩,既然出拳出劍都註定無功而返,他為何還要經常來此遊歷?」


  流白對那位年輕隱官研究頗深,專門讓甲申帳領袖木屐和師兄綬臣,向甲子帳要了一份關於陳平安的詳細秘檔,這個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心思極其縝密,行事極其功利,尤其臨陣廝殺,最擅長以傷換命,絕對不是一個喜歡擺架子抖威風的人物。


  龍君笑道:「因為那條瘋狗,不願意真的變成瘋狗。」


  流白疑惑不解,卻不再詢問,重新坐地溫養劍意。


  陳平安一拳不成,身形就倏忽不見,瞬間遠遊別處。只當是無聊了來此散心,與龍君打聲招呼而已。


  陳平安在一處城頭拄刀而立,抬頭望向天幕,雖然視野模糊,但是憑藉那份暫借而來的玉璞境修為,對於天地流轉感知清晰,知道要下雪了。


  陳平安確實期待著這場雪,只要下了雪,就不至於太過寂寥,可以堆一長排的雪人。到時候離得遠些看去,會像依次停在一根低矮枝頭上的鳥雀。


  陳平安先前是在牢獄躋身的洞府境,成為了一位中五境神仙。躋身中五境,等於跨過一道天塹,此後觀海境,龍門境,結金丹,勢如破竹。因為這三道關隘,除了結丹別有玄妙,之前觀海、龍門兩境,功夫只在開闢竅穴一事上。


  先前霜降要用十枚小暑錢來跟陳平安買命,換取離開牢獄的活命機會,一開始陳平安是為了讓霜降暗中保護寧姚,再就是為遠遊劍修在第五座天下稍稍鋪路,免得齊狩太過勢大。因為齊狩擔任新任刑官,是老大劍仙欽定的,其實陳平安一開始是想要讓齊狩擔任隱官,然後讓董不得、徐凝這些舊隱官一脈劍修將其架空,高野侯手中那盞本命燈重新點燃,等到下一世的陳熙逐漸成長起來,齊狩哪怕到時候成為一位名正言順的隱官,也註定折騰不出什麼大意外。


  因為從一開始,陳平安就沒有想過要讓寧姚成為第二個老大劍仙。下一任領袖,是那位兵解轉世的陳氏家主,陳熙。


  可既然老大劍仙選定了齊狩擔任刑官,陳平安也有法子應對。在那第五座天下,起先刑官一脈看似勢大,穩壓隱官、高野侯兩脈,但是將來非劍修、武夫不入刑官一脈,就是一個殺手鐧,且是陽謀。失去了一座劍氣長城,以後劍修註定會越來越少,即便純粹武夫越來越多,刑官看似依舊勢力龐大,卻有捻芯這個二把手負責暗中牽制齊狩,刑官一脈自身就會分成兩座大山頭,姜勻、元造化那撥武夫坯子,註定會在第五座天下率先佔據一份天時武運,而這撥孩子與隱官一脈,相對而言是最有香火情的。


  可齊狩要是真有本事,能夠讓捻芯帶著那撥孩子一起改換陣營,那就該齊狩力壓陳熙,大權獨攬,如果他有此心性和手腕,陳平安一樣不介意野心勃勃的齊狩來負責開疆拓土。可作為刑官,要是連自家刑官一脈都無法服眾、整合,齊狩又憑什麼帶領劍修,屹立於那座嶄新天地?

  說到底,陳平安不是有心針對齊狩,更不是與齊狩有什麼私人恩怨,才如此刻意壓制齊狩,而是陳平安擔心齊狩行事太過極端,使得劍修們在第五座天下白白失去「先到先得」的諸多大好形勢,隨著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陸續進入其中,最後害得那座城池淪為眾矢之的,四面皆敵。


  只是沒有想到,與霜降做生意還有意外之喜,陳平安如今才後知後覺,當初那筆生意,可能是自己這輩子當包袱齋以來做得最划算的一次。


  比如陳平安手中這把上古斬龍台行刑之物——狹刀斬勘,就能夠幫助他更快汲取天地靈氣。


  霜降還詳細闡述過洞府、觀海、龍門三境的修行秘事,以及大煉、中煉之物的搭配之法,比如將仿白玉京大煉為一件輔佐本命物,可以煉化人身小天地自行孕育而出的五行之氣,還有如何將劍仙幡子中煉于山祠之巔,躋身龍門境之後,將分別篆刻有「瀆」「湖」二字的兩把短劍中煉為水府龍湫內的蛟龍。


  尤其是霜降還幫忙找出六座儲君之山的本命竅穴,陳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開山建府」即可。


  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之後,陳平安又是偽玉璞境界,居高臨下,提綱挈領,所以修行一事,才能如此毫無阻滯。


  對於結成金丹客一事,以及要不要一鼓作氣衝擊金丹瓶頸,爭取成為一位元嬰劍修,陳平安不是沒有自己的考量。


  最終選擇碎丹,理由太簡單了,如今他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在離真那個傢伙的授意下,軍帳下令所有妖族不許御風過境,一年到頭,飛鳥難覓,真是什麼都見不著的慘淡光景。如果說離真還是有點小算計,那個龍君就真是手段毒辣了,在陳平安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之外,好像施展了一種大神通的障眼法,除去日月可見,山河皆模糊。


  所以陳平安在這城頭之上,天地茫茫,名副其實的孑然一身,有遠遊境的拳頭,有偽玉璞的劍修境界,卻無任何一個對手,故而成不成為戰力暴漲一大截的元嬰劍修,意義不大。


  除此之外,應了那句老話,天底下少有隻享福不吃苦的好事。


  當下陳平安處於一個極其玄妙的境地,就像返回當初還是窯工學徒時的光景,心快眼快,唯獨手慢。彷彿每一個念頭,都已經走上了數十里的山水路程,但是落在實實在在的手腳上,卻是極慢,比心思慢上無數步,腳下只能跨出一步,手上不過是微微抬起些幅度而已。


  陳平安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那種好似老叟蹣跚的步伐,所以對他而言,牢籠不只是註定無法離開劍氣長城,不然就要被龍君瞬間出劍斬殺,他武夫體魄也是一座苦不堪言的牢獄。所謂的度日如年,沒有半點水分。


  只有一種情況,能夠幫助陳平安恢復如常,變得得心應手,那就是在半座劍氣長城,以偽玉璞修為,一刻不停,縮地山河,身形跟隨念頭,轉瞬即逝,瘋狂亂竄。但是這種看似仙人御風逍遙一般的狀況,後遺症極大,會讓陳平安的魂魄與身體愈行愈遠,心境與人身這座洞天福地越來越割裂。


  托月山大祖當初攔阻那蕭愻出拳的用意明顯,自然是早早看穿了陳平安的困境。


  只要沒有外力幫著陳平安錘鍊體魄,陳平安別說靠著練拳一步步躋身山巔境,想穩住遠遊境都極為不易。


  而最讓陳平安無奈之處,則是合道之後他徹底失去了心神沉寂、忘卻形骸的可能性,老僧禪定,道人坐忘,陳平安都試過,完全沒用。甚至陳平安連那半吊子的白骨觀都用上了,手段盡出,一樣沒用。陳平安就算想要偷懶不鍊氣,都難以做到,不然根本無事可做。


  離真打架確實不行,可腦子真是不錯,加上龍君的那份手段,時日一久,陳平安很可能淪為歷史上第一個不曾被重創,卻自行跌境的純粹武夫。


  兩把鈍刀子割肉,一把割在武夫體魄上,一把是在消磨半座劍氣長城。那些位於龍君身後的托月山百劍仙,無一例外,皆是天才劍修,他們的溫養飛劍,砥礪劍意,不斷獲得遠古劍意認可,一點一點汲取劍道氣運。他們得到越多,陳平安就失去越多。這又是一份心境上的慢慢煎熬,好像只能等死一般。


  對於這種處境,哪怕陳平安早有準備,早年在那避暑行宮,就開始獨自一人,緩步而走,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仍是小覷了與劍氣長城合道之後的後果——像一隻孤魂野鬼,在半座劍氣長城,倏忽不定,四處飄蕩。


  既不能解決真正的問題,還會一點一點傷及武夫體魄。


  可一旦站定或是落座,即便陳平安再喜歡復盤一事,三十餘年的歲月光陰,走過山河再多,經歷事情再多,見過故事再多,又哪裡經得起幾十遍的反覆推敲細節,不斷琢磨脈絡?那些被陳平安刻在竹簡上的文字,更是被陳平安反覆背誦。陳平安曾經試圖取出咫尺物,從裡邊拿出些物件來解悶,比如數數神仙錢什麼的,但是差點被龍君一劍斬碎咫尺物。


  除了修行,還是只能修行。


  不然就這麼待下去,在城頭不過一年,對於陳平安來說,卻好似度過了太過悠悠晃晃慢慢騰騰的甲子光陰。一年尚且如此,若是五年十年、百年千年呢?


  會得失心瘋的。


  陳平安只能是凝神靜心,專註於修行事,破境極快,可結丹之後,對於那個看似並不遙遠的元嬰境,那個距離劍仙只差一步的元嬰境,陳平安卻很難安心。


  書簡湖劉老成的遭遇,霜降的誕生,更遠處那些化外天魔,都讓陳平安憂心忡忡,歸根結底,陳平安是真心不怕吃什麼苦,唯獨最怕自己。


  於是陳平安開始涉險行事,好不容易修成個我輩金丹客,就開始碎金丹!

  畢竟一個人總不能把自己嚇死、憋死、悶死,自碎過一顆金色文膽,再碎一顆金丹又算什麼?

  金丹一碎,念頭不念頭的,根本無所謂,武夫體魄被迫遭殃,自行淬鍊起來,如大道運轉不由人。


  但是每次自己炸碎金丹的那份煎熬,就好像早年在落魄山竹樓挨上崔前輩狠狠的一拳,而且死活都暈不過去,只能一點一點熬著,比平常更加度日如年。


  先前連碎十二次,陳平安便咬牙吃疼了好像足足十多年。不過等到成功躋身山巔境之後,再碎金丹三次,就都要好受多了。


  一想到那種持續極久的金丹稀碎、形銷骨立之痛,這會兒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當下真是享福了。」


  陳平安突然罵了一句娘。原來是那龍君出劍攪爛了半座劍氣長城上空的天地氣象,這場雪,是註定不會來了。


  陳平安開始坐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施展五雷法印,一次一次砸向城外。然後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反正註定快不起來,那慢就慢吧,我倒要看看,到底能慢到什麼極致,就當是跟自己較勁了。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當年張山峰傳授的那套拳法,便開始依葫蘆畫瓢,管他有無形似神似,反正是消磨光陰的小法子,一邊溫養金丹,一邊練拳,再練他個一百萬拳。


  不但如此,陳平安直接從城頭一端,打算就這麼慢慢走到那處崖畔。


  當陳平安終於來到崖畔,收起拳樁,望向那輕輕飄蕩的一襲灰色長袍,問道:「雨龍宗如何了?」


  龍君沙啞開口道:「這麼好的腦子,何必明知故問,很無聊?」


  陳平安笑道:「反正你我都無事可做,聊點無傷大雅的老皇曆?」


  龍君不再言語。


  離真突然悠悠然御劍來到崖畔,飄然落地,相較於以往大大方方隨便站立崖頭,這次選擇站在龍君身側幾分,滿臉笑意。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你屬狗的啊,鼻子這麼靈,可惜我腳底板沒踩到屎,你去龍君前輩那件袍子底下找找看,說不定能飽餐一頓。」


  離真擺擺手,嬉皮笑臉道:「隱官大人不要逞口舌之快了,只是嘴上落了下乘,我又不在意的。我今天來是要告訴隱官大人三個好消息的:流白獲得了周澄一脈的一份劍意,雨四則獲得了吳承霈的一份劍意,我也有點小收穫。唉,發死人財,說句實話,良心還是有些難受。」


  對於這些機緣,陳平安其實沒什麼心境漣漪。劍修就是劍修,天地間道心最純粹的遠遊客。


  離真問道:「隱官大人,猜我得到了哪位戰死劍仙的劍意?猜猜看,死了沒幾年,還是位大劍仙。」


  離真祭出飛劍,心意微動,城頭之外隨之聚攏出一座雲海。


  陳平安臉色陰沉,攥緊手中狹刀,然後忍了又忍,最終破口大罵,卻又突然變了臉色,懶洋洋笑道:「滿意了?開心嗎?」


  離真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姚沖道的本命飛劍神通能夠連雲起海,當然是離真請城頭劍仙幫忙,故意來噁心陳平安的。


  托月山百劍仙的名次,不以境界高低來排名,既有洞府境的少年劍修,又有綬臣這種成名已久的大劍仙。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道:「老子用膝蓋想事情,都比你用腦子想事情管用。你離真除了肚子里有半桶壞水晃蕩,還能有什麼本事?來我這邊耍耍,我可以不出劍,不僅不以玉璞境欺負人,還要壓境在遠遊境,如何?你要是沒把握,沒關係,我讓你加上個流白,反正她躋身上五境的大道瓶頸肯定在我了,剛好藉此機會斬卻心魔,按照那本山水遊記所寫,我對待女子最是憐香惜玉。上次不小心擰斷她的脖子,是我不對。」


  流白只是靜坐養劍,看似置若罔聞。


  劍氣長城兩邊,幾乎是兩個天地,所以陳平安未必能夠洞悉流白心湖,離真卻知道流白當下並不像表面那麼鎮定。


  離真問道:「在浩然天下那邊,有沒有誰告訴你,你一定會成為另外一個極端的陳平安?如果有的話,我一定要跟他成為朋友,因為他幫我說出了心裡話。」


  陳平安笑道:「有的,清風城苻南華。」


  還真有,不過當然不是什麼清風城什麼苻南華,而是李寶箴。


  離真嗤笑道:「清風城姓許,老龍城倒是有符這個大姓。」


  陳平安點頭道:「你用屁股想事情比用腦子更好,以後換一換,還有記得吃飯也換個傢伙什。」


  逗一逗這個離真,算是難得舒心的一件小事了。至於離真介意不介意,陳平安又不真是他離真的祖宗,才不管。


  離真不願在這種事情上跟陳平安瞎扯,微笑道:「就算僥倖被你逃回了浩然天下,哪怕運氣再好些,在那之前,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後一任隱官的作為已經廣為人知了,可山上修士心中對你陳平安的真正印象會是什麼?任你百年千年做再多的好事,當再久的好人,陳好人始終是個出自文聖一脈的偽君子。」


  陳平安忍住笑。


  離真皺眉不已:「可笑嗎?」


  陳平安望向龍君,道:「勞煩龍君前輩,與這小傻子解釋一下。」


  龍君笑道:「陳平安本來就是個被人罵大的泥瓶巷賤種,在乎這些做什麼。文聖一脈就那麼點香火,那麼幾個人,又有誰在意?崔瀺?左右?」


  陳平安對那離真微笑道:「最後教你一個道理,偽君子做的好事,終究還是好事。真小人做再多自己問心無愧的勾當,還是個小人。你呢,偽君子當不好,真小人沒本事,也有臉與我問心?你配嗎?」


  陳平安朝離真伸出手,又輕輕握拳,道:「不是親爺孫,更要明算賬。教你道理,以後記得拿命來還。」


  如果不是有那龍君坐鎮對面城頭,只有那些托月山狗屁百劍仙在那邊修行,陳平安早就殺過去了。


  離真歪過腦袋,伸長脖子,伸手指了指,笑道:「朝這邊砍?」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極遠處擱放在城頭上的那把斬勘駕馭在手,刀鞘留在原地,出鞘狹刀如同一道長虹飛掠而至。


  陳平安一刀斬去,離真誤以為龍君會幫忙擋住,所以不躲不閃,結果當場失去了一件護身重寶,重重摔在十數丈外,渾身浴血坐在地上,喊道:「龍君!」


  龍君一劍將那陳平安「斬殺」,陳平安身形顯化在原地。


  龍君每次出劍實在太過精準,對於陳平安的體魄毫無裨益。


  離真站起身,震散法袍血跡,臉色慘白,眼神陰森,笑道:「陳平安,落魄山是吧?等我破境,就去寶瓶洲,只要是與你相熟的人,仇人我幫你殺,親近之人,我更要幫你親近親近。」


  陳平安身後驀然出現一尊元嬰法相,道:「破境需要等嗎?」


  離真急急倒掠撤退,宛如一頭驚弓之鳥。


  龍君無奈道:「假的。人家現在是玉璞境,弄出個法相很難嗎?」


  其實離真還好,至多虛驚一場,但是那個流白竟然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好像預先瞧見了自己的心魔。


  陳平安轉身大笑離去。


  邵元王朝,國師府。


  白衣少年林君璧脫了靴子,正坐在廊道獨自打譜,返回家鄉之後,林君璧就開始以閉關的名義,深居簡出,自己先生更是幫著他閉門謝客。


  林君璧回鄉之後的一切,事事都如崔先生和年輕隱官的預料那般。


  他不再只是邵元王朝國師一人的文脈子弟,不再只是邵元王朝的年輕天才第一人,而是被整個中土神洲的學宮書院視為當之無愧的讀書種子。


  同行劍修當中的蔣觀澄,原本想要在京城為林君璧大肆渲染在劍氣長城的豐功偉績,不承想剛有個苗頭,當晚就被臉色鐵青的父親喊到書房,劈頭蓋臉一頓呵斥,問他是不是想要被祠堂家譜除名,再被逐出師門祖師堂。父親沒有細說緣由,蔣觀澄到最後也沒搞明白自己錯在哪裡,明明是好心辦好事,怎麼就跟犯了死罪差不多?父親只說了一句話,那嚴律在林君璧那邊比你更狗腿,你看他有多嘴半句嗎?

  今天有客來訪,是金真夢和朱枚。


  朱枚在他鄉那處戰場上被金真夢救過,被林君璧救過。


  這就已經不是什麼患難與共了,而是真正生死換命一般的香火情。


  那趟遊歷,朱枚對林君璧印象從好變成了極好。


  當然沒有什麼男女之情就是了。但越是如此,有朱枚對林君璧發自肺腑的欣賞,在某些大人物眼中,林君璧的某些傳聞就越是可信。


  林君璧得知消息后,瞥了眼靴子,卻沒有穿上,就要光腳走向台階去往小院門口,但是最後猶豫了一下,還是穿好了靴子,卻只是站在台階下,等到兩人在門口露面,這才笑容燦爛道:「稀客稀客。」


  林君璧伸出手去,朝金夢真說道:「按照約定,好酒拿來。」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金夢真竟是打趣道:「堂堂金丹瓶頸劍修,你的地仙前輩,來看你是給你面子,該你拿出好酒待客才是。」


  林君璧點頭道:「有酒有酒,童叟無欺的啞巴湖酒,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朱枚很開心,大家都是邵元王朝同鄉人,但是比起去往劍氣長城的遊歷途中,他們之間的關係已是天壤之別,太不一樣了。


  所以朱枚也開玩笑道:「君璧,郁姐姐幫你介紹的那個姑娘,棋術到底如何啊?好不好看啊?是想著贏棋忘了看她模樣,還是光看姑娘模樣下棋輸了?」


  林君璧微笑道:「棋術不錯,比你好看。」


  朱枚豎起大拇指:「君璧兄,實誠人!」


  朱枚與林君璧、金真夢一起在廊道落座,環顧四周,道:「此處風景真是不錯,適合修身養性。」


  林君璧指了指一處煙霞繚繞的等人高風水石,說道:「這塊從蜃湖底撈起的石頭,直接讓我家先生腰包癟了。」


  林君璧的這位先生,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國師,曾經與文聖一脈恩怨不小。


  而邵元王朝的幾位讀書人,曾經千里迢迢趕去文廟所在的地方,親手打砸了那座已經被搬出文廟的文聖神像,回鄉之後,仕途順遂,平步青雲。只是幾次投帖國師府,都未能被國師接見,倒是被那位寫出《快哉亭棋譜》的弈林國手溪廬先生,親自指點了棋術。


  金真夢接過了林君璧從劍氣長城帶回的那壺酒,喝了一口之後,輕聲道:「哪怕返鄉這麼久了,依舊經常有恍若隔世之感。每次驚醒過來,飛劍已經祭出在身側。以至於練劍進展極其緩慢,瓶頸難破,辜負了那縷得自城頭的古老劍意。」


  邵元王朝這撥天才劍修,在劍氣長城那邊得到劍意之人其實不多,金真夢得到了一縷,嚴律也得到一縷,朱枚就沒有這份機緣,但是林君璧一人就先後得到三縷,這還是林君璧後來以隱官一脈劍修的身份進入避暑行宮,出城廝殺機會不多,不然說不定還能再得到一縷純粹劍意。


  朱枚有些羞赧:「我還好,就是偶爾做噩夢給嚇醒,後來家裡幫我購置了些清心凝神的山水香,就很少做噩夢了。」


  林君璧抿了一口酒,說道:「我之所以在此假託閉關,無非是一種坐收名望的手段,比較無趣。不過要我再去劍氣長城廝殺,也真是不太敢了。」


  金真夢鬆了口氣,今天沒白來,林君璧還是心中那個林君璧,這酒喝得就舒心了。金真夢仰頭灌酒一大通,抹了嘴,大笑道:「可惜郁狷夫去了扶搖洲,不然約好了要一起來看你的。」


  朱枚小聲道:「那個整天笑眯眯樂呵呵的懷潛,好像也跟著我家的在溪,去了扶搖洲一個叫山水窟的地方。」


  林君璧是最早離開避暑行宮的一個外鄉劍修,鄧涼、曹袞、玄參都要比他更晚離開劍氣長城。


  只是不知道他們返鄉之時,是不是跟隨同鄉劍仙前輩一起離開的倒懸山,身邊有無帶著一兩位劍氣長城的劍仙坯子。


  可惜每一位外鄉劍仙,在返回浩然天下之後,都沒有任何動靜和言語,與他林君璧差不多,對於劍氣長城那邊的戰事,選擇隻字不提。


  林君璧打散心中思緒,也故意學朱枚壓低嗓音道:「那個大名鼎鼎的懷潛,模樣到底如何,動不動心?」


  朱枚晃了晃酒壺,嬉笑道:「見多了林君璧,再看其他男子,相貌都一般般嘍。」


  林君璧笑道:「等你見過了曹慈再說這話。」


  朱枚果然不含糊,大為遺憾,惋惜道:「可惜沒見著,以後我非要拉著在溪一起去趟大端王朝,先見見那位白衣曹慈,再見裴武神!」


  金真夢突然有些難為情,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君璧,你知不知道司徒蔚然去往何處了?是第五座天下嗎?若是可以說,你就說,可如果涉及避暑行宮隱秘,你就當我沒問。」


  林君璧搖頭道:「關於司徒蔚然的去向,我還真不太清楚,但是我可以幫你試著問問看。前不久先生提及過一事,陳三秋和疊嶂如今就身在中土神洲,剛剛拜訪過禮記學宮。」


  金真夢舉起酒壺,與林君璧道謝。


  朱枚說道:「君璧,你們那個隱官大人呢?先前武運異象,動靜太大,都說是奔著倒懸山舊址那邊去的,所以現在有很多的傳聞,有說是如今兩座天下相互牽連,武夫想要以最強破境就越發困難了。那陳平安不是一位純粹武夫嗎?該不會是他吧?可這說不通啊,劍氣長城都被攻破了。」


  林君璧沉默許久,搖頭道:「不知道啊。」


  桐葉洲中部上空,一艘價值連城的流霞寶舟上,坐著一位任勞任怨的元嬰境姜氏供奉,和兩位姿容皆美極的女子。


  此外寶舟另外一頭,還躺著個年輕面容的黑衣男子,名叫曹峻,據說做了很多年的大驪隨軍修士。


  兩位女子,是從書簡湖真境宗趕來桐葉洲的隋右邊,以及擔任姜尚真侍女多年的鴉兒。


  隋右邊當下手持一把梧桐柄的油紙小傘,傘是崔東山親手交給她的,還有一封密信,讓她一起捎給姜尚真。


  隋右邊身邊的鴉兒,是昔年藕花福地魔頭丁嬰身邊的女子,她跟隨周肥一起飛升離開福地。


  這是一座蓮藕福地的入口。


  當年春潮宮簪花郎周仕和鳥瞰峰劍仙陸舫,等敲天鼓一響,就一起匆忙離開了南苑國京城,為的就是防止被那個謫仙人身份的陳平安記仇追殺。只是不知為何,春潮宮與鳥瞰峰猶在,如今周仕和陸舫卻都不在福地當中了。


  鴉兒先前已經重返故地數次,只是職責所在,她還需要時常離開,跟隨姜氏供奉和隋右邊一起打開福地禁制,收納難民。


  與她一起返回昔年藕花福地的同鄉人,其實還有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如今就在京城,一直沒有離開。


  另外還有兩個來自桐葉洲大泉王朝的江湖中人,一個很會察言觀色的年輕瘸子,一個榆木疙瘩的老駝背,綽號三爺。


  以及那個弔兒郎當的劍修,腰間懸佩長短兩劍,長了一雙很女相的桃花眸子,在鴉兒看來,這個叫曹峻的傢伙,皮囊是不錯,就是嘴賤了些。雖來自南婆娑洲,但追本溯源家鄉卻是東寶瓶洲的驪珠洞天,一口一個我家祖宅在那泥瓶巷,鴉兒都不明白出身泥瓶巷有什麼值得說道的,她只聽說真武山馬苦玄是來自驪珠洞天杏花巷。


  她私底下壯起膽子詢問過魏羨,卻無果。


  對於鴉兒來說,魏羨、隋右邊都是千真萬確的「古人」,更是歷史上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所以哪怕跟在姜尚真身邊多年,依舊對兩人難免心存敬畏。


  他們一行人第一次到了蓮藕福地后,跟隨魏羨去了趟南苑國京城。


  當時場面氣氛之詭譎,可想而知。一個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開國皇帝,直接去了大殿,蹲在龍椅旁邊敲敲打打,背對著隔了很多代的兩位子孫。


  魏羨、隋右邊、鴉兒、曹峻,以及暗中為曹峻護道的一隻古怪陰靈,加上那兩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大泉人氏。此外,還有一批姜氏子弟,一起幫忙盯著浩浩蕩蕩擁入蓮藕福地的兩大撥難民。


  逃難之人,先前被姜尚真分成了兩撥,安置在蓮藕福地當中。


  一撥是只顧著瘋狂往北遷徙的山下百姓,一撥是山上修士和他們的弟子、家眷。


  前者進入福地避難,無需花一枚銅錢。後者就慘了,想要不用趕路,跨洲渡海去往東寶瓶洲,好說,給錢便是。一大筆神仙錢,先按照人頭算,再按照境界算。下五境修士,一律一枚小暑錢,中五境神仙,人人上繳一枚穀雨錢,沒錢就與人借,若敢硬闖福地,則先被玉圭宗和姜氏供奉打個半死再丟遠。按照姜尚真的授意,這筆過路錢可是貨真價實的買命錢,一位山上的修道神仙,還不值個小暑錢、穀雨錢?


  但要是元嬰修士,給再多錢,福地也不收納。


  此外,世俗王朝的封疆大吏、將相公卿,想要進入福地避難,也必須給錢,價格按照官場品秩計算。沒有神仙錢?與山上神仙朋友借去。借不來,那就拿那些身外物去折算,姜氏子弟裡邊有那掌眼之人,古董珍玩、祖傳字畫、皇宮秘藏一樣是錢。若是身份隱藏得太過分了,比如明明是那龍子龍孫、天潢貴胄,偏說自己是市井坊間的殷實門戶,那麼一旦被揪出,便直接丟出福地。當然,家當得留下一半,都讓你遊歷福地一趟,飽覽了大好河山,不用給錢的嗎?


  也有練氣士,在得知那些山下螻蟻進入福地竟然根本不用花錢后,便開始鬧事。


  但姜尚真最讓人心寒的地方,在於得了錢卻事先不說規矩,兩位元嬰供奉以及一批姜氏子弟是在斬殺了一大撥修道之人後,才開始宣布兩條美其名曰入鄉隨俗的規矩。


  第一條是任何練氣士進入福地,活命之後就要惜命,別亂逛,誰敢越境離開,或擅自與福地當地人氏起衝突,不問緣由,全部就地處死。


  第二條規矩則是,罵我姜尚真這個救命恩人的所有神仙老爺,那就是以怨報德了,如此不知好歹的,也要死。


  還有一條不算規矩的規矩,要尋仇,來玉圭宗找我姜尚真,求你們來。


  在那座蓮藕福地荒郊野嶺的兩處僻靜地帶,姜尚真早早圈畫出了兩大塊地盤,彼此距離遙遠,並且讓玉圭宗和姜氏兩位供奉分別圈畫山河,設立禁制,盡量隔絕天地,防止福地間的天地靈氣被那些外鄉練氣士汲取,也盡量讓進入其中的市井俗子少沾染些福地氣數。雖說無法完全阻攔氣運、靈氣的流轉,但是有了山水禁制之後,最少要比魏檗、米裕擔心的那個最壞結果,要好太多。


  其中南苑國秘密調動了一支萬餘人的精騎,負責巡遊邊境。魏羨親自領軍,不過對外的身份只是一位新任武將。


  如今小小梧桐傘內,竟然容納了百餘萬背井離鄉的難民。


  修道之人終究相對少數,加上跟隨練氣士的閑雜人等,總計不過六千餘人。


  在這個過程當中,如何在人命和神仙錢之間取捨,如何親疏有別,種種人心之陰私,一覽無餘。


  無論如何,姜尚真此舉救了人,比崔東山在密信上的預期人數,還要多出三十萬。不僅如此,姜尚真還憑藉著殺富濟貧的買路錢一項,使得位居中等福地的蓮藕福地,非但沒有跌為下等福地,等到將那批神仙錢煉化,哪怕在商言商,除去姜氏打造山水禁制的開銷,福地靈氣依舊可以增加一成。


  不過姜尚真也沒想著在商言商,錢太多也很煩惱,他的樂趣只在掙錢上。


  至於那些藏頭藏尾、隱匿於山上修士身側的世俗貴人,搬家之後那是真有錢,許多個山下豪閥高門,不比某位金丹地仙的錢袋子遜色。再加上姜尚真的生財有道,路數五花八門:在蓮藕福地落腳之後,想不想繼續錦衣玉食?要不要下榻於神仙府邸?每天不來些山珍海味,對得起你們世代簪纓的顯貴身份嗎?再來幾位能歌善舞的符紙美人解解悶?


  所以這才是蓮藕福地的收入大頭,而且這撥人給錢還很爽快。


  流霞寶舟上,鴉兒說道:「隋姐姐,咱們只要再去北邊渡口轉一圈,你就可以帶著梧桐傘返回東寶瓶洲了。」


  隋右邊點點頭。


  船尾那個曹峻過來說道:「反正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我不去渡口,你們不用管我。」


  隋右邊說道:「隨意。」


  曹峻一步跨出流霞舟,御風遠遊,看大致方向,好像是去桐葉宗。


  他之所以沒有直接返回東寶瓶洲,反而選擇與魏羨、隋右邊他們分道揚鑣,獨自去往桐葉宗,是要去找那個讓他劍心崩碎的罪魁禍首。


  如果不是那個左右,曹峻作為南婆娑洲首屈一指的劍仙坯子,豈會一直停滯在金丹瓶頸?


  曹峻的心湖,本有一番大千氣象。劍心毀壞之後,曹峻很快淪為一洲笑柄,曹峻也就此消沉,萬事不上心,隱姓埋名浪蕩江湖,曾有後來居上的一位同齡劍修笑言一句,那左右不愧是讀書人,還知道留得枯荷聽雨聲。


  這種話,是當面對曹峻說的。當年曹峻聽過之後,笑眯眯點頭稱是。


  在那桐葉宗河畔茅屋旁,曹峻見到了那個據說剛剛從海上收劍返回的男子。


  傳聞整個西北部海岸線,被左右和一個不知身份的小姑娘打了個稀爛。好在除非桐葉洲一洲大地半數皆陸沉於海,否則那座三垣四象大陣就依舊存在。


  曹峻看著那個男人,笑眯眯道:「左大劍仙,幸會幸會。」


  左右問道:「你是?」


  曹峻啞然,你他娘的當年打爛老子劍心,然後不記得我是誰了? 曹峻說道:「南婆娑洲劍修,曹峻。」


  左右想了想,記起來了,問道:「有事?」


  曹峻沉聲道:「左右,你別死了,我以後還要跟你問劍的。」


  左右瞥了一眼曹峻,問了兩個問題:「敢不敢留在此地?想不想以劍仙身份返回南婆娑洲?」


  曹峻猶豫片刻,點頭笑道:「有何不敢,為何不想。」


  左右點頭道:「那就留下,總算有點劍修的樣子了。」


  曹峻咬牙切齒,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了,大怒道:「左右!你別總是這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老子被你坑慘了!」


  左右又有兩問:「仗著沒受傷,要與我問劍?我站著不動,你出劍不停,誰會先死?」


  曹峻轉身去往別處,眼不見心不煩。


  剛好王師子和於心御劍來此,有事請教左右前輩。對這位來自南婆娑洲的劍修的身份,都有些猜測。


  於心輕聲說道:「既然能夠與左右前輩問劍,應該是位上五境劍仙吧?」


  王師子點頭道:「照理說是如此,不過瞧著不太像,可能是那位前輩收斂了劍仙氣象。畢竟不是隨便一位劍修,就敢向左右前輩問劍的,一般來說,玉璞境都不敢,得仙人境起步,反正在劍氣長城,哪怕作為巔峰十人候補的大劍仙,都不太敢出劍。」


  曹峻這些年修心有成,好不容易沒被左右氣死,卻差點給這兩個王八蛋氣死。


  不過曹峻轉過頭望向那兩人的時候,還是微微一笑。


  劍仙你們個大爺!

  等到曹峻離去,王師子與左右前輩說了事情,得到答案后就要立即離開,只是見那於心姑娘還站在原地,王師子以為還有遺漏之事,就一併留下。


  於心看了他一眼,王師子出於禮數,報以微笑。


  於心羞赧瞪眼,立即御風離去。王師子只得莫名其妙跟上。


  左右看著那兩個古怪的男女,會心一笑,多半是神仙眷侶了。


  落魄山上,多出了一口從小鎮搬遷而來的古井,暫時安置在那處竹樓後邊的小水塘旁。


  米裕站在井口旁,小米粒趴在井口上,朝裡邊嚷著:喂喂喂,有人嗎?聽得著嗎?我叫周米粒,膽子賊大的周米粒,我是右護法副舵主,啞巴湖大水怪嘞,聽不清楚是不是,那我再說一遍啊……


  魏檗輕聲道:「崔東山只說這是大驪王朝對於解契一事給出的酬勞,勉強算是一座小洞天吧,等到那把梧桐傘返回落魄山,我試試看能否讓洞天福地相互銜接,不過可能性不大,真的就只是試試看了。」


  米裕笑道:「反正還是件好事。」然後米裕以心聲說道:「至於那本用心險惡的山水遊記,魏山君你幫忙盯著點,別被有心人傳入落魄山。要是暖樹和米粒倆丫頭瞧見了,還不得哭得稀里嘩啦,到時候我在一旁攔不住,估計都要忍不住出去砍人了。」


  魏檗點頭道:「當然。」


  米裕說道:「但是裴錢那邊,估計就沒轍了。」


  魏檗說道:「有李槐在裴錢身邊,問題不大。」


  南苑國京城,白雲觀附近。


  一個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郎,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牽著個孩子,大步走入那個雞湯和尚所在的屋子。


  老和尚笑問道:「怎麼不脫靴子就進屋?」


  崔東山盤腿而坐,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笑道:「沒穿靴子啊,你瞧見了嗎?」


  老和尚輕聲道:「初念淺,轉念深,再轉念頭深見底。此念漸深,見得人心,未必見得本心。」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舉起手,手中有三炷香。


  與高僧問佛法,聽者若是得了佛法,便是三香九拜的大禮;若是一無所得,半點不合意,那就一炷香都不點燃了。


  崔東山微笑道:「參話頭,用敲唱,默照禪,對我可無用。」


  老和尚點頭道:「你有此說,自有你的道理。」


  崔東山哈哈大笑,點燃三炷香,鬆開手后,任其懸在空中,一時間屋內青煙裊裊。


  眼前這個老和尚,對佛家各脈宗旨都很精通。如果不是當下形勢,崔東山很願意跟他聊幾天。


  老和尚看了眼那個孩子,點頭道:「可以的。」


  崔東山雙手合十,低頭行佛禮。


  老和尚還禮。


  崔東山伸出手去,老和尚掏出一粒銀子,放在少年手上,道:「拿去。」


  逛過了鬼蜮谷外邊的奈何關集市,裴錢和李槐繼續趕路,身邊還跟著個沉默寡言的金丹女神仙,韋太真。


  金鐸寺、啞巴湖、槐黃國、寶相國,要去的地方很多,一路上要拜訪的人也不少。


  韋太真其實不太理解他們為何執意要徒步遊歷山水,從骸骨灘走路去往春露圃,也不近。


  只是她真不敢說半個字。


  這天他們離開官道,沿著小路轉入一處深山老林,最後沿著一條地上划痕明顯的小路,快步登山,裴錢輕輕揮動行山杖,道:「山君大蟲突現身,不在深山攔我路。風高月黑陰森森,四野行人盡回步。怎麼辦?!」


  李槐接話道:「麻溜兒跑路!」


  「喲呵,還挺押韻。」


  「過獎過獎。」


  裴錢突然停下話語,輕輕躍上高枝,舉目眺望上方道路,再飄落在地,道:「前邊有人,不過瞧著像是一夥讀書人,看他們腳步不像是練家子,也不是什麼山精鬼魅。」


  李槐說道:「那就是跟我們一樣沒什麼錢,坐不起仙家渡船。」


  裴錢再次停步,側耳聆聽。


  韋太真有些疑惑,然後心中震撼,這個裴錢竟然比自己更早聽聞山上那點動靜?


  韋太真雖然沒把自己的金丹境當回事,總覺得自己就是個根腳不入流的狐魅,可是金丹境的敏銳感知,到底不是尋常武夫可以媲美的,所以就很沒道理,只是韋太真再一想,好像沒道理才是有道理的。她跟裴錢李槐相處久了,已然覺得若是不奇怪才奇怪。


  裴錢對李槐說道:「山頂有樵夫砍樹,不知道下邊有人,大樹沿路滑下,會傷到前邊的人。你們也小心,躲去兩邊就是了。」


  裴錢先回望一眼來時的滑木山道,確定無人之後,這才微微彎腰,腳尖一點,身形快若奔雷,卻悄無聲息,她很快來到那伙讀書人身前十數步外,裴錢側身而立,對著一根迅猛滑落下山的樹榦,腳尖遞出,將那樹榦高高挑起,墜落在那伙書生身後的小道上,同時輕輕抖腕,以拳意虛托樹榦些許,輕輕落地,讓那樹榦不至於因轟然砸地而磕碰太多,賤了價錢,此後不斷有樹榦滑下,都被裴錢一一挑起,輕輕落地。


  當最後一根樹榦來到裴錢身邊,她用腳尖挑高之後,一個後仰騰空,站在樹榦之上,一同落在山道上,轉瞬之間就消逝不見。


  那撥好像在鬼門關轉了一圈的讀書人,一個個瞠目結舌,面面相覷。先是劫後餘生,慶幸不已,然後只覺得一頭霧水,那個姑娘,怎麼飛走了,連個道謝機會都不給啊。


  裴錢站在樹榦之上,一路滑到李槐、韋太真身邊,輕輕一踩,止住樹榦去勢,見李槐和韋太真在發獃,說道:「繼續趕路啊!」


  裴錢跳下樹榦,默念一聲「走你」,以行山杖輕輕一推,那根樹榦繼續滑下山道。然後裴錢帶著他們換了一條登山道路,不太願意跟那伙讀書人打照面。


  李槐一向是裴錢說啥就是啥,走在裴錢身邊。


  韋太真忍不住問道:「裴姑娘,你是武夫幾境?」


  裴錢轉頭笑道:「比我師父差了十萬八千里,如今才六境。」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


  陳平安繼續六步走樁,步伐極慢,出拳極慢。


  冷不丁想起一事,他便有些笑意。


  不知道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如今有無五境?

  陳平安停下拳樁,轉身望向城頭之外。


  百餘丈外,有一位出人意料的訪客,御劍懸停空中。


  托月山百劍仙榜首,化名斐然,喜歡以青衫劍客形象示人。


  斐然笑道:「好拳。」


  陳平安點頭道:「別偷學,要點臉。」


  這個斐然,跟那綬臣是一路貨色,半點劍修風采都不講的。


  斐然搖頭道:「還真學不來。」


  他先前跟隨大妖切韻去往浩然天下,以軍帳戰功,跟托月山換來了一座蘆花島。斐然的選擇令眾人意外,以他的身份其實佔據半座雨龍宗舊址都不難,所以不少軍帳都猜測斐然是相中了蘆花島的造化窟,那多半別有洞天,還不曾被過路的左右發現,才給斐然撿了便宜。


  陳平安看了眼斐然,視線偏移,距離城頭數十里之外,一場鵝毛大雪尤為壯麗,可惜被那龍君攔阻,落不到城頭上。


  那斐然順著年輕隱官的視線,轉頭看了眼大雪,回頭笑道:「我年少時在周先生那邊求學,喜歡翻閱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青詞綠章和遊仙詩集,想象瑰麗,只可惜周先生眼高,編撰詩集,往往只取精妙語,不入眼者,一律刪去。其中單獨有詠雪詩一句:五丁仗劍決雲霓,戰死玉龍三十萬。」


  斐然以純熟的浩然天下大雅言與年輕隱官言語。


  陳平安笑道:「全詩為:五丁仗劍決雲霓,直取銀河下帝畿。戰死玉龍三十萬,敗鱗風卷滿天飛。你們那隻通天老狐只取一半,問題不大,眼光未必多高,不低就是了。」


  斐然點頭道:「原來如此,受教了。」


  早前一次戰場上,陳平安跟斐然斗過一次,斗心鬥力都有點,不過沒分出勝負。況且雙方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捉對廝殺,當時各自都還藏著太多後手。


  在陳平安心目中,斐然、綬臣之流,對浩然天下的潛在殺力是最大的,不單單是什麼精通戰場廝殺。經歷過這場大戰之後,陳平安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個道理,劍仙確實殺力極大,大妖術法當然極高,但是在浩蕩大勢裹挾之下,又都很渺小。


  而斐然、綬臣只要他們自己願意勞心勞力,就能夠幫著蠻荒天下的那些各大軍帳、王座大妖查漏補缺,甚至最終成功改風俗、移民情,讓浩然天下被妖族侵佔的版圖,在深層意義上,真正地改換天地。現在陳平安最擔心的事情,是各大軍帳鑽研、揣摩東寶瓶洲大驪鐵騎南下的詳細步驟,知道具體到底是怎麼個縫補破碎山河、收攏人心,再轉過頭來,照搬用在桐葉洲或是扶搖洲。


  就像那座甲申帳,不是什麼劍修的少年木屐,卻要比離真、流白幾個劍仙坯子加在一起,更讓陳平安起殺心。


  境界不高的木屐曾經登上城頭,站在龍君身旁,想要與隱官大人復盤整個戰局,執晚輩禮,虛心求教,只不過陳平安沒理會。有龍君在旁,殺是定然殺不成的,既然如此,有什麼好聊的,言多必失,畢竟木屐志不在修道長生。


  斐然撥轉腳下劍尖,好像就只是陪著年輕隱官一起欣賞雪景。


  陳平安開口道:「那個周先生,被你們蠻荒天下譽為文海,只是有些運道不濟了,偏與北俱蘆洲一座書院山主同名同姓,聽聞那位儒家聖人脾氣可不太好,回頭你讓流白轉告自己先生,小心周文海被周聖人打死,到時候周密打死周密,會是一樁千古笑談的。」


  斐然哭笑不得,搖頭道:「看來離真說得不錯,你是有些無聊。」


  一個儒家書院山主,打殺王座第二高的文海先生?當然如今是第三了,蕭愻自作主張,將一張由井底飛升境大妖屍骸煉化而成的座椅,擺在了古井第二高位。只不過周先生和劉叉都沒有介意此事。


  陳平安緩緩而行,只是沒有繼續走樁出拳,斐然也御劍隨行,腳下是兩條不同的道路,只是方向相同。


  陳平安隨口問道:「那通天老狐,真身是什麼?避暑行宮秘檔上並無記載,也一直沒機會問老大劍仙。」


  雖然周密在蠻荒天下被譽為通天老狐,但是陳平安確定那隻王座第二高的大妖,絕對不會是什麼天狐。


  周密實在太像讀書人了,所以陳平安其實一直想問他的真身真名,可是一直事多,後來便沒機會問了。


  斐然說道:「為尊者諱。」


  陳平安說道:「又沒問你周密的真名。」


  斐然道:「周先生肯定有某個棄而不用的真名真姓,卻沒有什麼真名。」


  陳平安回了一句:「原來如此,受教了。」


  當然對方也可能在隨便瞎扯,畢竟斐然如果不無聊,也不會來這邊逛盪。


  陳平安問道:「那個張祿有沒有去扶搖洲問劍?」


  扶搖洲是有一座劍修宗門的,人數雖不多,但是個個戰力不小,歷史上無一人趕赴劍氣長城歷練。


  斐然搖頭道:「張祿就一直待在大門遺址那邊,整天抱劍打瞌睡。他跟蕭愻、洛衫、竹庵這些劍仙的選擇,還不太一樣。」


  陳平安點頭道:「那還好。」


  不然陳平安得心疼那些送出去的酒水。


  斐然笑道:「龍君和托月山,都不會給你同時躋身武夫止境、劍修玉璞境的那個『萬一』。我猜測在你山巔境後期,或是元嬰境瓶頸,龍君就會再喊來一位境界相當的前輩,不是劉叉就是那頭老猿,打砸你所在的這座城頭,壞你體魄和劍心,總之不會讓你破境太過輕鬆,更防止你萬一真得失心瘋了,捨得半座劍氣長城不要,自顧性命逃亡蠻荒天下。所以,你是註定去不了老瞎子那的十萬大山了。」


  「不用猜,離真肯定已經這麼跟甲子帳說了。我就奇了怪了,我跟他有什麼仇嗎,就這麼死纏著我不放。離真有這腦子,好好練劍再與我問劍一場不好嗎?」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微微仰頭望向天幕,「至於武夫十境,算了吧,哪敢奢望。我如何躋身的山巔境,你很清楚。再說了,已經得了你們蠻荒天下兩份武運,我一個來此做客的外鄉人,心裡邊一直不得勁,恨不得還回去,可惜做不到啊。斐然你在蠻荒天下名氣這麼大,就沒幾個山巔境的武夫朋友?眼睜睜看著我在這裡逍遙快活,你能忍?換成是我,真不能忍,即便不打架,也要來城下罵幾句。」


  斐然笑道:「還真沒有九境的武夫朋友,十境的倒是有一個,不過去了扶搖洲。山水窟那邊有一場惡仗要打,齊廷濟、中土周神芝都守在那邊,山水窟好像還有兩個隱官大人的熟人,同齡武夫曹慈、郁狷夫。」


  大概為了練拳,這位年輕隱官沒有攜帶那把斬勘已久,只是髮髻間的那根簪子,讓人很難忽略。因為龍君都沒辦法將其徹底擊毀,與陳平安身上那件鮮紅法袍一樣,好像都是大煉本命之物。


  陳平安變成了雙手負后的姿勢,問道:「曹慈,是不是已經九境了?」


  斐然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扶搖洲那條戰線,我沒怎麼過問。」


  陳平安點點頭,扶搖洲的山上山下大戰不斷,在一個大體上的太平世道,可能不如死水一潭的桐葉洲顯得安穩,可時逢亂世,人心反而遠遠比桐葉洲更穩固。


  斐然取出一壺雨龍宗仙家酒釀,朝年輕隱官抬了抬。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斐然只管自己飲酒,然後抖了抖袖子,裡邊空蕩蕩的,上五境修士獨有的袖裡乾坤神通,陳平安只知道個粗淺,避暑行宮檔案有些粗略記載。陳平安反正閑來無事,光陰長河在他身上流逝太慢,就很是用心地琢磨了一番,勉強有個雛形。只可惜陳平安身在城頭,沒什麼物件可以拿來放置其中,不然連那活物都可以裝入其中,故而袖裡乾坤這門仙家術法與那掌觀山河神通,是陳平安心心念念多年的兩門仙法。


  早先那場大雪,陳平安倒是收攏了好些積雪在袖中,跟過年吃上了頓餃子似的,有些開心。只是等陳平安在城頭堆好了一排雪人,卻由於離龍君不夠遠,給那一襲灰袍的一道劍光悉數攪碎了。早不來晚不來,等到陳平安用完了積雪家當堆完了雪人,龍君那一劍才到。


  這個老王八蛋,千萬別落在自己手裡,不然非得煉殺了他全部魂魄,送給石柔穿戴在身,跟杜懋遺蛻做個伴。


  陳平安抬起手掌,掌心頓時五雷攢簇,手心紋路即山河,笑道:「再不走,我就要送客了。我這根簪子,沒什麼主意好打的,你讓甲子帳放心便是,沒有暗藏玄機。」


  斐然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我幫你捎話便是了。」


  陳平安笑著說了「走你」二字,一道五雷正法丟擲出去。


  斐然只是躲開,沒有出劍。我有真心贈酒之意,你以五雷正法相送,好一個禮尚往來。


  斐然還有心情跟年輕隱官道了一聲別,緩緩御劍遠遊。斐然的脾氣,一向是萬事不急。


  陳平安突然望向那斐然,問道:「在那本周密千挑萬選的詩集子上,你有沒有見過一首膾炙人口的遊仙詩?一般來說,應該是要放在開篇或是尾篇的。」


  斐然停下身形,笑道:「願聞其詳。」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而行,大聲吟誦了那首遊仙詩。


  「我住人間萬古宅,大日高升在牆東。睜眼便覺擾清夢,敕令明月墜其中。挽留天隅一片雲,常伴袖裡溪邊松。」


  「醉乘白鹿駕青虯,列仙遇我求醇酒。掛冠天宮桂枝上,手抓金烏作炭籠。悲哉仙人千秋夢,一夢見我誤長生。」


  斐然聽過之後,神色古怪。


  陳平安轉過頭,眼神真誠道:「愣著做什麼,沒聽過就趕緊背下來啊。回頭讓那周文海先沐浴更衣,再好好抄錄在冊,作為天下遊仙詩的壓篇之作。」


  斐然笑道:「這平仄是不是太不講究了些?隱官大人可莫要欺負我不是讀書人。」


  陳平安一臉惋惜道:「浩然天下歷史悠久,雅言官話方言何其多,你懂什麼平仄韻腳、四聲和韻。詩思如拳意,意思大者,氣勢洶洶,當頭砸下,後世讀書人,見詩如見拳,就像給劈頭蓋臉打了一頓。」


  斐然笑了笑。


  陳平安點點頭,抬起手,輕輕晃了晃,道:「看來斐然兄還是有點學問見識的,沒錯,被你看穿了,世間有那集字聯,也有那集句詩。我這首遊仙詩,如我掌心雷法,是攢簇而成。」


  斐然御劍遠去。


  陳平安趴在牆頭上,繼續翻閱那本山水遊記,當時丟出城頭后,他很快就後悔了,趕緊施展縮地山河神通,去往城牆中的一個大字筆畫當中,將那本隨風飄蕩的書籍抓回手中。整部書籍已經看了個滾瓜爛熟,倒背如流都沒問題。


  因為咫尺物屬於這半座劍氣長城的外物,所以只要陳平安敢取出,哪怕是在距離龍君最遠處的城頭一端,依舊會招來一劍。所以陳平安沒有紙筆,想要在書上做些註解批註,就只能是以一縷細微劍氣作筆,在空白處輕輕「寫字」,哪怕不是什麼玉璞境修為,憑藉陳平安的眼力,那些字跡也算清晰可見。


  每翻一頁,就換一處看書的地方,或者坐在城牆大字筆畫中,或者行走在牆上,或者身形倒懸在城頭走馬道上,或者轉瞬御風至城頭上方天幕處,只是如今天幕實在不高,離著城頭不過五百丈而已,再往上,龍君一劍過後,飛劍的遺留劍氣,就可以真正傷及陳平安的體魄。


  不知為何,龍君對這本與咫尺物一樣是外物的書籍,沒什麼興趣,任由陳平安翻書看書解悶,從無劍光趕來。


  陳平安便螺螄殼裡做道場,偷偷摸摸做了一樁小事,從書上鍊字到書外,小心翼翼將書中每一個文字都先小煉,然後收入袖中,所以陳平安今天再來翻閱此書,書上其實已經被剝離出兩千餘個常用文字,使得書頁上的內容,空白較多,斷斷續續,好像一個個被迫搬家的小傢伙,被陳平安拽著衣領,哭哭啼啼,咿咿呀呀,被迫從家鄉遠遊別處了。


  一些個單獨出現的生僻文字,暫時沒有被陳平安趕著搬家。


  可惜沒能湊成一部百家姓,也未能拼出一篇千字文。


  這般小煉文字,當然無甚實在用處。哪怕整本遊記的三十萬字,都給陳平安小煉了,使得一本遊記書頁全部變成空白,無非是袖裡乾坤多些了無生氣的古板小傢伙,陳平安終究學不來裴錢和李槐,能說些什麼麾下三十萬兵馬。不過真要無聊透頂了,陳平安也會將那些小煉過後的文字排兵布陣,抖摟出袖,落在城頭上,分作兩個陣營,字數不多,「兵馬」就少,每次至多也就是二三十個,而且都是些遊記上猶有多處出現的常用文字,免得龍君哪天腦子進水,再來一劍,又給一鍋端了。


  陳平安會讓那些如穿黑衣的小傢伙,落在城頭上,身形晃來盪去,腳步慢悠悠,好似市井街巷的兩撥頑劣稚童,扭打在一起,力氣都不大。


  今天陳平安突然鍊字極其勤快起來,一鼓作氣將書上那些「陳憑案」,小煉了數百個之多,一千五百個小煉文字煉化一個,收起一個。


  然後陳平安小心翼翼從袖子裡邊抖落出兩個文字。


  再將那些「陳憑案」敕令而出,密密麻麻擁簇在一起,每三字並肩而立,就成了一個陳憑案。


  於是就有兩個字,一個是寧,一個是姚。


  是寧姚。


  好像她一個人,與這些可惜不是陳平安的「陳憑案」在對峙。


  然後「寧姚」向前跨出一步,五百個「陳憑案」就開始搖搖晃晃,最後一個個醉酒似的站不穩,嘩啦啦倒地不起。


  陳平安蹲在城頭上,雙手籠袖,看著這一幕,燦爛而笑。


  一襲鮮紅袍子鋪在地面上。


  今天的年輕隱官,不太孤單,他也是第一次不再覺得光陰長河流逝得太慢太慢。


  從另外那半座城頭上,龍君祭出一劍,而且這一劍,不比以往的點到為止,聲勢極大。


  哪怕那道劍光已經剎那之間在自己城頭上掠過數十里,劍意極重,劍氣極長,從崖畔龍君祭劍處一直蔓延開來,陳平安依舊恍若未覺。


  等到那道劍光在城頭掠過一半路程,陳平安才站起身,開始以九境武夫與劍問拳。


  一次次身形崩散,一次次在去往那些文字小人兒的劍光之前,凝聚身形,再次出拳。


  最終陳平安以山巔境武夫的雙拳徹底打爛那道劍光,而且來到崖畔,雙腳重重踩地,施展出一尊高如山嶽的玉璞境劍仙法相,凝聚四方天地靈氣作一劍,雙手持劍,朝那邊崖頭一襲灰袍劈砍而去。


  一雙金色眼眸的巨大法相,朗聲大笑道:「為我長拳意,當重謝龍君!」


  龍君一揮手,將那一旁溫養劍意、穩固劍心的年輕女子推到百餘丈外,來到崖畔邊緣地帶,不見祭劍,不見出手,對岸那尊法相手中的長劍便崩碎,法相隨之轟然倒塌。


  劍仙法相再現,長劍又朝龍君當頭劈下。整整一炷香工夫,龍君始終巋然不動,法相長劍卻都無法近那一襲灰袍的身。


  自有天地間的無數劍氣與那年輕人對敵。


  最後一次法相崩碎后,陳平安終於停下毫無意義的出劍,一閃而逝,回到原地,收攏起那些小煉文字。


  流白惴惴不安來到崖畔龍君身側,輕聲問道:「他真的長了一分拳意?」


  山巔境武夫與十境武夫的差別,就像那劍氣長城納蘭燒葦、岳青、米祜之流的大劍仙,與那幾位飛升境老劍仙的差異。


  「他是說給腳底下那些妖族修士聽的,沒長半點拳意,只是信口胡謅,故意噁心我罷了。」


  龍君有些無奈,對身邊這個其實腦子很聰明、唯獨牽扯上陳平安就開始拎不清的小姑娘,耐著性子解釋道:「在山巔境這個武道高度上,武夫心境都不會太差,尤其是他這條最喜歡問心的瘋狗。我要一劍壞他好事,他生氣惱火是真,心中武夫意氣,卻是很難提到更高處了,哪有這麼容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擔任隱官后,親眼見過了那些大戰場面,本就是他的武道牢籠所在,因為很難再有什麼大悲大喜,所以他的心路其實早就先於境界、體魄,在武夫斷頭路盡頭不遠處了,只有生死戰可以強行砥礪體魄。」


  流白輕輕點頭,深以為然。


  一襲鮮紅袍子毫無徵兆地重新出現在崖畔,這次帶上了那把狹刀斬勘,雙手輕輕抵住刀柄,笑眯眯道:「流白姑娘,你覺得咱們這位龍君前輩,是話多的人嗎?既然不是,為何如此絮叨?大有深意,你要好好思量一番啊,練劍不修心,要跌境走一遭的。」


  流白嗤笑道:「你倒是半點不絮叨。」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這不是怕流白姑娘,聽了龍君前輩欲蓋彌彰的解釋,嘴上哦哦哦,神色嗯嗯嗯,實則心中罵他娘的龍君老賊嘛。」


  陳平安自顧自搖頭道:「山上神仙,只要將信將疑了,猜測一起,便暗鬼叢生,我這是幫助龍君前輩撇清嫌疑,這都想不明白?流白姑娘,真不是我說你,咱們若是文斗,我都怕你自己拍爛腦袋,擰斷脖子,龍君前輩攔都攔不住。今日龍君助我長拳意一事,賣我一個面子,別去跟周密兄亂嚼舌頭了。」


  流白眼神逐漸堅毅起來,竟是向前跨出一步,越過了那一襲灰袍,她微笑道:「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與你言語都不起半點正反心思,什麼都不計較,就可以了。你不用謝龍君助你長拳意,真心道謝也無所謂,但是我卻要謝你助我修繕劍心,真心實意!」


  龍君輕輕點頭,早該如此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


  其實流白有此心,是對的。但是有用嗎?


  對她未必有用,對陳平安自己還真有點用處。


  陳平安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心魔已經因我而起,劍心又被我修補幾分,這就是新的心魔了,甚至心魔瑕疵更少。信不信此事,問不問龍君,都隨你。」


  龍君嘆了口氣:「流白,換一處練劍去,他在以你觀道悟心魔。」


  難怪此人明明眼中無流白,根本不視為對手,卻故意次次來此,在她心中留下些許心路痕迹。


  陳平安瞥了眼那一襲灰袍。那麼多的王座大妖,偏偏留了這龍君在城頭。


  龍君笑道:「瘋狗又要咬人?」


  流白已經黯然離去,她沒有御劍,走在城頭之上。


  陳平安竟是坐在了崖畔,俯瞰腳下極遠處的那道妖族大軍洪流,然後收回視線,後仰倒去,以斬勘做枕,自顧自說道:「到家應是,童稚牽衣,笑我白髮。」


  龍君笑道:「我沒有這份愁緒,你更是無法返鄉。」


  陳平安咦了一聲,立即坐起身,疑惑道:「你怎麼聽得懂人話?」


  龍君不以為意,反問道:「知道為何不隔絕此處視野嗎?」


  陳平安點頭道:「與那先後兩場大雪差不多,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其實等你很久了。」


  龍君大笑道:「等著吧,至多半年,不但連那日月都見不得半眼,很快你的出拳出劍,我都無需阻攔了。如此看來,你其實比那陳清都更慘。」


  原來陳平安已經無法看到龍君那一襲灰袍,事實上,對面城頭的所有景象,都從視野中消失了。再低頭望去,那些蜂擁而去浩然天下的妖族,也看不見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遠處大雪緩緩落,還依稀可見。


  哪怕以後瞧不見了,又有什麼關係呢。


  小小憂愁,米粒大。更何況江湖相逢吹牛皮,江湖重逢道辛苦,江湖路遠,總有再見時,肯定會有人說師父辛苦了,先生辛苦了,小師叔辛苦了,陳平安辛苦了。


  陳平安揚長而去,大袖飄搖,大笑道:「辛苦個鎚兒。」


  斐然和離真一起來到龍君身旁,離真問道:「是不是真瘋了?」


  龍君反問道:「問你自己?」


  斐然笑問道:「那個曹慈,竟然能夠連贏他三場?」


  龍君點頭道:「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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