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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少女問拳河神

  第232章 少女問拳河神

  劉羨陽再次悄無聲息從南婆娑洲返回家鄉,這一次是留下就不走了,因為龍泉劍宗是在阮邛手上開宗立派,所以神秀山祖師堂並未懸挂祖宗畫像,劉羨陽只需燒香。


  龍泉劍宗沒有興師動眾地舉辦開峰儀式,一切從簡,連半個娘家的風雪廟都沒有打招呼。


  又不是那個想錢想瘋了的披雲山。


  阮邛就只是將北邊的徐小橋和謝靈喊回山頭,拉上董谷這幾位最早的嫡傳弟子,一起吃了頓家常飯。


  阮邛、阮秀、董谷、徐小橋、謝靈、劉羨陽,就六位。


  劉羨陽不在山中修行,也不去大驪京城以北的新地盤,只是去了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自從徐小橋離開那處之後,那邊就漸漸荒廢棄用。


  龍泉劍宗並未對外宣稱劉羨陽的宗門嫡傳身份,所以他每天就是四處閑逛。


  董谷今天來到鐵匠鋪子那邊,等了半天才等到遊手好閒的劉羨陽返回。


  劉羨陽屁顛屁顛跑過去,抱拳笑道:「大師兄找我?怎麼不直接飛劍傳信。」


  董谷搖頭笑道:「不是什麼急事。」


  劉羨陽端了兩條小竹椅過來,各自落座檐下,劉羨陽說道:「大師兄有話直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董谷說道:「師父收了兩撥嫡傳弟子,所以劉師弟的名次太過靠後,我覺得不太妥當,想要問問看劉師弟,有沒有什麼想法。」


  董谷見那劉羨陽笑嘻嘻只說沒想法的模樣,只得繼續說道:「劉師弟千萬不要覺得我是在試探什麼,絕非如此,我對於自己一直占著大師兄身份一事很愧疚。我既是不入流的山中精怪出身,又非劍修,其實這些年裡邊,大驪山水一直都在笑話此事,師父不介意,是師父的胸襟,可我若是不介意,就真要坐實了非人的出身根腳。我董谷何德何能,一介山野精怪,就敢當這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


  他們師父阮邛不是那種拐彎抹角的人,先前在飯桌上,直說了劉羨陽是一位金丹劍修,是如今弟子當中境界最高的人。


  雖然關於大師兄一事,阮邛與董谷開誠布公說過一次,如果劉羨陽沒來,董谷也會硬著頭皮當下去。可既然劉羨陽早就與龍泉劍宗有淵源,境界又高,資質更好,那麼這個大師兄的席位,董谷是真心覺得換成劉羨陽更妥當,對於龍泉劍宗更好。


  劉羨陽身體前傾,雙手搓臉,說道:「大師兄要選個穩重的人來當,管著亂七八糟的俗事,然後師弟師妹們就可以安心修行了。董師兄,你覺得我像是個適合當大師兄的人嗎?」


  董谷說道:「總比我好。」


  劉羨陽搖頭說道:「你覺得沒用啊。」


  董谷無奈道:「明白了。」


  而後沉默許久,又突然說道:「劉師弟,我不知為何,有些怕你。」


  劉羨陽點點頭道:「是因為我去過劍氣長城出過劍的關係。加上我如今境界不夠,隱藏不深。」


  董谷立即恍然,便不再言語,起身告辭。


  劉羨陽單手托腮,眺望遠方,自己才出幾劍,就已經如此,那麼他呢?


  第五座天下。


  一座城池破開天幕,從天而降。


  一個老秀才遠觀此景,既開心,又傷感不已。


  開心的是,劍氣長城終究留下了這麼多的劍道種子,從此香火不絕。


  傷感的是,城池落地,讓老秀才想起了早年驪珠洞天墜落人間,大概也是這般場景吧。


  讀書人說道:「我劍術確實不如陳清都。」


  老秀才笑罵道:「你他娘的又不是劍修,就是個連個秀才功名都沒有的讀書人,這要是劍術還高過陳清都,你讓那位老大劍仙的面子往哪兒擱?」


  讀書人問道:「你不去那邊看看?」


  你一個文聖,偏要與我顯擺什麼秀才功名,什麼道理。


  老秀才撓撓頭,嘴上說著還是算了吧,眼角餘光卻瞥向那個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以及後者手中的那把仙劍。


  讀書人無奈道:「我立過規矩,不傳授劍術予他人。何況這些年輕劍修,也無需我多此一舉。至於手中這把劍,遲早是要還給大玄都觀的。你那些小算盤打不響。」


  老秀才踮起腳尖,瞥了眼遠方那座城池,惋惜道:「可惜那座斬龍崖,被老大劍仙煉化成了城池地基。」


  讀書人問道:「先前兩位文廟聖人似乎有話要說,你與他們嘀咕個什麼?」


  老秀才揚揚自得,捻須笑道:「沒啥子沒啥子,指點他人學問,我這人啊,這一肚子學問,到底不是某人敝帚自珍的劍術,是可以隨便拿去學的。」


  讀書人說道:「既然你不去城池,那就繼續開門去。」


  老秀才突然反悔,說道:「一起去我關門弟子的酒鋪喝酒去?我請你喝酒,你來結賬就行。」


  讀書人搖搖頭。


  只見遠處那座城池中,有人御劍而起,隨便挑選了一個方向,劍光瞬間遠去。


  那人應該是要儘快了解這方嶄新天地的情況。


  在御劍途中,就已經從元嬰破境躋身上五境。


  他問道:「是那寧姚?」


  手中仙劍微微顫鳴。


  讀書人隨即點頭道:「看來是被劍氣長城強行壓制在元嬰境的緣故。」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道:「我那關門弟子,眼光能差?找先生,是這個!」老秀才豎起一根大拇指,然後再豎起一根大拇指,道:「找媳婦,是這個!」


  片刻之後,遠處那道劍光似乎就已經與此方天地大道契合,穩固在了玉璞境,故而瞬間撥轉劍尖,御劍往老秀才這邊而來。


  讀書人手中那把仙劍,作龍鳴聲。


  如遇故人。


  寧姚御劍來到山巔,飄然落地,見到了老秀才。


  她沒有言語,只是抬起手臂,橫在眼前,手背死死貼在額頭上,與那老人哽咽道:「對不起。」


  老秀才著急得直跺腳,趕緊跑到她身邊,虛拍了她幾下腦袋,說道:「寧丫頭,對不起什麼,沒有的事情,是陳平安那小子本事不夠,怪他怪他,你莫要愧疚啊。真要怪,那也怪不得陳平安啊,咱們都怪陳清都去,屁的老大劍仙,只會把擔子交給一個年輕人,再不行,就怪我這個沒本事的先生來……」


  寧姚已經恢復正常神色,放下手,與文聖老先生告辭一聲,讓老先生保重。


  然後她御劍遠去,繼續獨自探尋這座第五天下的萬千山河。


  很快這裡就會擁入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肯定也會有不少元嬰瓶頸的練氣士。


  而劍氣長城的未來處境,除了出劍廝殺,還會有很多的鉤心鬥角。這些都不是她所擅長的,以前有他在身邊,可以不用多想,如今他不在身邊,那些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依舊不會是她所擅長的,但是沒關係,昔年在劍氣長城,劍修境界不夠,喝酒來湊,如今我問心不足,就以境界來湊!


  這方天地有何情況,有哪些講究和規矩,寧姚半句也未曾詢問。


  讀書人點點頭道:「不愧是劍氣長城的劍修,萬年以來,不求於人。」


  老秀才一屁股頹然坐地,道:「我那關門弟子,到頭來又能求誰,我這先生嗎?他那師兄嗎?你砍死我算了,我這先生當得窩囊憋屈啊……」


  讀書人問道:「往哪裡砍?」


  老秀才立即起身,拍了拍塵土,咳嗽一聲,道:「白也啊,你這人咋就開不起玩笑呢,以後得改改啊。」


  讀書人化作一道劍光,去繼續忙碌開門一事,光是為浩然天下南婆娑洲、扶搖洲和桐葉洲,他就要仗劍開闢出三道大門。


  落地城池當中,寧姚已經御劍且破境,成為這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


  她今後會領銜隱官一脈,除了她還有避暑行宮董不得、羅真意、徐凝、常太清、郭竹酒、顧見龍、王忻水,以及最新加入其中的范大澈。


  所以如今的隱官一脈,總計只有九人,司職掌律一事,監督所有劍修。


  而元嬰境齊狩負責重建刑官一脈,司職刑法、廝殺,躲寒行宮的那些武夫,以後也會隸屬於刑官一脈。


  目前所有金丹、元嬰境界的劍修,都要自動划入刑官一脈,若想退出,得以後拿戰功來換,在那之後,離開城池或開山立派都隨意。但是一旦城池飛劍傳信,任何膽敢不歸之劍修,一律按敵論,皆死。


  那個名叫捻芯的女子,身穿一件天仙洞衣樣式的法袍,似乎大病未愈,她如今是元嬰境,不是劍修,卻擔任刑官二把手。


  城池內開始興建祖師堂,掛像唯有一幅陳清都的。


  此外諸多舉措,如衣坊、劍坊和丹坊的重新選址設立,無非是按部就班進行,早有章程可循,故而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


  在寧姚率先離城后,隱官一脈其餘八位劍修,兩人結伴,分別揀選一個方向,向城池以外御劍遠遊,他們最後需要繪製出一幅地理堪輿圖。一旦中途受阻,就會立即飛劍傳信齊狩、捻芯負責的刑官劍修要求馳援。


  高野侯負責看管一盞本命燈,知曉此事之人,屈指可數。


  而從玉璞境跌境的捻芯,離開牢獄,潛入城中,一起來到了這座天下,她身上攜帶的那塊隱官玉牌,按照約定並沒有立即交還給隱官一脈。


  按照那個年輕隱官的說法,只有兩種情況發生了,她才可以拿出這塊玉牌示人。


  寧姚遇險,或是兵解轉世的陳熙尚未成長起來,就被齊狩的刑官一脈奪權。


  捻芯獨自來到那座酒鋪,如今沒有掌柜了,大掌柜疊嶂去了浩然天下,二掌柜留在了城頭上。


  城池剛剛落地沒多久,那場大戰彷彿還歷歷在目,所以沒什麼生意。


  捻芯要了一碗啞巴湖酒水,獨自飲酒,喝酒之前,她舉起不大的小酒碗,遙敬一個年紀也不大的異鄉人。


  整個雨龍宗上上下下,都懵了。


  先是一座倒懸山水精宮,莫名其妙被人拱翻墜入海,練氣士們只得狼狽返回宗門。


  然後很快就有一位姿容俊美、腰懸養劍葫的年輕男子,御風來到了雨龍宗的一座雨師神像之巔,自稱來自蠻荒天下,是個千真萬確的妖族,求諸位殺他這畜生一殺。


  年輕男子笑臉燦爛,舉起雙手,表明自己打定主意了,束手待斃,絕不還手。


  雨龍宗女子宗主,也就是雲簽的師姐,帶著祖師堂所有修士來到山巔,抬頭仰望那個俊美公子。


  其中一位雨龍宗長老,以心聲與之言語,說雨龍宗與那扶搖洲山水窟老祖,還有那個依附邊境身上的前輩,曾有一樁密約。


  一座倒懸山,已經飛升離去。雨龍宗修士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夠瞧見的。


  而這妖族來到雨龍宗那尊雨師神像之巔,求人殺他,那麼劍氣長城鎮守萬年,竟然被攻破了,已是不得不承認的一個事實。


  雨龍宗歷史上那位最年輕的地仙傅恪,與他兩位神仙道侶,一併站在祖師堂前輩們的身後。


  那個只說自己是妖族的俊美男子,輕輕一彈指,便將那雨龍宗長老元嬰境老嫗,當場擊殺。


  殺完人之後,男子微笑道:「長得這麼鶴髮雞皮,就當是你這婆娘居心叵測,想要嚇殺本座了。哦對了,忘記自報名號,聽說你們浩然天下,最重視這個了。」


  他一手雙指纏繞鬢角垂下的髮絲,一手拍了拍腰間養劍葫,笑眯眯道:「我叫酒靨。因為生平唯有兩好,好美酒,好美人。你們雨龍宗剛好兩者都不缺,所以我就先趕來了。這個名字,你們不知道很正常,因為是專門為你們浩然天下取的新名字,以前那個,叫切韻。」


  雨龍宗修士聽聞「切韻」之名后,幾乎都面如死灰。


  一隻王座大妖。


  因為雨龍宗開宗極久,距離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又近,故而對蠻荒天下的一些內幕,所知頗多。


  比如那古井之中的十四王座,除了托月山主人那位蠻荒天下的大祖之外,分別有「文海」周密、遊俠劉叉、曜甲、龍君、荷花庵主、白瑩、仰止、緋妃、黃鸞。


  此外,還有一尊相傳被道祖以道法禁錮的金甲神將,肩挑長棍的御劍搬山猿,三頭六臂魁梧巨人,以及擁有一根上古雷矛的那個。


  只是雨龍宗不知道的是,荷花庵主如今已經隕落。至於其他上五境、地仙大妖,為了攻破劍氣長城,這麼多年間,更是折損嚴重。


  黃鸞則被阿良聯手姚沖道斬殺,黃鸞為蠻荒天下立下的最後功勞,就是拼了大半性命,使得阿良被鎮壓在托月山之下。


  所以托月山先前已經傳令給各大軍帳,不許任何上五境妖族追捕黃鸞通過本命燈的續命轉生。一個被強行兵解之後、空有元嬰境的黃鸞,與那稚童無異。至於上五境之下的修士,會不會被大妖授意追殺黃鸞,那就隨意了。既然失去境界,也就失去王座,蠻荒天下,強者為尊。


  前提是不要給黃鸞活著跑到灰衣老者面前訴苦的機會。


  而劍氣長城上任隱官蕭愻,如今已經是蠻荒天下最新的一位王座成員。


  至於現任隱官,既然劍氣長城都沒了,那麼大概也可以稱呼為「上任隱官」了,人不人鬼不鬼,倒算是留在了劍氣長城。


  在大妖酒靨隨手殺人之後,就有一些年輕修士悲憤欲絕,怒喊著讓祖師堂老人們開啟山水陣法。


  只是從雨龍宗宗主到祖師堂成員,都置若罔聞。


  大妖酒靨視線游弋,將那些發聲的雨龍宗修士,一一點殺,一團團鮮血霧氣砰然炸開,這裡一點,那裡一處,雖然間隔極遠,可是快啊,故而好似市井迎春,有一串爆竹響起。


  他笑道:「雨龍宗男修士不多,我很喜歡,接下來誰殺了一位男子,就可以活,等到最後一個男子死了,沒殺人的姐姐妹妹們,我可就要殺你們了。當然若是長得好看,屬於天生命好,我會憐香惜玉的。所以那些姿色不行的,你們要抓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是登了山當了神仙的修道之人都愛惜性命,我覺得那就真是不該活著了。」


  雨龍宗祖師堂一位供奉女修,開口懇請這隻王座大妖不要濫殺,又說了雨龍宗願意如何如何一通話,然後就被酒靨伸手一抓,將其捉到身前按住頭顱,手腕擰轉,使得她身軀橫空,一掌作刀劈砍而下,將她一分為二,再一張嘴吸氣,直接吃下了她的金丹和元嬰,最後將手中半截屍體拋入海中。


  雨龍宗之上,開始自相殘殺,女子殺男子。其中有那道侶殺道侶的,也有不殺幫著道侶阻止同門殺人的,然後一起被殺。


  雨龍宗宗主在內的祖師堂成員,都殺了個男子,不多不少,只殺一個。


  很快傅恪就發現整座雨龍宗,只剩下他一個男人了。而他的兩位神仙道侶,她們都眼神堅毅,護在他身邊。


  酒靨點頭笑道:「你有兩個道侶,你親手殺掉一個,你就能活,如何?但若是她們有人自盡,不算你殺的。」


  不等兩位女子言語什麼,傅恪就已經打殺了其中一人。


  然後酒靨點點頭,十分滿意,一巴掌拍死了傅恪,大笑道:「本座的言語,你也真信啊,你這是叫作蠢死的。」


  雨龍宗宗主顫聲道:「切韻老祖,為何如此?留著我們,為你們帶路不好嗎?去南婆娑洲也好,去桐葉洲也罷,有我們率先登岸廝殺……」


  酒靨打斷那個玉璞境老婆娘的言語,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笑話,大笑不已,一根手指抵住眼角,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不湊巧,咱們蠻荒天下,就數螻蟻們的性命最不值錢。你呢,就是大隻一點的螻蟻,若是遇上仰止緋妃她們,倒是真能活的,可惜時運不濟,偏偏遇到了我。」


  說到這裡,他轉頭望向倒懸山那邊,喃喃笑道:「何況這些年與劍氣長城的劍修打交道久了,再遇到你們這幫神仙老爺,我……」


  這隻王座大妖,被一個羊角辮小姑娘一拳打入海中,如山嶽砸在水中,激起一陣滔天巨浪。


  不等山上雨龍宗女修們有什麼錯覺,那個小姑娘就在兩座山上往返,一拳一大片,將所有地仙悉數打死。


  而那隻從海中返回雨龍宗的王座大妖,則閑庭信步,挑選那些金丹境界之下的女子的麵皮,一一活剝下來,至於她們的死活,就沒必要去管了吧。


  灰衣老者來到雨龍宗山頭這邊道:「蕭愻,切韻,擅自滅絕整個宗門這種事情,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


  哪怕猶有一些活人剩下,雨龍宗其實都已經廢了。


  蕭愻雙臂環胸,一言不發。


  大妖切韻好不容易才從滿地破碎屍體當中,挑選出幾張相對完整的麵皮,這會兒全部收攏在一起,正在小心翼翼縫補自己臉龐,他對灰衣老者躬身笑道:「好的。」


  蕭愻說道:「拿戰功來換,都不成?」


  灰衣老者笑道:「當然可以。只要戰功足夠,隨便你殺。」


  蕭愻突然轉頭對那切韻說道:「做得好!」


  大妖切韻笑而不言,只是縫補臉龐,錦上添花。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劍氣長城,城頭之上。


  終於迎來了第一場大雪。


  面容、身形逐漸清晰穩固起來的年輕人,此刻站在城頭懸崖之上,那件鮮紅法袍之下,身上一道幾乎切斷整個身軀、脊柱的劍痕,正在自行痊癒。


  此前,陳平安想要偷摸離開劍氣長城些許距離,打殺劍氣長城斷裂處的那道妖族大軍洪流。結果神出鬼沒的一襲灰袍瞬間趕到,遞出一劍狠狠劈中陳平安,如果不是使用了一項壓箱底的秘術,得以返回劍氣長城,哪怕陳平安是真的玉璞境,也絕對死了。


  陳平安此刻與對面城頭的那位龍君遙遙對峙,最終與那龍君什麼都沒有說,拖刀轉身離去。


  龍君沙啞開口道:「陳清都就找了你這麼個廢物,留在這裡當條看門狗?」


  離真御劍而至,笑道:「可憐可憐,真是不知道,是給劍氣長城看門呢,還是幫咱們蠻荒天下看門?」


  那個背影只是漸行漸遠。


  壁畫城,掛硯神女畫像附近,裴錢找到了那間販賣神女天官圖摹本、臨本的小鋪子,隨著八份福緣都已經失去,鋪子生意實在一般,跟自家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差不多的光景。


  掌柜是個容貌清秀的年輕姐姐,聽師父說過,她雖然不是披麻宗的修道之人,卻與龐蘭溪是一雙少見的神仙眷侶。


  裴錢便有些擔憂,那龐蘭溪是駐顏有術的山上劍修,山下女子卻只能年復一年容顏衰老下去,便是有些靈丹妙藥,也終有白髮蒼蒼的一天,到時候她怎麼辦?哪怕兩人始終長久廝守,龐蘭溪毫不介意,可她終究還是會偷偷傷心吧。裴錢撓撓頭,不如記住這位姐姐的面容,回去就讓老廚子打造一張一模一樣的?只是裴錢又擔心自己會不會多此一舉,唉,煩,師父在就好了。


  寶蓋、靈芝、春官、長檠和俗稱仙杖的斬勘,這五位神女是師父上次來到這壁畫城之前,就已經從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師父往鬼蜮谷之後,掛硯、行雨、騎鹿三位神女,才紛紛選擇了各自的主人。當時裴錢和周米粒就都替陳平安很打抱不平,那三位神女咋個回事嘛,年紀大了眼神也不好使啦?只是不知為何,裴錢發現師父當時有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笑得還挺開心呢。


  裴錢來這邊就是湊個熱鬧,除非她砸鍋賣鐵,否則是絕對買不起這邊的神女圖的。


  至於李槐就更算了,徹頭徹尾的窮光蛋一個,身上連一枚神仙錢都沒有,只帶了些碎銀子,跟著舵主混吃混喝。


  不過沒關係,裴錢打算在這邊做點小買賣,下山前與披麻宗的財神爺韋雨松打過招呼了,韋前輩答應她和李槐,如果在壁畫城這邊當個小包袱齋,可以不用交錢給披麻宗。


  跟那個溫婉可人的姐姐道別,裴錢帶著李槐去了一個人多的地方,找到一塊空地。裴錢摘下竹箱,從裡邊拿出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棉布,攤放在地面上,將兩張黃紙符籙放在棉布上,然後丟了個眼神給李槐,李槐立即心領神會,將功補過的機會來了,被裴錢穿小鞋的危機算是沒了,好事好事,所以立即從竹箱取出那件仙人乘槎青瓷筆洗,率先放在棉布上,然後就要去拿其餘三件,當時兩人對半分賬,除了這隻青瓷筆洗,李槐還得了一張仿落霞式古琴樣式的小鎮紙,和那一隻暗刻填彩的綠釉地趕珠龍紋碗。狐狸拜月圖,裝有一對三彩獅子的文房盒,還有那方仙人捧月醉酒硯,都歸了裴錢,她說以後都是要拿來送人的。硯台留給師父,因為師父是讀書人,還喜歡喝酒。至於拜月圖就送小米粒好了。文房盒給暖樹姐姐,她可是咱們落魄山的小管家和小賬房,剛好用得著。


  至於那一大摞符紙和那根紅繩,裴錢要了數目多的符紙,李槐則乖乖收起那根裴錢嫌棄、他其實更嫌棄的紅繩。一個大老爺們要這玩意兒幹嗎。


  不承想裴錢瞪了一眼李槐,怒道:「傻不傻,咱們像是大富大貴人家出來的人嗎?你一口氣拿出這麼多寶貝,誰信啊?往腦袋上貼一張『千真萬確是假貨』的紙條嗎?兩張符籙,一件青瓷筆洗,足夠了!」


  最後裴錢和李槐蹲在棉布攤子後邊,這個剛剛開張的小包袱齋,其實就賣兩樣東西,兩張坑人不淺的鬼畫符籙,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筆洗。


  路上行人多是瞥了眼符籙、筆洗就走開。


  李槐小聲問道:「要不要我幫著吆喝幾聲?」


  「急什麼,沒你這麼做買賣的。」


  裴錢雙手籠袖蹲在原地,冷笑道:「本來確實是需要幫手的,做這種不設帳、只擺浮攤的流水買賣,其實跟江湖上挑方賣葯差不多的,門路沒有設帳安山頭的生意那麼多,但是也不少。如果咱們人多,可以撒出帖子去,先拉攏人氣,等看客多了,還得有挑線頭的人,懷疑咱們是賣假貨的,然後一問一答,口齒伶俐些,很快就可以把看客們的疑慮打殺乾淨,再有做那領頭羊活計的,穿著要精神,談吐要像真的有錢人,藏在人群當中,得故意離著旁人遠些,由他開口揚言都要買下……算了,說這些沒意義,我身邊就你一個笨蛋,只會幫倒忙,接下來你在一旁看著就是,你唯一的好處就是口音,回頭再跟你仔細解釋。」


  裴錢停頓片刻,神色複雜,輕聲說道:「最厲害的一種,是一個人就把所有活計包圓了,那才是江湖上頂有能耐的人,到了哪裡都餓不死,還能掙大錢。但是這種人走江湖,規矩忌諱也多,比如絕對不掙那絕戶錢,打個比方,被騙了的人要是兜里原本有十兩銀子,最後一定會給這人留下一二兩銀子。除了老輩規矩之外,還藏著大學問,一旦給人留了退路,被騙之人往往不至於太過仇恨,可以不結死仇。不過這種人很少很少,我也只是聽人說過,從沒見過。」


  李槐感嘆道:「裴錢,這些江湖暗門生意,你懂得真多啊。」


  在落魄山上,裴錢不這樣的。到了江湖裡,裴錢好像如魚得水,什麼規矩路數都門兒清。


  裴錢沉默許久,才道:「沒什麼,小時候喜歡湊熱鬧,見過而已。還有,你別誤會,我跟在師父身邊一起走江湖的時候,不看這些,更不做。」


  當年南苑國京城的那個小江湖,光靠蹭那些紅白喜事,可活不下去。


  後來跟了師父,她就開始吃喝不愁、衣食無憂了,可以惦念下一頓,甚至明天大後天可以吃什麼好吃的,哪怕師父不答應,終究師徒兜里是有錢的,而且都是乾淨錢。


  裴錢對李槐說道:「記住了,這兩張符籙,我們咬死了一枚小暑錢的價格,就說是你門派祖傳的鎮山寶籙,是一等一的攻伐法寶!你師父過世后,就傳給了你這獨苗,因為你急需一筆錢財,去骸骨灘奈何關集市那邊碰運氣,不然打死都不買的。誰跟我們討價還價,都別理睬,你只管搖頭,至多說不賣,真不能賣,至於那隻青瓷筆洗,本來就不值一枚雪花錢,不單賣,若是買下符籙,可以附贈。」


  李槐瞥了眼那兩張符籙,咋舌道:「這兩張破爛符籙,開價一枚小暑錢?傻子都不會買吧?還有這筆洗,咱們可是實打實花十枚雪花錢買來的。」


  裴錢一直在打量四周遊客,冷笑道:「你連個傻子都不如。這筆洗是虛恨坊開價十枚雪花錢的山上物件,哪怕我們被坑,四五枚雪花錢,總歸是肯定有的。我故意說成一枚雪花錢都不值,為了什麼?就為了顯得咱倆是冤大頭,有這筆洗可以讓人撿漏,關鍵是能幫襯著兩張符籙,除非真正的行家裡手,一般人只會越發不敢確定符籙的品秩了,到時候肯定會有人故意嫌棄,又返回,到時候我們還是不賣,等到第三次的時候,我就開始勸你,你就猶豫,隨便嘀咕些對不起師父之類的。」


  李槐鬱悶道:「為啥非得是我師父過世了?」


  裴錢氣呼呼拿起行山杖,嚇得李槐連滾帶爬跑遠了。


  等到李槐小心翼翼挪回原地蹲著,裴錢氣不打一處來:「傻了吧唧的,我真有師父,你李槐有嗎?!」


  「再有這北俱蘆洲的雅言,你如今還說得不太好,所以正好『假扮』自幼離鄉的本地人,一個這麼點大年紀的人,卻能夠乘坐骸骨灘跨洲渡船,從東寶瓶洲返回家鄉這邊,身上有一兩件寶貝,不是很正常嗎?撐死了幾十枚雪花錢的買賣,還不至於讓山上神仙謀財害命,真要有,也不怕,這裡畢竟是披麻宗的地盤。如果是那些江湖中人,我萬一打不過,咱們就跑唄。」


  半個時辰過去了,李槐蹲得腿腳泛酸,只得坐在地上,一旁裴錢還是雙手籠袖蹲原地,紋絲不動。


  許多遊人都是一問價格就沒了想法,脾氣好點的,二話不說就離開,脾氣差點的,罵罵咧咧都有的。


  李槐覺得,今天與裴錢的這樁包袱齋買賣懸乎了,一時間越發愧疚,若不是自己在渡船虛恨坊那邊亂買一通,裴錢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裴錢說道:「再等半個時辰,不行就趕路。師父說過,天底下就沒有好做的包袱齋,賣不出去,很正常。」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李槐只好在心中默默念叨著天靈靈地靈靈,三清神仙菩薩聖人快顯靈……


  一位高冠白衣的老修士瞥了眼包袱齋,走出去幾步后,停下腳步,來到棉布那邊蹲下身,就要伸手去抓起一張黃紙符籙,裴錢趕緊彎腰伸手擋在符籙上,搖頭道:「碰不得。只能看。老前輩你們這些山上神仙,術法古怪得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前輩你恕罪。」


  老人笑著點頭,隨手以雙手捧起一旁的青瓷筆洗,裴錢這次沒有阻攔,將關於李槐的那套說辭又抖摟了一番,老人聽著裴錢的言語,心不在焉,晃了晃手中筆洗,然後輕輕丟到棉布上,指了指那兩張黃紙符籙,笑問道:「兩張多少錢?」


  老人身邊跟著一對年輕男女,都背劍,最出奇之處,在於金黃劍穗還墜著一粒雪白珠子。


  裴錢說道:「一枚小暑錢,少了一枚雪花錢都不行。這是我朋友性命攸關的神仙錢,真不能少。買下符籙,筆洗白送,就當是交個朋友。」


  李槐在一旁綳著臉。


  只見那裴錢說這番言語時,她額頭竟然滲出了細密汗珠子。她這是假裝自己不是江湖人,故作江湖語?

  老修士問道:「五十枚雪花錢賣不賣?」


  裴錢反問道:「前輩,沒你老人家這麼做買賣的,若是我將筆洗劈成兩半,賣你一半,買不買?」


  老修士啞然失笑,說道:「一枚小暑錢?好吧,我買下了。」


  裴錢突然說道:「我不賣了。」


  老修士抬起頭,笑問道:「這又是為何?是想要抬價,還是真心不賣?」


  裴錢說道:「真心不賣。」


  老修士笑了笑:「是我太豪爽,反而讓你覺得賣虧了符籙?」


  裴錢點頭。


  老修士站起身,走了。


  李槐挪到裴錢身邊,道:「裴錢,裴大舵主,這是鬧哪樣?」


  裴錢抬起下巴,點了點那隻青瓷筆洗,道:「他其實是奔著筆洗來的。而且他是外鄉人,北俱蘆洲雅言說得再好,可終究有幾個發音不對,真正的北俱蘆洲修士,絕不會如此。這種跨洲遠遊的外鄉人,兜里神仙錢不會少的,當然我們例外。對方不至於跟我們逗樂,是真想買下筆洗。」


  李槐好奇道:「甭管奔著什麼來的,只要賣出一枚小暑錢,咱們不就把被虛恨坊坑的神仙錢全賺回來了。」


  裴錢收起包袱齋,將那筆洗還給李槐,胸有成竹說道:「急什麼,收起鋪蓋立即走人,咱們慢些走到壁畫城那邊,他們肯定會來找我們的,我得在路上想個更合適的價格。賣不出去,更不怕,我可以篤定那青瓷筆洗能值個一枚小暑錢了,遲早是我們的囊中之物。」


  李槐將筆洗包裹起來,放入自己竹箱,憂傷道:「裴錢,你這麼聰明,不會哪天缺錢花,就把我都給賣了吧?」


  裴錢淡然說道:「做生意是做生意,交朋友是交朋友,兩回事。你除了是我朋友,還是我師父照顧那麼久的人,落魄山之外,我裴錢哪怕誰都敢賣了換錢,唯獨不會賣你。」


  李槐笑了起來。


  裴錢瞥了眼李槐,道:「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裴錢與李槐走向壁畫城入口,跟李槐提醒道:「有些偏門錢,其實是靠賭命去掙來的。可是一個人運氣再好,能贏過老天爺幾次?當然,真要活不下去的時候,就顧不得什麼了。但是咱們當包袱齋,不算偏門,也別掙那絕戶錢。你李槐憑真本事被虛恨坊坑了一枚木牌,我裴錢就要憑真本事掙回一枚小暑錢。」


  李槐直撓頭,心念舵主的小賬本重出江湖了。


  李槐開始轉移話題:「想好價錢了嗎?」


  「想好了,一枚穀雨錢。」


  李槐呆若木雞道:「咱倆這麼做買賣,會不會心太狠了?」


  裴錢說道:「既然已經不是先前的包袱齋,就可以漫天要價坐地還錢了。那老人性情如何,只需要看他身邊那對男女就清楚了,先前我與老人砍價來算計去,那對男女都只是覺得有意思,眼神都很正,人以群分,所以老人壞不到哪裡去。真要是那城府深沉的陰險之徒,就只能怨我裴錢眼光不好,得怨我們兩個不該來這壁畫城當包袱齋,不該來這北俱蘆洲走江湖。」


  李槐笑道:「我可不會怨這些有的沒的。」


  裴錢點頭道:「所以我才帶上你一起走江湖。」


  李槐雙手抱拳,側身而走道:「謝過舵主大人的賞識。」


  裴錢道:「滾。」


  李槐笑著說了聲「得令」,與裴錢並肩而行。


  裴錢說道:「江湖水深,如果哪天真有危險,我讓你一個人走的時候,記得別猶豫。」


  李槐默不作聲。


  裴錢說過她是六境武夫,李槐覺得還好。當年遊學途中,於祿比如今的裴錢年紀還要更小些,好像早早就是六境了。到了書院沒多久,為了自己打過那場架,於祿又躋身了七境。之後書院求學多年,偶有跟隨夫子先生們出門遠遊,都沒什麼機會跟江湖人打交道,所以李槐對六境、七境什麼的,沒太大概念。加上裴錢說自己這武夫六境,就從沒跟人真正廝殺過,與同輩切磋的機會都不多,所以小心起見,打個折扣,到了江湖上,與人對敵,算五境好了。


  李槐悶悶說道:「不會的,鄭大風總說我是個有福氣的,走路不踩狗屎都不叫出門,所以這次咱們走江湖,運氣一定差不到哪裡去的。」


  李槐突然笑容燦爛起來,顛了顛背後竹箱,道:「瞧瞧,我箱子裡邊那隻青瓷筆洗,不就是證明嗎?」


  裴錢問道:「每次出門踩狗屎,你很開心?」


  李槐無言以對,而後一咬牙,輕聲說道:「裴錢,咱倆商量個事唄,那隻青瓷筆洗,能不能不賣啊,我想送給我姐,她在獅子峰給老仙師當不記名的外門弟子呢,其實就是給人當丫鬟,我娘親和姐都不好意思說罷了。我家窮,我姐當年肯定都沒給出像樣的拜師禮,我姐其實對我挺好的,娘親又打小偏心我,我姐也從不生氣……」


  李槐已經做好了被裴錢打一頓的心理準備。


  不承想裴錢說道:「行了行了,當然可以。那隻青瓷筆洗本來就是你的東西,就算一枚穀雨錢賣出去了,我也不會掙一枚銅錢,你自己樂意,我攔著你做什麼。」


  李槐有些措手不及,正要說話,裴錢白眼道:「滾。」


  李槐笑道:「好嘞。」


  沉默片刻,又問道:「為啥?」


  裴錢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埋河碧游府的一件小事。


  有些事情,有些物件,根本就不是錢不錢的事情。


  裴錢卻沒跟李槐說什麼。


  果不其然,裴錢和李槐在壁畫城門口等了片刻,那位老人便來了。


  裴錢抱拳作揖,道:「老前輩,對不住,那筆洗真不賣了。」


  老修士看著這個眼神清澈的小姑娘,雖然有些奇怪,但仍是點頭,以心聲笑言道:「小姑娘,符籙值不值錢,你我心知肚明,不過那仙人乘槎筆洗,確實能值兩三枚小暑錢,妙處不在瓷胎,在那底款上邊,那幾個字很值錢。以後你與朋友再當那包袱齋,莫要賤賣了。當然也要小心旁人起歹意。最好還是在壁畫城、龍宮洞天、春露圃這些大山頭售賣此物,扣去仙家渡船的開銷,總歸是有賺的。」


  裴錢猶豫了一下,笑問道:「能問老前輩道號、門派嗎?以後有機會的話,我們想要登門拜訪。」


  老修士笑著擺手,打趣道:「江湖偶遇,莫問姓名,有緣再會。何況小姑娘你不是早就猜出我別洲人氏的身份了嗎?所以這客氣話說得可就不太誠心了啊。」


  裴錢看著老人,猛然抱拳,聚音成線,與老人沉聲道:「武夫裴錢,與前輩就此別過!」


  老人愣了愣,開懷笑道:「好!」


  李槐看著此時此地彷彿有些陌生的那個裴錢,有些羨慕,還有些神往。


  老修士帶著兩位弟子,登上披麻宗祖山,在那座半山腰的掛劍亭短暫休歇。


  老修士笑道:「想問就問吧。」 女子問道:「師尊,那少女是位純粹武夫?幾境了?」


  老修士想了想,撫須而笑,眺望山腳不遠處的那條搖曳河,只說了兩個字,答非所問:「也怪。」


  韋雨松親自來到掛劍亭,抱拳笑道:「恭迎上宗納蘭祖師爺。宗主在青廬鎮,晏肅在神女圖那處仙家遺址指點嫡傳龐蘭溪劍術,來不了。剩下那位,估計只要聽說納蘭祖師爺來了,哪怕到了山腳,也會立即掉頭遠遊。」


  老修士笑道:「都無所謂,只要你別跟我談錢,沒有的。」


  韋雨松哦了一聲,道:「那我走了。」


  老修士招手道:「別走啊,坐下聊會兒,此處賞景,心曠神怡,能讓人見之忘錢。」


  韋雨松笑著落座,那兩個年輕男女,紛紛向這位下宗財神爺行禮,韋雨松一一還禮。


  老修士問道:「我瞧見了個手持行山杖、身背竹箱的小姑娘,叫裴錢,也不知道真假,多半是真的吧,你可認得?」


  韋雨松笑道:「她啊,確實叫裴錢,是咱們竺宗主剛認的乾女兒。」


  老修士微笑道:「難怪。」


  骸骨灘轄境內,有一條南北向的大河,不枝不蔓,沒有任何支流溪澗,在整個浩然天下都十分罕見。


  裴錢接下來要去那座搖曳河祠廟,拜見一下那位薛河神,因為師父以前說過,那位河神於他有恩,雖然他當時沒有領情,但是這位河神算是當之無愧的山水神靈,只要路過了,都應該燒香禮敬,至於是不是山上秘制的山水香,沒有關係。裴錢當然不會自報名號,去祠廟裡邊默默燒香就行。嚴格意義上說,搖曳河祠廟一直是座淫祠,因為不曾被任何一座朝廷正式封正,也未被儒家書院欽點。


  相距祠廟約莫六百里,身邊還有個李槐,有得走。


  去祠廟燒香之後,沿著搖曳河一路北上,就是鬼蜮谷的入口處牌樓了,裴錢遠遠看一眼就成,至於那座奈何關集市,倒是可以帶著李槐逛一逛。


  李槐開始惦念那些壁畫城神女圖的廊填本套盒,瞧著真是好,一個個都比他姐長得漂亮多了,不愧是畫中神女。也就是沒錢,不然一定要買一套,分成兩份,分別送給藥鋪的老頭子和那個曾經背著自己亂逛盪的鄭大風,讓倆光棍過過眼癮,也是好的。


  搖曳河水面極寬,水運濃郁,給人看河如觀湖之感,沒有一座渡橋。裴錢這邊道路有兩條,小路臨河,十分幽靜,大路之上,車水馬龍。裴錢和李槐都手持行山杖,走在小路之上,按照師父的說法,很快就可以遇到一座河邊茶肆,三碗陰沉茶,一枚雪花錢起步,可以買三碗陰沉茶,那掌柜是個憊懶漢,年輕夥計則脾氣不太好,掌柜和夥計人都不壞,但出門在外,還是要小心。


  裴錢抬頭看了眼遠方,見那七彩雲海,大概就是所謂的祥瑞氣象了,雲海下方,應該就是搖曳河水神祠廟了。


  裴錢隨口問道:「李槐,瞧得見那邊的雲彩嗎?」


  李槐順著裴錢手指的方向,點頭道:「瞧得見啊,一大片的彩色祥雲嘛,我可是正兒八經的書院讀書人,當然知道這是一方神靈的功德顯化。」


  裴錢看了眼李槐。


  李槐問道:「幹嗎?」


  裴錢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你是練氣士了?」


  李槐嘿了一聲:「我倒是想啊,學那林木頭和不客氣,能夠風裡來雨里去的,多神仙。」


  話里說的自然是那林守一和謝謝。


  裴錢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去「仔細看一看」李槐。


  師父叮囑過的事情,師父越是不在身邊,自己這個開山大弟子越要守規矩,就跟抄書一樣。


  李槐說道:「裴錢,你當年在書院耍的那套瘋魔劍法,到底啥時候能夠教我啊?」


  裴錢黑著臉,道:「我不會什麼瘋魔劍法。」


  李槐嘀咕道:「不願意教就不願意教唄,恁小氣。我和劉觀、馬濂都眼饞這套劍術很多年了,真不怕寒了眾將士的心。」


  裴錢置若罔聞,心中嘀咕,也不知道陳靈均走江如何了。


  其實先前陳靈均到了骸骨灘之後,下了渡船,就根本沒敢逛盪,除了山腳的壁畫城,什麼搖曳河祠廟、鬼蜮谷,全部敬而遠之,想著在北俱蘆洲沒靠山,於是直奔披麻宗木衣山去了。當然,陳靈均下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靠山有點大,竟是宗主竺泉。那位竺姨,模樣一般,可是熱情啊。至於如今的陳靈均,已經做賊似的,小心翼翼繞過了崇玄署雲霄宮,繼續往西而去,等到了大瀆最西邊,陳靈均才真正開始走江,最終沿著大瀆重返春露圃附近的大瀆入海口。


  竟然有兩處入海口,濟瀆之怪,遠勝裴錢身邊這條不枝不蔓的搖曳河。


  師父果然從不騙人,有那河邊茶攤賣那陰沉茶,客人挺多。


  裴錢猶豫了一下,在糾結要不要闊綽一回,她出門前,老廚子要給她一枚小暑錢和三百枚雪花錢,說是壓錢袋子的神仙錢,落魄山每位弟子出門,都會有這麼一筆錢,可以招財運的,但是裴錢沒敢多要,只拿了五枚雪花錢,不同於以往落入她口袋的神仙錢,每一枚都有名字,都算是在她那小小「祖師堂」上邊記錄譜牒了,而這五枚雪花錢既然沒在她這邊安家,沒名沒姓的,那就不算離家出走,花銷起來不會讓她太傷心,所以裴錢與李槐說道:「我請你喝一碗陰沉茶。」


  李槐說道:「算了吧,太貴了。」


  裴錢說道:「那你就看著我連喝三碗。」


  李槐只得陪著裴錢去落座,裴錢給了一枚雪花錢,年輕夥計端來三碗搖曳河最著名的陰沉茶,畢竟是披麻宗經常拿來「待客」的茶水,半點不貴。


  李槐拿過其中一碗茶水,感覺自己每一口都是在喝金子銀子,一邊心疼一邊享福,所以喝得慢。


  裴錢三兩口就喝完一碗陰沉茶,第二碗才慢慢喝。


  裴錢轉頭望向那條搖曳河,怔怔出神。


  這才剛到北俱蘆洲,就很想念落魄山了。


  喝過了陰沉茶,繼續趕路。


  一口氣走出數十里路之後,裴錢問道:「李槐,你沒覺得走路累?」


  李槐手持行山杖拂過蘆葦盪,哈哈笑道:「開什麼玩笑,當年去大隋求學的一行人當中,數我年紀最小,最能吃苦,最不喊累!」


  裴錢想了想,隨他去。


  兩人都是打小就走慣了山水的,所以在搖曳河畔風餐露宿,早已習以為常。


  終於到了那座香火鼎盛的搖曳河祠廟,裴錢和李槐花錢買了三炷尋常香,在大殿外燒過香,見到了那雙手各持劍鐧、腳踩紅蛇的金甲神像。


  河神老爺的金身神像極高,竟是比家鄉鐵符江水神娘娘的神像還要高出三尺,再加一寸半。


  裴錢記性一直很好。


  所有的人事、景物,被她過目之後,不想就等於全然忘記,想起就能清晰記得。


  河神祠人頭攢動,香客如織,裴錢跟李槐在人流當中,很不顯眼。裴錢和李槐跨出大殿門檻后,繼續往後走,河神祠佔地廣袤,殿閣眾多,可以逛的地方不少,裴錢在路上皺了皺眉頭,讓李槐快步跟上,然後裴錢以行山杖開道,站在了一個精悍少年和一個老叟之間,後者牽著個小女孩。老人正在為孩子講述這搖曳河祠廟的種種奇聞逸事,那少年被一根青竹行山杖撞開了手臂,並不吃疼,但是被壞了好事,見那消瘦少女始終站在老翁和自己之間,他笑了笑,竟是走到了老人前邊,裴錢上前一步,輕輕一撞少年肩頭。


  那少年身形不穩,橫移數步后,齜牙咧嘴,見那微黑少女停下腳步,與他對視。


  少年咧嘴一笑:「同道中人?」


  他往前緩緩而走,那個手持綠竹、身背書箱的少女就與他好像並肩而行。


  裴錢輕聲說道:「先前你已經從一位富家翁身上得手了那袋銀子,可看這老人風塵僕僕的樣子,還有那雙靴子的磨損程度,就知道身上那點錢財,極有可能是爺孫兩人燒香許願后,僅剩的返鄉車馬錢,你這也下得了手?」


  少年笑道:「你管得著嗎?兜得住嗎?既然是同行,那你就該知道,老子既然能夠在這邊開灶,肯定是有靠山的。信不信出了這祠廟,你走不出十里地?曉不曉得這條搖曳河裡邊的魚兒為何個頭大?吃人吃飽的!」


  裴錢繼續說道:「看你摸東西的手法,既然都能夠在人身前偷東西了,就根本不會缺銀子,在這搖曳河祠廟裡邊,你就算不積德行善,偷那富人的金銀首飾也就罷了,可你總不能太缺德,偷些極有可能關係人性命的錢財吧?」


  少年說道:「你是鐵了心要壞我好事?」


  「壞你好事?偷雞摸狗,自己心裡沒數,好壞不分嗎?」裴錢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小心薛河神真的『水神發火』。」


  少年嗤之以鼻:「走著瞧。我在門外等你,我倒要看看你能在這裡躲多久。」


  裴錢點頭道:「試試看。」


  李槐一頭霧水跟在裴錢身後。


  見那精悍少年冷笑著轉身離開,裴錢還提醒道:「進了道觀寺廟燒香,盡量少走回頭路。」


  少年呸了一聲,快步離去。


  李槐問道:「蟊賊?」


  裴錢點頭道:「年紀不大,是個老手。」


  李槐擔憂道:「看樣子那傢伙是要堵咱們的門,咋辦?這座河神祠有沒有側門可走?」


  裴錢搖頭道:「沒事,對方不敢在祠廟門口鬧事,只會挑選搖曳河僻靜處動手。到時候我們不走臨河小路,走那大路。」


  後殿那邊一幅黑底金字楹聯,對聯的文字內容,被師父刻在了竹簡之上,以前曬竹簡,裴錢看到過。


  心誠莫來磕頭,自有陰德庇佑。為惡任你燒香,徒惹水神發火。


  裴錢雙手合十,心中默念。


  李槐站在一旁,只是覺得楹聯內容有趣。難怪先前裴錢勸誡那少年,小心水神發火。


  兩人離開祠廟后,一路無事,趕在入夜前到了那座渡口,因為按照規矩,舟子們入夜就不撐船渡河了,說是怕打攪河神老爺的休憩,這個鄉俗流傳了一代又一代,後輩照做就是。


  病重求醫,士子趕考,投河自盡,這三種人,渡船舟子一律不收錢。第一種,是不能收,傷陰德;第二種,是積攢香火情;最後一種,則是不敢收。


  裴錢眯起眼,來了。


  裴錢瞥見遠處一伙人,看樣子是在守株待兔,其中那少年正對自己指指點點,七八個青壯漢子大步走來,一人身材高大,捏著拳頭,咯吱作響,瞅著挺嚇人的。


  裴錢對李槐說道:「站在我身後。」


  李槐說道:「賠禮道歉送錢,擺平不了?」


  裴錢說道:「擺平不了,混江湖的要面子,面子比錢值錢,不是光講虛名,而是很多時候真的能換錢。何況也不該這麼擺平,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可以破財消災的事。」


  李槐說道:「那我能做啥?」


  裴錢道:「萬一我打不過,你就自稱是涌金書院的讀書人,對方肯定不信,但是動手揍你,估計會收著點氣力,怕把你打死。」


  李槐說道:「那你小心些,一旦吃不住疼,就換我來頂上。」


  這場風波,其實歸根結底是因為裴錢多管閑事才招來的麻煩,但是對李槐來說,他不會有此念頭,更不會埋怨裴錢。


  一伙人將裴錢李槐圍起來,那少年煽風點火道:「就是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片子,壞了我在祠廟的一樁大買賣,要是得手最少該有個二十兩銀子,我報上咱們的幫號要她識趣點,她竟然還揚言要將我們一鍋端了,說自己會些實打實的拳腳功夫,根本不怕咱們的三腳貓把式。」


  那為首漢子一巴掌推開那伶俐少年,對那少女笑道:「小丫頭,你的拳腳果真如此厲害?」


  骸骨灘,搖曳河,歷來多神仙遊歷至此,奇人異士極多。


  只不過眼前這兩個背竹箱的,就算了吧。


  裴錢搖頭道:「半點不厲害。」


  她隨即補充了一句:「但是你要問拳,我就接拳。」


  四周哄然大笑。這個瘦瘦小小的少女,腦子好像不太好使。


  那漢子快步向前,靴子挑泥,塵土飛揚,砸向那少女面門。小姑娘反正長得不咋的,那就怪不得大爺不憐香惜玉了。


  裴錢紋絲不動,挨了那一拳。


  那漢子出拳一手負后,點頭道:「我也不是不講江湖道義的人,今天就給你一點小教訓,以後別多管閑事。」


  漢子大手一揮,喊人離開。


  那些剛剛開始喝彩的傢伙,被大哥這麼一個折騰,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尤其是那少年沒能瞧見微黑少女倒地不起,更是大失所望,不曉得自家大哥的葫蘆里,今兒到底在賣什麼葯。


  等到走出數十步之後,那少年壯起膽子問道:「大哥?」


  那漢子滿頭大汗,左手捂住右腕,渾身抖索,滿臉痛苦神色,顫聲道:「碰上硬、硬釘子了,老子手……手斷了,你個害人精,給老子等著……」


  那少年心中叫苦不迭。


  眾人一個眼花,那背竹箱的少女已經攔住去路,以行山杖拄地,與那雙手立即負后的漢子沉聲說道:「家有家法、門有門規,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你們小綹有小綹的路數,我不知道骸骨灘這邊風俗如何,但是寺廟道觀之內不行竊,我家鄉那邊歷來如此,不然就會是一輩子只有他人半輩子的下場。先是你手底下的人,在河神祠廟內偷那恐誤人性命的錢財,然後是你那一拳,若是尋常女子,一拳下去,重傷不說,還要壞了面容,你那一拳,更不合規矩。哪怕是江湖武夫相互問拳,年長者與晚輩切磋,第一拳都不該如此心狠,對,拳術不精,關鍵是心狠。」


  裴錢自顧自點頭道:「好了,我已經捋清楚了道理,可以放心出拳了。」


  一個肌膚黝黑、身材敦實的老舟子,不知何時站在不遠處,笑道:「小姑娘,出拳悠著點,小心打死人,骸骨灘這邊是沒什麼王法約束,可畢竟是在河神祠廟周邊,在薛河神的眼皮子底下,鬧出人命終究不好。」


  裴錢轉頭望向那個老者,皺眉道:「偏袒弱者,不問道理?」


  老舟子擺手道:「又沒攔著你出拳,只是提醒你出拳輕點。」


  裴錢問道:「這話聽著是對的。只是為何你不先管管他們,這會兒卻要來管我?」


  老舟子咧嘴笑道:「呦,聽著怨氣不小,咋的,要向我這老船夫問拳不成?我一個撐船的,能管什麼?小姑娘,我年紀大了,可經不住你一拳半拳的。」


  裴錢對那斷了手腕的漢子說道:「滾遠點,以後再讓我發現你們惡習不改,到時候我再還你一拳。」


  一伙人拚命狂奔離去。


  因為身後那邊的雙方,老舟子和少女,看架勢,有點神仙打架的苗頭了。


  老舟子就要離去。


  裴錢自言自語道:「師父不會有錯的,絕對不會!是你薛元盛讓我師父看錯了人!」


  裴錢摘下書箱,再將那行山杖丟給李槐,怒喊道:「河神薛元盛,你給我站住!」


  她小時候幾乎每天遊盪在大街小巷,只有餓得實在走不動路了,才找個地方趴窩不動,所以她親眼見過很多很多的「小事」,騙人救命錢,賣假藥害死原本可活之人,拐賣那京畿之地街巷中落單的孩子,讓其過上數月的富貴日子,引誘其去賭博,便是爹娘親人尋見了,帶回了家,那個孩子都會自己離家出走,重操舊業,哪怕尋不見當初領路的「師傅」了,也會自己去操持營生。將那婦人女子坑入窯子,再偷偷賣往地方,或是女子覺得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合夥騙那些小戶人家一輩子積蓄的彩禮錢,得了錢財便偷跑離去,若是被攔阻,就尋死覓活,或是乾脆裡應外合,一不做二不休……


  可那南苑國京城,當年是真的沒有什麼山水神祇,官府衙門又難管,也就罷了。而這搖曳河水域,這河神薛元盛什麼瞧不見?什麼不能管?!

  那老舟子心中微震,不承想被一個小小年紀的純粹武夫看穿身份,老人停下腳步,轉身望向那個少女,笑呵呵道:「小姑娘,你拳法肯定不俗的,應該是出身仙家豪閥吧,可這江湖底層事,尤其是幽明有異、因果報應的諸多規矩,你就不懂了。世事人情複雜,不是非黑即白的。」


  裴錢默不作聲,只是緩緩捲起袖子。


  李槐突然說道:「薛河神,她未必全懂,但是絕對比你想象中懂得多。懇請河神好好說話,有理慢慢說。」


  李槐笑容燦爛起來:「反正薛河神是個不愛管閑事的河神老爺,那肯定很閑了。」


  老舟子倒是半點不生氣,只是與兩個孩子說那些玄之又玄的複雜事,他薛元盛還真不太樂意,所以笑道:「多管閑事就要有多管閑事的代價,那幫人以後應該會收斂許多,小姑娘有理有拳,當然是你該得的,然後你覺得我這搖曳河水神,處事不公……行吧,我站著不動,吃你一拳便是。打過之後,我再來看小姑娘有無繼續與我講理的心氣。若是還有,我就與你細說,不收錢,撐船載你們過這搖曳河,到時候可以說上不少,慢慢說。」


  裴錢神色冷漠,一雙眼眸寂然如淵,死死盯住那個搖曳河水神,逼問道:「薛元盛,你是覺得『見多了,就這樣吧』,對不對?!」


  李槐對裴錢輕聲說道:「裴錢,別走極端,陳平安就不會這樣。」


  裴錢沒來由地勃然大怒,一身拳意如大瀑傾瀉,以至於附近搖曳河都被牽引,激蕩拍岸,遠處河中渡船起伏不定。


  薛元盛不得不立即運轉神通,鎮壓附近河水,搖曳河內的眾多鬼魅精怪,更是宛如被壓勝一般,瞬間潛入水底。


  她咬牙切齒道:「所以天底下就只有師父一人,是我師父!」


  裴錢微微彎腰,一腳踏地,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拳架大開,山河變色,以至於搖曳河極上游的數座武廟,幾乎同時金身顫動。


  薛元盛愕然。


  這是要破境?以最強二字,得天下武運?!


  裴錢對那老舟子淡然道:「我這一拳,十拳百拳都是一拳,若是道理只在拳上,請接拳!」


  李槐總覺得裴錢有點不對勁了,就想要去阻攔裴錢出拳,但是步履維艱,竟是只能抬腳,卻根本無法向前走出一步。


  李槐竭力喊道:「裴錢,你要是這麼出拳,哪怕咱倆朋友都做不成了,我也一定要告訴陳平安!」


  裴錢喃喃哽咽道:「我師父可能再也不會回家了。」


  失魂落魄的少女,一身洶湧拳意卻是始終在暴漲。


  搖曳河水神祠廟那座七彩雲海,開始聚散不定。


  薛元盛苦笑不已,好嘛,扯犢子了。怎麼感覺那小姑娘一拳下來,金身就要碎裂?完全沒道理啊,除非……


  除非這個小姑娘破境,武運在身,然後轉瞬間再……破一境!就這麼稀里糊塗地一鼓作氣,連破兩境,躋身了遠遊境?

  薛元盛覺得自己這河神,應該是腦子進水了。


  可是眼前這份天地異象,骸骨灘和搖曳河歷史上確實從未有過。


  李槐傷心道:「陳平安回不回家,反正裴錢都是這樣了。陳平安不該收你做開門大弟子的,他這輩子最看錯的人,是裴錢,不是薛元盛啊。」


  裴錢突然轉頭罵道:「放你娘的臭屁!」


  滿頭汗水的李槐,伸手繞到屁股後頭,點頭說道:「那我憋會兒啊,你聞聞看,香不香,陳平安次次都說可香可香。」


  裴錢沒來由想起一事,昔年遠遊路上,山谷小路間,她虛握拳頭,詢問朱斂和石柔想不想知道她手裡藏了啥,朱斂讓她滾蛋,石柔翻了個白眼,然後她師父給她一個栗暴。


  在那之前,她問問題,師父回答問題。


  「師父,這叫不叫君子不奪人所好啊?」


  「我啊,距離真正的君子,還差得遠呢。」


  「有多遠?有沒有從獅子園到咱們這兒那麼遠?」


  「大概比藕花福地到獅子園,還遠吧。」


  「這麼遠?!」


  「可不是。」


  「師父,可是再遠,都是走得到的吧?」


  「對嘍。前提是別走錯路。」


  ……


  這會兒,裴錢突然毫無徵兆地鬆了拳架,斂了拳意,默默背起書箱,走到李槐身邊,從他手中接過那根師父親手贈送的行山杖。


  薛元盛如釋重負。


  事實上,披麻宗木衣山上,也有數人同樣如釋重負。


  裴錢病懨懨地與那薛河神道了一聲歉,然後走向渡口。


  李槐有些了解裴錢的沉重心情了,跟在裴錢身旁,別說安慰裴錢了,他這會兒自己就難受得很。


  裴錢今天的異樣,跟這位假扮老舟子的薛河神有些關係,但是其實關係不大,真正讓裴錢喘不過氣來的,應該是她的某些過往,以及她師父出門遠遊久久未歸,甚至按照裴錢的那個說法,有可能從此不再還鄉?一想到這裡,李槐就比裴錢更加病懨懨無精打采了。


  裴錢說道:「李槐,我不是有意的。」


  李槐強顏歡笑,脫口而出道:「哈哈,我這人又不記仇。」


  裴錢斜眼看向李槐。


  那老舟子跟上兩人,笑道:「送你們過河,老規矩,要收錢。」


  裴錢嗯了一聲:「我知道,八錢銀子。」


  直到這一刻,李槐才真正有些佩服這個河神薛元盛,心寬如搖曳河,半點不記仇。


  薛元盛開始撐船過河,李槐坐在渡船中間,裴錢坐在船尾,背對他們兩個,李槐與河神老爺笑道:「勞煩薛河神與我們說說山水神靈的規矩,可以說的就說,不可以說的,我們聽了就當沒聽見。」


  薛元盛點點頭,大致說了那伶俐少年和那伙青壯漢子的各自人生,為何有今天的境遇,以後大致會如何,連那被偷走銀子的富家翁,以及差點被竊的爺孫二人,都一一道來,其中夾雜有一些山水神靈的處事準繩,也不算什麼忌諱,何況這搖曳河天不管地不管神仙也不管的地界,他薛元盛還真不介意那些狗屁的金科玉律。


  裴錢沒有轉頭,說道:「是我錯怪薛河神了。」


  薛元盛手持竹篙撐船,反而搖頭道:「錯怪了嗎?我看倒也未必,許多事情,例如那些市井大大小小的苦難,除非太過分的我會管,其餘的確實是懶得多管了,還真不是怕那因果糾纏、功德消減,小姑娘你其實沒說錯,就是因為看得多了,讓我這搖曳河水神備感膩歪,再者在我手上,好心辦壞事的也不是一樁兩樁了,確實后怕。」


  裴錢悶悶說道:「師父說過,最不能苛責好人,所以還是我錯。練拳練拳練出個屁,練個鎚兒的拳。」


  李槐撓撓頭。


  因為八錢銀子的關係,再聯繫那個小姑娘的「瘋言瘋語」,薛元盛突然記起一個人,問道:「小姑娘,你那師父,該不會早些年遊歷過此地,是個戴斗笠掛酒壺的年輕人?」


  裴錢這才轉過頭,眼眶紅紅,不過此刻卻是笑臉,使勁點頭道:「對!」


  薛元盛哈哈笑道:「那你師父,可就比你講道理多了,和和氣氣的,更像讀書人。」


  人是真不壞的,就是腦子也有點不正常,偌大一份神女圖福緣,白給都不要,騎鹿神女當年在自己渡船上,被氣得不輕。


  不愧是師徒。


  只是這種容易挨拳的言語,薛元盛這會兒還真不敢說。


  李槐有些心驚膽戰。


  不承想裴錢瞬間眉眼飛揚,一雙眼眸光彩璀璨,道:「那當然,我師父是最講道理的讀書人!還是劍客哩。」


  看吧,師父不還是沒看錯河神薛元盛,錯的都是自己嘛。


  等裴錢轉過身,李槐瞥了眼裴錢手上的物件,有些無奈。先前還擔心她在鑽牛角尖,原來是早早取出了一套傢伙什,在用戥子稱銀子呢。用小剪子將碎銀子剪出八錢來,怕剪多了多花冤枉錢唄。膝蓋上邊那個小木盒,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五花八門什麼都有,除了小剪刀,那青竹竿的小戥子,小秤砣還不止一個,大小不一,其中一個她親手篆刻「從不賠錢」,另一個篆刻「只許掙錢」……


  薛元盛也覺得有趣,小姑娘此時與先前出拳時的光景真是天壤之別,忍俊不禁道:「算了,既然你們都是讀書人,我就不收錢了。」


  裴錢剛剪出八錢銀子,伸手指了指李槐,說道:「我不是讀書人,他是。那就給薛河神四錢銀子好了。」


  然後裴錢對李槐說道:「幫你付錢,要感恩啊。今天的事情?」


  李槐本想說自己雖沒有神仙錢,但這八錢銀子還是付得起的,不承想裴錢盯著李槐,直接用手將八錢銀子直接掰成兩半,李槐立即點頭道:「今天風和日麗,搖曳河無波無瀾。」


  然後李槐突然覺得不對,明明自己才是讀書人,是那個不需要花錢過河的人啊。


  只是李槐又不敢與裴錢計較什麼,他怕裴錢,多過小時候怕那李寶瓶,畢竟李寶瓶從不記仇,更不記賬,每次揍過他就算了。


  薛元盛笑著搖了搖頭,這個讀書人,腦子倒是正常,就是不太靈光。


  過河付錢之後,李槐與老舟子道謝。


  裴錢沒有言語,只是作揖道別。


  薛元盛揮揮手,撐船返回對岸,百感交集,今天這趟出門閑逛,都不知道該說是翻皇曆了還是沒翻。


  李槐只覺得無事一身輕。


  裴錢突然問道:「先前你說什麼香不香?」


  李槐膝蓋一軟,只覺得天大地大,誰都救不了自己了。


  裴錢突然轉頭望去。


  李槐順著裴錢視線,眨了眨眼睛,一臉不敢置信,叫道:「姐?!」


  李柳笑眯起眼,輕輕點頭。


  李槐屁顛屁顛跑過去,雙手捏住李柳的兩邊臉頰,輕輕一扯道:「姐,你不會是假的吧?從哪裡蹦出來的?」


  李柳笑意盈盈。


  一旁名叫韋太真的狐魅,猶如天打五雷轟,只覺得遭受了一記天劫。


  這就是主人時不時念叨的那個弟弟?模樣好,脾氣好,讀書好,天資好,心地好……反正啥都好的李槐?

  裴錢來到李槐身邊,開心笑道:「李柳姐姐。」


  李槐趕緊收起手。


  李柳對裴錢點頭笑道:「有你在他身邊,我就比較放心了。」


  李槐趕緊將姐姐扯到一旁,壓低嗓音,無奈道:「姐,你怎麼來了?兩個姑娘家家的,就敢出遠門,離開獅子峰來這骸骨灘這麼遠的地兒?真不是我說你啊,你不好看,可你朋友好看啊,我可告訴你,這骸骨灘的地痞無賴茫茫多。不過沒關係,我剛剛結識了搖曳河水神老爺,真要有事,就報上我……算了,薛河神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你還是報上裴錢的名號比較管用,先前裴錢差點出拳,好傢夥,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搖曳河水神老爺,穩如泰山,面帶微笑,半點不怕,換成我去面對裴錢,早趴地上了!」


  李柳柔聲道:「我就不陪你遊歷了,還有點事情要處理。」


  李槐氣笑道:「我也不樂意你陪我一起逛盪,身邊跟著個姐姐算怎麼回事,這一路四處找姐夫啊?」


  李柳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有一根紅繩在書箱裡邊?」


  李槐愣了愣,道:「幹嗎?姐有心上人了啦,這麼缺嫁妝?那未來姐夫腦子有病吧,想著沒法子圖色,就跑來圖財了?娘還不得氣得把你胳膊用手指頭揪下來啊,姐,這事情真不能兒戲,那姐夫,窮不窮富不富的,都不是啥事,可要人品有問題,我反正是不答應的,就算娘親答應,我也不答應……」


  李柳無奈。


  李槐大笑道:「姐,想啥呢,逗你玩呢。」


  李柳最後陪著弟弟李槐走了幾里路,就原路返回了,不過沒收下那仙人乘槎筆洗,只是取走了那根紅繩,然後她送了弟弟一件東西,被李槐隨手丟入了竹箱裡邊。


  李柳問道:「楊老頭送你的那些衣服鞋子,怎麼不穿戴在身。」


  李槐翻了個白眼,道:「老頭子辛苦攢錢買來的物件,我這山水迢迢地瞎逛,穿幾天不就不成樣子了?對不住老頭子的媳婦本。說不定老頭子出門買東西掏銀子的時候,心疼得雙手直哆嗦呢,哈哈,一想到這畫面,我就想笑,所以算了吧,等回去路上快到家了,再穿上吧。」


  李柳笑道:「還是穿在身上吧。」


  李槐不耐煩道:「再說再說。」


  李柳也不再勸弟弟。


  最後李柳留下了那隻金丹境的狐魅韋太真,她的家鄉其實離此不遠,就在鬼蜮谷內的寶鏡山。


  於是可憐李槐幾乎要崩潰了,那個據說是獅子峰祖師堂嫡傳弟子的韋姑娘,眨著眼睛,使勁瞧著自己。看什麼看,我知道自己長得不俊還不行嗎?山上的譜牒仙師了不起啊,好歹是我姐的神仙朋友,給點面子行不行?

  裴錢倒是無所謂,不管對方根腳如何,既然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山上神仙,相互間就有個照應,不然自己這六境武夫,太不夠看。真要有意外,韋太真就可以帶著李槐跑路。


  此後三人沉默前行。李槐是不願意說話,韋太真是不敢說話,裴錢是懶得說話,只是手持行山杖,突然問道:「李槐,我師父一定會回來的,對吧?」


  李槐嗯了一聲:「那必須啊,陳平安對你多好,我們旁人都看在眼裡的。」


  裴錢神采飛揚,說道:「你姐對你也很好。」


  李槐點點頭。


  裴錢輕輕揮動著手中行山杖,哼唱著一支鄉謠小曲:臭豆腐香喲,臭豆腐好吃買不起喲!山上有魑魅魍魎,湖澤江河有水鬼,嚇得一轉頭,原來離家好多年。吃臭豆腐嘍!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帶著蘭花香,為何哭花了臉,你說可憐不可憐?吃不著臭豆腐真可憐喲……


  裴錢猛然醒悟,勃然大怒,不承想李槐先前早已躡手躡腳遠離裴錢,等到裴錢回過神,他已經屁滾尿流跑遠了,在前邊撒腿飛奔。


  裴錢環顧四周,然後幾步就跟上那李槐,一腳踹得李槐撲倒在地,李槐一個起身,頭也不轉,繼續飛奔。


  韋太真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主人家鄉那邊的人,都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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