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劍來(1-42冊)精校版> 第231章 年輕人的小故事

第231章 年輕人的小故事

  第231章 年輕人的小故事


  大泉王朝的京城蜃景城下了大雪后,是世間少有的美景。


  蜃景城多華美建築,道觀寺廟星羅棋布,故而美景不在下雪時,而在化雪時,必須登高賞雪,俯瞰此城,宛如一處五彩琉璃仙境,流雲漓彩,瑩澈無瑕。


  姜尚真和浣溪夫人就在化雪之時,進入了這處人間仙境。只是世間美景如美人,彷彿經不起長久細看。姜尚真剛剛入城,就已經沒了興緻,婦人則是心有牽挂,也對景色無甚觀感。


  姜尚真弄了一份關牒,名字當然是用周肥。這可是一個大有福運的好名字,姜尚真恨不得把玉圭宗譜牒上的名字都換成周肥,可惜即便當了宗主,還有個儼如太上宗主的荀老兒,容不得姜宗主如此兒戲,老頭子真是半點不曉得老馬戀棧不去惹人厭的道理。


  浣溪夫人依附九娘,則不用如此麻煩,她本就有邊軍姚家子弟的身份,父親姚鎮,老將軍當年下馬卸甲,轉為入京為官,成為大泉王朝的兵部尚書,只是聽說近兩年身體抱恙,已經極少參與早朝、夜值,年輕皇帝專程請數位神仙去往中嶽山君府、埋河碧游宮幫忙祈福。老尚書之所以有此殊榮,除了其本身就是大泉軍伍的主心骨,還因為孫女姚近之如今已是大泉皇后。


  入城后,一身儒衫背書箱的姜尚真,用手中那根青竹行山杖,篤篤篤戳著地面,如同剛剛入京見世面的外鄉土包子,微笑道:「九娘,你是直接去宮中探望皇後娘娘,還是先回姚府問候父親,見見女兒?若是後者,這一路還請小心街巷遊盪子。」


  浣溪夫人是九娘,九娘卻不是浣溪夫人。


  她被荀淵感嘆一聲「異哉」的自斷一尾,其實就在姚近之身上,早已與這位大泉皇后魂魄相融,庇護著姚近之這個身具氣運的晚輩。除此之外,也是浣溪夫人有心做給大伏書院看的一種決然姿態,斷去自身大道的最根本一尾,從仙人跌境為玉璞,若是以後世道大亂,她一樣會置身事外,兩不相幫。


  婦人頭戴冪籬,遮掩面容,輕聲問道:「姜宗主最多可以在京城待幾天?」


  姜尚真說道:「敘舊,喝酒,去那寺廟,領略一下牆壁上的《牛山四十屁》。逛那道觀,找機會偶遇那位被百花福地貶謫出境的曹州夫人,順便看看荀老兒在忙什麼,事情茫茫多的樣子,給九娘一旬光陰夠不夠?」


  婦人施了個萬福,道:「謝過姜宗主。」


  兩人就此分道,看樣子九娘是要先去姚府探親,姚老尚書其實身體健朗,只是姚家這些年太過蒸蒸日上,加上眾多邊軍出身的門生弟子,在官場上相互抱團,枝葉蔓延,晚輩們的文武兩途,在大泉廟堂都頗有建樹,加上姚鎮的小女兒嫁給了李錫齡,李錫齡父親,也就是姚鎮的親家,昔年是吏部尚書,雖然老人主動避嫌,已經辭官多年,可畢竟是桃李滿朝野的斯文宗主,更是吏部繼任尚書的座師,所以隨著姚鎮入京主政兵部,吏、兵兩部之間,相互便極有眼緣了,姚鎮哪怕有心改變這種頗犯忌諱的格局,亦是無力。


  只說老尚書的孫子姚仙之,如今已經是大泉邊軍歷史上最年輕的斥候都尉,因為歷次吏部考評、兵部武選,姚仙之得的都是溢美之詞,加上姚仙之確實戰功卓著,皇帝陛下更是對這個小舅子極為喜歡,故而姚鎮便是想要讓這個心愛的孫子在官場走得慢些,也做不到了。


  倒是孫女姚嶺之,也就是九娘的獨女,自幼習武,資質極好,她比較例外,入京之後,經常出京遊歷江湖,動輒兩三年,對於婚嫁一事,極不上心,京城那撥鮮衣怒馬的權貴子弟,都很忌憚這個出手狠辣、靠山又大的老姑娘,見著了她都會主動繞道。


  姜尚真看著那個姍姍遠去的婀娜身影,微笑道:「這就很像男子送妻子歸寧省親了嘛。」


  隨後姜尚真一路問過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名聲不顯的小武館,這間十幾年前開設的武館,館主叫劉宗,在武館林立的大泉京城,屬於二三流的身手,一旦有同行聚會,共同商議某位外鄉拳師能否開館,如何安排三位館主去問拳試探斤兩,劉宗都只能敬陪末座,事後每次問拳,劉宗也多是打頭陣,因為劉宗肯定輸,屬於先賣給外鄉人一個面子。


  久而久之,京城武林,就有了「逢拳必輸劉宗師」的說法,如果劉宗不是靠著這份名聲小有名氣,姜尚真估計靠問路還真找不到武館地址。


  兩個替武館看門的男子,一個青壯漢子,一個乾瘦少年,正在清掃門前積雪,那漢子見了姜尚真,沒搭理。


  少年到底還為武館營生考慮幾分,打量著眼前這個遊學書生裝扮的男子,好奇問道:「這位先生,是要來我們武館學拳不成?」


  姜尚真笑道:「我在城內無親無故的,所幸與你們劉館主是江湖舊識,就來這邊討口熱茶喝。」


  少年笑了起來,倒是個實誠人,便要將這個書生領進門,小武館有小武館的好,沒有太多亂七八糟的江湖恩怨,外鄉來京城混口飯吃的武林好漢,都不稀罕拿自家武館練手,畢竟贏了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而且就老館主那好脾氣,更不會有仇家登門。


  一旁大雪天也沒穿棉襖的精壯漢子,先前掃雪還無精打採的,突然瞧見了兩位鄰近女子路過武館門前街道,便輕喝一聲,肌肉鼓脹,一個氣沉丹田,雙膝微蹲,不斷旋轉起來,一時間武館門口雪屑無數,兩位女子羞惱不已,低聲罵了幾句,快步跑開。


  書生一個蹦跳,躲過掃帚,結果路滑,落地后沒站穩,摔在地上。那漢子大笑不已,也懶得道歉,反而笑話這讀書人下盤不穩腿無力,這可不行啊,莫不是媳婦給野漢子拐了,氣又氣不過,打又打不過那廝,便要來學拳吃苦?

  少年有些著急,聽說讀書人最好面子,而且還是館主的客人,不能這麼隨便羞辱。萬一是個有功名的,或是來這邊參加會試的舉人老爺,到時候鬧到衙門那邊去,武館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好在書生像是任人拿捏慣了的軟柿子,笑道:「不是學拳,吃不住苦。」


  這番動靜,惹來那兩位女子頻頻回眸,掩嘴嬌笑,哪來的書獃子,學什麼拳腳功夫,都長得那麼好看了,媳婦也捨得偷別家漢子去?


  姜尚真被少年領著去了武館後院。


  磨刀人劉宗,正在走樁,緩緩出拳。


  劉宗實在是天生就輸在了「賣相」一事,頭髮稀疏,長得歪瓜裂棗不說,還總給人一種猥瑣粗鄙的感覺。拳法再高,也沒什麼宗師風範。


  只是當年在那藕花福地,劉宗與南苑國國師種秋、謫仙人陳平安三位純粹武夫,卻曾經化敵為友,並肩作戰。


  劉宗還與當時已經修成仙家術法的俞真意對敵。


  打不過是真打不過。


  姜尚真笑道:「劉老哥,還認得同鄉人周肥嗎?」


  劉宗立即停下拳樁,讓那少年弟子離開,坐在台階上:「這些年我多方打聽,桐葉洲好像不曾有什麼周肥、陳平安,倒是劍仙陸舫,有所耳聞。當然,我至多是通過一些坊間傳聞,借閱幾間仙家客棧的山水邸報,來了解山上事。」


  姜尚真環顧四周,道:「既然都是金身境瓶頸了,為何還要蜷縮此地,昔年藕花福地磨刀人的英雄意氣,都給浩然天下的仙氣給消磨殆盡了?」


  劉宗嗤笑道:「不然?在你這家鄉,那些個山上神仙,動輒搬山倒海、翻雲覆雨,尤其是那些劍仙,我一個金身境武夫,如何消受得起?拿性命去換些虛名,不值當吧。」


  姜尚真摘了書箱當凳子坐下,道:「大泉王朝歷來尚武,在邊境上與南齊、北晉兩國廝殺不斷,你要是依附大泉劉氏,投身行伍,砥礪武道,豈不是兩全其美?只要成功躋身了遠遊境,便是大泉皇帝都要對你以禮相待,到時候離開邊關,成為守宮槐李禮之流的幕後供奉,日子也清凈的。李禮當年『因病而死』,大泉京城很缺高手坐鎮。」


  劉宗搖頭道:「做人總不能做一個連死法都沒得選的可憐人。按照你的說法,我當初在藕花福地,就可以隨便找個皇帝投靠了。如今日子是清苦了點,不過很自在。反正習武一事從未落下,該是劉宗的遠遊境,慢些來,終究會來。」


  姜尚真點頭道:「難怪會被陳平安敬重幾分。」


  劉宗笑問道:「那位小劍仙,是別洲人氏吧?不然那麼年輕,在這桐葉洲名氣肯定不會小,他如今混得如何了?」


  姜尚真想了想:「不好說啊。」


  至於這個磨刀人,當然沒說真話,甚至可以說幾乎全是在瞎扯,不然姜尚真也不會從玉圭宗的繁雜諜報當中,看到「劉宗」這個名字。事實上,劉宗離開藕花福地之後,沒少出風頭,與練氣士多次廝殺,如今不但是金頂觀的不記名供奉,還是大泉先帝劉臻親自挑選出來的扶龍人之一,為了保證新帝能夠順利登基,不惜將手握北邊軍權的大皇子劉琮軟禁在京「養病」,劉宗正是藩王府的看守人,可謂當今天子的心腹。


  一個老江湖的自保之術,姜尚真可以理解,畢竟春潮宮周肥,在藕花福地江湖上的名聲確實不算好。


  之前閑聊,也就是姜尚真實在無聊,故意逗弄劉宗而已。


  比如陳平安在狐兒鎮九娘的客棧,曾經與三皇子劉茂起了衝突,不但打殺了申國公高適真的兒子,還親手宰了御馬監掌印魏禮,與大泉昔年兩位皇子都是死敵,陳平安又與姚家關係極好,甚至可以說申國公府失去世襲罔替,劉琮被軟禁,三皇子劉茂、書院君子王頎的事情敗露,當今天子最終能夠順利脫穎而出,都與陳平安大有淵源,以劉宗的身份,對這些宮闈秘聞不說一清二楚,肯定早就有所耳聞。


  劉宗在那邊胡說八道,姜尚真聽著就是了。


  劉宗輸就輸在了不知道眼前的周肥,竟然會是整個桐葉洲山上的執牛耳者。


  哪怕曾經確實聽說劍仙陸舫好友之一,是那玉圭宗姜尚真,但是劉宗打破腦袋都不會想到一位雲窟福地的家主,一個上五境的山巔神仙,會願意在那藕花福地虛耗甲子光陰,當那春潮宮宮主,一個輕舉遠遊、餐霞飲露的神仙,偏去泥濘里打滾好玩嗎?早年從福地「飛升」到了浩然天下,劉宗對於這座天下的山上光景,已經不算陌生,這裡的修道之人,與那俞真意一般都是斷情絕欲的德行,甚至見識過不少地仙,還遠遠不如俞真意那般真心問道。


  劉宗感慨道:「這方天地,確實千奇百怪,記得剛到這裡,親眼見那水神借舟、城隍夜審、狐魅魘人等事,在家鄉如何能想象得到?難怪會被那些謫仙人當作井底之蛙。」


  姜尚真笑道:「這些神神怪怪,見多了也就那麼回事。反倒是那上樑之日誕生拆梁人,拗著性子多看幾年,更有趣些。」


  劉宗不願與此人繞太多彎子,直截了當問道:「周肥,你此次找我是做什麼?招攬幫閑,還是翻舊賬?如果我沒記錯,在福地里,你浪蕩百花叢中,我守著個破爛鋪子,咱倆可沒什麼讎隙。若你顧念那點老鄉情誼,今天真是來敘舊的,我就請你喝酒去。」


  姜尚真說道:「喝酒就算了,我這人只喝美酒,你這武館生意,能掙幾個銀子?放心吧,我真不是沖你來的,此次與朋友一道遠遊蜃景城,湊巧聽說了『劉宗』這個名字,就想要碰碰運氣,不承想還真是你。看來當下我運氣不錯,趁著運道正隆,今夜就去尋訪曹州夫人,看看能否一睹芳容。劉老哥要不要與我攜手夜遊?有劉老哥這副尊榮襯托,小弟我便更有希望獲得曹州夫人的青睞了。」


  劉宗捻須而笑:「周老弟風采依舊啊。」


  姜尚真微笑道:「看我這身讀書人的裝束,就知道我是有備而來了。」


  劉宗笑問道:「當真就只是一位過路客?」


  姜尚真點頭道:「所以勞煩劉老哥收起袖中那把剔骨刀,這般待客之道,嚇煞小弟了。」


  終於臨近那座中土神洲,柳赤誠這一路都出奇地沉默,歇龍石之事過後,柳赤誠就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了。


  柴伯符內心深處,已經對柳赤誠佩服得五體投地。


  若說顧璨那小崽子,是個處處有福緣之人,柳赤誠與自己就是貨真價實的同道中人了。


  當初在那歇龍石,柴伯符忙著在山上撿寶,盡顯山澤野修本色。不料急匆匆趕來了一大幫修士,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都有,分為幾個大小山頭,御風懸停,都是奔著突然失去禁制的歇龍石而來。柴伯符也不怕事,柳赤誠開了禁制卻不關門,任由外人被異象牽引而至,自然是有恃無恐,哪怕不提柳赤誠的玉璞境修為,光是白帝城的名號,就夠他們三人橫著走了。更何況那人就在淥水坑,真要有事,相信不會見死不救,畢竟還有顧璨這個剛收的嫡傳弟子。


  然後歇龍石之上,就在柴伯符身邊,突然出現一位竹笠綠蓑衣的老漁翁,肩挑一根青竹,青竹上掛著兩條穿腮而過的淡金色鯉魚。


  正是柳赤誠嘴裡的那位淥水坑捕魚仙,淥水坑的南海獨騎郎有好幾位,捕魚仙卻只有一個,歷來行蹤不定。


  柴伯符剛要起身,對這位修行路上的前輩聊表敬意,被老漁翁瞥了一眼,柴伯符立即紋絲不動。


  老漁翁對那些聞風而動的練氣士揮揮手,示意這座歇龍石,不是他們可以覬覦的。


  一個大道親水的玉璞境捕魚仙,身在自家歇龍石,四面皆海,極具威懾力。


  若是歇龍石沒有這個老漁翁坐鎮,只是盤踞著幾條行雨歸來的疲憊蛟龍之屬,這撥喝慣了海風的仙師,憑藉各種術法神通,大可以將歇龍石狠狠搜刮一通,歷史上淥水坑對於這座歇龍石的失竊一事,都不太在意。可捕魚仙在此現身趕人,就兩說了。海上仙家,一葉浮萍隨便飄蕩的山澤野修還好說,有那島嶼山頭不挪窩的大門派,大多親眼見過,甚至親身領教過南海獨騎郎的厲害。


  所以譜牒仙師權衡過利弊后,紛紛對那老漁翁行禮告辭,其餘野修瞥了眼那些流淌入大海的珍稀龍涎,都有些不舍。


  捕魚仙便戟指一人,海中龍涎迅速聚攏,激蕩而起,將一位距離歇龍石最近的山澤野修包裹其中,當場悶殺,屍體消融。


  柳赤誠的心思不在捕魚仙身上,譜牒仙師識趣離去,野修們惴惴跑遠,最後只剩下兩名女子,依然御風懸停遠處。


  一個瞧著柔柔弱弱的年輕女子,不是那種讓人一見傾心的驚艷姿容,但是耐看,很耐看。身邊跟著一隻雙眸各異的小狐魅,金丹境。比起自家龍伯老弟,那還是要強上一籌的。


  顧璨始終一言不發。


  那位老漁翁不知為何,更是沉默,神色不定。


  柳赤誠便忍不住問道:「這兩位姑娘,若是信得過,只管登山取寶。」


  然後柳赤誠對那姿容絕美的狐魅微微一笑,後者眨了眨眼睛,然後躲到了年輕女子身後。


  那年輕女子還真不客氣,就帶著婢女模樣的小狐魅,落在了歇龍石之上。


  她讓狐魅在原地等著,獨自登山。


  柳赤誠便去往小狐魅那邊,笑道:「敢問姑娘芳名,家住何方?在下柳赤誠,是個讀書人,東寶瓶洲白山國人氏,家鄉距離觀湖書院很近。」


  那少女後退幾步,怯生生道:「我叫韋太真,來自北俱蘆洲。」


  這個身穿一襲粉色道袍的「讀書人」,也太怪了。


  柳赤誠臉色驚訝,眼神憐惜,輕聲道:「韋妹妹真是了不起,從那麼遠的地方趕來啊,太辛苦了,這趟歇龍石遊歷,一定要滿載而歸才行,這山上的虯珠品秩很高,最適合當作龍女仙衣湘水裙的點睛之物,再穿在韋妹妹身上,便真是相得益彰了。如果再煉製一隻『掌上明珠』手串,韋妹妹豈不是要被人誤會是天上的仙女?」


  韋太真既不羞惱,也不生氣,只是說道:「柳先生,你再這樣,我家主人會生氣的。」


  柳赤誠指了指地面,雙方還距離七八步遠,笑道:「我對韋妹妹發乎情止乎禮,那位姑娘不會生氣的。」


  韋太真說道:「我已經被主人送人當婢女了,請你不要再胡言亂語了。況且主人會不會生氣,你說了又不算的。」


  柳赤誠抬起袖子,掩嘴而笑:「韋妹妹真是可愛。」


  韋太真說道:「你再這樣,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


  柳赤誠放下袖子,笑眯眯道:「韋妹妹與柳哥哥客氣什麼。」


  柴伯符百無聊賴地蹲在捕魚仙一旁,只覺得柳赤誠這傢伙真是稟性難移,先前在東寶瓶洲北游路上,也是見著個漂亮女子,不管是山上女修,還是市井女子,就一定要湊上去言語調笑幾句,關鍵是柳赤誠這個色坯光說不做,到底圖個什麼?

  歇龍石之巔,顧璨終於開口笑道:「好久不見。」


  李柳點頭道:「還好。」


  顧璨點點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因為顧璨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情。


  他當年除了當陳平安和劉羨陽的跟屁蟲,其實也喜歡自己一個人四處瞎逛盪,遇上年紀大、力氣大的無賴貨色,只能跑遠了,再嘴臭幾句,而小鎮最西邊那個破宅子里一個叫李槐的同齡人,是顧璨當年少數能夠欺負的可憐蟲之一。李槐罵也罵不過自己,打架更不是自己的對手,而且李槐有點好,不太喜歡跟家裡人告狀,所以顧璨時不時就去那邊玩耍。後來有次大雪天,四下無人,他往李槐衣領里塞雪球的時候,給李槐姐姐撞見了,結果顧璨就被那個瞧著瘦弱的李柳,提著一條腿,腦袋朝地,當成掃帚,把她家門口的雪給掃乾淨了,然後李柳隨手將顧璨丟在地上。顧璨暈頭轉向爬起身,跑遠了之後,才對那李柳大罵不已,說回頭就要喊陳平安來欺負你,小娘們,到時候讓陳平安騎在你身上往死里揍,看以後誰敢娶你……


  顧璨問道:「聽說你去北俱蘆洲了?」


  李柳嗯了一聲。她看著歇龍石山腳那邊的柳赤誠。


  顧璨以心聲言語道:「是白帝城城主的小師弟,你小心點。柳赤誠雖然嘴賤,卻也不會真做什麼。」


  李柳瞥了眼顧璨:「你倒是變了不少。」


  顧璨笑道:「也還好。」


  在那之後,顧璨也悚然一驚,下意識御風拔高數丈。


  因為李柳一跺腳,整座歇龍石就瞬間碎裂開來。


  不是緩緩下沉入海,而是整座山頭直接破碎,剎那間,浩然天下就失去了這座屬於淥水坑的歇龍石。


  韋太真一個搖晃,趕緊御風懸停空中。


  替淥水坑鎮守此地的捕魚仙竟是什麼都沒說。


  柴伯符差點被嚇破膽。


  柳赤誠獃獃轉頭,望向那個年輕女子。


  李柳問道:「想死嗎?」


  柳赤誠委屈道:「我師兄在不遠處。」


  李柳問道:「哦?那我幫你將鄭居中喊來?」


  白帝城城主,真名鄭居中,字懷仙。


  只是一座浩然天下,有幾個敢對這位魔道巨擘直呼名諱?


  柳赤誠立即搖頭道:「不用不用,我有事,得走了。」


  柳赤誠扯開嗓子喊了一聲龍伯老弟,說咱們該趕路了,柴伯符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站起身,小心翼翼御風遠去。


  顧璨與李柳抱拳告別,就此離去。


  到底是同鄉人,顧璨對李柳並無太多忌憚,哪怕她一腳踩碎歇龍石,顧璨依然沒有太多心境漣漪。


  於是歇龍石舊址之上,就只剩下那位捕魚仙,等到柳赤誠三人遠去,老漁翁跪下身,伏地不起,顫聲道:「淥水坑舊吏,拜見……」


  李柳皺眉,打斷老漁翁的言語:「你帶著所有的南海獨騎郎,去北俱蘆洲濟瀆輔佐南薰水殿沈霖,她會是新任靈源公,但是境界不夠。」


  老漁翁依舊不敢起身,高聲道:「小吏領旨!」


  李柳伸手一抓,已經粉碎沉海的歇龍石,聚攏為一顆珠子,被她收入袖中。


  在老漁翁身形消散之後,韋太真來到李柳身邊,輕聲問道:「主人?」


  李柳說道:「先去淥水坑,鄭居中已經在那邊了。」


  只是李柳此後御風去往淥水坑,依舊不急不緩,突然笑道:「早些回去,我弟弟應該到北俱蘆洲了。」


  韋太真輕輕點頭。


  於是李柳便一把抓住狐魅肩頭,瞬間就置身於淥水坑當中。


  淥水坑,宛若一座宮城,瓊樓玉宇,殿閣無數。


  白帝城城主站在一座主殿外的台階頂部,身邊站著一個身材臃腫的宮裝婦人,見著了李柳,輕聲問道:「城主,此人真是?」


  被稱作城主的男子笑道:「你不該煉化這座淥水坑作為本命物的。」


  李柳步步登高,宮裝婦人突然漲紅了臉,雙膝微屈,等到李柳走到台階中部,婦人膝蓋幾乎已經觸地,當李柳走到台階頂部,婦人已經匍匐在地。


  李柳一腳踩在那隻飛升境大妖的腦袋上,與那男子說道:「又見面了。」


  白帝城城主笑道:「真打算這輩子就是這輩子了?」


  李柳望向遠處,依舊腳踩那隻飛升境大妖的頭顱,點頭道:「都要有個了斷。」


  晴空萬里,大日高懸。


  一個青衣小童和一個黑衣少年,從濟瀆一起御風千里,來到極高處俯瞰大地,這是大源王朝藩屬小國的一處地界,此地旱災酷烈,已經接連數月無雨水,樹皮被食盡,流民四散別國,只是老百姓離鄉背井,又能夠走出多遠的路程?故而多在半路餓死,白骨盈野,死者枕藉,慘絕人寰。


  黑衣少年疑惑道:「你原路返回來找我,就是為了讓我看這般景象?」


  背竹箱、持竹杖的青衣小童,有些悶悶不樂,道:「你就說能不能幫我這個忙吧?我沒有什麼盛水的法寶,搬不來太多濟瀆之水,一旦我頻繁往返於此地和濟瀆,擅自搬運瀆水,水龍宗肯定要攔阻。李源,我在這裡就只有你這麼個朋友,你要是覺得為難,我回頭搬運瀆水,你就假裝沒看到。」


  少年無奈道:「這是你現在需要去管的事情嗎?我的好兄弟,走江一事,比天大了,我求你上點心吧。」


  青衣小童咬了咬嘴唇,說道:「若是沒瞧見那些人的可憐模樣,我也就不管了,可既然瞧見,我心裡不得勁。若是我家老爺在這裡,他肯定會管一管的。」


  說話的正是沿著濟瀆由東往西遊歷的陳靈均,和與他一見投緣的濟瀆水正之一,李源。


  雙方已經在鳧水島那邊,斬雞頭燒黃紙,算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了。


  先前遊歷途中,陳靈均因為要勘驗大瀆兩岸的山水地理,就稍稍遠離大瀆之水,不承想越遠離濟瀆,就越慘不忍睹,烈日炎炎,沿途禾稻枯焦,山野之中,幾乎不見半點綠意,江河、水井皆乾涸殆盡,地方官員幾乎都放下一切政務,或帶人掘井,或磕頭祈雨,然後陳靈均在路上遇到了一群逃難的流民,在一棵枯樹之下,稍稍躲避烈日灼燒,其中有個枯瘦如柴的小女孩,被雙目無神的娘親抱在懷中,奄奄一息,嘴唇乾裂,只能咿呀嗚咽。


  以沒心沒肺著稱於落魄山的陳靈均,唯獨見不得小姑娘這副模樣。


  救下小姑娘他們之後,陳靈均就重返龍宮洞天,喊了李源一起來到這邊。


  李源正色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此國君臣無法求得仙師行雲布雨,為何無法從濟瀆那邊借水?我告訴你吧,此地乾旱,是天時所致,並非是什麼妖魔作祟、鍊師施法,所以按照規矩,一國百姓,該有此劫,而那小國的君主,千不該萬不該,前些年因為某事,惹惱了大源王朝皇帝陛下,此地一國之內的山水神祇,本就先於百姓遭了災,山神稍好,眾多水仙,都已大道受損,除了幾位江神水神勉強自保,好些河伯、河婆如今下場更慘,轄境無水,金身日夜如被火煮。如今根本就沒外人敢擅自出手,幫忙解圍,不然崇玄署雲霄宮隨便來幾位地仙,運轉水法,就能夠降下一場場甘霖,而那位君主,原本其實與水龍宗南宗邵敬芝的一位嫡傳是有些關係的,不一樣喊不動了?」


  濟瀆橫貫北俱蘆洲東西兩端,曾有三座大瀆祠廟,鄰近春露圃的下祠早已破碎,上祠被崇玄署楊氏掌握,中祠名義上是被水龍宗煉化為祖師堂,事實上真正的主人,還是香火水正李源。


  陳靈均握緊手中行山杖,沉聲道:「我不管這些,走江不成,我家老爺至多罵我幾句,可如果這次昧著良心見死不救,以後我就算走江成功,一樣沒臉回家。」


  陳靈均開始喃喃低語,似乎在為自己壯膽:「要是給老爺知道了,我就算有臉賴著不走,也不成的。我那老爺的脾氣,我最清楚。反正真要因為此事惹惱了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楊氏,大不了我就回了落魄山,討老爺幾句罵,算個屁。」


  李源疑惑道:「陳平安為了你走江一事,籌劃得如此周密仔細,結果你就這麼半途而廢,都還沒正式走江,就灰溜溜返回家鄉,到時候他真是只罵你幾句?」


  陳靈均嘿嘿笑道:「說不定還要誇我幾句。」


  李源神色凝重起來,說道:「兄弟,別怪我給你潑冷水,先與你說些老皇曆的事情,你知道了,想清楚了,再做決定。布雨一事,遠古真龍就有無數鮮血淋漓的前車之鑒,一著不慎,就會被拘押到斬龍台上,輕則抽筋剝皮,重則砍掉龍爪,拘押元神受那千百年酷刑,再被貶謫為人間的江河小神,甚至還有那領斬刑的可憐蟲,被剁掉頭顱,直接拋屍投水。此國乾旱,並非人禍,是受劫難,你又無本地神靈的山水譜牒身份,一旦強行干涉,就會沾染極重因果,哪怕崇玄署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對你以後的走江大有影響,天劫只會更重,試想一下,化龍之前,你就敢以蛟龍之屬的小小水族之身擅改天數,給你走了江化了龍,豈不是只會更加肆無忌憚?老天爺不拾掇你拾掇誰?」


  陳靈均病懨懨道:「別勸我了,我現在怕得要死,你這兄弟當得不仗義,明知道我不會改變主意,還這麼嚇唬我。」


  李源嘆了口氣:「行吧行吧,只會有福同享的兄弟不是真兄弟,得看敢不敢有難同當,走,我這未來龍亭侯,帶你去見一見那位未來的濟瀆靈源公!只要她肯點這個頭,此事就算被崇玄署楊氏神仙們記恨在心,問題還是不大。至於水龍宗那邊,孫結和邵敬芝,我這小小水正還是能夠擺平的。」


  陳靈均大喜,然後好奇問道:「未來的濟瀆靈源公?誰啊?我要不要準備一份見面禮?」


  真要能夠辦成此事,就算讓他交出一隻龍王簍,也忍了!


  李源嬉笑道:「就是南薰水殿內,那位被你誇得花枝亂顫的沈霖姐姐嘛。」


  花枝亂顫當然是李源信口開河,陳靈均一口一個沈霖姐姐真好看,倒是千真萬確。


  陳靈均不敢置信,看了眼腳下大地,道:「你莫要誆我,這一來一回……」


  陳靈均沉默片刻,繼續道:「可能就會死好多人的。」


  李源收斂笑意,說道:「既然有了決定,那咱們就兄弟齊心,我借你一塊玉牌,可用水法裝下尋常一整條江水正神的轄境之水,你只管直接去濟瀆搬水,我則直接去南薰水殿找那沈霖,與她討要一封靈源公旨意,她即將升任大瀆靈源公,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因為書院和大源崇玄署都已經得知消息,心領神會了,唯獨我這龍亭侯,還小有變數,如今至多能在水龍宗祖師堂擺擺譜。」


  李源將一枚「三尺甘霖」交給陳靈均,先行御風遠遊,返回龍宮洞天。


  陳靈均手持玉牌,去往濟瀆大水畔的僻靜處,偷偷躍入水中,開始以本命水法,將瀆水悄悄裝入玉牌。


  李源先去了趟水龍宗祖師堂,告知他此次親自搬水行雨,水龍宗與崇玄署直說便是,宗主孫結笑著點頭。


  李源瞪大眼睛:「他娘的,你還真直說啊?就不怕我被楊老神仙找上門來活活砍死?」


  孫結笑道:「崇玄署雲霄宮再強勢,還真不敢如此行事。」


  李源揉了揉下巴,道:「也對,我與火龍真人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一個小小崇玄署算什麼,敢砍我,我就去趴地峰抱火龍真人的大腿哭去。」


  李源隨後匆忙趕到了南薰水殿,拜訪即將成為自己上司的水神娘娘沈霖,有求於人,難免有些扭捏,不承想沈霖直接給出一道法旨,鈐印了「靈源公」法印,交給李源,還問是否需要她幫忙搬水。


  李源手持法旨捲軸,震驚道:「沈霖,你升任靈源公在即,就不怕橫生枝節,與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楊氏交惡?」


  他那兄弟陳靈均是個心比天大的,一聽說水神娘娘與自家老爺是舊識,加上李源也確實給了些不該有的暗示,比如擠眉弄眼說了句「你懂的,那南薰水殿女主人的姿容、氣度,都是極好極好的,自古水仙之流,最是愛慕讀書人,你家老爺又是個年輕有為的俊哥兒」,李源伸出兩根拇指,輕輕觸碰,所以陳靈均當時就信以為真了,摟著李源的肩膀,說:「我懂我懂,走走走,我去瞅瞅我家老爺的小夫人到底是怎麼個模樣。」


  到了南薰水殿,陳靈均果真半點不把自己當外人,加上當時又不知沈霖將會是大瀆靈源公,所以與那水神娘娘十分不見外。按照道理,性情賢淑的沈霖,對陳靈均這條別洲水蛇的觀感,雖說差不到哪裡去,卻也絕對好不到哪裡去。如果陳靈均不是個青衣小童,估計南薰水殿以後就不會對陳靈均開門了。在當時李源看來,沒關係,反正有自己在龍宮洞天,兄弟陳靈均哪裡需要計較沈霖一個娘們的喜不喜歡。


  這會兒沈霖微笑反問道:「不是那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擔心會不會與我交惡嗎?」


  李源豎起大拇指,道:「巾幗不讓鬚眉!這話說得讓我服氣!」


  等到李源離開龍宮洞天,陳靈均已經現出真身,攜帶玉牌,開始行雲布雨。


  千里山河,毫無徵兆地烏雲密布,然後驟降甘霖。


  不少見此異象御風趕來的當地練氣士,都紛紛對那條雲中青蛇,作揖致謝。


  李源發現陳靈均對於行雲布雨一事,似乎十分生疏,便出手幫忙梳理雲海雨幕。


  一個時辰之後,李源坐在一片雲上,陳靈均恢復人身,來到李源身邊,後仰倒下,疲憊不堪,仍是與李源道了一聲謝。


  沉默許久。


  李源看著被一場滂沱大雨潤澤的人間山河,撫掌而笑道:「大旱河草黃,飛鳥苦熱死,魚子化飛蝗,水廟土生煙,小龍蜿蜒出,背負青碧霄,洗去千里赤……」


  陳靈均已經坐起身,舉目遠眺大地,怔怔出神。


  他一直就是這麼個人,嘴上喜歡硬氣言語,做事也從來沒分沒寸,所以做成了布雨一事,開心是當然的,不會有任何後悔。可也擔心將來沿著濟瀆走江一事,因此受阻於大源王朝,或是在春露圃那邊增加大道劫數,導致最後走江不成,到那時不知道自己如何面對朱斂,還怎麼與裴錢、暖樹、米粒她們吹噓自己?就像朱斂所說,只差沒把吃飯、拉屎的地方一一標註出來了,這要是還無法走江化龍,他陳靈均就可以投水自盡,淹死自己了。


  所以陳靈均想,要是那個天底下最老好人的老爺,在自己回落魄山之前已經返鄉,就好了。


  有老爺在落魄山上,到底能讓人安心些,做錯了,大不了被他罵幾句,萬一做對了,年輕老爺的笑臉,也是有的。


  何況陳靈均還惦念著老爺的那份家底呢,就自家老爺那脾氣,蛇膽石肯定還是有幾顆的。他陳靈均用不著蛇膽石,但是暖樹那個笨丫頭,棋墩山那條黑蛇,黃湖山那條大蟒,都是需要的。老爺小氣起來不是人,可大方起來更不是人啊。


  陳靈均一個蹦跳起身,得繼續趕路了。


  李源說道:「沈霖那道法旨,還有我那玉牌,你都先帶在身上,萬一有大源王朝不長眼的東西攔路,你就拿出來。下次走江來此,再還不遲。」


  陳靈均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


  沒辦法,陳靈均這會兒就已經在害怕那崇玄署突然冒出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然後一巴掌拍死自己了。


  陳靈均決定先找個法子,給自己壯膽踐行,不然有點腿軟,走不動路啊。


  想了半天,與那李源問道:「你是不曉得我家老爺,那可是天下有數的武學大宗師,我與老爺學了些許皮毛,耍給你瞧瞧,省得你以為我吹牛。」


  李源舉起手,道:「別,算兄弟求你了,我怕辣眼睛。」


  不承想陳靈均已經開始抖摟起來,一個金雞獨立,然後雙臂擰轉向後,身體前傾,問道:「我這一手大鵬展翅,如何?!」


  李源沒好氣道:「眼已瞎。」


  陳靈均哈哈大笑,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飄然遠去。


  李源盤腿而坐,沒有轉頭,冷笑道:「崇玄署小天君來得這麼快?怎的,要找我兄弟的麻煩?你要是敢對陳靈均出手,就別怪我水淹崇玄署了。」


  一位年紀輕輕的黑衣書生手持摺扇,抬腳走上白雲,腰間系掛有一隻黃綾小袋子,雲霓光彩流溢而出,十分扎眼。


  此人坐在李源一旁,以合攏摺扇輕輕敲擊手心,微笑道:「李水正想多了,我楊木茂與那陳好人,那是天下少有的患難之交。只可惜鬼蜮谷一別,至今再無重逢,甚是想念好人兄啊。」


  李源疑惑道:「陳好人,好人兄?是那陳平安?」


  書生恍然道:「我與陳好人是平輩兄弟,李水正又與陳靈均是結拜兄弟,哎喲,我豈不是白白高出李水正一個輩分了?」


  李源笑呵呵道:「小天君開心就好。」


  書生說道:「雨龍擺尾黑雲間,背負青天擁霄碧。」


  李源怒道:「咋的,斗詩?!」


  書生笑道:「與李水正斗詩,還不如去看陳靈均打拳。」


  與那陳好人鉤心鬥角,才最有意思。


  李源突然幸災樂禍道:「小天君,你這次在年輕十人里,名次還是墊底啊。」


  書生點頭道:「墊底好,有盼頭。」


  北俱蘆洲出自瓊林宗的一份山水邸報,不但選出了年輕十人,還選出了鄰居東寶瓶洲的年輕十人,只是北俱蘆洲山上修士,對於後者不感興趣。


  劉景龍因為成為了太徽劍宗的新任宗主,自然不在最新十人之列。不然太不把劍宗當回事了。瓊林宗擔心砥礪山附近的山頭,會被太徽劍宗的劍修削成平地。


  老面孔居多,第一人雷打不動依舊是林素。


  野修黃希,武夫綉娘,這對砥礪山差點分出生死的老冤家,依舊上榜了。


  已經是遠遊境瓶頸的楊進山,崇玄署小天君楊凝性,水經山仙子盧穗。


  其餘兩人,都是眾望所歸,唯獨一個女子,讓人猜測不已,就是橫空出世的獅子峰嫡傳弟子,李柳。


  至於那個被賀小涼重傷的徐鉉,其實上榜不難,但是瓊林宗不敢將其入評,畢竟徐鉉如今已經淪為整個北俱蘆洲的笑柄。


  至於那東寶瓶洲,除了年輕十人,又列有候補十人,這一大堆人名,估計會讓北俱蘆洲修士看得犯困。


  什麼馬苦玄,觀湖書院大君子,神誥宗昔年的金童玉女之一的高劍符,雲林姜氏庶子姜韞,朱熒王朝一個夢遊中嶽的少年,神人相授,得了一把劍仙遺物,破境一事,勢如破竹……


  書生嘖嘖笑道:「竟然沒有好人兄,瓊林宗這份邸報,實在讓我太失望了。」


  李源有些摸不著頭腦,陳平安到底是怎麼招惹上這個小天君的。就陳平安那傻乎乎的爛好人脾氣,該不會已經吃過大虧了吧?

  書生說道:「我要看好戲去了,去見一見那位魏劍仙的風采,就不陪李水正曬太陽了。」


  李源說道:「崇玄署到底怎麼個意思?」


  書生笑道:「我是楊木茂,如何曉得崇玄署的想法。」


  李源怒道:「你賤不賤?好好一個小天君,怎麼變成了這個鳥樣!」


  書生大笑一聲,御風遠遊。


  真正能夠入得北俱蘆洲修士眼的東寶瓶洲「年輕一輩」,其實就兩人,大驪十境武夫宋長鏡,風雪廟劍仙魏晉,兩人確實年輕,都是五十歲左右。對於山上修道之人而言,以兩人如今的境界而論,可謂年輕得令人髮指了。


  一位是大驪宋氏「太上皇」一般的存在,一位已是實打實的劍仙,再丟入年輕十人之列,確實太不合適。


  瓊林宗倒是不怕一位東寶瓶洲的玉璞境劍修,但是魏晉遊歷過劍氣長城,在那邊駐守多年,想必與太徽劍宗宗主劉景龍、掌律老祖黃童,浮萍劍湖酈采,就都不會陌生了。這種香火情,不是酒桌上的推杯換盞能夠贏得的。


  況且在北俱蘆洲修士眼中,天下劍仙,只分兩種,去過劍氣長城的豪傑,沒去過劍氣長城的窩囊廢。


  哪怕是那個身為北地第一人的大劍仙白裳,私底下,一樣會被北俱蘆洲修士暗暗嘲諷。


  所以對於風雪廟劍仙魏晉,哪怕是毫無關係的瓊林宗,依舊願意敬重幾分。


  至於魏晉是如何回報這份敬意的,更是十分北俱蘆洲了。


  跨洲問劍天君謝實。


  一名女子在桐葉洲北部悄然登岸,在桐葉宗找到了在一處水邊結茅修行的外鄉劍仙,左右。


  如今北俱蘆洲的所有「宗」字頭仙家,玉圭宗、扶乩宗、太平山,都在大興土木,桐葉宗也不例外。


  她見到左右之後,自稱長命,來自牢獄,以後會在落魄山修行。


  左右聽過了她關於小師弟的那些講述,只是點頭,然後說了兩個字:「很好。」


  長命欲言又止。


  左右站在水邊,道:「等到此處事了,我去接回小師弟。」


  長命面有苦色,果然果然,被隱官大人料中了,只得小聲說道:「主人與我說過,萬一前輩有此想法,就希望前輩……」 左右擺擺手,道:「誰是師兄誰是師弟?沒個規矩。」


  長命啞口無言。


  左右記起一事,趁著當下猶有一點閑暇工夫,說道:「我去趟埋河,就不送你了。」


  左右直接御劍遠去。


  長命對此也無可奈何,離開桐葉宗,去往東寶瓶洲。


  夜幕中,大泉王朝蜃景城內,姜尚真正與那位曹州夫人相談甚歡,她賞月色,姜尚真賞絕色。


  這位一本牡丹出身的曹州夫人,真是名副其實的國色天香。今夜不虛此行。


  極高處,如有雷震。


  姜尚真凝神望去,是那劍仙路過,大笑起身,與曹州夫人告罪一聲,御風化虹而去,視蜃景城護城大陣如無物。


  那位曹州夫人半晌沒回過神,這個談吐風雅的窮酸書生,不是說自己是一位進京趕考的士子嗎?因為囊中羞澀,只能厚顏借住道觀?


  片刻之後,被一劍劈到地面的姜尚真,悻悻然抖落塵土,偷偷返回蜃景城,重回道觀,與曹州夫人賠罪不已。


  曹州夫人眼神幽怨,手捧心口,道:「你到底是誰?」


  男人舉杯,輕聲笑道:「我不問夫人是不是天上客謫落人世間,夫人卻要問我姓名,豈不是讓我這凡夫俗子越發俗氣了?」


  曹州夫人哀嘆一聲,揮袖道:「去去去,沒有一句正經言語,不敢與你吃酒了。」


  姜尚真站起身,作揖離去,只是將那行山杖落在了酒席間。曹州夫人倒也沒提醒。


  一道劍光落在埋河畔的碧游宮之前,與那女鬼門房說道:「與你家水神娘娘通報一聲……」


  不等左右說完,正吃著一碗鱔魚面的埋河水神娘娘,早已察覺到一位劍仙的突兀登門,因為擔心自家門房是鬼物出身,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被劍仙嫌棄礙眼而剁死,她只得縮地山河,瞬間來到大門口,腮幫鼓鼓,嘴裡含糊不清、罵罵咧咧跨過府邸大門,劍仙了不起啊,他娘的大半夜打攪自己吃宵夜……見到了那個長得不咋的的男子,她打了個飽嗝,然後大聲問道:「做啥子?」


  左右笑道:「我叫左右,是陳平安的師兄。」


  埋河水神娘娘先是呆若木雞,然後兩眼放光,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真不是做夢!


  文聖老爺的弟子,真是一個比一個英俊啊!


  東寶瓶洲中部的大瀆之畔。


  崔東山正在翻看一本書,柳清風在一旁吃著一隻略顯冷硬的粽子,細嚼慢咽。


  崔東山合上書,將那本新鮮出爐、大肆版刻的書籍,遞給柳清風道:「借你瞧瞧。」


  柳清風接過書籍,一邊吃著粽子一邊翻書,起先看書翻頁極快,畢竟序文實在是行文平平,粽子倒是吃得依舊很慢。


  柳清風似乎看到精彩處,笑了起來,翻書慢了些,是講一對好朋友的山水故事,年齡不算懸殊,差了七八歲,都是陋巷貧寒出身,年紀小的那個,最後去了一處名為罄竹湖的地方,反而率先走上修道之路。而一條巷子、年紀更大的少年,離鄉之時,還是個剛剛學拳的武夫。一個名叫顧懺,一個名為陳憑案。顧懺小小年紀,到了野修如雲的罄竹湖,就強擄了許多妙齡女子,擔任自家府邸的開襟小娘,要送給那個他視為兄長的陳憑案,後者已是罄竹湖十友之首。


  故事大致分為兩條線,齊頭並進,顧懺在罄竹湖當混世魔王,陳憑案則獨自一人,離鄉遊歷山水。最終兩人重逢,已經是武學宗師的陳憑案,救下了濫殺無辜的顧懺,最後給出了些世俗金銀,裝模作樣潦草地舉辦了幾場法事,試圖堵住悠悠之口。做完之後,年輕武夫就立即悄然離開,顧懺更是從此隱姓埋名,消失無蹤。


  最後還是一個仙家宗門,聯手一支駐守鐵騎收拾殘局,為那些枉死之人舉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


  崔東山笑問道:「看完之後,觀感如何?」


  柳清風反問道:「最初撰寫此書、版刻此書的兩撥人,下場如何?」


  崔東山說道:「非死即傷。」


  柳清風點頭道:「分寸拿捏得還算不錯,若是趕盡殺絕,太過斬草除根,就當山上山下的看客們是傻子了。既然那位飽讀詩書的年輕武夫,還算有些良知,並且喜好沽名釣譽,自然不會如此暴虐行事,換成是我在幕後謀划此事,還要讓那顧懺行兇,然後陳憑案現身攔阻前者,只是不小心露出了馬腳,被僥倖生還之人,認出了他的身份。如此一來,就合情合理了。」


  「不是合情合理,是合乎脈絡。」


  「在山水邸報上,最早推薦此書的仙家山頭,是哪座?」


  崔東山笑道:「是個不入流的山上小門派,專門吃這碗飯的,已經腳底抹油跑路了,當然也有可能被殺人滅口,做得比較隱蔽,暫時查不出來。說實話,我其實懶得去查。」


  柳清風感慨道:「話說回來,這本書最前邊的篇幅,短短數千字,寫得真是樸實動人。好些個民間疾苦,盡在筆端。山上仙師,還有讀書人,確實都該用心讀一讀。」


  各種鄉俗,娓娓道來,田壟守夜爭水,少年上山砍柴燒炭,背簍下山,與市井富家翁在門口討價還價,被後者呵斥退下台階,少年接過那串銅錢之時,手心多老繭。


  隆冬苦寒時節,少年上山採藥掙錢,雙手凍瘡開裂,採藥之時小心翼翼,免得沾染血跡,賣給山下藥鋪之時賤了價錢。


  開篇文字不過寥寥數語,就讓人對少年心生憐憫,其中又有一些奇絕文字,更是讓男子心領神會,例如書中描寫那小鎮風俗「滯穗」,是說那鄉野麥熟之時,孤兒寡母便可以在割麥村夫之後,拾取殘剩麥子,哪怕不是自家麥田,農家也不會驅趕,而割麥的青壯村夫,也都不會回顧,極具古禮古風。


  妙處在書上一句,少年為寡婦幫忙,偶一抬頭,見那婦人蹲在地上的身影,便紅了臉,趕緊低頭,又轉頭看了眼旁處飽滿的麥穗。


  這一抬頭,一低頭,一轉頭,只一句,便將一位勞苦少年既淳樸又懵懂且複雜的心思情思寫活了。


  開篇之後的故事,估計無論是落魄文士,還是江湖中人,或是山上修士,都會喜歡看。因為除了顧懺在罄竹湖的肆無忌憚,大殺四方,還寫了那陳憑案此後奇遇連連,一連串大大小小的際遇,環環相扣,卻不顯突兀,如深山之中拾得一部老舊拳譜,出門遊歷偶遇世外高人,拳法小成之後又誤入仙家府邸,學得一門上乘術法,出拳殺人,處處佔據大義,跋山涉水中遇見妖魔鬼怪,皆是出拳果決,酣暢淋漓,大有意氣風發的少年豪傑氣概。


  與不少山神水仙更是一見投緣,其中又有與那些紅顏知己在江湖上的萍水相逢,與那嬌憨狐魅的兩相情願,為了幫助一個美艷女鬼沉冤昭雪,大鬧城隍閣,等等,也寫得極為別緻動人。好一個憐香惜玉的少年有情郎。


  關鍵是對那少年遊俠兒一路山水遊歷的勤勉好學,著墨頗多。在這之後,才是罄竹湖的那場重頭戲了。險象環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終於成功從山澤野修手中救下已犯眾怒的顧懺,在這期間,年輕武夫智計百出,又有仙家術法傍身,因禍得福,機緣巧合得到一枚養劍葫,更有兩位仙子暗中幫忙照拂,甚至不惜與師門反目,足以讓翻書的看客們大呼過癮。


  柳清風突然意識到手中還拿著小半粽子,囫圇吃下。


  罄竹湖,書簡湖。罄竹難書。


  顧懺,懺悔之懺。諧音顧璨。


  陳憑案。諧音陳平安。


  書的末尾寫道:「只見那年輕遊俠兒,回望一眼罄竹湖,只覺得問心無愧了,卻又難免良心不安,扯了扯身上那好似儒衫的青衣襟領,竟是久久無言,百感交集之下,只得痛飲一口酒,便失魂落魄,就此遠去。」


  好一個落魄遠去,堪稱絕妙。


  至於那位年輕遊俠是就此返鄉,還是繼續遠遊江湖,書上沒寫。


  柳清風輕輕拍打著那本合上的書籍,突然問道:「若是陳平安有機會翻看此書,會如何?」


  崔東山想了想,說道:「讀到好文字好詩句,說不定還要摘抄筆錄。看完之後,估計只會覺得那個陳憑案太可笑,太不聰明謹慎,哪裡像他了。恨不得替那位捉刀客修改一番。」


  柳清風又問:「如果能夠親眼見到那個寫書人?」


  崔東山搖頭道:「以前我知道答案,如今不確定了。」


  柳清風難得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回:「是以前會一拳打殺,如今見過了世間真正大事,則未必,還是以前未必,如今一拳打殺?」


  崔東山後仰倒去,嬉皮笑臉道:「天曉得唉。」


  柳清風將書籍還給崔東山,微笑道:「看完書,吃飽飯,做讀書人該做的事情,才是讀書人。」


  崔東山卻在笑過之後,開始在柳清風一旁滾來滾去。


  柳清風無奈道:「以崔先生的手段,徹底禁絕此書,不難吧?」


  崔東山只是在地上撒潑打滾,大袖亂拍,塵土飛揚。


  柳清風揉了揉額頭。


  崔東山坐起身,雙手籠袖,耷拉著腦袋,道:「其實我半點不生氣,就是有些……」


  柳清風補上一句:「失望。」


  崔東山搖搖頭:「錯了。恰恰相反。」


  崔東山抬起一手,雙指併攏,輕輕舉起,道:「願為夜幕暗室的一粒燈火,照徹萬里塵埃千百年。」


  埋河水神將那仰慕已久的大劍仙左右領進門,繞過一堵與埋河水運牽連的影壁,穿廊過道,到了大堂那邊,一個老廚子剛從灶房返回,手持一隻小碟,裝著劉家鋪子的朝天椒,重油熬煮過了,鮮紅鮮紅,一股子辣味,老廚子結結巴巴問道:「娘……娘,朝天椒還……還要嗎?」


  先前水神娘娘嫌棄今夜的油爆鱔魚面不夠勁,就讓老廚子去炒一碟朝天椒,不承想還沒等著,劍仙就駕臨碧游宮了。


  她瞥了眼老廚子手裡邊的小菜碟,看了眼桌上的那盆油爆鱔魚面,最後轉頭望向身邊的劍仙左右,她怪難為情的。


  難得吃一頓宵夜,就給撞見了。早知道就換個小碗。


  左右說道:「水神娘娘只管繼續吃宵夜,我不著急返回桐葉宗。吃完之後,我再說正事。」


  瞅瞅,什麼是平易近人的劍仙,什麼是溫良恭儉讓的讀書人?眼前這位文聖老爺的嫡傳,就是了。她只覺得文聖一脈的讀書人,咋個都這麼善解人意?


  她試探性地問道:「給左先生也來一碗?」


  左右在一旁落座,看了眼桌上的那隻大盆,道:「不用。」


  「那就勞煩左先生等我片刻,天大地大肚皮最大,哈哈。」


  她說完了客氣話,就不再客氣,從老廚子手中接過那菜碟,倒入麵條中,手持筷子一通攪,然後開始埋頭吃宵夜,習慣性將一隻腳踩在椅子上,突然想起左先生就在一旁,趕緊端正坐好,每三大筷子,就拿起桌上酒壺,抿一口碧游宮自家釀造的酒水,酒水烈,再搭配上朝天椒,每次喝酒之後,個子矮小的水神娘娘便要閉上眼睛打個激靈,痛快痛快,胡亂抹一把臉上汗水,繼續吃那「碗」鱔魚面。


  碧游宮沒那亂七八糟的繁文縟節,談不上規矩森嚴,比如老廚子到了大堂就再沒走,理由充分,等水神娘娘用完餐,他要帶走碗碟。


  一些個埋河溺死水鬼出身的碧游宮女官、丫鬟侍從,也都小心翼翼攢簇在門外兩側,畢竟一位劍仙可不常見,過來沾一沾劍仙的仙氣也好。她們都不敢喧嘩,只是一個個瞪大眼睛,打量著那位坐在椅上閉目養神的男子。原來他就是那位兩次「蒞臨」桐葉宗的左先生啊。用自家水神娘娘的話說,就是一劍砍死飛升境杜懋,天上地下,唯有我左先生。在左先生面前,咱們桐葉洲就沒一個能打的,玉圭宗老荀頭都不行,新宗主姜尚真更不夠看。


  埋河水神吃完了麵條,朝大門口那邊瞪眼道:「還沒看夠?!」


  呼啦啦飄蕩散去。


  她選擇坐在左右對面,但是挑了張靠近大門些的椅子落座,笑道:「對不住左先生了,我這碧游宮平日里,沒什麼神仙老爺光顧的,他們總埋怨我這水神娘娘沒牌面,這次就讓他們好好開開眼。」


  左右睜眼說道:「無妨。」


  他之所以御劍南下埋河,今夜造訪碧游宮,是因為有些東西要親手交給眼前這位被小師弟說成「一條埋河都裝不下她那份豪傑氣概」的水神娘娘。當年在劍氣長城那座酒鋪子外邊,陳平安親口所說,當時居中而坐的兩人的先生,正以關門弟子的山水故事佐酒。


  埋河水神這座碧游府,當年從府升宮,波折重重,如果不是大伏書院的君子鍾魁幫忙,碧游府興許升宮不成,還會被書院記錄在冊,只因為埋河水神娘娘執意討要一本文聖老爺的典籍,作為未來碧游宮的鎮宮之寶。這確實不合規矩,文聖早已被儒家除名,陪祀神像早已被移出文廟,所有著作更是被禁絕銷毀。大伏書院的山主,更是亞聖府出來的人,所以碧游府依舊升為碧游宮,埋河水神娘娘除了感激鍾魁的仗義執言,對那位大伏書院的山主聖人的印象也改觀不少,學問不大,度量不小。


  她似乎破天荒十分局促,而左右又沒開口言語,大堂氣氛便有些冷場,這位埋河水神絞盡腦汁,才想出一個開場白,不知道是羞赧,還是激動,眼神光彩熠熠,卻有些牙齒打戰,挺直腰桿,雙手握緊椅把手,如此一來,雙腳便離地了,道:「左先生,都說你劍術之高,劍氣之多,冠絕天下,以至於在你方圓百里之內,地仙都不敢靠近,光是那些劍氣,就已經是一座小天地!只是左先生悲天憫人,為了不誤傷生靈,才出海訪仙,遠離人間……」


  左右搖頭道:「沒那麼誇張,當年只要有心收斂,劍氣就不會傷及旁人。」


  她感嘆道:「左先生真是強!」


  左右說道:「水神娘娘喊我左右就行了,『先生』稱呼不敢當。」


  她使勁搖頭道:「不行不行,不喊左先生,喊左劍仙便俗氣了,天底下劍仙其實不少,我心目中真正的讀書人卻不多。至於直呼名諱,我又沒喝高,不敢不敢。」


  左右也懶得計較這些,站起身,從袖中取出一本書,走向那位埋河水神。


  她立即蹦跳起身,雙手趕緊在衣裳上擦了擦,畢恭畢敬接過那本泛黃書籍。


  書是最尋常材質,昔年中土神洲一個小國書肆版刻而成,除了初版初刻,再無其他可以稱道之處。因為書商財力平平,書肆規模不大,紙張、字體、刻印種種環節,更是都不入流。當時書籍銷量不好,先生便自掏腰包,一口氣買了近百本,而且還是讓幾位弟子去不同書鋪購買,就是怕書鋪一本都賣不出,掌柜的覺得這書沒資格佔據書鋪一席之地,便要丟到庫房裡邊,從此本書徹底不見天日。


  當年左右一行人分頭買書,忙了好幾天。左右是每次買書付錢就走人,去往下一座書鋪,所以往返極快,唯獨小齊,每次都要拖到天黑才回學塾,書卻沒買幾本,先生一問,小齊作答,先生大笑不已。原來小齊每次在書鋪只買一本,而且必然會與書鋪掌柜聊上半天的書籍內容,以至於多數書鋪掌柜,都誤以為那本吃灰許久的書籍真是明珠蒙塵了,其實是一部多麼了不起的聖賢著作,竟然能夠讓這麼一位天資聰穎的讀書種子那般推崇,故而事後都會將信將疑,再從相熟書商那多進幾本,然後小齊當天就會與當時的大師兄提醒一句,隔幾天再去他去過的書鋪,買上一本。


  左右說道:「小師弟答應過碧游宮,要送一本我家先生的書,只是小師弟如今有事,我今夜就是為了送書而來。」


  她雙手接過書籍輕輕點頭道:「我就知道陳先生一定會言而有信的,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左先生幫忙送書。」


  左右笑道:「不但如此,小師弟在我們先生那邊,說了水神娘娘和碧游宮的許多事情。先生聽過之後,真的很高興,所以多喝了好些酒。」


  她激動萬分,顫聲道:「連文聖老爺都曉得我了?」


  左右點頭道:「我家先生說水神娘娘是真豪傑,有眼光,還說自己的學問與至聖先師相比,還是要差一些的。」


  昔年文聖,文字優美,卻行文嚴謹,說理透徹,且脈絡分明,哪怕是粗通文字之輩,稍解文意之人,都可以輕鬆看懂。


  所以那個功名不過老秀才的老人,素有「三教融洽,諸子大成」的美稱。


  水神娘娘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有些暈乎乎,如飲人間醇酒一萬斤。


  左右說道:「只是我家先生還提醒,這本書水神娘娘你私人收藏就好,就別供奉起來了,沒必要。」


  她說道:「既然是文聖老爺的教誨,那我就照做。」


  左右隨後取出數枚竹簡,疊放一起,一一交給她,第一枚竹簡之上,寫了六個字,左右解釋道:「此為『神』字,卻是我家先生以六種字體寫就,禮聖造字之初始『神』字,形聲兼會意。此後歲月變遷,出現篆、隸、行、草、楷。大抵意思,是希望水神娘娘不忘職責,繼續庇護一方水土。至於這些竹簡,曾是小師弟所有。」


  埋河水神接過第一枚竹簡,只覺得小小竹簡六個字,入手之後,重達千鈞。


  左右突然笑了起來:「當時先生酒喝高了,還是小師弟一定要先生再送碧游宮幾句話,事實上,我家先生已經許久不曾提筆寫字了。小師弟當時在旁督促先生,要先生寫得精氣神足一些,不然送不出手,白白折損了先生在水神娘娘心中的偉岸形象。」


  有些事情可以說,有些事情則不能講。例如左右當時就覺得陳平安太沒規矩,當弟子沒有當弟子該有的禮數,只是左右剛念叨一句,陳平安就喊了聲先生,先生便一巴掌跟上。


  同門告狀,左右挨打,習慣就好。


  左右遞出第二枚竹簡,道:「這是先生對你寄予的厚望,希望你以後大道順遂。」


  「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


  遞出第三枚后,左右說道:「先生說碧游宮與埋河水神,當得起這句話。」


  「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


  左右遞出第四枚竹簡,道:「提筆之前,先生說自己托個大,厚顏以長輩身份叮囑晚輩幾句,希望你別介意,還說身為埋河水神,除了自家的立身持正,也要多多去感受轄境百姓的悲歡離合。如今神靈,皆從人來。」


  「賤禮義而貴勇力,貧則為盜,富則為賊。」


  左右遞出最後一枚竹簡,道:「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這句話,是先生與你言語,其實更是與天下讀書人言語。」


  得了一本文聖老爺的書籍,又得了五枚竹簡,埋河水神娘娘恍若做夢,喃喃道:「當不起。」


  左右正色道:「只有一事,我必須多說幾句。你如果是覺得自己認識了陳平安,陳平安又是先生的關門弟子,所以你才如此被我家先生青眼相加,那你就錯了,就是小看了我家先生的學問,我們文聖一脈的順序學說,不該如此理解。是先有埋河水神與碧游宮,再有水神娘娘與小師弟的相逢,是先有你對文聖一脈學問的誠心認可,才有我家先生的以禮還禮。」


  她神采飛揚道:「當然!」


  左右送完了書和竹簡,就要立即返回桐葉宗。


  她看了眼夜色,挽留道:「左先生不喝點酒?碧游宮酒釀,小有名氣的。」


  左右搖頭道:「我不愛喝酒。」


  她有些惋惜,小小的美中不足。


  左右告辭一聲,跨過門檻,御劍遠去。


  水神娘娘站在門外,仰頭目送那位劍仙遠遊北歸,由衷感慨道:「個兒高高的左先生,強強強。」


  左右御劍離開埋河水域,風馳電掣,路過那座大泉京城的時候,還好,那個姜尚真先前挨過一劍,學聰明了。


  沒來由想起當年那次喝酒。


  先生醉醺醺笑問小師弟:「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難不難?」


  小師弟答道:「以古知今,以近知遠,以一知萬,以微知巨,以暗知明。知易行難,難也不難。」


  先生大笑,讓左右再去拿一壺酒來,記得結賬,師兄弟明算賬,不能因為是小師弟的酒鋪,當師兄的就昧良心賒賬。


  陳平安有一點確實比他這個師兄強多了。


  能讓先生飲酒不寂寞,能讓先生忘卻萬古愁。


  小師弟不愧是師兄弟當中,唯一一個有媳婦的人。


  難怪最得先生喜愛。


  對此左右沒有半點不高興,左右很高興先生為自己和小齊,收了這麼個小師弟。


  東寶瓶洲大瀆開鑿一事,崔東山其實就是個監工,具體事務是關翳然和劉洵美操辦,真正的幕後謀划之人,則是柳清風。


  一個大驪豪閥公孫,一個篪兒街將種子弟,一個藩屬青鸞國的舊文官。


  崔東山從不與山上修士、大瀆官員打交道,全權放手給三個年輕人。只有連柳清風都覺得為難之事,才請崔東山定奪,後者一貫雷厲風行,幾乎從無隔夜事。


  大瀆沿途,要路過數十個藩屬國的山河版圖,大大小小山水神祇的金身祠廟,都要因為大瀆而改變各自轄境,甚至許多山上門派都要搬遷山門府邸和整座祖師堂。


  林守一從書簡湖返回之後,就被崔東山留在了身邊,親自指點修行。


  林守一早先在家鄉,以一幅目盲道人賈晟的祖傳搜山圖,與白帝城城主換來了《雲上琅琅書》的中下兩卷,上卷結金丹,中卷煉元嬰,下卷直指玉璞。


  林守一如今已是龍門境,不但破境快,而且韌性足,這才是真正的修道坯子。


  林守一原本預期在百年之內結丹,如今看來,要提前不少。洞府境和金丹境是練氣士的兩道天塹,在躋身金丹之前,一般意義上的所謂天才,其實根本都經不起推敲,不知凡幾都被成就不了金丹一事打回原形,一輩子在龍門境徘徊,從此萎靡不振,徹底大道無望。


  道法相傳,最忌三口六耳。只是在崔東山這邊,世俗常理不管用。


  林守一直接將三卷《雲上琅琅書》都給了崔東山,後者看完之後,就直接在三部道書之上寫滿了註釋,再還給林守一,讓林守一如果不解文字真意,再來向他當面請教。


  今天林守一陪著崔東山巡視一處堤壩,塵土蔽日,河道已成,只是尚未引水來此,站立此岸看不見對岸人,由此可見,未來這條大瀆之水的廣闊。


  崔東山一次次以袖子拍散身邊塵土,道:「當年遊學途中,謝謝那小婆娘眼高於頂,誰都瞧不起,唯獨願意將你視為同道人。」


  林守一點點頭。謝謝的清高,一向比較直白,反而好打交道。林守一看不透的人,其實是那位盧氏亡國太子,於祿。


  只是這種話從崔東山嘴裡說出,有點像是在罵人。


  陳平安和於祿是純粹武夫,李寶瓶和李槐當時年紀還小,謝謝在淪為刑徒遺民之前,就是盧氏王朝公認的頭等神仙種,被視為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天才。而林守一當時是除了謝謝之外,最早涉足修行的人物。


  林守一憂心忡忡,以心聲問道:「連劍氣長城都守不住,我們東寶瓶洲真能守住嗎?」


  崔東山笑道:「守得住又如何,守不住又如何?若是明知守不住,就不守了嗎?讓文廟聖人與托月山碰個頭,雙方比拼一下紙面實力,咱們浩然天下報出一個個上五境修士的鼎鼎大名,與托月山做一個學塾蒙童都會的算術加減,要是咱們更厲害些,妖族就退回蠻荒天下,要是咱們不如人家,就讓妖族大爺們別著急動手,咱們雙手奉上一座天下,再退去第五座天下,然後作壁上觀,等著托月山與白玉京的下一場術算?」


  崔東山說到這裡,哈哈笑道:「還真別說,這法子最不傷和氣了。」


  林守一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崔東山點頭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你是在憂心所有山下人的生死存亡。」


  林守一問道:「到底應該怎麼辦?懇請先生教我。」


  崔東山仰頭望向東寶瓶洲的天幕最高處,輕聲說道:「一洲山上修士,加上我大驪軍伍,挺直脊樑,先行赴死。其餘願苟活者,只管在前者死絕之後,跪地求饒。至於山下的百姓們,還真不能如何,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青鸞國京城一處官邸。


  李寶箴難得偷閑,從一大堆藩屬官府邸報、大驪山水諜報當中抽身,與兩個自家人一起同桌喝酒。


  如今李寶箴身兼數職,除了是大驪綠波亭的頭目之一,管著一洲東南的所有諜報,還當起了青鸞國的禮部侍郎,已經先後出京兩次,擔任地方鄉試的主考官,成為一位「手掌文衡者」,除此之外,還是青鸞國在內數個藩屬的山上、江湖的「幕後君主」,暗中操控著一切修道坯子的登山、江湖門派的辭舊納新。


  李寶箴將一本書丟給對面的中年男子,笑道:「我們這位老鄉,年紀輕輕的落魄山山主,以後在東寶瓶洲的名聲,好像算是徹底毀了。」


  男子正是朱河,昔年福祿街李府的護院,而旁邊的年輕女子,則是他的女兒朱鹿。


  這對父女,不但早已脫離賤籍,朱河還在大驪軍伍撈了一份差事,擔任大驪隨軍修士多年,身份與大瀆督造官劉洵美身邊的那個魏羨差不多,只是朱河戰功遠遠不如魏羨,如今傍身散官品秩不高,是墊底的執戟郎,一旦轉入地方為官,多是藩屬國的縣尉之流,只是相較於一般藩屬官吏,會多出一個武勛清流身份。


  大驪王朝除了新設巡狩使一職,與上柱國同品秩,官場也有大改制,官階依舊分本官階和散官階,尤其是後者,文武散官,各自增添六階。


  朱鹿則成為了一個綠波亭諜子,就在李寶箴手底下任職行事。


  朱河拿到那本書,如墮雲霧,看了眼女兒,朱鹿似有笑意,顯然早就知道緣由了。


  李寶箴倒了三杯酒,自留一杯,其餘兩杯,被他輕輕一推,在桌上滑給朱河朱鹿,示意父女兩人不用起身道謝,笑道:「說不定很快就要被大驪禁絕,也說不定很快就會版刻外傳,若是此書不被銷禁,我比較期待批註版的出現,免得許多人不解其中諸多妙處。」


  朱河開始翻書,然後問道:「顧懺,陳憑案?是在影射泥瓶巷顧璨和陳平安?」


  李寶箴只是沉默喝酒,朱鹿雙手持杯,輕輕抿了一口酒。


  朱河皺眉不已:「這?」


  漢子有些無言以對。


  他當年與女兒一起護送李寶瓶遠遊,雖然與陳平安相處時日不算太久,但是對陳平安的性情,朱河自認看得真切。文中內容,要說假,也不全是,要說真,卻又總是隔三岔五便讓人覺得不對勁,書上總有那麼幾句話,讓他朱河覺得恰好與事實相反。例如那點深藏心底見不得光的少年情思,還有什麼貧寒少年早早立志要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一心仰慕聖賢……


  偶然得到一部絕世拳譜?只因為少年天才,資質卓絕,便無需任何淬鍊,武道破境,快若奔雷,一天之內接連破三境?由於破境輕而易舉,以至於引來數位世外高人、山上仙人的一驚一乍?所謂遊歷之前,福緣不斷,得天獨厚,遊歷之後,主動攬事在身,但凡遇到不平事不平處,處處出拳果決,都描繪了一位意氣風發、行俠仗義的有情郎,而且他每一次付出代價,必有更大的福報跟隨。


  可在朱河眼中,恰恰相反,陳平安根本就是個老成持重的,暮氣遠遠多於少年朝氣。至於什麼紅顏知己,就陳平安那榆木疙瘩的脾氣,拉倒吧。


  朱河搖頭不已,哭笑不得。


  朱河不傻,雖然不是讀書人,但是依舊看出了隱藏其中的重重殺機。書中遊俠兒,處處以大義責人,動輒打殺他人。雖不是濫殺無辜,可細究之下,除了一兩隻作祟一方的鬼魅精怪,其餘死在陳平安拳下的,無論是人還是鬼魅,都是些可殺可不殺的存在,介於兩可之間。


  朱河翻書極快,忍不住問道:「先前不是聽公子說,那陳平安其實在書簡湖困頓多年,結局可謂凄慘至極,多年之後才返鄉?」


  朱鹿輕輕嗤笑一聲。


  喜歡自討苦吃,現在便是報應了。


  換成是她,有顧璨這般朋友,要麼偷偷維持關係,要麼權衡利弊,乾脆不管就是了,任其在書簡湖自生自滅,摻和什麼?與你陳平安有半枚銅錢的關係嗎?沒本事成為北俱蘆洲評選出來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結果名氣倒是比那二十位年輕天才更大了。你陳平安運氣真是不錯,一如既往的好。


  李寶箴舉起酒杯,緩緩轉動,微笑道:「我輩翻書人,誰不愛看江湖艷遇、山上機緣?不過道學家們讀過此書,便有好多話要講了。江湖豪俠則會罵此人沽名釣譽,既不殺顧璨,竟然還藉此養望,以為花幾百兩銀子,潦草舉辦幾場法事,就可以心安理得;山上譜牒仙師將其視為山澤野修;野修卻譏諷其行事不夠老道,空有福緣,其實是繡花枕頭,若非書中人,早就該死了十幾回了;士子書生,則定然艷羨其情債纏身之餘,大罵其道貌岸然,禽獸不如。」


  朱河隨後說道:「況且書中故意將那拳譜和仙法內容,描寫得極為仔細詳盡,雖然皆是粗淺入門的拳理、術法,但是想必許多江湖中人和山澤野修都將對此夢寐以求,更使得此書大肆流傳山野市井。這還怎麼禁絕?根本攔不住的。大驪官府當真公然禁絕此書,反而是在無形中推波助瀾。」


  李寶箴一口飲盡杯中酒,道:「以後落魄山越擴張,陳平安境界越高,東寶瓶洲對其非議就越大。他越是做了天大的壯舉,得的罵名越大。反正一切都是私心過重,至多是假仁假義,裝善人行善舉。編撰此書之人,是除柳清風之外,我最佩服的讀書人。真想見一面,誠心討教一番。」


  李寶箴望向門口那邊,笑道:「柳先生,將來有機會的話,不如你我攜手,拜訪這位同道中人?」


  柳清風站在門口那邊,笑道:「以不義獵義,對於你我這種讀歪了聖賢書的讀書人,難道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就算做成了,又有什麼成就感?」


  李寶箴舉起空酒杯,遙敬道:「柳先生總是高我一籌。」


  柳清風擺擺手:「此次找你,有事相商。」


  李寶箴放下酒杯,笑著起身,道:「那就換一處地方。」


  朱河朱鹿父女,都認得這位不速之客,所以比李寶箴更早起身,抱拳致禮,同時敬稱道:「見過柳督造。」


  按照自家公子的說法,眼前這個青鸞國昔年聲名狼藉的文官,以後註定會成為大驪王朝的封疆大吏,除了陽壽不長、註定短命外,柳清風沒有任何軟肋,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什麼山上神仙、藩屬君主,在此人眼中,都不算什麼。


  柳清風笑容和煦,對那兩人輕輕點頭。


  與李寶箴談完事情之後,柳清風就在王毅甫的陪同之下,讓一位同為貼身扈從的隨軍修士駕馭一艘仙家渡船,匆忙趕去一座高山之巔。山腳便是官道,柳清風讓其施展掌觀山河神通,遙看那山腳道路上的一對男女,緩緩而行。


  路上的年輕男子一瘸一拐,而那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有意無意瞥向山巔一眼,然後微微點頭,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只是那女子抬頭一瞥,就讓那元嬰境隨軍修士大吃一驚,好重的殺意。


  柳清風說道:「可以收起神通了。」


  山腳兩人,是遠遊歸來的柳清山和柳伯奇,夫婦二人先前去往倒懸山那座師刀房,回柳伯奇的娘家。


  其實柳伯奇並沒有這個念頭,但是柳清山說一定要與她師父見一面,不管是挨一頓臭罵,還是攆他離開倒懸山,終究是該有的禮數。但是沒有想到,到了老龍城那邊,幾艘跨洲渡船都說不出海了。無論柳清山如何詢問緣由,只說不知。最後還是柳伯奇私自出門一趟,才帶回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倒懸山那邊已經不再允許八洲渡船停岸,因為劍氣長城開始戒嚴,不與浩然天下做任何生意了。柳伯奇倒是不太擔心師刀房,只是心底難免有些遺憾,她原本是打算留下香火之後,再獨自去往劍氣長城,至於自己何時回家,到時候會與夫君坦言:不一定。


  柳伯奇猶豫了一下,說道:「大哥如今督造大瀆開鑿,咱們不去看看?」


  柳清山搖頭道:「我沒有這樣的大哥。」


  柳伯奇無奈道:「大哥是有苦衷的。」


  柳清山神色鬱郁道:「青鸞國有柳清風,大驪王朝有柳清風,但是我沒有這樣的大哥,獅子園和柳氏族譜,都沒有他。」


  柳伯奇不再勸說什麼。當年柳清風在家族祠堂外,提醒過她這個弟妹,有些事情不用與柳清山多說。


  瘸拐行走的書生一下子紅了眼睛,開鑿大瀆那麼辛苦的事情,那個傢伙又不是修道之人,做事情又喜歡親力親為……


  東寶瓶洲歷史上第一條大瀆的源頭。


  名叫稚圭的泥瓶巷女婢,獨自站在水邊,臉色陰晴不定。


  這條大瀆,名為齊瀆!

  不僅如此,她接下來能夠走江,還要歸功於袖中那封該死的解契書!

  當初雙方結契一事,那個命燈孱弱如風燭殘年老人的泥瓶巷孤兒,自然半點不知。


  不承想這個傢伙,如今竟敢獨自解契?!

  天未亮,大驪京城一座尚書府第內,一個百歲高齡的老人穿戴好官服之後,突然改變了主意,說不去早朝了。


  老人換上一身居家衣著,讓一個老僕手持燈籠,一起去往書房,點燃燈火后,這位吏部老尚書坐在書案前,微笑道:「這都多少年沒有潛下心來,去好好讀一本書了?」


  老人畢竟歲數大了,眼力不濟,只得就著燈火,腦袋湊近書籍。


  老人突然喃喃自語道:「崔先生還真沒有騙人,如今我大驪的讀書人,果真再不會只因大驪士子身份,一口大驪官話,便被外鄉人輕賤文章詩篇了。」


  老人轉頭望向窗外灰濛濛的夜幕,喃喃道:「只是不曉得我大驪讀書人,會不會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當年最痛恨的讀書人呢?」


  京師花木最古者,有關家書房外的青桐,韓家的藤花,報國寺的牡丹。


  關老爺子這些年經常對著自家青桐樹上的蛀孔而嘆息,有那子孫建議,既然老祖宗如此愛惜青桐,可以請那山上神仙施展術法,結果被關老爺子罵了個狗血淋頭,一口一個不肖子孫。唯有嫡玄孫關翳然,與關老爺子一起欣賞青桐,一番言語之後,才讓老人稍稍釋懷幾分。


  對著窗外夜幕,老人喟嘆一聲:「只希望切莫如此啊。讀書人還是要講一講文人意氣和書生風骨的。」


  言不過其實,語語有實用;行不過其法,句句莫空談。


  關老爺子突然放下書,起身道:「速速備車早朝去!」


  門外老僕提醒道:「老爺先換身官服?」


  老爺子大笑道:「穿個屁朝服,老夫今兒要在大驪史書上留下一筆,春嘉六年開春,吏部尚書某某某,老來多健忘,身穿儒衫參加早朝,於禮大不合,被攔阻門外,春寒料峭,老尚書孤苦伶仃,在門外凍若鵪鶉,哈哈哈,有趣有趣……」


  老僕補了一句:「那老爺就袖裡藏些吃食?挨凍是自找的,挨餓就免了吧。饑寒交迫,老爺你這把身子骨,真扛不住的。」


  老爺子嘿嘿笑道:「妙也!」


  一位青衫老儒士站在大驪京城的牆頭上。


  身後是燈火依稀亮起的大驪京城,眼前是等待入城的各色人,各地商賈,遊學士子,江湖武夫,夾雜其中的山上修士……


  國師崔瀺回頭望一眼城內燈火處,自他擔任國師以來,這座京城無論晝夜,燈火便不曾斷絕一瞬,一城之內,總有那麼一盞燈火亮著。


  要歸功於富貴人家的燈火輝煌,大小道觀寺廟的長明燈,陋巷士子的深夜點燈寒窗苦讀……


  崔瀺轉過頭,望向城外,有那搓手呵氣取暖的商賈,有那蜷縮在車上打盹的武夫,有那相約同行遊歷大驪京城的外鄉書生,隨著天漸明,走下僱用的馬車,一起對著城頭指指點點,還有富貴人家的車馬,一些稚童被吵醒后嚷著憋不住了,讓婦人們揪心不已。


  崔瀺獨自站在城頭上,大驪巡遊城頭的士卒,鐵甲錚錚作響,來到國師身後又遠去。


  崔瀺希望每一個入城之人,尤其是那些年輕人,入城之前,眼睛里都能夠帶著光亮。


  志向,野心,慾望。


  錢財,富貴,功名,美人,醇酒,機緣。


  我大驪京城應有盡有,諸君各憑本事自取!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