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劍來(1-42冊)精校版> 第227章 何處不問劍

第227章 何處不問劍

  第227章 何處不問劍


  風雪廟劍仙魏晉找出了那個青衫劍客的蹤跡,一位腰系養劍葫的俊美公子哥卻倏忽而至,擋在了青衫劍客身前,俊美公子哥伸出一掌,攔住了魏晉那一劍的全部劍光,俊美公子哥抖了抖手腕,手心原本已經變作焦炭,只是瞬間就已恢復如常。


  這頭在古井當中位置不高不低的王座大妖化名青花。那張很能蠱惑女子的精緻面容,若是細細端詳,皆是以他人麵皮拼湊而成。養劍葫內還裝著不計其數的劍仙殘餘魂魄和破損飛劍。


  大妖青花和身後那個位居蠻荒天下百劍仙第一的年輕劍客笑道:「小師弟,玩夠了沒?」


  青衫劍客點頭道:「你自己小心。」


  青花又擋住魏晉遙遙一劍,被兩劍沖盪而過,青花早已懸空在一座大坑之上,他嗓音細柔,微笑道:「師兄小心什麼?足夠小心了,這不還沒去找陳清都嘛。」


  陸芝御劍而至,對魏晉說道:「你繼續追殺,這個娘娘腔交給我。」


  青花笑望向毀了半張臉的陸芝:「這就是劍氣長城那位傾國傾城的陸大劍仙?」


  陸芝不言不語,以一劍答之。


  城頭一端,那個渾身浴血的僧人,就像一座以劍氣長城作為蓮花座的金身佛陀。


  中年面容的佛門聖人,身上所披袈裟自行脫落,已無手指的手掌,輕輕將袈裟往空中一托,袈裟驀然大如雲海,一時間風捲雲涌,袈裟越來越巨大,佛光普照人間。最終那件遮天蔽日、霞光萬丈的雲海袈裟一個下墜,覆蓋在了城頭之外的戰場上,化作無數粒金光,紛紛依附在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上。


  僧人盤腿而坐,身前出現了一盞蓮花燈,中有一炷香。戰場之上的眾多劍修,一炷香內,大小傷勢,皆轉嫁到了僧人身上。


  《皕劍仙印譜》之上,曾見一枚印章的篆文,是陳平安從浩然天下那邊照抄而來:「定光佛再世落塵娑婆世界凡夫。」


  一炷香即將燃盡之時,僧人雙手合十,仰頭遠望,面帶笑意,溘然而逝。只是身前燈火猶在,不但如此,更加大放光明。


  僧人在內的三教聖人,從頭到尾,其實都在廝殺。比如這位佛門聖人,消耗本命更換天地,幫助劍氣長城壓勝蠻荒天下,與其餘兩位聖人,聯手三次造就出金色長河,抖摟一身獅子蟲,斷十指化金龍,脫了袈裟,庇護劍修……又如在攻城戰的慘絕廝殺中,血流成河,有儒家聖人那幅《黃流巨津圖》助力,關鍵更是有佛門神通籠罩戰場。


  養劍已久,以至於讓吳承霈覺得實在太久太久了,終於第一次全力祭出了本命飛劍甘霖。


  這把甘霖,在避暑行宮的飛劍神通評點當中居於三甲。


  城頭之外的戰場上,成千上萬的妖族,被一場從大地升起的鮮血雨幕籠罩其中,瞬間剝削骨肉,被蘊含甘露劍意的每一顆雨珠絞殺魂魄。


  大妖白瑩的王座位置最為靠前,只是離著阿良、陳熙和齊廷濟三處戰場,還是有些距離。以數十萬副白骨累積而成的枯骨王座之上,這頭大妖身無半點血肉,白骨瑩白如玉,腳下依舊踩著那顆頭顱。


  當看到城頭吳承霈祭出本命飛劍之後,白瑩一腳將腳下所踩頭顱踢遠,站起身,饒有興緻地盯著那道緩緩升空的雨幕。


  白瑩稍稍收起視線,戰場之上,有個可憐兮兮的小小玉璞境劍修,斷了一臂,單手持劍不說,一腳踝處還被平整剁掉,仍是不知為何,繞過了齊廷濟他們開闢出來的三座劍陣,然後直直朝他的王座而來。


  那漢子停下身形,與枯骨王座對峙,提起長劍,卻不是看大妖白瑩,而是死死盯住那顆頭顱,說道:「龍君一脈,劍修高魁,最後一劍,要問祖師。」


  白瑩瞥了眼地上那顆頭顱,哈哈大笑:「我看還是算了吧,一巴掌隨便拍死你,好讓你們徒子徒孫做個伴。」


  一件內里無人的空蕩蕩灰色長袍飄蕩而至,緩緩落在枯骨王座之上。


  當長袍出現之後,白瑩便立即坐回原位,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灰色長袍站在王座邊緣,遠處就是那個想要問此生最後一劍的高魁。


  一個沙啞嗓音響起:「龍君領劍。」


  兩個大妖王座毗鄰懸空,她們皆是女子形容。


  大妖仰止以真身現世,人首蛟身,頭戴帝王冠冕,身披墨色龍袍,高坐龍椅之上,巨大蛟尾拖曳在地。


  一旁化名緋妃的王座大妖並未現出真身,年輕容貌,一雙猩紅眼眸,身上法袍的數千條經緯絲線,都是一條條被她煉化的江河溪澗。她手腕上系有一串以蛟龍之屬本命寶珠煉化而成的手鐲,腳上一雙繡鞋,鞋尖處翹綴有兩顆碩大的驪珠。


  仰止剛剛從戰場撤回,硬生生挨了齊廷濟一劍,此刻不得不現出真身療傷。


  妖族修行一事,幻化人形,登山更快,但是養傷一事,仍是恢復真身痊癒更快。


  仰止眼神陰沉,死死盯住遠處那一人一劍,即佔據一處廣袤戰場的齊廷濟,這位在劍氣長城刻字的老劍仙,卻是年輕男子的俊美皮囊。按照托月山最早的推衍,齊廷濟此人心比天高,絕不願意身死道消,會跟隨隱官蕭愻一同叛出劍氣長城,在關鍵時刻,對某位大劍仙給出倒戈一擊,就像蕭愻一拳捶在左右後背處。


  不承想齊廷濟竟然改了主意。照理說不該如此,只要齊廷濟願意離開劍氣長城,能殺他之人,唯有陳清都,可一旦陳清都選擇出劍,在甲子帳那裡一直袖手旁觀的托月山蠻荒大祖就一樣會出手。唯一的解釋,就是陳清都給了齊廷濟一份更好的大道前程。


  緋妃懸停在龍椅一旁,相較於人首蛟身的大妖仰止,緋妃顯得極為渺小,她瞥了眼龍椅把手上站著的兩個年輕人,與其中一人微微一笑,然後她以心聲與仰止言語道:「你督戰不力,是戴罪之身,不表示表示?你看黃鸞就很識趣。」


  仰止臉色越發難看,拖曳在地面的那條蛟尾輕輕砸地,方圓百丈之內大地悉數震動碎裂。


  她與黃鸞的處境,如今最為不堪。


  仰止曾是曳落河共主,自然與這位緋妃存在大道之爭,只是在托月山的見證之下,仰止將整個曳落河水域贈給了緋妃。


  作為交換,緋妃需要在浩然天下大肆攫取水運的時候,幫助仰止成為浩然天下九洲的山下共主。仰止要成為天下大小王朝、所有人間君王的女主人,五嶽敕封、人間香火、神靈生死、武運流轉,皆要由她仰止一言決之。而仰止也需要幫助緋妃完成一個最大心愿,那就是讓緋妃吞食掉最後一條真龍雛形,補足大道,將來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一切水運,都在緋妃掌控之中。於是雙方從蠻荒天下不死不休的大道之爭,變成未來相互輔佐、結盟的格局。


  巨大的龍椅把手之上,站著甲申帳的兩個劍仙坯子——雨四和少年涒灘。


  雨四是那場圍殺之後,才知道涒灘竟然是仰止的嫡傳弟子。而涒灘更是才知道雨四竟然會被王座大妖緋妃稱呼一聲「公子」。


  在那之後,甲申帳的氣氛就有些詭譎。


  除了木屐,其餘同僚,再難心平氣和與他們相處,所有人望向他們的眼神,多出了幾分不可抑制、極難隱藏的畏懼。所以今天兩位劍修,相約來此散心。


  涒灘說道:「好像一直沒有陳平安的蹤跡。」


  雨四點頭道:「那就很難有機會幫流白報仇了。」


  雨四身穿一襲黑色法袍,卻以一條白緞系綰頭髮,黑白分明,十分玉樹臨風。


  涒灘神色黯然:「流白姐姐,換了一副肉身體魄,只是劍心有些不穩。」


  雨四單膝跪地,眺望遠處戰場:「如果換成是我,一樣難以保持先前的澄澈劍心。」


  涒灘咬牙切齒道:「我必殺陳平安!」


  雨四微笑道:「算我一個。」


  雨四轉頭望向大妖緋妃。


  緋妃笑道:「等到打爛了那座爛籬笆,我會為公子找出那個年輕隱官。」


  仰止猶豫許久,看了眼城頭那邊,儒家聖人祭出了那幅《黃流巨津圖》,使得城頭之上有源源不斷的大水傾瀉到戰場上,以此阻擋妖族的蟻附攻城。


  仰止從袖中取出一卷畫軸,戀戀不捨。


  作為曾經的曳落河共主,交出曳落河水域之前,率先煉化了三條萬里長河,其中一條無定河,白骨鬼魅攢簇其中。


  仰止將捲軸丟向劍氣長城,捲軸躲過劍修十數把飛劍,滾落在地,一條滾滾流逝的無定河水與黃流巨津對撞,頓時激起千層浪。


  在先前戰事中,始終沒有出手一次的王座大妖曜甲,仰頭望向那位來自青冥天下的老道人,據說還是位白玉京五樓十二城的一城之主?

  大妖曜甲腳下山嶽倒懸,高台平整如鏡,熠熠生輝,光彩奪目。這座山體破碎不堪的倒懸之山,大小不輸道老二那顆留在浩然天下的山字印,被譽為蠻荒天下的金精寶座。倒懸之山以蠻荒天下歷史上無數山水神祇碎片煉化而成,故而需要用大妖屍骨打造而成的條條鐵鏈,串聯起那些大小不一的金色碎石,高台鏡面,宛如天底下最大的一枚金精銅錢。


  身穿一襲金色長袍的王座大妖曜甲,身處其中,並非刻意施展障眼法,依舊如被大日籠罩其中,光明照耀,不見真容。


  大妖曜甲位於鏡面圓心處,駕馭腳下山嶽一閃而逝,趕赴戰場上空,直接以整座金精王座去遮擋那位老道人手持多寶鏡映照出來的大日焦灼之威勢。


  老道人先前以多寶鏡神通勾連蠻荒天下的大日,對準一位玉璞境妖族兵家修士,既燒殺其堅韌體魄,同時又施展定身術,最終妖族被十大巔峰劍仙候補的岳青以佩劍雄鎮五嶽砍掉頭顱,攪爛身軀,再以兩把本命飛劍百丈泉和雲雀在天,將想要逃遁的妖族元神一起鎮殺當場。


  岳青贏得些許喘息機會,環顧四周,戰場四周並無妖族摻和這場廝殺,他一腳踩在那顆妖族頭顱之上,輕輕抖腕,震散遺留在劍身上的血跡。


  痛快!


  背對劍氣長城的岳青,舉起手臂,重重一晃,隨後仗劍往南而去。


  這位殺力極高的大劍仙,也曾對文聖一脈的香火公然嗤之以鼻,也曾主動找到陳平安,當面道謝也致歉。光明磊落。


  老道人微微點頭,岳大劍仙客氣了。


  然後老道人皺眉,手中多寶鏡幾次移轉角度,寶光依舊被拽向那座金精王座。老道人心中嘆息一聲,一身道法境界修為皆已不是巔峰,無可奈何。


  大妖曜甲腳下的金色王座被多寶鏡照到,岩漿滾滾,不斷有金液溢出鏡面,瘋狂濺射出去,快若飛劍,無論劍修還是妖族,沾之即形銷骨立,當場斃命。


  曜甲笑問道:「你這老道,明明陽壽還多,卻要命喪於此,好玩嗎?」


  這位在青冥天下德高望重的老道人,兩件最重要的本命物中,手中多寶鏡鏡面已經出現極多裂紋,如蛛網密布,每多出一條細微縫隙,老道人原本已經可謂琉璃無垢之身的金仙體魄便會多出一條黑色絲線,消磨道行,生命流逝,肉眼可見,至於那把拂塵,更是毀了大半,只余手柄而已。


  老道人一手持鏡高舉,一手撫須笑道:「好玩你老母。」


  用最老神仙風範的儀態,說著最粗鄙不堪的言語。


  很難想象,這是一位說過「桃花開時,若是花上還有黃鸝,尤為動人,眼不敢動,心魄動也」的風雅老神仙。更無法想象,老道人在白玉京自家城中說法傳道之時,許多從別城他樓而來的高真仙人,坐在一張張蒲團之上,多有會心處。


  曜甲不以為意,不再言語。


  兩人就這麼耗著便是,自己不過耗費些山水神祇的金身碎片,這牛鼻子老道卻是在急劇消耗自己的大道性命。


  這樁斬殺劍氣長城三教聖人之一的不小功勞,我曜甲就笑納了。


  按照契約,托月山允諾拿出浩然天下一洲之地,版圖之上,所有浩然天下儒家學宮書院、王朝敕封的正統山水神祇,以及大小淫祠神像金身,皆要被這座山嶽熔鑄一爐,無一存活。


  尤其聽聞多有古老神靈轉世於浩然天下,更是曜甲證得大道的關鍵所在,一併煉化,他就可以大日懸空,以至高神靈之姿俯瞰眾生,真正獲得大不朽。任你大道流轉,即便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加上光陰長河的流逝,也要為他繞路而行!


  曜甲伸出一手,緩緩抬起,鏡面最外沿浮現出一連串金色銘文,字極大,每一個金色文字都顯化為一尊身高十數丈的金身神靈。其中「日月金木水火土」七字,好似陣眼,顯化之神靈,尤其巍峨,高達百丈,尤其是那誕生於「日」「月」二字的神靈,背後分別懸有日暈、月華凝聚而成的寶相光圈,一條條金色熔漿,飄蕩不已,彷彿水陸壁畫上的天人衣袂彩帶。


  老道人突然站起身,朗聲大笑道:「將來若有劍修遊歷青冥天下,記得去貧道城中做客!風景那是極好的,仙子更是極美的!與諸君相伴多年,貧道快哉快哉!」


  此番言語過後,老道人身軀消融於魂魄之中,最終化作一道璀璨虹光,先去往懸空的那把多寶鏡之中,最終激蕩而出,直直撞向那座金精王座。竟是連大妖曜甲都無法駕馭王座避開那道虹光,只能眼睜睜看著老道人的魂魄神意,如雪水消融於金精王座當中。然後整座鏡面之上,出現了一條老道人硬生生以魂魄扯出的裂縫,最後的真正遺言,唯有三字:請落劍。


  大劍仙米祜傾力一劍,沿著那條裂縫,將整座金精王座一斬為二。


  此役過後,本命物受損的大妖曜甲,只得退出戰場,竭力修繕那座損失慘重的金精山嶽。


  甲子帳門口。


  大髯漢子劉叉與灰衣老者並肩而立。


  劉叉說道:「陳熙、納蘭燒葦,都有些不對勁。」


  不該這麼拚命,不至於如此捨生忘死。


  灰衣老者點頭。


  反觀齊廷濟、老聾兒,就很正常,看著出手凌厲罷了,戰場上還是留有退路的,至多跌一境。而陳熙與納蘭燒葦兩位太象街豪閥家主,卻是奔著死路去的。


  至於董三更,老者抬頭看了眼離天很遠、距地不近的那輪懸空圓月,看架勢,董三更是不打算返回城頭了,不光如此,此人徹底隕落之時,相信必有大風景。


  雖分敵我,灰衣老者對那董三更還是惋惜不已。這等豪傑。


  至於那位荷花庵主的生死,灰衣老者並不在意,背著托月山擅自煉化半輪月魄,本就是該死的僭越之舉,如今對陣董三更,得了天時地利,卻也是一座牢籠。


  劉叉問道:「依循甲子帳最新的推衍結果,文廟這是要將那座天下的一半,送給劍氣長城的劍修?」


  灰衣老者點點頭:「大手筆了。」


  那個年輕隱官以一種功利至極的排兵布陣,幫著劍氣長城提了一口氣,同時束手束腳廝殺數年,卻也讓劍修們憋了口氣。那個從天而降的傢伙,去了趟青冥天下又跑回來,又消去些劍修心胸間的鬱氣。


  禮聖一脈,有坐鎮此地的聖人;亞聖一脈,有阿良、醇儒陳淳安;文聖一脈,更有大劍仙左右、隱官陳平安。這些遠遊而來的讀書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講道理,去讓浩然天下文廟答應此事。


  戰場之上,酈采停下腳步。


  百丈之外,出現了一個渾身仙氣縹緲的王座大妖黃鸞。


  黃鸞穿過妖族大軍,直接找到了獨自一人鑿陣極深的酈采。


  黃鸞微笑道:「你叫酈采?聽說你買下了那座停雲館,巧了,它是我的囊中物。收劍跪地,做我奴婢,饒你不死。」


  黃鸞沉默片刻,眯眼道:「嗯,奴婢這個說法,對於一位女子劍仙而言,太不好聽,就算是劍侍好了。」


  連同酈采那座通體碧玉雕琢而成的停雲館,每逢月夜便有松濤陣陣的萬壑居,以及種榆仙館、甲仗庫等等,一切劍仙遺留私宅,本就該是他的戰利品。


  酈采此刻身上傷痕密布,只是多被所穿法袍遮掩,只說她的臉龐之上,先前就被一個兵家妖族修士捶爛了顴骨,肌膚稀爛,白骨裸露。


  酈采吐出一口血水,扯了扯嘴角,咧嘴笑道:「連我買下停雲館,你都知道?」


  黃鸞點頭道:「怕死惜命的劍修,還是有一些的。」


  酈採收劍歸鞘,動作迅猛,劍意激蕩,一圈與她等人高的漣漪四散而開,剎那之間,從她和大妖黃鸞兩側向前涌去的妖族大軍頭顱滾落無數。


  黃鸞雙指併攏,伸手在前,輕輕搖晃了一下,打散那股無形的精粹劍意:「既然已經是強弩之末,就不要抖摟花架子了。」


  酈采問道:「那你知不知道,就算你這頭畜生去了桐葉洲,也會被人一劍戳死?」


  黃鸞啞然失笑,提醒道:「我這會兒心情其實不太好。」


  黃鸞原本作為主持蠻荒天下劍修大陣的王座大妖,顯然是被托月山灰衣老者寄予厚望的一個存在。一來大妖黃鸞在蠻荒天下地位超然,與其他大妖一向爭執不多;再者此次去往浩然天下,黃鸞所求之物,是那些其餘王座大妖眼中的無用之物,價值不大;再者黃鸞自己也無太大野心,用某頭大妖的說法,這黃鸞到了浩然天下,就是個收破爛的貨色,所以托月山才將那場大出風頭的戰役,交與黃鸞主持大局。


  只是那場極有可能屬於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相互問劍,原本應該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廝殺,兩撥以萬計算的劍修,浩浩蕩蕩以飛劍對飛劍,以劍氣洪流對劍氣瀑布,蠻荒天下不但未能壓過劍氣長城一頭,反而折損比預期還要大。這使得黃鸞最終與大妖仰止只能去戰場後方的蠻荒天下,截殺那些試圖馳援劍氣長城的劍仙,將功補過。不但如此,黃鸞先前還不得不將半數辛苦煉化、收藏的瓊樓玉宇、亭台殿閣,砸向劍氣長城。


  顯而易見,甲子帳那位灰衣老者對黃鸞的表現不太滿意。


  酈採回望一眼,不知不覺,離劍氣長城有些遠了。由此可見,老娘的劍術很可以嘛!

  黃鸞說道:「最後給你一次可以活下來的機會。」


  酈采一劍遞出。


  黃鸞伸手抓住那道劍光,硬生生將其折斷,手心處劍光迸濺,不傷自己分毫。


  酈采一彎腰,一掠上前,瞬間拔劍出鞘。


  黃鸞一身法袍鋪展而開,小天地內皆雪白。


  酈采精氣神皆強行提至巔峰的拚命一劍,只是破開了黃鸞的那座小天地。


  黃鸞說她強弩之末,千真萬確。實在無法遞出第二劍的酈采向後退去,嘔血不已。


  黃鸞不看酈採的慘狀,抬起一隻碎去不少的袖子,看了幾眼,有些惋惜,抬頭笑道:「劍意真是不錯,不愧是北俱蘆洲那邊走出來的劍修。你這女子劍侍,我是要定了,拿下你后,讓白瑩幫我將你魂魄煉舊為新,以後到了桐葉洲,你就可以看看,到底有沒有人能夠一劍戳死我……」


  言語之間,黃鸞一手往下按。電光石火之間,天空之上出現一個巨大旋渦,一座山峰大小的閣樓朝酈采當頭砸下。


  酈采正要出劍,卻發現一位老者已經來到身邊,說了句「得罪了」,將酈采扯向後方,與此同時,老人拋出手中長劍,迎向那座閣樓。長劍與劍光筆直向上,抵住那座閣樓,彷彿獨木支撐危樓。


  姚沖道,字連雲,興許是這位姚家老家主太過喜歡連雲二字,以至於佩劍與本命飛劍皆命名為連雲,仙人境。


  來此之前,姚沖道與綬臣互換一劍,綬臣已經撤離戰場。


  黃鸞無奈道:「我對於戰功什麼的,真不感興趣,重傷在身,何必來我跟前送死?不過白送給我的人頭,總不能不收。」


  那座閣樓之上,又有龐然建築壓下,兩兩疊加,劍光衝天的佩劍連雲瞬間被壓出一個細微弧度。


  黃鸞是以中煉之物的損耗,換取姚沖道大煉之物的消磨,不用猶豫。


  黃鸞心意微動,一座座仙家洞府轟然砸下,佩劍連雲劍尖處已經崩裂。只不過姚沖道的那把本命飛劍,尚未現身。


  黃鸞倒想要看看,這個受傷不輕的姚沖道,是否能夠使出讓自己眼前一亮的撒手鐧。


  酈采剛要重返戰場,姚沖道怒喝道:「酈采!不是我看不起娘們,是看不起你這玉璞境,退回去!」


  酈采只得罵了一句娘,果斷放棄前沖的念頭。


  黃鸞仰頭看著那條已經洞穿整座閣樓的絢爛劍光,笑道:「本來還以為是舍了一把長劍,以便救人救己的障眼法。行吧,既然你打定主意,真要跟我消磨性命,便讓你遂願。殺個劍氣長城的仙人境,怎麼都可以補上過失。」


  姚沖道身穿一襲劍氣長城的衣坊法袍,大袖飄搖,突然問道:「認得我外孫女婿?」


  酈采不願畫蛇添足,累姚沖道分心,卻也不願就此撤退,而是拉開一段距離,在原地溫養飛劍。她聞言後點頭道:「認識,還挺熟。」


  姚沖道猶豫片刻,說道:「那就勞煩酈劍仙轉告那小子一聲,無須登門求親了。虛頭巴腦的,我不在乎。」


  酈采無語。這位姚大劍仙,肯定不是不在乎,而是總不能扯著那傢伙的衣領子去姚家求親罷了。


  酈采本想說自己有個嫡傳弟子,鬼迷心竅了,十分愛慕那個傢伙,只是話到嘴邊,還是作罷。


  酈采說道:「姚前輩,我可以與你互換位置,有機會一起撤離。」


  姚沖道都懶得揭穿這個北俱蘆洲女子的真正心思,年紀輕輕的,死在這邊作甚?


  姚沖道嘴上卻是笑道:「千萬不要小覷一頭王座大妖的壓箱底手段。你一個小姑娘,萬一與個糟老頭子死在一起,好似殉情,算哪門子事。」


  姚沖道輕輕躍起,盤腿坐下,足下生雲。他雙手疊放在腹部,手心處,雲霧升騰,緩緩升起一把通體雪白的袖珍飛劍。


  黃鸞神色自若,姚沖道的那把本命飛劍,適宜大範圍戰場,與吳承霈的甘霖、岳青的雲雀在天,十分類似,強不在捉對廝殺。


  黃鸞輕輕呵出一口五彩霧氣,一閃而逝,沒有什麼太大氣象,但是卻讓距離兩人戰場頗遠的酈采感到悚然。


  任何一頭王座大妖,都是歲月悠悠之怪物。黃鸞就在漫長歲月里,陸陸續續煉化了上百件五行本命物,不斷刨除,不斷替換,最終擁有了兩件仙兵、三件半仙兵。至於那些瞧著氣象萬千的瓊樓玉宇,除了其中三座,其餘皆是中煉的身外物,收藏數量眾多的古老遺址、神仙洞府,無非是個排憂解悶的愛好。


  姚沖道自言自語道:「寧丫頭,從今往後,就交給你去保護了。不要因為寧丫頭夠強,就不保護她啊。天底下的好男人,哪有不護著自己心愛女子的道理。你小子能攔著寧丫頭,替她出城與離真廝殺,很好。贏了離真,還能活,更好。所以沒什麼不放心的,我很放心。」


  一瞬間,姚沖道眉心、太陽穴、脖頸、心口、腹部,好似被五把彩色飛劍瞬間洞穿。洞穿之後,老人的筋骨血肉、魂魄、劍意,都被那五個不起眼的窟窿,瘋狂汲取。


  黃鸞顯然不太樂意被姚沖道那道劍光毀去太多建築。


  除了那個酈采分明決意她下一劍遞出,不惜一死。再就是遠處有一位年輕女子已經御劍趕來,氣勢如虹。是那個寧姚。


  姚沖道毫無徵兆地自碎本命飛劍,閉眼輕笑道:「雖未出劍,死得其所。」


  雲山霧隱。


  姚沖道以一身魂魄劍意外加一把本命飛劍,打造出一座天地。下一刻,黃鸞發現自己置身於白霧茫茫之中。


  一位仙人境的劍仙,飛劍又非什麼營造小天地的本命神通,竟有手段將一頭王座大妖拘押起來。意義何在?

  那姚沖道其實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誰能殺我?酈采?還是那個終究只是元嬰境的寧姚?

  極遠處,正在一人圍毆兩頭王座大妖的某個狗日的阿良憑空消失,而且直接破開了兩座氣象森嚴的小天地。


  一個三頭六臂的魁梧巨人,腳下所站位置,永遠會有一張金色蒲團跟隨。他曾經率先登上過劍氣長城的城頭,被陳清都一劍劈落,在那之後,就故意將那道深如溝壑的劍痕留下。


  還有一個御劍的矮小老者,眉發皆白,肩扛長棍,來到巨人肩頭,疑惑道:「如此古怪?」


  片刻之後,一處戰場,雲霧散去,水落石出。有一名男子以姚沖道那把連雲佩劍,戳中一頭大妖的頭顱,將其高高挑在空中,淡然道:「殺黃鸞者,姚沖道、阿良。」


  戰場的那輪大月已經處於崩碎邊緣,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劍仙站在一具巨大妖族屍骸之上,大笑道:「阿良,如何?!」


  劍斬荷花庵主,董三更一人而已。


  本命飛劍毀棄,卻依舊大可以就此返回劍氣長城的董三更,將一身劍意炸碎,籠罩整個大月,然後幻化出一尊巨大法相,拖曳大月,去往大地,砸向蠻荒天下妖族大軍厚重集結之地。


  一輪明月開始崩碎,董三更身形逐漸消散。


  大月墜地,聲勢過大,以至於仰止、緋妃在內的六頭大妖,不得不一起迎向那輪明月、那個姓董的老劍仙。


  阿良高高舉起手臂,豎起大拇指。


  捻芯大怒:「陳平安,你怎麼回事?!」


  蹲在一旁的霜降輕輕嘆息。也不能埋怨捻芯脾氣暴躁,委實是她習慣了隱官老祖的心性堅韌,先前次次縫衣,都熬過去了,所以她已習慣了大大小小的意外,不管過程如何兇險,好像總能成功,所以這次意外,十分意外。


  這座牢籠內,再次斬殺一個元嬰境妖族劍修后,捻芯今天縫衣,需要銘刻一頭遠古兇悍大妖的真名,遂以本命物繡花針在陳平安後背心處釘透,還需要勾連脊柱,只剩下最後兩筆而已,仍是功虧一簣,如果不是捻芯收刀及時,陳平安的整條脊柱就要斷折兩截,激蕩不已的大妖真名餘韻,更要如海水倒灌,煞氣瘋狂流竄入陳平安的心臟。如果不是陳平安心室處猶有幾個遺留的金籙、玉冊文字,捻芯十分熟悉,趕緊用來壓勝真名煞氣,堪堪抵消,否則陳平安的身軀魂魄,可能就要淪為一個接連炸裂的爆竹,下場就像地仙自毀金丹、元嬰,神仙難救。


  陳平安倒地不起,後背被剝皮極多,脊柱裸露,他身體蜷縮在地,抽搐不已,滿地鮮血淋漓,鮮血之中,猶有大妖真名的殘餘煞氣縈繞不止,最後隱約間,絲絲縷縷的煞氣濃郁聚攏為一粒芥子「金丹」,竟是要以鮮血作為「結茅修道之地」,希冀著成為一頭降世陰靈。若是在浩然天下,就這麼不去管束,說不定轉瞬之間就會誕生一頭名副其實的金丹境鬼物了,再被他尋了一處煞氣足夠的古戰場遺址,就可以聚陰兵、建冥宅、樹王幡,成為一頭禍亂千里的鬼王。


  捻芯同樣下場凄慘,嘔出幾大口漆黑如墨的鮮血,這次她沒有強行咽回肚子,而是轉頭吐在地上。


  珥青蛇的霜降隨手一揮法袍袖子,將那粒迅速成就芥子雛形的真名陰靈從地面鮮血中剝離出來,懸在身前,霜降伸出雙指,將其輕輕捻碎,那些足夠讓一位下五境修士直接淪為陰靈傀儡的污穢煞氣,徹底煙消雲散。


  片刻之後,陳平安坐起身,魂魄戰慄,體內筋骨血肉微微震動,如同地底下有輕微的鰲魚翻背,體內血液沸騰不已,如同處處洪水泛濫成災,虧得五行本命物開始自行運轉,幫忙安撫異象,使得他還能保持肉身皮囊的巋然不動。他歉意道:「真扛不住了。」


  霜降給捻芯使勁丟了個眼色,讓她就不要在傷口上撒鹽了。


  捻芯雖然不再罵人,但臉色依舊不悅,沉聲道:「馬上就要朝雲卿、清秋幾個動手了,如果還是這麼不濟事,我勸你乾脆到此為止,反正如今這件真名『衣裳』,已經勉強能用。」


  陳平安點點頭。


  捻芯幫著陳平安粗略縫補皮膚后,一閃而逝。


  她那幾個「一不小心」畫蛇添足的細微動作,捻芯假裝不小心,陳平安假裝不存在,霜降假裝沒看見,三者都很有默契。


  等到捻芯離去,霜降小心翼翼勸說道:「隱官老祖,每次用以命換命的手段,體魄搖搖欲墜,已不容易,還要宰了妖族就立即縫衣,此舉不妥當啊。」


  一旦不縫衣,陳平安體魄、神意恢復極快,就好像一個病秧子,大病初癒,也像一個目盲已久之人終於眼見光明,整個人都沉浸在輕鬆、愜意的「小天地」當中,陳平安這會兒就已經可以踉蹌起身,身形佝僂,緩緩散步。地上那一大攤血跡,被霜降清理乾淨真名妖祟之後,早已被捻芯收入綉袋當中。霜降暗贊一聲,好一個勤儉持家縫衣人、好話反說小姑娘。


  陳平安說道:「如今縫衣一事,實在太疼,每次殺妖之後,一想起就心顫,就想著一鼓作氣做成。況且捻芯說過,越是吃疼,記憶深刻,效果越好。」


  霜降緩緩道:「憑藉籠中雀的天地壓制,每次你在決定換命的關鍵時刻,悄悄打造出一處無法之地,手段盡出,才一次次險之又險地斬殺元嬰境劍修,就像那頭蜚蠊之屬的劍修,被你壓了大半境界又如何,還不是一劍攪爛了你的心口?如果換成別人,挨了他那『淋漓』一劍,就要死透透了。」


  「其餘上五境,又該怎麼殺?夢婆和清秋還稍微好點,夢婆本命神通是精通幻術,對你反而影響不大,賣個破綻給她就是了。清秋則被斬勘天然壓勝幾分。在你的籠中雀小天地裡邊,竹節的神通很難全力施展開來,他鋪展那幅本命畫卷,你就摺疊山河,針鋒相對,機會總歸是有的。可是那雲卿,懸。這四個,只是在談你有無一絲機會。至於仙人境侯長君,你更是毫無勝算,一開牢門,就是送死。」


  霜降最後說道:「除非……除非你躋身武夫山巔境,同時練氣士連破觀海、龍門兩境,得以躋身金丹境。前提當然還是不去觸霉頭,找那個侯長君拚命,境界懸殊太多,機關算盡也無用。」


  陳平安走出牢獄,道:「山巔境,結金丹?你說得輕巧。我如今怎麼個情形和打算,你不清楚?」


  霜降屁顛屁顛跟在一旁,一次次握拳,手臂起落高過頭頂,一次次振臂高呼道:「老祖做事,不分大小,舉重若輕。千鈞事,飄鵝毛,萬古愁,毛毛雨,老祖翻雲覆雨一掌間……」


  結果挨了心情不佳的陳平安當頭一拳,霜降身軀砰然而碎,在原地重新凝聚后,臊眉耷眼病懨懨,不再聒噪煩人。


  當個死諫的骨鯁忠臣,不被信任;當個奸險諂媚的佞臣,又要挨打。真是天心難測,伴君如伴虎。


  陳平安一路走向牢獄下方的那座行亭。


  問劍黃褐在內的五個元嬰境妖族劍修,路數就是被霜降梳理、道破的大致路數,唯一的宗旨,就是爭取以我之天時地利勝過元嬰境劍修之人和。如此一來,當然算不得劍修之間的純粹問劍,卻也談不上什麼勝之不武。黃褐他們,身為劍修,也一樣有自己的傍身秘術、壓箱底的旁門左道神通,陳平安的最大倚仗,還是飛劍籠中雀的本命神通小天地,雙方練氣士境界此消彼長各半境,然後外加遠遊境武夫的神人擂鼓式。


  按照霜降的說法,只要陳平安將來躋身了玉璞境,那把籠中雀溫養得當,到時候的「此消彼長」,就是各自一境,你跌一境我升境,那才算名副其實的劍仙大氣象,破境殺敵,如探囊取物,地上撿錢。不過都是些遙不可及的事,暫時只能念想一番,偷個樂兒。


  到了行亭,陳平安盤腿而坐,將斬勘狹刀橫放在膝上,開始呼吸吐納,錘鍊殘餘武運,同時思考著和霜降的那樁買賣,一心三用,修行兩事并行。


  躋身洞府境之後,別管霜降這位飛升境如何不當回事,對於陳平安自身而言,當慣了境界起起落落的下五境修士,頭次以中五境神仙的身份來修行,天壤之別。


  悠悠然呼吸之時,陳平安面目竅穴處白霧茫茫,靈氣精粹,猶如條條纖細卻矚目的雪白蛟蛇倒掛峭壁上。尤其是陳平安眉心處,一粒本性靈光,一明一暗。而那眼帘處,金色依稀流轉,一雙眼眸宛如兩座洞室,有兩盞瑩澈燈火映徹門口竹簾。這是地仙之下練氣士夢寐以求的「陸地神仙,得道之相」。


  與五個元嬰境劍修廝殺五場,無論是砥礪武道,強行將武運打熬成筋骨之山根,還是通過傷勢去查漏補缺,在細微處淬鍊本命物瑕疵,都可謂收穫極大。


  霜降恪守規矩,不涉足行亭半步,像一頭孤魂野鬼,飄蕩在外邊。


  陳平安跟他的一枚穀雨錢之約,也差不多臨近尾聲。


  一枚穀雨錢,分為十枚小暑錢,皆是霜降的買命錢。


  贈送上古斬龍台行刑之物狹刀斬勘,霜降得到第一枚小暑錢,開門大吉。


  「瑩此心靈」在內的那串銘文,能夠幫助陳平安在靜坐吐納導引之時,更快坐忘形骸,心神沉浸更深,功效類似修道之人的端坐仙家蒲團、洞府點燃山水香,雖然屬於滴水穿石的路數,亦是不容小覷。下五境修士,汲取天地靈氣,如雙手掬水,十分辛苦,躋身中五境之後,如有水桶汲水古井中,當然更快。陳平安既得到了一把壓勝蛟龍之屬的斬勘寶刀,同時還能長久裨益以後的大道修行,很賺。


  第二枚小暑錢,陳平安讓霜降詳細解說洞府境、觀海境、龍門境三境的修行訣竅,所有大煉、中煉本命物的配搭之法。


  陳平安決定在牢獄之內躋身洞府境,當時靈氣倒灌小天地,霜降言之鑿鑿,此事屬於過了這村就沒這店,藉此機會巡遊其中,幫忙找出十座已經開府本命竅穴的六座儲君之山,成功得到第三枚小暑錢。


  霜降傳道授業解惑和掙錢之餘,又憑他的本事做成了額外一份買賣。霜降只說了那桿被中煉的劍仙幡子,需要以秘法屹立於山祠之巔,當時未說細節,所以陳平安就乖乖上鉤了。霜降掙錢,陳平安這位洞府境練氣士則多出一門修行術,錦上添花。


  加上那座仿造白玉京寶塔,如何在觀海境開闢出新竅穴之後,大煉為本命物,可以作為一件重要的輔佐本命物。五行之屬本命物,能夠汲取天地靈氣,而人身小天地之中自然孕育的五行之氣,可以來此「白玉京」煉化,事半功倍,可以溫養五件本命物。這是霜降的雪中送炭。再加上如何為水府壁畫添加點睛之筆,三種被霜降口傳心授給他的仙家秘術,總計只花去陳平安一枚小暑錢。


  霜降到這裡,就已經得手四枚小暑錢。


  至於兩把看似隨意、只說了「昔年刻舟」的短劍,霜降故意說得含糊不清,不願道破真正根腳。這兩把分別篆刻「瀆」「湖」二字的短劍,前者「瀆」字短劍,早已在陳平安的養劍葫內,不算買賣範疇,但是那把隱官老祖不如好事湊成雙的「湖」字短劍,霜降開價一枚小暑錢,陳平安也答應了。


  霜降在不知不覺之間,就已經掙著了五枚小暑錢。


  陳平安躋身龍門境后,就可以著手將兩把上古遺劍煉化成兩條水府「龍湫」水塘的蛟龍,至於原本水丹凝化的水運蛟龍,則轉去煉為一顆水運驪珠,以後修行路上,水運越為濃厚,那顆驪珠的品秩就越高。


  先白送一把「瀆」字短劍,再說那「湖」字短劍的煉化益處,與那劍仙幡子、仿白玉京,其實都是霜降在釣魚,魚餌給一半,留一半。


  陳平安不介意霜降這類生意手段,終究是公平買賣,算不得強買強賣。


  此外,霜降陸陸續續用身上那件法相亦真亦假的天仙洞衣,耳邊所珥兩條青蛇,以及與「長命道友」六四分賬而來的全部金沙、金身碎片,又跟陳平安做成了四枚小暑錢的買賣。


  只剩下最後一枚小暑錢。


  湊成了一枚穀雨錢,按照約定,化外天魔霜降就可以立即離開牢獄,得到一份天高地闊無拘束的自由身。而且他一旦離開牢獄,陳平安也好,陳清都也罷,就都不可以再針對他半點,只要他不跟隨妖族殺入浩然天下,不禍害劍氣長城的任何劍修,屆時是去蠻荒天下當一方霸主,還是去浩然天下藏匿蹤跡,扶植傀儡,開宗立派,都隨他意。


  在這期間,霜降曾經願意賒欠一枚雪花錢,跟陳平安買了個結契的小故事。結果陳平安很快就用一枚雪花錢,跟霜降換來了那枚五雷法印的真實材質。


  霜降突然說道:「我本以為那枚不起眼的雪花錢,會成為你我買賣的勝負手。沒有想到你那麼快就主動消除了我的心中疑慮。」


  一旦霜降得手九枚小暑錢,再加上些亂七八糟的零散雪花錢,可哪怕距離一枚穀雨錢,只缺一枚雪花錢,一樁買賣就依舊未能達成。


  雙方這筆買賣,霜降這頭化外天魔的尷尬之處,就在於只差一枚小暑錢是死,哪怕只差一枚雪花錢,也還是個死。


  陳平安依舊閉眼,坦誠說道:「一開始有想過在這枚雪花錢上動手腳,不過我後來改變主意了。」


  霜降停下身形,憂心忡忡問道:「最後一枚小暑錢,該不會打定主意不給我了吧?隱官老祖可別如此做買賣啊,太傷人品。」


  陳平安睜開眼睛,搖頭道:「當然不會,我與你做第一枚小暑錢買賣的時候,你就可以活了。」


  霜降輕輕點頭,疑惑道:「我知道此事,只是一直不敢相信此事。」


  陳平安說道:「你就那麼想要再見霜降一面嗎?對於一頭得到了純粹自由的化外天魔而言,還需要如此執念嗎?」


  兩兩沉默,陳平安繼續說道:「你們已經不算是什麼神仙眷侶了。再者以你的道行和心境,何時何地,不是與那大修士霜降朝夕相處,形影不離?」


  因為霜降之心魔,是他心愛的女子。


  應該是霜降躋身上五境之後的一份道緣,一直到霜降躋身飛升境,甚至有可能是在試圖躋身失傳之境的時候,這頭化外天魔才真正顯化而生,只是霜降始終未能徹底斬除此心魔,最終天各一方。估計是霜降使用了玄之又玄的某種道門仙法,只是驅逐心魔,未能真正降服、煉化打殺這頭心魔。只是這些都是一些無根浮萍的揣測,真相如何,天曉得,除非陳平安將來去往青冥天下,能夠見到那位真正的「霜降」。


  化外天魔霜降眯眼問道:「你到底是怎麼猜出來的?是那方女子閨閣物的綉帕,泄露了我的根腳,還是你摸我頭顱之時,我的本能躲避?」


  陳平安反問道:「猜什麼猜,不是你故意要我知道真相的嗎?」


  那頭白髮童子模樣的化外天魔嫣然而笑,懸在空中,輕輕拍掌,由衷讚歎道:「好一個隱官老祖,真是從來不讓人失望的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最後一枚小暑錢,我們來做一個百年之約,你我重逢之前,你幫我暗中保護一個人。」


  霜降輕彈耳畔青蛇,說道:「第五座天下,只准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進入其中,我可不敢違逆儒家規矩。有心無力,這筆買賣難為我了。陳平安,這就是你不厚道了,存心故意刁難?」


  陳平安搖頭道:「我家先生就在那邊,相信把守關隘的儒家聖人,最後還是會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你只有一次出手機會,在那之後,你至多被儒家聖人驅逐出境,到時候你就聽從我家先生的退路安排,無論是返回浩然天下,在落魄山落腳,還是被關押在功德林,我都會去找你,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都會信守約定,恢復你的自由身。如果你沒有出手,你我自會在第五座天下碰頭。」


  霜降問道:「萬一?」


  陳平安沉聲道:「萬一我無法守約去找你,百年之後,不管如何,你還是可以得到自由。」


  霜降開始圍繞著行亭遊盪起來,似乎在權衡利弊。


  他開始與陳平安推敲細節:「讀書人最要面子,我就這麼大搖大擺隱匿在某位劍修的神魂之中,那也算不得什麼隱匿了,就算你那先生幫忙緩頰,一樣不妥吧?若是捻芯可以去往第五座天下……魂魄足夠深厚,可她是玉璞境,去不得啊。這可怨不得我。那頭捉放亭大妖,一來是術業有專攻,再者他能夠藏在金丹境劍修邊境心神深處,成功瞞過諸位劍仙,顯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做成的,你要是給我三年五載的水磨光陰,我也有把握找個金丹境修士,去鳩佔鵲巢。」


  陳平安說道:「我自會幫你尋一處隱匿場所。」


  霜降感慨道:「隱官老祖,算無遺策,任我心中萬千言語,竟是到了嘴邊就無言。」


  陳平安站起身,重新將斬勘懸佩在腰側:「如果答應了此事,煩請前輩以後在那座嶄新天下,別做任何多此一舉的事情,別再『試試看』。不然你就要每天燒高香,一心求我死在這劍氣長城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眯眼道:「以往每次打架之前,我從來不喜歡與人撂狠話,今天為前輩破例,請珍惜。」


  霜降再無嬉皮笑臉的神色,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謹遵老祖法旨,即刻起,一枚穀雨錢的買賣,就算成了。」


  陳平安一個後仰倒地,雙手枕在後腦勺下,說道:「我回頭先試試看夢婆和清秋的道行深淺,如果連面對他們都束手無策,之後就有勞你以鳩仙手段,代為出手了。」


  陳平安閉上眼睛,說道:「可能你故意讓我知曉女子身份,誤以為你是霜降心儀女子生成的心魔,其實皆是障眼法使然。沒關係,你贏了,反正我也沒輸什麼。」


  霜降神色凄惻道:「運去英雄不自由,老祖這般英雄末路的模樣,瞧著真是讓人心疼。」


  陳平安隨手抽刀出鞘,看也不看霜降一眼,一刀迅猛劈斬而去,霜降很快凝聚身形,蹦跳著朝行亭那邊伸出大拇指,一次次雙手互換:「不是可挽天傾的英雄豪傑,也是能教那山河陸沉的梟雄,老祖……哎喲喂,好刀法!」


  捻芯坐在遠處台階上,看著那頭化外天魔霜降和行亭青衫客陳平安,離別在即,極有可能是各去一方了,她突然有些不舍。


  她這縫衣人,此生修行路上,從未如此熱鬧,卻又安穩,不用擔心那些防不勝防的山上算計,也從無看她如看鬼的眼神。


  一行三人,走在一條寂寥大街上,酈采一襲雪白長袍,腰間系掛一把劍鞘纖細雪白的佩劍霜蛟,在鞘長劍,已經斷為兩截。


  除了這位浮萍劍湖的女子宗主,還有少年陳李、少女高幼清,都會跟隨酈採去往北俱蘆洲,成為酈採的嫡傳。


  酈采自認不比陸芝豪傑氣概,容貌已經恢復如初,臉頰處的傷痕並不明顯,只是臉色慘白,顯然大傷未愈。真正的隱患,在於酈採的那把本命飛劍雪花,受損極多,估計這輩子是甭指望仙人境了。酈采倒也無所謂,女子境界高了,容易嫁不出去,脾氣再好都沒用。


  這位女子劍仙,到了劍氣長城之後,一直廝殺不斷,次次身先士卒,前幾年避暑行宮規矩多,隱官一脈的傳信飛劍最煩人,對劍仙約束更重,眾多劍修當中,罵年輕隱官最多、罵得最起勁的,肯定要算她酈采一個,遠勝本土劍修。 酈采重傷撤出城頭之後,舍了所有戰功不要,只跟劍氣長城討要了一把劍坊長劍和一件衣坊法袍。


  有位摯友,太霞元君李妤,她們曾經相約一起趕赴劍氣長城殺妖。


  到了酒鋪那邊,酈采看遍無事牌,最終從牆壁上只扯下一塊無事牌攥在手中。


  不著急返回北俱蘆洲,去南婆娑洲遊歷一番,例如要去劍仙元青蜀的山頭瞧一瞧。


  酈采身上帶著一枚破碎不堪的養劍葫,是元青蜀的遺物,也該交還給他所在宗門。


  昔年城頭之上,元青蜀曾與本土劍仙高魁笑言,以養劍葫裝酒,再以大妖名諱佐酒,滋味無窮。結果兩個都死了。


  酈采轉頭望向鋪子門口那邊的兩顆小腦袋,笑道:「與二掌柜說一聲,這塊無事牌被酈採取走。」


  馮康樂說道:「有啥關係,只管拿走,長得這麼好看的女子,二掌柜見著了,屁都不敢放一個。」


  去別家鋪子花錢喝酒也就罷了,還鬧得沸沸揚揚,丟盡了自家鋪子的臉。


  桃板記性好,記得所有來酒鋪買酒、喝酒的客人,問道:「酈姐姐,我們二掌柜咋還不露頭?是不是又覆了女子麵皮,把自己折騰得花里胡哨的,在偷偷殺妖?」


  酈采大笑:「酈姐姐?二掌柜教你的?」


  桃板點頭。


  馮康樂埋怨道:「你傻乎乎點什麼頭,一下子就沒誠意了。」


  酈採收斂笑意,說道:「給我每種酒水各來一壺,我要帶去南婆娑洲。」


  高幼清在以飛劍銘刻文字於無事牌上,陳李白眼道:「那個龐元濟有什麼好喜歡的。」


  高幼清轉過身,藏好無事牌,惱羞成怒道:「你管不著。」


  酈采站在鋪子門口的門檻上眺望城頭。


  她來此是為痛痛快快出劍的,不承想自己劍術遠遠不夠,最後欠了那姚劍仙一份天大的恩情。關鍵是以後她該怎麼還?又能怎麼還?

  陳李神色落寞:「師父,以後我就是浮萍劍湖弟子了?」


  酈采說道:「那就學學這位二掌柜。浩然天下,隱官陳平安。劍氣長城,浮萍劍湖陳李。互不耽誤。家鄉始終在前,修行身份在後,不算忘本。」


  陳李點頭,是個辦法。


  酈采最後帶著陳李、高幼清離開劍氣長城。


  倒懸山暫時沒有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停靠,就隨便找了家仙家客棧住下。


  酈采獨自飲酒。


  李退密,陶文,周澄,納蘭夜行,高魁,姚沖道,董三更……


  皚皚洲張稍、李定,南婆娑洲元青蜀,太徽劍宗韓槐子,扶搖洲謝稚……


  還有那麼多的年輕劍修,其中不少都是陳李、高幼清這樣的年齡。接下來,只會越來越多。


  酈采醉眼矇矓,斜靠窗戶,醉死老娘這個狗屁玉璞境算了。


  高幼清就住在隔壁,少女還在適應倒懸山與劍氣長城差異極大的環境,靈氣與劍氣都有著雲泥之別。


  陳李是個心大的,練劍之餘,在客棧內一座專門販賣山上寶物的店鋪那邊,掂量著自己的錢袋子。因為整座靈芝齋已經搬遷離去,先前清理庫存,與倒懸山各方相熟勢力,賤賣了許多品秩不高的雜亂靈器,這座客棧就是其中買主之一,雖然法寶不多,但乍一看,卻也琳琅滿目亂人眼。


  一直留心遠處陳李一身劍意的酈采,皺了皺眉頭,她一身殺氣暴漲,一掠而去。


  酈采伸手抓住陳李的那把本命飛劍,手心處鮮血流淌,滴落在地,渾然不覺,對陳李說道:「死了那麼多劍修,不是讓你來浩然天下送死的。真要死,可以,等你成為劍仙再說。死個觀海境劍修,誰記得住你是誰?你要是再這麼沉不住氣,就乾脆去當個山澤野修,肯定死得快。不然以後修行,你先被人砍死,我再被你氣個半死,都不知道怎麼幫你報仇。」


  被陳李飛劍針對之人,是個神色慌張的店鋪掌柜,見到了酈采,與她彎腰致歉了一通,反正道理很多,有眼無珠、罪不至死那一套,當然也確實不至於打打殺殺,說到底還是陳李這會兒劍心不穩,殺心過重,人已經離開戰場,但是劍心還在那邊回蕩。這是好事,但是如果酈采一直不管,那麼陳李就算到了北俱蘆洲,只要下山遊歷,就要死。


  酈采攤開手,陳李立即收起飛劍。


  陳李愧疚道:「我對師父沒有半點怨言,對北俱蘆洲也沒有。」


  酈采笑道:「師父不管這些,只管你有無好好練劍,浮萍劍湖能否有人真的成為甲子劍仙。」


  陳李實誠道:「甲子之內躋身劍仙,還是有點難度的。」


  酈采一拍陳李肩頭,擦掉自己手心血跡:「一個大老爺們,拿出點氣魄來!我酈採的嫡傳,就算只是個中五境劍修,與人言語,尤其是喊打喊殺,也得有那上五境劍仙的口氣!」


  聽到「百歲劍仙」和「甲子劍仙」兩個說法,客棧分管店鋪的男掌柜聽得眼皮子直大顫,悔青了腸子,趕緊想著補救之法。


  酈采與陳李心聲言語,陳李便不情不願「高價買下」了那件極有眼緣的靈器。


  返回住處的時候,酈采心聲問道:「記住那傢伙沒?以後自己找回場子。」


  陳李笑逐顏開,使勁點頭。


  酈采敲響高幼清的房門,一把扯住高幼清的臉頰,使勁擰起來:「陳李需要收著點性子,高幼清,你怎麼回事?是不是太膽小怕事了?陳李出劍,師父會攔阻,但是心裡高興。你倒好,遠遠看熱鬧呢,半點出劍的心思都沒有?師父就很不開心了啊!」


  被扯著臉頰的高幼清怯生生道:「師父,我哥要我到了浩然天下就一忍再忍,絕對不能惹是生非。」


  酈采呸了一聲:「難怪高野侯如今還是個稀爛元嬰。」


  高幼清立即紅了眼睛。不光光是想念從小相依為命的哥哥,也擔心雙方不只是生離那麼簡單,擔心其實是一場悄無聲息的死別。


  酈采立即鬆開手,柔聲道:「行了行了,忍著就忍著,不過師父可以教你倆一個取巧的小法子,自己被欺負就忍著,但是如果同門被人欺負,你就往死里砍,該殺的就殺,不該殺的,也別亂砍啊,砍個半死就行了,咱們浮萍劍湖還是有點錢的,藥費出得起!如此一來,你和陳李,該忍的也忍了,該出的氣也出了,真要打不過,回了家,再喊師父出手嘛……」


  一開始陳李、高幼清聽著還挺樂和,聽到「回了家」一語,便俱是沉默黯然起來。


  酈采輕輕嘆息,大手一揮,自己喝酒去,與弟子們撂下一句「都練劍去」。


  老聾兒終於返回牢獄,幽郁和長命一起跟隨老人,首次去往那座行亭。


  夢婆所在牢獄,已經空了。


  老聾兒來到台階處,瞥了眼行亭當中,陳平安身穿一襲陌生法袍,法袍極大,大袖拖地。


  陳平安如同入定,對於老聾兒的到來,竟然渾然不覺。


  老聾兒伸手一抓,將陳平安別在髮髻間的碧玉簪子駕馭到了自己身前,沉聲道:「老大劍仙要藉此物一用,很快歸還隱官。」


  陳平安依舊無動於衷。


  老聾兒瞥了眼台階下邊坐著的捻芯,將那碧玉簪子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老聾兒信不過霜降,但是這個一根筋的小姑娘,還是比較牢靠的。


  捻芯察覺到老聾兒的審視視線,開口說道:「沒事,他自找的,跟吳霜降關係不大。」


  金精銅錢顯化而出的長命,微微皺眉。


  霜降笑嘻嘻道:「長命道友,世間生意,哪有便宜佔盡的道理,得九還一,才是正理。你啊,就多與我家老祖學著點吧。」


  長命輕輕點頭。


  幽郁不知為何,看著此刻陳平安的身影,有些犯怵。


  老聾兒匆匆趕來,然後直接一閃而逝,離開牢獄。


  幽郁和長命一起拾級而上。


  霜降尾隨其後:「長命道友,咱倆繼續搜刮地皮去?」


  長命笑道:「等候已久。」


  高魁臨終一劍,問劍祖師龍君。龍君領劍之後,親手斬殺本脈最後一位劍仙。


  那一襲灰色長袍不遠處,枯骨白瑩坐在王座那邊,看著這一幕,只覺得這些劍修的腦子,真是一個比一個莫名其妙。所幸以後到了浩然天下,就再無這般存在了。除了南婆娑洲有個陳淳安比較棘手,其餘扶搖洲和桐葉洲的修士,尤其是所謂術法有成的那撮山巔得道之人,以及絕大多數的仙家山頭,具體是怎麼個德行,所有王座大妖都心知肚明,譜牒之上有誰,怎麼個傳承有序,千百年來那些個祖師爺和地仙修士,到底做了哪些比較有名的舉止勾當,各自性情如何,門中弟子所求為何,一清二楚。


  那個劍氣長城最風雅的劍仙,曾以酒泉杯飲酒,喜好在廊中斜倚熏籠,看美人舞劍,自製香囊十數種,皆風靡劍氣長城大小閨閣。


  孫巨源,披頭散髮,赤足。以他為圓心的戰場四周,皆是妖族大軍的殘肢斷骸。


  他手持一把折斷長劍,一襲法袍布滿血垢。視線模糊的他,環顧四周,夢耶醉耶?人生大醉一場。


  一位天生苦相的中土劍仙,在戰場上,終得兩全法。


  也有那年輕妖族修士,割下一顆劍氣長城老劍修的頭顱,熱淚盈眶,高高舉起,嘶吼道:「弟子已報師仇!」


  然後扔了手中頭顱,前沖赴死。既然身在戰場,不得不死,那就只能竭力為師門、部族多贏得一份戰功。


  蠻荒天下,那些大妖和地仙都是為了去往浩然天下爭搶地盤。上五境大妖,各有大道要走,地仙可能是為了躋身上五境,或者是攫取更多的風水寶地、天材地寶,但是數量最多螻蟻一般的妖族,就只是被驅策至此,整座蠻荒天下被托月山一分為二十,二十條趕赴劍氣長城戰場並且不斷聚攏的路線之上,皆是未到戰場便死的累累白骨。


  大妖重光擰掉了一顆劍仙頭顱,劍仙好像姓趙,但他並不在意,反正自有軍帳記錄這筆戰功。


  這頭身披鮮紅法袍的飛升境大妖,之所以願意主動重返戰場,與那下場可憐的黃鸞需要將功補過還不太一樣,重光是看準了戰場上形勢的徹底扭轉。在最後一位三教聖人的那個讀書人不惜震散本命字,隕落之後,山河氣運一事,已經變成了蠻荒天下完全壓勝劍氣長城,劍氣長城的出城劍修不得不陸續回撤城頭,就像軍帳預測那樣,隨著戰事不斷推移,劍修死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快。


  阿良被三頭王座大妖聯手圍困在一座天地當中,消失在城頭視野中,不知所終久矣。


  劉叉將齊廷濟打退。


  戰場腹地,只剩下陳熙和納蘭燒葦兩位劍仙。


  之後是陸芝、岳青和米祜、郭稼、晏溟,以及隱官一脈的劍仙愁苗,死死守住一線,為身後劍修贏得退往城頭的生還機會。


  在劍仙之外,還有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嫗身影,已經單憑雙拳,打穿無數妖族修士的頭顱、身軀。


  此刻與老嫗對峙之敵,是一頭身披金甲的魁梧兵家妖族修士,寶甲熠熠生輝,一身金光飄蕩拖曳,他雙手持刀,腰間還佩刀,始終未曾出鞘。


  妖族顯然盯上這位女子武夫許久,在戰場遠處使用了縮地山河的神通,突兀一刀劈砍過後,老嫗整個後背都被劃出一條血槽。


  身材矮小的老嫗橫移數步,硬生生拳架再起。


  若是昔年巔峰,還在十境,一個小小元嬰境的兵家修士,我白煉霜可以一拳粉碎之。


  一道辛苦尋覓老嫗身影的白虹劍光激蕩而至,一劍連身軀帶甲胄將那兵家修士劈開,年輕女子后掠到白煉霜身邊,說道:「一起回去。」


  遠處有數位大妖開始顯出身形。


  「小姐,就這樣吧。以後就當讓我偷個懶了。」白煉霜輕聲說道,「請小姐速回。小姐若是不答應,我如何能夠安心出拳。在姚家,在寧府,我從無懈怠,今天小姐就讓我私心一回。」


  白煉霜挪步擋在寧姚身前,面朝南方戰場,背對家鄉,笑道:「小姐,以後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姑爺,姑爺這樣的好男人,遇到了就莫要錯過,別白白便宜了其他女子。別說老爺夫人,便是我和納蘭老狗,也不答應。」


  白煉霜怒道:「寧丫頭!莫要等我,去等陳平安!一百年,一千年,都值得!」


  九境武夫白煉霜,以拳開路,就此前行,人與拳皆遠去。


  白煉霜此行,也有愧疚,也有不舍,也有釋懷。


  位於戰場最前方的陳熙,一劍劈開某位王座大妖的小天地,掉轉劍尖,直接找到那頭身在戰場的飛升境大妖。


  那場十三之爭,之前的攻城戰,蠻荒天下妖族的坐鎮之主,便是這頭飛升境大妖。


  飛升境大妖頓時瞠目結舌,不知道陳熙發了什麼瘋,竟是舍了性命、道行不要,遞出那一劍。


  若是陳熙只是追殺,飛升境大妖還真不怕,自有無數手段可以避其鋒芒,至多損耗些辛苦積攢的百年道行外加一兩件防禦重寶罷了。


  那個先前與陳熙廝殺的王座大妖丟出手中雷矛,直刺老劍仙陳熙後背。


  別處納蘭燒葦亦是不惜代價,替老友陳熙擋下這一矛,任由自己身陷兩頭王座大妖的圍殺之局,目送陳熙一劍遠去。


  在劍氣長城城牆上刻下一個「陳」字的老人,大道性命,畢生劍意皆在此劍中。大妖任你是飛升境,如何能夠不死。


  納蘭燒葦放聲大笑:「不如再來一頭王座畜生?!」


  浩然天下那撥陰陽家修士和墨家機關師都已經離開。


  陳三秋、疊嶂兩人結伴而行。


  兩人都是第一次來到倒懸山,會乘坐中土神洲一條名為珊瑚玦的跨洲渡船。


  跨過大門后,陳三秋回望一眼。


  以前不得離開家鄉之時,對一門之隔的倒懸山心心念念,如今真跨過了那道門,又如何?很不如何。


  疊嶂說道:「到了中土神洲,可以等待百年一次的開門。」


  兩人找到那座鸛雀客棧。位於狹窄小巷的客棧,年輕掌柜坐在門口曬太陽,見著了白衣公子陳三秋和獨臂女子疊嶂,起身笑臉相迎:「兩位貴客,裡邊進裡邊進。」


  跨過門檻,陳三秋說道:「陳平安曾經說過,如果見著了掌柜還在倒懸山,就讓我問一問掌柜,是不是修行中人。」


  陳三秋笑道:「陳平安還說,並無別意,純粹好奇。」


  年輕掌柜趴在櫃檯那邊,笑呵呵道:「我一個做小本買賣的,只能勉強守住一畝三分地的祖業,算哪門子的修道人。」


  陳三秋點點頭,不再多問。


  年輕掌柜抬頭瞥了眼大堂裡邊的一桌子憊懶貨,氣不打一處來,開門做生意,卻一個個架子比他這個掌柜還大。


  鸛雀客棧生意寡淡,所以客棧雜役們都沒什麼事情可做。


  一個負責關門開門以及值夜的老翁,一個廚藝不精的中年廚子,一個打掃庭院、屋舍的健壯婦人,一個待人接物從無好臉色的少女。四人都姓年,年紅、年斗方、年春條、年窗花。


  四人聚在一張桌上,漢子年斗方與婦人年春條坐在一條長凳上,老翁年紅和少女年窗花相對而坐,少女趴在桌上,打著哈欠。


  有個酒糟鼻子的年紅一腳踩在長凳上,在喝酒,每次哧溜一小口,就要眯起眼,打個哆嗦。一壺酒,能喝半天。


  年斗方看似在神遊萬里,桌子底下的手卻往年春條腿上摸去,被婦人拍掉爪子,片刻之後,就再來,毅力可嘉。


  年春條正側著身,忙著跟年窗花嚼舌頭,跟年窗花說那倒懸山各處的傳言,都帶點葷味,不然沒啥說頭。什麼水精宮的雲簽仙師,之所以要離開倒懸山,是她在水精宮的一個晚輩俊哥兒,不忌輩分,愛慕得痴心了,雲簽仙師實在是打罵不得更答應不得,便只好羞惱遠遊了。還有麋鹿崖那邊,哪位遊客女修又給人狠狠擰了臀瓣兒,真是奇了怪哉,怎的她每次去那邊來回逛盪好幾遍,都從沒遭此毒手。年春條還問年窗花,聽說沒,前不久搬走的靈芝齋,他們家那客棧,別看神仙往來多,其實亂得很哪,嘖嘖,好些個狐媚子,那叫一個臭不要臉,回頭客怎麼來的,還不是仙師筵席之上個個露出白花花胸脯,再在床笫裡邊,哥哥妹妹喊出來的。


  年輕掌柜端了兩碟佐酒小菜,繞過櫃檯,坐在那條唯一空閑的長凳上。


  將那兩碟醬黃豆和老醋花生放在桌上,然後對那個碎嘴的年春條笑罵道:「你就給我消停點吧,早先也不知道誰假扮狐仙夜敲門,還給人嫌丑來著。」


  年窗花臉頰貼在桌面上,輕聲問道:「掌柜的,是那陳三秋和疊嶂?」


  年輕掌柜點點頭,拈起一顆花生放入嘴中:「都是很厲害的年輕人,就是心中殺意重了點。」


  年紅又抿了口酒,杯中酒水都沒淺絲毫就喝得整個人縮了起來:「陳三秋,瞧著劍運和文運都挺多,人才!」


  「至於那個小姑娘,缺條胳膊不打緊,一看她就是個有旺夫相的。」


  「喲,掌柜,咱這酒水搭醬黃豆,真是絕了。」


  年斗方嘀咕道:「能把一股子馬尿味的酒水,喝出頂好仙家酒釀的滋味,也就你了。」


  年輕掌柜無奈道:「好歹是自家鋪子釀造的酒水,勞煩說點好話,積點口德。」


  年窗花從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玲瓏的撥浪鼓,鼓面彩繪,龍皮縫製,桃木柄,墜有一粒紅線系掛的琉璃珠。


  年紅皺眉道:「窗花,收起來。」


  年輕掌柜笑道:「無所謂了。」


  看著眼前四人,年輕掌柜說道:「這麼多年,辛苦你們了。」


  年春條哀怨嘆息,從袖中取出一根翠竹樣式的發簪,擱在桌上,輕輕撥弄。


  年斗方趁著年春條出神的機會,一巴掌拍在她臀上,清脆悅耳,關鍵是那份顫顫巍巍,賞心悅目:「不辛苦不辛苦。在這邊沒半點規矩,很舒坦,我都不想回去了。」


  年春條一巴掌狠狠甩在年斗方臉上,打得年斗方轉了一圈才摔在地上。年斗方捂著臉坐回長凳,被年春條抬起一腳,使勁踹到長凳最遠處。


  年窗花小聲問道:「掌柜的,那桂夫人怎麼反悔了?跟著去了我們那邊,她不就真正清靜了嗎?到時候我們幫她引薦給白玉京……」


  年輕掌柜擺擺手,示意年窗花不要繼續說下去了。


  年輕掌柜望向門外,唏噓道:「逆旅孤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秉燭點檢鬢絲邊,白雪漸多又一年。」


  年斗方一拍桌子,大聲叫好,年紅趕忙抿了一口酒:「絕了絕了,醉了醉了。」


  臉貼桌面的年窗花大怒,雙手抓住桌沿,只露出一顆腦袋在桌面上,使勁用腳踢年斗方。


  年輕掌柜笑容燦爛,抬手抱拳致謝。


  年春條望向對面的掌柜,會心一笑。


  眼前這般的掌柜,是要比家鄉的副宮主可愛可親許多。


  年輕掌柜拈起一粒老醋花生,又輕輕丟回碟子,緩緩道:「燈前小草寫桃符。」


  桌旁其餘四人都不再嬉戲打鬧,端正坐好。


  年輕掌柜說道:「實在不行,我就只能走一趟劍氣長城了,哪怕有乘人之危的嫌疑。至於你們,不用跟著我了,我想要返回家鄉,又不難的。」


  四人皆無異議。


  青冥天下,與玄都觀齊名的歲除宮。宮主說話最管用,但是已經閉關太多年。所以最能打的,就是年輕掌柜這位守歲人了。


  年紅,道號洞中龍,本名張元伯。


  年斗方,道號山上君,虞儔。


  化名年春條的婦人,與那虞儔其實是道侶。名叫年窗花的少女,道號燈燭,是歲除宮宮主的嫡女,歲除宮每年除夕夜遍燃燈燭照虛耗的習俗,以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擊鼓驅逐癘疫之鬼,皆由少女去做,靠的當然不是身份,而是她實打實的道行修為。


  只說輩分和境界,不說人數,那麼等於半座歲除宮,都在這座小小鸛雀客棧了。


  只不過除了年輕掌柜,其餘四人遠遊至此,並非完整魂魄,並且真身、陽神,猶在歲除宮。他們這場陰神遠遊,真可謂極遠了。


  渡船靠岸倒懸山,陳三秋和疊嶂離開鸛雀客棧。登船之後,珊瑚玦這渡船名字,尤其是那個「玦」字,就已讓陳三秋伸手死死抓住欄杆。


  陳三秋讀雜書太多,境界太低,劍術太差。


  驛騎既到,寶玦初至,捧匣跪發,五內震駭,繩穿匣開,燦然滿目。


  陳三秋慘然而笑,下意識要去腰間拿酒壺,才記得自己已經戒酒了,離開家鄉,也不曾帶酒。


  疊嶂不知道如何安慰陳三秋。


  以前,一個人無親無故,也就無牽無掛的疊嶂,其實偶爾也會羨慕那座太象街陳氏府邸的熱熱鬧鬧,可是如今,都不知道誰該羨慕了。


  身邊的陳三秋,再想起寧姐姐、晏胖子、董黑炭,還有那個小姑娘郭竹酒,以及一個個在自己酒鋪牆壁上掛上一枚枚無事牌的客人……


  連被砍掉一條手臂也未落淚的疊嶂,一下子就抬起僅剩的手臂,使勁遮擋眼眸。


  元嬰境劍修程荃背著一隻棉布裹纏起來的劍匣,老人帶著十數個年輕人來到倒懸山。其中就有皆是金丹境瓶頸的晏琢、董畫符。


  遇到了那位手持龍鬚煉化拂塵的老真人,程荃交給老真人一封道家聖人的親筆密信,還有一封禁制極多的「家書」,希望大天君將來帶回青冥天下。


  老真人瞥見一個少年劍修,少年拿出一把麈尾的木柄,老真人喟嘆一聲:「自己留著吧,該是你的一樁仙緣。」


  他們在老真人的帶領下登上那座位於倒懸山中央的孤山,他們被老真人親自安置在一座半山腰府邸中。程荃找到晏琢,將一件被道家聖人設置了障眼法的咫尺物給了晏琢,說這是年輕隱官先讓阿良交給道家聖人,再讓道家聖人轉交給你的,以後到了青冥天下,可以攜帶此物,遊歷那座大玄都觀。


  程荃說道:「陳平安之所以如此麻煩行事,肯定有他的理由。」


  晏琢點頭,收起那件咫尺物。


  晏琢神色木訥,董畫符也只是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程荃看著兩個年輕人,只能說一句:「日子再難熬,可總是要過的。」


  小院外,山中古松如雪。


  魏晉、米裕兩位玉璞境瓶頸劍仙,加上一個很容易自慚形穢的金丹境修士韋文龍,一同乘坐老龍城跨洲渡船桂花島離開倒懸山。


  整座春幡齋在一夜之間消逝不見。


  如今的倒懸山四大私宅,猿蹂府被拆成了空架子,梅花園子和春幡齋都已不在,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水精宮,而且原本坐鎮這座仙家府邸的雲簽祖師,也已經帶著一大撥年輕子弟遠遊訪仙去了。


  韋文龍的師兄弟們,都會跟隨劍仙邵雲岩去往南婆娑洲。


  先前跟隨米裕,韋文龍第一次去往劍氣長城,這一次還是跟隨米裕,離開倒懸山。


  晏溟去了戰場,納蘭彩煥乘坐山水窟那條南箕渡船去往扶搖洲,未必會在那邊紮根,有可能去往更北邊的金甲洲,甚至是流霞洲。


  那枚濠梁養劍葫,仍是被陳平安偷偷交給了邵雲岩,轉交米裕。


  米裕打算以陳平安的名義,送給那個叫裴錢的黑炭丫頭。其實兄長的這枚養劍葫,本就屬於陳平安。


  三人住在那座歸屬陳平安的圭脈小院。


  渡船路過雨龍宗的時候,遠遠望去幾眼,米裕扯了扯嘴角。


  桂花島上,無論是寥寥無幾的返鄉乘客,還是眾多渡船成員,除了那位氣態雍容的桂夫人,全部人心惶惶。


  魏晉與兩人商量,此次返回他的家鄉寶瓶洲,從老龍城登岸,先去一趟風雪廟神仙台,他需要去師父墳頭祭酒,然後就直奔落魄山,在那之後,韋文龍留在落魄山,米裕去往北俱蘆洲太徽劍宗。韋文龍沒有異議,米裕卻說太徽劍宗願意收取自己當個記名供奉,是最好,當是給自己面子了,不願意,就算了,他反正已經決定,要在落魄山混吃混喝。


  桂花島之巔,適宜觀景,晚霞燦若錦。本命飛劍霞滿天的玉璞境劍仙米裕,這會兒獨自一人,坐在欄杆上,腰間系掛那枚濠梁養劍葫,手持一壺桂花小釀,酒香撲鼻。


  不知為何,郭竹酒沒能跟他一起去往寶瓶洲。


  同樣是隱官一脈的劍修,郭竹酒還是隱官大人的正式弟子,況且米裕也無比希望有個同鄉人一起去往他鄉,能夠以方言閑聊。


  聽年輕隱官提及過,這艘桂花島渡船管事金丹境老劍修馬致,是位值得結交的前輩。至於桂夫人的唯一弟子桂花小娘金粟,米裕聽說過。只是如今米裕就只想喝酒,什麼都懶得想。


  由於這些年跨洲渡船的買賣越來越純粹,遊歷倒懸山的客人年年清減,使得桂花島畫師的生意也江河日下,久而久之,桂花樹下的畫攤只剩下一個了。許多范家畫師都已經離開了桂花島,在老龍城那邊另謀出路。


  留下的是個中年畫師,修行資質不行,下五境練氣士,若是在寶瓶洲的藩屬小國,當個宮廷畫師是不難的。只是寄人籬下,掙錢又不多,一幅畫便是賣個幾百幾千兩銀子,雖在世俗王朝的畫壇也算天價,可是比起神仙錢,算不得什麼油水。


  見米裕坐在欄杆那邊發獃,這位畫師便拿起桌上一壺老龍城的市井好酒——喝不起桂花小釀——走向那個不知身份的傢伙。


  以酒會友,說不定還能多出一筆額外生意,畫攤不開張好些日子了,難熬。


  米裕轉頭,望向那個站在身旁半天也不知如何開口的范家畫師,問道:「聽說這邊作畫,一幅畫三十枚雪花錢,若是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二十五枚?」


  畫師點頭道:「以前生意好的時候,二十五枚雪花錢,我們可以抽成五枚。如今生意難做,范家厚道,便都給畫師了。」


  這位客人的寶瓶洲雅言,說得並不流利。不過聽說這位容貌極佳的年輕男子,是那風雪廟劍仙魏晉的朋友。那怎麼也該是地仙起步了?


  米裕笑道:「你該不會是叫蘇玉亭吧。」


  畫師訝異道:「客人如何知曉我的名字?」


  蘇玉亭有自知之明,自己那點繪畫功底,在山上仙師眼中,哪怕不至於不堪入目,也絕非什麼丹青妙手。


  米裕微笑道:「一律九折的說法,還作不作數,作數的話,我就請蘇師為我畫三幅。」


  蘇師。姓氏加個「師」,如那姓加個「子」字後綴,山上山下,都是很大的褒義說法了。


  蘇玉亭先是愕然,然後恍然,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絞盡腦汁,好像確實記得誰,又偏偏沒能想清楚。


  米裕提醒道:「是位背劍匣穿草鞋的少年郎。」


  蘇玉亭以拳擊掌,大笑道:「記得了,記得了,那位公子起先還有些拘束,等喝過了酒,便很有神氣了。」


  蘇玉亭隨即有些汗顏:「不承想那位公子,還記得蘇某。」


  米裕點頭道:「他與我說起過你,很是誇讚了一通。說蘇先生作畫,氣韻生動,隨類賦彩,精微謹細,恰到好處。所以讓我以後只要有機會登上桂花島,一定要找你作畫,絕對不虧。」


  蘇玉亭越發赧顏,低聲道:「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米裕跳下欄杆,去往祖宗桂樹下。


  黃昏漸去,暮色漸來,米裕抬頭望去。在樹下等月上,可以等來陰晴圓缺,可人呢?


  陸芝身邊跟著頭戴冪籬遮掩面容的酡顏夫人,從那道新門走出劍氣長城,劍仙邵雲岩身邊則跟隨著數位春幡齋嫡傳弟子,一起就此離開倒懸山。


  舊門那邊,小道童瞥了眼孤山那邊,收起書本和蒲團,說道:「走了。」


  捧劍漢子張祿蹲在原地,點頭笑道:「去吧去吧。」


  小道童問道:「真不跟我一起去青冥天下?」


  張祿搖頭道:「我要瞪大眼睛,好好看著那座浩然天下,以後還能不能將劍氣長城當個笑話看。」


  小道童一閃而逝,來到那座水精宮山根處,施展神通,一個彎腰再挺直腰桿,將整座水精宮從倒懸山掀翻,水精宮墜入大海。


  這一天,大天君在山巔丟出那道師尊法旨,化作一道虹光直去天幕處,然後開啟陣法,這枚天下最大的山字印,破開天幕,再有數位白玉京道家仙人在兩座天下的接壤處,從天幕旋渦處接引倒懸山,拽向青冥天下。


  倒懸山原址,空中只留下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那道舊門,以及那位叛出劍氣長城的大劍仙張祿。


  陳清都現出法相,一劍開天,舉城飛升。


  妖族大軍,已經浩浩蕩蕩湧上無人駐守的劍氣長城城頭。


  所有蠻荒天下的妖族劍修,無論是劍仙,還是劍修,皆出劍,去攔截那座城池。


  蠻荒天下的大部分王座大妖,外加數目眾多的上五境,更多選擇對老大劍仙陳清都的那尊法相出手。


  托月山大祖、那位灰衣老者嗤笑一聲:「可憐,這就是你的最後一劍了。此次大戰,論殺我妖族,你陳清都連個下五境劍修都不如啊。」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法相巍峨,身形比劍氣長城更高,雙手握拳,藉助整座蠻荒天下的大道威勢,朝著劍氣長城的中間重重砸下。直接將陳清都無法出劍攔截便再無法全力庇護的劍氣長城打出一個巨大缺口。


  灰衣老者的法相站在缺口之間,雙拳砸在兩邊牆頭之上,每一拳落下,哪怕被王座大妖以本命神通轟砸在身依舊無堅不摧的陳清都法相便越發模糊一分。


  老大劍仙的法相只是站在城池原地,一劍破開天幕之後,頂天立地,以雙手扯開旋渦,不讓其併攏。


  劍氣長城自建成起,第一次出現如此巨大的破損,並且城牆直接被打斷為兩段。


  牢獄處,走出一個低頭彎腰、搖晃行走的……人?


  依稀可見是那人之身形輪廓,唯有一雙金色眼眸流光溢彩,其餘只剩下視線模糊的濃重黑影,好像整個人的體魄,是由千萬條細密黑線攢簇而成。


  那道身形,拔地而起,重重落在了城頭之上,震起無數妖族。一些個境界足夠的妖族,也紛紛憑藉本能,選擇盡量避開那個古怪存在。


  落在城頭的黑影,仰頭望去,高高舉起手臂,與她道別。好似心上人,是那天上月,從此天地有別。


  這個黑影轉過身,背對那座緩緩飛升的城池,背對老大劍仙陳清都。


  陳清都法相朗聲道:「小子,記住約定。我可以違約,你不行!」


  死死守住一半的劍氣長城,如果蠻荒天下在浩然天下肆虐十年百年,就守住十年百年,若是一萬年,那你陳平安就在這裡枯坐一萬年!


  陳清都的殘餘魂魄來到那道身影旁邊,說道:「辛苦了。」


  黑影輕輕搖頭,又點了點頭。


  老大劍仙陳清都笑著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


  黑影後退一步,作揖拜別老大劍仙。


  言語之間,老大劍仙就已經魂飛魄散,真正融入雙方腳下那半段劍氣長城,世間再無陳清都。


  那個身形縹緲的黑影依舊一言不發,一步跨到南邊城頭之上,雙指併攏,猛然一抹。城頭之上,出現了一位位從敬劍閣畫卷中走出的劍仙真靈。畫卷劍仙皆無靈智,只知道除了那個黑影之外,登上城頭者皆斬。


  只要只剩一半的劍氣長城還在,這些劍仙就沒有隕落一說。


  做完這件事情,黑影瞬間來到城頭缺口處,有那妖族試圖半路攔截,不管是修士真身還是攻伐法寶,皆瞬間化作齏粉。


  黑影如屹立於懸崖,與站在另一側城頭上的灰衣老者遙遙對峙。


  黑影那雙金色眼眸,死死盯住對方。


  灰衣老者搖頭道:「何苦來哉。」


  雙方腳下,兩段城牆之間的缺口處,如同一條寬闊道路,不計其數的妖族大軍蜂擁而過。


  黑影憑空消失,在遠處現身之後,將一頭御風越過城頭的玉璞境妖族從雲海拽下,他一手抓住妖族的頭顱,妖族額頭瞬間血肉模糊,就那麼被黑影提在空中。


  給我記住了,世間猶有陳平安在守城頭。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