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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人生夢復夢

  第222章 人生夢復夢


  陳平安不是被捻芯的驚言怪語嚇到,而是縫衣人捻芯炙熱且專註的眼神,讓陳平安很不適應。


  自己當包袱齋撿破爛的時候,在地上瞧見了錢財法寶,可能就是她這種眼神?


  捻芯說道:「等你躋身遠遊境再說,我不想幫你收屍。」


  至於這位年輕隱官能不能破境,用什麼法子破境,捻芯無所謂。


  陳平安點點頭,緩行途中,已經自有打算。


  捻芯飄然離去,轉瞬即逝,果然不受任何拘束。


  陳平安一口氣拋出三個問題:「捻芯什麼歲數?什麼境界?什麼根腳?」


  老聾兒笑呵呵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我可以不對那水牢少年動手腳。」


  老聾兒笑道:「身為讀書人,怎可如此不講究?」


  陳平安置若罔聞,蹲下身,彎曲手指輕輕敲擊道路,鏗鏘有金石聲,再攤開手掌,以手心覆地。不愧是一副遠古神靈屍骸,大有古怪。


  顯而易見,老聾兒對那少年最為器重,押注最多。當然不排除有障眼法的可能,可最終能活下來的妖族,只有三個,老聾兒又能障眼到哪裡去。


  陳平安在腦海中重新仔細檢索了一番避暑行宮的隱秘檔案,發現老聾兒選中的三人,隱晦處頗多。陳平安可以確定上任隱官蕭愻,定然與老聾兒是有些交易的,隱官一脈才會幫忙遮掩了些關鍵消息。這些都是吃灰已久的陳年舊事,陳平安沒打算去翻舊賬,何況也未必翻得動,身邊的老聾兒是飛升境,惹惱了他,後者只需要信守與老大劍仙的約定即可。說到底,老聾兒之所以願意處處賣面子給自己,還是看在老大劍仙的分上,一塊隱官玉牌,被一個連劍仙都不是的自己攥在手裡,不濟事。


  不過理是這麼個理,可其實生意還是能做的,畢竟陳平安與老聾兒無冤無仇的,真要撕破了臉皮,年紀小的,官身大的,到底還是佔便宜。


  所以陳平安的生意路數很簡單,就等於是直白告訴老聾兒,你在這裡調教出三名弟子,已是劍氣長城養虎為患,既然這是老大劍仙的授意,不好更改,可在我這個隱官眼皮子底下離開牢獄,更是避暑行宮的放虎歸山,是可以運作的,三名弟子活著離開,有很多種活法。你老聾兒與老大劍仙的約定,與避暑行宮的最終決定,並不衝突。


  大概老聾兒在劍氣長城給人拿捏慣了,雖然吃了點小虧,可好歹得了年輕隱官的承諾,所以也不惱。


  事實上,關於三名弟子,老聾兒遲早都是要與陳平安說點敞亮話的,不然真不放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一掌重重拍在地面上,紋絲不動,難怪這一具被劍仙煉化為小天地牢籠的屍骸,能夠困住那些大妖。


  如今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也都以金身不朽著稱於世,只是談不上修鍊之法,一般都是被善男信女的香火,年復一年浸染熏陶,如那「貼金」。山水神靈的壽命,確實要比修道之人還要悠久。相傳許多地仙修士,大道瓶頸不可破,為了強行續命,不惜以違禁秘術自我兵解,在那之前就已經勾結朝廷和地方官府,幫忙一起隱瞞儒家書院,在地方上偷偷建造淫祠。運氣不好,熬不過形銷骨立、魂飛魄散那兩道關隘,自然萬事皆休;若是運氣好,僥倖撐過去,此後修行之路,從仙轉神,得以享受人間香火。


  魏檗應該是例外。只是關於這位舊神水國山嶽府君的許多隱秘事,陳平安從來不會過問,朱斂與鄭大風更是老江湖,所以披雲山與落魄山,心有靈犀,互有默契。


  老聾兒終於開口說道:「捻芯如今估摸著七八百歲吧,跌跌撞撞熬到了上五境,資質是極好的,但是接連幾次破境傷了元氣,當下這個玉璞境,就只能是靠偏門手段,加上神仙錢、法寶胡亂堆積出來的境界,她這輩子的大道高度,不出大意外,就止步於此了。捻芯沒有明確的師承,多半是個撈著了偏門才登山的山澤野修,不然不至於如此坎坷。」


  「不過她反正志不在登頂,在金甲洲大仇得報,她本來覺得死就死了,不承想聽到了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白帝城城主對她有些興趣,捻芯不想落得個生不如死,就逃到了倒懸山。本來是想偷渡去往蠻荒天下的,那邊世道更亂,她那身本事,英雄便有了用武之地,真要瞎貓撞見死耗子,說不得也能破境。不承想給一位劍仙截了下來,丟到了這裡。」


  「在這邊,也沒閑著,好些大妖的身軀皮囊,都是她拆解了送去丹坊,手法精妙,省去丹坊修士好多麻煩。」


  許多內幕,老聾兒都是從白髮童子那邊聽來的。


  老聾兒自己對這些七彎八拐的他人之故事,從來不上心,不知道,不會少幾斤肉,知道了,不會多出一壺酒。


  陳平安收了手,起身好奇說道:「白帝城城主會對一個縫衣人感興趣?」


  不是陳平安對捻芯或是縫衣人有成見,旁門左道,世間學問多有野狐禪,修行之法有高下優劣之分,修道之人,卻未必。


  只是那位魔道巨擘,太過高出雲海。身為公認的魔道中人,卻能夠享譽天下。陳平安早年私底下有過一些想法,其中就有以後遊歷中土神洲的時候,一定要親眼去看看那座黃河洞天的傾瀉之水,看一看白帝城的那桿「奉饒天下先」的旗招子。


  崔瀺與之下出過彩雲譜,即便崔東山每每提及那位城主,也難掩佩服。齊先生也曾遊歷過大江之畔,那位城主還破天荒離開彩雲間的白帝城,親自邀請齊先生手談一局。


  這樣一位眼光極好的魔道巨擘,由衷稱呼一聲前輩,陳平安是很願意的,當然陳平安不覺得自己有資格見到那位城主。


  老聾兒搖搖頭,解釋道:「隱官大人這就真是小覷了捻芯,她可不是什麼普通的縫衣人,早年不過躋身金丹客,就有了玉璞境的手段,幾種術法神通,一旦被她全力施展開來,能讓著了道的玉璞境,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北俱蘆洲的峽谷一役,設伏攔截自己的那撥割鹿山刺客。


  那場看似實力懸殊的廝殺,只說兇險程度,在陳平安心中,絲毫不遜色離真、雨四等人的圍殺。


  老聾兒笑道:「不然單憑捻芯的元嬰境修為,獨自一人,就搞垮掉一座金甲洲的宗字頭仙家?換成是隱官大人,也做不到吧?」


  陳平安大感意外,有些不敢置信,問道:「一個元嬰境修士,單槍匹馬就能夠讓一整座宗門覆滅?」


  老聾兒雲淡風輕道:「半年之內,上上下下七百人,連同整個祖師堂,全部死絕。挺大一座宗門,香火徹底斷絕。」


  陳平安眯起眼:「捻芯闖下這麼大的禍事,怎麼逃到的倒懸山?」


  老聾兒搖搖頭:「我管這些作甚。」


  陳平安笑了起來:「也對,管這些作甚。不過有機會的話,要與捻芯前輩好好請教一番。」


  老聾兒來了興緻:「隱官大人作為儒家門生,也有私仇?」


  陳平安說道:「有那麼幾個。」


  老聾兒笑道:「想來是他們燒香不夠。」


  陳平安不願掰扯這個,皺眉問道:「那頭化外天魔又是怎麼回事?」


  老聾兒搖頭道:「說不得。不是買賣事,隱官大人就不要為難我了。」


  陳平安轉而問道:「一頭化外天魔,為何珥青蛇、穿法袍、懸短劍?」


  在陳平安眼中,那白髮童子,根本與人無異,對方也沒有施展什麼障眼法。


  老聾兒神色玩味:「喜歡擺闊不行啊。」


  陳平安搖頭道:「太不謹慎。」


  老聾兒啞然失笑。在這牢獄,謹慎給誰看?

  陳平安沒有繼續刨根問底,換了個問題:「除了捻芯和化外天魔,前輩府上可還有客人?」


  老聾兒點頭道:「還有個嗜酒濫賭的傷心人。」


  當然還很有錢。


  老聾兒問道:「年輕隱官與我索要妖族的修道之法,是家鄉那邊有妖物,值得栽培?」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什麼栽培,多一樣自保之法總是好的。」


  落魄山上,草木生長皆自然。


  老聾兒招了招手,一個玉璞境大妖挪動龐然身軀,靠近劍光柵欄,老聾兒探出手臂,撕扯下一大塊鮮血淋漓的肉,放入嘴中慢慢嚼著,好歹身邊還有個年輕隱官,便伸手遮掩在嘴邊,算是待客之道了。


  一起走出牢獄,陳平安開始遊歷那座屍骸遍地的古戰場,老聾兒作為東道主,只好作陪。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劍氣長城大戰在即,咱倆就這麼晃悠悠逛盪下去,就不想著早早收工,返迴避暑行宮主持事務?」


  陳平安眼帘低垂:「急不來。」


  陳平安緩緩抬起眼睛:「其實也不太想去那邊。」


  坐在那邊的每一天,隱官一脈的每位劍修都不輕鬆,不快意,陳平安當然不會例外。


  老大劍仙先前提過一嘴,接下來的戰事,避暑行宮就不要插手太多了。要給劍氣長城所有劍修,一個無拘無束的出劍機會。他陳清都不會約束,隱官一脈也要少管。陳平安沒有異議。


  望向前方一座巍峨如山的大妖屍骨,骸骨顏色過於慘白,沒有鬼蜮谷瑩白屍骨的那種「生氣」,如果是被挪到了浩然天下的荒郊野嶺,風吹日晒,估計撐不了幾年就會風化消逝。簡單來說,就是這些大妖屍骸,不值錢了。倒是那些神靈殘餘金身,看似堅固依舊,依稀給人一種不可摧敗之感,金身熠熠,只有一些相較於龐然身軀可以忽略不計的窟窿,只可惜也是假象,所以還是變不成避暑行宮的神仙錢,算不得劍氣長城的家底。


  老聾兒說這些古老神靈,雖然曾經也算位尊權重,卻是大道走至盡頭的可憐蟲,金身一旦出現腐朽,哪怕僅有一絲一點的瑕疵,都意味著一位神靈正式走向消亡,再無半點逆轉的希望。


  陳平安說了一個詞語——功德。


  老聾兒點頭道:「這就是三教聖人對後世神靈的補救之法,也是幾座天下江山穩固的關鍵所在。」


  先由朝廷敕封、再被儒家書院認可的山水神靈,一直是浩然天下勾連山上山下的重要橋樑,讓凡俗夫子與修道之人,不至於時刻處於直面衝突的處境當中。數目眾多的地方淫祠,朝廷不管出於何種原因不去追究,儒家書院也少有過問,自然是看中了那些淫祠神祇對一地民俗風情的縫補、勸善之功。


  行至一處,神靈極為高大,半截身軀沒入雲海,不可見全部。


  陳平安雙膝微曲,驟然發力,拔地而起,去往雲海中。他雙手籠袖,雙袖飄搖,躍出雲海,終於得見那尊面容肅穆的神祇。陳平安腳踩在松針、咳雷兩飛劍之上,懸在雲海上。


  陳平安心情凝重起來:「那劍修雨四?」


  這尊神靈四周的雲海之上,懸浮著一粒粒天然孕育而生的碧綠水珠,凝聚了百餘顆之多,水運之濃郁,匪夷所思,分明未曾被煉化,品秩就已經近乎一般水府祠廟出產的水丹,當然無法媲美火龍真人贈送的那瓶蜃澤水丹。但是水珠此物,對於世間任何水神、河婆,以及修行水法的練氣士而言,都可謂至寶,關鍵是得之容易,源源不斷,任何宗門,都會垂涎。


  只說毗鄰蛟龍溝的雨龍宗,若是能夠搬去這尊神像,打造為山水大陣的根本樞紐,宗門勢力就可以直接提升一個大台階。


  陳平安之所以對這尊神祇心生感應,是覺得與那年輕劍修雨四的氣息有些熟悉。


  老聾兒站在一旁,點頭道:「很有來歷。隱官不愧是隱官,劍下不斬無名之敵。」


  陳平安無奈道:「小小甲申帳,卧虎藏龍啊。」


  老聾兒幸災樂禍道:「隱官大人接連三戰告捷,家鄉天下未必敢信啊。」


  陳平安問道:「那少年的水牢,就是這些水珠積攢而成?」


  老聾兒懶得遮掩這些細枝末節,大大方方承認了。


  養龍一事,門檻高,先要找到值得栽培的蛟龍之屬,再有一門養龍之術,還得有營造龍湫之法。剛好老聾兒都不缺。


  世間每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修行之路,確實都可以出一本極其精彩的志怪小說。


  陳平安轉頭問道:「如果是前輩出手,那些妖族修士,是怎麼個死法?」


  老聾兒隨口答道:「捻指之事。」


  以神氣圓滿的飛升境修為,對付那些最高不過仙人境的囚犯,老聾兒坐鎮小天地,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還真就是一根手指頭捻死的事情。


  老聾兒再補充了一句:「若有聒噪,罵人求饒之類的,估計會死得慢些,閑來無事,與那個小姑娘學了些掀皮纏筋的手段。」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在劍氣長城待久了,都快忘記劍仙是劍仙,大妖是大妖了。」


  猶然記得當年遊歷北俱蘆洲,第一次遇到猿啼山劍仙嵇岳的情景,那叫一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步走錯,萬劫不復。


  更早些,還有在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通過鏡花水月觀戰風雷園和正陽山的三場問劍,元嬰境李摶景的收官一劍,風采絕倫。


  再早一些,是大雨夜借宿古宅,遇到了那頭古榆國的中五境「大妖」。


  好一個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陳平安說道:「前輩只管收取這份水運,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老聾兒當著陳平安的面,擷取了數十粒幽幽碧綠的水珠,以袖中乾坤之法收入囊中,應該都是水運最為飽滿充盈的那部分。


  然後陳平安就開口討要了半數水珠,絕大部分都放入養劍葫,只餘下三粒水珠,盤腿而坐,正大光明地煉化起來,用的正是埋河水神祠廟外祈雨碑所載的道訣。


  這份天地造化,雙方對半分賬。老聾兒可以接受,所以沒有任何猶豫。


  老聾兒瞥了眼陳平安這門煉水訣的大致運轉路數,讚歎道:「隱官大人僅憑這門道法,哪天真要被逼得狗急跳牆了,大可以舍了皮囊不要,揀選一處挨著大瀆的江河,轉去當個江水正神。」


  陳平安依舊閉目凝神,煉化那三粒品秩等同於一般水丹的水珠,速度極快,水府那邊如久旱逢甘霖,綠衣童子們忙碌起來,修繕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瑕疵,為幾乎淪為白描圖案的水府壁畫重新添加色彩,乾涸見底的小水塘也有了一縷縷源頭活水可以補充。


  陳平安稍稍分心言語:「奉勸前輩別去浩然天下了。」


  老聾兒問道:「為何?」


  陳平安默不作聲。


  那白髮童子出現在神靈肩頭,嗤笑道:「老聾兒你太會夸人,肯定會被人大卸八塊再剁成肉泥的。」


  然後白髮童子又譏笑道:「你這年輕人腦子不夠靈光,那老聾兒故意選了些靈氣稀薄的水珠,算準了你會開口討要。雲海之上,水珠一直湧現,水運最為充沛的那撥珠子,老聾兒肯定故意次次錯過。這麼個小傻子,怎麼當的隱官,比那蕭愻差了十萬八千里,難怪劍氣長城守不住。」


  陳平安置若罔聞。老聾兒更是無動於衷,沒解釋什麼。反正那頭化外天魔一旦有隙可乘,動了年輕隱官的心魄,老聾兒不會袖手旁觀。


  那頭來歷不明的化外天魔喜怒無常,勃然大怒,憤懣道:「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尚且如此奸詐,活該被蠻荒天下的妖族搜刮攫取,好好移風換俗一番!」


  陳平安又從養劍葫當中取出些水珠,一一煉化為自身水府的水運。


  堂堂五境練氣士,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到底是要比三境修士更加術法通天。


  那白髮童子似乎察覺到年輕隱官的心境,跳腳大罵道:「臭不要臉的玩意,一個螻蟻不如的下五境修士,也有臉心滿意足?!」


  下一刻,童子驟然沉寂下來,重新盤腿而坐,緩緩道:「姓陳的那小子,道心圓滿,是可造之才,我這裡有五種直通上五境的上乘道法,最最玄妙,你有那五行本命物打底子,學來最是事半功倍,要不要學?我可以發誓,你只要點頭答應,絕無任何隱患。不信你可以問老聾兒,我保證你可以極快躋身玉璞境,這樁無本買賣,做不做?!」


  陳平安睜眼望去,笑問道:「你覺得自己跟陸沉相比,誰的道法更高?」


  那白髮童子大笑一聲,轉瞬之間,神靈肩頭便出現了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微笑不語。


  陳平安與老聾兒問道:「這麼鬧騰,就沒人約束?」


  老聾兒點頭道:「有的。」


  一道凌厲劍光轉瞬即至,將那「陸沉」擊碎,如同冰塊被重鎚砸爛。


  白髮童子在極遠處凝聚人身,毫髮無損,但是身上那件法袍已經破敗不堪,他不再開口說話,好像與那劍光主人有過約定。


  白髮童子瞪了眼遠處某地,然後化作一道虹光,去往鄰近一座神靈屍骸處,抽劍出鞘,開始「鑿山」,將短劍當作錐子,以手掌作為榔頭,叮咚作響,一時間碎屑無數,塵土飛揚,終於被他挖出一塊栗子大小的金身碎片,攥在手心碾碎,然後隨手塗抹在身上法袍上,金光如水流轉,宛如活物,自行縫補法袍。


  陳平安低聲問道:「兵家甲丸的鍛造材料,其實是神祇金身的碎片?」


  神人承露甲在內的三種兵家甲丸,具體由什麼天材地寶鍛造而成,在浩然天下各色書籍上並無任何文字記載,以前陳平安也沒有向崔東山、魏檗詢問。關於金精銅錢的由來,倒是早已確定無誤,蓮藕福地躋身中等福地之後,除了神仙錢,同樣需要大量的金精銅錢。


  老聾兒點頭道:「兵家甲丸工序複雜,根本之物,確實是金身碎片。」


  老大劍仙突然出現在陳平安身邊,只是下一刻又被劍光擊碎。


  然後那個剛挖掘到第二塊金身碎片的白髮童子,一掠去往牢獄入口處,只是逃到半路,就又被劍光斬得粉碎。


  在牢獄那邊探頭探腦,劍光又至,白髮童子只得蹲坐在台階上,繼續以那塊巴掌大小的金身碎片縫補身上法袍。


  老聾兒笑道:「違約之後,一旬之內,他只能待在牢獄裡邊了。」


  陳平安無奈道:「於我而言,不是更麻煩?能不能勞煩那位劍仙前輩,換一種懲罰法子?」


  老聾兒說道:「有酒就行。」


  陳平安有些遺憾。來得匆忙,咫尺物當中只剩下兩壺酒,不捨得送人。尤其是見識過捻芯后,這兩壺酒更不能送。


  有那化外天魔的糾纏不休,就當砥礪道心好了。


  不承想異象橫生,老大劍仙從牢獄當中緩緩走出,手中攥著那頭化外天魔的脖頸,拎小雞崽子似的。再不像面對劍光那般無所謂,白髮童子在老大劍仙手中,瑟瑟發抖,十分畏懼。


  只是陳平安有些懷疑眼中這幅畫面,是不是那化外天魔故意為之的障眼法。


  不過很快就確定是老大劍仙,並非什麼虛妄假象。因為陳平安的心湖之上,有老大劍仙隨手顯化的一頁紙,上邊寫明了許多劍仙的安排。陳平安剛看完,那張紙便消融不見。


  關於劍氣長城劍仙之外的年輕天才劍修,退路如何,老大劍仙早有決斷,直接與陳平安擺明了,陳平安曾略作修改,老大劍仙有些答應下來,有些還是拒絕了。


  當陳平安看到這張紙后,就越發明確老大劍仙的用意,與自己的猜測相差無幾。


  三位在城頭上刻字的老劍仙,齊廷濟大戰過後,孑然一身趕赴扶搖洲,太象街齊氏子弟,這位老祖宗,一個都無法帶在身邊。齊廷濟到了扶搖洲,需要在那座山水窟鎮守百年,百年之後,隨意。若是妖族攻下扶搖洲,齊廷濟一樣不能投靠蠻荒天下,給自己刨個洞乖乖躲著。


  陳熙會死戰一場,以兵解之法轉世投胎,魂魄被收攏在一盞本命燈當中,被其他劍修帶去第五座天下。雖然能夠生而知之,依舊需要一位護道人。


  至於董三更,不走了。生死都在家鄉。


  納蘭燒葦一樣會兵解離世,本命燈被護道人帶去青冥天下,雖說兵解之後,來生修行路阻礙極大,大道成就極難與前生並肩,可總好過身死道消。


  老聾兒自己選擇了依附於老瞎子,而不是跟隨妖族大軍去往浩然天下,在十萬大山裡邊擔任苦役。


  其實道理很簡單,怕死。


  許多飛升境大修士的惜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桐葉宗杜懋就是最好的例子,可以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宗門、子嗣、弟子、聲譽,皆可捨棄。


  至於陸芝,退路都是陳平安幫忙鋪的,酡顏夫人、春幡齋邵雲岩,都會與陸芝同行。


  再聯繫先前老大劍仙為年輕劍修們安排的歸屬,陳平安終於確定了一個宗旨。


  幾乎人人皆要離散。此後就是名副其實的天各一方,那麼各自的修為,某種程度上,是為重逢。


  例如齊廷濟去往扶搖洲,齊狩卻是要在倒懸山留步。


  陳熙去往第五座天下,但是陳三秋卻要遊歷浩然天下。跟隨陳熙同行的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卻是成為浮萍劍湖酈採的嫡傳弟子,去往北俱蘆洲。


  下一場大戰,也是劍氣長城萬年以來的最後一場戰爭。


  不是劍修,無所謂,躲著便是,只是將來的大戰尾聲,難免會有漏網之魚的妖族,往城頭以北而去,也不是誰都一定能活。


  下五境劍修,願死者死,登上城頭廝殺,本事不濟,還是會死。可只要能夠撐得到最後,就能保住性命和未來大道。


  中五境劍修,願活者活,不能死之人,想死都不行。


  唯有上五境劍仙,生死不由己,老大劍仙早有安排。


  老大劍仙走出牢獄台階頂部,將手中拎著的白髮童子摔在地上,問道:「活膩歪了?」


  那頭化外天魔匍匐在地,面對老聾兒和年輕隱官都十分隨心所欲的白髮童子,此時此刻,竟是只敢搖頭不敢言語。


  陳清都身邊出現一位雲遮霧罩不見真容的人物,唯有懸佩長劍,清晰可見。


  陳清都說道:「不喝酒就提不起勁,出劍綿軟,當是繡花?」


  挨訓的古怪劍仙一言不發。


  陳平安和老聾兒來到老大劍仙眼前。


  陳清都將兩名少年抓入這座天地,少年都倒地不起,嘔吐起來。


  陳平安只認識其中一個,是個在劍氣長城寂寂無名的三境劍修,出身一般,資質一般,少年在城頭上負責分發衣坊法袍和劍坊長劍,也會經常背著受傷劍修離開城頭。至於另外那個少年,陳平安全然沒有印象。


  陳清都與老聾兒和劍仙說道:「你們先帶在身邊,百年之內侍奉為主,以後隨你們喜好。」


  老聾兒不敢違抗。那個不見真容的劍仙也沒出聲。


  對兩位少年而言,都是一樁天大的造化。


  陳清都望向那個趴在地上的化外天魔:「該說話的時候當啞巴了?」


  那白髮童子趕緊坐起身,大義凜然道:「隱官大人應該心生怨懟,辛辛苦苦為誰忙,比那縫衣人更為他人作嫁衣裳了,這麼大的福緣,為何落在兩個豬狗不如的小崽子頭上。這陳清都好不公道,還當個屁的隱官大人,乾脆反了劍氣長城,去蠻荒天下謀劃一個不輸隱官大人的職位,才是大丈夫所為……」


  陳平安伸手撫額。


  一個莫名其妙就要多出一位劍仙侍者的少年,十分惴惴不安;另外那個會成為老聾兒主人的少年,則神色平靜。


  那位劍仙摘下佩劍,贈予少年。老聾兒則笑望向那個名義上的主人。


  陳清都帶著陳平安走向牢獄。


  陳清都緩緩道:「如果不是身在此地,現在與你言語之人,就是那頭化外天魔了。人生夢復夢。從你收斂心神煉化水珠的那一刻起,就會被乘隙而入。不信?自以為對那頭化外天魔足夠戒備了?那就試試看。」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祭出本命飛劍籠中雀,然後彷彿驟然間從夢中清醒過來。


  陳平安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依舊盤腿而坐,正在煉化水珠。老聾兒依舊笑吟吟站在一旁。珥青蛇、懸短劍的白髮童子也還盤腿坐在神靈肩頭之上。只是籠中雀那座小天地,並不存在。是虛幻之景。


  陳平安如墜冰窟。


  天地又變。


  身在牢獄底下,初見縫衣人捻芯,她依舊姍姍然施了個萬福,只是抬頭時,眼神充滿了促狹:「我便是假的嗎?她便一定是真的嗎?」


  再下一刻,陳平安與那水牢少年正在對視,那少年站起身,微微一笑:「你確定殺了我,浩然天下便能少去一份災殃?」


  又一瞬間,重返雲海,「年輕道士陸沉」站在神靈肩頭,微笑道:「貧道道法高不高?」


  不等陳平安如何起念,就來到了牢獄入口處,那雲遮霧繞不見真容的劍仙,緩緩散去雲霧,露出半邊臉,言語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之形象模糊,是不是因為你心中山巔劍仙面貌之顯化?」


  一幕幕,不斷在陳平安身邊浮現,只是多出了些額外言語。


  老聾兒站在鷓鴣天那塊石碑下,緩緩開口道:「隱官大人,作為文聖嫡傳,學問似乎不夠高啊。」


  牢獄入口處,老大劍仙手中攥著白髮童子的脖子,緩緩走到台階頂部,突然笑道:「你真以為陳清都有此神通?不承想隱官大人內心深處,如此敬仰老大劍仙啊,只是好像脾氣不太好?」


  兩個少年被老大劍仙從劍氣長城抓入小天地,其中那個膽小些的少年,驀然笑道:「原來隱官大人心中的少年郎,便該如此一心向善才是好。」


  另外那個少年則搖頭道:「不對不對,哪怕少年歲數,也該如我這般沉穩性情,不然活不長久的。」


  即便偷偷將心神凝為芥子,去往水府,那些綠衣童子竟然擁簇在水府大門之外,全部是化外天魔的面容。


  陳平安越來越頭疼欲裂。


  搖搖欲墜,重返台階,陳平安坐下后,祭出本命飛劍籠中雀,卻愕然,先前不是已經祭出了嗎?

  抬頭望去,站在台階下邊的陳清都轉頭說道:「如何?」


  陳平安怔怔無言。


  「陳清都」微笑道:「看破我是虛幻,你便贏了?你到底有無在牢獄跨出過一步?你確定當真來過劍氣長城?你如何知曉,你今天一切,不過是陸沉贈予你的黃粱一夢?你有無可能,還在家鄉泥瓶巷?你又如何確定,不是濠梁游魚在觀人?你會不會是某位仙人的入夢觀道?」


  陳平安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狠狠一拳將自己打暈過去。


  台階上,白髮童子蹲在一旁,悶悶道:「投機取巧,勝之不武,這小子不過是篤定一點,我不敢太過耽擱他的正經事。」


  陳清都笑道:「先解決眼前麻煩事,一直是陳平安的長處。」


  老聾兒在旁稱讚道:「咱們隱官大人,至少還能夠確定自己身在牢獄當中,已經很不容易了。」


  白髮童子氣呼呼道:「我在這裡約束太多,不然這小子連那一拳都遞不出。」


  白髮童子試探性問道:「陳清都,你有本事就讓我入他夢中?他能醒過來,我就喊老聾兒爺爺!」


  陳清都說道:「沒本事。」


  所以白髮童子很識趣,只得打消了念頭。


  因為陳清都哪怕別的本事沒有,卻有本事徹底打殺了它這頭飛升境劍仙遺留的化外天魔。


  縫衣人捻芯浮現在四周,先與陳清都恭敬行禮,然後好奇問道:「老大劍仙為何要如此作為?」


  昏迷中的陳平安,似在自行延續夢境。臉色變幻不定,傷感,憤怒,緬懷,釋然,悲慟,開懷。


  陳清都皺起了眉頭。


  陳平安先前一拳打暈自己,關係不大,是對的。但是這會兒被外人一拳打醒,可就隱患不小了。


  白髮童子戰戰兢兢說道:「真與我無關。」


  最後陳平安睡夢香甜,沉沉睡去,呼吸無比平穩,彷彿夢到了一個不願醒來的好夢。


  陳清都一把抓住白髮童子的頭顱,將其提起,沉聲道:「你去看看,到底什麼個情況。」


  化外天魔嘀嘀咕咕,然後陳清都加重力道,他突然哀號起來,只得一閃而逝,去往陳平安的夢境當中。


  片刻之後,白髮童子從夢中離開,無奈道:「奇了怪哉,無甚稀奇處啊。就是個小屁孩在小巷蹦蹦跳跳,滿臉笑容,然後就變成了個下雪的小院子,沒長大多少的孩子在歡天喜地,也是很開心的模樣,兩個場景,循環反覆,雷打不動,反反覆復就只有這麼兩幅畫卷而已。」


  老聾兒試探性問道:「畫卷當中,可有旁人?你能否幻化某人,以言語點破夢境?」


  白髮童子搖頭道:「難。畫卷太過模糊,這裡是小天地,與浩然天下本就隔著一座大天下,這小子的家鄉,好像又是一座小天地,我也不熟悉這小子的人生,如何做得到?真要動手腳,很容易讓他越發深陷其中,到時候就真是神仙難救了。」


  剎那之間,陳平安睜開眼睛,猛然坐起身,汗流浹背。


  陳清都鬆了口氣,問道:「怎麼退出夢境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


  陳清都搖搖頭,嘆息道:「以後躋身上五境有多難,你應該心中有數了。」


  陳平安點點頭,擦去額頭汗水。


  陳清都望向那頭化外天魔,後者立即保證道:「這小子以後就是我爺爺,我保證不亂來。」


  陳清都帶著老聾兒和捻芯一起離去,白髮童子也不敢久留,擔心心情不好的陳清都遷怒於自己,所以最後只留下陳平安一個。


  陳平安在他們離去后,才笑了起來。


  做了個好夢,夢境的最後,夢見了有人作揖,有人同時還禮,所以前者並不知曉。


  是少年時候的自己,當時還背著個大籮筐。齊先生與他作揖還禮后,微笑言語,與師弟道別。


  陳平安可不記得有這麼回事,只知道當年自己確實與齊先生作揖致謝。


  不是好夢是什麼。


  陳平安坐在台階上,捲起褲管,脫了靴子,放入白玉咫尺物當中。


  其餘兩件咫尺物,晏溟暫借給自己的那件,已經被送往丹坊請高人修繕,剩下一件道家令牌咫尺物,是用藻井與彩雀府府主孫清換來的,當時還額外掙了三十枚穀雨錢,天底下的生意人如果都如彩雀府這麼爽利,別說是背著一座藻井跑路,陳平安就算背棟宅子都沒怨言,當然宅子能像春幡齋、梅花園子這般被煉化為盆景,更是多多益善。


  那件與青冥天下孫道人有些淵源的咫尺物,已經托阿良轉交給了道家聖人。


  當下陳平安身上這件咫尺物,走過一趟敬劍閣,收攏所有劍仙掛像之後,咫尺物就被老大劍仙討要了過去,等到歸還之時,已經設置了一道隱秘禁制,連身為主人的陳平安都無法打開,不知道老大劍仙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陳平安沿著腳下這條名副其實的「神道」,獨自去往牢獄底部,輕輕捲起袖子。


  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這個說法,確實不可以簡單以道家籠統語視之。


  這座連個名字都沒有的牢獄,連同六個上五境大妖,關押著總計七十個妖族修士,撇開水牢少年在內的三個下五境不談,地仙修士居多,皆是兇悍之輩,擱在蠻荒天下或是浩然天下,想必都是雄踞一方的豪傑角色,他們無一例外,都在戰場上殺過劍修,甚至大多不止毀掉一把本命飛劍。


  陳平安一路行去,大概是沒了老聾兒壓陣,幾個原先沉寂躲避的上五境大妖,紛紛從牢籠霧障中現出身形,靠近劍光柵欄,或真身或人形,打量起了這個青衫光腳捲袖,還會說蠻荒天下大雅言的年輕人。


  有一個化作人形的大妖站在牢籠柵欄附近,中年男子模樣,施展了障眼法,青衫長褂,相貌十分清雅,宛如書生,腰間別有一支竹笛,皎皎然,似有千古月色盤桓不願離去。他以手指輕輕叩擊一條劍光,肌膚與劍光相抵觸,瞬間血肉模糊,滋滋作響,泛起一股絕無葷腥的古怪清香,他笑問道:「年輕人,劍氣長城是不是守不住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隔著劍光柵欄與大妖對視,點頭道:「對於我們而言,都不是什麼好消息。」


  按照避暑行宮的記載,這個大妖化名雲卿,真身是一隻彩鸞,其羽是煉製道家羽衣的絕佳之物,故而大妖躋身上五境之時,天然擁有一件相當於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大妖雲卿的羽毛,孕育極慢,在此被關押七百年,丹坊不過收集了七根,陸陸續續賣給了三座道家宗門。


  大妖雲卿笑問道:「岳青死了沒有?綬臣可曾躋身上五境?」


  陳平安如實答道:「岳青沒死。綬臣已是你們蠻荒天下最年輕的劍仙。」


  雲卿點點頭,道了一聲謝,身形重新沒入濃郁霧障,似有一聲嘆息。


  經過下一座牢籠,那頭現出真身的大妖瘋狂撞擊劍光柵欄,後者堅固不可摧,牢內雲霧翻搖,大妖徒勞無功,只是掀起了一股皮開肉綻的腥風血雨。


  大鰍在泥,以蛟龍之屬為食,以求化龍。


  陳平安問道:「你們水族化龍一途,有無捷徑訣竅?就像那天狐證道,只要天師府天師鈐印在狐皮上,就可躲開天劫。」


  許多鬼魅陰物過江、上山,需要與陰德庇護之人結伴而行,就有機會躲過各地轄境的神靈追責。世間不知多少鬼物陰靈,被山水阻隔歸途、去路。不但如此,傳聞還有許多蛟龍之屬,走江一事,功虧一簣,就會手段迭出,尋找各種庇護之地,印章玉璽,甚至隱匿於某本聖賢書的兩行文字當中。只是有些事情,陳平安曾親眼相見、親臨其境,更多好似志怪傳聞的說法,卻不曾有機會驗證。


  大妖驟然安靜下來,緩緩化作人形,是個面目枯槁的老叟。「小崽子,拿一斤鮮血來換!」


  陳平安說道:「半斤。」


  大妖本以為就是個逗樂解悶,不承想這個年輕人腦子進水,還真討價還價起來了?


  老叟雙手攥緊劍光柵欄,雙眼神采奕奕,放聲大笑道:「看你這小崽子,年紀不大,也是個氣血不俗的,心頭精血,只需三錢。五臟六腑粘連著魂魄道路的鮮血,八錢。尋常鮮血,最少一斤!痛痛快快給了,爺爺我就傳你一道價值連城的仙家口訣,莫說是蛟龍後裔,只需水族精怪,皆可化龍無礙。」


  陳平安始終安靜無言,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等到那個大妖流露出些許驚訝神色,這才說道:「曳落河秘傳的那道開門術,就這麼小打小鬧嗎?我見識過你家主子的手段,可不止這點本事。」


  眼前這頭只隔著一道柵欄的大妖,其實已經悄然施展了神通,算是一門極為上乘的水鬼拖曳之法,精怪鬼魅以視線推敲心扉,心稍稍動,則五臟六腑皆搖,魂魄被攝,淪為傀儡。那條曳落河,是蠻荒天下當之無愧的大水之域,水族精怪勢大。


  大澤江河的某些水鬼、水仙之流,喜好施展陰毒的「替代換命之法」,拖人下水,顛倒陰陽,多用此道蠱惑人心。所以世上多有臨水之人,一旦陽氣不足、祖蔭不夠,加上運道不濟,莫名其妙便會自己投了水。


  老叟收起受傷的雙手,傷痕以極快速度痊癒,被劍光燒灼出來的血霧,不曾絲毫泄露到牢籠外,老叟嗤笑道:「若非禁制使然,嗅了一絲血氣,你小子這會兒已經躺在地上欲仙欲死了。」


  陳平安說道:「若非我不是劍仙,這會兒我已經吃上一鍋泥鰍燉豆腐了。水參大補,還可醒酒。」


  老叟臉色陰沉。


  大妖在蠻荒天下化名清秋,與青鰍諧音,白瞎了清秋這麼個好名字。


  陳平安問道:「到底做不做買賣了?」


  老叟搖身一變,牢內腥味翻搖,大妖現出真身,一雙眼眸大如燈籠,巨大頭顱貼近劍光柵欄,居高臨下,死死盯住這個口無遮攔的年輕人。


  陳平安轉身就走。


  大妖清秋說道:「做了,爺爺口渴,先來半斤鮮血解解饞!若是滋味好,爺爺就與你取剩下半斤,再與你說那化龍躲災的捷徑之法。」


  只見陳平安點點頭,繼續前行。


  大妖清秋以頭撞柵欄,怒道:「豎子安敢戲耍你家老祖!」


  陳平安轉過頭說道:「回頭我讓老聾兒來取你的三錢心頭精血。你記得好好醞釀措辭說法,別誆我。先前說了半斤尋常鮮血,你還不答應,我就不明白了,有你這麼做買賣的嗎?」


  陳平安遠去之後,老聾兒笑呵呵站在大妖清秋牢外,身邊還帶著那個渾渾噩噩的少年。少年名為幽郁,名字古怪,據說是少年的傳道人,早年在小巷觀碑見字,隨便取的。另外那個少年則名叫杜山陰。這兩個相互間並不認識的少年,對待年輕隱官的態度截然不同,前者對隱官大人敬而遠之,後者極其想要成為隱官這樣的大人物,做夢都想。


  與那光腳徒步而行的年輕人打交道,仙人境大妖清秋十分「隨性」,見著了老聾兒之後,便立即退入雲霧迷障當中。 老聾兒瞥了眼牢內雲霧,點頭道:「原來這泥鰍還有水中參的說法,能夠醒酒,又學到了。」


  幽郁輕聲道:「隱官大人,學問很大。」


  老聾兒笑道:「更記仇。你以後別惹這種讀書人。」


  王座大妖仰止,舊曳落河主人,正是大妖清秋的主人,那個老婆娘曾在戰場上虐殺了一位姓岳的南遊劍仙,讓隱官在劍氣長城身陷被劍修戳脊梁骨的處境。所以年輕隱官先前與那大妖雲卿,十分客氣,等到見著了曳落河四大凶之一的這條泥鰍,就開始算賬了,先收點利息,能掙一點是一點。


  幽郁忐忑道:「聾兒爺爺,我見著了隱官大人,都不敢說話,哪會招惹那麼一個好似在天上的人物,萬萬不敢的。何況隱官大人為了劍氣長城殫精竭慮,我很敬重。這會兒還後悔膽子太小,沒能與他說上句話。」


  劍氣長城,只說最年輕一輩,每個人眼中的年輕隱官,可能都不一樣。


  例如姜勻、元造化這些練拳的武夫坯子;在街巷拐角處聽二掌柜說山水故事的貧寒孩子;孫藻這樣沒見過年輕隱官,卻聽到耳朵起繭子的年幼劍修;再加上幽郁、杜山陰這些年紀不大,卻已經可以去城頭出劍殺妖的少年少女。


  老聾兒說道:「福禍臨頭洶洶然,沒什麼敢不敢的。」


  幽郁使勁點頭:「記下了。」


  老聾兒笑道:「不知老大劍仙是怎麼想的,就該與那野心勃勃的杜山陰換一換,你去與那酒鬼為伍,應該性情投緣,說不定以後造化就大了。」


  幽郁神色黯然,自己的根骨與性情,都太過不堪,應該是讓老聾兒前輩失望了。


  陳平安還是走走停停,不急不緩,彷彿游山逛水。


  那頭七尾狐魅手段盡出,在年輕隱官過路之時,短短時間便變換了數種模樣,以本來容貌外加障眼法,或是春光乍泄的豐腴婦人,或是淡抹胭脂的妙齡少女,或是嬌俏小尼姑,或是神色清冷的女冠婦人,最後甚至連那性別都模糊了,變作清秀少年。她見陳平安只是腳步不停,便乾脆褪去了衣裳,裸露了身軀,美若玉人,跪坐在劍光柵欄那邊抽泣起來,以求青睞。


  陳平安沒有理睬,心如止水,作枯骨觀。


  狐魅猶不死心,等到那個鐵石心腸的年輕人側對牢籠,她一個前撲,雙手撐地,嗓音柔膩,如泣如訴,背脊一線,猶如山巒起伏。


  陳平安徑直遠去。走到了倒數第四座囚牢,裡面關著一個龍門境修士,擅長隱匿氣機,撒手鐧是兩件皆可束縛飛劍的本命物,是個喜好在戰場上虐殺劍修的狠貨色。


  其實對於這種作為,陳平安談不上太多喜惡,劍氣長城這邊,數位劍仙,還有那納蘭彩煥、齊狩,都是出了名的出手狠辣。只不過按照隱官一脈的檔案記載,這個出身蠻荒天下大宗門的龍門境修士,在家鄉那邊,在妖族裡邊都能以暴虐出名,尤其嗜好購買蠻荒天下被視為「雜種」的修士,還曾與大妖重光所在山頭購買過數位女子劍修俘虜,下場如何,可以想象。


  陳平安輕聲道:「捻芯前輩,幫忙開門。」


  牢獄禁制,陳平安知道秘術,卻打不開。


  女子縫衣人捻芯浮現出身形,劍光柵欄瞬間消失。


  陳平安走上前,發現捻芯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陳平安站在門口,背對慘不忍睹的捻芯,正要說話,捻芯說道:「隱官大人是不是過於高估自己了?還是說礙於顏面,不希望外人瞧見一位儒家門生的殘虐手段?沒必要。」


  陳平安點點頭,又卷了一層袖管。


  約莫一炷香后,捻芯望向那個蹲在地上的背影。那個龍門境妖族,只剩下一顆頭顱還很齊全,脖頸之下,皆爛泥一攤,又不致死,皮肉筋骨魂魄,層層遞進,手法悠悠然。


  看來年輕隱官在習武一途,很是吃過苦頭,極有「久病成醫,行家裡手」的意思,以至於連那體魄、心智皆足夠堅韌的龍門境妖族,都在哀求「殺我殺我」。


  陳平安只是剮出了那個妖族的一顆眼珠子,輕輕捏碎,手指在對方額頭上擦拭了幾下,問道:「這妖族幻化出來的人形,是不是各有各的細微差異?」


  捻芯點頭道:「不單單是妖族化人有差異,便是我們,研習天下道法,同源不同流,分化出萬千支流,能夠被譽為『正宗通天』之法的,都是可以儘可能忽略掉岔路岔流的影響,旁門左道次之,邪道魔道又次之,都可登山,難易不同,高下有別,越是正宗,越能精準把握住人身這座洞天福地的脈絡,繞路越少。理由再簡單不過,道路寬大,靈氣沛然流淌,車水馬龍,如同行軍,氣勢就大。若是羊腸小道,崎嶇險峻,靈氣運轉終究有限。只是事無絕對,驚才絕艷之輩,不受此理拘束,小道依舊可登頂。」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個妖族的額頭眉心處,輕輕向下一劃,如刀割過,然後輕輕撥開麵皮。


  捻芯見陳平安動作輕緩且極穩,關鍵是心境不起半點漣漪,無怨懟,無悲喜,簡直就是天生的縫衣人和劊者絕佳人選。


  浩然天下羅列出來的十種修士,其中劊者與縫衣人,有諸多異曲同工之妙。


  捻芯提醒道:「殺這種體魄孱弱的龍門境,沒資格讓我動手縫衣。」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只是熱熱手,因為打算與捻芯前輩學一學縫衣術。」


  捻芯搖頭道:「奉勸隱官大人不要輕易涉及此道,否則只會被天地憎惡,妨礙大道。武夫成神,劍修登天,才是一位隱官該走的陽關大道。」


  陳平安一指戳入妖族修士額頭,起身緩緩道:「術法無忌,心定即可。惡人自有惡人磨,惡人只有惡人磨,一字之差,兩個說法,前者太無奈,後者太絕對,我覺得都不太對。」


  捻芯默然。


  陳平安走出牢獄,去往下一處牢籠。


  按照避暑行宮檔案記載,隨心所欲出拳而已。


  不同的手法,唯一的相同處,就是會先自報名號——浩然天下,陳平安。


  捻芯一直跟在陳平安身後,從頭到尾旁觀整個過程。


  斃命的地仙妖族,捻芯會打開腰懸的綉袋,取出不同的細針、短刀,處理屍體,陳平安就站在一旁觀摩。


  捻芯的陰神出竅,十分詭譎,陰神已經小若芥子,細微不可見,還要手持一根更小的本命物繡花針。


  陳平安在面對一個金丹境兵家妖族的時候,任由對方全力出手,全不還手。


  與一個金丹境劍修對峙的時候,捻芯驚訝地發現年輕隱官憑空消失,似乎隔絕出了一座小天地。


  撤掉飛劍的本命神通后,陳平安在看捻芯處理屍體的時候,問道:「捻芯前輩,縫衣人在內的那十種練氣士,前輩親眼見識過幾種?」


  捻芯手上動作不停,嫻熟揀選筋髓,抽筋敲骨,行雲流水,只是與賞心悅目關係不大。


  捻芯與陳平安說了些避暑行宮都沒有文字記載的秘事。那些攜帶龍王簍捕捉疲蛟、竊取水運的南海獨騎郎,它們所侍奉的君主,是一頭與外姓大天師火龍真人交過手的大妖,就連實力略勝一籌的火龍真人,叩關十年,都無法破開海底那座名為淥水坑的上古山水大陣。傳聞那座遺址,曾是遠古水神的主要行宮之一。


  陳平安聽到這裡,說道:「火龍真人確實是一位當之無愧的世外高人。」


  捻芯沒有抬頭,隨口問道:「隱官大人與火龍真人見過?」


  她正在「雕琢」禁錮住那顆被年輕隱官剖開胸膛的心臟,以及一顆懸在旁邊的妖族金丹。


  捻芯的細微陰神,在穿針引線。


  陳平安嗯了一聲。


  捻芯抬起頭,停下手上動作:「火龍真人,正是殺我師父之人。」


  陳平安沒有接話:「勞煩前輩繼續。浩然天下的過往恩仇,我不感興趣。」


  捻芯視線猶在陳平安身上,她的眼神越發炙熱幾分。


  陳平安認命,當然不能只許自己與大妖清秋討債,也要容得捻芯在自己身上算賬。


  捻芯繼續說那些古怪事。


  興許是久居牢獄數百年,難得遇到個大活人,這位縫衣人並不吝嗇言語。


  那些煉化墳塋古墓、引發陰兵過境的「過客」,境界高者,一旦扯開本命幡子,孤注一擲,能夠改天換地,將千里之地直接變成陰冥之所。


  還有那艷屍,媚術猶勝狐魅,半人半鬼,神仙難察覺,最是喜歡淫亂宮闈。只是艷屍極少現身,但是每次行蹤敗露之前,註定會在史書上留下許多事迹。


  又有那山上的採花賊,專門捕殺草木花卉精魅,煉化為丹藥。十二花煉小丹,若是捕捉到了一百零八頭花木精怪,便煉為大丹,手段極為歹毒,功效卻又驚人,與那百花福地是生死大敵。相傳採花賊這一脈的開山鼻祖,與那百花福地的天下花主曾有一樁隱晦情仇。許多道貌岸然的譜牒仙師,名義上剷除,實則收為供奉,財源廣開,日進斗金。


  陳平安聽到這裡,好奇問道:「百花福地的那些神女,當真有遠古花卉真靈,夾雜其中?」


  因為想起了骸骨灘壁畫城的天官神女。


  捻芯點頭道:「我曾經抓到過一個元嬰境的採花賊,拿去百花福地,換來了一件關鍵法寶。可以確定那四位命主花神,確實歲月悠久,反而是福地花主,屬於後來者居上。」


  說到這裡,捻芯瞥了眼陳平安:「歸功於讀書人的傳世詩篇。」


  陳平安微笑道:「吟詩行文,一向是我不擅長之事,看來註定與百花福地無緣了。」


  捻芯說了句不合時宜的言語:「你確定能夠活著回到浩然天下?」


  陳平安說道:「爭取。」


  捻芯繼續說那瘟神,其實談不上太過純粹的正邪,天生的可憐人,神憎鬼厭之物,被大道壓勝,幾乎人人命不由己。要麼被正道練氣士關押,一輩子與世隔絕,要麼從小就被邪道修士豢養起來,作為傀儡幫凶,小則威脅朝廷官府,充當搖錢樹,一旦被丟到戰場上,殺力極大,後患無窮,瘟疫蔓延,生靈塗炭,百年之內寸草不生,瘴氣橫生。


  還有那鳩仙,顧名思義,擅長鳩佔鵲巢,世間任何練氣士,都可以被他們拿來當作鵲巢,將芥子念頭如種子般根植於他人心竅,神不知鬼不覺。


  猶有一種渡師,擅自往來於陽間陰冥,最是隱秘。


  還有那討債鬼,專門針對那些市井鄉野村落的痴傻之人,能夠將業障轉嫁給敵對之人,還會偷偷收攏家族、寺廟的香火。


  最後是那賣鏡人,遊歷四方,專門捕捉、煉化凡夫俗子的影子,肆意拘人魂魄,定人命數,削人福緣化為己用。


  關於賣鏡人,捻芯還說了個不知真假的傳聞。浩然天下歷史上曾經有位天賦異稟的賣鏡人,試圖將那熒熒明月煉化為開妝鏡。一旦做成了,一座天下,無論是凡夫俗子還是修道之人,皆要仰視「鏡面」,後果可想而知。


  聽完了這些稀奇古怪的山上內幕,陳平安輕聲感慨道:「得道之人,壽命長久,只要願意四處走動,縮地山河,總有見不完的奇人怪事。」


  雙方言談之間,陳平安也見識到了捻芯的本命物,是她那尊陰神所持有的十根繡花針,有極其纖細的七彩瑩光拖曳在針尾處,剛好分別針對三魂七魄。


  捻芯做完了手頭事,出竅陰神返回,起身說道:「我粗略算了一下,六十多個妖族,如果你都能殺了,我可以為你縫補三十二處,你是純粹武夫,故而手心掌紋、手背、五指,皆要大動。面目竅穴,以一雙眼珠為主,心口自然是重頭戲,我會以針線貫穿,絞心一番,可能耗時會有點久,背部以脊柱為主,在剝皮之後,我要將整條脊柱扯出寸余高度,這些倒還好說,三魂七魄,才是關鍵,而且縫補穿衣之後,才是真正吃苦的開始。事先說好,以上五境大妖作嫁衣裳,你境界不夠高,意外就會多些,三魂七魄皆點燈,莫說是出拳、走動,便是稍稍心動,燈芯一晃,就要心神不定。」


  說到這裡,捻芯扯了扯嘴角:「不過隱官大人先前有『心定』一說,想來應該是不怕的。」


  陳平安面無表情。


  捻芯點點頭,年紀不大,膽子不小。


  然後只見陳平安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


  陳平安與捻芯走到一處牢籠,一個中年男子盤腿而坐,呼吸幾無,枯瘦如柴,皮包骨頭,但是拳意昂然,絲絲縷縷凝為實質的拳意,如無數細小蛟龍,盤踞於人身山脈。貨真價實的遠遊境。


  在陳平安來到劍氣長城之前的戰事當中,這個蠻荒天下的純粹武夫拳殺劍修六人,其中地仙劍修一人。


  男人睜開眼睛,問道:「殺我來了?」


  陳平安點頭。


  男人瞥了眼陳平安身後的縫衣人捻芯,淡然道:「自取頭顱。」


  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丑婆娘,他自知不敵,女子手段陰狠,害他遭過不少罪。


  陳平安說道:「問拳一場,分出生死。」


  男人譏笑道:「一個劍氣長城的純粹武夫,要拿我當磨刀石?我怕一拳下去,你就要抱著那個娘們的腰肢喊疼。哈哈,可惜這娘們的模樣,實在不算俏。」


  陳平安說道:「捻芯前輩,關上牢門。等死了一個,再打開。」


  捻芯關上大門,出現了一道道劍光柵欄,牢籠之內,是兩名武夫。


  男人站起身:「倒是爽利。」


  陳平安抱拳道:「浩然天下,陳平安。」


  男人微愣,抱拳道:「蠻荒天下金溪城虹飲。」


  一個遠遊境,一個金身境瓶頸,幾乎同時出拳。牢籠之內,拳罡洶湧。轉瞬之間便相互遞出十數拳,陳平安多是以拳腳消解對方拳路,守多攻少,最終被虹飲一腿掃中腰部,雙腳依舊紮根大地,只是橫移出去一丈有餘。虹飲一腳蹬地,欺身而近,卻被陳平安側身,一腳抬起,屈膝蹬中腹部,力道更換,竟是直接一腿將其壓在地上。


  陳平安沒有順勢追擊,反而後撤兩步,單手負后,一手變拳為掌,放在身前。拳架微微下沉,一身拳意卻在緩緩抬升。


  並無大礙的虹飲一掌拍地,翻轉起身,問道:「這是收手了?」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你的根腳,你卻不知我的底細,所以由著你試探一番,從現在起,再讓你出百拳,試我拳輕拳重,在那之後……」


  虹飲擰轉手腕,脊骨和肋骨在內的全身關節,如鰲魚翻背,拳罡炸開,神意傾瀉。


  先前出拳換招,確實心存試探,此時虹飲笑道:「你這說法,真要有底氣的話,得是九境才行。」


  虹飲只聽說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受限於先天體魄的緣故,都是些紙糊貨色。


  陳平安搖頭道:「我尚未遠遊境。不過在戰場上,殺了侯夔門,就是代價不小,以至於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痊癒。但是和你直說,我與人對敵,受傷不受傷,從來無礙。」


  虹飲緩緩而行,陳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就連視線都沒有偏移,任由虹飲走出一條距離不長的弧形路線。


  虹飲作為極為強勢的遠遊境,自然聽說過那個穿著打扮十分花哨的侯夔門。虹飲不曾見過侯夔門,只是有所耳聞,侯夔門喜好披掛鮮紅甲胄,頭戴鳳翅紫金冠,兩根翎子極長,全身上下,皆是重寶。所以虹飲心中對侯夔門頗不以為然,身為純粹武夫,就該身無外物,唯有雙拳而已,比如眼前這個光腳捲袖的年輕人,清清爽爽,很純粹。


  虹飲問道:「浩然天下武夫的捉對廝殺,難不成都像你這樣,還得先說明白了再出手?有這古怪講究?」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讓你在死前出拳痛快些。」


  停頓片刻,陳平安還是坦誠相待:「你太久沒有出手,拳腳生疏,心中又太過顧忌牢籠外的女子,拳意遠遠未至巔峰。我隨便幾拳打死你,有何意義。」


  虹飲不再言語。


  武夫問拳,道理大小,只看拳頭重不重,拳法高不高。


  此後百拳之內,虹飲出拳迅猛,氣勢如鯨吞飲虹,無愧名字。


  一記膝撞砸中陳平安胸膛,陳平安倒滑出去十數步,僅是擺出一個拳架卻未出拳,一條脊柱如龍脈大震,便卸去了所有勁道。


  虹飲一拳同時狠狠捶中陳平安肩頭,趁著陳平安身形傾斜、拳意微滯的間隙,虹飲自身拳意暴漲,貼身一撞,打得陳平安差點撞到了劍光柵欄上。但是陳平安的眼神、臉色,以至於拳意,近乎死寂,紋絲不動。


  虹飲最後一腿掃中陳平安脖頸,打得陳平安身形倒轉幾圈,最後竟是一掌撐在地上,頭朝地腳朝天,身形靜止不動,緊閉雙目,左手則在身前掐劍訣。


  百拳之中的最後數拳,虹飲身形擰轉,長臂揮動,打得陳平安橫飛出去。陳平安氣沉下墜,雙指點地,幾次翻轉,皆是如此,不斷更換落地位置,剛好躲過了虹飲撲殺而至的數拳,最後飄然站定,剛好位於虹飲和捻芯之間的那條直線之上。


  切磋百拳,已經結束,虹飲不是不想著瞬間分出生死,而是武夫的直覺,讓他不敢再隨便近身陳平安。


  虹飲停下腳步,大感意外,捻芯也十分好奇。


  捻芯作為金甲洲半個野修出身的練氣士,行走四方數百年,又是專門尋覓好「綢緞」的縫衣人,對於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很不陌生,便是與九境武夫,也有過一場狹路相逢的急促廝殺。


  什麼時候一個不過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就有此宗師氣度了?而且捻芯見過的遠遊境武夫和山巔境大宗師,大多氣勢凌人,即便神華內斂,拳意得法,返璞歸真,可一旦出拳廝殺,亦是山崩地裂的豪傑氣概,絕無陳平安這種出拳的……散淡、從容。


  此後雙方問拳,捻芯發現一些端倪,陳平安的選擇更是古怪,好似改變了主意。


  虹飲打得十分酣暢淋漓,陳平安依舊是點到為止,只是躲避極少,以格擋為主。


  約莫半炷香后,虹飲驀然收拳,疑惑道:「我已換了兩口武夫真氣,你始終是以一氣對敵?」


  陳平安用拇指擦拭掉嘴角血跡,答非所問:「我過兩天再來找你切磋。」


  虹飲搖搖頭,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瞧不起金溪城虹飲就算了,武夫技不如人,當不起敵手敬佩,可你陳平安難不成瞧不起武夫?!」


  陳平安沉默片刻,點頭道:「前輩有理。」


  陳平安終於換了口純粹真氣,外在拳架看似松垮,猿猴之形,內里校大龍,以種秋「頂峰」拳架撐起,直接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武夫虹飲,臨死之前,神色如那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老規矩,捻芯收屍。只是這次陳平安卻沒有旁觀,只是坐在了牢籠外邊,喝了口酒。


  諸多縫衣手段,早已爛熟於心,捻芯反而像是閑來無事,問道:「怎麼練出此拳的?」


  陳平安背對牢籠,緩緩道:「教我拳法之人,不喜說拳理,只有寥寥幾句,其中有一語,一直不敢忘。『我拳在天,身前無人。』」


  捻芯點頭道:「那位武夫,好大的氣魄。」


  在那之後,陳平安去了下一座囚牢,關押的妖族是一個金丹境瓶頸劍修。


  這個金丹境瓶頸劍修來自一座劍宗,劍宗名為崢嶸宗。


  蠻荒天下以劍修作為立身之本的宗門屈指可數,與浩然天下迥異,不是隨便一位上五境劍仙就能夠在蠻荒天下開宗立派的,宗門旗幟,就算立得起,也撐不住。蠻荒天下大妖橫行,肆無忌憚,對劍修宗門最為反感,拍上一巴掌,跺上幾腳,劍仙、劍修畢竟最金貴,所以大妖不殺人,只禍害山水大陣,一來二去,誰經得起這麼折騰。因此,蠻荒天下的每座劍修宗門,只要熬得過草創之初的那百年歲月,皆是極其強橫的山頭勢力。


  按照避暑行宮的秘檔,崢嶸宗曾有劍氣長城的劍仙隱匿其中,後來劍仙身份敗露,慘遭圍殺,崢嶸宗以數種陰毒秘法,拘押劍仙魂魄,強行索要練劍之法,最後劍仙還被煉化為一具靈智殘存些許,卻依舊只能聽命於他人的傀儡,曾在攻城戰中現身,被晏家首席供奉李退密一劍斬殺,獲得解脫。


  讓捻芯打開牢籠大門后,陳平安自報名號,只說「問劍」二字,便祭出了籠中雀。不承想那位金丹境瓶頸劍修,竟然直接跪地不起,言之鑿鑿,願立下重誓效忠陳平安,換取活命。見陳平安無動於衷,這名劍修更是果決,願折損大道根本,剝離那把本命飛劍,贈給陳平安,只求繼續在這牢籠當中苟延殘喘。


  這名崢嶸宗祖師堂嫡傳劍修,在戰場廝殺出劍極為捉摸不定,一把本命飛劍天籟兼具兩種本命神通,飛劍所過之地,不見飛劍,只有極其細微的蚊蠅之聲。蚊蠅振翅聲,在人之耳畔響起,猶然動靜不小,在人之氣府竅穴當中劇烈顫鳴,自然更是響若震雷的巨大殺力,而且飛劍的震雷之聲,天然蘊含五雷真意。最讓人防不勝防的地方,還在於敵人察覺飛劍,需聽音辨位,但是一旦聽聞聲響,飛劍就會更加迅速掠入劍修體魄。劍氣一動,人身小天地之內,頓時風雷雲雨皆作。


  正因為這名妖族劍修的飛劍實在太過有悖常理,才被劍氣長城兩位劍仙專門針對,得以將其拘押到牢獄當中。


  陳平安得了那把天籟之後,收起了飛劍籠中雀。關於崢嶸宗的練劍秘法,避暑行宮有些記載,只是陳平安又問了一遍,查漏補缺不少。


  陳平安與捻芯對視一眼,捻芯立即心領神會,步入牢獄。同時一尊小巧玲瓏的陰神出竅遠遊,手持十根拖曳光彩各異的繡花針。


  得知自己必死的劍修大恨,對陳平安咒罵不已。


  捻芯比較滿意,先前與虹飲問拳,武夫虹飲死得太過如願,對陳平安怨懟太少,反而不是什麼好事。


  捻芯的縫衣之法,不止涉及三魂七魄,更能收攏怨氣。


  陳平安站在大門口,又喝了口酒,抿了一小口,十分節儉。總不能等到真正吃大苦頭的時候,反而喝不上酒。


  捻芯擺弄著那顆劍修金丹,隨口說道:「在其位謀其政,總不能事事順心。」


  陳平安搖頭道:「這些事情早就想開了,在劍氣長城殺妖,哪裡需要理由。是不是隱官,都是一樣的。不舒心的,只是自己境界太低,如今對上任何一頭王座大妖,就是個死。且不說他們,對峙一位元嬰境劍修,就極其吃力。對上一位劍仙,更是必死無疑。成為劍仙,實在太難。」


  捻芯笑道:「年紀輕輕就是五境劍修,我看不太難。」


  陳平安啞然。縫衣人難得說笑話,實在冷得瘮人。


  先前老聾兒與那泥鰍精要了三錢精血,年輕隱官陳平安做起買賣來,不是人。


  老聾兒還與那個曳落河晚輩多要了幾斤血肉,反正身邊收了個所謂的主人少年郎,看樣子也是個會做飯燒菜的,有那一壺好酒,再來一鍋陳平安所謂的泥鰍燉豆腐,真是神仙日子。至於憨厚少年的主人頭銜,老聾兒會當真?真當自己是吃齋念佛出來的飛升境?


  老大劍仙如此作為,不過是給了幽郁一樁機緣,至多就是一張護身符罷了,少年只要自己沒本事接住機緣,百年期限一過,生死明了至極。換成是那一身機靈勁兒的杜山陰,老聾兒現在就可以想好如何處置百年後的杜山陰,所以說這就叫傻人有傻福,幽郁這孩子實在太笨,老聾兒反而不好意思動手,因為無甚趣味。而幽郁對主僕身份更不當真,便是少年的真正活路所在。所以說多讀書還是好事,如陳平安親口所說,千萬別把一個飛升境不當大妖。


  幽郁被老聾兒一把抓住肩頭,離開了讓他近乎窒息的地牢,繞行幾座妖族屍骸和神靈殘破金身,視線所及,是一處給他帶來祥和心境的風水寶地,溪水潺潺,溪畔茅屋前搭建起巨大葡萄架,翠蔭蔥蘢,廣覆畝地,行於叢綠中,衣袂皆要作碧色。


  幽郁每一次呼吸,都覺得心曠神怡,那是一種靈氣與劍氣彷彿都被洗鍊過的玄妙感覺,可以讓人直接跳過鍊氣環節,越是如此,有些拘謹的幽郁便越是不敢大口呼吸。終究是登門拜訪的客人,他不敢造次。


  老聾兒笑道:「只管吐納導引,根本不差你這幾口靈氣。小魚游弋江水中,還能喝得江水乾涸不成。」


  老聾兒停下腳步:「主人還沒回來,我們稍等片刻。」


  幽郁使勁點頭,十分緊張。因為身邊前輩跟他說過那位劍仙的身份——刑官。一個在劍氣長城歷史上消失許多年的古老官職,與隱官是一個層次。


  聾兒老前輩沒有細說,只講那位刑官劍仙,自己愧疚,覺得無面目示人。


  另外一個方向,兩人沿著溪畔緩緩走來,正是那個不見面貌的劍仙與少年杜山陰。


  杜山陰腰間系掛著幾隻銀色絲線編製而成的小袋子,袋子透露出金光,燦若朝霞。


  老聾兒笑道:「難怪。」


  在這座天地,大妖與神祇兩種屍骸,俱是在不可見的光陰長河中,屍骨不斷腐朽、銷蝕、剝落,但是那些神靈金身,偶爾會有些意外,例如一堆堆的金沙,更稀罕的,便是一塊塊金身碎片。陳平安先前遊歷,就是運道不佳,一處都未瞧見,反倒是少年杜山陰,跟隨劍仙遊歷一趟,滿載而歸。


  那位劍仙,絕對不會有主動打爛神靈屍骸的主意,每天只是等著天上掉錢,然後彎腰撿錢。想必此次帶著杜山陰遠遊,也是要看看少年的運道如何。


  溪邊有女子在青石砧板上搗衣,以杵擊衣,杜山陰喊了一聲,女子驀然抬頭,姿容光彩,美艷不可方物。


  杜山陰恍然失神,有浣紗小鬟,手挽竹籃,立於搗衣女子一旁,明眸帶笑,見杜山陰痴然狀,笑得愈加不可抑制。


  劍仙刑官與老聾兒點了點頭。老聾兒這才帶著幽郁走向那葡萄架。


  葡萄架下,高低不一,懸停了一隻只精美瓷杯,似乎在等待葡萄墜入杯中。


  五彩十二月花神酒杯,繪有十二位婀娜女子,寫有十二篇應景詩。


  老聾兒笑道:「在浩然天下,除了女子花神,其實還有十二位男子花神,都是百花福地的功臣與寵兒啊。多是仙人、文豪,因緣際會之下,有感而發,為某種花卉,寫出了名垂青史的驚艷詩篇。阿良泄露過天機,說這些千古名篇的誕生,也不全是妙手偶得,少不了花神姑娘們的推波助瀾,一場場花前月下的旖旎夜遊,讓人艷羨啊。」


  少年幽郁只覺得是在聽天書。


  在劍氣長城那邊,老聾兒偶爾去往城頭,也是裝聾作啞,一言不發,至多與阿良遇到,才會掰扯幾句。事實上,只看鷓鴣天碑文一事,以及老聾兒與陳平安的談吐,就知道這個飛升境大妖,學問不淺。


  身材矮小的白髮童子,背著一副瑩白如玉的骷髏架子,健步如飛,奔走在溪澗對岸那邊。


  白骨雙足拖曳在地,噼啪作響,分明是一副金枝玉葉的仙人遺蛻,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挖出來的。


  那雲霧遮繞全身的刑官,轉頭望向那頭化外天魔。


  白髮童子立即停步不前,隔溪對視,笑嘻嘻道:「只是為兩位身份尊貴的天之驕子,送份見面禮,道賀道賀。今天先送一份,明兒再補上一份。」


  老聾兒呵呵笑。劍仙也不開口。


  白髮童子一本正經道:「我以隱官孫子、老聾兒爺爺的身份發誓!只是去往他們心湖心扉一窺,有任何鬼祟舉動,就被天打五雷轟。」


  他委屈道:「就看幾眼,真的就幾眼,太久太久沒有見到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的景象了。」


  這頭化外天魔,轉頭望向那兩個少年:「我姓吳,口天吳,大言也。名喋,喋喋不休的喋,瑣碎之言,言難盡也。我這個前輩沒架子,你們倆喊我全名就行了。」


  老聾兒和刑官,都不會小覷這頭化外天魔。


  確實是個極其煩人的鄰居。


  白髮童子猶要糾纏,劍光一閃,白髮童子丟了那副白骨就跑,每次凝聚為人形,就被如影隨形的劍光擊碎,數十次之後,遠離茅屋十數里,劍光才不再跟隨。


  白髮童子御風懸停,哀愁不已。因為一道寸余劍光就懸在不遠處。


  這就是刑官的飛劍術,只要那位劍仙願意,劍光能夠自行追殺化外天魔數年之久。


  白髮童子舉起雙手:「小乖乖,回家去吧,我不煩你們便是,我找隱官大人去。」


  他說走就走。一閃而逝,來到了牢獄台階上。劍光並未跟隨。


  珥青蛇、懸短劍的「稚童」緩緩而行,未能進入那兩個少年的心境,大為遺憾。


  白髮童子觀他人記憶,如觀書畫冊子,記憶模糊之畫面,便是白描圖,人之記憶越淺,畫面越模糊,而記憶深刻之人事,便是彩繪,宛如真實天地之真切實物,甚至會纖毫畢現。化外天魔的手段,不止於此,還有那提筆之法,修士境界越高,化外天魔的神通就越大,甚至可以隨便篡改、塗抹他人珍藏於心扉中的畫卷,能夠讓人淡忘一些,或是突然記起一些。


  白帝城城主,之所以是魔道中人,被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大為忌憚,就在於精通此道。


  不過那位城主的「無理」手段,還有很多,這頭化外天魔亦是神往,很想去中土神洲拜會一下那位城主,切磋道法一番。只是此處牢籠,脫困不得啊。


  找點樂子去。反正陳清都已經答應了自己,只要不是直接對那年輕人出手,假借他物,加上先前試探,事不過三,還有兩次機會。


  白髮童子選中了兩個,那頭媚術平平的狐魅,以及一個必死無疑的下五境妖族修士。


  隱官大人,終究是個男人,看他裝束,還是個讀書人。


  人生種種大欲,以情慾最纏綿,男女一般;人人種種執著,以道義最是枷鎖,神仙俗子無異。


  那狐媚子,來自蠻荒天下的一座狐狸窟,可惜只有七條尾巴,道行淺薄。


  白髮童子來到關押狐魅的牢籠之中,不等對方察覺到異樣,就已經去往她的心湖之中,肆意「翻書」瀏覽畫卷。片刻之後,他大搖大擺走出狐魅的體魄,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搖搖頭,慘不忍睹,實在太過拙劣,難怪陳平安不為所動。狐魅依舊渾然不覺。


  白髮童子自言自語道:「下次再見著那個陳平安,你就恢複本來面目,素麵朝天,衣裙整潔。」


  「我再幫你編撰一個哀婉誠摯的故事才行啊。比如你來劍氣長城,是為見某位情郎一面。」


  「然後送你一樁額外神通,以艷屍之法,修行彩煉術,再幫你偷偷打造出一座風流帳,才有些許勝算。要怪就怪那小子心太定,心境過於古怪。」


  艷屍的本命物不管材質如何,最終煉化出來的樣式如何,無論是紅紗帳、拔步床,還是一方綉帕,一律稱呼為風流帳,也有溫柔鄉的別稱。


  這頭化外天魔隨意佔據了一頭七尾狐魅的心扉,開始提筆繪畫,他突然笑了起來。


  修道之人,我命由我?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與一個並非劍修的元嬰境修士廝殺過後,滿身鮮血的陳平安躺在地上,大口喘氣。


  捻芯丟給他一隻瓷瓶,然後在一旁忙碌起來,說道:「欲速則不達,先從金丹境殺起是對的。」


  陳平安說道:「我得在這裡找一處棲身之所,能夠靜心修養的那種。」


  捻芯說道:「那就得找那頭化外天魔了,他擅長化虛為實。」


  陳平安點頭道:「既然躲不掉,就不躲了。」


  捻芯繼續收拾殘局,說道:「我們很快就要開工,與你說點縫衣人的門道,你也好有個心理準備,免得倉促行事,吃些不必要的苦頭。」


  陳平安立即坐起身。


  捻芯說道:「手上事,是先從雕琢眼珠開始。不過聽著不太討喜,先與你說點輕巧些的。」


  陳平安苦笑不已,只能點頭。


  捻芯緩緩道:「按照縫衣人的規矩,人身天地,分山、水、氣三脈,筋骨為山脈,鮮血為水脈,靈氣融入魂魄為氣脈。」


  陳平安沉聲道:「懇請捻芯前輩往細了說,越瑣碎細緻越好。」


  可以與前輩李二所言,相互驗證,大為裨益武道。


  人身細微處,關隘重重,就像一幅疆域廣袤的地理堪輿圖。


  捻芯將細節娓娓道來,言語極多,然後抬起一手,攤開手心,肌膚生長極快,很快就如常人無異:「例如五指為山嶽,掌心紋路為水,蜿蜒交錯,這便是山嶽大瀆相融的格局。如果但看掌紋,又可以視為天地都在一掌中,順其脈絡,五臟六腑歷歷在目,不然修道之人,掌觀山河的神通,從何而來?」


  不等陳平安細問掌觀山河的神通訣竅——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一門神通術法——捻芯就換了話題,她已經豎起手掌,五指張開:「可以縫衣為五嶽真形圖,也可以繪製五雷正法雲篆,亦可以詔敕貼黃之術,煉化五行,同樣可以撰寫神誥青詞。僅是五指,光是我所擅長,就有六種。相傳我們縫衣人的開山老祖,天資卓絕,後無來者,以疊陣之法,將數種秘術熔鑄一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神通不輸遠古風伯雨師。曾經御風去往龍虎山,單憑一隻手掌,施展五雷正法,便可天昏地暗。」


  陳平安試探性說道:「我曾經在一本文人筆札上,看到一個典故,說有人在身上文下一位大詩家的幾百句詩詞。是不是藏著縫衣人的講究?」


  捻芯沉默片刻,說道:「腦子有病。」


  陳平安只得點頭附和道:「確實。我當時就這麼覺得。」


  捻芯繼續闡述縫衣人的種種秘法根腳。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卻未飲酒。


  捻芯隨口問道:「男人為何多喜好飲酒?尤其修道之人,喝酒何其誤事。」


  「在劍氣長城,不比我們浩然天下,就算破境了,未必就一定能活得長久。有幾個地仙劍修,會蹲在路邊喝酒吃腌菜?」


  以後天地間也不會再有這樣的畫面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想起心中的她,微笑道:「女子就是酒,無須喝。」


  陳平安後仰倒去,忘了是誰說的了,少年喜歡少女,是飲糯米酒釀,酒味其實不重,可是初次喝酒,也能醉人。長大之後,男子喜歡女子,如飲燒酒,一個不小心就要燒斷肝腸。上了歲數,老人思念女子,是大冬天,溫了一壺黃酒。


  捻芯轉頭望去,打趣道:「以後與女子,少說這種言語。」


  陳平安笑道:「那我以後改。」


  本就除了寧姚,從無情話可說的。


  陳平安閉上眼睛,牢獄縫衣一事,明知急不來,可是終究會想要早些離開。


  此時此刻,那頭化外天魔正在與一個下五境妖族修士對視。


  而那劍氣長城,大戰在即。大日照耀城頭。


  老道人一手輕輕拍打好似世間最大一張蒲團的座下雲海,一手向懸空大日招手:「貧道功德未滿,囊中亦羞澀,真真貧道,只好賒些光亮。」


  廣袤雲海先四散,再凝為一尊尊金色神靈,老道人一揮袖子,金色神靈落在了戰場之上。一線之上,現出真身的龐然妖族,與金色神靈對撞在一起。


  身披袈裟的僧人,一晃肩頭,抖落了一身被煉化為一個個佛經文字的獅子蟲。


  儒家聖人,正襟危坐,日頭正好,適宜曬書。書名有一個本命字,開宗明義,亦是圍繞著那個本命字。


  蠻荒天下的攻城妖族,不計其數。


  這天,陳平安盤腿坐在一座牢籠外。捻芯雙手負后,凝視著陳平安的雙眸。她的那尊陰神,則正在以繡花針仔細雕琢陳平安的一顆眼珠。已經持續一盞茶的光陰,所以有細微鮮血珠子凝聚起來,絲絲縷縷流出眼眶。


  捻芯觀察著陳平安的心神狀況,隨口說道:「如果這一關都撐不過去,後邊縫衣,勸你放棄。莫要閉眼,眼珠挪動絲毫,就要前功盡廢,後果自己掂量。」


  只要熬得過去,縫衣人自有玄妙手段養傷。


  片刻之後,捻芯略感意外,說道:「不錯,看樣子可以兩事并行,眼珠是以最粗淺的貼黃、殺青兩法,緩緩出針,篆刻以雲篆為主,銘文最淺,但是接下來你的背脊處,就沒這麼輕鬆了,主要是以沖刀之法下刀,要以九疊篆、鳥蟲篆和垂露篆,分別銘刻在你脊柱各處關節之上。這些都是剝衣之術,更重要的穿衣之術,為時尚早,你今天要是自認撐不住,或是覺得可以再等等,現在開口,與我明言。」


  陳平安默不作聲。


  捻芯來到陳平安身後,雙手作刀,連同青衫和肌膚一切割裂開來,伸手一攥,動作極其緩慢,將整條脊柱扯出些許。


  捻芯彎曲手指,輕輕叩擊,側耳聆聽,惋惜道:「你誤我,細小的傷勢隱患如此之多。為何平時半點不顯露出來?」


  捻芯將脊柱隨便放歸原位,語氣似有埋怨:「先不塗抹藥物,這點疼痛,趁早適應了。你不是能忍嗎?好好消受便是。」


  陳平安也就是不能開口說話,還要竭力維持心境的枯槁如灰,以及與魂魄的「死水之狀」,不然恨不得把捻芯的腦袋擰下來。


  牢獄之中,前幾天憑空出現了一座天圓地方的建築,除了四根柱子,再無遮掩。小似人間道路上隨處可見的行亭,又不全似。


  陳平安赤腳緩緩散步。身處其中,視野開闊,雖然其實瞧不見什麼景象。


  珥青蛇的白髮童子懸在建築之外,問道:「你到底怎麼回事?」


  陳平安腳步不停,反問道:「什麼意思?」


  白髮童子怒道:「哪有修道之人的心境如此稀碎,如同戰場?!害得老子處處碰壁……」


  陳平安緩緩出拳,微笑道:「明則有王法,幽則有鬼神,幽明皆渾濁,良知還在心。天地乾坤,日月光明,何怪之有?」


  捻芯站在遠處台階上,提醒道:「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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