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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人生夢復夢》:居中武夫

  第218章 《人生夢復夢》:居中武夫

  劉羨陽就真的只是回鄉看一下,看完之後,就要乘坐落魄山那條名為翻墨的龍舟渡船——無法直達老龍城,需要在寶瓶洲中部一處梳水國附近的仙家渡口中轉——沿著那條走龍道南下。


  珠釵島所有祖師堂嫡傳修士,早已從書簡湖搬遷到了鰲魚背,算是與落魄山最早締結盟約的一座仙家勢力。


  昔年垂簾聽政的長公主殿下,如今的島主劉重潤,親自暫任渡船管事,一條渡船沒有地仙修士坐鎮其中終究難以讓人放心。


  阮秀在牛角山渡口為劉羨陽送行。


  龍舟巨大,本身就是一座金山銀山,看得劉羨陽感慨萬分,早年三人,最想掙錢的,其實不是顧璨,是陳平安才對。不過與顧璨那種想掙錢也早早想好如何花錢不太一樣,陳平安就是窮怕了,只有每天可以掙著錢,無論多少,家底哪怕只是比昨天多出一枚銅錢,才能讓不安穩的日子變得安穩,讓安穩的日子變得更安穩。


  這次回鄉,劉羨陽多是在走門串戶,與那些留在小鎮上了歲數的街坊鄰居拉家常,老人一年比一年少去,穿開襠褲的孩子們,一年一年長大成人,各有婚嫁,見著了劉羨陽也未必認識,那些個昔年的同齡人,忙著在州城那邊做生意,所以劉羨陽真正能夠與人說上話的機會不多了,而且以後註定會越來越少。


  如今與老人閑聊,杏花巷成了山上神仙的馬苦玄,在家鄉買下許多山頭的大地主陳平安,莫名其妙成了龍子龍孫的宋集薪,還有在州城那邊與官老爺們一起做大買賣的董水井,都是小鎮百姓聊得最多的話題人物。


  而且這些把苦日子熬出頭的老人,好像都特別喜歡稱讚杏花巷和泥瓶巷的風水,說半點不比那福祿街和桃葉巷差了。


  劉羨陽喜歡聽老人們念叨這些家長里短,尤其是一些個早先與泥瓶巷不熟的老人,說起那個陳平安,好像就是每天看著長大的自家晚輩似的,讓劉羨陽聽得很樂和。確實,在待人接物這方面,尤其是與長輩打交道,陳平安從小就比較擅長,平時話不多,可在路上見著了人,都會主動招呼,從不會亂了輩分,哪怕對方不理睬,斜眼都不給,下次見了面,陳平安還是會規規矩矩稱呼一聲。


  有些發跡,驟然富貴,是靠命好,羨慕不來。可有些成事,是靠日積月累的點點滴滴,好像可以隨便學,又好像學不來。


  劉羨陽等待龍舟渡船停岸,還需要卸貨裝貨,如今龍舟的買賣,與北俱蘆洲的披麻宗和春露圃都有關係,這是許多小鎮百姓都無法想象的天邊事了。


  劉羨陽突然笑問道:「山上那個叫謝靈的孩子,相貌挺清奇。」


  話裡有話,從來是小鎮風俗。


  阮秀嗯了一聲,說道:「就是個孩子。」


  劉羨陽有些幸災樂禍。


  阮秀說道:「你管不住顧璨的。」


  劉羨陽點頭道:「撐死了就是我打他一頓,顧璨不還手,改不了小鼻涕蟲的根本心性,這一點,我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我也沒想著怎麼管他。這小王八蛋總算剩下點良心,知道誰是真正對他好。」


  阮秀與劉羨陽是舊識,劉羨陽其實比陳平安更早進入那座龍鬚河畔的鑄劍鋪子,而且擔任的是學徒,還不是陳平安後來那種幫忙的短工。燒造瓷器也好,鑄劍打鐵也罷,好像劉羨陽都要比陳平安更快入鄉隨俗。劉羨陽如同鋪路,有了條路可走,他都喜歡拉上身後的陳平安。


  人生路上,許多人都願意自己朋友過得好,只是卻未必願意朋友過得比自己更好,尤其是好太多。劉羨陽不是這樣,陳平安也不是,這大概就是兩個性情大不相同的人,為何能夠成為真正的朋友,並且在雙方人生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後,反而更是朋友。


  阮秀一手捧綉帕,拈起一塊桃花糕,問道:「沒去泥瓶巷與她打聲招呼,聊幾句?」


  劉羨陽感慨道:「少年時的愛慕欣欣焉,回頭再看,就是美好的懷念。」


  等到劉羨陽感慨完畢,阮秀已經吃完一塊糕點,又拈起一塊杏仁酥,說道:「你與我爹聊了什麼,我爹好像挺高興的。」


  劉羨陽笑呵呵道:「阮師傅喝酒,我罵陳平安。」


  阮秀哦了一聲。


  劉羨陽倒也不算騙人,只不過還有件正事,不好與阮秀說。陳淳安當年出海一趟,返回之後,就找到劉羨陽,要他回了家鄉,幫著捎話給寶瓶洲大驪宋氏。劉羨陽覺得讓阮邛這位大驪首席供奉兼自己的未來師父去與年輕皇帝掰扯,更合時宜。那件事不算小,是關於醇儒陳氏會支持大隋山崖書院重返七十二書院之列,但是大驪建造在披雲山的那座林鹿書院,醇儒陳氏不熟悉,不會在文廟那邊多說一字。


  劉羨陽當時有些疑惑,便坦然詢問,不知亞聖一脈的醇儒陳氏,為何要做這件事情,就不擔心亞聖一脈內部有非議嗎?

  劉羨陽的這份隱憂,不是沒有道理的,中土文廟的一位副教主,無論是境界,還是輩分,都與陳淳安不相上下,簡而言之,陳淳安是名動天下的醇儒,是亞聖一脈的頂樑柱,但陳淳安在亞聖一脈的文脈道統當中,言行還是會有很多的束縛。


  陳淳安當時好像心情不錯,與劉羨陽說這是自己與陳平安做的一樁讀書人買賣,若是陳平安只靠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身份,敢這麼與他陳淳安說大話空話,那就有些不善了。最後在那腳下便是大河滔滔的石崖之上,陳淳安拍了拍劉羨陽的肩膀,老先生與年輕人說了一句新鮮言語,說:「我們這些讀書人,不必恥於談利益,心中務虛要高遠,手頭務實要厚重,讀書人要走出書齋,走在老百姓身邊,講些沒讀過書的人也都聽得懂的道理。」


  劉羨陽當時脫口而出一句話:「我們讀書人的同道中人,不該只是讀書人。」


  陳淳安大為欣慰,撫須而笑,說:「我們醇儒陳氏的家風學風,還是相當不錯啊。」


  阮秀突然說道:「說了已經不挂念太多,那還走那條地下河道?直接去往老龍城的渡船又不是沒有。」


  劉羨陽雙手搓臉頰,說道:「當年小鎮就那麼點大,福祿街、桃葉巷的好看姑娘,看了也不敢多想什麼,她不一樣,是陳平安的鄰居,就住在泥瓶巷,連我家祖宅都不如,她還是宋搬柴的婢女,每天做著挑水做飯的活計,便覺得自己怎麼都配得上她,要真說有多少喜歡,好吧,也有,還是很喜歡的,但是沒到寤寐思服、抓心撓肝那份兒上,一切隨緣,在不在一起,又能如何呢。」


  阮秀問道:「劍氣長城,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劉羨陽想了想:「是一個什麼都少、唯獨劍修很多的地方,修行,生死,在劍氣長城那邊,好像都不是什麼太大的事情。所以在那邊,酒鬼也多,劍修和劍仙畢竟都喜歡喝酒。甚至可以說,印象中,劍氣長城是我家鄉之外,高人最不像高人的一個地兒。」


  阮秀點了點頭。


  劉羨陽臉色彆扭,猶豫了半天,終於忍不住說道:「阮秀,我與你認識很早,對吧?我們關係也很好,對不對?只是有些話,我真不好多說什麼,陳平安,你,都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就只能在某件事上,盡量不說那些你可能比較想聽的言語。」


  阮秀抬起頭,望向劉羨陽,搖搖頭:「我不想聽那些你覺得我想聽的言語,比如什麼阮秀比寧姚好,你與我是比寧姚更好的朋友。」


  劉羨陽如釋重負,笑了起來:「阮姑娘畢竟是阮姑娘。」


  阮秀說道:「我方才這麼問,除了好奇如今劍氣長城是怎麼個樣子之外,也想知道他在那邊,過得好不好,要是因為有寧姚在的緣故,他過得很好,我與他是朋友,當然也會很高興。」


  劉羨陽剛要順著阮秀的言語多聊幾句,說陳平安那小子在劍氣長城是如何的如魚得水,卻突然打住,在心中默默告誡自己千萬別多嘴。


  劉羨陽再過幾年,下一次重返家鄉,就會名正言順地成為龍泉劍宗的祖師堂嫡傳,關於此事,在劉羨陽登山後,阮邛與嫡傳和記名弟子都講明白了,只是劉羨陽在祖師堂譜牒上的名次,是在開山大弟子董谷之後,還是直接丟到謝靈之後,阮邛沒說,劉羨陽沒問,就成了如今龍泉劍宗許多記名弟子茶餘飯後的一樁趣談。宗門上下,如今也都熟悉宗主的脾氣,只要練劍心誠,言語忌諱不多。關於劉羨陽的修行境界,更是猜測頗多。畢竟正兒八經的儒家弟子,劍修不多。


  阮秀好奇問道:「為什麼還是願意回到這裡,不在醇儒陳氏練劍修道?我爹其實教不了你什麼。」


  劉羨陽無奈道:「陳平安太會照顧別人,不太擅長照顧自己,我離得遠了,不放心。」


  「我不放心陳平安。」阮秀輕聲念叨了一句劉羨陽的肺腑之言,笑了起來,收起了綉帕放入袖中,沾著些糕點碎屑的手指,輕輕拈了拈袖口衣角,「劉羨陽,不是誰都有資格說這種話的,可能以前還好,以後就很難很難了。」


  劉羨陽笑呵呵道:「我不放心陳平安。」


  阮秀笑眯起眼,裝傻。


  老龍城藩王府邸,書房。


  書案上擺了一些不同朝代的正統史書、文豪詩集、書畫冊子,沒有擱放任何一件仙家用物作為裝飾。


  書案後邊擺放著四條屏,一幅舊大驪地圖,一幅寶瓶洲版圖,其餘兩幅,是分別繪有桐葉洲、北俱蘆洲仙家門派的分布圖。


  從北方家鄉剛剛返回南邊藩地的宋集薪,獨自坐在書房,挪動椅子方向,面朝四條屏而坐。


  宋集薪雙手環住一把小巧玲瓏的養心壺,輕輕旋轉,小壺地款為「山魈」二字。


  宋集薪輕輕擰轉著手中小壺,此物失而復得,算是物歸原主,只是手段不太光彩,不過宋集薪根本無所謂苻南華會怎麼想。


  當年苻南華進入驪珠洞天,以一袋子金精銅錢和一枚老龍布雨佩,從宋集薪手中買下了這把小壺,這筆買賣,其實還算公道,當然苻南華還是憑本事撿到了個不小的漏。不同於許多山上法寶空有品秩,對於地仙修士卻是雞肋之物,這把養心壺是品秩極高的珍稀法寶,最適宜地仙修養道心、潤澤氣府,不但如此,壺中別有小洞天,還是件方寸物,所以苻南華得手之後,請高人勘驗一番,喜出望外,十分珍愛。


  昨天苻南華與年輕藩王「敘舊」,宋集薪便提及了這把小壺,今天苻南華就託人送來了。


  宋集薪並不是真正貪圖一把養心壺,而是此次回鄉遊歷,讓一直看似勤勉為政、實則得過且過的年輕藩王,不知不覺提起了一份心氣,終於不再是一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泥瓶巷宋集薪,而是開始以大驪藩王宋睦自居,那麼這把重新落入手中的小壺……宋集薪鬆開一手,輕輕掂量,這就是山下權勢的分量。


  自古仙家輕王侯,但是如今的大驪王朝不一樣,早已是將一洲所有山上勢力打壓、掣肘、威懾得喘不過氣來,你是神誥宗、真境宗這樣既是宗字頭,更有別洲大靠山的龐然大物又如何,到了大驪皇帝宋和的御書房小朝會之上,依舊要以半個臣子自居,需要看人臉色行事,乖乖落座,乖乖起身。


  宋集薪隨意拋著那把價值連城的小壺,雙手輪換接住。


  身後桌上有兩份秘檔,都是宋集薪要求銅人捧露台收集的情報。宋集薪完全信不過綠波亭諜子,因為綠波亭最早的主人,畢竟是那位大驪娘娘,如今的太後娘娘,更是宋集薪的親生母親。雖說如今綠波亭與牛馬欄一併屬於國師大人,但是宋集薪很清楚,綠波亭許多沒被剔除出去的老人,都知道如何做,在皇帝宋和、太后,與勢單力薄的藩王宋睦之間,如何取捨,傻子都清楚。


  捧露台卻是大驪軍方獨有的諜報機構,只會聽令於皇叔宋長鏡一人,一直以來連國師崔瀺都不會插手。


  宋集薪轉過頭,瞥了眼那兩份檔案,一份是北俱蘆洲上五境修士的名單,十分詳細,一份是關於「少年崔東山」的檔案,十分簡略。


  趴地峰火龍真人太霞一脈的李妤已經兵解離世,指玄峰袁靈殿,此外還有白雲、桃山兩脈,所幸其中一人只是元嬰境,不然火龍真人這一脈,實在是太可怕了。


  天君謝實。


  骸骨灘披麻宗,宗主竺泉,兩位老祖師。


  鬼蜮谷京觀城,高承。


  桃林之中有道觀、寺廟,藏藏掖掖,具體底蘊如何,暫時未知。


  浮萍劍湖,女子劍仙酈采,已經遠遊劍氣長城。


  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老祖師黃童,新玉璞境劍仙劉景龍。韓槐子也身在劍氣長城多年。


  北地第一劍仙白裳,徐鉉的恩師。


  猿啼山嵇岳,已戰死,與十境武夫顧祐互換性命,這對於整個北俱蘆洲而言,是莫大的損失。


  水龍宗,北宗孫結,南宗邵敬芝。


  瓊林宗宗主。


  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楊氏家主。


  清涼宗賀小涼。


  暫時不知生死的仙人境野修,黃居然。


  此外還有許多與桃林道觀、寺廟差不多的存在,以及那些現世不多、悄然隱居閉關的高人,大驪王朝的諜報很難真正滲透到北俱蘆洲腹地,去探究那些塵封已久的真相。還有一些秘史,是所有在世、已死劍仙的劍氣長城之行。


  至於那個崔東山,捧露台只給了一張白紙。不過有兩張從刑部輾轉到此地書房的紙張,一張簡略闡述了此人曾經在何處現身、滯留、言行舉止,以書院求學生涯最多。首次現身於尚未破碎墜地的驪珠洞天,之後將盧氏亡國太子少年於祿、改名謝謝的少女,一起帶往大隋書院。在大隋書院,與大隋高氏供奉蔡京神起了衝突,在京城下了一場無比絢爛的法寶大雨。後來與阮秀一起追殺朱熒王朝一位元嬰境瓶頸劍修,成功將其斬殺於朱熒王朝的邊境之上。


  刑部檔案第一頁紙張的結尾語,是此人破境極快,法寶極多,性情極怪。第二頁紙張,密密麻麻,全是那些法寶的介紹。


  宋集薪收回視線,轉頭繼續凝視著那四條屏,如今出入藩王府邸的山上修道之人,魚龍混雜,許多隱蔽身份,對方不主動說破,宋集薪打破腦袋都猜不到,有那桐葉宗潛伏在寶瓶洲多年的祖師堂秘密供奉,還有那北俱蘆洲瓊林宗在寶瓶洲的生意管事人。


  宋集薪起先就像個傻子,只能盡量說些得體的言語,但是事後復盤,驀然發現,自認得體的言語竟是最不得體的,估計會讓不少不惜泄露身份的世外高人,覺得與自己這個年輕藩王聊天,根本就是在對牛彈琴。


  因為宋集薪一直以來,根本就沒有想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換回宋和那個本名?與弟弟爭一爭龍椅?宋集薪沒興趣,或者說宋集薪很怕重蹈覆轍。但凡是個看過幾本史書的人,都知道帝王之家的兄弟鬩牆,是會死很多人的。當今天子也好,太後娘娘也罷,終究都是他的至親。宋集薪發現自己的人生好像一直這麼拖泥帶水,愛誰都很難純粹,恨誰都不徹底,到最後自己就都一一還債,督造官宋煜章,鄰居陳平安,婢女稚圭……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宋集薪攥緊手中那把養心壺,猛然起身。


  書房門口的稚圭,其實悄然站立許久,這會兒才開口說道:「公子,有人求見,等候已久。是雲林姜氏嫡女,苻南華名義上的妻子,嗯,那女子瞧著有些富態。不過是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真實容貌,還行吧。」


  宋集薪笑著走向門口。


  與她並肩行走的時候,宋集薪輕聲問道:「蛇膽石,金精銅錢,需要多少?」


  稚圭眼睛一亮,笑道:「公子,當然是與早年銀兩一般,多多益善,只是如今這些物資,朝廷管得可嚴,京城皇庫那邊不會隨便拿出來的。」


  宋集薪笑道:「放心吧,隨便找個由頭的小事。我可以與南嶽山君做筆買賣,拿那范峻茂當幌子,爭取截取半數送給你。」


  稚圭好似意外,偷偷看了眼宋集薪,公子如今是有些不太一樣了。


  她繼續視線游移,只是沒有泄露天機。如今寶瓶洲能夠讓她心生忌憚的人物,屈指可數,那邊剛好就有一個,而且是最不願意去招惹的。


  在宋集薪遠離書房之後,從四條屏後邊繞出一個白衣少年郎,牆腳還蹲著個從頭到尾不用呼吸的木訥孩子。


  崔東山一手持摺扇,輕輕敲打後背,一手翻轉手腕,變出一支毛筆,在一道屏風上圈圈畫畫,北俱蘆洲的底蘊,在上邊幫著多寫了些上五境修士的名字,然後趴在桌上,翻看關於自己的那三頁紙張,先在刑部檔案的兩頁紙上,在許多名稱不詳的法寶條目上,一一增補,最後在捧露台那張空白頁上,寫下一句:崔瀺是個老王八蛋,不信去問他。


  寫完之後,比較滿意。


  招了招手,讓高老弟走到自己身邊,崔東山彎腰,在孩子臉上提筆作畫。然後頭也不抬,微笑道:「馬苦玄,享受慣了不講規矩的好,總有一天,你會吃大苦頭的。」


  馬苦玄現出身形,斜靠在書房門口:「多大的苦頭?身死道消?因果糾纏?國師大人,別人不知道就算了,井底之蛙,攢簇淺水中。但是你豈會不清楚,我最不怕這個?」


  崔東山依舊在高老弟臉上畫烏龜:「來的路上,我瞧見了一個大義凜然的讀書人,看待人心和大勢,還是有些本事的,面對一隊大驪鐵騎的刀槍所指,假裝慷慨赴死,願意就此殉國,還真就差點被他騙了一份清譽名望去。我便讓人收刀入鞘,只以刀柄打爛了那個讀書人的一根手指頭,與那官老爺只說了幾句話,人生在世,又不只有生死兩件事,在生死之間,劫難重重。只要熬過了十指稀爛之痛,只管放心,我保管他此生可以在那藩屬小國,生前當文壇領袖,死後還能謚號文貞。結果你猜怎麼著?」


  馬苦玄皺了皺眉頭。


  崔東山作畫完畢,點了點頭,處處神來之筆,不愧是畢生功力的顯化,這才轉頭笑道:「你說自己不怕身死道消,我是信的,只是你連因果糾纏的厲害都不明白,井底之蛙,哪來的資格與我說自己怕不怕?只說馬蘭花一事,是誰的安排?不是我嚇唬你,光靠境界高便是本事大,多少人能殺我?即便你將來有了通天的境界,我依舊讓你揪心千百年,隨手為之罷了。所以啊,聰明點,讓我省點心。不然到時候你有了真怕了的那一天,於我而言,有何益處?事功學說,根本宗旨之一,就是盡量不讓人犯蠢,務必讓求利益者,可得利益。」


  馬苦玄點點頭:「有道理。」


  崔東山坐在椅子上,旋轉手中摺扇,笑嘻嘻道:「幾天不挨打,就打窮乞丐,你說好玩不好玩?」


  馬苦玄笑道:「今天能打窮乞丐,明兒說不定就可以打富家翁了,人活著總得有點念想,不然乾脆一輩子當乞兒。」


  崔東山恍然,使勁點頭道:「有道理。」


  馬苦玄抱拳道:「希望以後還能聆聽國師教誨。」


  崔東山在馬苦玄離去后,搖晃摺扇,悠然自得,扇面上寫著四個大大的行書:以德服人。


  崔東山伸出一根手指,隨便比畫起來,應該是在寫字,沾沾自喜道:「豎畫三寸,千仞之高。一線飛白,長虹挑空……」


  崔東山轉過頭,看著那個默默站在書案旁邊的孩子:「哪家孩子,這麼俊俏。」


  整個臉龐都被畫上鬼畫符的孩子突然說道:「先生,我想學棋。」


  崔東山白眼道:「教拳教步,餓死師傅,教你下棋,我有什麼好處?」


  孩子說道:「可以陪先生下棋。」


  崔東山搖頭,沒有給出答案,只是說了句摸不著頭腦的怪話:「遺簪故劍,終有返期。」


  刻舟求劍非痴兒,杞人憂天不可笑。


  崔東山開始閉目養神,孩子就開始發獃。


  半個時辰后,宋集薪獨自返回書房,稚圭說要出城逛逛。


  宋集薪看到了那個鳩佔鵲巢的白衣少年郎后,停下腳步,然後繼續前行,挑了張椅子坐下,笑道:「崔先生真是不見外。」


  老龍城不是一個可以讓修道之人如入無人之境的地方。


  崔東山睜開眼睛,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宋集薪點頭道:「有些猜測。」


  崔東山以摺扇敲打肩膀:「高老弟,與他說說看我是誰,我怕他猜錯。」


  孩子一板一眼開口說道:「我家先生是東山啊。」


  崔東山收了摺扇,驀然捧腹大笑,帶著整把椅子都東倒西歪起來。


  崔東山驀然收斂神色,站起身。被氣勢震懾以及無形牽扯,宋集薪身不由己,立即站起身。


  崔東山沉聲道:「事到如今,我便不與你搗糨糊了,我叫崔東山,那崔瀺,是我最不成材的一個記名徒孫。」


  宋集薪彎腰作揖,輕聲道:「國師大人何苦刻薄自己。」


  崔東山以手做扇,清風拂面:「何以解憂,唯有自嘲。」


  桌上那三張紙,都化作灰燼,隨風消散。


  崔東山繞過桌子,走到宋集薪附近的窗檯旁邊,輕聲說道:「齊靜春對你期望不低的,為何這些年不上心?」


  宋集薪沉默不語。


  崔東山哀嘆一聲:「宋集薪啊宋集薪,你知不知道,你這種命,擱在好多的演義小說裡邊,就是開篇第一個出現的,還是結局最後出現的那個。你咋個就自己不爭氣嘞?小腦殼兒不靈光嘞?你瞧瞧那杏花巷馬苦玄,身邊帶了只貓,你更了不起,出門之前,就帶了個王朱,比如再加上那桃葉巷的謝靈,自家老祖宗都能從譜牒前幾頁走出來,你們這種人啊,都是天命所歸的小老天爺啊!」


  宋集薪臉色難看,這都什麼跟什麼?

  白衣少年抬起頭,擺出默默流淚狀,似乎覺得氛圍不夠,便打了個響指。


  那個高老弟心領神會,開始唱那支小曲兒,那是一個關於臭豆腐好吃的歡快故事。


  在崔東山看來,一個人有兩種好活法:一種是老天爺賞飯吃,小有近憂,無大遠慮,一睜眼一閉眼,舒舒服服每一天。一種是祖師爺賞飯吃,有了一技之長傍身,不用擔心風吹日晒雨淋,有錢,所以就可以吃糖葫蘆,可以吃臭豆腐,還可以一手一串,一口一個糖葫蘆,一口一塊臭豆腐。


  可憐年輕藩王,站在原地,不知做何感想。


  霽色峰祖師堂大門外的廣場上,召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武林大會,為表重視,擺放了一張桌子四條長凳,桌上擺滿了瓜果糕點。當然祖師堂的大門不是隨便開的,更不能隨便搬東西出門,所以桌凳都是專門從落魄山祖山那邊搬來的。


  在座各位,如今都是龍泉郡總舵轄下東華山分舵大佬。


  分舵主裴錢,坐在主位上,背對祖師堂大門口,雙臂環胸,她身前桌上擱放著一塊木牌,是龍泉郡總舵的盟主令牌,寶瓶姐姐交由她保管多年。


  剛剛升任分舵副舵主沒多久的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分舵供奉陳暖樹列席這場會盟,供奉陳靈均缺席,已經被舵主裴錢在賬本上記過一次。


  管著落魄山所有房門鑰匙的粉裙女童,和懷抱金色小扁擔、綠竹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並肩坐在長凳上。


  分舵下轄書院某學舍小舵主李槐,成員有山崖書院學生劉觀和馬濂,三人擠在一條長凳上。劉觀、馬濂與李槐不但是大隋山崖書院的同窗,還是一個學舍的好友,劉觀是寒族子弟,馬濂是大隋豪閥出身,馬家與大隋弋陽高氏還是姻親,劉觀、馬濂都是被書院夫子寄予厚望的大隋讀書種子。


  還有榮升騎龍巷右護法,原饅頭山、後龍州城隍閣香火小人,因為個頭最小,被分舵主准許破格坐在桌上,有幸能夠與分舵主面對面。騎龍巷左護法趴在長凳下邊。


  身為武林盟主的總舵主李寶瓶,分舵名譽舵主大白鵝崔東山,兩人缺席此次會盟。


  裴錢咳嗽一聲,視線掃過眾人,說道:「今天召集你們,是有三件事要商議,不是兒戲……周米粒,先把瓜子放回去。劉觀,坐有坐姿。」


  小姑娘默默放下手中攥著的那把瓜子。劉觀悻悻然坐好。


  舵主大人,果然鐵面無私,沒有感情。


  裴錢說了三件事。第一件事,頒布分舵的幾條規矩,是些行走江湖的根本宗旨,都是裴錢從江湖演義小說上邊摘抄下來的,主要還是圍繞著師父的教誨展開。比如:擁有一技之長,是江湖人的立身之本;行俠仗義,則是江湖人的武德所在;拳腳刀劍之外,如何分辨是非、破局精準、收官無漏,是一位真正的大俠需要思量再思量的;路見不平一聲吼,必須得有,但是還不太夠。


  再就是關於分舵一系列職務變更、升遷的緣由。著重表彰了周米粒和香火小人的點卯準時,以及嚴厲批評了那個騎龍巷左護法的憊懶怠工。


  最後一件事,她馬上要和李槐去趟北俱蘆洲,這是分舵第一次正兒八經的下山遊歷,所以需要群策群力,多聊些行走江湖的自家經驗,陳暖樹負責在旁提筆撰寫,編訂成冊后抄錄幾份,將來人手一本。


  聊完了正事,裴錢大手一揮:「嗑瓜子!」


  霽色峰上,其樂融融。


  一路與天上大風、飛鳥為伴,披麻宗那艘被英靈拖曳於雲海中的跨洲渡船,順順利利停靠在骸骨灘渡口。披麻宗有兩位落魄山記名供奉,分別是與宗主竺泉一起駐守鬼蜮谷青廬鎮的元嬰境修士杜文思,以及木衣山祖師堂嫡傳劍修龐蘭溪。陳靈均手持行山杖、背著竹箱走下渡船,好些南下遊歷寶瓶洲、終於返回家鄉的修士,紛紛飛掠下渡船,咋咋呼呼,下餃子似的,與不少渡口修士起了爭執,看得陳靈均大開眼界,北俱蘆洲的修道之人,果然名不虛傳,渾身英雄膽,十分豪爽。這要擱在自家的那座牛角山渡船,得被龍泉劍宗和大驪修士打趴下多少人?


  陳靈均先去了趟日漸冷清的壁畫城,買了一套廊填本神女圖,算是給披麻宗的登門禮,這些開銷,落魄山祖師堂早早預支了一筆神仙錢給陳靈均,不過陳靈均沒動用那個小金庫一枚雪花錢。開玩笑,陳大爺會缺這點錢?如果是早年在御江轄境,行走江湖兜里哐當響,神仙錢相互磕碰,跟打雷差不多,只不過到了龍泉郡之後,陳大爺才稍微與人為善了點,不然就他這火暴脾氣……早被人一拳打死了。


  有些時候,很喜歡一個人胡思亂想的陳靈均,總覺得天底下所有的練氣士,都應該在小鎮住一段時間,與自己虛心討教些江湖經驗。


  在氣象森嚴的披麻宗,宗主竺泉沒露面,兩位老祖也都不在山上,一位遠遊在外多年,至於另外那位掌律老祖晏肅,這些年一直忙著與蒞臨披麻宗的中土上宗老人一起加固護山大陣,龐蘭溪在閉關,杜文思還在青廬鎮跟那幫骷髏架子較勁。陳靈均沒見著熟人,一邊腹誹自家老爺的面子不夠大,竟然都沒有宗主親自接駕,為自己辦一場接風洗塵宴,一邊辛苦維持自己見過大世面的架勢,還要小心翼翼四處打量。早年在小鎮鐵匠鋪子那邊,與阮邛過招,差點著了道,一個風雪廟聖人打扮得跟莊稼把式差不多,這不明擺著故意坑人嘛。所以這趟出門,陳靈均覺得自己還是悠著點比較穩妥。


  陳靈均送了禮,接待陳靈均和收禮之人,是個名叫韋雨松的,和和氣氣,自稱是個每天受窩囊氣、說話最不管用的賬房先生,陳靈均就覺得自己遇上了難兄難弟,只是不斷提醒自己這次出門,就別輕易與人稱兄道弟了。陳靈均這一路,沒少翻書,只是多是那些山水險峻之地的注意事項,披麻宗、春露圃這些個自家老爺踩過點、結下香火情的山頭,陳靈均沒怎麼仔細瞧,這會兒覺得韋雨松挺投緣,是個斬雞頭燒黃紙的好人選,陳靈均便趕緊臨時抱佛腳,找了個機會,偷偷拿出自家老爺的一本冊子,翻到了披麻宗,果然找到了這個韋雨松。老爺專門在冊子上提過幾筆,說韋雨松是個極會做買賣的前輩,算是披麻宗的財神爺,提醒陳靈均以後見到了,一定要敬重幾分,少說幾句渾話。


  既然得知對方是一座宗門管錢的大人物,陳靈均便立即心裡有數了。一座仙家山頭,三種人不能招惹,管著師門規矩的,肯定拳頭硬,管著錢財的,更不是省油燈,肯定心臟手黑,最後一種,則是年紀極小的祖師堂嫡傳。


  與那韋雨松道別,婉拒了對方的挽留,更不敢勞駕對方送到山門,陳靈均獨自下山的時候,半路遇上了一位姿色平平的婦道人家,好像看他的眼神不太對勁,陳靈均有些犯彆扭,老子又不是那魏檗,瞅啥瞅。那婦人好沒眼力見兒,竟然鬼鬼祟祟跟了陳靈均一路,到了山門口那邊,陳靈均有些犯怵,就打算改變主意,重新登山,在披麻宗住上幾天,好歹將那婦人甩掉再動身不遲。


  山門口,當那腰間佩刀的婦人自稱竺泉之後,陳靈均膝蓋一軟,身形一晃,好不容易穩住。


  竺泉笑道:「魏檗已經飛劍傳信木衣山,以後走江一事,若是有些麻煩,你可以報上披麻宗竺泉的名號,未必能夠一定救命,但是肯定可以幫你報仇。當然,沒有麻煩最好。不過會很難,在咱們北俱蘆洲遊歷江湖,沒纏上一堆麻煩,算什麼歷練。」


  陳靈均戰戰兢兢道了一聲謝。竺泉揮揮手,陳靈均道了一聲別,竺泉突然問道:「陳平安什麼時候從劍氣長城返回?」


  陳靈均搖頭道:「不太清楚,我家老爺每次出門遊歷,什麼時候回家,都沒個准數的。」


  竺泉看了眼陳靈均的竹箱、行山杖,大笑道:「你們落魄山,都是這副行頭走江湖?」


  陳靈均使勁點頭。


  竺泉突然感慨道:「有些羨慕那個傢伙的……自由。」


  陳靈均聽不懂這些山巔人物藏在雲霧中的古怪言語,不過好歹聽得出來,這位名動一洲的女子宗主,對自家老爺的印象還是很不錯的。不然她根本沒必要專程從鬼蜮谷回木衣山一趟。尋常山上仙家,最講究個平起平坐,待人接物,規矩繁複,其實有個韋雨松見他陳靈均,已經很讓陳靈均心滿意足了。


  一宗之主上五境,還敢死磕鬼蜮谷高承這麼多年,這般女子真豪傑,竟然親自露面,所以陳靈均離開木衣山後,走路有點飄。


  按照既定路線,陳靈均乘坐一條春露圃渡船去往濟瀆的東邊入海口,渡船管事正是金丹境修士宋蘭樵,如今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了一把交椅。陳靈均拜訪過後,宋蘭樵客氣得有些過分了,直接將陳靈均安排在了天字型大小客房不說,還親自陪著陳靈均閑聊了半天,言語之中,對於陳平安和落魄山,除了那股發自肺腑的熱絡勁兒,恭謹謙卑得讓陳靈均更加不適應。


  如今落魄山、披雲山、披麻宗、春露圃,四方結盟,其中披麻宗韋雨松和春露圃唐璽,都是負責大小具體事務的管事人,宋蘭樵與唐璽又是盟友,本身能夠成為春露圃的祖師堂成員,都要歸功於那位年紀輕輕的陳劍仙,何況後者與宋蘭樵的傳道恩師,更是投緣。宋蘭樵幾乎就沒見過自己師父如此對一個外人念念不忘,那已經不是什麼劍仙不劍仙的關係了。


  陳靈均離家越遠,便越思鄉。誰都想念,連那黃湖山結茅修行的老瞎子道長,也會經常想起。


  魏檗在渡船離別之際,說過一番言語,說修道之人,出門在外,以術殺人,以勢壓人,不算太難,難在贏得他人的人心。


  陳靈均頭一次仔細翻閱了以前遺漏掉的冊子內容,然後去往觀景台,趴在欄杆那邊發著呆,天邊高掛明月,半圓掩映雲海中,又遠又近,好像渡船隻要稍稍改變路線,就可以一頭撞上去,就像遊人穿過一道拱門那麼簡單。


  老爺在不在落魄山,是兩樣的,這一點,陳靈均早有感觸。只是不離開落魄山,不走這一遭,就很難理解為何會不一樣,不一樣在什麼地方。


  與老爺朝夕相處的時候,老爺什麼境界什麼身份,好像很容易被忽略,等到陳靈均走在老爺走過的山水路上,才發現原來當年那個自己不情不願跟著的泥瓶巷少年,好像真的變得很厲害了。


  陳靈均收斂思緒,收拾好行李包裹,去與宋蘭樵打了聲招呼,然後中途離開渡船,去了趟隨駕城,直奔火神廟。


  在蒼筠湖龍宮湖君的暗中謀劃下,曾經淪為廢墟的火神廟得以重建,當地官府花重金重塑了一尊彩繪神像,香火鼎盛。陳靈均挑了個深夜時分,畢恭畢敬敲門拜訪,見著了那位瞧著境界不太高的漢子。陳靈均拿出了許多仙家酒釀,那現出真身的漢子十分開心,只是關於陳平安如今事,漢子半句不問。


  陳靈均便覺得這位老哥很對自己的胃口,與自己一般,最有江湖氣!於是雙方飲酒,都無須勸。


  老爺不但在書上、冊子上寫了,還特意口頭叮囑過陳靈均,這位地方神祇,是他陳平安的朋友,欠了一頓酒。


  蒼筠湖龍宮那邊,得了火神廟廟祝的稟報,湖君殷侯立即深夜趕來,沒有任何心腹跟隨,八百里距離對於一位整座隨駕城都在轄境之內的湖君而言,不過是逛盪自家院子多走幾步路。


  見著了那個滿臉酒紅、正在手腳亂晃侃大山的青衣小童,湖君殷侯愣了愣,那位陳劍仙怎的有這麼位朋友?

  只是一頓酒,喝得都算盡興。


  不過火神廟那漢子,在殷侯來了之後,只是以禮相待,並不熱絡,倒是與陳靈均喝酒痛快。


  清晨時分,陳靈均離開火神廟,去了一趟金烏宮,拜訪那位金丹境瓶頸劍修柳質清。


  一樣是被隆重對待,被畢恭畢敬送到了柳質清閉關修行的那座山峰。


  陳靈均見著了柳質清。俊美少年的神仙姿容,頭別金簪,一襲雪白長袍,直教人覺得彷彿天底下的名山大川,都在等待這類修道之人的臨幸。


  柳質清笑著詢問要不要飲茶,陳靈均說不用不用,柳質清也不強求,其實雙方沒什麼好聊的,柳質清更不是那種擅長應酬的山上修士,主客雙方多是些客氣話。陳靈均沒話可說的時候,柳質清就不挽留了,陳靈均便起身告辭,柳質清要送到山腳,陳靈均知道此人是在閉關,連忙拒絕,飛奔下山,離開金烏宮,至於山腳恭候的金烏宮宮主,陳靈均更是一併拒絕了對方的宴席,告罪、道謝和相約下次,一氣呵成,陳靈均越來越熟稔。


  之後此去春露圃,不再乘坐仙家渡船。


  到底是天性親水,陳靈均挑了一條尋常船隻,船行畫卷中,在兩岸猿聲里,輕舟做客萬重山。


  到了春露圃地界,陳靈均沒有著急去找已是老熟人的宋蘭樵嘮嗑,而是按照圖冊,先逛了一遍大瀆入海口的兩岸山水,再去春露圃,遊覽了一遍玉瑩崖,再去那座自家老爺創辦的蚍蜉鋪子待著,有代掌柜操持,生意很好,陳靈均就當了兩天的店鋪夥計。


  這天夜幕里,驀然一洲祭劍。整座春露圃瞬間燈火輝煌起來,陳靈均連忙打開鋪子大門,抬頭望去,大街上熙熙攘攘,都說是有劍仙隕落於劍氣長城了。


  遠離家鄉千萬里的陳靈均,想著那個比自己更遠離家鄉的老爺,便坐在門檻那邊,雙手托腮,神色黯然。


  劍氣長城的南邊戰場上,第三次出現了金色長河。


  陳平安背了一隻劍匣,劍匣里裝滿了借來的劍坊長劍。


  陳平安站在城頭之上,眺望戰場片刻,一步跨出,身形急墜大地,下墜過程當中,雙手已經捲起袖管,即將落地之時,雙膝微曲,踩在虛空,整個人卻驀然前沖,身後大地之上,轟然凹陷出一個大坑,地底深處,悶雷震動。


  不御劍,卻御風。如同一支箭矢瞬間遠離城牆百餘丈,雙手按住兩顆妖族修士的頭顱,輕輕一推,將兩具頭顱稀爛的屍體摔出去。


  陳平安飄然落地,戰場周邊所有劍修都下意識遠離此處,自動為第三次出城廝殺的年輕隱官讓出一條道路。


  如今的劍氣長城再無半點怨懟之心,因為年輕隱官原來是劍修,更能殺人。


  一個妖族兵家修士身披重甲,手持大戟,直刺而來,年輕隱官直線向前,隨便以頭顱撞碎那桿長戟,一拳震散對方身軀,一腳稍重踏地之時,拳架未起,拳意先開。


  以陳平安為圓心的周邊戰場十數丈內,拳意洪水肆意傾瀉,不但如此,第二個更大的拳罡圓圈在遠處再起,激蕩不已,一層拳架一層神意,圓圓相生如層層月暈。


  居中武夫,如日中天。


  陳平安一路獨自往南鑿陣,所到之處,術法、靈器傾瀉而下,下起了一陣陣的滂沱大雨。


  然後陳平安終於碰到了一個硬茬,是一個披掛鮮紅鎖子甲的矮小漢子,偏戴了一頂鳳翅紫金冠,插有兩根長尾雉的極長翎子,好似浩然天下那些市井戲台上的花哨裝束。


  敢在劍氣長城戰場上這麼招搖過市的,除了不怕死,肯定還有不怕死的資格。這個妖族修士身形極快,近乎縮地符,轉瞬之間就從數里地之外,來到了陳平安身側,一拳直接破開陳平安庇護周身的渾厚拳意,砸在陳平安太陽穴上,打得陳平安橫飛出去數十丈。


  陳平安一掌拍地,飄然旋轉,起身站定,後者如影隨形,與陳平安互換一拳。


  雙方几乎同時倒滑出去,在大地之上犁出一條沒過膝蓋的溝壑,後者抖了抖出拳的右手手腕,左手雙指扯下一根翎子,開口言語,竟是劍氣長城的方言:「你就是新任隱官?武夫遠遊境了?拳頭不輕,難怪能先輸曹慈三場,再贏郁狷夫三場。」


  他抬起右手,示意圍殺而至的妖族大軍都退後,將戰場讓給自己與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抹去嘴角血絲,再以手心揉了揉一側的太陽穴,力道真不小,對手應該是個山巔境,妖族的武夫境界,靠著先天體魄堅韌的優勢,所以都不是紙糊的。只是九境武夫,身負武運,不該這麼送死才對,穿著也好,出拳也罷,對手都過於「無所謂」了。


  陳平安很快瞭然,便難得在戰場上與敵人言語:「你是蠻荒天下的最強八境武夫?要找機會破境,獲得武運?」


  那身材矮小的漢子鬆開手中那根翎子,翎子砰然彈起,點頭笑道:「如何?你我問拳一場?我要說不會有誰摻和,你肯定不信,我估計也管不住一些個鬼鬼祟祟的劍修死士。沒關係,只要你點頭,接下來這場武夫問拳,妨礙我出拳的,連你在內皆是我的敵人,一併殺了。」


  陳平安伸出一手,指了指劍氣長城那邊,笑道:「城池裡邊,有位教我拳法的九境前輩,你可以去那邊問拳。」


  矮小漢子眼神陰沉,自己極有誠意,這位如今聲名顯赫的年輕隱官,卻很不上道啊。


  陳平安說道:「最後陪你聊幾句,一位武夫,不管輸給誰,哪怕他是曹慈,都談不上雖敗猶榮,輸了就是輸了。以此可見,蠻荒天下的最強遠遊境武夫,不談拳頭硬不硬,只說武夫氣魄心胸,確實很不咋的。你要是得了『最強』二字,躋身九境,那就是天大的笑話了。」


  雙方對話,其實都無甚意思。


  只是各自算計都不小,那矮小漢子故作豪邁,要單獨問拳陳平安,不過是要以年輕隱官作為武道踏腳石,一旦就此破境,除了蠻荒天下的武運饋贈,還可以攫取劍氣長城的一份武運底蘊。


  至於陳平安,當然是在暗中尋找那位蠻荒天下的百劍仙第一人。先前三教聖人兩次造就金色長河,陳平安兩場出城廝殺,與對方都打過交道,交手看似點到即止,都未出全力,但是細微處環環相扣,誰率先在某個環節出現紕漏,誰也就死了,而且死法註定不會如何慷慨壯烈,只會讓境界不高的觀戰劍修覺得莫名其妙。


  那矮小漢子好像也沒了鉤心鬥角的興緻,以靴子輕輕撥弄地面沙礫:「站著聊完了,等下我給你躺下說話的機會。對了,我叫侯夔門。」


  陳平安一手負后,微微轉頭,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示意有本事朝這邊再來一拳。


  突然有了個想法,可以試試看。試試看的前提,就是先讓對方試試看。


  侯夔門自然不會客氣。


  侯夔門一拳遞出之後,稍作猶豫,沒有乘勝追擊,只是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被自己一拳打飛出去的陳平安。根本沒有躲避更沒有還手的陳平安一腳重重踏地,止住身形,笑望向侯夔門,神色之中,略有譏諷。


  侯夔門方才擔心有詐,便收力幾分。


  一個以算計著稱於六十軍帳的年輕隱官,總不至於傻到站著被自己打死才對。所以一拳功成之後,便有一絲後悔,如果這一拳不是試探,而是傾力遞出,這會兒那個年輕人還能站著?只是為何對方要硬挨自己一拳?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再來一拳。」


  侯夔門抬起雙臂,雙指分別拈住翎子。他這身鮮紅鎖子甲裝束,與那紫金冠和兩根熠熠生輝的翎子,可不是什麼尋常的山上器物,而是一整套的上古兵家重寶,只不過煉化之後改變了相貌而已。半仙兵品秩,攻守兼備,名為劍籠,能夠拘押劍仙飛劍片刻,沒了本命飛劍的劍仙,一旦被他近身,就要乖乖與他侯夔門比拼體魄了。


  侯夔門鬆開兩根翎子,身形一閃,來到一心求死的同輩武夫陳平安身前,一拳遞出,隨後年輕隱官整個人摔在了遠處。


  陳平安站起身,吐了一口血水,瞥了眼侯夔門,用家鄉小鎮方言罵了一句娘。


  原本是打算讓這個八境巔峰武夫幫助自己打破七境瓶頸,不承想這個侯夔門兩次出拳都磨磨蹭蹭,這讓在北俱蘆洲獅子峰習慣了李二拳頭分量的陳平安,簡直就像是白挨了兩記婦人撓臉。


  如今的劍氣長城,流傳著一句公道話,看年輕隱官打人,或是看他被打,都是賞心悅目的事情。


  侯夔門神色複雜。


  陳平安以蠻荒天下的大雅言問道:「你到底是要殺隱官立功,還是要與武夫問拳破境?!」


  侯夔門深吸一口氣,雙拳輕輕敲擊一次,沉聲道:「最後一拳,你要不死,就算我輸。陳平安,我知道你一樣有所求,沒關係,就看誰拳法更高!這一拳,你只管還手。」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隱約之間,侯夔門的磅礴拳意,在他四周凝聚出一份模糊氣象,類似聖人坐鎮小天地。


  早年在書簡湖,與青峽島章靨同行遠遊,陳平安就發現自己能夠依稀瞧出些跡象了。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輕輕舒展鋪開。


  一瞬間,年輕隱官和侯夔門所處戰場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漫天風沙里夾雜著向四面八方迸射的細密拳意,亂如萬千極小飛劍濺射。


  剎那之後,大地震顫,風沙四散,只見侯夔門一手死死捂住脖子,鮮血從指縫間滲出,一手握拳,環顧四周。


  最後侯夔門看到在一個妖族修士身後,那個年輕隱官左手短刀刺入劍修死士後背心,再以右手短刀在脖子上輕輕一抹。


  侯夔門已經無法順暢言語,含糊不清道:「陳平安,你作為隱官,我親身領教了你的本事,只是身為純粹武夫,真是讓人失望,太讓我失望了。」


  原來先前問拳,年輕隱官硬扛侯夔門一拳,卻袖中出刀,直接由下往上,刺入後者脖頸,不但如此,左手一拍刀柄,侯夔門如果不是重重踏地,拔高身形,然後撤退數步,差點就要被鋒刃攪爛唇舌,再被刀尖當場捅穿頭顱。


  若是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沒有天生堅韌體魄支撐,受此重傷,斷然是無法言語半個字了。


  陳平安將自己身前妖族劍修死士的那具屍體輕輕推開,聚音成線,與侯夔門微笑道:「你先後三次出拳,哪一次符合純粹武夫的身份。你要是第一拳就足夠純粹,我根本不介意與你互換三拳,說不定還能各自破境,那才是真正的誰生誰死,只看拳法高低。」


  當陳平安現身之後,戰場又自行騰出一大片空地來。


  年輕隱官,雙手反持短刀,輕輕鬆開,又輕輕握住。這是與於祿學來的一個小習慣。至於持刀姿勢,則是脫胎於梳水國劍水山莊瞧見的一種佩刀姿勢。其實在山下江湖上,刺客刀客也有此舉,但是在陳平安眼中,意思不夠,是個死架子。


  侯夔門到底是只知道年輕隱官,而太不清楚陳平安的廝殺習慣。


  當陳平安開始拖泥帶水的時候,一定是在追求什麼後手。不然所有的言語,至多只會在分出生死之後。


  侯夔門沒有就此撤退,拳意不減反增,很好。


  陳平安將那對得自北俱蘆洲割鹿山刺客之手的短刀收入袖中,站立不動。


  侯夔門不知施展了什麼秘法,脖頸附近鮮血停止流淌,雙臂下垂,亦是紋絲不動。這才是名副其實的武夫問拳該有的心境。


  在那之後,只要是兩道身影所到之處,必然殃及池魚一大片。


  兩位各在武學瓶頸的純粹武夫,就像兩把劍仙飛劍,肆意切割戰場,滿地殘肢斷骸。


  侯夔門出拳越來越「輕快」,拳意卻越來越重。拳拳皆有九境武夫的氣象雛形,這就是破境大契機。


  不知為何,那個年輕隱官已是公認的劍修,卻始終沒有祭出飛劍,甚至連背後劍匣裡邊的長劍都沒有動用任何一把。


  戰場極遠處,一位與年輕隱官身為同道中人的中年男子,看似被妖族大軍裹挾,浩浩蕩蕩往劍氣長城那邊涌去,但他一直在留心陳平安和侯夔門的廝殺,大致看出了些端倪,在猶豫要不要打亂陳平安的算盤。


  只是當他視線掃過幾個方位,距離不近,掂量一番后,便放棄了出手,就不與那座天才輩出的甲申帳搶戰功了。 侯夔門一身血肉模糊,堂堂八境巔峰武夫,身披重寶,與明明相差一境的晚輩武夫陳平安一場問拳,竟會淪落到這般田地,匪夷所思。


  滿臉血污的侯夔門驀然站定,低頭輕笑,大快人心,抬起頭,死死盯住那個同樣突然收拳的年輕人。


  侯夔門似乎是在說,等我九境,武運傍身,再來打你這個確實不太講理的金身境瓶頸,就該輪到我侯夔門不講理了,任你有那亂七八糟的算計,還能得逞?還能活著離開這處戰場?有本事你陳平安也破境一個?!


  此番問拳,明明境界更高一籌,卻落了下風,癥結不在侯夔門體魄不夠,不在拳輕,關鍵是陳平安對於拳路好似未卜先知。


  此刻侯夔門見陳平安如臨大敵的模樣,不似作偽,只覺得痛快,此生練拳,次次破境,彷彿都未曾如此酣暢快意。陳平安今天助自己破境,稍後留他全屍便是,前提是自己躋身九境之後遞出的數拳,年輕人體魄扛得住不被分屍!


  蠻荒天下的一道道武運,破空而至,降臨戰場,瘋狂湧向侯夔門。


  陳平安會心一笑,終於來了。


  侯夔門的拳頭太輕,打不破自己的瓶頸,至多是幫助自己打熬幾處關鍵的筋骨肌肉,錦上添花而已。


  因為擔心會影響後續戰事,許多九境力道拳頭,直奔關鍵氣府,一旦砸在身上,陳平安不怕受傷,只是怕那拳意在人身小天地之內翻江倒海罷了,所以他還不能全部扛住,得卸去大半。侯夔門出拳是痛快了,陳平安與之對拳,卻半點不痛快。


  沒關係,打退武運,陳平安有經驗,在那老龍城,還不止一次。何況陳平安連扛那天劫都有過兩次,在北俱蘆洲隨駕城,在這劍氣長城與離真對敵,都做過。


  陳平安腳尖一點,拔地而起,筆直去往高空,並未出拳,只是一味攀高,彷彿是要去往天幕最高處才罷休,雖未出拳,卻是以雲蒸大澤式的拳意,迎向那些來自蠻荒天下的一條條白虹武運。


  那個中年男子停下腳步,仰頭望去,自言自語道:「武運也能搶?生意能這麼做?」


  因為那個年輕隱官不知用了什麼古怪手段,竟是直接扯著所有武運白虹,一起升空,使得年輕人宛如白虹飛升。


  世間武運,本就是極為虛無縹緲的存在,不然不會連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廟都無法阻攔、截取此物,以至於只能聽之任之,在九洲版圖的天才武夫之間流轉。在蠻荒天下,同樣是連托月山都無法約束此事。


  處境最為尷尬的,自然是那武運來臨卻不曾近身的侯夔門。


  侯夔門雙膝微曲,同樣去往高空,追逐那個已經小如芥子的陳平安身影,更是希冀著盡量靠近那些武運。


  以劍客自居的中年男子依舊沒有出劍偷襲陳平安,不是講究什麼規矩道義,戰場廝殺,他與陳平安的路數如出一轍,每次出手,以至於每次與對手的換傷,都像是做一筆筆錙銖必較的買賣。


  這位在百劍仙譜牒之上力壓離真、背篋所有天才的年輕劍客,在冥冥之中,察覺到了一絲大道真意。


  此刻出劍,即便能夠得手,於自己大道而言,只會得不償失,因為此生此世,會處處招惹來天地武運的無形壓勝。


  若是純粹武夫,以此砥礪自身武道,反而是好事,可惜他終究是劍修。


  不對!那陳平安的一身拳意與動機,皆是假的。


  他突然一伸右手,從一個不遠處妖族劍修手中直接馭來一把長劍,輕輕一震,崩碎出十數塊劍身碎片,同時左手手腕翻轉,強行以自身劍氣炸碎手心幾條脈絡,鮮血滲出之後,在那些劍身碎片之上一起抹過,使出了諸多壓箱底手段之一的中年男子,一揮袖子,將那些碎片激射向高空處,直直去往侯夔門那邊。


  幾乎同時,侯夔門眼前一花,相距百餘丈的那一道身形,先用了一張縮地符,再以松針、咳雷兩把煉化飛劍作為牽引。


  雙手持刀,一刀刺中侯夔門腮幫子,橫穿整個臉頰,一刀捅入侯夔門心口,一擊得手,再用縮地符,身形瞬間消失。


  下一刻,侯夔門四周懸停了那些長劍碎片,如同一座袖珍劍陣,護住了這個暫時不好說是八境還是九境的妖族武夫。


  如果不是長劍碎片趕到,陳平安能夠直接割下侯夔門半顆頭顱。


  侯夔門一咬牙,挨了兩刀后,「飛升」身形雖微微停滯,但仍繼續飛掠向高空,那些武運,又被那個年輕隱官拖曳向了更高處。


  那些長劍碎片在確定侯夔門性命無憂之後便一閃而逝,返回中年男子那邊。


  兩位純粹武夫,先後撞開了兩層廣袤雲海。一層只比劍氣長城城頭稍高,更高處的那片雲海,則遠遠高出城頭。


  驀然高出雲海而懸停,陳平安再一次緊皺眉頭,只是這一次,卻不是與那侯夔門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演戲了,而是真的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的陰謀氣息。


  更高處那些武運,千真萬確。


  侯夔門雖然不知那年輕隱官為何停步,破開雲海之後,依舊憑藉御風,接近那些如蛟龍遊走的條條武運。


  陳平安略作思量,竟是直接舍了先前所有謀划,墜入雲海,返回大地。


  侯夔門便要大大方方笑納那些本該屬於自己的武運,雲海之上,大日照耀,侯夔門好似一尊神靈。只是剎那之間,侯夔門一雙眼眸變作漆黑,掙扎片刻,竟是開始追隨陳平安而去,同時牽引著那些武運一併落向大地。


  武運撞入侯夔門身軀當中,躋身九境的侯夔門朝陳平安一掠而去。陳平安三次轉變撤退軌跡,依舊躲避不及。


  大地之上,砸出一個彷彿劍仙本命飛劍炸裂的驚人大坑。九境武夫侯夔門連同一身武運全部粉碎。


  甲申帳,五個蠻荒天下的劍仙坯子,不再遮掩行蹤,齊齊出現在大坑邊緣,各據一方。背篋、離真、雨四、流白、涒灘。


  那個中年男子嘆息一聲,隱匿身形,就此離去。


  竟是有那王座大妖,運轉本命神通,附身於破境在即的侯夔門,直接舍了一個板上釘釘的九境武夫,來換取年輕隱官陳平安的重傷?


  背篋說道:「小心是陷阱。」


  一個微笑嗓音在眾人心湖之中同時響起:「怎麼可能。」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流白一直在關注四周戰場形勢,以心聲迅速言語道:「事出突然,暫時並無劍仙救援,我們還是要速戰速決。」


  這名與劍仙綬臣一起出自周密文脈的女子劍修,在甲申帳便一直擔任主官木屐的副手,至今不曾出劍。


  少年涒灘第一個祭出本命飛劍,貼地而飛,圍繞著大坑邊緣畫出一道經久不散的劍光流螢。


  「必須逼迫對方現身!」


  涒灘腰間懸佩雙劍,雙手分別按住劍柄,凝神俯瞰塵土瀰漫的大坑底部,些許塵沙遮掩不住一名劍修的視野,只是不知對方施展了什麼高明障眼法,竟是找尋不見那位年輕隱官的身影,但是陳平安絕對不曾離開此地。涒灘以心聲與好友們交流:「不管了,既然眼睛瞧不見,那我就直接去大坑內一探究竟,不給他養傷的機會。背篋,注意地底山根的動靜;流白,注意出劍截殺陳平安。」


  涒灘一躍而下,以本命飛劍甲騎開道,劍光散去,整個大坑邊緣地帶出現了數以千計的具裝鐵騎,密密麻麻攢簇結陣,雖然每一騎不過巴掌大小,看似滑稽,實則每一騎都如飛劍,一時間無數袖珍鐵騎從大坑頂部沿著斜坡往下衝鋒,好似潮水傾瀉一處窪地。


  飛劍甲騎率先以大軍突進姿態開陣,最適宜勘探那位年輕隱官的陷阱細微處。


  涒灘若是劍氣長城的劍修,光憑這把飛劍最適宜沙場破陣的本命神通,就可以至少被隱官一脈評為乙等,與岳青的百丈泉、雲雀在天,齊狩的跳珠並列。若這把本命飛劍擁有更多玄妙,興許都足可與吳承霈的那把甘霖同列。


  背篋是劉叉的開山大弟子,如果不是劉叉在此次戰役當中收取了一撥記名弟子,他便是唯一的嫡傳。


  只是大戰以來,背篋始終沒有出手,比那同一軍帳的女子劍修流白要更加雲遮霧繞。背篋除了一個天下皆知的師承,其餘飛劍有幾把、本命神通、練劍路數都是未知。他身後背負巨大劍架,此刻其中六把長劍紛紛離開,圍繞大坑,最終掉轉劍尖,一把把長劍瞬間沒入大地,在地底極深處結陣,不給已經負傷的年輕隱官逃脫包圍圈的機會,年輕隱官即便猶有餘力破開劍陣,也會露出蛛絲馬跡,到時候等待年輕隱官的,必然是凌厲飛劍的攔截,並且絕對不止一把。


  雨四身穿一襲黑袍,只以一截雪白綢緞系挽頭髮,風流倜儻貴公子。他心意微動,附近地面上幾件破碎兵器,立即從不同方向向遠處掠去,最終墜落在地,所過之處,並無半點漣漪震動,這就意味著並無陣法陷阱。照理而言,從陳平安與擔任魚餌的侯夔門交手,到最後侯夔門被「手持魚竿」的王座大妖附身,挾武運大勢,不惜與陳平安玉石俱焚,陳平安都處於一個個意外當中,哪怕身穿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這會兒都不死也要掉好幾層皮了。只是雨四依舊覺得不妥。


  離真已經蹲下身,拈起一撮土壤,輕輕捻動,塵土四散而飛,都粘連著絲毫劍意。離真環顧四周,微笑道:「果然有古怪,是一座類似小天地的禁忌之地。上次與我廝殺,都沒有拿出這份本事來。好,很好,我總算可以輸得服氣了。」


  原來那些塵土飄蕩到了十丈之外的時候,如燈芯瞬間點燃,隨即化作灰燼。


  雨四再次駕馭一些墜毀在地的破碎器械,以及妖族的殘肢斷骸,一併飛向遠處。果不其然,如撞牆頭,紛紛落地。


  那個年輕隱官既是劍修,又是純粹武夫,斬殺起來尤為麻煩,哪怕耗竭一口純粹真氣,仍能夠轉去御劍殺人,一旦靈氣需要補給,就轉為武夫出拳,武夫真氣,與劍修靈氣,相互輪換,生生不息,故而先前劍修第二場出城廝殺,事後甲申帳統計雙方戰功,靠著從頭到尾參加了一整場戰事,積少成多,年輕隱官的軍功,高居劍氣長城出城劍修榜首。當然這與劍仙需要鎮守金色長河有關,而城頭駐守的劍仙,要麼據守一方,要麼為年輕劍修壓陣,劍仙真正出劍的機會不會太多。


  那一場廝殺,年輕隱官一直在隱藏身份、更換氣息,手段層出不窮,與第一次出城廝殺,有寧姚護陣,以純粹武夫光明正大地開陣截然不同。第二次趕赴戰場,更像是一位四處撿漏的刺客,只有迫不得已,才以拳劍殺敵。所以在蠻荒天下各大軍帳,這位劍氣長城的外鄉人,為自己贏得了一個新鮮說法:南綬臣北隱官。


  將陳平安從戰場上找出來,已經很難,找到了,將其打傷更難,哪怕願意與陳平安以傷換傷,甚至不惜以死換傷,但是陳平安撤離逃遁太果斷異常,關鍵是陳平安持續作戰的實力,太過驚人,所以比起劍氣長城那些堂堂正正出劍、殺力極大可通天的劍仙,戰場上年輕隱官這種對手最噁心人。


  「好傢夥,差點著了道。各位,對不住,先前是我的失誤。」


  雨四心中惱火不已,伸手按住佩劍,劍意凝聚為實質,絲絲縷縷雪白劍氣縈繞於手臂和劍柄四周,劍氣森森,整個劍鞘都被一層薄薄冰霜蔓延覆蓋。「不過由此可見,受傷不輕,不然離真此舉,咱們這位隱官大人肯定會繼續藏藏掖掖,不至於這麼快就露出馬腳。作為賠罪,我最後一個出劍便是!」


  不是甲申帳的成員,肯定會覺得雨四「最後」這個說法,太過莫名其妙。


  背篋皺眉問道:「離真,這座小天地,到底如何而來?是與聖人借?小天地也能借嗎?」


  眾人當中,只說對於小天地的熟悉,離真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離真早已開始散步,一如首次與陳平安捉對廝殺的閑庭信步,每走幾步,就丟出一件山上重寶,沒辦法,身為托月山的關門弟子,不缺法寶。


  而離真的布陣之法,造詣極高。背篋的地底劍陣,離真信不過,還得親自再布一座陣法才能放心,既能防止陳平安破陣而出,還可以稍稍攔截劍仙營救。


  離真笑道:「天曉得怎麼來的,當務之急,是確定這座小天地的玄妙,到底是能夠幫助陳平安拔高一境,還是一處刻意針對練氣士的無法之地,或者就只是個拖延戰況的障眼法,好讓劍仙及時趕來與陳平安會合。」


  雨四早已在勘驗此事,身邊四周殘肢斷骸懸空飛掠,在那堵無形牆壁附近磕磕碰碰。雨四看了眼大坑之中,塵土早已被自己驅散,只是坑底景象依舊白霧茫茫。「除了隔絕天地的禁制,坑底那邊依舊不好確定,我們四周好像什麼古怪都沒有。要不然我們乾脆出劍,破開這座小天地?」


  離真搖了搖頭,蹲下身,將最後一件法寶壓勝於大地之中,同時以心聲答道:「意義不大,陳平安並不介意我們就此離開,別忘了我們的目的是什麼,是圍殺陳平安。先前我以飛沙試探,已經有答案了。如你所料,陳平安確實受傷不輕,以小天地故弄玄虛,歸根結底,他還是為了贏得喘息時間。我們先看看涒灘的出劍結果吧。」


  雨四頗為無奈。有了圍困之局,竟然找不到人,有些憋屈。


  大坑之中的甲騎大軍,槍矟皆附有小幡,五彩繽紛。槍矟所附彩幟、彩穗,便是涒灘飛劍本命神通之二。


  煉劍所需天材地寶繁多,其中最重要的根本之物,就是來自蠻荒天下各大山嶽的山根土壤,可不是為飛劍顯化而出的「鐵騎大軍」裝裝樣子那麼簡單。


  涒灘一個心神不穩,再定睛一看,發現自己懸停於一處雲海之上,隱約有數座山峰高出雲海,如島嶼一般。天地極大。


  涒灘立即停下御風,懸停空中,低頭望去,大地之上,好似一處戰場,一支支鐵騎沖陣,竟都如無頭蒼蠅一般,地理形勢,根本不按常理,許多原本間距極遠的鐵騎,最終剎那之間就相互衝撞在了一起。


  視野所及,恰好有一支碧綠紛紛的鐵騎大軍,與彩幟緋紅的大軍相互碾壓而過。


  涒灘並沒有收取本命飛劍甲騎,只要鐵騎踩踏在大地之上,哪怕是在虛幻的小天地當中,所有槍矟附幡的甲騎大軍便不損絲毫。事實上戰場上也是這般,鐵騎不斷粉碎,又不斷生成如初,不知疲倦,一次次行進以展開衝鋒。涒灘很快就發現了那處戰場的玄妙之處,彷彿是一張張薄如白紙的書頁,被幕後人一次次進行他人肉眼不可見的精巧摺疊,故而一支支鐵騎的行軍路線,盡在對手掌控之中。


  涒灘發現自己的言語心聲,已經無法與背篋他們交流,身陷困境,少年依舊劍心澄澈,拔出雙劍,一閃而逝。一劍消逝之後,一處天幕電光交織成網,瘋狂涌動,不斷綻放出驚心動魄的畫卷。


  一劍化虹遠遊,往最遠處急急而去,想要摸索出這座小天地的版圖大小。


  涒灘伸手一抓,本該遠去千丈外的第二把佩劍,竟然往自己後背心直刺而來,被少年握在手心。


  涒灘冷笑道:「鬼鬼祟祟,就靠著些花哨伎倆,這麼與我耗下去?」


  一座山峰之巔,一粒芥子身影,驀然大如山嶽,那龐然巍峨的青衫客背負劍匣。


  法相屹立於山峰,就好似一人站在路邊石子之上。


  陳平安笑著低頭俯瞰持劍的涒灘,抬起一手,手中多出了一把學生贈送的玉竹摺扇,迅猛拍下,四周雲海被那股磅礴氣象扯動,滾動如沸,隱約有雷鳴聲。


  涒灘竟是紋絲不動,任由大扇當頭一拍而下,最終一穿而過。


  涒灘冷笑道:「你的真身,果然受傷極重,就只能靠些假象一味拖延了。」


  陳平安又抬起一手,掌心托有一枚法印,翻轉手掌,大印如山,再次迎向涒灘。


  涒灘揮出一劍,將那枚山字印一斬為二,沒有半點氣機漣漪,唯有劍光。又是那心意顯化而成的虛假之物。


  涒灘抖了抖長劍,朝那裝神弄鬼的年輕隱官勾了勾手指。


  陳平安微微一笑,又拈出一張金色符籙。因為法相所持符籙,在少年涒灘眼中過於龐大的緣故,一張符膽如金色雷池的金色符籙,氣勢洶洶,飄蕩向少年劍修涒灘。


  與此同時,陳平安法相左手輕輕一抬,大地之上,一條山脈直接被拔斷山根,從下往上,配合當頭籠罩涒灘的金色符籙,掠空砸向後者。


  涒灘手指一抹長劍劍身,手指抵住劍尖處,劍尖處綻放出一粒璀璨光亮,最終以其為圓心,生出一個劍光大圓,與那符籙和山脈撞在一起。


  此次年輕隱官出手,果然皆是真物!

  涒灘一個福至心靈的猛然後仰,雙指掐訣,身上那件法袍,煥發出光彩奪目的七彩之色,浮現出一位位彩帶飄搖的諸天樂伎,身姿極其小巧可愛,立即護住他所有本命竅穴。


  涒灘御劍遠離原地,下一刻懸停之時,他身後亦是出現了一尊金身法相,是一位姿容絕美的天女,微微彎腰傾身,雙手剛好捧住他身形。


  涒灘脖頸之間,緩緩滲出一長串鮮血珠子。


  涒灘腳下長劍緩緩顫抖,好似為天地大道所壓制。護住少年的那尊女子神祇金身法相也開始出現一寸寸剝落跡象,原本無瑕的璀璨金身被腐蝕得極快。


  涒灘馭劍在手,另外一手輕輕抹去脖子上的血跡。


  分明是一處針對世間所有練氣士的「無法之地」。還差點被那傢伙一刀割走頭顱。


  涒灘終於切身體會到了那些與年輕隱官對敵之人的感受。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全是問心,皆是算計。


  劍氣長城城頭之上,魏晉與老大劍仙問道:「真不需要我去解圍?」


  陳清都笑道:「解圍?解誰的圍,陳平安,還是你魏晉?你以為對方沒有藏著後手?只說那五個極好的劍仙坯子,誰來負責接引離開?死了其中任何一個,甲子帳都要心肝疼。」


  魏晉說道:「有陸芝幫忙壓陣,我可以試試看。」


  陳清都搖搖頭:「等著就是了。誰后出手,誰就佔優。」


  陳清都眺望南方眾多妖族軍帳,十四頭王座大妖,哪怕是周密出手,都還好說,唯獨那個劉叉,如果讓他有了出劍的理由,比如死了個被劉叉寄予厚望的嫡傳弟子,劍氣長城這邊就會有點麻煩。


  到時候他陳清都,是不方便出劍的。那麼由誰來攔阻?董三更被牽制在金色長河那邊。陸芝?遠遠不夠。便是加上那個隨之也有了出劍理由的牢頭老聾兒,也還是不夠的。


  距離涒灘極遠處的一座山嶽山腳,轉瞬之間便一去一返的陳平安,此刻站在相對纖細的「一條山脈」之上。


  陳平安腳下正是那具侯夔門死後現出妖族真身的屍體,至於鎖子甲、紫金冠和兩根翎子,先前對撞之後,破損卻未崩碎,按照常理,早就應該被撿了破爛,被隱官大人收入囊中,只是這次陳平安卻沒有全部收入囊中,只是將那翎子收入了和晏溟以一換一、「暫借」給他的咫尺物中,不但如此,咫尺物中先前儲藏之物,也已搬空。至於侯夔門的甲胄與紫金冠則都被陳平安以搬山術法,放置在了遠離侯夔門屍體的地方。


  陳平安這會兒受傷極重,臉色慘白,以至於右手整條胳膊已經不受控制,一直在輕輕顫抖,這對於陳平安來說,是極其稀罕的事情。


  先前侯夔門那一手,太過歹毒,陳平安相當於挨了十境武夫的傾力一拳,如果不是稍稍避開,早就被侯夔門一拳當場洞穿了心竅。


  若是擱在演武場上,挨了十境巔峰一拳而不死,那就是滋味極好。但是此刻看似玩弄少年劍修涒灘於股掌之中,事實上陳平安還是難逃圍殺之局,那就滋味極其不好了。


  方才對少年劍修涒灘一擊不中,也讓陳平安極其無奈。若是自己體魄巔峰之時,天才劍修涒灘的那顆頭顱,此時就該擱放在方寸物當中了。


  不過涒灘在這裡束手束腳越久,無法強行破開小天地,陳平安就可以恢復越多。


  陳平安望向涒灘被神靈呵護於手中的姿態,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涒灘不去看那尊裝模作樣、好似閉目養神的山巔法相。


  涒灘死死盯住一縷氣息殘餘的遠處,雖然看不真切那處山腳景象,但是他可以確定那個年輕隱官的真身就藏在那邊。


  山巔巍峨法相睜開眼睛,雙指掐劍訣,從背後劍匣中掠出一把把巨大飛劍,朝涒灘破空而去。


  以雙手護住少年身形的天女法相,旋轉身形,背對那些大如仙家渡船的飛劍。


  涒灘一咬牙,嘔出鮮血。那把交織電光的佩劍,突然懸停天地間,在劍尖和劍柄首尾之間,綻放出一絲劍光,分別往天幕和大地直直激射而去。


  陳平安便以肆意摺疊天地山河的神通,盡量改變兩條劍光的軌跡,一旦稍稍更改路線,劍光不再在筆直一線之上,陳平安就能夠讓那少年劍修無法以此勘驗天地界線。不承想涒灘竟是直接炸開了那把佩劍,劍光驀然擴大,天地之間如同撐開了一根棟樑。


  那把佩劍,其實便是涒灘的第二把本命飛劍。


  與此同時,本命飛劍甲騎從鐵騎大軍凝為一劍,返回涒灘一處竅穴當中。


  天女法相,雙手併攏,護住不惜毀掉一把飛劍的主人涒灘,風馳電掣掠向那道劍光,顯然是打算以開道之劍光作為退路。


  山巔法相一手舉起,掌心指向天幕處被涒灘劍光破開的窟窿,一手手心貼在山巔,彌補遠處大地之上被涒灘破開的大坑。


  陳平安法相雙手手心雖未真正觸及劍光,卻被不斷消磨。


  小天地被陳平安分出三層,由里向外,分別庇護真身體魄,再就是打開大門禁制,以半吊子的法相現世,專門針對第一個陷陣的少年劍修涒灘,最後一層最為稀薄,負責以障眼法迷惑其餘四位天才劍修。所求之事,便是儘可能更多休息調養的同時,將對方各個擊破,能傷則傷,能殺則殺,總之能殺一個都是賺。


  只是目前看來,光是斬殺涒灘,便不輕鬆,極有可能要收起最外圍的第三層天地,鞏固第二層,才有可能擊殺涒灘。


  陳平安依舊不願意太早拿出兩把本命飛劍的全部神通。


  不過因時而異,涒灘的選擇,讓人意外,陳平安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先殺一人再說。


  當涒灘以毀去一把本命飛劍作為代價,也要強行離開此地之際,一道劍光已經破開第二層小天地的天幕。


  陳平安雙手持短刀,就要截殺涒灘,突然心意微動,停下了身形。


  就在此時,陳平安袖中那件咫尺物砰然震動,毫無徵兆。不但如此,被陳平安丟擲在遠處的甲胄、紫金冠,都同時轟然炸碎。


  一道如弧月懸空的外來劍光,切開了兩層天地的屏障,剛好劈在了那處寶甲粉碎之地。


  陳平安卻望向了另外一處,紫金冠自行銷毀處,出現了一處極其細小的飛劍痕迹,沒有任何矚目劍光,沒有一絲劍氣,沒有任何漣漪波動。如果不是位於自己坐鎮的小天地當中,陳平安根本無從察覺。


  等到陳平安想要捕捉那把飛劍軌跡之時,竟然毫無線索。


  坐鎮小天地,如同聖人隨時隨地起心念,便可掌觀山河,一覽無餘。這讓陳平安對那把不知名飛劍充滿了戒備,遠比那破開屏障的一劍更加重視。前者簡直就是一把更加誇張的齊狩飛劍心弦。若是戰場對峙,被那把飛劍盯上,註定會極為棘手。不是雨四,不是離真,不是已經遞出凌厲一劍的背篋,那麼就應該是那個被涒灘稱呼為流白的女子劍修了。


  難怪涒灘要提醒流白注意截殺自己,這個流白的本命飛劍,和曾經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北俱蘆洲女子劍仙謝松花是差不多的路數。擅長溫養劍意,出劍極快,殺力極大,追求一擊斃命,瞬間分出生死。


  陳平安放棄了斬殺涒灘的念頭,既然形勢變化,涒灘身負重傷,留在戰場上,便又大有用處了。


  涒灘是可殺可不殺,女子劍修流白是必殺之人。


  離真瞬間來到流白身側,循著小天地屏障被背篋一劍破開的劍意痕迹,離真稍稍心算,便立即一語道破天機:「先前我們心聲言語,極有可能被陳平安聽在耳中,這座小天地,不是他跟誰借來的,就是他的小天地。」


  流白突然提醒道:「是留在上邊的雨四!」


  在流白出聲之後,背篋護住的少年涒灘,與離真護住的流白,原本雙方間隔極遠,並且都懸停雲海之上,此刻卻莫名其妙就站在了相距數丈的大坑底部。


  在這期間,四位蠻荒天下最出類拔萃的年輕劍修,如有清風拂面,是那三層小天地相互轉換的蛛絲馬跡。


  倏忽之間,雙方又恢復原先處境,兩撥人四位劍修,相隔遙遙雲海上。


  背篋說道:「離真,別藏掖了,陣法之外,再打造出一座更大的小天地,然後不斷縮減。」


  離真點了點頭,祭出七件剛剛煉化沒多久的本命物,驀然升空,最終如星斗懸天,相互牽連一線之後,再與先前離真布下的大地陣法交相輝映,原本白晝時分,夜幕沉沉,下一刻,天地間又恢復清明。


  離真身形逐漸消散,魂魄分別掠向七個方向,與背篋他們提醒道:「至多一炷香之內,我可以讓陳平安的小天地現出原形,只是在這期間,我便暫時無法出劍了。」


  兩座小天地發生了大道之爭,天地隨之搖晃,幾名劍修視野中的景象,扭曲不定起來,彷彿一幅攤放在書案之上的畫卷,卻被人手持畫軸一端劇烈抖動。


  背篋背後劍架中的一把把長劍不斷遠掠而走,帶起一道道虹光,小天地當中的所有雲海、山嶽,皆被長劍摧毀,劍光之外,劍氣綻放。


  一些飛劍路過的山嶽、江河「廢墟之地」,剛想要重新生成幻象,便被殘留劍氣再次攪爛。


  背篋彷彿是想要將無窮盡的劍意布滿整座小天地,即便陳平安是此處聖人,也只有那立錐之地,再難以隨心所欲轉移身形。


  背後劍架,已無長劍。


  背篋手持長劍,落在大地之上,以劍尖抵住地面,劍身緩緩沒入大地,一圈圈漣漪蕩漾而起,以極快速度向八方散去。大地之上的漣漪當中,懸起一粒粒精粹劍意凝聚而成的水珠,追隨著那些圓圈漣漪不斷生髮,如一道雨幕懸停大地。顯而易見,背篋已經不願意等待離真。


  少年涒灘盤腿而坐,流白已經頂替離真,站在涒灘身旁護陣。


  先前承諾自己會最後一個出劍的雨四,手持長劍,以滿身血跡的狼狽身形,驀然從雲海處倒滑而出,好像他被人一腳踹中腹部,然後強行破開天地屏障,最終才得以撞向流白不遠處。


  流白直接祭出那把被譽為「海底針」的本命飛劍,從那個「雨四」後背一穿而過。


  涒灘也再次祭出那尊來歷不俗的天女法相,懸在自己與流白身後,法相一手護住一人。


  這尊遠古天女法相不似尋常,仿若活人一般靈動,先前以後背硬扛來自山嶽之巔青衫客的飛劍,竟有些許神色變化。此時她低頭凝視主人,更是滿臉和藹。


  那個「雨四」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背篋一把長劍劍光在先前開門處一閃,隨之消失。


  最深層的那座小天地當中,陳平安伸手捂住被飛劍洞穿的肋部,苦笑不已。好一個流白。


  原本只要流白稍稍手下留情,哪怕她足夠謹慎和心狠,按照陳平安的預期,輕傷「雨四」來判定真假,那麼十餘丈距離,就足夠讓硬扛一劍的陳平安近身,一旦近身,殺她也好,殺涒灘也罷,都有大好機會。不承想流白那一記本命飛劍,直接奔著「雨四」一處所有劍修的根本氣府而去,陳平安只好略微轉換身形,以輕傷代價果斷撤退。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至於那把尾隨而至的背篋長劍,陳平安躲避不難,很快就被他「禮送出境」。


  而陳平安所在小天地之內,雨四的處境,就要比先前涒灘更加不堪。因為體魄在逐漸痊癒的陳平安,再沒有任何花哨舉動,小天地當中,處處皆飛劍。


  甲申帳劍修雨四,避暑行宮那邊的秘檔內容,比起背篋、流白要更翔實。本命飛劍瀑布。


  雨四祭出飛劍之後,如天寒地凍時分,剛好身披旋襖。所以哪怕被那些縱橫交錯、肆意飛掠的飛劍圍困,卻還能夠支撐下去。


  如果流白與雨四對調位置,流白應該已經死了。


  陳平安兩把本命飛劍的本命神通,剛好完全壓勝和剋制流白的那把古怪飛劍。只可惜沒有這種「好的如果」,今天一戰,多是不好的意外和萬一。


  武夫侯夔門,同樣被動了手腳的三件至寶,少年劍修涒灘的果決行事,女子流白對待一位袍澤好友的狠辣……


  至於在自家小天地之內,摺疊山河如摺紙的神通,源自早年陳平安在大隋京城目睹茅夫子身陷法陣異象的一個靈感。


  只可惜陳平安尚未真正得心應手,不然離真與背篋的強勢破陣,遠不是一炷香能夠辦成,因為飛劍籠中雀,並非死物的山水陣法,與那聖人坐鎮書院、道觀寺廟或是戰場遺址,又有差異。後者坐鎮的山河版圖,幾乎是固定的,但是陳平安憑藉籠中雀卻是行走之地皆天地。同樣還是陳平安身為隱官,無法真正潛心修道、煉劍的關係,不然這種籠中籠的天地層次之分,會更加圓轉如意、滴水不漏。


  世事歷來如此,便宜好處占不盡。


  不是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陳平安也根本煉不出這兩把與劍氣長城「大道契合」的本命飛劍。


  雨四能夠保證暫時不死,卻絕不好受。


  年輕隱官除了以飛劍殺敵,更會在這處壓勝對方飛劍而己方飛劍更加順暢流轉的無法之地,以純粹武夫出拳,雙手持刀,神出鬼沒。


  雨四臉頰處血肉被陳平安一刀剮去一大塊,身上更是傷痕纍纍。


  所幸既非劍氣盤桓關鍵氣府,也無拳罡激蕩竅穴中,雨四終究是劍修體魄,並無什麼致命傷。只是與現身之時的玉樹臨風天壤之別了。


  突兀一劍,破開天幕。長劍被送出天地,背篋憑藉絲絲縷縷的殘餘劍意,找到了此地。


  陳平安身形消逝,運轉天地,本就是正在等這一劍,這才故意遺留那點劍意。


  流白的本命飛劍難尋軌跡,背篋這些劍意落在陳平安眼中,無異於夜幕中近在咫尺的點點螢火。


  陳平安動不了有劍氣飛瀑庇護的雨四,便顛倒天地,讓正忙於抵擋一百多把飛劍井中月的雨四,剛好位於那道劍光的劈斬方位。


  背篋以心聲言語道:「雨四!」


  背篋沒有言語更多,便談不上泄露天機,只看默契。


  雨四沒有讓背篋失望,伸手抓住那道劍光。


  劍光竟是彎曲如繩索,背篋駕馭心念與劍意,猛然一拽,就要將攥緊劍光的雨四拖出好似大牢籠的小天地。


  為了防止陳平安藉機行事,免得救人不成,反而被陳平安襲殺撤退路線有跡可循的雨四,流白無須背篋言語提醒,便祭出那把好似不存在於世間的本命飛劍。


  背篋出劍之時,就站在了那尊天女法相的肩頭。


  陳平安微微嘆息,任由背篋救走雨四,他去殺涒灘,原本各不耽誤。


  你救你們的人,我殺你們的人,做買賣得公道。


  既然背篋早有預料,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與陳平安一起走過千山萬水的飛劍初一、十五,終於同時現世。


  然後在那天女身後,驀然出現一尊更加巍峨巨大的青衫法相,雙手十指交纏變作一拳,當頭朝她頭顱砸下。


  手中持劍的背篋一劍朝空中掃去,弧月劍光再度憑空出現,直接將陳平安法相的握拳雙手斬斷。


  既然圍殺劍修中的幾個軟肋皆不可殺。那就還給對方一個意外,殺一個最強者。


  陳平安強行更換天地厚薄,將自己置身於摺疊山河當中,比那松針、咳雷牽引,再加縮地符更加迅速,瞬間就來到背篋身後。


  背篋整個人被一拳打在後背心處,跌落神女法相肩頭,砸到遠處大地當中。


  陳平安則被背篋反手一劍刺中,腹部結結實實挨了一劍,背篋可以躲卻沒有躲,擺明了就是要與陳平安互換傷勢。


  初一與十五已經與流白那把本命飛劍相互撞擊不下百次。


  手段不僅如此,天地之間生出了兩條符籙長河,金光熠熠,往雨四那邊浩浩蕩蕩,洶湧衝去。


  背篋哪怕被一拳砸飛,依舊牽引那道劍光,在空中劃出一個大弧,盡量將雨四拽向自己。


  流白則抓住涒灘肩頭,繼續駕馭本命飛劍阻攔初一、十五,她自己則帶著涒灘御劍去往遠處,絕不給陳平安近身搏殺的可能。


  果然,那年輕隱官緊跟雨四而去。


  雨四卻怒吼道:「流白!」


  女子劍修流白頭腦中一片空白,憑藉本能丟開手中的少年涒灘,她就要自毀金丹,再駕馭本命飛劍,直刺自己心口,希冀著先殺自己,再殺那年輕隱官。


  但是對方五指攥住她的脖頸,往後一拽,離開原地,然後陳平安重重一擰,直接將流白的整個脖子扯斷。更有一拳重重砸中流白的脊柱,拳罡大震,滲入體魄,打得流白氣機崩散,連心意念頭都被殃及,迫使那把本命飛劍在原先軌跡之下飛掠過後,出現了一絲凝滯。


  陳平安剛要再補上一拳,試圖打穿流白的整個後背,不但要將其整條脊柱和那顆金丹當場震碎,還要徹底打斷她的長生橋。不承想陳平安額頭如同遭受一記重鎚,身形被迫消逝。


  流白雖然肉身銷毀,終究勉強護住了一半的大道根本,只是再想要躋身上五境,尤其是仙人境,此生就要希望渺茫、難如登天了。


  陳平安快速瞥了一眼流白頭顱附近,是涒灘悄悄在流白身上留下了一道符籙。


  涒灘本就傷上加傷,嘔血不已,滿臉血污,視線模糊,但為了施展那道救命的符籙,他依舊是竭力招手,以那張殘破符籙裹住了流白的金丹與魂魄,收入袖中。做完這些,涒灘幾乎就要暈厥過去,他維持住腦海中最後一絲清明,又伸出手,不管如何,他都要將流白姐姐的那副皮囊取回。


  不承想,天幕處出現了一道道不知該說是劍光還是星光的光柱,將背篋、雨四、涒灘,還有流白那具毫無生機的身軀,一併籠罩其中。


  陳平安剛好躲過流白那一道,但是在自己的小天地當中,竟然避無可避,躲不可躲,被第二道光柱砸中。至於流白的那副身軀皮囊,則已經被光柱沖刷殆盡。


  陳平安被一撞墜地,在空中身形踉蹌,一個翻滾,躲過一道如影隨形的光柱,再摺疊山河,瞬間遠去數百丈。


  離真身形懸停天幕處,彷彿一位穿過光陰長河的遠古神靈,雙手托起了本該懸在夜空的北斗七星。


  星斗緩緩轉移,小天地之內隨之四季流轉,春雷震動,夏日炎炎,秋風肅殺,大雪紛紛,大道運行,如磨盤轉動,碾殺萬物。


  在這期間,背篋先前布下的無數劍氣,越發凌厲,天地之間,劍意水珠凝聚出一條不斷開疆拓土的劍氣長河,晃蕩不已,洪水漫天。


  陳平安要麼收起飛劍籠中雀的本命神通,要麼就要陷入一場與離真純粹比拼消耗神意的艱苦戰場。


  陳平安的身影在小天地之中一次次出現又消失。


  陳平安一個橫滑,出去十數丈,瞬間站定。顯化為小天地的籠中雀,凝聚為一劍,掠入本命竅穴當中。小天地消散。


  陳平安站在大坑斜坡之上,離真懸停大坑上空,其實不過十數丈,背篋背負劍架,剛好位於坑底中央地帶,雨四攙扶著涒灘,站在大坑頂部邊緣。


  背篋埋在地底下的劍陣剛要有所動作,天地再度一變。


  這一次的小天地,相較於先前的廣袤無垠,顯得逼仄太多,方圓十數里而已。


  處處墳塋的詭譎景象,只是墳塋四周卻又有那楊柳依依。這就是那個年輕隱官的真正心境?


  一直心如止水的背篋,破天荒露出一抹怒氣。


  雨四以飛劍瀑布護住自己與涒灘,咬牙切齒,心中大恨。


  這個陳平安,就這麼難殺嗎?!


  離真隨意抬起一手,便能觸碰天幕,嘖嘖笑道:「最惜命的隱官大人,這次真打算逃也不逃了?」


  接下來陳平安能做的,撐死了就是拿走涒灘剩下的半條命,再加一個雨四。


  至於離真自己,與那背篋,在這場亂七八糟、烏煙瘴氣的圍殺當中,不缺飛劍殺力,缺的是傾力出劍。


  陳平安被圍困當中,身形搖晃,顯然兩次祭出籠中雀,再以一人對敵五人,無論是一次次雪上加霜的武夫體魄,還是支撐兩把本命飛劍近乎修士的靈氣,還是一個人的精氣神,都已是強弩之末。


  離真搖搖頭,眼神憐憫:「涸澤而漁,取死之道。」


  只是神色輕鬆,心中卻憋屈至極。


  如果早早知道陳平安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己方五人,完全不至於淪落到這般凄慘田地,稍作應對,不說他離真,其餘四位劍仙坯子,只要開口求人,誰會缺傍身法寶?他們先前準備的許多攻伐法寶和秘法,根本就沒有機會使出來。結果到現在圍殺不成,還導致流白和涒灘大道受阻,未來成就有限。只是修行路上,千金難買早知道。


  陳平安以拳重重擊掌,微笑道:「送諸位一程,安心上路。」


  天地之間的四面八方,從那天圓地方的小天地所有屏障界線之處,出現了無數把飛劍井中月,向四名劍修緩緩推進。又是一把不講道理的本命飛劍!


  離真心中驚悚。這個瘋子,真要換命?


  背篋眉頭緊皺,這個年輕隱官是臨死都不願被人以飛劍斬殺?所以選擇拼了性命和大道不要,都想著多殺一人?

  片刻之後,陳平安一個後仰倒去。籠中雀與井中月兩把飛劍,都瞬間返回竅穴。


  於是得知真相后的離真,忍不住罵了一句娘。原來陳平安後仰倒去的地方,是那劍氣長城的牆腳了。這就意味著離真他們所有人,被這個狗日的年輕隱官騙到了,以兩把本命飛劍與他們搏命是假,摺疊山河、更換戰場是真。


  但是接下來一連串的事情,對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而言,都是天大的意外。


  先是一位隱匿於戰場上的王座大妖現出身形,大袖一卷,將那已經出劍的背篋、想要撤退的離真等人,一併收入自己的袖中乾坤當中,同時手指一彈。風雪廟劍仙魏晉,一劍劈去那頭大妖針對陳平安的術法。


  陸芝剛要離開城頭,一個大髯背劍佩刀的漢子,直接以雙拳擊退兩位劍氣長河之上的劍仙,來到了靠近劍氣長城的戰場之上,伸手按住刀柄,仰頭望向女子大劍仙陸芝。只要陸芝不出劍,他便不拔刀。


  這還不算是那個「天大」的意外。


  陳清都仰頭望去,笑了笑。


  甲子帳灰衣老者步出軍帳,似乎是想要親眼看看某一幕場景。


  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的共同天幕處。一道大如山嶽的虹光砸開整座天下的恢宏禁制,筆直落在戰場之上,並不靠近劍氣長城,反而直接選擇了金色長河以南的妖族大軍腹地。方圓數百里的巨大戰場之上,瞬間大地翻裂,震起妖族大軍無數,死傷大片。


  一個從天外而來的漢子,微微屈膝,站在戰場之上,抬起雙手,貼住額頭,往後緩緩捋過頭髮。那漢子挺直腰桿,環顧四周皆妖族,大笑道:「你們已經被我包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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