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開陣

  第213章 開陣

  劍氣長城的天幕雲海之上,道家聖人起身,向來者恭謹行禮,打了個稽首,然後笑道:「難得難得。」


  陳清都笑道:「居高望遠,是要比我那小破茅屋所見風景更好。」


  大概客氣話聊完,便無話可說了。


  這位難得大駕光臨雲海之上的老大劍仙,便只是望向南方的喧囂戰場。


  這位道門老神仙突然問道:「那位年輕隱官似乎對貧道有些成見?」


  陳清都說道:「他對整個道家都有些意見,並非針對你一個人。其實他也知道如此不妥,只是一時半會兒很難更改。」


  總有那麼些怪人,針對自身的言語事情,往往放得下,唯獨針對身旁人的某些言行,反而長長久久,難以釋懷。這樣的人,其實老大劍仙見過不少。遠的不去說,近的就有左右,當然還有龐元濟。


  道家聖人抬了抬袖子,開始掐指算卦,道人不願私底下如此作為,只是既然老大劍仙露了面,便再無拘束,掐指一算,片刻之後:「不承想還有這麼一樁天大恩怨纏身,難怪難怪。」


  這位道家聖人是整座劍氣長城最為遠離紅塵的那個,真真正正做到了清凈修為,別說是劍氣長城的事務,便是自家道門的起起伏伏也不去理睬。沒人會來此地找他,他也不去主動找人。


  這位負責替道門坐鎮劍氣長城的老神仙,是道祖座下大弟子那一脈的得道高人,若是回了那座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一樓,極高,便是他的仙家洞府、修道之地。


  陳清都說道:「這麼多年,害你虛度光陰,難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辛苦了。」


  道人趕緊打了個稽首:「惶恐惶恐。」


  陳清都無奈道:「那小子若是見了你的面,估計你倆還真聊得來。」


  道人又是掐指心算,搖頭道:「未必未必。」


  陳清都已經不願意多說什麼,只是來了就走,又不太好,便站在原地,俯瞰南方戰場。


  道人突然咦了一聲:「咱們這位年輕隱官,竟然與那玄都觀的孫道長,還有些牽扯?」


  玄都觀觀主孫懷中,早已劍術通神,又被譽為青冥天下雷打不動的第五人。


  道人感慨道:「更不承想這位孫道長,竟然會離開自家天下,走了一趟浩然天下。」


  不算則已,一算十算千百算,近乎天算。


  陳清都笑道:「那道門劍仙一脈,還是有點東西的。那位孫道長,為人也是有點意思的。」


  只要是提及劍一事,能夠被老大劍仙說一句「有點東西」,那自然是很有東西了。


  不然陳清都豈會吃飽了撐的,隔三岔五就逮住左右一人,說你劍術不夠高?左右只說劍術,其實早已是當之無愧的浩然天下第一人了。


  四把仙劍,最早便代表著天下劍道的四脈「顯學」。


  龍虎山天師府一把,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讀書人一把,道老二擁有一把,加上浩然天下一直對外宣稱,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劍樓,鎮壓著最後一把。


  事實上中土神洲讀書人的那把仙劍,本該屬於道門劍仙這一脈,於情於理,都該在玄都觀祖師堂供奉起來,只是這牽扯到一條極其複雜的淵源脈絡,加上玄都觀孫懷中又是那種俠氣多於仙氣的修道之人,始終不願仗勢將其取回。這才有了後來讀書人一劍破開黃河洞天的壯舉,再有了那句傳遍天下的「白也詩無敵,人間最得意」。


  道人感慨道:「突然想起那玄都觀,桃花開時,若是花上還有黃鸝,尤為動人,眼不敢動,心魄動也。」


  陳清都笑道:「不是『絕美絕美』?」


  道人搖頭道:「這便俗了。」


  有了三間店面的酒鋪那邊生意冷清,其實不光是這座鋪子,城裡邊所有的酒樓酒肆,多是如此。


  老幼婦孺,或是那些毀了本命飛劍、算不得劍修的男子,才會留在城中,何況城頭那邊大戰慘烈,少有人在這個時候花錢喝酒。


  鋪子里兩個同齡人夥計,少年丘壠與少女劉娥,都有些奇怪,因為先前馮康樂一路飛奔過來,和鋪子裡邊那個年紀最小的同行桃板竊竊私語了一番,就一起跑遠了,等到再回來,兩個孩子已經鼻青臉腫,渾身塵土。落了座,馮康樂讓自己爹做了兩大碗陽春麵,與桃板兩人就光吃面,個子太小,雙腳離地,倆孩子還得直腰趴桌上吃。沒那醬菜,是因為桃板說不買酒水便沒那醬菜可吃,是鋪子的規矩。


  劉娥坐到桌旁,笑問道:「怎麼回事?」


  馮康樂悶悶不樂,埋頭吃面。


  桃板憤憤道:「一幫小王八蛋罵咱們二掌柜沒良心,不是好人,反正說了好些難聽話,欠揍不是?我和康樂就揍了他們一頓。」


  劉娥打趣道:「到底是誰揍誰?」


  馮康樂嗤笑道:「他們人多好不好,就咱們倆怎麼打,好漢走江湖,雙拳難敵四手,書上都這麼講,你這都不曉得?」


  桃板越說越生氣:「最可氣的,是那些躲旁邊看戲的,一個個聽了二掌柜那麼多不收錢的故事,也不知道幫咱們搭把手。這夥人,更沒良心。」


  劉娥忍住笑:「我去拿兩個雞蛋,你們自己拿著散瘀。」


  桃板點點頭:「康樂,再讓你爹做兩碗陽春麵,咱們剛好一人一碗陽春麵,加個煎蛋,香得很。」


  馮康樂湊過腦袋,小聲道:「別別別,咱們受了傷,晚點好,讓二掌柜瞧見了才最好。」


  桃板問道:「幹嗎?二掌柜那麼摳搜一人,又不會送你錢。」


  馮康樂嘿嘿一笑:「我多聽個故事唄。」


  桃板白眼道:「然後說給那小丫頭片子聽?你啊,還是太年輕,不知道這些好看的小姑娘,也精著呢,家裡有錢沒錢,才重要。」


  馮康樂笑道:「我家如今有錢。」


  桃板默默吃著陽春麵。


  馮康樂撓撓頭,輕聲說道:「桃板,你以後要是缺錢花,記得一定要先找我借啊,我那陶罐裡邊全是銅錢,如今沉得很哪,我都快要拎不動了!不過那些都是我的媳婦本,你等我什麼時候討媳婦了,記得還我啊。」


  馮康樂與桃板什麼話都聊,有次聊到了自己的委屈,大半夜起床去門外撒尿,結果迷迷糊糊就坐在門口掃帚旁睡著了,睡得比較死,結果爹娘找了他大半夜,好不容易把他找著了,娘親就打得他屁股開花,他那叫一個嗷嗷哭啊。只是桃板聽到這個事情后,低著腦袋,竟然哭鼻子了,後來馮康樂才知道,桃板祖祖輩輩,再到他的爹娘,都是衣坊勞役,桃板一年到頭也見不著爹娘的面。


  桃板突然笑道:「其實我也挺中意那小丫頭的。」


  馮康樂目瞪口呆。


  桃板哈哈大笑:「逗你呢,姑娘唉,有啥好喜歡的。」


  馮康樂跟著笑起來。


  少年丘壠拿了兩個雞蛋過來,笑道:「記我賬上。」


  桃板學那二掌柜豎起大拇指:「大氣。」


  馮康樂點頭道:「我與二掌柜是鐵哥們,感情好得很,回頭讓他做個媒,把劉娥送你了。」


  少年丘壠無言以對,少女劉娥滿臉通紅,一張臉龐羞惱得像是紅了的桃花。


  隱官一脈的躲寒行宮,一直空空蕩蕩,今天卻多出了十餘人。


  除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皆是孩子,小則四五歲,最大的也不過七八歲,男女皆有,出身有著雲泥之別,既有太象街、玉笏街錦衣玉食的豪閥子弟,也有市井巷弄里摸爬滾打的小泥腿子。


  老嫗說道:「你們都是武夫坯子,以前咱們劍氣長城,武學宗師也有些,只是大多命不長久,很難活過百歲,武道一途,靠天賦,更靠後天勤勉,所以活得短了,境界自然也就高不到哪裡去。我算是比較幸運的一個,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一個出身太象街的孩子,年紀小,膽子大,稚聲稚氣道:「寧府的白嬤嬤,拳頭很硬的一個老婆娘。」


  「對,我叫白煉霜,出身寧府,是女子武夫,拳法尚可。」老嫗笑著點頭,一腳踹在了這個孩子的腹部,孩子倒飛出去,摔在地上,滿地打滾,最後整個人蜷縮起來,痛得眼淚鼻涕一大把。


  白嬤嬤又問道:「知道為什麼要把你們聚在此地嗎?」


  一個玉笏街出身的小女孩臉色發白,顫聲道:「白嬤嬤,我想成為劍修,不想學武,練武沒出息的。」


  白嬤嬤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輕輕一按,後者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嫗瞥了眼地上那個比較嬌氣的孩子,稍稍掂量一番,只能說根骨尚可,微笑道:「想不想成為劍修,與能不能成為劍修,是兩回事。早年我也與你是差不多的想法,只是成為不了劍修,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強求不得。」


  小女孩剛想要說話,白嬤嬤笑道:「不著急,一個月過後,想學武的,未必能夠留下,不想學的,說不定反而就留下了。」


  白嬤嬤轉頭望向那撥神色拘謹卻眼神炙熱的孩子:「習武的資質,比起學劍是沒那麼重要,但只是相對而言。但是行不行,你們得吃過了大苦頭才知道,對不對?」


  這撥孩子先後點頭。


  白嬤嬤說道:「先與我學兩個拳樁。拳無樁屋無柱,萬萬不成。先教你們一站一走兩樁,入門很簡單,純熟不容易。練拳千招,以熟為先。」


  白嬤嬤教了八個孩子立樁和走樁之後,緩緩而行,打量著那些孩子別彆扭扭、東倒西歪的立樁,緩緩道:「拳打千遍,身法自然。這個說法,信也別信,要相信的是此中道理,拳要多練,不信的是千遍拳就能得自然。任你是根骨、資質、性情皆好的武道天才,只出一千拳,依舊難以讓拳意上身。」


  那個在地上打完滾的孩子坐在地上,還真是個犟種,咬牙切齒道:「那個中土神洲的天才武夫曹慈呢,同樣一招拳法,他需要練習一千拳嗎?!肯定不用!」


  白嬤嬤也不生氣,看著那個孩子,笑道:「浩然天下武學盛大,純粹武夫,能夠拳不講理,卻也講究一個未曾學藝先學禮,未曾習武先習德。」


  孩子雙臂環胸,冷笑道:「我與你說拳法,你就與我講道理?白老嬤嬤,我看你的拳法,其實未必有多高啊。」


  白嬤嬤越發神色和藹,繞過那排已經有人率先身姿搖晃起來的八個孩子:「心正拳正,心邪拳邪,所以教拳就是教人。」


  那個孩子看著笑容越來越多的白嬤嬤,心知不妙,靈機一動,大聲道:「你是個老婆娘,與你學拳,還不如跟那二掌柜學拳,他就是高手,我親眼瞧見過他出手的!雖說早些時候輸了曹慈三場,可後來不也贏了郁狷夫三場?」


  白嬤嬤哈哈大笑:「小崽兒倒是伶俐。行了行了,起來吧,與其他人一起立樁,站得好,就能少挨打。方才教你們的六步走樁,就是從陳先生那邊傳出來的。」


  那孩子站起身,揉了揉肚子,齜牙咧嘴,是真疼啊。


  白嬤嬤笑了笑,這孩子的疼是真疼,不過皮肉而已,而且很快就會熬過去。


  孩子嘀嘀咕咕道:「家有抓把糧,不吃這一行。」


  白嬤嬤瞥了眼他。


  孩子立即哀號道:「我學,我學還不成嘛。」


  白嬤嬤心中有些無奈,與孩子打交道,確實還是自家姑爺比較在行。


  其實連這教拳一事,也不是她擅長的,哪怕她白煉霜曾經是劍氣長城唯一一位十境武夫。哪怕是在寧府給姑爺喂拳,連她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委實是下不了狠心,出不了重拳。


  只是自家姑爺說了,劍氣長城的武夫種子,在劍氣長城是不起眼,未來會如何,便說不準了。退一萬步說,有個一技之長傍身,終歸是好事。


  陳平安找了一處僻靜地帶,瞬間更換了一張麵皮,以少年面容示人。


  他偷偷地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把借來的劍坊長劍,再將背後在鞘的斷折長劍收入咫尺物,到時候還是要還給龐元濟的。


  重新御劍,整個人的氣息,瞬間從遲暮沉沉的滄桑老者,變成了一位朝氣勃勃的少年郎,眉眼飛揚,眼神清澈。


  大煉飛劍初一、十五,恨劍山仿劍松針、咳雷,若非緊急情形,必須一劍不出。


  皆是仙兵品秩的佩劍劍仙與法袍金醴,都已經交給寧姚。


  所以陳平安的御劍遠遊,再加上祭出一把名為賬簿的本命飛劍,以千真萬確的劍修身份投身戰場,本身就是一種最好的偽裝。至於朱斂打造的那幾張臉上麵皮,反而是其次的。


  反正技多不壓身,多多益善。


  陳平安心意微動,御劍迅速去往高處,看了眼戰場形勢,很快就重新貼地御劍。


  戰場上,數千名劍修紛紛鑿陣南下,不斷將妖族大軍往南方壓縮。


  戰事最為慘烈的,還是那條金色長河一線,更南方的妖族大軍,蜂擁衝撞劍仙據守的那條長河,往往劍仙一劍遞出后的間隙,妖族大軍就能夠瞬間堆積出一座傾斜山坡,擠壓長河小天地的那道無形屏障,被那一層層浪頭激蕩而起的金色長河,拍打得鮮血四濺,大浪一去一返,便留下不計其數的累累白骨,白骨又被後方妖族覆蓋,層層疊疊,不斷銷蝕金色長河南岸的文字堤岸。


  劍仙就只能稍稍收劍幾分,出劍清掃近在眼前的戰場,免得那些白骨血肉在原地堆積太多,不斷消磨金色長河。


  一個個金色如同蠅頭小篆的聖賢文字,以及長河當中搖曳生姿的一株株金色蓮花,無時無刻不在消逝,只是三教聖人不斷遙遙加持長河,才不至於使得這座小天地消散太快。


  那處戰場上,已經出現了數頭親自破陣的大妖。更有搬山、徙水這兩種本命神通的妖族修士,不斷地往金色長河和那些劍仙頭頂砸下山峰,或是降下一場場陰氣、污穢極重的滂沱大雨。


  有那大妖直接施展術法,翻裂大地,鑿空地面,或是駕馭天生龐然大物的妖族,破土深入地底,一個轟然翻拱,撕裂地面,硬扛著劍仙一劍劈斬而下,也要試圖要將那條堅不可摧的金色長河,變成一條無土可依的懸空河流,以便南方戰場上的妖族大軍,迅速與北方戰場大軍銜接在一起。


  坐在城頭兩端的兩位聖人,幾乎同時施展大神通,不但整條長河之水水勢暴漲,如瀑布傾瀉而下,還有那一株株金色蓮花驀然生出根須,隨長河大水一起下垂,紮根在大地更深處,金色蓮花之上,更有一行行細細密密的金色文字纏繞,文字內容皆是世間文豪、詩詞大家稱讚蓮花的著名詩篇。


  其中某位女子劍仙腳下附近的長河當中的一株蓮花,尤大且美,竟是高達百餘丈,香氣清遠,凝出絲絲縷縷的金色靈氣,最終再聚為一顆顆水珠,滾落在蓮葉之上,叮咚作響。


  一行行金色文字如小鳥依人,如樹影婆娑,姍姍可愛。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


  「不蔓不枝,亭亭凈植。出淤泥而不染是也。」


  女子劍仙身形落在不斷蔓延生長的蓮葉之上,站在金色蓮花當中,天地清明幾分,靈氣盎然。


  女子隨後每次出劍都越發流暢寫意。那一刻,本就姿容絕美的女子劍仙越發絕色。


  與她相鄰的一位男子劍仙,出劍對敵狠辣至極,一劍劍毫無凝滯,同時以心聲與她言語道:「真不願意當我的弟媳婦?」


  女子劍仙周澄淡然道:「米裕就是個繡花枕頭,還喜歡說些我聽不懂的酸文,厭煩至極。」


  米祜沉默片刻,又問道:「那我如何?」


  周澄沉默片刻,再回答道:「太丑。」


  成為大劍仙沒多久的米祜,非但沒有惱火,反而爽朗大笑,新遞出一劍,風采卓絕。生死之間,更能見到劍仙大風流。


  陳平安一路御劍極快,直奔南方某處戰場,去找那撥鑿陣南下最快的劍修。


  有疊嶂與董黑炭仗劍開路,想慢下來都很難。


  妖族大軍也放棄了埋頭前沖的念頭,若是能夠成功斬殺那些出城作戰的劍修,功勞只會比攀緣城頭更大。何況一旦接近城牆,駐守劍修的出劍,只會越發凌厲,速死而已,圍殺狩獵置身於沙場的劍修,好歹可以多活片刻。所以劍氣長城以南,金色長河以北的廣袤戰場之上,無意中就形成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包圍圈。


  或近或遠,看見不少熟人。


  劍仙陶文在最遠處的戰場第一線,與其餘劍仙一起,死死守住那條金色長河。


  近一些的,除了先前遇到的溥瑜、任毅,還有那位擔任護陣劍師的元嬰境劍修葉震春,一個個喝過許多竹海洞天酒、吃過很多碗陽春麵的酒鋪常客,和不少押注賠本的光棍、賭鬼。


  這一路去找寧姚他們,陳平安只能是力所能及,救下幾撥形勢嚴峻的劍修讓他們得以暫時離開包圍圈。


  按照隱官一脈訂立的規矩,南下鑿陣、絞殺妖族一事,不同境界的劍修會有不同的推進距離,到了那個距離,或是斬殺相對應數量的妖族,便都可自行北撤,返回劍氣長城牆根那邊休整,若有餘力,可以繼續南下,若是折損嚴重,那就直接登城頭,換下一撥養精蓄銳的劍修頂替,趕赴戰場,絕對不能夠貪功冒進,也不能想著與妖族以命換命。


  同一條戰線的城下城上兩撥劍修,一退一進間前者務必果斷,不然環環相扣,一旦下城劍修戀戰不退,死傷慘重,寧死不撤,後者就只能提前出城,補上窟窿,長此以往,整個南北向的某條戰線,就會徹底糜爛不堪,變成一個需要更多劍修去收拾的爛攤子。


  歸根結底,隱官一脈還是希望劍修能夠活下來,繼續出劍,如此一來,才可以活下更多人。


  只不過一場戰爭,卻註定會一直死人,再死人。


  生離與死別,到了戰場,就像一雙門對門的鄰居。


  被攔住退路的妖族大軍,必須斬殺殆盡,劍氣長城下場廝殺的中五境劍修還要盡量減少戰損。


  蠻荒天下如今趕赴北方戰場的一支支遷徙大軍,源源不斷,劍氣長城的劍修卻是每戰死一人,就意味著劍氣長城失去一份戰力。這些還都只是冷冰冰賬本上的計算方式,人心又該如何去算?


  敵我雙方相互絞殺的戰場上,相對而言,距離金色長河已算最近的那撥出城劍修,如同一座勢如破竹的劍陣,所有人都在一瞬間停下了腳步,不再前沖。


  哪怕是殺得性起的疊嶂也收了收劍,選擇后掠數十丈,她單手持大劍鎮嶽,微微彎腰,劍尖抵住地面,與董畫符並肩而立。


  兩人的本命飛劍,依舊殺敵不停。理由很簡單,他們破陣太快,兩側始終皆是妖族。


  戰場更後方是背負劍匣、身穿法袍金醴的寧姚,劍匣內裝有那把劍仙,寧姚手中只持一劍。


  寧姚左右兩側二十丈外,分別是陳三秋與晏琢。范大澈站在更後方。


  他們這撥劍修,本該繼續向前推進一百五十餘里才開始後撤,截殺身後眾多漏網之魚,但是方才寧姚說了句:「好像不太對勁。」


  能夠讓寧姚覺得不對勁的形勢,疊嶂與董黑炭只要沒失心瘋,就都得小心翼翼,鄭重對待。


  陳三秋與晏琢是喜歡將各自佩劍經書、紫電當那飛劍使喚的。除了各自本命飛劍,兩把佩劍的飛掠軌跡,極其規矩。長劍經書,約莫在半腰高度,以陳三秋為圓心,在兩里地之外,飛快畫出一個大圈;晏琢的那把紫電,則在稍高一些的尋常男子脖頸處,再畫出一個圓圈。兩把長劍,互不衝突,一旦有妖族憑藉運氣或是蠻力、傍身法寶,僥倖沖入包圍圈,兩人根本不用去管,全部交給寧姚與范大澈去清理,十分簡單直接。


  至於「顧頭不顧腚」的大掌柜疊嶂,與「吭哧吭哧砍人」的董黑炭,陳三秋與晏琢的這座圓形劍陣,懶得管前邊那兩位。


  反正真要有意外,主持大局的寧姚自會出手解決。


  陳三秋原本還有一把雲紋劍,已經借給了范大澈。


  這些品秩極高的佩劍,都是阿良從大驪王朝那座仿白玉京借來的好劍。


  只有那把浩然氣,被疊嶂喜歡的那位儒家君子帶去了浩然天下。


  寧姚又說道:「應該是有埋伏,等下我拖住境界最高的幾個,你們只管放心後撤。」


  跟她平常言語,是差不多輕描淡寫的語氣,不過唯有同樣是女子的疊嶂,才聽出一點蛛絲馬跡。


  寧姚藏著點小小的埋怨。


  疊嶂也是無奈,隱官一脈所有劍修搬去避暑行宮之後,年輕隱官便太久沒有在城頭露面了。就連范大澈好不容易躋身了金丹境劍修,也沒來喝一壺慶功酒,要知道範大澈第一個想要告知喜訊的,都已經不是好友陳三秋了。


  寧姚環顧四周,戰場形勢,其實並無異樣,反正四面八方皆是密密麻麻的妖族大軍。


  寧姚皺了皺眉頭,剛想要提醒范大澈先行後撤,然後讓最前方的疊嶂和董畫符為范大澈殿後,防止范大澈身陷大軍圍困之中,至於她自己,與陳三秋和晏琢相對慢些北歸無礙。陳三秋有法袍和救命符傍身,晏琢更是天生擅長自保,這兩個朋友,殺敵速度興許遠遠不如疊嶂和董黑炭,但是殺人與自救之間,會有個極好的平衡。


  只是不等寧姚以心聲言語,就略微驚訝地發現范大澈已經御劍而起,二話不說便主動北撤。寧姚有些納悶,什麼時候范大澈如此靈光了?

  不但如此,一個「晃悠悠」御劍而至的少年郎,一次次險之又險躲過妖族大軍的法寶靈器,最終一把扯住了范大澈肩膀,笑嘻嘻喊了「走你」兩字,甩開膀子使勁一摔,一腳踹在那把雲紋劍劍柄上,使得范大澈一人一劍,去勢更快,轉瞬間就被丟到了百餘丈外。


  離場方式略顯狼狽的金丹境劍修范大澈,此後御劍極快,毫不猶豫,什麼都不管,埋頭跑路便是了。


  理由就兩個,久違的那聲「大澈啊」,以及來者那句簡明扼要的言語:「還不跑路,想送人頭?」


  與此同時,所有劍修心湖響起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言語極快:「依次撤退,我與寧姚殿後,陳三秋和晏琢居中策應,疊嶂、董黑炭負責跟在范大澈身後開路,我們三方之間,拉開百餘丈間距即可,不可過長,不許太短。對手伏兵極多,我暫時只發現兩處,疊嶂此刻東北方位三十丈外,范大澈西南方位,大概一百二十丈外,各自留心,對手皆是金丹境起步的劍修,元嬰境可能性最大,說不定還會有玉璞境劍仙,都小心。」


  「尤其小心對手劍修率先針對大澈,被來一場圍點打援。大澈啊,御劍軌跡,麻煩你妖嬈些,直不隆咚的,對方飛劍一懸停,你是打算一頭撞上去啊?」


  「三秋、晏胖子,隨時準備動用壓箱底的傍身法寶,對方此次伏殺你們,志在必得,死士皆是妖族劍修,絕對不會讓我們輕鬆撤回,記得同時護住范大澈。」


  一貫的絮絮叨叨,婆婆媽媽。


  陳平安只能以最快速度排兵布陣,更多的猜測,無須多說。必然會有兩到三位元嬰境劍修死士,隱藏極好,伺機而動。說不定還會有那妖族的玉璞境劍仙,躲藏更深,學那劍仙列戟,能夠全然不顧性命,只求遞出一劍。理由再簡單不過,這撥劍修當中,除了新躋身金丹境的范大澈,人人屬於蠻荒天下必殺之列。


  寧姚、陳三秋、董畫符、疊嶂、晏琢,皆是劍氣長城如今大年份里的佼佼者。


  寧姚一挑眉頭,看似是有些煩那人的嘮叨不停,實則她那雙天底下最好看的眉眼裡,全是微微漾開的開心、喜悅和驕傲,就像那春風微微吹皺的湖水漣漪。 寧姚身邊,一位身材修長的「少年郎」,御劍懸停。


  她與他,不再僅僅是劍氣長城寧姚,與浩然天下陳平安。還是劍修與劍修,一起出現在戰場上。


  萬事開頭難,身邊這個傢伙,喜歡想太多太多,所以做事更是比開頭最難更難。但是只要給他開了頭,那就不用再擔心他了。比如喜歡她。又比如練拳。再比如成為劍修,再成為大劍仙。


  寧姚以心聲詢問:「本命飛劍?」


  陳平安微笑回答:「兩把。」


  寧姚不再言語。看吧。


  陳平安自然不會知道寧姚在想什麼,也顧不上去猜她的心思。


  最讓他擔心的事情,是對方死士選擇了隱忍不發,繼續遮掩蹤跡。


  寧姚他們負責的這條戰線,城頭那邊,既沒有後續劍修頂替下城,又需要殺敵最多,鑿陣最快,最早殺穿大軍陣形,最終接近那條金色長河,才算大功告成。


  一旦敵我雙方勢均力敵,剛剛躋身金丹境沒多久的范大澈,就會是最好的突破口。


  若是這樣就要求范大澈直接離開戰場,作壁上觀,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不管如何,陳平安只確定自己的出現,可能已經打殺了一個意外,卻也可能帶來一個蓄勢更大的意外。


  這就像玄參和徐凝的兩個方案,在結果水落石出之前,其實誰都不知道哪個選擇更好。


  最無奈的地方,則在於徐凝的那個方案,一旦被隱官一脈落實,未必一定比玄參的結果更好,但是當時陳平安不願意說這句重話,愁苗是不方便說這個,林君璧則是不敢如此說。


  人算相較於天算,任你不遺餘力千般算計,依舊會給人一種渺小無力的感覺。這就是陳平安當了隱官之後,內心深處一個最大的感觸。


  一行人且戰且退。


  疊嶂和董畫符盡量護著范大澈撤出戰場,有寧姚和陳平安位於身後,陳三秋和晏琢沒有後顧之憂,重心還是放在殺妖一事之上。


  寧姚並未祭出飛劍,只是持劍出手,依舊給人一種世間劍術精髓不過橫豎二字的錯覺。


  一劍接一劍,寧姚相較先前的氣定神閑,變得出劍極快,劍氣縱橫,瞬間分屍一大片。以至於陳平安御劍跟在寧姚身邊,一時間完全無事可做,剛好更多留心那些戰場上的蛛絲馬跡。


  加上先前兩個露出馬腳的死士劍修,又被陳平安找出一個金丹境氣息的妖族劍修,因為無意間被寧姚劍氣橫掃而過,只有這個修士躲避稍快,且有一個不易察覺的凝滯動作,甚至為了不泄露身份,對方還故意受了些傷,任由肩頭被劍氣掃落大塊血肉。


  寧姚出劍求快,甚至有些時候會顯得漫無目的,顯然是故意為之,就為了讓陳平安能夠看到更多的細微處。


  寧姚他們從破陣最為迅猛、距離金色長河最接近的一撥劍修,不知不覺,竟然反過來變成了距離城頭最近的一撥劍修。


  陳三秋他們對此根本無所謂。反正這條線上的妖族大軍,沒人會搶。何況也沒誰覺得自己會比其他戰線上的劍修,更慢鑿穿大陣。因為有寧姚,如今又有了一個陳平安。所有人便覺得這是最天經地義的事情。


  暫時遠離那個危機四伏的意外之後,范大澈欲言又止。


  陳三秋輕聲道:「沒事,別覺得丟臉。」


  疊嶂等人也同樣覺得范大澈是打算率先返回城頭。


  范大澈卻說道:「我境界最低,本事最稀爛,那就讓我來當那個誘餌,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與其大家一直分心,還不如主動破局。」


  陳平安有些意外。


  范大澈望向陳平安:「護陣劍師,怎麼說?」


  陳平安想了想,笑著點頭:「好的。」


  陳平安看了眼戰場前方,戰場上出現了極為詭譎的一幕,妖族大軍攢簇在一條線上,在距離這撥劍氣長城年輕劍修百丈之外,竟是一個個都死活不願意前沖了。


  陳平安說道:「我來殿後。你們只管放手出劍。」


  然後陳平安望向寧姚,寧姚也點頭道:「好的。」


  寧姚手中長劍返回背後劍匣歸入鞘中,那把劍仙卻出鞘被她握在手中:「我來開陣。」


  疊嶂和董畫符對視一眼,也笑道:「好的。」


  陳三秋和晏琢更是充滿了期待。道理很簡單,范大澈與他們並肩作戰,是怎麼個感受,那麼陳三秋他們這些年來,與寧姚並肩作戰,就更是那麼個感受。因為寧姚一直在遷就、照顧他們這些「天才」,她出劍一事,束手束腳已久。


  最後寧姚補上一句:「開陣極快,別跟不上。」


  武夫曹慈之於拳,劍修寧姚之於劍,彷彿天生就擁有一種玄之又玄的天地大氣象。


  這與陳平安的第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劉景龍的那把自稱讀書讀出來的飛劍規矩,兩人皆可以飛劍的本命神通造就出一種小天地,不是一回事。


  所以當寧姚率先走出隊伍,手持那把劍仙,即將破陣之時,原本就已經阻滯不前的妖族大軍,竟是開始不由自主地後退了,這導致大軍第一線兵力,越發密集簇擁,臃腫不堪。


  這興許就是天生萬物,萬物對待天地變化,皆有本能,如人之感應四季流轉冷暖變化。


  陳平安其實也很期待寧姚毫無顧忌地出劍,一直以來,他就沒見過戰場上的真正寧姚。


  至於那把陳平安歷經千辛萬苦才稍稍馴服的劍仙,在自己手上,脾氣差得跟個大爺似的,結果落在了寧姚手中,便乖巧得像個小丫頭,陳平安是半點不介意的。


  寧姚緩緩走向前,並不著急遞出第一劍。


  她手中那把劍仙,金光流轉,加上那件戰場上本就引人矚目的金色法袍,寧姚此刻在戰場上被襯托得恍如一尊行走人間的至高神靈。


  藉此機會,陳平安以心聲言語,向陳三秋和晏琢詢問了一些先前破陣的戰場細節。比如一些境界夠高又未曾重傷的龍門境、金丹境妖族修士,大致數量、各自容貌和術法神通、本命物。先前撤退途中,陳平安更多心思還是在搜尋那些隱匿劍修死士一事上,難免會有大量遺漏。


  若是問疊嶂或是董畫符,問了也是白問,一路砍殺,飛劍亂撞,這兩位估計連個大致戰功都記不住。


  陳平安以極快的言語心聲漣漪,提醒所有人:「接下來破陣,你們不用太過考慮當場斃敵,我與范大澈,會補上幾劍,除了寧姚開陣,什麼都不用多想,三秋你們四人,出劍最重要的,還是憑藉大範圍的『誤傷』,逼迫那撥死士露出馬腳,我會一一點明身份、位置,若是時機適合,你們自行出劍解決,我與范大澈,還是會見機行事,後手跟上。真有那顧不過來的,再聽我提醒,因時因地制宜,爭取合力擊殺。」


  范大澈其實有些緊張,終究還是擔心自己會淪為這些朋友的累贅,這會兒,聽過了陳平安詳細的排兵布陣,略微心安幾分。


  「大澈啊。」陳平安只與范大澈言語,「腦子一熱,假裝出來的英雄氣概,怎麼就不是英雄氣概了?」


  范大澈深吸一口氣,笑道:「也對。」


  如今董畫符的模樣,介於少年與年輕男子之間,只有爹娘取錯的名字,沒有江湖朋友給錯的綽號,董黑炭確實是有點黑,估計這輩子都甩不掉這個綽號了。一擲千金董黑炭,從不賒賬董畫符。


  董畫符偏拿了那把名字最脂粉氣、樣式也十分「婉約」的紅妝,劍身纖細如柳條。


  疊嶂手持鎮嶽,獨臂女子大掌柜,其實身姿婀娜,是個眉目清秀的女子,佩劍偏是一把劍身寬廣的大劍。


  殺心最重的董畫符與疊嶂,會緊隨寧姚身後,一左一右,儘可能幫助率先鑿陣的寧姚,將妖族大軍撕裂出一道更大的口子。


  如果說為首寧姚的出劍,會決定他們這撥劍修的破陣速度,那麼疊嶂和董畫符卻也職責不輕,若是七人劍陣的整體殺力不夠巨大,即便成功鑿陣,以最快速度南下接近那條劍仙坐鎮的金色長河,其實對於整個戰場形勢,意義不大。


  大致位置處於董畫符和疊嶂身後的陳三秋和晏琢,則需要負責幫助前兩人穩固戰線,斬殺更多橫向戰場上的妖族。


  即將開陣。陳平安也斂了斂神色,心神沉浸,始終御劍貼地幾尺高而已,自己的身份,興許騙不過某些死士劍修,但是會有個隱蔽用處,一旦那些劍修為了求穩,鞏固戰場形勢,以心聲告知某些死士之外的重要妖族修士,那麼只要有一兩個眼神,不小心望向「少年劍修」,陳平安就可以藉機多找出一兩個關鍵敵人。


  要做大買賣,就得錙銖必較。


  隨著六位劍修各自前行。司職殿後的陳平安,不知不覺已經位於戰場最後方。他突然笑了起來。果然,寧姚穿那件法袍金醴,才是最好看的。至於先前嫌棄公子哥溥瑜身穿雪白法袍,那是半點記憶都沒有了。


  當然,寧姚身在戰場,任何障眼法其實都沒有半點用處,一來她身邊劍修好友皆是大年份里的同齡人年輕天才,更重要的還是寧姚本身出劍太過明顯。


  畢竟像陳平安這種推崇技多不壓身的人,能用四兩氣力殺敵絕不用半斤,一個心狠起來,還願意覆蓋女子麵皮,甚至是假裝妖族內應的,確實不多見。


  寧姚一閃而逝,瞬間前掠數十丈,一劍橫掃。


  妖族大軍第一線,寬達百餘丈的戰場,悉數被那道金色劍光攔腰斬斷。


  一個負責督戰的元嬰境妖族修士,在後方發號施令,以一道術法,砸死了前方戰場上數十頭臨陣怯戰的撤退妖族。


  寧姚飄然前行,筆直一線遞出一劍后,根本不屑再次出劍,以劍光斫殺妖族,只以一身磅礴劍氣開道,隱約之間,竟是與那劍術最高的左右十分相似,劍氣太多,氣勢太盛,簡直就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小天地劍陣,想要她針對誰出劍,也得看那人有沒有資格值得她出手。


  妖族修士不願更不敢束手待斃,數十件靈器、數件本命法寶,瘋狂砸向那團劍氣,至於會不會殃及那條戰線上的妖族大軍,已經根本無法顧及。只求儘早消磨掉那座鋒芒無匹的劍氣天地,不然由著寧姚如此破陣,戰損更大,而且兵力消耗必然極快。一場裹挾大勢、浩浩蕩蕩的戰爭,是可以拿命去堆出戰果的,可是在某些具體戰場上,則未必。面對寧姚,更無可能。


  反正只需將寧姚視為一位劍仙便是了,莫管她的境界。她是金丹境還是元嬰境劍修,根本不重要。這是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都公認的一個事實。


  剎那之間,寧姚就直接掠過了滿地屍骸的戰場,一線之上,被劍氣觸及,妖族粉碎,連那魂魄也一併攪爛,先前法寶、靈器或折損或崩碎,根本就無法阻攔她的推進速度。寧姚一人仗劍,轉瞬間便已經獨自來到妖族大軍腹地,一手輕輕加重力道,握住金光纏繞的那把劍仙,一手雙指併攏,隨意掐劍訣,劍仙劍上的那些金色光線,瞬間四散出去,方圓數里之地的戰場上,除了逃遁及時的金丹境修士,以及拼了一件護身本命物的修士,皆死。


  陳平安遠遠看著那幅畫卷,就像在心中開出了一朵金色的蓮花。


  又一個瞬間,寧姚身形遠去數百丈,卻是對準遠處一個金丹境妖族,一劍劈下,同時抬頭看了看遠處,輕聲道:「過來。」


  那個正在慌張指揮麾下兵馬的金丹境妖族修士,不承想自己「運氣如此之好」,能夠單獨承受一劍,立即祭出一件本命法寶,是一把類似槍戟的古樸兵器,篆刻有金光符籙。金丹境妖族修士雙手握住兵器,旋轉一圈,竟是變幻出一座類似護山大陣的淡金色符籙大圓盤,不但如此,槍戟之上的一大串淡金色雲篆文字,如水倒流,布滿全身,有祭出兵家甲丸披掛在身的效果。


  以符陣死死護在自己身前,再披掛一件彷彿兵家神人承露甲,妖族本身體魄又足夠堅韌,看似牢不可破。且那件法寶,攻守兼備,絕對是一件品秩極其不俗的仙家重寶,在浩然天下,估計便是元嬰境修士見著了,也會眼饞心熱。只可惜一條金色長線當頭落下之後,符陣、金甲與金丹境妖族修士,皆分為兩半。大地之上,更被那去勢猶然驚人的金色長線劃出一道極長的溝壑。


  破符陣、破金甲、破身軀,就只是寧姚的隨手一劍。


  在寧姚稍稍停步,現身那處戰場之時,其實四周妖族大軍就已經在瘋狂後撤,只是當她輕描淡寫說出「過來」兩字后,異象橫生。


  寧姚四周,四個方向,各有一條遊盪在天地間的遠古純粹劍意,如被敕令,紛紛筆直落地,原本絲絲縷縷的劍意,如獲性命通靈犀,不但首次被一位劍氣長城後世劍修晚輩敕令現身,更能夠汲取天地間的充沛劍氣。四條上達雲海、下入大地極深處的精粹劍意,不斷擴大,如同大屋廊柱,最終在天地四方立起四大天地相通的劍意砥柱。然後瞬間分化出無數條極其細微的劍意,縱橫交錯,涵蓋整座天地。


  這一次,寧姚四周無一人存活在戰場上,並且所有妖族大軍,皆是身軀、魂魄與那修士本命物、兵器,一起稀爛。


  寧姚再一次身形前掠,與身後劍修再次拉開一大段距離。


  那四縷劍意再次各自收斂為一線,如影隨形,縈繞在寧姚身邊。故而寧姚在劍氣大陣之外,又有劍意。


  手中那把金色長劍,用武之地,確實不多。


  范大澈哪怕是自己人,遠遠瞧見了這一幕後,也覺得頭皮發麻。


  若是林君璧有機會能夠看到這一幕,大概就會告訴自己雖敗猶榮了,絕對不會有半點的傷感失落,反而只會挺開心。


  劍道一途,輸給寧姚,有什麼丟人的?不信去問問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有那本事請寧姚親自出手嗎?


  回頭再看。寧姚成為金丹境劍修之前,興許置身戰場主要還是為了自己練劍且殺敵,同時儘可能兼顧朋友們的安危。但是當寧姚走過一趟浩然天下,再返回劍氣長城時,先後三場戰事,好像就只是幫著疊嶂、陳三秋他們練劍了。她好像已無劍可練。


  寧姚身後很遠處,戰場上,空蕩蕩的,一些個離得遠些的小魚小蝦妖族修士,還有那些靈智未開的妖族兵馬,也被拼了命跟隨寧姚的疊嶂和董畫符輕鬆斬殺。


  董畫符都有那閑工夫撓撓頭了,小聲嘀咕道:「寧姐姐,好歹多留些給咱們啊。」


  疊嶂一個身姿擰轉,迅猛丟出手中那把鎮嶽,直接將一個妖族觀海境修士剁死,再一招手,沒有收劍在手,而是腳尖一點,御劍去往寧姚那邊,她與董畫符離著南邊最近的那縷劍意,其實還有百餘丈距離。


  疊嶂轉頭埋怨道:「念叨個什麼,跟上啊。等下咱倆連寧姚的背影都瞧不見了。」


  疊嶂當然不會埋怨寧姚,只是埋怨董黑炭幾句,沒問題。


  陳三秋和晏琢自然比在前邊一些的疊嶂和董黑炭更加無事可做。


  陳三秋天生性子懶散,不介意當下這種無敵可殺的尷尬處境,晏琢倒是有些介意,可也沒轍。


  范大澈只管御劍前沖。


  最後邊吊尾巴上的陳平安,至多就是稍稍御劍繞路,四處逛盪,撿撿揀揀,收穫不大。


  其實就數陳平安最無奈,好像戰場盯著也是在盯著,但不看也是沒差別的,一些個好不容易被他看破的蛛絲馬跡,不等開口提醒,不是跑得屁滾尿流,就是跑慢些,便死絕了。只不過也不算全然無意義,與寧姚實在距離太遠,陳平安打算以心聲與陳三秋言語,希望能夠再傳給董黑炭,最後再通知寧姚,小心地底下,剛剛有一個至少金丹境瓶頸、甚至是元嬰境境界的妖族修士,終於按捺不住,要出手了。


  只是陳平安剛要開口,不斷獨自開陣的寧姚,在極遠處的那座戰場上,總算又一次停步,以手中劍仙拄地,輕輕一按劍柄,金色長劍瞬間沒入大地,不見蹤跡。顯然是已經察覺到了那個元嬰境妖族的鬼祟跡象。


  寧姚腳下大地翻裂,金色長劍率先迎敵,附近劍氣如滂沱雨水落地,急促滲入地下,她都懶得去花心思,如何精準找到隱匿妖族修士的藏身之所。


  寧姚瞥了眼「劍陣」邊緣地帶的幾個境界還算可以的妖族修士,淡然道:「再來。」


  又有四條萬年以來無數劍修擦肩而過、苦求不得的遠古劍意,只因為寧姚開口的兩個字,在天地間現身。


  加上先前四條劍意,總計八條遠古劍氣,在寧姚的四面八方,打造出一座更大的劍陣牢籠。


  大陣之內,死傷無數。即便如此,寧姚仍是覺得不夠。


  雙指掐一古老劍訣,心念微動,八條劍意,竟是彷彿以劍氣作為血肉、以劍意作為骨架,憑空幻化出了八位白衣縹緲的劍仙。八位神色冷漠的劍仙,白衣飄搖,身高數丈,人人伸手一握,皆以附近劍氣凝為手中長劍,齊齊轉身,背朝那位將他們敕令現身的寧姚,往四面八方紛紛散去,幾乎同時出劍殺敵。


  這些並無靈智的上古「劍仙」,自然無法恢復到巔峰狀態,只說戰力,如今不過相當於金丹境劍修,當然也無那本命飛劍和神通。但是八位金丹境劍修戰力非凡,並且即便被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打碎「身軀」,無非是再次凝聚戰場劍氣而已,生生不息,不知疲倦,不知生死,根本無須顧慮靈氣積蓄。以此絞殺戰場,還不容易?只要寧姚心神消耗不過於巨大,再加上某種以之作為「大道根本」的八條純粹劍意,不被敵方元嬰境劍修或是上五境劍仙,強行打斷與寧姚的心神牽連,八位上古劍仙,就可以一直存在於戰場之上。


  「寧丫頭的劍術、劍意、劍道,只要給她時間,而且不用太久,三者都是可以很高的。」這是老大劍仙陳清都親口所說。


  為何寧姚在劍修天才輩出的劍氣長城,好像沒有任何人稱呼她為天才?因為如果她才算天才,那麼齊狩、龐元濟他們這撥年輕劍修,就要齊齊整整全部降一等,連天才都算不上了。


  寧姚,從來獨一檔。


  從寧姚年幼時練劍的第一天起,就沒有同齡人、甚至是高出一個輩分的所謂天才,願意與她問劍、切磋。沒必要。


  寧姚先前站立的腳下大地,已經支離破碎,崩碎塌陷,她便成了懸停在空中。寧姚還轉頭看了眼身後,大概是看看疊嶂和董畫符有沒有跟上。


  不過幾個眨眼工夫,當那個元嬰境修士被金色長劍找到,寧姚便身形急墜,不見了蹤跡。


  等到疊嶂和董畫符趕到那個大坑邊緣,寧姚又已經提劍現身於大坑最南端,然後繼續往南開陣而去。因為她找到了一個玉璞境劍修死士,只是對方竟然選擇不戰而退。


  面朝南方的寧姚抬起手,抹了抹臉上一道被法刀割出的傷痕,只是些許擦傷。


  疊嶂瞥了眼大坑底部,大坑之中,是一頭現出真身的元嬰境妖族,龐然大物的猿猴,好像是遠古搬山之屬,下場大概能算是被大卸八塊,屍體縫隙之間,猶有金色劍氣存留。顯然是為寧姚手中那把仙兵品秩的劍仙所殺,甚至連那金丹和元嬰都來不及自毀炸開。


  大坑底部,屍體旁邊,安安靜靜懸停著一把相對於巨大身軀好似繡花針的瑩白狹刀,刀光流轉不定,頗為顯眼。


  董畫符就要下去撈取寶物,結果被疊嶂一瞪眼:「傻啊?」


  董畫符哦了一聲,與疊嶂一起快速御劍南下。


  陳三秋和晏琢沿著大坑邊緣,跟著南下,兩人的本命飛劍,與當飛劍使喚的佩劍,唯一的用處,不過就是往左右兩側戰場,盡量收取一些戰功,聊勝於無,免得太沒有事情可做,不像話。兩人就像從地上撿麥穗到碗里,一個一個的,直到現在,都還沒填平碗底。


  范大澈有些茫然啊。說好的讓我來當誘餌呢?

  范大澈到了大坑南端后,回頭看了眼,二掌柜蹲那兒撿破爛呢,動作麻利,竟然都有了幾分賞心悅目的風采。


  范大澈離著陳平安最近,何況既然當了誘餌,稍稍分心也無礙,所以他很清楚二掌柜這一路南下,積少成多,破銅爛鐵也收,沒有化作齏粉卻已碎裂散落滿地的靈器、法寶碎片,更不錯過,所以數量上還是比較可觀的,估計加上走完這趟大坑,便連法寶質量也有了。


  陳平安御劍離開大坑,心情複雜,總這麼撿漏似乎也不太像話啊。


  看樣子,那些妖族劍修死士,已經連出手襲殺的膽子都沒了。


  陳平安只好以言語心聲提醒陳三秋和晏琢:「估計我們是跟不上了,找機會斬殺已經身份明顯的金丹境妖族吧。若是有元嬰境,合力攔截,別讓他們流竄到別處戰場。」


  不承想南方最遠處的寧姚更早一步,便讓那位上古劍仙不再絞殺南北一線戰場上的妖族大軍,而是開始去尋覓那些試圖向兩側逃逸的金丹境、元嬰境妖族,一旦發現,她便稍稍放緩南下破陣腳步,手持劍仙,繞路追殺。


  那位玉璞境劍修似乎極其擅長隱匿,與納蘭爺爺是差不多的路數,寧姚也不多想,躲著便是。


  如此一來,疊嶂和董畫符總算是跟上了寧姚。


  陳平安撓撓頭。


  隨後這撥劍修,就這樣一路南下了。


  估計那撥妖族死士,原本想著寧姚總會有心神耗竭那一刻,但是如何都想不到寧姚一路南下,始終開陣在前,都沒有任何心神萎靡、靈氣枯竭的跡象。


  再者兩個金丹境劍修死士,和一個元嬰境妖族劍修,也陸續被斬殺,寧姚親手斬殺元嬰,其餘兩個受傷金丹,交予身後疊嶂他們去處置。寧姚甚至都懶得假裝,不屑去誘使對手出手。


  我找得到你們,然後你們就可以死了。這就是寧姚的出劍。


  與那個聲名狼藉的二掌柜,雙方置身戰場,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


  就真的只是這樣一路南下了。


  臨近那條金色長河,一位劍仙笑著與寧姚打了聲招呼。


  寧姚嗯了一聲,與那位劍仙前輩點頭致禮。


  然後寧姚終於停下腳步,七位劍修好不容易頭一次聚攏在起來。


  寧姚望向陳平安,問道:「殺回去?疊嶂四人一起,換一處戰場北歸,我,你,加上范大澈,三人換一路。可以嗎?」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


  疊嶂、陳三秋四人去往別處戰場,從南往北,掉頭返回劍氣長城。


  這一路跟隨,除了一些小打小鬧,好像人人不用出劍,無劍可出,也是尷尬。


  寧姚陪著陳平安和范大澈,三人一起北歸劍氣長城。


  范大澈覺得自己越發多餘了。


  陳平安不再御劍,收了劍坊長劍在背後,抖了抖袖子。


  范大澈率先御劍北去,只是不敢與身後兩人拉開太大距離。


  陳平安連「大澈啊」三字都省去了,一年多沒見,范大澈還是開竅不少的,難怪能夠躋身金丹境,估計竹海洞天酒沒少喝。


  在范大澈識趣離開后,寧姚突然問道:「當那隱官,累不累?」


  陳平安笑道:「這會兒累也不累了。」


  寧姚猶豫了一下,有些彆扭,還是輕聲說出了心裡話:「反正在我身邊,你可以少想些。」


  然後寧姚一挑眉頭。這就是事實啊,她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陳平安轉過身,抬起手,用拇指輕輕擦拭寧姚臉上的那道傷口,然後擰了擰她的臉頰,柔聲笑道:「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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