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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朱斂問拳

  第210章 朱斂問拳

  落魄山,晚來天欲雪。


  朱斂拽文極多:才雨又晴晴又雨,不晴不雨雪再來,吾鄉風物最清奇。


  今天朱斂和鄭大風一邊下棋,一邊相互埋怨,朱斂埋怨大風兄弟眼神太過正直,嚇跑了黃庭仙子,鄭大風埋怨老廚子手藝不精,沒能留住仙子,害得落魄山白白少了一位元嬰境劍修記名供奉,罪過大了去,必須拿出幾本珍藏神仙書,交由他鄭大風代為保管。


  魏檗坐在一旁,不明白都過了這麼久,兩人還有什麼好爭的。再一想,便想通了,是那女冠黃庭足夠好看?

  朱斂望向魏檗,笑問道:「聽說馬上要趕去京城覲見皇帝老爺,看能不能蹭些龍氣回來,好丟到福地裡邊去。這才算遊必有方啊。」


  鄭大風附和道:「確實,山君不能總這麼蹭著看棋不出力。」


  魏檗無可奈何,如今北嶽山君的名號,都傳到北俱蘆洲那邊去了。過路的野雞不下個蛋都不能走的那種。


  只不過沒白忙活一場,在砸了幾千枚穀雨錢之後,蓮藕福地躋身了中等福地不說,裡面氣象更是一新,應運而生的山水精怪、孤魂野鬼,以及人傑地靈的英靈神祇雛形,多如雨後春筍,不過總體數量上,會有個瓶頸。可只要砸下的神仙錢夠多,天更高地更闊,氣數一事,就越發濃厚,先前的瓶頸,就會自然而然被打破。


  最讓鄭大風感興趣的,還是一本在南苑國膾炙人口的才子佳人小說。書中那位女子以精魅之身現世,竟然屬於感應而生,只是如今靈智未開,還有些渾渾噩噩,喜歡飄來盪去,在那些書籍、畫卷當中,悄悄看著那座陌生的人間。


  女子的出現,在浩然天下都是稀罕事。她與小丫頭陳暖樹的現世,還不太一樣。這位從未有過真身的女子的誕生,純粹是因各朝各代、天南地北、四面八方、絲絲縷縷的人心凝聚而成,算是一種比較不入流的「大道顯化」。只是再不入流,也是大道顯化,沾了丁點兒「道」的邊,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擱在其他福地,一經發現,她保證會被拘捕起來,根本不愁買家,隨隨便便就能夠賣出個匪夷所思的天價。只是所幸生在了蓮藕福地,攤上了那麼個講規矩的年輕山主,估計以後運道,差不到哪裡去了。


  鄭大風抹了一把嘴:「人傑地靈,值得一逛!嬌嬌怯怯小娘子,憐香惜玉大豪傑,缺一不可,免得遭了那些孤魂厲鬼的毒手。」


  朱斂卻說道:「就這麼留在山上,我看就不錯。」


  朱斂心中一直藏有大隱憂,昔年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蓮藕福地,朱斂始終依稀覺得那位老觀主的算計會很深遠。只要入了福地當中,不管是誰,都不輕鬆。


  魏檗也說道:「既然選擇了優哉日子,那就乾脆把這份散淡生活一鼓作氣過到老。」


  鄭大風笑道:「想什麼呢,咱們這落魄山英才薈萃,哪裡需要我出力,就真的只是去逛盪逛盪,散散心。」


  鄭大風棋力其實是要比朱斂和魏檗都要勝出一籌的,所以下棋一事,十分輕鬆,這會兒朱斂陷入長考,鄭大風便拎起了桌上一把摺扇。大冬天的扇風,不像話,做個樣子就成,最終握藏袖中,這般風雅之物,被自己這種俊俏漢子拎在手中,實在是絕了,女子只要不眼瞎,沒有不喜歡的,真有那不喜歡的,也是假裝不喜歡。


  當下的落魄山,除了裴錢還在外邊逛盪,種老夫子帶著曹晴朗去了南婆娑洲遊歷,其實挺熱鬧,因為元來、元寶近期就留在山上修行。鄭大風倒是想要誠心指點元寶小姑娘的拳法,可惜小姑娘太羞赧,臉皮子薄,與那岑鴛機一般,只喜歡去跟一個糟老頭子學拳。少年元來想要跟鄭大風學拳,鄭大風又不太樂意教拳,只教了些雜七雜八的書上學問,少年私底下被姐姐說了許多次。


  除此之外,落魄山拜劍台那邊,又多出了三個不記名弟子在那兒隱居。是三個名副其實的外鄉人,來自劍氣長城。金丹境劍修崔嵬,以及據說是某鋪子的倆夥計張嘉貞和蔣去。


  三人並未通過披麻宗那艘從老龍城北歸北俱蘆洲的渡船,直接來到牛角山渡口,而是通過一條短途渡船北上,然後沿著那條相傳是真龍鑿出的地下河道,懷揣著三本通關文牒,以及一塊大驪太平無事牌,一路向北遊歷,最後過了紅燭鎮、棋墩山,進入落魄山地界。最後在朱斂的安排下,在拜劍台那邊落腳,無聲無息。


  因為三人只算是落魄山記名弟子,所以暫時不用去燒香拜掛像。


  有了供奉周肥的一擲千金,落魄山所有藩屬山頭的府邸打造大興土木,用周供奉的話說,就是怎麼貴怎麼來,別替我省錢。山上的仙氣怎麼來的?就是靠銅臭氣最重的神仙錢一枚一枚堆出來的!

  崔嵬尤其隱匿身份,先前那一路遠遊,對於一位金丹境瓶頸劍修在浩然天下的金貴程度,崔嵬已經心中大致有數。一位金丹境練氣士就可以舉辦開峰儀式,並且是浩然天下宗字頭仙家都會無比重視的典禮,更何況是一位板上釘釘會成為元嬰境的劍修?但是崔嵬與那張嘉貞、蔣去比,收斂得近乎怯弱了。


  崔嵬離開劍氣長城,除了自身本命飛劍,就只帶了兩件東西:一件衣坊法袍,一把劍坊制式長劍。


  張嘉貞得了陳平安親筆撰寫的一幅字帖:晴耕雨讀。為首、居中鈐印了兩方印章。


  蔣去得了陳平安贈送的一摞符籙,其中夾雜有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籙。


  鄭大風問道:「老廚子,那兩個少年就丟在拜劍台不管了?我看這樣不好,不如送到壓歲鋪子那邊去,沾些人氣兒。」


  魏檗笑道:「還真不能這麼說,張嘉貞和蔣去本就是市井出身,不缺這個。」


  鄭大風笑道:「我這不是覺得那張嘉貞瞧著不錯,想要撮合撮合他和小酒兒嘛。咱仨夜夜被窩涼颼颼,舒坦?難道還要這些晚輩們步咱們的後塵?我看不行,萬萬不行。」


  壓歲鋪子石柔,草頭鋪子那邊住著三位記名供奉——俗名徐瑩震的目盲老道賈晟、瘸腿年輕人趙登高、小姑娘田酒兒。


  朱斂笑道:「拜劍台那倆外鄉少年,應該都會有出息的,不過比較大器晚成,需要我們耐心等待。」


  魏檗說道:「就算他們想要沒出息,也得問過周肥供奉的神仙錢答應不答應啊。」


  朱斂和鄭大風一起點頭:「有理。」


  鄭大風說道:「回頭讓暖樹丫頭將此事記下,下次祖師堂議事,翻出來,給周肥兄弟瞧一瞧。」


  陳暖樹忙完了手頭事情,跑來看下棋。


  陳靈均打著哈欠走入院子,瞧見了陳暖樹,笑嘻嘻道:「小蠢瓜子,你那隻龍王簍還沒煉化成功呢?」


  當年陳平安離開落魄山之前,將得自北俱蘆洲仙府遺址的那對龍王簍分別送給了陳暖樹和陳靈均,讓他們煉化了,作落魄山藩屬山頭黃湖山的壓勝之物。陳靈均早已大煉成功,陳暖樹卻進展緩慢,只是這個緩慢,只是相對陳靈均而言。陳暖樹差點被陸沉帶去青冥天下修行,資質自然不會差。


  陳暖樹神色黯然,默不作聲,兩隻小手攥緊衣袖。


  魏檗伸手按住陳靈均的腦袋,彎腰笑問道:「什麼?」


  陳靈均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經道:「暖樹,修行一事,勤勉就夠夠的了,不要急,急了反而容易壞事。要學咱們老爺,走樁慢,出拳才能快。」


  魏檗拍了拍陳靈均的腦袋:「再這麼嘴巴沒個把門的,等裴錢回了落魄山,你自己看著辦。」


  陳靈均差點沒給魏大山君下跪。陳靈均立即踮起腳尖,雙手搭在魏檗肩膀上,笑容諂媚,讓站著的魏檗坐下說話,他好幫著山君老爺揉揉肩膀。


  北俱蘆洲太徽劍宗,首屈一指的宗字頭豪閥!劍仙劉景龍的嫡傳弟子白首,厲害吧?被裴錢一腳下去,就躺地上抽搐了。


  關鍵最可怕的事情,是裴錢記仇啊。


  岑鴛機,元寶、元來姐弟,練拳間隙,三人也一起來到院子散心。


  他們一到就發現那個陳靈均一邊幫著魏檗揉肩敲背,一邊稱讚大風兄弟真是好雅興,這扇子若是有了靈性開了竅,都得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慶幸自己上輩子積了德,才能在這輩子落到大風兄弟手中。


  陳暖樹讓出位置來,岑鴛機和少年元來都沒坐,元寶道了聲謝,坐下了。


  陳靈均使勁翻白眼。這個盧白象撿來的丫頭片子,最沒眼力見兒。


  瞧瞧自己老爺撿來的,以自己為首,哪個不是天縱奇才?

  就說那小米粒兒,這會兒還蹲在棋墩山那邊眼巴巴等著裴錢吧?還揣著一大袋子的瓜子。米粒兒小姑娘的良心,比碗都大了。


  元寶也就是運氣好,來落魄山來得晚了,所有的奇人異士,都被他陳大爺拼了性命大道不要,硬是給摸了一遍底,什麼陸沉啊阮邛啊楊老頭啊,都是他親自過過招的,不然就元寶這脾氣,走路上,小腦袋瓜子早給人一巴掌打了個稀巴爛。


  朱斂微笑道:「元寶,有話說?」


  元寶點點頭:「可以等朱老先生下完棋。」


  少女雖然鋒芒畢露,其實禮數還是有的。何況元寶對朱斂老前輩,印象極好;不好的,是那個鄭大風;一般的,是那個有事沒事就來落魄山逛盪的堂堂大山君。


  先前朱老先生走了趟蓮藕福地,只帶出了一幅藏在秘處的畫卷,極長,是早年老先生家鄉一位丹青聖手的得意之作。富庶,繁華,熙熙攘攘,盛世氣象。


  當時裴錢眼尖,發現畫卷上少馬,多黃牛、驢騾,便感慨了一句這麼多小驢兒,我要是咬咬牙,掏出一枚雪花錢,能不能買他個一百頭?


  元寶、元來姐弟二人也在場,元來在畫卷上找那書肆去看,元寶瞥了幾眼畫卷后,便冷笑一句,衰敗跡象,盡顯無遺。


  朱斂點了點頭,是有道理的。事實上畫卷所繪,正是朱斂所在的京城,不到一甲子,一切風花雪月,富貴氣象,便都被馬蹄蹍得粉碎。哪怕朱斂竭盡心力,依舊未能力挽狂瀾,最後才離開廟堂沙場,重返江湖,從貴公子變成儒將,最終變成了那個武瘋子。


  在那一世,過往人生,最得意事,朱斂有三:編書。朱斂的小楷,便是崔東山都覺得絕好。首創複式簿記。隨便寫了一本武學秘籍,門檻不高,破境極快,唯獨登頂極難,一口氣寫了九十九本,見人就送,再讓江湖中人爭搶去。


  讀書人,老百姓,江湖。回顧一生,貴公子朱斂也好,武瘋子朱斂也罷,都算有了個交代。


  朱斂將手中即將落子的白棋放回棋盒,笑問道:「元寶,棋局一時間難分勝負,要等我們下完這局棋,就有得等了,你先說。」


  鄭大風嗑起了瓜子。


  魏檗也沒多說什麼,棋局上,只要朱斂不去故意長考,鄭大風三兩手落子就結束了。


  元寶說道:「有些關於蓮藕福地的想法,我有什麼說什麼,若有不對之處,朱老先生恕罪。」


  朱斂笑道:「但說無妨,對錯與否,也未必是我可以說了算的,都可以爭,可以論,可以相互講道理。」


  元寶就喜歡這位老前輩的豁達、敞亮,故而與之相處,從無拘束。


  元寶沉聲道:「將一些個粗淺的仙家術法,直接刊印成書籍,再讓四國皇帝直接頒布聖旨下去,必須人人修習。再將武學秘籍,也這般推廣開來,沒有門檻,即便資質糟糕,修不成半點仙家術法,還有武道可走,成不成,反正機會已經給了,憑本事往上爬。不然咱們砸了那麼多枚穀雨錢下去,難道就為了看些熱鬧不成?總得有賺,是吧?」


  元來輕聲道:「俠以武亂禁,對於朝廷官府而言,會很麻煩的。整個蓮藕福地的天下,都會極難約束。一個不小心,官府就會淪為擺設。官府和朝廷一旦失去了威嚴,那麼整個山水體系的運轉,就會大有麻煩。曹晴朗曾經說過,一座天下,再小,也還是要求一個穩字。」


  元寶冷笑道:「那些皇帝老兒、官老爺們不肯做事,或是做不好,那就直接換上一撥聽話的傀儡,敢殺人,能殺人,鎮得住山上練氣士,宰得掉江湖宗師。退一步說,真怕那地方小,小池塘養不住蛟龍,也簡單,一有那好苗子,直接從福地裡邊抓出來,養在落魄山便是。那麼多山頭,那麼多仙家府邸,空著也是空著,例如有望躋身洞府境的練氣士,已經是六境了的武夫,就可以成為咱們落魄山的不記名弟子,攢夠了功勞,就能有位置,有更好的拳法秘籍、更高的仙家術法可學。」


  元來嗓音越發小了:「人心怎麼辦?哪有這麼簡單。姐姐,光是師父山頭那邊,便有那麼多複雜的人情往來。」


  元寶瞪了眼這個書獃子弟弟,半點不省心!難怪與那曹晴朗最聊得來。


  朱斂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小姑娘的言語,不能說全對,也不能說全錯。只是有些事情,環環相扣,不是簡單的術家的增增減減,反而如搭建屋舍,一梁歪斜,時日稍久,一屋倒塌。


  不過能多想多說,便是好事,所以朱斂不著急反駁或是認可什麼,就只是笑望向小姑娘,示意她膽大些,繼續直說心中想法。


  元寶雙臂環胸,眯眼說道:「師父那邊之所以束手束腳,是形勢太亂,蓮藕福地與落魄山不同,在這兒,咱們落魄山就是整個福地的老天爺!是個人,誰不怕死,誰不惜命!咱們浩然天下,術法神通何其玄妙。大勢之下,人心算什麼?說不定依附我們落魄山還來不及。」


  鄭大風笑眯眯道:「兒時只怕讀書難,少時總覺為人易。」


  少年元來立即默默記在心中,鄭叔叔的學問,其實真不小。


  朱斂撓撓頭,唏噓道:「昨天少年騎竹馬,今夜怎是白頭翁。」


  魏檗笑問道:「元寶,我有一問,這撥人到了浩然天下,養在了落魄山那些個藩屬山頭上邊,以後做什麼?」


  元寶早有腹稿,脫口而出道:「繼續修行啊,或是督促他們練武啊,只要練氣士成了龍門境修士,或是當了七境武夫宗師,直接賣給寶瓶洲各方勢力,結善緣,掙大錢,心氣高的,不甘心淪為貨物,那就與咱們落魄山簽訂契約,離開落魄山之後,幾十年一百年,隨便約定個年限便是,讓這幫人拿錢來買性命自由!」


  魏檗又問:「這撥人裡邊,若是有人為惡一方、禍亂一方,這筆糊塗賬,算誰的?」


  元寶皺眉道:「管這些做什麼?人在江湖,生死自負,咎由自取,本事不濟被人踩,拳頭大者道理多,山上山下的世道,歷來如此!憑什麼算在我們落魄山頭上?」


  朱斂依舊神色如常,鄭大風翻白眼。魏檗伸出雙指,捻動那枚金色耳環,也有些犯愁。


  盧白象教徒弟,還真是省心省力。


  元寶雙拳緊握,沉聲道:「在蓮藕福地,咱們是老天爺,處處管著他們,順者昌逆者亡!以後走出了落魄山,與我們落魄山再無半點關係,就只剩下買賣。什麼天地生養,這可是咱們落魄山用幾千枚穀雨錢,硬生生砸出來的大好世道!以後還要繼續砸錢,砸下更多的穀雨錢,憑什麼?」


  元寶有些惱火:「那些天材地寶的形成,太慢了,靈氣匯聚成為修行寶地,又能快到哪裡去?難道我們就一直這麼虧錢?我師父掙錢不容易,很辛苦!不比某些人,坐在山頭上曬太陽,下下棋,賞賞雪。」


  朱斂笑著擺手道:「元寶,我們落魄山,不說當下你我議論,哪怕是以後吵架,也需要謹記『就事論事』四個字,不然有理也算你沒理。」


  元寶點了點頭:「我聽朱老先生的。」


  鄭大風嗑著瓜子,還真被小姑娘說得有點良心難安了。


  元寶深吸一口氣,眼神堅毅,瞥向鄭大風與魏檗:「你們誰要是瞧他們不順眼了,可以,以後我來負責出拳打殺,清理門戶,就當白養了個不成材的廢物。」


  岑鴛機希望這個好姐妹少說些,所以一個勁使眼色,已經老半天了,這會兒已經使喚不動眼皮子了,泛酸。


  岑鴛機這會兒開始揉眼睛。元寶輕輕捏了捏岑鴛機的手臂,示意自己心領了。


  整個落魄山,也就岑鴛機最順眼,是朋友。其餘的,不是混飯吃的,就是坑人的,要不然就是嬉皮笑臉沒個正行的,還有那腦子拎不清、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些什麼的。


  嗯,暖樹那丫頭例外,勤勤懇懇,與世無爭,還是很討巧喜人的。


  朱斂說道:「元寶,你的想法,我大致清楚了,也記下了,放心,我不會就這麼故意晾著,說不定下一次祖師堂議事,你的這個思路,會拿出來單獨說一說。祖師堂議事,不是兒戲,每句話都是要記錄在冊的,所以你近期最好再想得縝密些,免得到時候被人找出漏洞。我給你一個建議,聽不聽?」


  元寶笑道:「朱老先生請說!」


  朱斂看了眼那個戰戰兢兢的少年元來,說道:「元來不是頗有異議嘛,那你回頭就先放一放姐姐的架子,嘗試著心平氣和些,先說服了元來。你想若是連元來都說服不了,就算我願意將此事放入祖師堂議程,你覺得自己真有底氣嗎?是不是這個理兒?」


  元寶想了想,點頭道:「好的!」


  朱斂說道:「在祖師堂以外的落魄山各處,大道修行,各行其道,但是只要進了祖師堂落了座,每個人的言語,都要思量復思量。這句話,還是就事論事,並非是我倚老賣老,針對你元寶,或是覺得小姑娘鋒芒太盛,必須壓一壓。我們落魄山,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壞規矩,如今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元寶笑道:「朱老先生從來坦蕩蕩,元寶不會胡思亂想的。」


  鄭大風哀嘆不已。老廚子隨便說啥,小姑娘都聽得進去啊。


  那麼多的神仙書,可都是老廚子買來藏在山上的,怎的唯獨自己是個遊手好閒的浪蕩子了?


  人比人氣死人。


  元寶帶著好友岑鴛機和榆木疙瘩弟弟,乘興而來乘興而歸,離開了院子。


  陳靈均嘀咕道:「好霸道的小丫頭片子。」


  朱斂笑道:「落魄山該有這樣的念頭,用來打架和較勁,多多益善。所以我與你們事先說好,不管祖師堂議事的最終結果如何,都不許傷了小姑娘的心。」


  魏檗搖頭道:「此舉不是說沒益處,事實上,浩然天下不少福地的營生,大體上就是依循這個路數如此去做的,甚至還不如元寶的說法來得直接。一方面,過於市儈些,名聲太差,以後想要成為宗字頭候補,再升為正兒八經的宗門,阻力極大。另一方面,就像元來所擔憂的,元寶還是太小覷了人心。越是大道種子,或是武道天才,不說全部,大部分都會造反的,會與落魄山反目成仇,最終容易涸澤而漁。」


  鄭大風說道:「小姑娘如今才幾境武夫?能有這種眼界,已經很不容易了。」


  魏檗突然臉色陰沉起來。


  鄭大風問道:「小米粒出事情了?」


  魏檗先前只是心生微妙感應,當下立即運轉神通,掌觀山河。


  不承想陳靈均已經御風而起,直接離開落魄山,去如一道青色長虹。


  魏檗笑道:「裴錢已經護著小米粒了。」


  朱斂神色淡然道:「魏檗,此事你別管,落魄山來管。」


  魏檗不以為意,點頭道:「我管了,反而不好管。剛好要去京城議事,我先離開,你們隨意。」


  朱斂突然扭捏起來:「這多不好意思,怪難為情的。」


  魏檗笑問道:「那我晚點走?」


  朱斂已經起身:「山君大事要緊,早去早歸,最好帶幾筆橫財回來。」


  魏檗身形消散,瞬間就在千里之外。


  鄭大風示意暖樹丫頭別緊張,更不用跟著陳靈均跑去那三江匯流之地的紅燭鎮。


  鄭大風繼續嗑瓜子。咱們落魄山,能在自家地盤給人欺負?開你大爺的玩笑呢。


  然後鄭大風揉了揉下巴,虧得年輕山主沒在山頭,不然就陳平安如今的心性,估摸著就是先一拳下去,至多尋那僻靜處,斷了某條江水,再說道理。


  大驪皇帝的御書房,屋子其實不算太大。但是想要進入其中,坐下說話,官帽子得足夠大,要麼是境界足夠高。


  年輕皇帝宋和在閉目養神,今天破例無朝會,為的就是接下來這場議事,並且情形特殊,多是修道之人,大驪官員屈指可數,禮部尚書與兩位侍郎三人而已。


  宋和睜開眼睛,約莫還有一炷香工夫,年輕皇帝看了眼書案,有那李營邱的山水畫軸,是先帝放在這邊的,宋和繼承大統之後,就沒有從屋子裡邊拿走任何一件東西,只是稍稍添了些物件,然後覺得好像太過臃腫,又悄悄撤掉了些。


  裝著李營邱山水畫軸的,是早年一隻驪珠洞天龍窯燒造的青瓷筆海,其實挺礙眼的。


  山下的琴棋書畫,歷來不入山上仙家的法眼,但也會有例外。李營邱雖不是山上人,卻是大隋書畫歷史上繞不過的一位,不光是被大驪宋氏鍾情,事實上寶瓶洲許多山上仙家也一樣喜好。


  筆海當中除了李營邱的工筆青綠山水,還有邊野的花鳥畫。


  宋和瞥了眼筆海裡邊的那些捲軸,年輕皇帝都想要與李營邱說聲「對不起了,委屈你老人家的山水畫,與此人的花鳥畫為鄰」。


  宋和對邊野觀感極差,無論是畫作還是品行,都覺得上不了檯面,此人是舊年盧氏王朝的一位落魄畫家,輾轉到了藩屬大驪,是少有紮根在此的外鄉人,所以備受那一代大驪皇帝的器重,所有畫卷上邊,都鈐印了先後兩位大驪皇帝的多枚印璽。邊野大概自己都想不到死後不到百年,就因為當初在盧氏王朝混不下去,跑到了蠻夷之地的大驪混口飯吃,就莫名其妙成為如今寶瓶洲的畫壇聖人,什麼「最長於花鳥折枝之妙,設色精妙,濃艷如生」,什麼「造詣精絕,可謂古今規式」,無數的溢美之詞都一股腦兒湧現出來。


  宋和年幼時,與一些皇子在這邊聆聽教誨,有人便和宋和看法一致,說此人畫卷實在濃艷,先帝當時對於畫卷好壞並無評點,只說以後不管誰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不管喜好與否,此人畫卷,都得留著。


  不過那隻筆海當中,一幅字帖,卻是名副其實的重寶,甚至可以稱為這個大驪御書房的第一寶。字帖名為《歸鄉不如不還鄉帖》。


  那是宋和的先生、大驪王朝國師崔瀺的一幅字,當然是真品。


  崔瀺的字帖,尤其行草,超妙無比,是整個浩然天下公認的一字千金。


  昔年文聖一脈首徒綉虎崔瀺,當得起那個「綉」字,就像婆娑洲陳淳安當得起醇儒的那個「醇」字。


  崔瀺有花間四帖、雲上四帖、泉邊四帖、山巔四帖,總計十六帖傳世。


  十六帖散落九洲,皆落入享譽天下的大藏家之手。其中一位中土神洲的山巔大修士,與崔瀺結緣極深、耗資極多,才重金購買到了兩幅字帖,將那《乞兒求米帖》與《爭座帖》當眾銷毀,被視為壯舉,大快人心。


  只是百年之後,這位自稱「唾棄崔瀺之人,當世我第一」的老修士,被子孫泄露了天機,外人才知道這個老修士竟然只是銷毀了兩幅贗品,暗藏真品用以傳家。


  此外,相傳皚皚洲劉氏、白帝城、中土郁氏家主、玉圭宗姜尚真,皆珍藏其一。


  崔瀺步入其中,作了一揖:「陛下,可以議事了。」


  是君臣之禮。


  年輕皇帝宋和立即站起身,還了一禮,是師徒之禮。


  其實無須如此,只是宋和從無例外,哪怕當著小朝會所有中樞重臣的面,也是如此。


  崔瀺落座后沒多久,先是禮部尚書、侍郎總計三人行禮再落座。


  然後是一位位寶瓶洲的山上人:

  神誥宗宗主、道門仙人、大天君祁真。


  大驪首席供奉、龍泉劍宗宗主阮邛。


  風雪廟老祖,一位貌若稚童的得道之人,他最近一次現世,還是風雷園與正陽山的那三場切磋。


  真武山一位剛剛升任為祖師堂掌律的背劍男子。


  真武山,在外人眼中,只需要擁有一個馬苦玄,就擁有了將來。


  其實風雪廟也不差,有一個神仙台魏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魏晉對風雪廟並無太多牽挂,因為師承緣故,對風雪廟一直疏遠冷淡,如今更是去了劍氣長城。不然今天該有劍仙魏晉的一席之地。


  真境宗首席供奉、書簡湖野修出身的劉老成。


  觀湖書院一位大君子。


  披雲山林鹿書院山長。


  老龍城城主苻畦。


  大隋王朝弋陽高氏老祖。


  寶瓶洲新五嶽大山君,只是今天只來了四位,其中就有北嶽魏檗、中嶽晉青。唯獨南嶽范峻茂沒有現身。


  墨家巨子、橫劍身後的墨家遊俠許弱。


  雲林姜氏一位老祖。


  兩位寶瓶洲中部的江水正神。傳言要聚六江十二河之水,最終江河合流,入海為大瀆!看來這個驚世駭俗的傳言絕非空談。


  清風城許氏家主,得了一件瘊子甲后,如虎添翼,殺力極大。


  正陽山一位年輕容貌的女子,據說是新近開始管著錢財往來的一位老祖師,相較於正陽山的那撥劍修老祖,可謂籍籍無名。她今天算是坐在末位,比幾位舊大驪版圖的山頭領袖位置還要靠後。


  照理說正陽山與清風城許氏是關係極深的盟友,但是許氏家主先前在別處等候召見,見著了身旁這位正陽山女修,也只是點頭致意,都懶得如何寒暄客套。倒是正陽山女修主動起身打了個稽首,再落座。


  總計三十六修道之人和山水神祇,先前匯聚一堂,大多相互言語,比如姜氏與老龍城苻家是姻親,而清風城許氏與上柱國袁氏是姻親,便與那禮部右侍郎又有些香火情,禮部尚書更是陪坐在阮邛身邊,言談親切。魏檗與晉青兩位山君在那相互膈應對方。其餘兩位新山君關係似乎也不差,在聊些正事。祁真與墨家巨子更是相談甚歡。弋陽高氏老祖好歹在披雲山林鹿書院隱居多年,再加上觀湖書院的那位大君子,可以談那治學一事。可憐這位正陽山的女子修士,竟是一個能夠說上話的都沒有。


  崔瀺站起身,開門見山說道:「今日召集諸位,議十事。」


  屋裡屋外,是兩座天地。


  所有人都閉氣凝神,沒有任何散淡神色。


  除了今天御書房議事與所有人都息息相關之外,大驪國師如今雲霧繚繞的境界,也很關鍵。


  至於三位禮部大佬,更是好似學生聆聽先生教誨。


  崔瀺說道:「第一件事,朝廷即將頒布五嶽的儲君輔佐之山。」


  四位山君,當然仔細聽此事,涉及大道根本。


  事實上,此事不光是五嶽家事,也涉及在座所有人的切身利益。


  禮部尚書站起身,打開一本冊子,開始報名。


  禮部尚書讀完最後一個字后,望向崔瀺,一直站著的崔瀺微微點頭,老尚書這才落座。


  崔瀺說道:「第二件,選出幾個眾望所歸的宗門候補山頭。」


  清風城許氏家主挺直腰桿,正襟危坐。


  正陽山那位女修也趕緊斂了斂神色。


  女子好像尤其不敢正視那位龍泉劍宗的聖人阮邛。哪怕是先前等候皇帝召見,女修也沒看阮邛一眼。理由很簡單,正陽山想要成為宗字頭仙家,就要將整座朱熒王朝的劍道氣運收入囊中,要在那邊別開仙門府邸,招徠、搜刮所有劍道坯子。


  最終是清風城許氏、正陽山在內的四個候補山頭有望一舉躋身宗門,往後大驪朝廷自會對其傾斜財力物力。


  第三件事,商議開鑿大瀆入海一事,以及提名負責輔佐此事的各方仙師人選。


  那兩尊如今與鐵符江楊花品秩相當的大江正神,難掩激動神色。


  雖然今日議事並未決定最終誰來擔任大瀆水神,但是能夠被邀請參與今日議事,本身就是莫大殊榮。


  除此之外,大驪朝廷欽定選出了三個人:文官柳清風,武將關翳然、劉洵美。


  其餘輔佐人選,皆是山上修士,臨近那條未來大瀆的附近山頭皆各有建言。


  雲林姜氏老祖更是覺得此行不虛,因為大瀆入海口,距離雲林姜氏極近,所以也提議一位姜氏子弟姜韞參與其中。


  真境宗供奉劉老成會心一笑。


  第四件事,對各地的山水祠廟,做一個篩選,提升為正統祠廟,朝廷頒布相對應的聖旨,各地山頭、修道之人幫忙增添香火,若是被劃分為淫祠,立即禁絕銷毀。各地山頭負責出手鎮壓。


  兩位禮部侍郎先後讀了一遍各自冊子的內容。


  第五件事,將大驪京城這座仿白玉京搬遷到舊朱熒王朝中嶽地界。


  墨家巨子起身,簡明扼要說了些注意事項。


  十三境之下皆可殺。負責看守白玉京之人,是中嶽山君晉青的老熟人——墨家遊俠許弱。


  第六件事,商議以後寶瓶洲所有仙家勢力,需要按律例向大驪朝廷繳納賦稅一事。


  御書房內,頓時陷入沉默。


  崔瀺開口說話:「此事複雜,想要面面俱到,不是一兩天就能談妥的,諸位今天只需要說答應,還是不答應。答應了,自有人去磨細節;不答應,暫且擱置,大驪朝廷近期不會刻意針對任何人。不管答應與否,離開此地,都會得到一本冊子,上邊有詳細說明,不同山頭,會有些出入,但是不會有太大差異。現在諸位無須急於表態,今天只是通知諸位,最多會有一年的緩衝期。」


  第七件事,是大驪王朝向各大山頭借人借錢一事,以及如何還賬。再就是各座山頭,需要修士下山歷練,「安撫」各個覆滅王朝、藩屬國的遺老和舊王孫們,將他們請到大驪京畿暫住一段時日,若是喜歡此處風土,大可以久居。


  第八件事,商議重振寶瓶洲佛法、建造寺廟一事。讓某位高僧大德擔任主官。


  聽聞此事,天君祁真皺眉不已。


  第九件事,大隋山崖書院必須重返儒家七十二書院之列,若是可以,林鹿書院也要竭力爭取。


  弋陽高氏老祖欣慰不已。


  一件件事情,一項項議程,在崔瀺主導之下推進極快。


  年輕皇帝宋和就只是坐在書案之後,非但沒有半點國師僭越的惱怒,反而神采飛揚。


  崔瀺說道:「之前九件事,都是為了最後這第十件事。這最後一件事,也與在座諸位,包括皇帝陛下在內,性命攸關。」


  崔瀺一揮袖子,一洲山河被所有人盡收眼底,所有重要山頭、宗門,都如燈火亮起在畫卷之上。


  崔瀺說道:「我們要談一談劍氣長城被攻破之後,整個桐葉洲隨之傾覆,寶瓶洲應該如何布置防線,抵禦妖族大軍北上。」


  一洲五嶽,統率群山。中部大瀆,凝聚一洲水運。觀湖書院、山崖書院、林鹿書院,是一洲文脈文運所在。神誥宗、龍泉劍宗、風雪廟、真武山、老龍城、雲林姜氏、書簡湖真境宗、正陽山、清風城許氏在內,皆是一洲防禦重地。再加上各個藩屬勢力以及散亂各地的大山頭,皆是一顆顆紮根不動的棋子。


  崔瀺說道:「光有沿海一線的一系列防禦重地,例如老龍城、雲林姜氏等,肯定遠遠不夠,還得有足夠的戰略縱深,以及山頭與山頭之間的相互策應。」


  「以點成線,再及面,依舊不夠,太死板了。」


  「還需要大量的攻伐劍舟,更多的山嶽渡船,得砸入不計其數的神仙錢。」


  「此外眾多謀划,與你們無關,多說無益,將來你們自會一一知曉。」


  一座大驪京城御書房,死寂一片。


  崔瀺指了指寶瓶洲版圖畫卷的南端更遠處,以及西邊,一個是桐葉洲,一個應該是中土神洲。


  崔瀺神色冷漠:「一座浩然天下,竟然需要一個最小的寶瓶洲來幫忙阻滯妖族大軍,是不是個天大的笑話?我倒是想要讓浩然天下七洲就這麼活活笑死。」


  最後崔瀺沉聲道:「偌大一座桐葉洲,都擋不住妖族大軍,註定轉瞬覆滅陸沉,那就交由我們小小寶瓶洲,來將此事做成了。諸位,大勢傾軋在即,願挽天傾者,請起身。」


  年輕皇帝率先起身。在座所有人,皆站起身。


  這個時候御書房走入一位瞧著不像是修道之人的人物,微笑道:「我姓范,當然不是老龍城那個范家,我來自中土神洲,小有錢財,願以神仙錢作中流砥柱,為寶瓶洲略盡綿薄之力。」


  御書房外的廊道中,站著一位鮮紅蟒服的老宦官,神色古怪,斜眼看著那個蹲地上靠著牆壁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怒道:「老子拼了命一路奔波勞碌,累死累活,才把這范老兒騙到這裡來。方才在這站大半天了,還不許我歇會兒?我是在這裡撒尿還是拉屎了?你管我是蹲著還是站著?你再瞅我試試看,我給你一記猴子摘桃、海底撈月,信不信,怕不怕?」


  天地隔絕,無人知曉屋外言語,屋內崔瀺仍是輕喝道:「崔東山!」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崔東山晃蕩著袖子,不是大步走入御書房,而是就那麼走了,只撂下一句話:「有個好消息,劍氣長城可以比預期多守住兩三年。」


  崔東山去了那座仿白玉京,獨上高樓。


  在樓頂,崔東山透過窗戶,看著外邊的天空,有些懷念小時候被關在閣樓里讀書的光景了。


  不承想,如今依舊少年郎,也是白髮翁。


  去他的少年不知愁滋味,去他的老鶴一鳴,喧啾俱廢。


  苗而不秀,自古斯慟。一洲如此,數洲如此,山上人間天下如此。


  崔東山一巴掌拍在臉上:「此時此景,給我哭起來。」


  他揉了揉臉頰,張大嘴巴,嗷嗚一聲:「我可凶。」


  離開大驪京城后,官道上,行人側目不已。一個瘦瘦弱弱的可憐孩子,背著個白衣少年,孩子蹣跚而行,少年郎賊開心。


  裴錢到了紅燭鎮,還有些奇怪,小米粒竟敢不露面,光顧著在山上嗑瓜子,把良心都嗑沒啦?到了落魄山,一定要帶周米粒去祖師堂罰站,罰站完畢,再幫暖樹洒掃庭院。


  只是很快裴錢就發現不對勁,遠處有街巷鬧哄哄的,議論紛紛,裴錢耳朵尖,飛奔過去,一聽,便攥緊了手中的行山杖。


  但她仍是拗著性子,沒有立即動身趕路,多聽了片刻,這才腳尖一點,掠上了屋脊,舉目張望,最後循著路人所說的大致路線,蜻蜓點水,跨越屋脊,轉瞬即逝。


  紅燭鎮邊緣地帶有一座月牙狀河灣,漂著一種脂粉氣衝天的精緻畫舫,住著些身世可憐的船家女。裴錢約莫四五次踩在畫舫之上,每一條畫舫都是穩穩下墜些許,便驟然抬升,船身倒也不至於太過搖晃。


  裴錢過了河灣,繼續往前,瞧見了一個黑衣小姑娘,離開了水邊,一個人往山上走。


  這一路,裴錢也顧不得會不會引來某些修道之人或是那山精水怪的視線,總要先見著了小米粒才能放心。


  一個沒心沒肺的黑衣小姑娘,晃晃悠悠,哼著小曲兒,走在山林裡邊。


  裴錢輕輕落在一根樹枝上,並沒有立即現身。她環顧四周,皺了皺眉頭,假裝不知,大致掂量了一番,應該問題不大,畢竟隱匿在八十丈外的那頭小精怪的修為道行,和那好心的水神差得有點遠。裴錢原本又著急又惱火,結果卻瞧見那個東逛逛西晃晃的小米粒,還有閒情逸緻隨手抓一把翠綠葉子往嘴裡塞,嚼葉子之前,還先看看四周,見沒人,那就是一大口。


  裴錢當下著急是不著急了,卻更加惱火。聽先前那些人議論,事情真不算小。按照路人的說法,是米粒一個人在紅燭鎮附近一帶瞎逛了很久,然後今天趴在一條江畔不知道做些什麼,被那玉液江水神娘娘的水府巡狩精怪瞧見了,被當作了一頭不在譜牒之列的水澤小精怪,便想要招徠一番,去那玉液江當差。周米粒沒答應,一來二去,就起了衝突。水神府那邊好像便扯了些大驪山水律例,亂七八糟的,把小米粒嚇得不輕,反正最後小米粒就挨了頓揍。


  裴錢知道些更多緣由,按照山君魏檗的說法,小米粒是北俱蘆洲啞巴湖出身,根腳終究是別洲水精身份,與大驪三江水性其實略有相衝,好在如今得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影響幾無,多逛逛,沾沾各方水汽,也就入鄉隨俗了,畢竟雙方水性是可以融洽的。所以裴錢才會有事沒事就帶著小米粒離開落魄山,來到紅燭鎮棋墩山那邊玩耍,卻也不太過靠近三江水畔,總覺得慢慢來,次數多些,以後便是米粒一個人來沖澹、繡花、玉液三江水邊也無妨了。


  裴錢顛了顛背後小竹箱,嘆了口氣,喊了聲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轉過頭,瞧見了飄落在地的裴錢,笑得合不攏嘴,撓了撓臉頰,然後微微側過身,盡量以沒紅腫的那邊臉頰對著裴錢。


  裴錢何等眼力,一下子就瞧見了周米粒另外那邊臉頰上的淤青。好嘛,回家走路這麼慢,亂嚼樹葉,敢情就是為了不泄露自己在這邊挨了揍?

  裴錢沒說話。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這個小姑娘一手緊攥著,另一手開始撓頭。疏淡微黃的兩條小眉毛,小姑娘都不敢使勁皺起來,怕裴錢覺得自己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在北俱蘆洲一起遊山玩水的時候,那人曾經說過,小時候的每一個小憂愁,都是一粒小米粒兒,老了以後想來,就有一大碗,老大一碗!

  裴錢問道:「咋回事?」


  周米粒想了想:「我貪玩,去了江邊,把腦袋鑽水裡去,瞅瞅有沒有魚蝦,過過眼癮,不敢吃了解饞的。然後遇見了玉液江水神府好大一個官兒,我解釋了好久,他才相信了我住在槐黃縣小鎮上邊,我可沒說落魄山,更沒講泥瓶巷,隨便糊弄了個別處的小巷名字,養了那些雞啊鴨啊,我門兒清,那大官兒便信了我,放我回家嘞……」


  裴錢怒道:「周米粒!都這麼給人欺負了,幹嗎不報上我師父的名號?!你的家是落魄山,你是落魄山的右護法!」


  黑衣小姑娘怯生生道:「怕給他惹麻煩,又不是多大事,米粒米粒小的。」


  如今裴錢個兒又高了些,周米粒便覺得自己又矮了些。


  周米粒攤開手,是僅剩的一把瓜子,先前帶了一大袋子的,就剩下這麼點兒了。小姑娘輕聲道:「裴錢,回家不,咱們可以邊嗑瓜子邊趕路。」


  裴錢一瞪眼,周米粒皺著臉,這下子是真要哭了。


  裴錢離開家鄉那麼久,好不容易回來,結果一見面就凶自己,這個才讓小姑娘覺得真的委屈。她把棋墩山、紅燭鎮逛了那麼多遍,就為了等裴錢回家了,能夠先見著自己,還有瓜子可以嗑。


  裴錢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柔聲道:「莫哭莫哭。」


  然後裴錢讓周米粒把事情經過說得詳細些。


  根本不記事的黑衣小姑娘好不容易才掰扯清楚。


  然後裴錢說道:「周米粒,聽令!」


  周米粒立即挺起胸膛,踮起腳尖。


  裴錢大手一揮:「你先回家,跑快點,不許磨蹭,不許瞎逛,回家見著了老廚子,若是魏山君在咱們山上,你就私底下與老廚子說,我在紅燭鎮這邊買些東西再回家。年關了,我得備些年貨,如果回去晚了,那就是東西太多,你讓老廚子來搭把手。」


  周米粒蹲下身:「我又不傻,今兒不聽令。要回咱們一起回。」


  裴錢說道:「落魄山上,誰官兒更大?是誰舉薦你當的右護法?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蹲在地上裝傻,伸出手指撥弄著泥土枯葉。


  裴錢蹲下身,問道:「我有師父的法旨在身,怕什麼?」


  周米粒抬起頭:「啥?」


  裴錢從袖子裡邊掏出那團金色絲線:「瞧見沒?」


  周米粒張大嘴巴,又雙手捂住嘴巴,含糊不清道:「瞧著可厲害可值錢。」


  裴錢站起身:「趕緊回落魄山,跟老廚子說事情,這叫傳遞軍情,職責極重,辦不辦得到?!有沒有這份擔當?」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大聲道:「右護法得令!立即動身!」


  裴錢收起了那團金色劍意,卻又從袖子裡邊掏出那張珍藏多年的心愛符籙,往周米粒額頭一拍:「符籙當頭,妖魔避讓。走你!」


  周米粒飛奔離去,臨走之前,沒忘記攤開手。


  裴錢氣笑道:「你自個兒路上嗑。」


  裴錢轉過身,攥緊行山杖,深吸一口氣,直奔玉液江遠處那座水神府。


  人在江湖,得講道義!成了山水神祇,更該庇護一方水土才對。欺負一個小米粒,算什麼本事?

  水神祠廟在對岸,裴錢飛奔下山之後,一個縱身飛躍,其間一拳砸在江水之上,下墜身形頓時拔高几分,最終一步便跨過了浩渺大江。


  一位在紅燭鎮開書鋪的黑衣年輕人坐在屋頂上,看到這一幕後,笑道:「好玩了。」


  他如今是沖澹江的江水正神,與繡花江、玉液江算是同僚。


  三江水性各異,繡花江水面寬闊,水性最柔,自家沖澹江水流湍急,故而水性最烈,玉液江相對河道最短,水性無常,靈氣分佈不定。玉液江水府所在,靈氣最盛,那位水神娘娘是出了名的會「做人」,與各方關係籠絡得妥妥帖帖。


  水神祠香火鼎盛。


  不等裴錢進門去講理,祠廟裡便走出了一個廟祝老嫗,和一個施展了拙劣障眼法的水府官吏,是個笑眯眯的中年男子。


  老嫗剛剛得了消息,一頭先前負責追蹤小姑娘的水府得力精怪火急火燎入水返回,告知了一個極其不妙的消息:那個黑衣小姑娘,竟是落魄山上的精怪,好像還是什麼供奉護法來著。


  老嫗沒當真,護法供奉?別說是那座誰都不敢擅自查探的落魄山,便是自家水神府,供奉不得是金丹境起步?能夠讓魏大山君那麼庇護的落魄山,境界能低?


  在舊驪珠洞天地界,落魄山是一個雲遮霧繞的古怪存在,年輕山主陳平安據說早年只是個泥瓶巷的貧賤孤兒,但是機緣太好,先認識了聖人阮邛的心愛獨女,後來又結識了正值落難之際、只是擔任棋墩山土地爺的魏檗,遇到了這麼兩位大貴人,這才有了如今坐擁十數座風水寶地的嚇人光景。


  但是那個小姑娘,擁有落魄山的譜牒身份,估計不假。


  外人只是依稀知道,落魄山似乎對於精怪之屬,對於武夫、修士境界一事,不太計較。


  有那魏大山君護著落魄山,誰敢吃飽了撐著了去一探究竟。一洲山君,唯有五尊,魏檗如今更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神祇!是那皇帝陛下都十分親近的自家人!北嶽不光是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就連整箇舊大驪版圖,可都算是北嶽地界轄境!

  那個水神府官吏男子抱拳作揖,說道:「先前是我誤會了那個小姑娘,誤以為她是闖入市井的山水精怪,就想著職責所在,便盤問了一番,後來起了爭執,確實是我無禮,我願向落魄山賠禮道歉。」


  老嫗也笑著說道:「光是賠禮道歉怎麼夠,回頭我們玉液江水神祠還會有所表示,老婆子我一定親自攜禮登門。」


  裴錢手中攥緊行山杖,一言不發。


  怎麼辦?

  總覺得哪裡不對,可是她又想不出哪裡不對。


  若是師父在身邊就好了,就算師父不在,小師兄在也好啊。


  老嫗笑容鎮定,那個男子更是偷偷扯了扯嘴角。自己落一頓責罰,事後還要掏腰包購置禮物,是肯定的了,但是眼前這個小姑娘找上門來興師問罪,真當玉液江水神祠廟的面子如此不值錢嗎?水神府忌憚的,是那個狗屎運絕好的年輕山主,以及那個年輕人後邊的阮秀、魏檗。眼前這麼個滑稽可笑的小武夫,怎的,還要靠一雙拳頭、一根行山杖砸咱們祠廟不成?砸了也好,先由著你砸了門,到時候該輪到誰道歉誰賠禮,就不好說了。


  裴錢眼尖,瞧見了,氣得她只得深吸一口氣。手中行山杖微微顫動,一隻袖子裡邊更是起了些許不易察覺的漣漪,因為並非練氣士運轉神通術法的那種靈氣牽扯,所以連道行最高的廟祝老嫗也沒發現。


  「賠你娘的禮,道你娘的歉!」一抹青色身形氣勢如虹,直接落在水神祠門外,站在了裴錢身邊。正是徹底煉化了一隻龍王簍的陳靈均。


  陳靈均二話不說,伸手托起那隻被北俱蘆洲火龍真人親自修繕如初的龍王簍,龍王簍驀然大如山峰,籠罩住整座水神祠。


  世間龍王簍,連那蛟龍都可肆意拘捕,陳靈均眼前的老嫗與水神府官吏,本身就是水仙水精出身,那份先天壓勝,老嫗還能支撐身形不動搖,水神府官吏男子則立即就要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只是被那老嫗伸手抓住肩頭,這才沒有丟盡顏面。


  陳靈均說道:「賠禮道歉是吧,老子就學一學你,先打了你,再與你賠禮道歉!」


  老嫗微笑道:「打了小姑娘,自然千錯萬錯,只是有了錯,賠禮道歉,又有何錯?這位仙師,莫不是要仗勢欺人,今天想要以這件仙家法寶鎮壓水神祠?」


  陳靈均臉色陰沉,點頭道:「是的,打完了這座破爛水神祠,老子就直接去北俱蘆洲了,我家老爺想罵我也罵不著。」


  裴錢突然說道:「陳靈均,我被師父罵習慣了,還是我來吧。」


  陳靈均愕然,自家老爺哪裡捨得罵這小姑娘嘛。


  陳靈均笑道:「裴錢,你如今境界……」


  不等陳靈均說完,裴錢手中行山杖重重一敲地面,袖中那團連裴錢也壓抑不住氣象的金色絲線瞬間散開,如瀑布傾斜,絲絲縷縷,纏繞住行山杖,如同一把金色長劍。裴錢以劍拄地,剎那之間,天地之間,劍意森森,便是先天體魄堅韌異常的陳靈均,都忍不住挪開了數步。


  女子劍仙周澄那一脈老祖大劍仙曾言心中有大不快意,當出劍。


  那老嫗倉皇失措,再也無法維持先前的鎮定氣派,覺得只是小事一樁了。 眼前這個背竹箱的小姑娘分明是劍修,甚至極有可能是那傳說中的劍仙坯子!


  廟祝老嫗已經管不了那個水府品秩一般的官吏男子,連忙運轉水仙本命神通,以心聲漣漪通知大江水府當中的水神娘娘,只是毫無反應。因為水府上空江面之上,有個從落魄山御風遠遊的佝僂老人,老人懸停空中,雙手負后,低頭望向水中,笑眯眯道:「會死的。」


  裴錢提起一道道金色劍意縈繞裹纏的那根行山杖,一雙眼眸熠熠生輝。她說道:「我想起來師父說過的話了!道歉首要誠心,而不在賠禮之多寡。此事不對,順序就不對。何謂誠心?你們不是要向落魄山道歉,是要向周米粒道歉。」


  沖澹江水神收起手掌,一臉無奈,總不能真這麼由著玉液江水神祠作死下去,便趕緊御風趕去,熱鬧看多了,光顧著樂和,容易惹禍上身,遲早被他人樂和樂和。


  不承想剛剛靠近那座水府所在,那老人便笑道:「拉偏架,講歪理,也會死的。」


  沖澹江水神只得落下身形,坐在玉液江水面上。


  一位宮裝雍容的婀娜女子浮出水面,冷笑道:「落魄山恃武尋釁玉液江,我定要向大驪禮部參你們一本。」


  老人掏出一枚大驪太平無事牌,還是第一等無事牌,放在腰間,點頭笑道:「好的。我就給你這個機會,免得讓你那沖澹江同僚,覺得你這婆姨是在虛張聲勢。」


  那位水神娘娘瞧見了那枚千真萬確的頭等無事牌后,臉色劇變,正猶豫不定,便要咬咬牙,先低個頭,再做謀划……不承想一拳已至。她直接被一拳打到玉液江水底深處,金身顫動不說,七竅流淌出山水正神的金色血絲。而那矮小消瘦的老頭,一身磅礴拳意炸開,竟是如那仙人辟水神通,直直落在了水底不遠處。


  老人笑呵呵道:「落魄山管事朱斂,今天問拳玉液江水神府,多有得罪。」


  朱斂一步後撤,一步步輕輕踏出,佝僂身形越發彎曲,緩緩道:「老夫出拳,只分生死,不講道理。」


  水底戰場遠處的江面上,沖澹江水神眉頭緊皺,神色凝重。水底那位武學宗師,不僅僅是遠遊境那麼簡單。


  朱斂拳意之大,驀然間壓過了玉液江水運,竟是一種匪夷所思的壓勝意味!


  一拳過後,江水粉碎。


  朱斂伸手拽著一位宮裝女子的脖頸,後者全身流淌著金色鮮血,墜入那滾滾江水當中。


  朱斂瞥了眼沖澹江水神,後者起身抱拳道:「前輩只管去往玉液江水神廟。」


  朱斂笑道:「與水神大人的買書賣書情分,可不是一次兩次,落魄山都記著呢,先前是我虛張聲勢罷了,水神大人莫要記恨啊。」


  沖澹江水神苦笑點頭。


  在祠廟那邊,廟祝遠遠瞧了一眼那副場景,朱斂御風遠遊而來,手中拽著自家重傷至極的水神娘娘。


  老嫗魂飛魄散,連忙運轉那點微薄神通術法施展障眼法,並且立即關閉祠廟大門,免得裡邊的善男信女瞧見了這一幕。


  水神祠廟早就鬧哄哄了,畢竟人們不是瞎子,都能瞧見那隻懸空的龍王簍。先前老嫗故意沒關門,只是攔阻了香客們,讓他們不得出門,並故意讓他們簇擁在門口看熱鬧。


  朱斂落地后,將水神娘娘隨手丟在老嫗腳邊,走到裴錢和陳靈均之間,伸出雙手,按住兩人的腦袋,笑道:「很好。」


  裴錢一巴掌拍掉老廚子的手。


  陳靈均收起了那隻遮天蔽日的龍王簍。


  朱斂向前走去,一腳踩在奄奄一息的水神娘娘腦袋上,望向大門那邊,對廟祝老嫗笑道:「你這老婆姨,人丑心壞,怎麼不繼續拉上老百姓幫你分攤危險了,是不是還想著要敗壞一下咱們落魄山的名聲?沒用啊。」


  朱斂那隻腳加重力道,直接將水神大半頭顱踩得凹陷進地面:「行了,就這樣吧,記得賠禮道歉啊,人到不到沒關係,還省了幾碗茶水錢,但是玉液江水府的神仙錢一定得到。咱們落魄山是小山頭,窮得揭不開鍋啊。」


  朱斂轉頭問道:「是想更舒心些,還是想著做人留一線,以後好相見?」


  裴錢晃了晃行山杖,疑惑道:「啥意思?」


  朱斂笑道:「等你秀秀姐一回來,就知道了。」


  裴錢哦了一聲:「那就道個歉完事啦。」


  朱斂低頭看了眼快死了還樂意裝死的水神娘娘,聚音成線,與之笑道:「運道真是不錯,遇上了咱們落魄山,你就偷著樂吧,不然別說這祠廟,以後有沒有玉液江都兩說了。救命之法,已經傳授給你,自己琢磨去。」


  朱斂最後帶著裴錢和陳靈均一起離開,沿江而走,優哉游哉的。


  朱斂揉了揉手腕,感慨道:「終究不夠痛快。若都是這般秉性的山水神靈,元寶的路數,才是對的。虧得不全是如此。」


  裴錢埋怨道:「打打殺殺,成何體統。老廚子,那傻憨憨的元寶又說了啥?她個兒挺高啊,腦子怎麼從來迷迷糊糊的。」


  朱斂笑道:「回了家再說。」


  裴錢一棍子砸在悶悶不樂的陳靈均腦袋上,哪怕只是些許劍意遺留,也打得陳靈均差點倒地不起,抽搐起來。


  陳靈均打擺子似的晃了半天,最後抱住腦袋嚷嚷道:「裴錢,嘛呢嘛呢!」


  裴錢也愣了一下,趕緊道歉一番,說這行山杖今兒可古怪,見陳靈均並沒生氣,大氣!裴錢便哈哈笑道:「陳靈均,今兒辦事,真爽利。我那小賬本上,把你搶瓜子的七十二條賬目都給劃掉,全部劃掉!」


  記賬了七十二次……就為了嗑瓜子這麼一件事。


  陳靈均齜牙咧嘴,挨了一棍,竟然也有了笑臉:「我謝謝你啊。」


  裴錢蹦跳起來:「找米粒吃瓜子去嘍。」


  朱斂說道:「裴錢,別忘了。」


  裴錢耍著那套瘋魔劍法,時不時嚇唬一下陳靈均:「曉得了,我會叮囑小米粒的。」


  陳靈均說道:「老廚子,我打算去北俱蘆洲了。」


  朱斂點點頭:「早去早回。」


  阮邛從大驪京城回了龍泉劍宗,依舊是傾心於鑄劍一事。


  御書房議事一事,人人簽訂了山盟,誰泄露出去,遭了誓約反噬,大驪朝廷獲悉之後,一律誅九族。


  阮邛更無所謂這些,他與大驪朝廷本就是盟友。


  龍泉劍宗,阮邛依舊萬事不管,宗門大小具體事務,都交由董谷、徐小橋這些嫡傳弟子打理。


  和大驪朝廷和其餘山上的人情往來,阮邛也早就逐步交出去,女兒阮秀在龍脊山修行數年之後,悄然下山北游,去往龍泉劍宗新轄境。還好,總算沒打架,與那尊舊中嶽山神和和氣氣談妥了事情。這讓阮邛放心不少。


  地盤有了,沒人打理,這就是龍泉劍宗最尷尬的地方。


  對於一個宗字頭門派而言,龍泉劍宗的祖師堂嫡傳子弟,太少了。哪怕陸陸續續收了三撥弟子,但因為每一撥人數都不多,還是顯得香火凋零。所以大驪宋氏將舊朱熒王朝版圖交予正陽山,阮邛也沒覺得有什麼好埋怨的,自家本事不夠,兜不住肥肉,然後落在了別人碗里,那就老老實實啃著自己碗里的鹹菜。何況先前舊中嶽地界,大驪劃出一大塊地盤給龍泉劍宗,算是做過鋪墊了。


  靠近京畿之地,是年輕皇帝的一種姿態,免得朝廷官員多想,誤以為龍泉劍宗已經靠邊,正陽山才是未來寶瓶洲劍道第一宗。當然,大驪宋氏也會少去一份過河拆橋的嫌疑。


  大驪朝廷,從先帝到當今陛下,從阮邛坐鎮驪珠洞天到現在,方方面面,對他阮邛都算極為厚道了。


  主要還是阮邛自己不願意濫收弟子,心性不過關的,任你是先天劍胚,自有其他去處收留,去了那座有望成為下一座劍宗的正陽山都無所謂。


  先前十二名記名弟子當中就走了半數,其中就有那位先天劍胚,如今便去了正陽山,已經是那邊的祖師堂嫡傳弟子了,據說還被某座山峰老祖收為了關門弟子。


  當然,阮邛的人緣好,那真是讓年輕皇帝宋和都長了見識。


  先前御書房議事之前,神誥宗祁真、風雪廟老祖、真武山掌律劍修、真境宗劉老成,連同魏檗、晉青在內的四位山君,再有那清風城許氏家主,都與阮邛聊得來,還都是主動開口與之攀談,至少也會主動打聲招呼,給足了禮數,獨一份。


  阮邛不善言辭不假,但是某位山上修道之人為人如何,時間久了,很難藏得住。


  認識阮邛的,挑不出阮邛半點毛病,大多願意傾心相交;不認識的,只要順嘴提及阮邛,無論是以前的風雪廟阮邛,還是如今的阮宗主,也都願意為這位寶瓶洲第一鑄劍師說一句好話。


  阮邛今天難得露面,喊了所有初代弟子同桌吃飯。


  龍泉劍宗祖師堂譜牒上的開山大弟子董谷早年躋身金丹境后已經開峰。但董谷最尷尬的地方,在於他不是劍修,他的出身根腳,更是難以啟齒。如今大驪朝廷那邊,以及一些仙家山頭,都已經有了些閑言碎語。


  徐小橋最早便是風雪廟劍修,犯下大錯被驅逐出師門后,找到了阮邛,自己砍掉了持劍右手的大拇指,才成了阮邛嫡傳弟子。


  謝靈早已是孕育出一把本命飛劍的劍修,不但如此,除了陸沉贈送的那件仙兵,老祖謝實也先後贈送給這位桃葉巷子孫兩件重寶:一把名為桃葉的北俱蘆洲劍仙遺物,被謝靈大煉為本命物之一;還有一枚品秩極高、名為滿月的養劍葫。


  師徒四人,剛好一人坐一張長凳。


  阮秀還在舊中嶽地界,阮邛想要夾菜給誰,都沒機會。


  雖說閨女不在,可只要想到那個陳平安如今不在落魄山,阮邛便心裡舒服些。


  阮邛說道:「董谷,先前你與我說過,是爭取百年之內躋身元嬰境?」


  董谷趕緊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正色道:「是的,師父。」


  阮邛說道:「那就別因為別人修行路上的快慢,影響自己的心境,逼著自己提前躋身元嬰境。修行證道,全是自家功夫。身在龍泉劍宗,不是劍修又如何,外人非議笑話又如何,哪怕是以後被徐小橋、謝靈超過了境界,又能如何?你就不是我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了?什麼時候龍泉劍宗需要靠拳頭論資排輩了,是我沒教過,還是你沒記住?」


  阮邛看了眼董谷:「繼續吃飯。」


  董谷立即拿起筷子。


  阮邛轉頭說道:「徐小橋、謝靈,你們倆吃過了飯,就去大驪舊中嶽地界,如果秀秀不願意回來,勸了沒用,就隨她。」


  徐小橋點了點頭。


  阮邛突然說道:「記得去那騎龍巷壓歲鋪子,多買些糕點。」


  性情寡淡的徐小橋難得露出一份笑容。


  謝靈更是難掩開心,總算能夠見著秀姐姐了。


  兩位龍泉劍宗嫡傳劍修御劍去往那座槐黃縣小鎮,到了騎龍巷鋪子外邊,徐小橋在壓歲鋪子每樣糕點都挑選了些,以桃花糕最多,足足兩大油紙包。


  掌柜石柔見著了徐小橋,尤其是師門、家世都很顯赫的謝靈,難免有些拘謹。


  聽說是給阮秀買糕點后,石柔便想要不收錢。畢竟秀秀姑娘,石柔是極親近的,只是好些年沒見到了。


  謝靈微笑道:「石掌柜,謝了啊,錢還是要付的。」


  石柔便不敢多事。畢竟自己如今是這副尊容,真要計較起來,確實不妥。


  然後徐小橋、謝靈兩人御劍去往龍泉劍宗的新地盤。


  雲海之上,謝靈笑問道:「二師姐,聽說秀秀姐身邊多了個小精魅?」


  徐小橋嗯了一聲,謝靈便不再多問。


  在那積雪厚重的山野之中,有兩人走在下山路上,一個是懷抱油紙傘的小姑娘,一個飛撲出去,然後滿地打滾,渾身白雪,一路往下滾去,身後那個年輕女子緩緩跟著。


  小姑娘起身後,將手中油紙傘當那鐵鎚,念叨著:「老君掄鎚兒,熒惑添炭屑,哎喲哎喲!雨師風伯在助陣唉,雷公電母來搭把手唉,噼里啪啦!」


  年輕女子說道:「鑄劍口訣,不是這麼背的。」


  小姑娘停了手中掄鎚子的動作,抬頭看了眼遠處大山,壓低嗓音問道:「秀姐姐,那可是山神唉,以前咱們大驪王朝的山君!放個屁兒,都好像打雷,能把我這種小傢伙炸死。為啥見著了你,怎麼還是那麼客氣呢?瞧著都不是客氣了,是怕秀姐姐呢。」


  阮秀說道:「你這麼聰明,知道答案,還問什麼。多說話,容易餓。」


  小姑娘眼珠子一轉:「秀姐姐,那你豈不是比我更聰明?」


  阮秀搖頭道:「我不愛想事情,比較笨。」


  小姑娘故意害怕起來:「秀姐姐,你那麼容易餓,不會餓壞了,就把我吃掉吧?」


  阮秀點頭道:「會的。」


  小姑娘屁顛屁顛跑到阮秀身邊,這下子是真擔驚受怕了,扯了扯她的袖子,輕聲道:「秀姐姐,莫吃我。」


  阮秀不太願意說話。


  小姑娘捧著那把昵稱撐花的油紙傘:「秀姐姐,小心我告狀哦……」


  結果小姑娘被阮秀輕輕一巴掌打得旋轉了數十圈,重重摔在遠處積雪當中,一路滾去,壓斷了無數枯木樹枝。


  只是小姑娘很快就飛奔回阮秀身邊,渾然不當回事,應該是習以為常了。


  臨近山腳,小姑娘趕緊躲在阮秀身後。


  徐小橋和謝靈飄然而落,收劍入鞘。只說收劍姿勢,師出同門的兩人便迥然不同,一個乾脆利落,一個風流寫意。


  一個畢恭畢敬喊「大師姐」,一個笑著喊了聲「秀秀姐」。


  阮秀點了點頭,只是說了句:「來了啊。」


  小姑娘在阮秀身後探頭探腦,奇了怪哉,劍仙一來來倆呀,瞧著不是神仙眷侶,那個模樣周正壞了的少年,一看就是喜歡秀姐姐的。


  方才喊了秀秀姐?

  嘖嘖嘖。小姑娘覺得這小劍仙,慘兮兮。


  徐小橋摘下包裹,遞給阮秀,笑道:「壓歲鋪子的糕點。」


  阮秀笑了起來,接過包裹,稍稍掂量了一下,便更開心了。


  小姑娘腹誹不已,瞧瞧,還不如一包裹糕點來得讓秀姐姐高興。


  真想把這少年一棍子打暈了,拖回洞府當那未來的壓寨夫君,先養著唄,好看真能當飯吃的。至於所謂的洞府,也就她一個人。


  阮秀小心翼翼掏出一塊桃花糕,放入嘴中,頓時滿臉笑意。


  然後拈了一塊糕點給小姑娘,小姑娘一口吞下,味道如何,不曉得。


  阮秀問道:「給錢沒?」


  徐小橋說道:「給了的。」


  阮秀點點頭,卻說道:「我去那兒,不用給錢。」


  徐小橋啞口無言,謝靈更是心情複雜。


  徐小橋說道:「師父讓我問大師姐,要不要回去。」


  阮秀說道:「回啊,怎麼不回。我還要聽小米粒講故事,這麼久沒見面,小米粒又可以瞎編出很多了。」


  徐小橋覺得這樣的理由,阮秀說了,反而是最天經地義的。


  在一處舊朱熒王朝藩屬小國郡城的坊間書肆,賣書人是位姿色尋常的年輕女子,名為何頰,身段絕好,哪怕臉蛋不夠出彩,仍讓許多浪蕩子常去書肆那邊晃悠,不過誰也沒占著什麼便宜,最多就是嘴花花一番。年輕女子何頰言語不多,對此更是置若罔聞。也有那家境殷實卻也算不得郡望士族的年輕書生來此買書,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天黃昏中,何頰坐在櫃檯後邊正在翻看一本書,看了眼天色,就要起身關了書肆,回住處休歇,住處不遠,就隔了兩條巷弄。


  她剛放下書,便發現書肆門檻外邊站著一個背劍的年輕男人,哪怕不修邊幅,依舊難掩英俊容貌,玉樹臨風,如楠如松,美質粲然。


  何頰柔聲道:「這位公子,對不住,小店要關門了。」


  年輕男人站在門檻外邊,好像一步都不敢跨出,嘴唇顫抖,盡量讓自己語氣平靜一些:「剛好路過這邊,想要買幾本書,不是有意找你的。」


  何頰心中微微嘆息,這麼蹩腳的理由,你自己不信,騙得了別人嗎?


  只是何頰卻沒有多說什麼,坐回椅子,拿起了那本書,輕聲說道:「公子若是真想買書,自己挑書便是,我可以晚些關門。」


  年輕男人依舊沒有跨過門檻。


  何頰就只是借著夕陽餘暉低頭翻看著書,哪怕如今境界不值一提,可到底不是凡夫俗子,依舊不覺得如何為難。


  年輕男人鼓起勇氣,顫聲道:「隨我去風雷園吧?好不好,蘇稼?」


  哪怕她沒有施展那點障眼法,哪怕她真的改成了如今容貌,他依舊可以一眼就認出她來。哪怕光陰長河倒流,她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姑娘,哪怕她又突然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劉灞橋都不會在人海中錯過她。只是這些話,他怎麼說得出口,又憑什麼說這些。


  何頰抬起頭,皺了皺眉頭:「我雖然不再是祖師堂嫡傳弟子,但是名字還在正陽山外門譜牒上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劉公子,你為何有此說?」


  何頰停頓片刻:「但是如今我算是下山歷練,劉公子就別喊我蘇稼了。」


  劉灞橋只覺得心肝肚腸都絞在了一起,哪怕自己已是一位大道可期的金丹境瓶頸劍修,依舊在這一刻覺得窒息,都想要彎腰喘口氣了。


  劉灞橋問道:「你如今叫什麼?」


  何頰有些不勝其煩:「劉公子,與你有關係嗎?!」


  劉灞橋低下頭,小聲呢喃道:「我喜歡你啊,找了你很多年。」


  書肆女掌柜何頰,或者說正陽山蘇稼,站起身,說道:「劉公子,算我求你,留給我最後一點清靜地方,行不行?在此安家立業,我耗盡了最後一點積蓄,並不容易。劉公子,我與你不一樣的,以前是如此,如今更是,何況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劉公子,你捫心自問,你我見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


  劉灞橋抬起頭,慘然笑道:「以前不曾說過話,都是今天才說的。」


  蘇稼緩了緩語氣:「劉公子,你應該知道我並不喜歡你,對不對?」


  劉灞橋點點頭。


  蘇稼哭笑不得:「劉公子是風雷園的天才劍修劉灞橋,喜歡蘇稼,蘇稼便要對你感恩戴德嗎?」


  劉灞橋搖搖頭:「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你不喜歡我,才是對的。」


  蘇稼合上書,輕輕放在桌上,說道:「劉公子如果是因為師兄當年問劍勝了我,以至於讓劉公子覺得有愧疚,那麼我可以與劉公子誠心說一句,無須如此,我並不記恨你師兄黃河,相反,我當年與之問劍,更知道黃河無論是劍道造詣,還是境界修為,確實都遠勝於我,輸了便是輸了。再者,劉公子若是覺得我落敗之後,被祖師堂除名,淪落至此,就會對正陽山心懷怨懟,那劉公子更是誤會我了。」


  蘇稼眼神清澈:「我自幼便上山修行,對於山下毫無記憶,所以打從記事起,就把正陽山當作了唯一的家鄉。」


  劉灞橋輕聲道:「只要蘇姑娘繼續在這裡開店,我便就此離去,而且保證以後再也不來糾纏蘇姑娘。」


  蘇稼氣笑道:「早與你說了,在這裡開一家書肆,買下一棟小宅子,已經耗光了積蓄,我就算想要搬,又能搬去哪兒?只是希望劉公子信守承諾。」


  劉灞橋點頭道:「會的。」


  最後劉灞橋還是沒有跨過門檻一步,只是問道:「我能不能在門檻這邊坐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蘇稼無可奈何。


  那個劉灞橋,還真就坐在門檻上了。


  等到餘暉將街上的人影拉得越來越長,劉灞橋終於起身走了。


  禾之秀實為稼,好稼者眾矣。


  喜歡這樣一個女子,有什麼不對。


  書肆裡邊,蘇稼搖搖頭,只想著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到此為止就好。


  劉灞橋喜歡她這件事,其實在正陽山和風雷園之間,早年就不算什麼秘密,只是蘇稼對他,是真不喜歡。


  蘇稼關了書肆門,走去小宅。


  當年那場問劍之後,蘇稼失去了一切,一座劍峰,祖師堂嫡傳身份,師父饋贈的那枚養劍葫……以致如今的滿身泥濘,只能躲在市井。


  在這之前,不是沒有坎坷,只是好不容易都將那些大大小小的糟心,一一應付過去了,人走過來了。


  對於正陽山,就像她自己所說,並無恨意,甚至還有無法釋懷的愧疚。


  難以釋懷的,只是某些人,某些言語。


  但是對於那個李摶景的關門弟子、如今的風雷園園主黃河,蘇稼則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懼,經常會讓她從噩夢中驚醒。


  無法理解,極難釋懷。


  當年在三場問劍之地的風雪廟神仙台上,黃河背負劍匣,劍匣中裝滿了小劍,卻非本命飛劍,分心馭劍,匪夷所思。


  一劍洞穿了蘇稼持劍之手,一劍切斷了系掛腰間的那枚養劍葫紅繩,最後又有兩把飛劍分別釘入蘇稼兩隻手腕。


  蘇稼昏厥閉眼之前的最後一幕,是黃河腳踩養劍葫,將其輕輕捻動。


  山嶽一般的男子,好似強大無敵的巍峨存在,卻處處無情冷血。


  哪怕今天見到了劉灞橋,蘇稼其實都在心神戰慄,因為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黃河,又想到了那個噩夢,那個罪魁禍首。


  蘇稼走在僻靜巷弄當中,伸出一手,環住肩頭,似乎是想要以此取暖。


  走著走著,蘇稼臉色慘白,側身背靠牆壁,再抬起一手,使勁揉著眉心。


  長久過後,蘇稼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汗水,去往那棟小宅子。


  蘇稼到了一條巷弄盡頭,打開門后,呆立當場,然後瞬間滿臉淚水。


  對方婦人模樣,但是就像劉灞橋可以一眼看出蘇稼,蘇稼也可以一眼看出眼前女子。正是帶著她上山修行的師父。


  但是不知為何,祖師堂譜牒上邊,並不如此記載,蘇稼很早就轉投一位正陽山老祖門下,繼而成為祖師堂嫡傳。而她的師父,依舊門下無一弟子記錄在冊,師父的輩分卻不低,只是在正陽山從來名聲不顯。


  以前每次祖師堂議事,她師父幾乎從不露面,位置極為靠後的那張椅子始終空著,因為師父喜歡下山雲遊,往往一走就是十年數十年。


  女子撤了障眼法,正是那位去大驪御書房參與議事的正陽山女修,當時坐在末位,從頭到尾,無一人搭理。


  女子容貌年輕,算不得如何漂亮。


  她走到淚眼矇矓的蘇稼身邊,伸出手,摸了摸蘇稼的腦袋,柔聲笑道:「傻徒兒。師父不過是離開正陽山,遊歷了些年,你就變成這般田地了。怎的,沒了師父在身邊,便一直是那個自己走夜路都不敢的小丫頭了?早知道當年就不把你送到羽化峰了。」


  蘇稼笑得一雙秋水長眸眯成月牙兒。


  好像師父在身邊了,便真的可以萬事不怕,變成了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女子收回手,手腕上系著紅繩。


  女子稍稍停留片刻,便起身離去。並沒有說要帶著蘇稼重返正陽山,恢復祖師堂嫡傳身份,更沒有提那枚養劍葫的將來歸屬。但是蘇稼反而覺得如今清清淡淡的日子,沒有想象中那麼難熬,雖然心中遺憾有許多,但是每天守著那間書肆,掙著銀子銅錢,反而心神安寧,當然除了那個噩夢。


  女子離去后,又變成了一個衣裙樸素的尋常婦人。


  婦人離開沒多久,敲門聲響起。蘇稼飛快跑去開門,誤以為是師父返回了,然後踉蹌後退,身形搖晃。劍心已毀,跌境為下五境的蘇稼,此刻連那凡俗女子都不如。


  那個男子站在門外,神色冷漠,緩緩道:「蘇稼,你應該很清楚,劉灞橋以後肯定會偷偷來見你,無非是讓你不知道罷了。現在你有兩個選擇,要麼滾回正陽山苟延殘喘,要麼找個男人嫁了,老老實實相夫教子。如果在這之後,劉灞橋依舊對你不死心,耽誤了練劍,那我可就要讓他徹底死心了。」


  蘇稼咬緊嘴唇,不覺滲出血絲,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此人,正是不知何時破關而出的風雷園園主黃河。


  如果不是有風雪廟劍仙魏晉,黃河就該是如今寶瓶洲的劍道天才第一人。


  黃河說完這些,便直接御劍離去。


  如果劉灞橋不是師父極為器重之人,黃河根本懶得管這種無趣至極的男女情愛之事。如果不是風雷園必須再有一人,可以在他黃河出現意外之後,扛起大梁,黃河甚至都不覺得需要理會劉灞橋。


  雙方同樣是劍修,只是大道相差太遠。


  黃河此次閉關又成功出關,就要等待正陽山某位老祖劍修問劍風雷園了。


  一路遙遙跟著那個劉灞橋來到此處,黃河幾次忍住沒出手,次次想要在半路一劍砍暈劉灞橋,直接拖迴風雷園,讓這個揮霍天賦的傢伙,乾脆閉關個一百年。


  蘇稼魂不守舍關了門,背靠房門,癱坐在地,嗚咽起來。


  陰魂不散的黃河,以後怎麼辦呢?


  蘇稼的師父,那位女子剛剛走出郡城城門,抬頭看了眼天幕,繼續趕路,不是去往正陽山,而是去尋找下一位弟子。


  至於風雷園,以後數百年,也就止步於此了。


  師兄弟結死仇。


  留下一個黃河也好,剩下一個劉灞橋也罷,撐死了無非是下一個李摶景。


  有意思的地方,根本不在於蘇稼不喜歡劉灞橋,以後一樣不會喜歡,而在於蘇稼自己都不知道,她已經喜歡上的,其實是黃河。


  若是劉灞橋和黃河兩個都半死不活,當然更好。


  至於數百年前被李摶景親手斬殺的正陽山女子,事實上,也算是這位徒步而走的女子的弟子,與蘇稼一樣,屬於不記名的那種。


  也有些不是弟子的女子,也都與她有些關係。


  或者她也做了些與師徒無關的小事情。例如風雪廟魏晉,如何會遇到並且喜歡賀小涼。


  早年的朱熒王朝,也有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老皇曆小故事。


  不知不覺,千年以來的一洲劍道氣運,就這麼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中,不敢說全部,半數是有的。


  在那之外,她曾經去過桐葉洲,在扶乩宗留下過一句讖語。


  她抖了抖袖子,微微抬起手腕,低頭望去,笑了笑,收起視線,緩緩前行。


  許多所謂的山巔聰明人,也擅長那草蛇灰線、伏線千里的算計,只是這般伏線,終究只是伏線,容易斷,一斷就沒。


  但是世間唯有一條線,一旦成了,則劍仙也難斷,即便看似斷了,實則仍是藕斷絲連,會糾纏不清一輩子的。


  除非真有那算計深遠且極擅長於細微處抽絲剝繭之人,才有希望面對此局死結,稍稍好受些。


  一旦扯起線頭,又不是劍仙出劍,其實死不了人,但是往往會生不如死,然後死了算。


  她從不低估敵人,所以有些在意之人,就要多埋幾條線。


  世間痴情種,偏好傷心事,苦中作樂,樂在其中,不傷心如何算得痴心人。


  女子思緒飄遠。


  只可惜多年未見師兄了。上一次其實距離很近,甚至可以算是擦身而過,沒辦法,只要師兄一心想要避開她,她恐怕就要當睜眼瞎了,近在咫尺都未必認得出。


  聽說上一次現身,是在桐葉洲觀道觀附近。


  師兄有一點不好,向她借腕上紅線,喜歡有借不還。


  女子突然自嘲道:「總不會已經被察覺到了吧?」


  女子搖搖頭,笑道:「絕無可能,這才多大歲數。何必在意小小正陽山呢?」


  一個邋裡邋遢的青壯漢子,駝著背,先去小鎮酒肆那邊摸了把小手兒,討了幾句笑罵,然後逛盪到了楊家鋪子所在的那條街上。


  既是鋪子夥計,也是楊老頭弟子的少年石靈山坐在櫃檯後邊,正在「蹚水」煉魂魄,心神沉浸其中,寂然無我,半睡半死。


  比師弟石靈山修行要更加勤勉的蘇店,今天反而沒在以那古怪法子練拳,只是坐在門口曬太陽。見著了晃悠悠走近的師兄鄭大風,蘇店站起身,鄭大風招手道:「蘇丫頭,咋個又俊俏了幾分,再這麼繼續水靈下去,師兄一想到你以後終究是要嫁人的,這心裡頭越發不得勁啊。」


  走到蘇店近前,鄭大風伸手捶胸,痛心不已。


  蘇店問道:「師兄是要找師父?」


  鄭大風無奈道:「不找師父啊。只是山上那叫一個冷啊,睡覺被子怎麼也焐不熱,凍死個人,這不就下山活動活動腿腳。蘇丫頭,你也真是的,離著師兄就幾步路遠,也從不想著去探望探望師兄,師兄那麼大一棟宅子,還住不下瘦得跟柳條兒似的蘇丫頭?」


  蘇店搖頭道:「不敢在那邊過夜,怕外邊牆根有老鼠亂竄一宿。」


  鄭大風一本正經道:「蘇丫頭,真不是師兄仗著輩分碎嘴念叨你,身為練武之人,還是要練就那一顆英雄膽的,豈可如此膽小。走,今夜就去師兄那邊住著,磨礪磨礪膽識氣魄。」


  蘇店無奈道:「師兄,真有事情,麻煩直說。」


  如果不是知道這個混不吝的師兄只會耍嘴皮子不動手,蘇店早就和他翻臉了。


  鄭大風雙手負后,瞧見了小板凳,就想要一屁股坐下去,應該比較暖和嘛。結果小板凳被蘇店以腳尖一挑,拎在了手中。


  鄭大風便跨過了門檻,瞧見了石靈山,搖頭道:「都說近水樓台先得月,你小子倒好,連個朝夕相處的師姐都看不住,等著吧,以後有得你小子傷心。哪本江湖演義小說,不寫那師姐或是師妹行走江湖,給英俊多金的少俠騙了身心去?石靈山,醒醒,你師姐要嫁人了!」


  石靈山氣得七竅生煙,打斷了修行,怒目相視:「鄭大風,你少在這裡煽風點火,信口雌黃!」


  鄭大風白眼道:「連罵人都不會,你會個鎚子。」


  石靈山剛要說話,不承想蘇店說道:「師兄,你先前說過,我如果想要破開四境瓶頸,或是躋身了第五境,就該挑選一處古戰場遺址了,師兄心中有數嗎?我想要出門一趟。」


  石靈山目瞪口呆。


  鄭大風斜了一眼石靈山:「師兄下山前就沒吃飽,不去茅坑,你吃不著啥。」


  石靈山一個傷心,一個悲憤,兩兩相加,便差點沒忍住要與這個鄭大風切磋切磋,只是瞧見了對方的駝背模樣,又有些心酸,便算了。


  鄭大風笑了笑,轉頭對蘇店說道:「有是有數的,不過這種大事,師父他老人家自己有打算,輪不到我費心。」


  蘇店問道:「師兄也覺得我如今可以獨自離開家鄉了?」


  鄭大風搖頭道:「還是帶著個拖油瓶吧,好歹有個照應,你們如今境界還太淺,腦子又不靈光,外邊的世道,危險其實都不在修為境界,更在人心。石靈山還好,平時心腸軟,關鍵時刻,是狠得下心的,倒是你,平時心腸硬,反而麻煩。蘇丫頭,你倆出門遠遊后,可以對外宣稱石靈山是你兒子,省得那些臭不要臉的光棍漢糾纏你,師兄在山上,一想到這個,便心疼得睡不著覺。」


  蘇店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石靈山更是慘遭五雷轟頂。


  鄭大風看了眼竹帘子那邊,轉身離開了楊家鋪子。


  鄭大風去了那座四塊匾額都已經沒了玄妙的牌坊樓,繞了一圈,畢竟匾額還在,四個說法都是極有嚼頭的。


  鄭大風再去看了那口鐵鎖井,如今是某個山頭的私人禁地,早年花了大價錢買下,結果什麼好處都沒撈著,腦子有坑,莫過於此。那個傻大個姜韞,機緣不算小。一想到雲林姜氏,鄭大風不禁齜牙咧嘴。


  鄭大風又離開了小鎮,去了神仙墳那邊。如今已沒神仙墳這名稱了,大驪有意無意淡化了這個老說法,如今破敗神像都已經攙扶起來,修舊如舊,重塑也如舊,大驪朝廷還是花了心思的。至於那座佔地極大的嶄新武廟,就不去了,沒啥好聊的,大眼瞪小眼的,也瞧不出朵花來。


  然後繞路,去了鐵符江與龍鬚河接壤處的瀑布,蹲那兒丟石子。


  好一個楊入大水為萍。


  鄭大風換了個水流深緩的地方,盯著水面,自言自語道:「世間竟有如此俊朗之男子?教人越看越欠揍啊。」


  最後鄭大風路過了阮邛最早的鑄劍鋪子。


  走到了那座石拱橋,廊橋早已拆去,恢復了舊石橋真容。


  鄭大風獨自一人,坐在石橋上。轉頭看了眼小鎮北邊,有那老瓷山,以及附近的眾多龍窯。


  鄭大風收回視線。


  三千年前,那位崛起迅速、消失也快的劍仙,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驟然成名之後,專殺蛟龍,殺了個天昏地暗,據說是想要成為第一位打破飛升境瓶頸的劍修。


  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讀書人,到底不是劍修,就真的只是讀書人。不然整個浩然天下的格局,興許都要隨之一變。


  只是關於這樁秘事,肯定知道答案的老頭子也沒給個說法,鄭大風早年拐彎抹角去求李二,希望師兄去問一嘴,李二答應是答應了,但後來也就沒下文了。


  沒法子,如今還好,好歹能挨幾句罵,以前老頭子願意跟他說句話,只要可以接近十個字,都能讓鄭大風像是過大年。


  所以鄭大風只知道世間最後一條真龍,沒有試圖去往那些歷史悠久的海底秘境禁地,反而從老龍城上岸,撞出了一條地下走龍道,最終在大驪境內隕落。為的就是尋求庇護,試圖讓某位遠古存在重開飛升台,遁入那些聖人難尋的未知之地。只是那個老人,並沒有讓它遂願,選擇了袖手旁觀,最終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驪珠洞天。


  三教一家四位聖人,訂立規矩,打造出那座懸挂四匾、被驪珠洞天后世當地人笑稱為螃蟹坊的牌坊樓。


  大驪宋氏在原先那座拱橋之上,再建一座廊橋,為的就是讓大驪國祚綿長、國勢風生水起,爭一爭天下大勢。


  宋長鏡帶著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離開之前,專門讓皇子宋集薪去廊橋台階下敬了香。祭拜之人,皆是那些凄慘枉死的大驪宋氏龍子龍孫。


  老督造官宋煜章親手負責此事,等於是掌握了大驪宋氏的這場血腥內幕。


  最終那位生兒子一事上比什麼都厲害的娘娘,下令讓那位盧氏亡國武將扈從王毅甫斬去宋煜章的頭顱,裝入匣中,送往大驪京城。


  宋煜章被殺之後,以英靈之身成為落魄山的山神。都不好說是大驪皇帝對這位功臣的補償,還是另外一種方式的追究責罰,畢竟宋煜章在某件事上,觸犯了老皇帝的逆鱗。那就是宋煜章竟敢對宋集薪生出了父子之情,而宋集薪也確實對宋煜章夾雜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感。一直以督造官私生子身份在泥瓶巷衣食無憂的宋集薪,的的確確在那些優哉游哉的歲月里,將宋煜章當作了生父,內心深處,既憤恨,又仰慕。


  沒來由想起了老龍城那座灰塵藥鋪。其實鄭大風是有些懷念的。


  人嘛,正兒八經的好事,往往惦念得不多,過去也就過去了,反而是那些不全是壞事的傷心事,反而念念不忘。


  鄭大風後仰倒去,雙手作枕頭,閉上眼睛喃喃道:「不把自己當人上人,不把別人當傻子,有這麼難嗎?世道也怪。」


  阮秀回了龍泉劍宗,與裴錢、周米粒約了在騎龍巷壓歲鋪子碰頭。


  今天三人一起坐在鋪子門口曬太陽。


  阮秀髮現小米粒好像有些躲著自己,講那北俱蘆洲的山水故事都沒往常利索了,阮秀再一看,便大致清楚了脈絡。反正與那玉液江水神府有關,具體為何,阮秀不好奇,也懶得問。既然小米粒自己不想說,為難一個小姑娘作甚。


  阮秀只是吃著桃花糕,不用花錢的。


  真算起來,她還是兩座鋪子最早的代掌柜來著。


  裴錢說道:「秀秀姐,我這趟出遠門,走了好遠好遠的路。」


  阮秀笑道:「真厲害呀。」


  裴錢使勁點頭:「厲害啊厲害,連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秀秀姐,你也遠遊很遠嗎?」


  阮秀想了想,隨口說道:「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大山古淵,無處不去。日之所照,皆是足跡。火光映徹,便是轄境。」


  周米粒趕忙抬起兩隻手掌,拍手不合掌,但是飛快:「哇,秀秀姐,最厲害了!秀秀姐,鞋子肯定換了好多好多吧。」


  阮秀笑了笑:「還好。」


  周米粒絞盡腦汁講完了那個故事,就去隔壁草頭鋪子找酒兒聊天去了。


  裴錢要她不許念叨紅燭鎮那邊的事情,周米粒其實本來都忘記了,結果被裴錢這麼一說,睡覺都在念叨這件事,愁得她最近吃飯都不香,嗑瓜子也不頂餓了。所以今天見著了秀秀姐,可把她彆扭壞了。


  阮秀起身道:「走,耍去。」


  裴錢跟著起身:「秀秀姐,別去玉液江。」


  阮秀笑眯起眼,揉了揉裴錢的腦袋:「喜歡你,喜歡小米粒的故事,是一回事,如何做人,我自己說了算。」


  下一刻,裴錢著急得直跺腳,使勁撓頭,咋辦咋辦。所幸朱斂來了,和裴錢說道:「沒事。」


  裴錢笑逐顏開:「老廚子,咋個神出鬼沒上癮了?」


  朱斂走入壓歲鋪子,裴錢跟在後頭,笑嘻嘻道:「自家人,打八折。」


  朱斂笑道:「我其實也會些糕點做法,其中那金團兒棗泥糕,小有名氣,是我琢磨出來的。」


  裴錢將信將疑道:「是當年南苑國京城賊貴賊貴的棗泥糕?」


  朱斂雙手負后,打量著鋪子裡邊的各色糕點,點點頭:「想不到吧?」


  裴錢稱讚道:「老廚子,你真是個廚子命。可惜模樣不行,不然哪怕年紀大了,一樣打不了光棍!」


  朱斂嗯了一聲。石柔神色古怪。


  阮秀御風遠遊玉液江,猶豫了下,便不太情願地施展了障眼法。


  一入玉液江,江水瞬間沸騰,如日墜水底,大火烹煉。


  天威浩蕩。


  阮秀走入水府大殿,那個先前正靠著水運修繕金身的水神娘娘已經跪地不起,甚至都不知道緣由,為何自己見了這個女子,便要情不自禁,只求速死!


  阮秀走過那個伏地不起、渾身顫抖的所謂水神,跨上台階,轉身坐在了大殿主位之上,身姿微斜,單手托腮,凝視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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