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月色洗劍為斫賊
第199章 月色洗劍為斫賊
陳平安睜開眼睛,幾乎一瞬間便有四把飛劍齊齊現身。初一在邀功,十五依舊乖巧,松針和咳雷,終究是仿劍,雖然大煉,依然遠遠沒有這麼靈性。
小小屋子,有著最熟悉的藥味。
看那窗外天色,臨近黃昏。
閉上眼睛,感受了一下遠處劍氣長城的模糊氣象,再睜眼,陳平安收起飛劍,心神沉浸於人身小天地,查看那場大戰的後遺症,主要是巡視四座關鍵竅穴。
修士之戰,捉對廝殺,若是本命氣府成了那些類似戰場遺址的廢墟,便是大道根本受損。
只是心神芥子剛剛現身,便有一條氣勢洶洶的火龍游弋而至,龍頭之上,站著那個金色小人,依舊身穿儒衫,除了佩劍,還有一部金色經書,只是變成了一顆小光頭。
金色小人站在火龍頭頂,使勁瞪著陳平安,蓄勢待發。
陳平安虛張聲勢道:「別罵人啊,我狠起來,連自己都罵。」
那顆小光頭還管這些?大罵不已。
陳平安總不能真的跟金色小人對罵,只好裝聾作啞,畢竟有它幫著巡狩小天地,駕馭純粹武夫的那一口真氣,不去干涉氣府靈氣的運轉,不然就陳平安這麼一場大戰過後,心神酣眠如小死,武夫真氣與修士靈氣,雙方早已在小天地打得熱火朝天,那就會是雪上加霜,後患無窮。
水府里,靈氣已經徹底枯竭,壁畫上的水紋黯淡,小池塘已經乾涸,有些彩繪剝落,許多本就不穩固的水神畫像,越發飄搖渙散,其中好似被點了睛的幾尊水神,原本純粹光明的金光,也有些晦暗,但是水字印、彩繪壁畫與小水塘,根基未受折損,自然不是那種毫髮無損,而只是有機會修繕。
整座水府顯得有些暮氣沉沉,綠衣童子們一個個無所事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抬頭看著陳平安的那一粒心神芥子,它們嘴上不抱怨,個個愁眉不展,眼神幽怨。陳平安只得與它們保證會盡量、儘早幫著添補家用,恢復這裡的生氣,綠衣小童們個個耷拉著腦袋,不太相信。
金色小人盤腿坐在龍頭上,朝那些綠衣童子一瞪眼,無精打採的小傢伙們立即起身恭送陳平安離開。
出了水府,金色小人又開始騎著火龍,追著陳平安罵。
山祠和木宅兩處,也是與水府差不多的光景,得當個縫補匠,靠著神仙錢和相對應的五行之屬寶物,慢慢填窟窿。
三處關鍵竅穴和本命物的受損,導致陳平安一跌就跌了三境,所以如今只是二境大修士了。
好消息就是,經過阿良修改過的劍氣十八停,已經再無關隘。
初一、十五佔據著兩座關鍵氣府,繼續以斬龍台砥礪劍鋒。
最早三縷「極小極小」劍氣盤桓的竅穴,只剩下最後一座,就像空宅子,虛位以待。
只等陳平安孕育出一把比初一和十五更名副其實的本命飛劍,成為名副其實的劍修。
劍氣十八停最後一座關隘,之所以久久無法過關,關鍵就在於那縷劍氣所在竅穴,無形中成為了一處攔阻劍氣鐵騎的「邊關雄鎮」。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金色小人那顆小光頭,瞧著模樣還挺可愛。
不承想心念一起,胸口好似立即挨了一記神人擂鼓式,便吐出了一口濁氣和瘀血。
這麼記仇,跟誰學的?應該是學自己的那個開山大弟子吧。
陳平安穿上靴子,下床行走無礙。
屋外一直守在廊道中的白嬤嬤笑道:「姑爺醒了?」
陳平安開了門,問道:「白嬤嬤,我睡了多久?」
白嬤嬤說道:「不久,才三天三夜。」
陳平安鬆了口氣,問道:「城頭戰事如何?」
白嬤嬤更樂了,道:「說來奇怪,先前擺出那麼大陣仗,等到真正攻城,依舊是小打小鬧,與之前兩次攻城差不多的路數,送死。」
陳平安「嗯」了一聲,轉身去搬了條長凳放在廊道中,與白嬤嬤一起落座閑聊。
白嬤嬤的言語,當然是寬他的心。
表面上,白嬤嬤輕描淡寫,只是幕後的真相,那種黑雲壓城、山雨欲來的窒息感覺,白嬤嬤不可能毫無察覺。
幾場雷聲大雨點小的戰事,都是為了蓄勢。
那十四隻大妖的現身,絕不會只是陪著灰衣老者看幾眼劍氣長城。
白嬤嬤看著神色沉靜的陳平安,打趣道:「姑爺不著急去城頭?」
陳平安說道:「急不來,就不急。等我稍稍養傷,再找個掩人耳目的法子,才好去城頭那邊幫忙,不然我在寧姚身邊,哪怕不會幫倒忙,也會比我的預期結果差上許多。最多兩天,容我恢復大半戰力,我就可以登上城頭。」
白嬤嬤點頭道:「也對,如今姑爺是蠻荒天下榜上前三的必殺之人,一個不小心,就要惹來一兩隻大妖的注意。」
陳平安笑道:「名次一下子躥得這麼高?蠻荒天下就這麼重視一個二境練氣士?懂了,真是用心險惡,分明是想要活活氣死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
白嬤嬤會心笑過之後,感慨道:「好多道理,我都明白,比如幫著姑爺喂拳,應該下手重些,才有裨益,可終究做不到納蘭老狗那麼心狠手辣。姑爺也是走慣了江湖,廝殺經驗豐富,其實輪不到我來憂心。」
陳平安搖頭道:「棋局局局新,江湖再險惡,山上廝殺再慘烈,遠遠無法與劍氣長城這邊的攻守戰相提並論,在浩然天下,死了一個地仙修士,往往都是天大的事情。別說是白嬤嬤憂心,我自己更怕,可正因為怕,所以才會有事沒事,就多想些瑣碎的事情。」
陳平安伸出雙手,勾畫出一張棋盤,然後又在棋盤當中圈畫出一小塊地盤,輕聲說道:「如果說這麼大一張棋盤,對弈雙方,是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那麼那個灰衣老者就是下棋一方,棋力大,棋子多,老大劍仙就是我們這邊的棋手。我境界低,接下來投身戰場要做的,就是在大棋盤上儘可能藏掖、示弱,悄悄打造出一張我可以控制的小棋盤,大天地之下,有那小天地,我坐鎮其中,勝算就大,意外就小。所以如果當時不是太倉促,容不得我多想,我根本不想過早出城廝殺,恨不得蠻荒天下的畜生,從戰事開始到結束,都不知道劍氣長城有個叫陳平安的傢伙。」
說到這裡,陳平安取出養劍葫,晃了晃,微笑道:「好在出城的那一刻,便習慣性多想一些了。」
老大劍仙與那灰衣老者的賭注,其實大有玄機。
甚至可以說,正是陳清都的那次押注,讓陳平安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決定了最終的對敵之策。
道理很簡單,陳平安到底有幾斤幾兩,老大劍仙一覽無餘,甚至有可能比大師兄左右看得更加真切。
陳清都看待那個少年離真,一樣看得出大致的深淺。
所以陳平安瞬間瞭然,不用狠了心與對手換命。
也不該是想著求生,而是求勝。
至於離真,遠遠高估了自己在那灰衣老者心目中的地位。
灰衣老者真想要的弟子,是某個徹底改換道心同時繼承全部劍意的嶄新「觀照」才對。身為蠻荒天下大道顯化的存在,對於嫡傳弟子離真的重視,至多是與劍氣長城的寧姚持平。
身為一顆落在棋盤上的棋子,而不知自己是棄子,不去試圖在根本上改變困局處境,這很致命。
應當引以為戒。
先是死在北俱蘆洲的懷潛,後有死在劍氣長城下的離真。
一個是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一個是蠻荒天下的天命所歸。
陳平安舉起養劍葫,笑道:「偷偷喝幾口酒,肯定不多喝,嬤嬤莫要告狀。」
白嬤嬤神色和藹,緩緩道:「姑爺只要不喝醉,多喝些無妨。姑爺做事情,無論大事小事,總能讓人放心。」
陳平安喝過了幾口酒,便咳嗽不已,很快就收起了養劍葫。
姑爺這點小動靜,還不至於讓老嫗憂心,畢竟此次大戰,姑爺最大的裨益,就是武夫體魄。那個郁狷夫,估計從今往後,只要與自家姑爺問拳一次,就要多雁撞牆一次了吧。
只是事後從納蘭夜行那邊聽聞,老嫗當下依舊心有餘悸。
白嬤嬤小聲問道:「天地劫難,何其兇險,姑爺為何要冒那麼大的風險?」
陳平安輕聲說道:「先前遊歷北俱蘆洲,對於雲海天劫,雷池造化,都不算太陌生,其實兩者運轉的大道根本,規矩相似,所以我應付起來,才不至於太過手忙腳亂。所以說很多時候,運氣,還是要講一講的,那場架,離真其實想得也不少,只是運氣不算好。話說回來,換成我是離真,在劍氣長城與人廝殺,早就該將『運氣』一事與『厭勝』一物,計算在內,說到底,離真還是太……年輕了。如果離真經歷過劍氣長城攻守戰之後,年紀再大點,會是一個很可怕的對手。」
說到這裡,陳平安自顧自笑了起來。
傾力出拳與遞劍,打殺離真,到底是一件痛快事。
下一個被托月山魂魄拼湊重塑肉身的離真,終究不是離真了,只說魂魄「真我」,不說境界修為,比那靠著本命燈續命還魂的懷潛還不如。
離真離真,果然是名字沒取好。
陳平安雙手十指交錯,大拇指相互磕碰,顯得有些無所事事,不是當真不著急,只是拘得住念頭。
最早教他這種「心法」的人,是姚老頭,只是老人說得太過空泛,在只是窯工學徒而非弟子的陳平安面前,又從來惜字如金,言語道理又少,所以當年陳平安只在燒瓷拉坯一事上多想,但是那會兒往往越想越著急,越用心越分心,又因為體魄孱弱的緣故,總是眼高手低,心快手慢,反而步步出錯。
真正讓陳平安豁然開朗,能夠將一個道理用在人生千百件事上的人,其實是第一次去往驪珠洞天遊歷的寧姚。
人生道路上,出現任何問題,先壓情緒,所有思慮,直指癥結所在。
寧姚的一言一行,乾脆利落,從不拖泥帶水,卻偏偏又不會讓人覺得有絲毫的大道無情,刻薄冷酷。
所以後來遊歷途中讀書,在一部史書上看到那句「冬日可愛,夏日可畏」,陳平安便感同身受。
反觀馬苦玄之流的天之驕子,便是那炎炎夏日,大日懸空,管你人間會不會大旱千里,生靈塗炭。
人生際遇,會悄無聲息地決定每個人對道理的親近程度。
有些一見傾心,見之驚愛。
有些見之無感,甚至是見之反感。
難怪崔東山曾經笑言,若是願意細究人之本心,又有那察見淵魚的本事,世間哪有什麼不可理喻的喜怒無常,皆是種種本心生髮的情緒外顯,都在那條條驛路上走著,快慢有別而已。
崔東山泄露過一些天機,說他之所學,宗旨所在,便是將生死、七情六慾這些含糊不清的概念,設置出九條相對籠統的大綱,再細分出三十六種細則,在這綱目之外,還有三條最根本的計算規矩,相互間縱橫交錯,其實就是一座棋盤罷了。人之所想所思,每一個念頭,都在這棋盤上枯榮生滅,為何起,為何落,皆是有理依循。
這樣的崔東山,當然很可怕。
陳平安甚至冥冥之中有一種直覺,將來只要守住了東寶瓶洲,那麼崔東山的成長速度,會比國師崔瀺更快,更高。
所以就需要陳平安更像一個真正的先生。
只傳授道法、拳術給弟子,若弟子天資更好,機遇更佳,那麼從他比師父道法更高、拳術更通天的那一天起,往往師父弟子的關係,就會一下子複雜起來。
只傳授書上道理給學生,教書先生自己立身不正,等到學生學問高了,又如何奢望學生願意由衷敬重先生?
白嬤嬤沒來由笑道:「姑爺說那離真成長起來,會很可怕,可離真在死之前那一刻,一定覺得姑爺已經是一個可怕的人。」
報應來得有點快。
陳平安苦笑道:「我只希望所有對手,都覺得陳平安是個好說話好欺負的人。」
白嬤嬤起身離去,輕聲道:「就不耽誤姑爺養傷了。小姐交代過,姑爺只管安心休養,城頭那邊,她和疊嶂、黑炭幾個都可以照顧好自己。」
陳平安點了點頭,跟著起身,突然問道:「我和離真的那場廝殺,詳細過程,沒有流傳開來吧?」
白嬤嬤笑道:「城頭觀戰的劍仙們都沒說什麼。可如今城裡這邊,還真有三個版本,分別是從綠端、董家姑娘和顧見龍嘴裡流傳開來的。姑爺想聽哪個?」
陳平安一陣頭大,說道:「只聽顧見龍的那個版本。」
白嬤嬤笑道:「這可就不夠精彩了,綠端那丫頭的故事最誇張,盡得姑爺這位說書先生的真傳,不愧是姑爺如今的小弟子。光是說那離真身上的寶物,就可以說上好幾盞茶的工夫。」
「董家姑娘的故事篇幅最長,而顧見龍的版本,最短,很是簡明扼要了,只說那戰場上,二掌柜忍了那個小畜生老半天,後來是實在忍不住了,便鬼鬼祟祟蹦了出來,一劍砍死了離真。『好傢夥,事後又他娘的狠狠賺了一大筆,眾目睽睽之下,當著劍仙和大妖的面,一個人撅屁股在戰場上摸了半天,如果不是總算還要點臉,看那二掌柜的架勢,都能掏出一把鋤頭來回翻地七八遍。果然,天底下就沒有二掌柜會虧本的買賣。』姑爺,這是顧見龍的原話,我只是照搬。」
說到這裡,老嫗笑得合不攏嘴。
其實還有一些更諧趣的說法,老嬤嬤沒說出口。
「就咱二掌柜這臉皮,了不得,往城頭上一趴,臉貼地上,估摸著都不用任何一個劍仙出馬禦敵,端板凳嗑瓜子飲酒看戲,各忙各的就是了,反正任由蠻荒天下使出吃奶的勁,打個百八十年,都上不了城頭。」
那個家住太象街的顧見龍,是出了名的嘴巴不把門,人倒是不壞,因為家族關係,打小就與齊狩那個小山頭走得近,但是後來與龐元濟和高野侯也都關係不差。
陳平安雙手籠袖,走在老嫗身邊,笑眯眯道:「這個顧見龍,不愧是本命飛劍叫那『砒霜』的,我也忍他不是一天兩天了,回頭一定要請他去鋪子里喝酒。」
老嫗也有些好奇,問道:「有說法?」
陳平安點頭道:「小王八蛋總說我賣酒坐莊心太黑,這不是潑髒水是什麼。」
老嫗忍住笑,附和道:「這就不太像話了,回頭姑爺是得與他說道說道。」
陳平安將白嬤嬤送到了門口,然後快步走向那間擺放印譜、摺扇的廂房,從桌上的棋罐當中抓出一大把棋子,那把早先刻了無數竹簡的刻刀,已經贈送給學生曹晴朗,當下便只好以飛劍十五刻字。
每在一枚棋子上刻字完畢,就在紙上寫下所有記憶當中的細節。
當時在戰場上,一劍斬殺離真過後,踩碎頭顱,震散魂魄,最終劍指灰衣老者,是意氣用事,卻也不僅僅是意氣用事。
也是為了能夠光明正大,近距離多看幾眼那些大妖,那些一個個站在蠻荒天下最山巔的強者。
陳平安自己打算寫一本關於蠻荒天下大妖的詳細冊子。
桌上有現成的兩本,一本劍氣長城劍修幾乎人手一冊,另外一本,是當初太徽劍宗掌律劍仙黃童留給酈采,後來被齊景龍抄錄的摹本,然後留給了陳平安。
陳平安閉上眼睛。
老大劍仙遞出那一劍,其實是在告訴那些隱匿、蟄伏在蠻荒天下多年,與那大劍仙岳篁做著類似事情的劍仙同道中人,可以出劍了。
所以在那一劍過後,劍氣長城與戰場的更南邊,蠻荒天下開始亂了,四處動蕩不安。
在蠻荒天下隱姓埋名的劍仙,並未就此顯露劍仙身份,而是開始秘密收網,以各種身份和面目,在蠻荒天下掀起一場場內亂。
又有在蠻荒天下隱姓埋名、獨自修行的劍仙,按照離開劍氣長城之初的某個約定,一起悄然去往某地聚集。
還有一些原本自認已經與劍氣長城撇清關係的劍仙,也改變了主意。
在白雲深處的山中,有劍仙直接捏碎劍鞘,手持無鞘劍,下山去也。
在那蠻荒天下的一處水鄉澤國,有劍仙御劍而起。
在那不輸浩然天下王朝京城的繁華之地,有劍仙關了市井鋪子,一劍砍去皇帝頭顱,拎酒御劍,去往北方。
有那以火山熔漿磨礪劍鋒數百年的劍仙,大笑一聲,收劍在鞘,回那故鄉。
有那已經在異鄉開宗立派的年老劍仙,破關而出,仗劍求死。不為劍氣長城,不為陳清都,只為自己是人族劍修。
陳平安暫時並不清楚這些,能做的,只是眼前事、手邊事。
當個做完買賣的包袱齋,取出一件白玉牌咫尺物。
先前是那灰衣老者親口要他「見好就收」,陳平安就不客氣了。哪怕對方不說,陳平安一樣會當個撿破爛的包袱齋。
當時老大劍仙沒有攔阻,就意味著遺留在戰場上的物件,沒有被動手腳,可以放心撿取。
離真布陣的十八件半仙兵和法寶,已被毀去大半。
只不過破碎的寶物,再怎麼支離破碎,也是一等一的天材地寶,不撿白不撿,一撿一大堆。
也有那相對完整的重寶。比如剩下一枚道家五雷法印,掌心大小,極其沉重,材質不明,似玉非玉,似木非木。
人間書案珍藏的印章,幾乎少有人物圖案,尤其是印章上有那文人雅士雕琢自畫像的,更是少之又少。
但這一方法印,卻刻畫有雷將,電母,風伯,雨師,雲吏,靈官,天人等眾多遠古神祇圖案。
印文是那十六字蟲鳥篆:攢簇五雷,總攝萬法。斬除五漏,天地樞機。
這十六個字,算是很誇張的篆文內容了,口氣之大簡直就是吞吐天地。
只要是修行了正宗一脈的五雷正法,並且是那真正修得大道的道門高真,確實可以自稱「此身與天地相為表裡,造化皆在吾掌中矣」。
中土神洲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便是其中翹楚。
有一副享譽天下的楹聯,卻不是龍虎山道士自己撰寫,而是外人贈送。
「風雷雲雨掌中起,萬千法門從此開。」
陳平安掌托這方「才跌了一境」的道門重器,笑道:「此大數之祖而中央五焉,你是有那機會恢復半仙兵品秩的。以前你是遇人不淑,攤上了個不講義氣的主人,如今落在我手裡,算是你我的造化,以後等我成為那堂堂中五境的山上神仙,學成了雷法,就可以跟隨我一起斬妖除魔。」
陳平安用袖子把五雷法印好好擦拭一番,這才輕輕擱在桌上。以後可以將其大煉,就掛在木宅門口外面,如那小鎮市井門戶懸銅鏡辟邪一般。
陳平安又取出另外一件同樣淪為法寶的仙家至寶,是那座仿造白玉京的青銅寶塔。
得了此物,陳平安最高興,打算大煉之後,就擱在山祠之中。
陳平安對於開闢出更多的關鍵竅穴,擱置修士本命物,想法不多,如今成為二境修士后,是多想都沒用了。
最後是那幅古木軸桿裂開,畫面殘破的畫卷,栩栩如生的十八位劍仙,是那蠻荒天下歷史上的頂尖劍修。
只可惜畫卷當下太過破損,幾乎沒有品相可言。
陳平安一開始想著不能厚此薄彼,煉化之後,可以送給那金色小人,不承想頓時感覺到心口一陣絞痛。
真是個大爺啊,還瞧不上眼,給嫌棄上了。
陳平安只得改變主意,與那青銅寶塔一起擱放在山祠當中。
之後收起所有物件,放回咫尺物,走出屋子,走到了小宅門口,又走回院子。
終究還是不放心城頭那邊,便開始六步走樁。
只是走完幾遍拳樁之後,哪怕身穿法袍,依舊難掩那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味。
修士跌境,豈會輕鬆。
陳平安先前之所以多此一舉,詢問白嬤嬤那場打鬥的過程是否泄露,倒是與陰謀不陰謀的,沒什麼關係,只是不太希望劍氣長城有太多的人,清楚自己的另外一面。
抬升的雷池與下墜的雲海,天地相接壤的過程當中,陳平安的真身與陰神,當時其實已經混淆不清。
那會兒的陳平安,身處絕境當中,卻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大快意。
好像人生就該如此。
坐著心不靜,走樁也難心安,陳平安只得去屋子裡邊坐著,刻印章。雖說拿定主意掙了錢是要把錢全部還給劍氣長城的,可掙錢的過程,本身就是一件快活事。此間學問,不足為外人道也。
劍氣長城劍修茫茫多,可讀書人沒幾個,刻印章也好,扇面題款也罷,手持刀筆之人,即使不夠心定,刻差了,寫差了,無所謂。
陳平安坐在桌旁,取出了養劍葫,時不時抿一口酒。
手持飛劍十五,新刻了一枚雪白如玉的石質印章。
邊款是「那世間人事無意外,爭名奪利忙不休,教俺這江湖老子白眼看」。
印文:喝酒去。
再刻一方。
邊款是「那自古詩家詞客,恨不得打殺一個『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門,喝他娘的酒,怒從膽邊生,一棍砸在書,打爛婉約詞」。
印文:愁煞光棍漢。
又刻一枚印章。
邊款:沒錢劍仙無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
印文:如何是好。
最後刻下一方印章。
邊款:幽幽階下苔,王孫把扇搖。焦黃井邊蔬,涕泗滂沱流。
陳平安剛想要篆刻印文,突然將這方印章握在手中,捏作一團齏粉。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起身離開屋子,夜色中,去正屋桌上取了那把劍仙。
拔劍出鞘,月色如水,照耀劍身,如在洗劍。
陳平安收劍在鞘,並未背劍,而是懸佩在腰,然後祭出符舟,去往劍氣長城。
豪傑斫賊,劍修殺妖,我怎能不心嚮往之?
歷史上所有劍氣長城的攻守戰初期,景象如何,白煉霜說了兩個字,極為精準:「送死」。
城頭之上,劍仙與劍修,齊齊祭出飛劍,鋪天蓋地,劍氣如洶湧潮水,往南方涌去,所過之地,皆是齏粉。
戰場上蜂擁向劍氣長城的妖族,如同被割草一般,一茬一茬成片倒地不起。
蠻荒天下懸有三輪月,此處城頭月色最多。
城頭之上劍修如雲,飛劍一出,深夜亮如晝,足可讓月色黯然失色。
密密麻麻的妖族,浩浩蕩蕩逆流而上,想要形成蟻附攻城的局面,但為時尚早,而且早得很。
只能靠不計其數的性命去消耗劍修的靈氣,換取接近劍氣長城的機會,戰場每向北方推進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專門有一撥大妖現出真身,在飛升境大妖重光的帶領下,負責將一座座從蠻荒天下大地拔出的山峰,扛到南方戰場,然後傾力砸向劍氣長城。
被譽為巔峰十人候補的大劍仙岳青,腰懸佩劍兩把,一把雄鎮五嶽,一把劍坊制式長劍,皆未出鞘,又祭出兩把本命飛劍,其中那把百丈泉,如大瀑傾瀉,將一座座呼嘯丟擲向城頭的山峰打落大地,大地震顫,砸死妖族無數,又有飛劍雲雀在天,劍氣如一場滂沱大雨落在戰場上。
北俱蘆洲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飛劍所指,不在戰場那些送死的妖族身上,而是配合岳青,一起打落那些砸向城頭的山峰。
晏家首席供奉,仙人境劍修李退密,也有兩把本命飛劍,一把白蛟,一把黑螭,祭出后如兩條百丈蛟龍,在大地之上肆意翻滾,絞殺妖族。
米祜本命飛劍鰲魚,離開城頭,便直接沒入大地,在戰場上撕裂出一條條溝壑,負責阻滯妖族推進勢頭。
弟弟米裕祭出飛劍霞滿天,聯手兄長米祜,在那溝壑當中生出濃稠似水的霞光劍氣,防止敵方大妖填平溝壑,同時斬殺所有落入溝壑當中的妖族。
又有南婆娑洲劍仙元青蜀祭出飛劍霜雪,劍氣沛然,為米家兄弟劍仙穩固溝壑,許多十數道大大小小溝壑邊緣的妖族,如置身於酷寒凍骨的霜雪天,大地積雪深厚,漫天雪花碎屑,以真身體魄堅韌著稱於世的妖族,雙腳皆被劍氣消融血肉,白骨裸露,身軀亦是血肉模糊。
在玉璞境瓶頸停滯多年的劍仙吳承霈,盤腿坐在城頭,本命飛劍甘霖,是一把在劍氣長城都算極為奇怪的飛劍。飛劍甘霖並無定式,落在了戰場無數屍骸堆積、鮮血深潭當中,吳承霈則屏氣凝神,並未向妖族出劍,反而開始靜心煉劍。
女子劍仙周澄雖然境界不高,但是身負獨到氣運,作為她這一脈的最後僅存之人,在城頭修行的漫長歲月里,能夠獲得歷代祖師的劍意,淬鍊為本命飛劍,最終鑄造、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七彩,劍光七色,宛如一人擁有七把本命飛劍。
位於巔峰十大劍仙之列的納蘭燒葦和陸芝,並未出劍,兩人帶領十數個飛劍極快的上五境劍仙,只是巡視戰場,專門針對那些隱匿在妖族大軍當中的大妖,若是有妖族臨近城頭,也會出劍斬殺,絕對不讓妖族輕而易舉推進到城頭下方。
劍氣長城城頭上,劍修各司其職。
上五境劍修的飛劍處於那劍氣潮水的潮頭最前方,離開城頭最遠,對敵殺敵最多,自然最耗靈氣,也最為兇險。
元嬰、金丹兩境界的地仙劍修,緊隨其後。並不要求這些劍修一味求遠殺妖,只需要穩固住那條出城劍氣江河的陣形,若有餘力,就找機會斬殺那些身披法袍、符籙鎧甲的妖族修士,尤其是這撥人秘密護送的陣師,一發現跡象,必須不計代價,也要將其當場斬殺。
所有金丹境之下的中五境劍修,出劍更需小心,首要任務,根本不是殺敵,而是結陣在城頭之前,以免被某些專門針對他們的妖族傷及本命飛劍。
三撥劍修,各有輪換。劍氣長城每一個劍修出劍,永遠是在追求實打實的戰果,擺出花架子嚇唬人,畢竟嚇不死人。
因為大妖攻城,不是幾天幾個月的事情,往往會持續數年之久。
像這樣三天三夜的攻城,就真的只是一道開胃菜。
這期間唯一的意外,是那十四隻大妖之一,高坐於枯骨王座的白瑩,好似監軍一般的巍峨存在。他曾經起身一次,施展白骨觀神通。只見流血千里的戰場之上,瞬間便站起了數千個妖族修士的白骨屍骸,也不攻城,也不撤退,就那麼直愣愣站在戰場上,任由劍氣打碎全部,徹底失去了最後一點利用價值。
白瑩坐回王座,伸出一隻手掌,好像是示意劍氣長城的劍修們繼續出劍。
白瑩多看了一眼玉璞境劍仙吳承霈,對於那把本命飛劍甘霖,頗有興趣。
白瑩眼光看到了戰場更遠處,若是形銷骨立過後,同時能夠沐浴甘霖,幫著淬鍊魂魄,是可以裨益大道些許的。
除此之外,白瑩並不覺得這般廝殺,有什麼值得自己多看一眼的。
除去孑然一身、不去開枝散葉的幾個王座同僚,連同他白瑩的白骨山在內的宗門勢力以及所有藩屬,都傾巢出動了,所以當下的蠻荒天下,若是有人能夠像那煉化月魄的道人大妖一般,在三輪明月當中俯瞰大地,就可以看到廣袤版圖上,會顯出一粒粒芥子,然後有一條條細線紛紛往劍氣長城這邊緩緩移動,每一條細線,都是動輒數萬數十萬的妖族。其中更多的是靈智未開的傀儡,被修士駕馭控制,也有無數走上修道之路,化作人形的妖族修士,有眾多學那浩然天下建造王朝的一方豪傑,有深山大澤的凶戾妖物,還有佔據蠻瘴之地的、坐擁風水寶地的各路山水神祇、厲鬼冤魂,無一例外,都需要拿出至少一半的家底,攻打劍氣長城。
若是攻不下城頭,當然就是送死。但是只要耗得起,捨得死更多的無用螻蟻,那麼看似高不可攀、堅不可摧的劍氣長城,就會越來越失去天時地利人和,當這三者皆無的那一刻,就是那位陳清都身死道消,徹底魂飛魄散的一刻。劍氣長城自成一座大天地,陳清都如何守住這份優勢,蠻荒天下如何抹掉這份劣勢,這就是攻守戰的最關鍵所在,甚至可以說是唯一要做的事情。
什麼劍仙出劍,什麼蟻附攻城,都是在爭奪這個。
蠻荒天下只需拿出一半的底子,劍氣長城必定守不住。
若是如此,不但劍氣長城守不住,浩然天下也要被殃及數洲之地,例如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東南桐葉洲。
所以沉寂萬年的灰衣老者再次現身後,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將一座蠻荒天下分成二十塊地盤,要十四隻大妖,誰都無法例外,必須調動其中一塊地盤的至少半數勢力,前往劍氣長城,去領教領教陳清都的劍術高低,不願意,就去古井底下待著去。
戰事一起,所有的上五境妖族,必須一個不落,悉數往北方趕路,任何避戰不出,膽敢躲藏隱匿的,直接宰了。不過對於這些辛苦掙扎到上五境的存在,也不可太過逼迫,只要願意出戰,除了未來的封賞不可少了半點,率軍出征之初,也先得了一個承諾:若是戰死在了劍氣長城,沒能瞧那座浩然天下一眼,那麼他們的子嗣或是嫡傳,可以保證在蠻荒天下版圖上,如同封王就藩,得以佔據一方,疆域大小,依照戰死大妖的境界和戰功來定,千年之內誰都不可侵犯絲毫;若是攻破了劍氣長城之後還活著,不但在家鄉可以得到封賞,亦可在那邊異常豐沃的新天下,直接開宗立派。
這份托月山牽頭,聯手十四隻大妖一起簽訂的契約,如今已經傳遍整座蠻荒天下。
灰衣老者還許諾,二十塊地盤的頂尖修士,若是欠缺與境界相應的法袍、甲胄、法寶的,由十四隻大妖無償贈予,反正到了浩然天下,按照既定策略,各自搜刮便是,保證至少雙倍找補回來,不夠的,由他和托月山負責補償。
此次攻城,井然有序,分為八個階段。
如今才是第一個階段剛剛拉開序幕罷了。
之後劍氣長城這些劍仙就會意外不斷,例如蠻荒天下也有十境純粹武夫,有那擱放在山嶽渡船之上的墨家劍舟,甚至會有那城頭上下,劍修與劍修,雙方只以劍對劍的壯觀畫面。蠻荒天下這邊也會聚集一大撥兵家修士,清一色身披甲丸至寶,到時候戰場之上,還會憑空出現一大堆高山,是十數個王朝被搬空的五嶽大山,會有無數修士在一座座山嶽之上,下一場法寶大雨。如今己方戰場之上,所有妖族需要高高仰視那座城頭,但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最終一座劍氣長城,會成為蠻荒天下真正意義上的版圖,此消彼長,風水輪流轉,到時候據此與那浩然天下對峙,妖族便進可攻退可守。
白瑩開始飲酒。聽聞浩然天下多仙家酒釀,等到入主浩然天下,隨便痛飲。
城頭上那些心高氣傲的劍仙,不是喜歡傾力出劍殺妖嗎,只管痛快出劍,儘管撈取戰功,反正都會被戰功撐死的。
其實從那場十三之爭開始,蠻荒天下就已經開始布局了。
三場都以蠻荒天下慘敗撤退告終的攻城戰,皆是蠻荒天下用以演武而已。
劍氣長城好似應運而生,崛起了一大撥以寧姚領銜的年輕天才。 其實蠻荒天下何嘗不是。
擁有最老刑徒觀照一部分魂魄的少年離真,當然是其中之一,死了便死了,老祖都不心疼,更不勞他白瑩惋惜。
要知道如今也有那妖族年輕百劍仙一說,只以大道資質好壞和未來成就高低來定,不以暫時境界深淺和戰力強弱劃分。那大髯漢子的唯一弟子,背篋,在一百劍修當中,排名不過第三。
按照劍氣長城的習慣,以往等到戰事均勢或是劣勢之際,劍仙就會一起離開城頭,將戰場分割,出現在最前線,死死阻擋住妖族的後續攻勢。
然後就輪到了地仙劍修和寧姚這些天才離開城頭,在戰場上雙方絞殺,生生死死,各憑本事,各看天命。
到了那個時候,下五境劍修就會出現在城頭上,阻擋成功登上城頭的大妖。
其間不斷有孱弱不堪的劍修收取本命飛劍,退出城頭第一線,去往北邊城頭溫養飛劍,吞咽丹藥,呼吸吐納,重新積蓄靈氣。與此同時,下一撥劍修迅速補上位置,繼續馭劍阻敵。
這就是劍氣長城最讓蠻荒天下頭疼的地方。
劍修大可以坐鎮城頭,一點一點消耗妖族大軍的數量。
妖族也曾有那觀戰的大妖,親眼目睹這幅畫卷過後,不得不傷感唏噓一句,我族攻城,如那龐然大物,臃腫不堪,戰場之上,坐等剝削,何其慘烈無助,何等徒勞無功。
此時劍氣長城之上,出現了一個鬼鬼祟祟的黑衣少年,好似十分怕死,登上城頭后,在鄰近的衣坊劍坊設置的臨時鋪子,領了一件法袍套在外面,腰間懸佩一把劍坊制式長劍,然後撒腿飛奔。其間有妖族憑空搬來的蠻荒天下山嶽被劍仙擊碎,碎石飛濺,哪怕有劍仙出劍粉碎大半,依舊有那漏網之魚,墜落在城頭這邊,聲勢極大。黑衣少年伸出雙手,替幾個躲避不及的中五境年輕劍修擋下了大如屋舍的巨石后,嘔血不已,可是不等那些年輕劍修道一聲謝,少年便擦了擦血跡,繼續踉蹌奔走。
在奔走之間,黑衣少年見到了不少情理之中的熟人,例如金丹境瓶頸劍修龐元濟,以及那個不待在哥哥高野侯身邊卻賴在龐元濟身邊出劍的少女高幼清。
也見到了一些不太相熟之人,林君璧、朱枚、金真夢,都站在苦夏劍仙身側祭出本命飛劍。
那撥來自中土神洲邵元王朝的年輕天才劍修嚴律、蔣觀澄等,都早已通過倒懸山跨洲渡船,撤離劍氣長城,據說是去南婆娑洲遊歷了。
苦夏劍仙留下,黑衣少年並不奇怪,但是林君璧三人留下,不但不是躲在城池裡邊遠遠觀戰,還有膽子親身參與這場攻守戰,少年還是覺得十分驚奇。
最後這黑衣少年終於找到了一撥熟悉的面孔。
寧姚,疊嶂,陳三秋,董畫符,晏琢,范大澈。
六人聚在一起,各自出劍殺妖。
疊嶂背巨劍「鎮嶽」,這在劍氣長城也是個趣事,因為大劍仙岳青的其中一把本命飛劍,名為「雄鎮五嶽」。
這與那東寶瓶洲劍仙魏晉的佩劍「高燭」跟齊狩半仙兵佩劍湊巧同名,有異曲同工之妙。
晏胖子佩劍「紫電」,正在大罵那些妖族的臭不要臉,竟敢用下作手段陰我晏大爺。
董黑炭將名字極其脂粉氣的那把「紅妝」,橫劍在膝。這個買東西從不花錢的董家子孫,這會兒倒是不罵那些妖族畜生,而是在罵晏胖子出劍太軟,飄來盪去的,跟醉酒後的陳三秋差不多。董畫符的言語,歷來喜歡一掃一大片。晏琢辯解說自己這種駕馭飛劍的路數,軌跡那叫一個捉摸不定,可不是亂來,其實是極有講究的,不但對手察覺不到路線,因為連自己都捉摸不透,所以才最厲害。
陳三秋一襲白衣,是太象街陳氏家族的一件祖傳法袍。這個風度翩翩公子哥,佩劍「雲紋」,早已失去原先劍鞘,曾是朋友小蛐蛐的佩劍,小蛐蛐死後,就被陳三秋收在手中,這次登上城頭,多帶了一把劍坊制式長劍的劍鞘,將雲紋藏於其中。
至於一開始就屬於陳三秋的那把「雲紋」,如今暫借給了死活沒辦法破境躋身金丹客的好友范大澈。
駕馭飛劍出城殺妖,並不是什麼輕鬆事。
妖族當中,也有那不光是體魄堅韌,更有戰力不俗的強橫之輩,還有眾多專破劍修飛劍的陰險手段,更有大量的妖族死士,在身軀上銘刻有誘使、拘押劍修飛劍的符籙,一旦飛劍上鉤,便會毫不猶豫地自毀妖丹,炸碎飛劍。這些絕不會在頭上寫下「死士」二字的妖族,更會故意受傷,或是假裝一著不慎,在戰場上露出了一兩個致命破綻,本命飛劍一旦撞入它們身上的符籙陷阱,甚至會是有去無回的下場。
如此一來,劍修還敢不敢傾力出劍殺妖?出劍還有無那一往無前的劍意精神氣?
這本身就是極其考驗劍修眼力,更是砥礪道心的一樁事。
既背劍也佩劍的寧姚,瞥了眼那黑衣少年,有些無奈,只是並未出聲與他言語。來都來了,難不成還要趕他離開城頭?何況她說了,他會聽嗎?
所以寧姚轉身繼續駕馭飛劍。
她自然不止擁有一把本命飛劍,但是短短不到二十年,接連三場大戰下來,妖族只見識過寧姚的一把飛劍而已。
原本從城頭這邊望去,哪怕是一個地仙劍修窮盡目力,都會模糊不清的遠處戰場,如今卻是中五境劍修只要凝神注視一處,便會纖毫畢現。
這就是三位儒釋道聖人的功勞,是一種類似玄之又玄的造化神通,幫著劍氣長城營造出天地厭勝的先天優勢。
變成了一個少年面容的陳平安,看了幾眼交戰的狀況,便看出了端倪。
疊嶂的飛劍,一往無前,劍意純粹如其人。
董畫符習慣性出劍追逐疊嶂,這兩個都是顧頭不顧腚的狠人,所以陳三秋與晏琢就會各自配合疊嶂和董畫符,在此之外,當然也需各自殺敵,四人並肩作戰三次,配合無比嫻熟,會有一種類似小天地的氛圍。
疊嶂四人鑿陣殺敵,其實就是一種對戰場妖族的掃蕩和摸底,而寧姚則是一人一劍殿後,專門負責針對難纏妖物,保證其餘四人出劍無憂。
范大澈出劍太拘束,不該是一個龍門境瓶頸劍修的殺力。
不是范大澈心性不夠,或是膽小怕事,而是處境比較尷尬的緣故。戰場殺敵,不是寧府和晏家演武場上的切磋。
范大澈太想要追上疊嶂、陳三秋等人的出劍,太希望自己能夠與這些朋友的本命飛劍,配合得天衣無縫,但是欲速則不達,一步錯步步錯,反而需要陳三秋他們幫忙救場。
所以范大澈,就略顯多餘了,范大澈自認是最為累贅的存在。
范大澈先前在寧府練劍,在芥子小天地與這些朋友,哪怕演練過很多次,范大澈也不是那種沒有下過城頭搏命的雛鳥劍修。
唯一的原因,是這些朋友太過出類拔萃,戰場上的機會,稍縱即逝,兇險和意外,一樣會瞬間出現。
范大澈跟不上疊嶂四人,無論是念頭轉動,還是飛劍速度,都跟不上。
陳平安來到臉色緊繃卻難掩黯淡眼神的范大澈身邊,探頭探腦望向南方戰場,然後聚音成線,輕聲笑道:「又不是聯手殺那上五境大妖,你只管自己出劍便是,別理睬董黑炭和晏胖子他們,只要他們飛劍重傷了的妖族,來不及斃命,你就駕馭飛劍,偷偷上去戳上一劍,這樣白撿的戰功不要白不要,這幫金丹境大劍仙,好意思跟你一個龍門境小劍修搶功勞?還講不講一點朋友義氣了,對吧?」
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后,范大澈沒有轉頭與陳平安言語,出劍更沒有分心。
這就是劍氣長城習慣了戰場殺伐的劍修。
范大澈沒有任何猶豫和難為情,就按照陳平安的說法出劍,不再試圖處處出劍與陳三秋他們合力殺妖,只是伺機而動,對那些瀕死的妖族補上一記飛劍。陳平安早就講過,戰場上撿人頭就是撿錢,全靠真本事,誰敢說我不要臉,老子就用劍氣長城最好的竹海洞天酒噴你一臉。
陳平安觀戰片刻,繼續提醒道:「范大澈,你飛劍左邊十二丈,那隻重傷了的妖物在裝死,去,給它一劍。」
凌厲一劍洞穿了那頭匍匐在地的妖物的頭顱。
陳平安掃了一眼那處戰場,繼續說道:「范大澈,你可以駕馭飛劍,暫時離開疊嶂他們的戰場,不用刻意跟上,去往稍遠之地,所有屍體,管他是不是裝死,都補一劍,對這些貨色出劍,比較安穩,因為是那死士的可能性最小。別貪大求全,戰功這種東西,只要你不傷飛劍根本,有的是,多的是。你就當南邊戰場是一座嶄新的演武場,想要追上陳三秋他們的腳步,就得出劍之餘,多看多想,遲早你可以成功預判他們的出劍軌跡,到時候你就不會覺得自己幫倒忙了。」
「撤劍!是死士,讓晏胖子先去逗一逗。」
「看到沒,這頭畜生顯然也是個帶點腦子的,可惜就是演技差了點,哪有屁滾尿流逃命的妖物,眼神如此堅定手更穩的?在陳三秋他們身上占不到便宜,就想要拿你當軟柿子捏。這種時候,別猶豫,跑嘛。對方手穩往往心狠,你就要多小心了。你如今本命飛劍,韌性不夠,又非金丹境,畢竟不是陳三秋晏胖子這些有錢的公子哥,砸錢無數在飛劍上,所以你出劍,千萬別一味求快求准,不是一種人,就別出一種劍,得認。」
「大澈啊,你倒是別白瞎了這麼個好名字啊,好歹大徹大悟一次行不行,分明已經半死不活的金丹境大妖,躺在那兒等你一劍超度了它,金丹境已被疊嶂擊碎,我讓你別一味出劍求快,也沒讓你該快的時候求慢啊,瞧瞧,給晏胖子搶了功勞了吧。」
「東北方位,二十三丈外,瞧見那妖族修士沒?它剛剛損失了一件法寶,心思猶豫了,只是被後方大妖監軍震懾,不好直接轉身撤退。大澈啊,愣著幹嗎,砍死它啊。得嘞,又給疊嶂搶走了。大澈啊,你他娘的是不是偷偷喜歡咱們大掌柜啊?」
「與陳三秋對峙的那頭,估摸著是個藏掖實力的元嬰境大妖,至少也該是金丹境瓶頸,皮糙肉厚,但是那件法寶太過笨重,你可以去幫個忙。記得飛劍盡量貼地,如果可以的話,就找機會戳它襠部。頭顱、心口這些關鍵地方,別去嘗試,這頭畜生分明就是奔著陳三秋他們來的,這場架,有的磨。大澈啊,這過襠一劍很有劍仙風采嘛,見好就收,趕緊跑路,大妖盯上你了,讓董黑炭扛上去。」
一隻原本負責巡狩戰場的上五境妖物,似乎察覺到這一處戰場的異樣。
它還是一頭玉璞境妖族劍修,一道氣勢如虹的劍光直奔城頭而來,劍光所指,正是那個只露出半顆腦袋的陳平安。
但是被寧姚背後長劍自行出鞘,一劍劈落劍光,飛劍墜地,在城頭下方砸出一個塵土飛揚的大坑。一劍無功的妖族劍修,駕馭飛劍,一閃而逝,從地底下遊走不定,最終繞回。
寧姚那把長劍自行歸鞘,她神色自若,繼續駕馭遠處那把本命飛劍狩獵妖族。
一行人當中,唯有寧姚的那把本命飛劍,三天三夜的激戰中,從未返回城頭。
戰場上,有那金色的鸞鳳,從劍氣長城這邊,振翅掠向南方戰場,撲殺妖族。
有那劍仙高魁的本命飛劍,竟是大如渡船一般,從天而降。
周澄的本命飛劍七彩,在大地之上瘋狂遊走,所過之地,濺起無數殘肢斷骸。
有寧氏家主寧連雲,祭出本命飛劍之後,戰場高空,憑空出現了一片片雲海,劍氣如滂沱大雨,直墜大地。
蠻荒天下大軍當中,也有那大妖施展神通,駕馭烏鴉成群的廣袤黑雲,往城頭掠去,許多躲避不及的劍修飛劍,沒入黑雲當中,直接崩碎,如被磨盤碾壓成粉末,這些劍修便成為一個個血人。
寧連雲自然不會讓那大妖憑藉鴉群黑雲打亂劍陣,他心意微動,駕馭其中一座雲海與烏鴉黑雲相撞在一起。
納蘭家族一個出劍次數不多的年輕劍仙,伸手一推,只見那祭出黑雲鴉群的大妖上空,落下一座晶瑩剔透的白玉台,筆直往大妖腦袋砸去。
那大妖根本不去抵禦,后掠而逃,但是大妖所在的妖族大軍,方圓數里之內,被白玉台當頭砸下,覆蓋大地,頓時鮮血四濺。
不但如此,大妖好似被劍仙的某種古怪神通盯上,無論它如何逃遁,更換路線,皆有蘊藉無窮劍氣的白玉台一次次砸落,一時間,殃及池魚無數,妖族大軍傷亡慘重。
十八座白玉台依次落下,最終成功將那隻無處可逃的大妖籠罩鎮壓,大妖只得現出真身,力扛那座壓頂的白玉台。當不斷龜裂的白玉台徹底炸裂開來時,大妖真身被整個砸入大地之下。半副身軀血肉都被磨損殆盡的大妖,狠狠盯著對手,重新變幻人形,冷哼一聲,選擇暫時離開戰場,去休養生息。
納蘭家族的劍仙也離開南邊牆頭,去往北邊閉目養神。
一個劍仙從北往南,頂替此人位置,負責坐鎮一方。
只要有大妖膽敢出手,城頭這邊一定有劍仙問劍還禮。
並且凡是在戰場上出手過一次的大妖,下一次露面,只要現身於出劍範圍,大劍仙還需要主動問劍一次。
岳青、寧連雲、韓槐子、李退密這些不在十人之列卻是仙人境的所有大劍仙,不管是一人出劍,還是齊齊出劍,若是無法將大妖重創,就所有人消減戰功一筆。
這是劍氣長城老大劍仙親自訂立的一條鐵律。
除此之外,玉璞境領頭的妖族大軍只管出手,並不會被城頭上的大劍仙刻意針對,劍氣長城這邊死了多少劍修,劍氣長城都認。
任何一個劍修除了傾力出劍,殺妖禦敵,就該在一次次廝殺過程當中先學會自保。
一個死了的劍仙,就是死了。
一個活著的劍修,哪怕尚未成為地仙,依然擁有無數種可能性。
不如此,一個個善戰劍仙從何而來,劍修躲躲藏藏出劍,只靠著先人劍仙們的小心庇護嗎?
故而陳清都對寧姚說,在他心中無人不可死!
這就是老大劍仙萬年以來,從來不對任何晚輩掩飾的一個殘忍真相。
慘烈的戰事,兇險的廝殺,無處不在。
而城頭之上的兩端,以及劍氣長城的高空,儒釋道三教聖人的坐鎮之地,有那更加悄無聲息卻同時更加關鍵的隱蔽戰場。
那位坐鎮天幕最高處的道家老聖人,一次次揮動手中雪白麈尾,驅散煙雲,如那獨坐山巔、拂穢清暑的清談名士,風流千古。
坐在蒲團上的僧人默默誦經,遍地開出金色蓮花,不斷懸空飛升,形成一道金色長河,漂浮著一盞盞蓮花燈。
儒家聖人正襟危坐,攤開一本聖賢書,書上的金色文字,一字字從書上掠出。當一本聖賢書讀完之後,便空白無一字,聖人便再翻開下一本聖賢書。
陳平安離開范大澈身邊戰場后,出現在龐元濟那邊,遙遙祭出了咳雷、松針兩飛劍,幫忙設置障眼法,見好就收而已。也在高野侯、司徒蔚然那邊現身,幫了點小忙。在自家酒鋪的熟客,那些喝過酒的中五境劍修身邊,陳平安都會稍作停步,不但祭出兩把仿劍,還會以飛劍初一和十五,乾脆利落殺敵,但是絕對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停留過久,也不是在一條線上依次出劍,而是時不時重返先前出劍過的戰場,能救下一把劍修的本命飛劍就救下,能順手殺妖就殺,絕不逞強,更不貪功。
不但如此,陳平安還不時換臉,一會兒是那神色木訥的黑衣少年,一會兒是那面容枯槁的老者。
當陳平安猶豫不決,掂量著要不要把手中那張女子麵皮覆在臉上的時候,有一個司職護陣的劍仙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以心聲笑罵道:「你這二境大修士,要點臉行不行?」
這個劍仙與岳青、米祜關係極好,當時左右問劍岳青,他是那出城勸架的劍仙之一。
陳平安朝那劍仙豎起一根中指,然後一咬牙,果斷覆上麵皮,躍上了城頭,行走步伐,竟如女子那般婀娜多姿,然後幫著一群年輕劍修,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出劍。
遠處那劍仙先是看得錯愕,隨即大笑不已,對這個原本觀感不佳的文聖一脈讀書人,很是服氣了。
劍仙看著那個血跡微微滲透衣坊法袍的年輕背影,收斂心神,繼續為眾多離開城頭的劍修飛劍護陣。
劍仙面朝南方,仔細關注著戰場上的每一個細節,同時內心深處生出一個念頭:大概只有這樣的年輕人,才能夠是左右的小師弟,能夠讓老大劍仙押重注。
才能夠與寧姚般配。
初日照高城。
疊嶂、董畫符、范大澈,選擇了後撤。
寧姚、陳三秋、晏琢繼續留在原地。
陳平安回到他們身邊,換上了一張中年漢子的麵皮,幫著陳三秋、晏琢盯著戰場形勢,偶爾開口提醒一句。
相較於必須言之精準的范大澈,與陳三秋和晏琢言語,陳平安就要簡明扼要許多,細微處的查漏補缺而已。
更多是對一些飛劍軌跡、落腳處選擇的建議,幫助他們快速復盤,爭取從好變成更好而已。同時,陳平安在凝神觀摩陳三秋和晏琢的出劍之中,也獲得了不少裨益。
之後陳平安就去找了范大澈。
范大澈見著了漢子面容的陳平安,有些無奈,跟陳平安敵對,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祖墳不是冒青煙,而是滾滾黑煙,棺材板都壓不住。
無奈之餘,范大澈也很感恩,如果不是陳平安的出現,自己還要手忙腳亂很久。
陳平安蹲下身,拋給范大澈一壺竹海洞天酒,笑道:「記得念我的好。」
董畫符嗤笑道:「用范大澈的錢買下的酒水,回頭再拿來送人情給范大澈,我學到了。」
陳平安假裝沒聽見,往身上貼了一張黃紙除穢符,幫著祛除那股血腥氣。
疊嶂笑問道:「去別處撿錢了?」
陳平安點頭道:「隨便逛逛。因為擔心幫倒忙,給人招來暗處某些大妖的注意力,所以沒怎麼敢出力。回頭打算跟劍仙們商量一下,讓我獨自負責一小段城頭,當個誘餌,願者上鉤。到時候你們誰撤出戰場了,可以過去找我,見識一下大修士的御劍風采,記得帶酒,不給白看。」
董畫符搖頭道:「那我不去。」
疊嶂笑道:「我也算了。」
范大澈發現陳平安望向自己,硬著頭皮說了句實誠話:「我不敢去。」
陳平安笑眯眯道:「大澈啊,人不去,酒可以到嘛,誰還稀罕見到你。」
疊嶂和董畫符幾乎同時起身,繼續去往南邊城頭。
范大澈也想跟著過去,卻被陳平安伸手虛按,示意不著急。
陳平安說道:「與這些朋友並肩作戰,是不是覺得壓力很大?好像給他們幫忙一次,就拖了後腿一次?」
范大澈點了點頭。
陳平安笑道:「有了這樣的念頭,其實不是壞事,只不過想要更好,你就該壓下這些念頭了。范大澈,別忘了,你是一位龍門境瓶頸劍修,如今還不到三十歲。知道在我們浩然天下那邊,哪怕是被譽為劍修如雲的那個北俱蘆洲,一位早晚都會躋身金丹境的劍修,是多麼了不起的一個年輕俊彥嗎?」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道:「不是浩然天下有我這麼個人,浩然天下就都是陳平安這樣的人。與你我差不多歲數的山上同齡人當中,只說殺敵的斤兩,比我更好的,當然也會有,應該還不少,但是不如我的,很多,極多。」
接著陳平安緩緩說道:「在我的家鄉,東寶瓶洲,我走過的很多江湖,你范大澈若是在那邊修行,就會是一個王朝舉國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你可能會覺得以前我經常開玩笑,說自己好歹是堂堂五境大修士,是調侃是自嘲,其實不全是。在我家鄉那邊,一隻洞府境妖物或者鬼魅,就是那當之無愧的大妖,或是驚世駭俗的厲鬼,那麼一個先天劍修坯子的金丹境劍修,可能也就三十來歲,在東寶瓶洲那邊,你想想看是怎麼個高高在上?」
范大澈點點頭,道:「以前沒想過這些,對於浩然天下的事情,不太感興趣。從小到大,都覺得自己資質算湊合,但是不夠好。」
陳平安笑了笑,攤開兩隻手,雙指併攏在兩端點了點虛畫了一條線,道:「我所說之事,范大澈在寧姚和陳三秋他們身邊,覺得自己做什麼都是錯,是一種極端;范大澈在我家鄉那邊,好像可以仗劍敵國,是另外一個極端。自然都不可取。」
陳平安收起一手,一手握拳,在先前那條線的中間晃了晃,道:「事情可以有那極端,無法避免,但是一個劍修的道心,應當落在此處,巋然不動。身外事,往大了說去,就真的只是身外事,很難被我們完全掌控,可是修道之人的本心,永遠只是你我手邊事,近在咫尺,是可以隨時隨地磨礪精進的本家功夫。人身小天地,於天地不過是立錐,可是人心包羅萬象,能夠比天地更高更大,尤其是劍修,思慮所及,飛劍所至,身心性命皆自由。這句話,我覺得很對,與你手上這壺酒水,一起白送你了。」
范大澈眼神澄澈,痛飲一口酒水,擦了擦嘴角,沉聲道:「陳平安,這些話,如果是你以前與我說,我興許就只是聽得一個明白,但是未必真正聽得進去,現在不一樣,我懂。」
陳平安微笑道:「其實都一樣,我也是吃過了大大小小的苦頭,走走停停,想這想那,才走到了今天。」
范大澈沉默片刻,突然好奇問道:「與酒水一起送我的那句話,是哪位聖賢高人說的?我越琢磨,越有道理。」
陳平安伸出手心摩挲著下巴,道:「大澈啊,你這小腦闊兒不靈光就算了,咋個眼神也不太好啊。」
范大澈笑著起身,使勁一摔手中酒壺,就要去往陳三秋他們身邊。
不承想陳平安一個伸手,抓住空酒壺,起身大罵道:「小小龍門境劍修,在堂堂二境大修士面前,裝你大爺的豪傑氣概,酒壺不要錢啊。」
范大澈有些心虛,快步離開,只是忍不住轉頭,看到那個二掌柜,歪著頭,手指抵住鬢角,然後緩緩摘下一張偽裝麵皮。
范大澈問道:「陳平安,我就是忘不了她,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陳平安將那張朱斂打造的麵皮收入袖中,笑道:「只說痴情種痴心一事,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范大澈疑惑道:「當初我們剛認識那會兒,你不是這麼說的,當時罵得我狗血淋頭。」
神色萎靡的陳平安取出養劍葫,喝了口酒,笑道:「沒力氣跟你講這裡邊的學問,自己琢磨去。還有啊,拿出一點龍門境大劍仙的氣魄來,公雞吵架頭對頭,劍修打架不記仇。」
陳平安其實已經不再擔心范大澈的情傷,雖然范大澈在他們這邊好像修行、言行都不出彩,但是陳平安可以篤定,范大澈的修道之路,可以很長遠。陳平安當下比較憂心的,是怕范大澈聽過了自己那番道理,明白了,結果發現自己做不到,或者說做不好,就會是另外一種麻煩。
一個道理,不曾知道,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否定,知道了並且認可,就是一種肯定,做不到,是一種再次否定。
一般來說,到了這一步,就是那個道理走到了絕路,走到了心路上的葬身之地,屍骨無存的那種。最可怕的地方,在於與此道理類似的一連串學問,都會跟著死亡,會一死一大片。
不承想范大澈說道:「我若是接下來暫時做不到你說的那種劍心堅定,無法不受陳三秋他們的影響,陳平安,你記得多提醒我,一次不行就兩次。我這人,沒啥大優點,就是還算聽勸。」
陳平安笑道:「好說。」
范大澈最後說道:「那你也聽我一句勸,這場大戰有的打,不差這幾天半個月的,你先養好傷再回城頭,不然一直這麼繼續下去,到了將來需要我們離開城頭奔赴戰場的時候,你很難恢復到巔峰。你是我的護陣劍師,你就算不擔心自己,也好歹擔心擔心我這條小命,以後還想不想喝不花錢的酒水了?」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說完還真就祭出符舟,離開了城頭。
范大澈到了南邊牆頭,寧姚朝他點頭笑道:「謝了。」
范大澈想要繃住臉色,只是做不到,乾脆便笑了起來。
董畫符點評道:「傻了吧唧的。」
一行人當中,飛劍殺敵最為瀟洒寫意的陳三秋微笑道:「董黑炭,你有本事讓寧姚與你道一聲謝?」
董畫符轉頭問道:「寧姐姐,能不能與我道聲謝?」
寧姚始終目視前方,打賞了一個「滾」字。
董畫符點點頭,表示笑納了,然後轉頭望向陳三秋和范大澈,問道:「寧姐姐從來不與我客氣,你們可以嗎?」
陳三秋高高豎起大拇指。
范大澈深呼吸一口氣,祭出本命飛劍,劍光一閃,掠下城頭。
陳平安駕馭符舟,無所事事,便學自己的弟子學生,趴在渡船船頭,以手划船,好像真的快了些?
大戰間隙,幾個來自外鄉的年輕劍修,從城南撤到了城北牆頭,另外一批養精蓄銳的本土劍修,默然頂替位置。只是與前者擦肩而過的時候,後者臉上大多有了些笑意。
郁狷夫坐在北邊牆頭上,嚼著最後一塊烙餅,一身拳意盎然,卻始終不得出拳,這讓登了城頭只能觀戰的郁狷夫生平第一次對於武學境界的登高,產生了一種莫大的渴求,七境金身,終究不似八境遠遊,只要躋身了遠遊境,就可以如那練氣士御風,就可以出拳酣暢。
朱枚臉色慘白,心有餘悸,擦了擦額頭汗水,一言不發。
在她祭出本命飛劍后,數次險境,要麼被苦夏劍仙護陣,要麼是被金真夢救援,就連依舊只是觀海境劍修的林君璧,都幫助了她一次。當時若非林君璧看破一個妖族死士的偽裝,故意出劍引誘對方祭出殺手鐧,最終由金真夢順勢出劍斬妖,朱枚肯定就要傷及本命飛劍,哪怕大道根本不被重創,也會就此退下城頭,去那孫府乖乖養傷,從此整場戰事就與她完全無關了。
林君璧在與金真夢說著先前戰事的心得。
這應該是林君璧第一次與金真夢私底下如此閑聊,說那雙方出劍的得失,細究其中的瑕疵、紕漏與諸多精妙處。
金真夢笑意和煦,雖然依舊言語不多,但是明顯與林君璧多了一份親近。
這也是金真夢第一次覺得,林君璧這個彷彿終年不染塵埃的天才少年,破天荒有了些人味兒。
林君璧取出一隻邵元王朝造辦處打造的精緻小瓷瓶,倒出三顆不同色澤的丹丸,自己留下一顆鵝黃色,其餘兩顆鴉青色、春綠色丹藥,分別拋給金真夢和朱枚。
金真夢和朱枚皆是猶豫了一下,仍然選擇收下,三人各自吞咽丹藥。
林君璧開始屏氣凝神,呼吸吐納,丹丸逐漸消融,沛然靈氣湧入幾座關鍵氣府。
並分出一份心神,繼續反覆推敲當初那場問心局的末尾。
每復盤一次,就能夠讓林君璧道心圓滿一絲。
當初那個自稱崔東山的白衣少年郎,在從棋盤上拈子收入棋罐時,問林君璧敢不敢留在劍氣長城出劍殺妖。
林君璧說敢,只是風險太大,收益太小,似乎不太值當。
「不是建議,是命令。因為你太蠢,所以我只好多說些,免得我之好心,被你炒成一盤驢肝肺,使得原本一件天大好事,反過來成為你抱怨我的理由,到時候我打死你,你還覺得委屈。」
崔東山雙指拈住一顆棋子,晃了晃,道:「第一,留下后,殺了多少只大妖,根本不重要,若是能夠多殺些,贏得一兩位劍仙的認可,是更好。」
崔東山將那顆棋子隨便丟入棋罐當中,再拈起另一顆棋子,接著道:「第二,有苦夏在你們身旁,你自己再注意點分寸,就不會死的。苦夏比你更蠢,但終究是個難得的山上好人,所以你越像個好人,出劍越果決,殺妖越多,那麼在城頭上,每過一天,苦夏對你的認可,就會越多。苦夏本就心存死志,所以說不定某一天,他願意將死法換一種,把為自己變成了為你林君璧,為了邵元王朝未來的國之砥柱。到了這一刻,你就需要注意了,別讓苦夏劍仙當真為了你戰死在此地,你林君璧必須不斷通過朱枚和金真夢,尤其是朱枚,讓苦夏打消那份慷慨赴死的念頭,護送你們離開劍氣長城。記住,哪怕苦夏劍仙執意要孤身返回劍氣長城,也該將你們這幾個一路護送到南婆娑洲,他才可以轉頭返回。如何做,意義何在,我現在不告訴你,用你那顆年紀不大就已生鏽的腦子自己去想。」
崔東山把第二顆棋子丟入棋罐,繼續道:「第三,你離開倒懸山的歸途中,與朱枚、金真夢相處,從始至終,要點到為止,切不可畫蛇添足,試圖收買人心。不妨教你一個訣竅,那時候與他們朝夕相處的林君璧,依舊是那骨子裡自視清高的林君璧,與先前城頭上出劍殺妖的林君璧,必須判若兩人,否則你會前功盡廢。朱枚和金真夢,不是嚴律和蔣觀澄之流,後者務實,前者相對務虛,是兩種天地。你自己好好掂量。」
「第四,回了中土神洲那文風鼎盛的邵元王朝,你就閉嘴,隻字不提,閉不上嘴,你就滾去閉關謝客。你在閉嘴之前,當然應當與你先生有一番密談,你坦誠相待便是,除我之外,大事小事,不用藏掖,別把你先生當傻子。如此,國師大人就會明白你的企圖心,非但不會反感,反而欣慰,因為你與他,本就是同道中人。他自然會暗中幫你護道,為你這個得意弟子做點先生的分內事。他不會親自下場,為你揚名,用這樣的手段太下乘了,相信國師大人不但不會如此,還會掌控火候,反其道行之。嚴律這個比你更蠢的,反正已經是你的棋子了,回了家鄉,自會做他該做的事情,說他該說的話。當然,國師自會在邵元王朝封禁風聲,不允許肆意誇大你在劍氣長城的經歷,然後你就可以等著學宮書院替你說話了。在此期間,你越是緘口不言,邵元王朝越是保持沉默,四面八方的讚譽,就越會自己找上門來,你關了門都攔不住。」
「不光是邵元王朝,所有周邊王朝、藩屬,帝王將相公卿,山上修道之人,山下的市井江湖,都會知道有個少年林君璧,遠遊劍氣長城,臨戰敢不退,出劍能殺妖。」
崔東山雙指拈棋子,笑問道:「在這『第四』當中,最細微處在何處?好好想,答案別讓我失望。」
林君璧回答道:「讓我先生覺得我的為人處世,猶然略顯稚嫩,也讓先生可以做點自己學生如何都做不成的事情,先生心裡就不會有任何芥蒂。」
崔東山丟了那枚棋子,拍拍手道:「還好,總算還不至於蠢到死。等著吧,以後劍氣長城的戰事越慘烈,你林君璧在劍氣長城的事迹,就會越有含金量。」
崔東山再次拈起一枚棋子,譏笑道:「便是那些與你先生分屬不同文脈道統的儒家聖人、君子賢人,也會對你林君璧刮目相看。國師越發將你視為大道可期的關門弟子,儒家書院學宮卻未必繼續將林君璧視為王朝國師的弟子,此間玄妙,自己多多體會,會讓你如飲醇酒的。」
崔東山晃著手指和棋子,道:「但是別得意忘形,所有今日之讚譽,都會成為他日之非議,讚譽與非議之人,又往往是同一撥人。這又是一妙,想明白了,又是醇酒一壺,十分醉人。」
崔東山丟了手中棋子,砸在棋罐當中,棋子相碰,響聲清脆,他抖了抖袖子,又道:「嚴律此人,可以善加利用。朱枚此人,必須獲得她的認可。尤其是後者,你與她關係處置妥當了,你會有意外之喜。」
林君璧輕聲問道:「是朱枚背後的家族?」
崔東山搖頭道:「不止於此。你真是糨糊腦子,下什麼棋?走一步只看一兩步,就想要贏棋?」
林君璧誠心誠意道:「請崔先生為我解惑。」
崔東山說道:「朱枚說了什麼,與郁狷夫親眼見到了什麼,差不多。兩個女子形影不離,關係親昵且純粹,什麼話不會說?朱枚認可你林君璧,自然會為你說幾句真正意義上的公道話,正因為朱枚純真,郁狷夫認可朱枚的人品,才聽得進去。這樣你在劍氣長城的那點拙劣城府,在郁狷夫眼中,非但不會成為邵元王朝林君璧的人生瑕疵,反而可以加重她對你的正面看法。此說,可以理解?」
林君璧輕聲道:「晚輩怕理解有誤,不夠深遠,願聞其詳。」
崔東山笑道:「人無半點毛病,最不可親。一旦否定了你,再認可你,這種認可,會比初次見面就認可,更加堅定不動搖。這都不理解?下棋也不會,人心也看不懂,我都有些後悔了,要與你做這長遠買賣。怎麼感覺是要虧錢的意思?林君璧,與你下那麼多局棋,我無半點憂慮,不承想與你聯手做生意,反而憂心忡忡,如何是好?」
林君璧欲言又止。
崔東山眯起眼睛,問道:「只會問不會想?你不知道我的耐心有限?我會宰掉你的,知道為什麼嗎?回答錯了,你就死了。」
林君璧額頭滲出汗水,嚅囁道:「我可以自己蠢死,但是不可以連累崔先生眼光出錯,找了個蠢人做買賣。」
崔東山微笑道:「好小子,還是可以教的嘛。」
崔東山手心貼在棋罐里的棋子上,輕輕摩挲,隨口說道:「對一個足夠聰明卻又敢不惜死的中土神洲劍修,同為中土神洲出身的純粹武夫郁狷夫,是不會討厭的。郁家人,甚至是那個老匹夫周神芝,對於一個能夠讓郁狷夫不討厭的少年劍修,你以為會如何?郁家老兒、周神芝,這些個老不死,對於原先那個林君璧,那種所謂的半吊子聰明人,會見得少了?郁家老兒一手掌控了兩大王朝的覆滅、崛起,周老匹夫活了數千年,見慣了世事起伏,什麼樣的聰明人沒見過?他們見得少的,是那種既聰明又蠢的年輕人,朝氣蓬勃,不把天地放在眼中,身上充滿了一股子愣勁,敢在某些大是大非之上,不惜名利,不惜命。」
崔東山輕輕抬起手,離開棋罐寸余,手腕輕輕翻轉,笑道:「這就是人心細微處的風雲變幻,風景壯闊,只是你們瞧不真切罷了。心細如髮?修道之人神仙客,放著那麼好的眼力不用,裝瞎子。修道修道,修個屁的道心。你林君璧是註定要在廟堂之高大展手腳的山上人,若是不懂人心,如何辨人知人?如何用人馭人?又如何能夠用人心不疑?」
林君璧心悅誠服,鄭重其事道:「崔先生高明,林君璧受教了。」
崔東山抬起頭,責備道:「高明?就用這麼一個庸俗的說法來形容我。」
林君璧搖頭道:「既高且明!唯有日月而已!這是我願意花費一輩子光陰去追求的境界,絕不是世俗人嘴中的那個高明。」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這個溜須拍馬,很有我家山頭的風範了,很好很好,以後有機會,說不定我真要收你為弟子,然後你就能夠去落魄山祖師堂磕頭燒香拜掛像了。」
林君璧其實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猜測,只是太過匪夷所思,不敢相信。
崔東山收斂笑意,低頭看了眼棋盤,手掌一抹,所有棋子皆落入棋罐,然後拈出一枚孤零零的黑子放在棋盤,再拈起一枚枚白子,圍出了一個大圈。
崔東山說道:「既然將你當作半個弟子栽培,那我就要拿出一點真本事了。以嚴律作為這枚黑子舉例,你要讓這枚黑子自己覺得很自由,天大地大不拘束,人生充滿了希望,但是他的人心,所有思慮,事實上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要其生,要其死,要其得勢失勢,都在你的算計之內。」
林君璧覺得此理淺顯,不難明白。
然後崔東山在白子之外又圍出一個更大的黑子圓圈,道:「這是周老匹夫、郁家老兒的人心。你該如何破局?」
林君璧沉思許久,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搖頭道:「無解,甚至不要想著去破局。」
崔東山點點頭,贊道:「不錯,對了一半。」
崔東山拈起一枚白子,丟在了黑子之外的棋盤上,道:「人生終究不是下棋,棋盤上一時半會兒,形勢難改,先後手只差一顆棋子。但是別忘了人心無拘束,所以大可以丟個念頭,藏在遠處,瞪大眼睛,仔細看著更大的天地棋盤,你就會發現,周神芝算個什麼東西。這就是修心。」
林君璧低頭凝視著不是棋譜的棋盤,陷入沉思。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食野之苹。我有美酒,吹笙鼓簧,惜無嘉賓。」
崔東山收起望向大地的視線,轉頭望向天空,微笑道:「山上客,雲中君,見飛鳥過,浮一大白。」
城頭上,此時此刻,林君璧也學那「白衣少年」仰頭望去。
那人就是下出《彩雲譜》的崔瀺。
棋力甚至比當年的崔瀺,要更高。
那個白衣少年收起棋罐棋盤,起身後,對林君璧說了最後一句話。
「教你這些,是為了告訴你,算計人心,無甚意思,沒搞頭啊沒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