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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

  第192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


  范大澈今天一身細碎傷痕,在酒鋪里喝著酒,怔怔出神。


  陳三秋也好不到哪裡去,受傷不少。


  說好的五人合力,在寧府演武場的芥子小天地當中,圍殺劍仙納蘭夜行。


  結果除了陳平安,陳三秋、晏琢、董畫符,加上最拖後腿的范大澈,就沒一個有好下場,傷多傷少而已。


  晏胖子回家繼續練劍,董黑炭又不知道去哪兒瞎晃蕩,然後吃吃喝喝,買這買那,反正所有的賬都算在陳三秋和晏琢頭上。


  范大澈說道:「三秋,我突然有些害怕成為金丹境劍修了。破了金丹境,就不會有劍師扈從。」


  陳三秋笑道:「那我比你好些,投胎好,姓氏大,家裡有錢有人,哪怕破了金丹境,還是有家族劍師幫著護陣。開心,真開心,我先喝一個。」


  陳三秋果然自己舉碗喝了一口酒。陳三秋如今也發現了,與范大澈這種心細如髮的朋友,言語不如直截了當些,不用太過刻意照顧對方的心情。


  范大澈跟著笑起來,道:「陳平安答應下次大戰打起來,我就跟隨你們一起離開城頭,那麼他陳平安就是我的劍師嘛。」


  這麼多次的演武練劍,范大澈就算再傻,也看出了陳平安的一些用意,除了幫著范大澈砥礪境界,還要讓所有人嫻熟配合,爭取在下一場廝殺當中,人人活下來,同時儘可能殺妖更多。


  陳三秋舉起酒碗,跟范大澈的碗碰了一下,道:「那你范大澈了不起,有這待遇,能讓陳平安當扈從。」


  范大澈又倒了一碗酒,抹了一把嘴,得意道:「這麼一想,就又願意當金丹境劍修了。」


  范大澈壓低嗓音道:「陳平安如今竟然是五境修士了,又是剛好在咱們劍氣長城破的境,為何他自己不來酒鋪嚷嚷?」


  陳三秋笑道:「估計是不太好意思宣揚吧,畢竟尚未躋身洞府境。」


  范大澈搖頭道:「他有啥不好意思的。」


  先前一起在酒鋪喝酒,陳平安站起身向所有客人敬酒,語重心長講了一番言語:「諸位劍仙啊,你們怎麼還不破境?別跟我客氣啊,這有啥好客氣的,喝著咱們劍氣長城最便宜的酒水,吃著最好吃的陽春麵和不收錢的醬菜,卻遲遲不破境,這就是蹲茅坑不拉屎啊,你們對得起我鋪子的酒水嗎?對得起酒鋪楹聯和橫批嗎?你們再不爭氣點,以後光棍來此喝酒,一律加錢!」


  當時所有酒客都給說蒙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好像較真到最後,例如推敲那句「蹲茅坑不拉屎」,還是自己吃虧。


  其實這些還好,最讓人跳腳罵娘的,還是押注董畫符主動掏錢這件事,大小賭棍們,幾乎就沒人贏錢。一開始大家還挺樂呵,反正二掌柜跟那晏家小胖子都跟著賠錢極多,後來唯一在明面上贏了錢的龐元濟,來酒鋪這邊笑眯眯喝酒,於是就有人開始逐漸回過味來了。加上那個坐莊的元嬰境老賊,可不就是先前莫名其妙寫出了一首詩詞的王八蛋。


  狗日的,好熟悉的路數!


  所以今天陳平安就沒跟著陳三秋和范大澈去鋪子喝酒,而是去了一趟劍氣長城的城頭。


  去的路上,分賬后還掙了好幾枚穀雨錢的陳平安,打算下一次坐莊之人,得換人了,例如劍仙陶文,就瞧著比較憨厚。


  在城頭,陳平安沒有直接駕馭符舟落在師兄身邊,而是多走了百餘里路程。


  其間遇到一群下五境的孩子劍修,在那邊跟隨一個元嬰境劍修練劍。


  旁觀這類練劍,並無忌諱。


  陳平安就坐在城頭上,遠遠看著,不遠處還有七八個小屁孩趴在那兒吵架,剛好在爭吵到底幾個林君璧才能打得過一個二掌柜。


  能夠登上城頭玩耍的孩子,其實都不簡單,非富即貴,或是天生有那練劍資質的。


  像妍媸巷、靈犀巷這些地方的孩子,就不會來這裡,一來城池離著劍氣長城太過遙遠,尋常市井孩子,腳力不濟;再者城頭之上,劍意沉重,劍氣濃郁,體魄孱弱的孩子,根本扛不住這份煎熬。這就是人生,有些人,從小如魚得水,有些人越長大,越水深火熱。


  有個孩子瞧見了坐在旁邊的陳平安,扯開嗓子喊道:「二掌柜,你來說說看,你是不是一隻手能夠打五個林君璧。你要是點個頭,以後就是我元造化的朋友了!」


  陳平安沒有轉頭,只是揮揮手,示意滾蛋。


  那個名字意思不算小的小屁孩,不願死心,繼續問道:「三個呢?三個總可以吧?」


  陳平安笑道:「沒打過,不清楚。」


  元造化喊道:「那我去幫你下一封戰書?就說二掌柜打算用一隻手,單挑包括林君璧、嚴律和蔣觀澄在內的所有人!」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那個雙手叉腰的孩子身邊,愣了一下,竟是個假小子,便按住她的腦袋,輕輕一擰,一腳踹在她屁股上,笑罵道:「一邊去。你會寫字嗎?還下戰書。」


  元造化站穩后,惱火道:「我識字可多呢!比你學問大多了!」


  陳平安笑道:「『吹牛不打草稿』這幾個字,會不會寫?」


  元造化說道:「會寫,我偏不寫。其實是你自己不會寫,想要我教你吧?想得美!」


  她明顯是個孩子王,其餘孩子們都同仇敵愾,紛紛附和元造化。


  陳平安一屁股坐下,面朝北邊的那座城池,手腕擰轉,取出一片竹葉,吹起了一支曲子。


  元造化聽過之後,不以為意道:「不好聽。」


  其餘的孩子就一起點頭如小雞啄米。


  元造化見陳平安不搭話,只是雙手輕輕拍打膝蓋,眺望北方,她反而有些失落。城池更北,是那座商貿繁榮、魚龍混雜的海市蜃樓。


  陳平安突然笑問道:「你們覺得如今是哪十位劍仙最厲害?不用有先後順序。」


  元造化白眼道:「沒有個先後順序,那還說個屁,沒意思。你自己瞎猜去吧。」


  陳平安打算起身,練劍去了。如今跟師兄學劍,比較輕鬆,以四把飛劍抵禦劍氣,少死幾次即可。


  元造化伸出手,道:「陳平安,你要是送我一把摺扇,我就跟你泄露天機。」


  陳平安笑道:「算盤打得可以啊。」


  元造化伸開雙手,阻攔陳平安離開,眼神倔強道:「趕緊的!一定得是字寫得最好、最多的那把摺扇!」


  陳平安原本不想理會,突然記起一事,便坐回去,道:「你先講,我看心情。」


  元造化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氣道:「老大劍仙,董三更,阿良,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左右,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就這十個了!摺扇拿來!」


  陳平安站起身,還真從咫尺物當中揀選出一把玉竹摺扇,拍在這個假小子的手掌上,道:「記得收好,值好多神仙錢的。」


  元造化打開摺扇,挺喜歡的,只是扇面上的字有些少,她也認不得幾個,便怒道:「換一把,我要字多一些的。」


  陳平安按住她的小腦袋,輕輕一擰,將她的腦袋轉向一旁,笑道:「小丫頭片子還敢跟我討價還價?見好就收,不然小心我反悔。」


  元造化合攏那把得手的摺扇,藏到身後,又伸出另一隻手,道:「那我再跟你買一把字數最多的摺扇!」


  陳平安笑問道:「錢呢?」


  元造化一本正經道:「老大劍仙,董三更,阿良,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左右,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從今天起,再加上一個二掌柜陳平安!這就是我們劍氣長城的最強十一大劍仙!」


  陳平安樂得不行,又給了她一把字數確實很多的摺扇,笑眯眯道:「小丫頭可以啊,能夠從我這邊坑走錢的,你是劍氣長城頭一號。」


  元造化哪裡會計較這種「虛名」,她這會兒兩手皆有摺扇,十分開心,突然用商量的語氣,壓低嗓音問道:「你再送我一把,字數少點沒得事,我可以把你排進前十,前五都可以!」


  可惜那個傻乎乎的二掌柜笑著走了。


  不過走之前,他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章,呵了口氣,讓元造化將那把字數少的摺扇交給他,輕輕鈐印,這才將摺扇還給小丫頭,把一群孩子看得面面相覷。


  那個元嬰境老劍仙傳授劍術告一段落,在陳平安走遠后,來到這幫孩子附近。


  元造化正趴在牆頭上,眼前攤開兩把摺扇,在那邊使勁認著字,她當然是喜歡那把密密麻麻寫滿扇面的扇子,瞧著就更值錢些。


  老人卻彎腰打量著那把字數更少的摺扇,啞然失笑。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彩雲易散還復來,心如琉璃碎未碎。


  前面那句,是浩然天下極其有名的詩句。後面的,狗尾續貂,都什麼跟什麼哦,前後意思差了十萬八千里,應該是那個年輕人自己胡亂編撰的。


  不過到底寓意是好的,一改前句的頹然悲苦意味,只能說用心不錯,僅此而已了。


  老劍仙「咦」了一聲,蹲下身,看著那方不太顯眼的朱印,笑了起來,有點意思。印文是那「人間多離散,破鏡也重圓」。


  一想到元造化這丫頭的身世,原本有望躋身上五境的父親戰死於南邊,只剩下母女相依為命,老劍仙便抬頭看了一眼遠處那個年輕人遠去的背影。


  不管怎麼說,與以往那些學宮、書院的讀書人,還是不太一樣的。不是說那些讀書人不願做些什麼,可幾乎都是處處碰壁的結局,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心灰意冷,黯然返回浩然天下。


  陳平安到了左右那邊。


  左右問道:「這麼快就破境了?」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是練氣士第五境了。」


  左右說道:「治學修心,不可懈怠。」


  大概天底下就只有左右這種師兄,不擔心自己師弟境界低,反而擔心破境太快。


  陳平安無奈道:「有師兄盯著,我哪怕想要懈怠也不敢啊。」


  左右冷笑道:「怎麼不說『哪怕想要在劍氣之下多死幾次也不能』?」


  陳平安便知此次練劍要遭罪了。


  桂花島渡船上的桂花小娘金粟,實則是桂夫人的唯一嫡傳弟子,十年前是什麼境界,如今還是,畢竟瓶頸難破,所以這次跨洲渡船停靠倒懸山,桂夫人故意讓她在倒懸山多散散心。此地山海相依,是一處得天獨厚的風水寶地。不但如此,桂夫人此次還給了金粟一枚穀雨錢作為零花錢,並與弟子笑言,見到那些惦念了將近小二十年的心愛物件,就莫要猶猶豫豫了。這讓金粟嚇了一大跳,想要拒絕,桂夫人卻擺擺手,同時叮囑了金粟一句:「劉先生與他弟子兩人,都是第一次登上倒懸山,記得盡量幫襯。」


  金粟也沒多想。


  那劉景龍與弟子白首,並沒有報上師門,金粟便當作是出門遊學的儒家門生與書童。


  北俱蘆洲是出了名的劍修如雲,但是師徒二人都無佩劍在身。此次他們乘坐桂花島遠遊倒懸山,因為聽說是陳平安的朋友,金粟就安排他們住在早已記在陳平安名下的圭脈院子。金粟與師徒二人打交道不多,偶爾會陪著桂夫人一起去往小院做客,喝個茶什麼的。金粟只知道劉景龍來自北俱蘆洲,乘坐骸骨灘披麻宗渡船,一路南下,中途在大驪龍泉郡停留,然後直接到了老龍城,剛好桂花島要去倒懸山,便住在了一直無人居住的圭脈院子。


  師父桂夫人不說對方修為,金粟也懶得多問對方根腳,只視為那種見過一次便再不會碰頭的尋常渡船客人。


  家世如何,境界如何,為人如何,與她金粟又有什麼關係?只是師父交代下來的事情,金粟不敢怠慢。


  桂花島此次停泊處,依舊是捉放亭附近,她向劉景龍介紹了捉放亭的由來,不承想那個名字古怪的少年,只是見過了道老二親筆撰寫的匾額后,便沒了去小亭子湊熱鬧的興緻,反而是劉景龍一定要去涼亭那邊站一站。金粟是無所謂,少年白首是不耐煩,只有劉景龍慢悠悠擠過人群,在人頭攢動的捉放亭裡邊駐足許久,最後離開了倒懸山八處景點當中最沒意思的小涼亭,還要抬頭凝視著那塊匾額,好像真能瞧出點什麼門道來。這讓金粟有些微微不喜,這般惺惺作態,好像還不如當年那個陳平安。


  好在金粟本就是性子冷清的女子,臉上看不出什麼端倪。加上身邊還站著幾個關係親近的桂花小娘,此後三天會結伴遊玩,金粟想起小心翼翼藏起的那枚穀雨錢,便有了些笑意。


  那個白首倒是實在到了缺心眼的地步,大大咧咧一路發牢騷,埋怨「姓劉的」耽誤自己去那座雷澤台了。


  少年不尊稱劉景龍為師父,也不喊齊先生,偏偏一口一個「姓劉的」,其實挺奇怪。帶了這麼個不知尊卑、欠缺禮數的弟子一起遠遊山河,金粟覺得其實這個劉景龍更奇怪。


  離開了人山人海的捉放亭,金粟按例詢問劉先生是否有心儀的客棧,靈芝齋客棧風光最好,就是貴,所以許多桂花島的熟客,一般都會住在那間鸛雀客棧,之前陳平安便是如此。只是客棧不大,位於陋巷深處,不太起眼,也不算多好的客棧,好在價格實惠。劉景龍笑著說勞煩金粟姑娘領我們去鸛雀客棧。


  白首一百個不樂意了,剛要瞎嚷嚷,被劉景龍轉頭看了眼,少年便將跑到嘴邊的言語乖乖咽回肚子,只敢腹誹。


  一行到了那家果真躲在陋巷深處的鸛雀客棧,白首看著那個笑臉燦爛的年輕掌柜,總覺得自己是被人牽到豬圈挨宰的貨色,所以與姓劉的在一間屋子坐下后,便開始埋怨:「姓劉的,咱們北俱蘆洲的劍修到了倒懸山,不都住在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齋嗎?住這小破地兒做啥嘛。咋地,你覬覦那幾個桂花小娘的美色?」


  劉景龍倒了兩杯茶水,白首接過茶杯一飲而盡,繼續絮絮叨叨:「姓劉的,我真要與你說幾句肺腑之言了,哪怕是那個最好看的金粟,姿色也不如對你痴心一片的盧仙子吧?哦,對了,春幡齋的主人,聽說早年與水經山盧仙子的師祖,差點成了神仙道侶,你怕有人給盧仙子通風報信,趕來倒懸山堵你的路?不會的,這位盧仙子,又不是彩雀府那位孫府主。不過要我說啊,喜歡你的女子當中,姿色,當然是盧穗最佳,性情嘛,我最喜歡孫清,大大方方的,卻又有些小小的含蓄。三郎廟那位,實在是過於熱情了些,眼神好凶,見了你姓劉的,就跟酒鬼見著了一壺好酒似的,我一看你們倆就沒戲,根本不是一路人。」


  劉景龍笑道:「將來返回太徽劍宗時,要不要再走一趟龍泉郡落魄山?」


  白首立即閉嘴,裝聾作啞,似乎依舊覺得不穩妥,還擰著性子,客客氣氣給姓劉的倒了一杯茶。


  么(沒)得法子,白首一想到某個心狠手辣還愛裝蒜的黑炭,他就頭皮發麻肝兒疼。


  不承想我堂堂白首大劍仙,第一次出門遊歷,尚未建功立業,一世英名就已經毀於一旦!

  去他娘的落魄山,老子這輩子再也不去了。狗日的陳平安教出來的好徒弟!


  落魄山這地兒,估摸著與他白首是八字不合,命里相剋,何況一聽名字就不吉利。不去了,打死也不去了!

  劉景龍想起一些自家事,有些無奈和傷感。


  此次離開北俱蘆洲,既是劉景龍暫時無事,三位劍仙三次問劍太徽劍宗,他都已順利接下,所以就想走一走浩然天下的其餘八洲,而且也有祖師黃童的暗中授意,說是宗主韓槐子有令,要他立即去一趟劍氣長城,有話要與他交代。劉景龍豈會不知韓槐子的用意,是有心想要讓他劉景龍在相對安穩的大戰間隙,趕緊走一趟劍氣長城,甚至會直接將宗主之位傳給他,那麼隨後至少百年,他就不用再想以北俱蘆洲新劍仙的身份,參加劍氣長城的殺妖守城。


  太徽劍宗其餘事,都交予韓槐子一人便足矣。


  白首再不敢說那男女之事,識趣地換了個話題,道:「咱們真不能去春幡齋住一住啊?我很想去親眼瞧瞧那條葫蘆藤。在山上,我與好些師弟師侄拍過胸脯,保證替他們見一見那些未來的養劍葫蘆,見不著,回了太徽劍宗,我多沒面子。難不成我就只能躲在翩然峰?我沒面子,說到底,還不是你沒面子?」


  春幡齋是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


  名氣最大的,當然還是皚皚洲劉大財神爺的那座猿猱府,純粹是用神仙錢堆出來的金山銀山,猿猱府劉氏家主年輕時與那位道家大天君的恩怨,更是流傳廣泛的一樁笑談。


  中土神洲宗修士建造的梅花園子,傳聞裡面有一個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上五境精魅。當年園主為了將那棵祖宗梅樹從家鄉順利搬遷到倒懸山,就直接僱用了一整艘跨洲渡船,所耗錢財之巨,可想而知。


  春幡齋,是由北俱蘆洲一位失意劍仙打造而成,經常接待家鄉劍修,只是齋主卻從來不會拋頭露面。


  最後一座水精宮,是一座海上宗門仙家的別院,聽說這些年靠著近水樓台,收攏了那條蛟龍溝的殘餘底蘊,宗門聲勢暴漲。


  像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祖師堂掌律祖師黃童,以及之後趕赴倒懸山的浮萍劍湖宗主酈采,都曾下榻於春幡齋。春幡齋內種植有一條葫蘆藤,經過一代代得道仙人的栽培,最終被春幡齋主人得了這樁天大福緣,繼續以靈氣持續澆灌千年之久,已經孕育出十四枚有望打造出養劍葫蘆的大小葫蘆,只要煉化成功,品秩皆是法寶起步,品相最好的一枚葫蘆,一旦煉化成養劍葫蘆,傳聞是那半仙兵。


  山上法寶或是半仙兵,哪怕是同一品秩的仙家重寶,也有高下之分,甚至是雲泥之別。


  一件半仙兵品秩的養劍葫蘆,幾乎可以媲美道祖當年遺留下來的養劍葫蘆,故而當以仙兵視之。


  那位北俱蘆洲劍仙遠離家鄉,帶著那株葫蘆藤,來到此處紮根,是極其明智之舉,春幡府得到倒懸山庇護,不受外界紛擾的影響。


  只不過十四枚尚未徹底成熟的葫蘆,最終能夠煉化出一半的養劍葫蘆,就已經相當不錯,春幡齋就足以名動天下,掙個缽滿盆盈,最關鍵的是還可以憑藉七枚或者更多的養劍葫蘆,結交至少七位劍仙。說不定憑藉這些香火情,春幡齋主人,都有希望在浩然天下隨便哪個洲,直接開宗立派,成為一位開山鼻祖。


  所以白首才會對春幡齋如此心心念念。何況陳平安那隻硃紅色酒壺,竟然就是一隻傳說中的養劍葫蘆,當初在翩然峰上,都快把少年眼饞死了。


  若是自己也能與陳兄弟一般無二,拿一隻養劍葫蘆裝酒飲酒,行走江湖多有面兒?只不過陳兄弟到底還是臉皮薄了些,沒有聽自己的建議,在那酒壺上刻下「養劍葫蘆」四個大字。


  劉景龍點頭道:「會去的,先逛過了其餘七處景點再說。如今外鄉人想要從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極難,我們需要春幡齋打點關係和幫忙擔保。」


  在落魄山很是失魂落魄的白首,一聽說有戲,立即還魂幾分,興高采烈道:「那你能不能幫我預訂一枚春幡齋養劍葫蘆?我也不要求太多,只要品秩最差最低的那枚,就當是你的收徒禮了。太徽劍宗這麼大的門派,你又是玉璞境劍修了,收徒禮,可不能差了。你看我那陳兄弟,落魄山祖師堂一落成,送東送西的,哪一件不是價值連城的玩意兒?姓劉的,你好歹跟我陳兄弟學一點好吧?」


  養劍葫蘆這種千金難買的劍修至寶,尤其是品秩夠高的養劍葫蘆,劍仙都未必擁有,因為養劍葫蘆這類鳳毛麟角的存在,比方寸物和咫尺物的處境更加尷尬。劍修境界高了,養劍葫蘆的品秩低了,反而耽誤本命飛劍的溫養,可能夠讓劍仙都瞧上眼的養劍葫蘆,何等可遇不可求。


  其實少年也就是瞎扯,沒想到劉景龍真會答應,那個慢慢飲茶的傢伙,點頭道:「我開個口,試試看。成與不成,我不與你保證什麼。若是聽了這句話,你自己期待過高,到時候大為失望,遷怒於我,結果藏得不深,被我察覺到跡象,就是我這個師父傳道有誤,到時候你我一起修心。」


  白首頭一回不反感姓劉的如此絮叨,大喜過望,驚訝道:「姓劉的!真願意為我開這個口?」


  姓劉的,渾身的臭毛病,只有一點好,言出必行。


  劉景龍反問道:「在祖師堂,你拜師,我收徒,身為傳道之人,理應有一件收徒禮贈送弟子,你是太徽劍宗祖師堂嫡傳劍修,擁有一件不俗的養劍葫蘆,裨益大道,以堂堂正正之法養劍更快,便可以多出光陰去修心,我為何不願意開口?我又不是強人所難,與春幡齋硬搶硬買一枚養劍葫蘆。」


  白首愣了一下,嘀咕道:「我這不是見你出門都不帶錢的,根本就不像是個大方的人嘛。」


  劉景龍笑道:「一個人大方不大方,又不只在錢財上見品性。此語在字面意思之外,關鍵還在『只』字上,世間道理,走了極端的,都不會是什麼好事。我這不是為自己開脫,是要你見我之外的所有人,遇事多想。免得你在以後的修行路上,錯過一些不該錯過的朋友,錯交一些不該成為好友的朋友。」


  白首疑惑道:「你是不是明知道春幡齋不會賣你養劍葫蘆,只是藉此機會,跟我嘮叨這些大道理?」


  劉景龍笑道:「修行之人,尤其是有道之人,光陰悠悠,只要願意睜眼去看,能看多少回的水落石出?我用心如何,你需要問嗎?我與你說,你便信嗎?」


  白首雙手捂住腦袋,哀號道:「腦闊(殼)疼。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在落魄山,少年還是學到好些鄉野俗語的。


  劉景龍也不生氣,笑著飲茶。


  白首突然問道:「姓劉的,以後都要跟著金粟她們一起逛街啊?多沒勁,這些姐姐逛起街來,比咱們修行還要不怕勞累,我怕啊!」


  劉景龍說道:「老龍城符家渡船剛好也在倒懸山靠岸,桂夫人應該是擔心金粟她們在倒懸山這邊遊玩,會有意外發生。符家子弟行事跋扈,自認家法就是城規,我們在老龍城是親眼見過的。我們這次住在圭脈院子,跨海遠遊,衣食住行,一枚雪花錢都沒花,總得禮尚往來。」


  白首雙手抱胸,說道:「這樣的話,那我就多陪陪姐姐們好了。若真有符家人暗中使絆子,可別怪我展露劍仙風采了。」


  劉景龍笑問道:「說說看,怎麼個劍仙風采?」


  披麻宗渡船在牛角山渡口停靠之前,少年也是這般信心滿滿,後來在落魄山台階頂部,見著了正在嗑瓜子的一排三顆小腦袋,少年也還是覺得自己一場武鬥,穩操勝券。


  白首惱羞成怒道:「姓劉的,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子啊?」


  說到這裡,少年的眼神有些黯然。


  那個說話不著調偏能氣死人的黑炭丫頭,是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自己其實也算姓劉的唯一嫡傳弟子。陳平安如今是練氣士境界,還遠遠不如姓劉的。結果他在落魄山那麼慘,自己沒了面子,多多少少也會害得姓劉的丟了點面子。


  劉景龍輕聲道:「我沒覺得自己的弟子不如人。」


  白首漲紅了臉,氣呼呼道:「姓劉的,你少自作多情啊,我如今都沒真心實意把你當師父!」


  劉景龍正色道:「與他人爭道,總是輸贏皆有,與己爭勝,只分贏多贏少。那麼我們應該如何取捨,白首,你覺得呢?」


  少年趴在桌上,哀嘆不已,真羨慕那個皮膚黑心更黑的小丫頭片子,她的師父三天兩頭往外跑,不會在身邊經常嘮叨。


  不過這都不算什麼。最可怕的一件事,是那黑炭賠錢貨在臨別之際,竟然賊開心,說她有可能也要去一趟劍氣長城見師父,關鍵要看種夫子何時動身。她也不管白首願不願意,直接幫著他做好決定了,下次雙方只文斗,不武鬥。


  白首一想到這個,便窩火糟心。


  寧姚依舊在閉關。


  陳平安鍊氣之餘,就在演武場上,放開手腳,與納蘭夜行捉對廝殺。


  沒有范大澈他們在場,傾力出拳出劍的陳平安,那一襲青衫,在芥子小天地之中,完全是另外一幅風景。


  白嬤嬤如今習慣了在涼亭那邊看著,怎麼看怎麼覺得自家姑爺就是劍氣長城最俊的後生,還是那百年不出千年沒有的學武奇才。至於修道鍊氣一事,急什麼,姑爺一看就是個后發制人的,如今不就是五境練氣士了?修行資質不比自家小姐差多少啊。


  這天在鋪子不遠處的街巷拐角處,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嗑著瓜子,總算說完了那位喜好飲酒的劉劍仙的一段山水故事。


  馮康樂覺得有些意猶未盡,便問陳平安關於這位劍仙,還有沒有其他的神怪傳奇。陳平安想了想,覺得可以再隨便杜撰幾個,便說「還有,故事一籮筐」,於是起了個頭,說「那年輕劍仙夜行至一處老鴉振翅飛的荒郊古寺,點燃篝火,正要痛快飲酒,便遇上了幾個婀娜多姿的女子,帶著陣陣香風,鶯聲燕語,衣袂翩翩,飄入了古寺。年輕劍仙一抬頭,便皺眉,因為身為修道之人,凝神一望,運轉神通,便瞧見了那些女子身後的一條條狐狸尾巴,於是年輕劍仙便痛飲了一壺酒,緩緩起身」。


  說到這裡,陳平安便打住,來了一句最惹人煩的「且聽下回分解」。


  陳平安去酒鋪依舊沒喝酒,主要是范大澈幾個沒在,其餘那些酒鬼賭棍,如今對自己一個個眼神不太善,再想要蹭個一碗半碗的酒水,難了。沒理由啊,我是賣酒給你們喝的,又沒欠你們錢。陳平安蹲在路邊,吃了碗陽春麵,只是突然覺得有些對不住劉景龍,故事似乎說得不夠精彩,么(沒)得法子,自己終究不是真正的說書先生,已經很盡心儘力了。


  陳平安倒也不是真的貪杯,只是覺得在自家地盤賣酒,竟然蹭不到半碗酒喝,不像話。這是半碗酒一碗酒的事嗎?

  陳平安對身邊兩位喝酒、吃面、夾菜都使勁瞪著自己的熟人劍修,費了不少勁,成功將兩位押注輸了不少神仙錢的賭棍,變成了自己的托兒。作為蹭酒喝的代價,就是陳平安暗示雙方,下次再有哪個王八蛋坐莊掙黑心錢,他這二掌柜,可以帶著大家一起掙錢。結果兩位劍修搶著要請陳平安喝酒,還不是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最後兩個窮光蛋酒鬼賭棍,非要湊錢買那五枚雪花錢一壺的,還說「二掌柜不喝,就是不賞臉,瞧不起朋友」。


  陳平安放下碗筷,安安靜靜等待別人拎酒來,覺得有些寂寞,朋友多,想要不喝酒都難。


  之前在城頭上,元造化那個假小子,關於劍氣長城殺力最大的十位劍仙的說法,其實與陳平安心目中的人選,出入不大。


  老大劍仙,董三更,阿良,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左右,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


  陳清都一旦傾力出劍,殺力到底如何,從來沒個確切說法,往往都只在一代代孩子們極盡浪漫色彩的言語和想象力當中。


  董觀瀑勾結妖族被老大劍仙親手斬殺一事,讓董家在劍氣長城有些傷元氣,所以董三更這些年好像極少露面,上次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送行,算是破例。


  阿良早已不在劍氣長城,戴著斗笠,懸佩竹刀,後來從魏晉那邊騙了一頭毛驢,一枚銀白養劍葫蘆,然後與身邊跟著一個紅棉襖小姑娘的草鞋少年,就那樣相逢了。


  隱官大人,戰力高不高,顯而易見。唯一的疑惑,在於隱官大人的戰力巔峰,到底有多高,因為至今還沒有人見識過隱官大人的本命飛劍,無論是在寧府,還是在酒鋪,至少陳平安不曾聽說過。即便有酒客提及隱官大人,如果細心,便會發現,隱官大人好像是劍氣長城最不像劍修的一位劍仙。


  陳熙是陳氏當代家主,但是在老大劍仙面前,從來抬不起頭。哪怕劍氣長城上那個「陳」字,是陳熙刻下的,但在陳清都面前,好像依舊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所以陳氏子弟,是劍氣長城所有大姓豪門當中,最不喜歡跑去城頭的一撥人。


  齊廷濟,陳平安第一次趕來劍氣長城,在城頭上練拳,見過一位姿容俊美的「年輕」劍仙,便是齊家家主。


  左右,自己的大師兄,不用多說。


  納蘭燒葦,閉關許久。納蘭在劍氣長城是一等一的大姓,只是納蘭燒葦實在太久沒有現身,才使得納蘭家族略顯沉寂。至於納蘭夜行是不是納蘭家族一員,陳平安沒有問過,也不會去刻意探究。人生在世,質疑事事,可總得有那麼幾個人幾件事,得是心中的天經地義。


  老聾兒,正是那個傳聞妖族出身的老劍修,管著那座關押許多頭大妖的牢獄。


  陸芝,如今差不多已經被人遺忘她那浩然天下的野修身份,金丹境界就趕來劍氣長城,一步步破境。每次守城,必然死戰,戰功彪炳。


  董不得與疊嶂心中最神往之人,便是陸芝。


  阿良曾經找她喝過酒,說過一句好玩的言語,「離群索居者,不是野獸便是神靈」,不知怎麼就流傳開來了。


  阿良喝酒的時候,信誓旦旦,否認是自己傳出去的,還拍桌子怒罵:「也不知道是哪個劍仙,太不要臉了,竟然偷聽我與陸芝的對話!這種私底下與姑娘家家說的悄悄話,是可以隨便流傳散布的嗎?哪怕這句話說得極有學問,極有嚼頭,極有風範,又如何?徵得我阿良與陸姑娘的同意了嗎?」


  陳平安喝著不花錢的酒,怡然自得,覺得自己年紀輕輕的,就在元造化心目中排在第十一,也不差了。


  有酒鬼隨口問道:「二掌柜,聽說你有個北俱蘆洲的劍仙朋友,斬妖除魔的本事不小,喝酒本事更大?」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下巴,認真思量一番,點頭道:「你們加一起都打不過他吧。」


  自然沒人相信。


  張嘉貞在鬧哄哄的喧囂中,看著那個怔怔出神的陳先生。好像這一刻,陳先生是想要與那人喝酒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轉頭望向小街,憧憬一幅畫面——劉景龍與曹晴朗並肩而行。


  陳平安為之痛飲一碗酒,拿起碗筷和酒壺,站起身,朗聲道:「諸位劍仙,今天的酒水……」


  所有酒客瞬間沉默。


  咋地,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二掌柜要請客?

  不料那傢伙笑道:「記得結賬!」


  此後三天,姓劉的果然耐著性子,陪著金粟那幾個桂花小娘,一起逛完了所有倒懸山形勝之地。白首對上香樓、靈芝齋都沒啥興趣,哪怕是那座懸挂眾多劍仙掛像的敬劍閣,也沒太多感觸,歸根結底,還是少年尚未真正將自己視為一名劍修。白首還是對雷澤台最嚮往,噼里啪啦、電閃雷鳴的,瞅著就得勁,聽說中土神洲那位女子武神,前不久就在這兒煉劍來著。那些姐姐在雷澤台,純粹是照顧少年的感受,才稍稍多逗留了些時分,然後轉去了麋鹿崖,便立即鶯鶯燕燕嘰嘰喳喳起來。麋鹿崖山腳,有那一整條街的鋪子,脂粉氣重得很,哪怕是相對穩重的金粟,到了大大小小的鋪子那邊,也要管不住錢袋子了,看得白首直翻白眼,女人啊。


  劉景龍一直慢悠悠跟在最後,仔細打量各處景點,哪怕是麋鹿崖山腳的店鋪,逛起來也一樣很認真,偶爾還幫著桂花小娘掌掌眼。


  白首算是看出來了,至少有兩個桂花小娘,對姓劉的有想法,與他言語的時候,嗓音格外柔糯,眼神格外專註。


  白首就奇了怪了,她們又不知道姓劉的是誰,不清楚什麼太徽劍宗,更不知道什麼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怎麼看都只是個沒啥錢的迂腐書生,怎麼就這麼豬油蒙心喜歡上了?這姓劉的,本命飛劍的本命神通,該不會就是讓女子犯痴吧?如果真是,白首倒是覺得可以與他用心學習劍術了。


  不管如何,終究沒有意外發生。


  劉景龍也不會與少年明言,其實先後有兩撥人鬼祟跟蹤,卻都被自己嚇退了。一次是自己流露出金丹境劍修的氣息,但暗中之人猶不死心,隨後又有一位老者現身,劉景龍便只好再加一境,作為待客之道。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白首看似抱著雙臂,不厭其煩地跟在她們身邊,後來還要幫著她們拎東西,實則身為太徽劍宗祖師堂嫡傳,卻更像是早年的割鹿山刺客,小心謹慎地觀察著四周動靜。


  劉景龍其實有些欣慰。


  諸多本心,細微體現。


  符家人,反正註定在他劉景龍跟前掀不起風浪,那麼白首是不是就可以高枕無憂,全然不在意,優哉游哉,挑三揀四,或是滿腹牢騷,逛遍倒懸山?

  即便是自家的太徽劍宗,又有多少嫡傳弟子,拜師之後,心性微妙轉變而不自知?言行舉止,看似如常,恭謹依舊,恪守規矩,實則處處是心路偏差的細微痕迹。一著不慎,長久以往,人生便去往別處。劉景龍在自家太徽劍宗和翩然峰修行之餘,也會盡量幫著同門晚輩們守住清澈本心,只是某些涉及大道根本,依舊無法多說多做什麼。


  所以劉景龍不太喜歡「神仙種」和「先天劍坯」這兩個說法。


  金粟她們滿載而歸,人人心滿意足,返回桂花島。這趟短暫遊歷后,饒是金粟,也對劉景龍的印象改觀許多,離別之際,誠心道謝。


  劉景龍將她們一路送到捉放亭,這才帶著白首去鸛雀客棧結賬,打算去春幡齋那邊住下。


  回了客棧,少年幸災樂禍了個半死。因為客棧里,站著一位熟悉的女子,姿容極美,正是水經山仙子盧穗,北俱蘆洲年輕十人當中的第八位,被譽為與太徽劍宗劉景龍最般配的神仙眷侶。


  盧穗柔聲道:「景龍,春幡齋那邊聽說你與白首已經到了倒懸山三天,就讓我來催促你。我已經幫忙結賬了,不會怪我吧?」


  劉景龍心中無奈,笑著搖頭,好像說了句「怪或不怪,都是個錯,那就乾脆不說話了」。


  每當這種時候,劉景龍便有些想念陳平安。


  客棧掌柜很是奇怪,春幡齋親自來請?這個年紀不大的青衫外鄉人,架子有點大啊?

  春幡齋、猿猱府這些眼高於頂的著名私宅,一般情況下,不是上五境修士領銜的隊伍,可能連門都進不去。


  劉景龍與客棧掌柜笑著道別。


  年輕掌柜趴在櫃檯上,笑著點頭。他覺得自己一個小客棧的屁大掌柜,也無須與這般神仙中人太客氣,反正註定大獻殷勤也高攀不上,何況他也不樂意與人低頭哈腰,掙點小錢,日子安穩,不去多想。偶爾能夠見到陳平安、劉景龍這樣渾身雲遮霧繞的年輕人,不也很好?說不定他們以後名氣大了,鸛雀客棧的生意就跟著水漲船高。只不過想要在藏龍卧蛟的倒懸山有點名氣,卻也不容易就是了。


  到春幡齋之前,一路上都是白首在與盧穗熱絡閑聊。白首對水經山很嚮往,那邊的漂亮姐姐很多。少年其實不花心,只是喜歡女子喜歡自己而已。


  盧穗顯然也比平日里那個冷冷清清、一心問道的盧仙子,言語更多。


  白首大為惋惜,替盧仙子很是打抱不平。姓劉的竟然連這樣的都不喜歡,活該打光棍,被那雲上城徐杏酒兩次往死里灌酒。


  春幡齋的主人,破天荒現身,親自款待劉景龍。盧穗在一旁為兩位年齡懸殊的劍仙煮茶,少年白首有些局促不安。


  不知為何,白首對太徽劍宗沒什麼敬畏,對姓劉的更是不怕,可上次見到了掌律祖師劍仙黃童后,白首便開始慌張起來。


  其實這次遠遊劍氣長城,要見宗主韓槐子,白首更怕。


  這會兒見到了與自己師父相對而坐的春幡齋邵雲岩,白首同樣渾身不自在。


  到底是一位傳說中的劍仙啊,能夠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站在山巔的大人物啊。


  至於為何自己師父也是劍仙,朝夕相處,自己稱呼他一口一個姓劉的,白首卻完全沒這份擔驚受怕?少年從未深思。


  眼前的師父,在金粟那些桂花島小修士面前如何,到了春幡齋見著了劍仙主人,好像還是如何。


  看著雲淡風輕的師父,白首雙手接過盧穗笑著遞來的一杯茶,低頭飲茶,便漸漸心靜下來。


  劉景龍提及預訂養劍葫蘆一事,邵雲岩笑著點頭答應下來,還給了一個極為公道的價格。劉景龍道謝。


  白首聽著穀雨錢之前那個數字,當場額頭冒汗。


  邵雲岩說道:「買賣之外。太徽劍宗不欠我人情,只是劉道友你卻欠了我一個人情。實話實說,假定十四枚葫蘆,最終煉化成功七枚養劍葫蘆,在這千年之內,皆是早有預定,不可悔改,那麼只有先前其中一人,無法按約購買了,劉道友才有機會開口,我才敢點頭答應。千年之內,償還人情,只需出劍一次即可。而且劉道友大可放心,出劍必然占理,絕不會讓劉道友為難。」


  劉景龍笑道:「可以。」


  然後劉景龍猶豫了一下,問道:「若是養劍葫蘆在七枚之上,我是否可以再預訂一枚?」


  邵雲岩微笑道:「只能是價高者得了,我相信劉道友很難得償所願。」 其實還有一些實在話,邵雲岩沒有坦言罷了,哪怕多出一枚養劍葫蘆,還真不是誰都可以買到手的。劉景龍之所以可以佔據這枚養劍葫蘆,原因有三:第一,春幡齋與他邵雲岩,看好如今已是玉璞境劍修的劉景龍的未來大道成就。第二,劉景龍極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徽劍宗宗主。第三,邵雲岩自己出身北俱蘆洲,也算一樁可有可無的香火情。


  這些話之所以不用多講,還是因為這位年紀輕輕的陸地蛟龍,心中明了。


  劉景龍說道:「確實是晚輩多想了。」


  邵雲岩笑道:「托劉道友的福,我才能夠喝上盧丫頭的茶水。」


  盧穗是水經山宗主最器重的嫡傳弟子,而邵雲岩此生唯一虧欠之人,便是盧穗的師父。


  當年春幡齋內的那根先天至寶葫蘆藤,是兩人一起機緣巧合得到的,甚至可以說她出力更多,但是最終兩人卻因為各種緣由,沒能走到一起,成為神仙道侶。對於葫蘆藤的歸屬,她更是從未改變主意。她越是如此,邵雲岩越是心中難安。故而對於她的得意弟子盧穗,膝下無兒女的邵雲岩,幾乎視如己出。再者,盧穗對劉景龍痴心一片,與當年邵雲岩與盧穗的師父,何其相似?

  邵雲岩喝過了茶,談妥了那枚養劍葫蘆的歸屬,很快便告辭離去。


  盧穗依舊留下煮茶。


  白首看著這位仙子姐姐的煮茶手法,真是賞心悅目。


  盧穗微笑道:「景龍,可曾看出倒懸山一些內幕?」


  劉景龍點頭道:「包括捉放亭、師刀房在內八處風景形勝,是一座大陣的八處陣眼。倒懸山不單單是一座山字印那麼簡單,早已是一件層層淬鍊、攻守兼備的仙兵了。至於陣法淵源,應該是傳自三山九侯先生留下的三大古法之一,最大的精妙處,在於以山煉水,顛倒乾坤,一旦祭出,便有翻轉天地的神通。」


  盧穗神采奕奕,哪怕她只是看了一眼姓劉的,很快就低頭去盯著火候,也依舊難以掩飾那份百轉千回的女子心思。劉景龍卻自顧自沉浸於對倒懸山大陣的思考中。


  白首看得恨不得一錘砸在姓劉的腦闊(殼)上。


  盧穗彷彿臨時記起一事,道:「我師父與酈劍仙是好友,剛好可以與你一起去往劍氣長城。與我同行遊歷倒懸山的,還有瓏璁那丫頭,景龍,你應該見過的。我這次就是陪著她一起遊歷倒懸山。」


  劉景龍點點頭,似乎覺得這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白首在一旁看得心累不已,將杯中茶水一口悶了。盧仙子怎麼來的倒懸山,為何去的劍氣長城,你倒是開點竅啊!還點頭,點你大爺的頭!

  這種事情,真不是他白首胳膊肘往外拐,我那陳兄弟,真要甩你姓劉的十八條大街!

  算了,等見到了陳平安再說吧。到時候他白大爺委屈一點,懇請好兄弟陳平安傳授你個三五成功力。


  盧穗卻已經習慣了,為劉景龍添茶水的時候,輕聲說道:「水精宮那邊,聽說來了一位中土神洲的天才女武夫,是以最強六境躋身的金身境,在金甲洲那邊破的瓶頸,受過曹慈不少指點。此次前來劍氣長城,是想要去城頭,學先前曹慈在那邊練拳幾年。」


  劉景龍微笑道:「我有個朋友如今也在劍氣長城那邊練拳,說不定雙方會碰上。」


  白首現在一聽到純粹武夫,還是女子,就難免心慌。


  盧穗好奇道:「是那個寶瓶洲的陳平安?」


  上次在三郎廟,劉景龍說起過這個名字。好像就是為了陳平安,劉景龍才會在三場問劍之前,跑去恨劍山和三郎廟購買東西,所以盧穗對此人,印象極其深刻。


  劉景龍笑著點頭。


  盧穗笑道:「我都對這個陳平安有些好奇了,竟然能夠讓景龍如此刮目相看。」


  劉景龍依舊沒說什麼。


  白首忍不住說道:「盧姐姐,我那好兄弟,沒啥長處,就是勸酒本事,天下第一!」


  劉景龍轉頭,面帶笑意,看著白首。


  少年一身正氣,斬釘截鐵道:「這陳平安的酒品實在太差了!有這樣的兄弟,我真是感到羞憤難當!」


  盧穗哭笑不得,景龍怎麼找了這麼個混不吝的弟子。


  城頭之上。


  劍仙苦夏正對林君璧、嚴律一行人,傳授劍術。苦夏所授,正是劍氣長城准許外來劍修研習的一門劍術。


  此時,一群人坐在蒲團之上,豎耳聆聽苦夏劍仙的指點。


  苦夏先闡述了一遍劍道口訣的大意,然後拆解一系列關鍵竅穴的靈氣運轉、牽引、呼應之法,講述得極其細微,然後讓眾人詢問各自不解處,或是提出自以為是關隘處的癥結。苦夏大多是讓資質最佳、悟性最好的林君璧,代為解惑,林君璧若有不足,苦夏才會補充一二,查漏補缺。


  這門上乘劍術的古怪之處,在於唯有置身於劍氣長城這座劍氣沛然的小天地,才有顯著效果,到了浩然天下,也可以強行演練,只是收效極小。簡而言之,這門劍術,太過講究天時地利,想要裨益劍道和魂魄,哪怕是林君璧這般身負一國氣運的天之驕子,依舊只能在城頭之上,靠著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精進道行。


  苦夏其實心中頗有憂慮,因為傳授劍訣之人,本該是本土劍仙孫巨源,但是孫巨源對這幫紹元王朝的未來棟樑,觀感太差,竟然直接撂挑子了,推三阻四。苦夏也是那種死腦筋的,起先不願退而求其次,由自己來傳道,後來孫巨源被糾纏得煩了,才與苦夏坦言,紹元王朝如果還希望下次再帶人來劍氣長城,依舊能夠住在孫府,那麼這次就別讓他孫巨源太為難。


  苦夏看了眼自己的嫡傳弟子蔣觀澄,心中嘆息不已,既憂愁這個弟子的直腸子,又覺得劍修學劍與為人,確實無須太過與林君璧相似。何況比起蔣觀澄身邊某些個小肚雞腸、充滿算計的少男少女,苦夏還是看自己弟子更順眼些。苦夏之所以選擇蔣觀澄作為弟子,自然有其道理,大道相近,是前提。只不過蔣觀澄的登高之路,確實需要磨礪更多。


  林君璧哪怕只是坐在蒲團上,雙手攤掌疊放在腹部,笑意恬淡,依然是山上亦少見的謫仙人風範。


  嚴律一直在學林君璧,極為用心。無論是小處的待人接物,還是更大處的為人處世,嚴律都覺得林君璧雖然年紀小,卻值得自己好好去琢磨推敲。


  嚴律以前看人,很簡單,只分蠢人和聰明人,至於好壞善惡,根本不在意,能為我所用者,便是朋友,不為我所用者,便最多是與之笑言的陌路人。


  此次同行劍修之中,其實沒有蠢人,只有足夠聰明和不夠聰明之分。


  不夠聰明的,像苦夏劍仙的嫡傳弟子蔣觀澄,還有那個對林君璧痴心一片的傻子少女。


  足夠聰明的,像那些當初為林君璧仗義執言的「蠢人」,看似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真以為這群人不知曉輕重利害?不過是想著在林君璧面前,說些討巧的漂亮話,惠而不費,可內心深處,說不定是在希望林君璧年少輕狂,一個不小心,被眾口一詞,添油加醋,於是意氣用事,與那陳平安不死不休。哪怕退一步,雙方最終撕破臉皮,結果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在陳平安那裡碰了一鼻子灰,林君璧道心受損,也是一個不差的結果。


  修行路上,少了一個林君璧,再好不過了。對於這幫人而言,損人也不利己的事情,就已經願意去做,更何況還有機會利己。


  畢竟在紹元王朝,利益關係,盤根交錯,此次攜手遊歷,林君璧實在太過出彩,冥冥之中,他們這些紹元王朝的修行晚輩,都察覺到一個真相,一旦讓林君璧順利登頂,未來百年千年,紹元王朝的所有劍修,都會面臨一種「一人獨佔大道」的尷尬處境。


  紹元王朝的林君璧,就像是中土神洲武學路上的曹慈,與之同道者,皆是可憐人。


  在這些人之外,朱枚和金真夢,又是另外一種人,相對少些算計。


  可嚴律更喜歡打交道的,願意去多花些心思籠絡關係的,反而不是朱枚與金真夢,恰恰是那幫養不熟的白眼狼。


  與身世不輸自己的朱枚打交道,或是拉攏道心堅定、劍意純粹的金真夢,需要付出嚴律許多不願意或者說不擅長付出的東西。


  林君璧在充當半個傳道人的同時,早已分心別處。


  這處城頭之上,每隔一段,便有劍仙坐鎮一方。


  對於身邊眾人,包括那個嚴律,林君璧從來不覺得他們是自己的同道中人。林君璧認為他們心性太弱,資質太差,腦子太蠢,故而他們的所有靠山與背景,皆是虛妄。林君璧甚至有些時候,想要笑著與他們說句心裡話:「你們應該珍惜如今的光陰,能夠與我林君璧勉強同行,大道路上,好歹還能夠看到我林君璧的背影,如今更是有幸在城頭上,一起練劍,算是平起平坐。」


  邊境沒有跟隨苦夏劍仙在城頭學劍,而是跑去了海市蜃樓那邊湊熱鬧。那邊有個好地方,說是演武場,其實有點類似北俱蘆洲的砥礪山,對峙雙方,不分勝負,只分生死。


  不過比起砥礪山,又有不同,這座演武場只有同境廝殺,賭的是雙方性命,贏的是對方的所有家底,以及一筆數目極為可觀的賭注抽成。


  劍修之爭,其實不是最精彩的,而且機會不多,一般除非是雙方結下死仇,不然不會來此。再者,劍修捉對廝殺,往往瞬間結束,沒什麼看頭,屁股沒捂熱就得起身離開,太沒趣味。


  真正精彩的,是那種劍修與其他練氣士的搏殺。最精彩的,當然還是一個練氣士,能夠僥倖與那殺力最大的劍修換命。


  一小撮劍修為何主動來此涉險?除了砥礪自身道行之外,當然是為了掙錢,好養飛劍。


  其餘練氣士為何願意冒著送死的風險,也要進入演武場?自然不是自己找死,而是身不由己。這些練氣士,幾乎全部都是被跨洲渡船秘密押送至此,是浩然天下各大洲的野修,或是一些覆滅仙家門派的孤魂野鬼。若是贏了同境練氣士三場,就可以活命。如果之後還敢主動下場廝殺,就可以按照規矩贏錢,如果能夠擊殺一名劍修,即可恢復自由。


  曾有儒家門生,對此痛心疾首,覺得如此荒唐行徑,太過草菅人命,質問劍氣長城為何不加約束,任由一艘艘跨洲渡船送來那麼多野修。


  有一位中土神洲大王朝的豪閥女子,靠山極硬,自家便擁有一艘跨洲渡船,到了倒懸山,直接下榻於猿猱府,好似女主人一般的作態,在靈芝齋那邊一擲千金,更是惹人注目。她身邊兩個扈從,除了明面上的一位九境武夫大宗師,還有一位深藏不露的上五境兵家修士。到了海市蜃樓的演武場,女子觀戰後,不但憐憫被抓來劍氣長城的浩然天下練氣士,還憐憫那些被當作「磨劍石」的妖族劍修,覺得它們既然已經化作人形,便已經是人,竟受如此虐待,慘無人道,不合禮數,於是便在海市蜃樓演武場大鬧了一場,然後趾高氣揚地離開。結果當天她的那位兵家扈從,就被一位離開城頭的本土劍仙打成重傷,至於那位九境武夫,根本就沒敢出拳,因為除了出劍的劍仙之外,分明還有劍仙在雲海中隨時準備出劍。她只得忍氣吞聲,跑去求助於與家族交好的劍仙孫巨源,結果吃了個閉門羹,被孫巨源賞了個「滾」字,他們一行人的所有物件還被丟到孫府外的大街上。


  女子梨花帶雨,帶人倉皇退出劍氣長城。據說回到了浩然天下之後,她憑藉家世和財力,讓人聚攏了一大波文壇士林的文豪大儒,大肆抨擊劍氣長城的野蠻風俗,其中言語最重的一句話,當然是「劍氣長城的劍修,與那蠻荒天下的妖族,又有何異」。只不過在那之後,她所在的家族、宗門和王朝,便再沒有一人能夠進入倒懸山——不是劍氣長城,而是直接連倒懸山都無法登上。若有人膽敢偷偷登上倒懸山,自有守門劍仙一劍劈入大海,至於下場如何,生死看天。


  當年此事鬧得極大,連老大劍仙都沒說什麼,曾經親自負責處理此事的董家,便底氣十足。


  邊境今天不但觀戰,還押注了好幾種。押生死,往往輸贏都有數,畢竟懸念不大,在這裡廝混多年的賭棍,一個個眼光奇好。所以真正賺錢或是虧慘的,還是押注多久會有人斃命。至於押注雙方皆死的,一旦真給押中了,往往可以贏個兩三年的喝酒錢。在劍氣長城喝那仙家酒釀,真心不便宜。


  邊境坐在人滿為患的看台一處角落,默默喝著酒,安靜等待今日演武場搏命雙方的入場。


  率先出來的一人是來此歷練的浩然天下觀海境劍修,隨後是一個衣衫襤褸、渾身有傷的同境妖族劍修。傷痕纍纍,卻不影響戰力,更何況妖族體魄本就堅韌,受了傷后,凶性勃發,身為劍修,殺力更大。


  這種對峙,不太常見。


  聽說在那座一牆之隔的蠻荒天下,只要能夠成為劍修,都被譽為「大道種子」,有點類似浩然天下的讀書種子。


  邊境看著那個眼神麻木的年輕妖族劍修。據說這個妖族,是在一場大戰落幕後,偷偷潛入戰場遺址,想碰碰運氣,試圖撿取殘破劍骸,卻被劍氣長城的巡視劍修抓獲,帶回了那座牢獄,最終與許多妖族的下場差不多,被丟入此地,死了就死了,若是活了下來,就會再被帶回那座牢獄,養好傷,等待下一次永遠不知對手是誰的捉對廝殺。


  邊境一點不奇怪,為什麼會有不少浩然天下的遊歷之人,對此生出惻隱之心。所以邊境這會兒喝著酒,期待著劍氣長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期待著到時候佔據浩然天下的妖族,會不會對這些好心腸的人,懷有惻隱之心。


  邊境的心神沉浸於小天地,知曉他所有念頭的某個存在,隱匿於邊境心湖極深處,見到了邊境的芥子心神后,咧嘴一笑。那個存在,渾身充斥著無可匹敵的蠻荒氣息,只是這麼一個細微動作,便牽扯得一名金丹境瓶頸劍修身體小天地諸多本命竅穴靈氣,齊齊隨之搖晃起來,沸騰如油鍋。所幸那股氣息稍稍流散幾分,無須邊境以心意壓制,很快就被那個存在自己收斂起來,以免露出蛛絲馬跡。這些劍仙,可不是什麼玉璞境的小貓小狗,說不定就會有董、齊、陳這幾個姓氏當中的某個老匹夫,這才棘手。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浩然天下的讀書人,講起大道理來,還是有點意思的。


  那個存在只與邊境的芥子心神說了一番言語,道:「事成之後,我的功勞,足以讓你獲得某把仙兵,加上之前的約定,我可以保證你成為一個仙人境劍修,至於能否躋身飛升境劍仙,只能看你小子自己的造化了。成了飛升境,又有一把好劍,還管什麼浩然天下什麼蠻荒天下?你小子哪裡去不得?腳下何處不是山巔?林君璧、陳平安這類貨色,無論敵我,就都只是不值得你低頭去看一眼的螻蟻了。」


  如今倒懸山與劍氣長城的往來,有兩處大門。


  劉景龍和白首這對師徒,以及盧穗和任瓏璁這對朋友,四人一起走入劍氣長城。


  白首頭暈目眩,蹲在地上乾嘔。劉景龍蹲下身,輕輕按住少年的肩頭。


  任瓏璁也好不到哪裡去,只是強忍著,同樣被盧穗握住手,幫著穩固氣府靈氣,臉色慘白的任瓏璁,這才稍稍好轉幾分。


  而幾乎同時,另外一處大門,有女子獨自離開水精宮,來到劍氣長城,站定之時,一身拳意流淌,對於劍氣長城那股遮天蔽日的天然厭勝,毫無不適感覺。


  她此次劍氣長城之行,原本是要追尋曹慈的足跡,借住在城頭那座由曹慈打造的小茅屋內,砥礪金身境,希望能夠以最強第七境,躋身遠遊境。只是在水精宮聽聞了某些事迹后,讓她只覺得天意如此!故而她當下所求唯一事,就是要與那曹慈和劉幽州多次提及之人,在城頭之上,以拳對拳,讓他再次連輸三場!


  白首一時半會兒不太適應劍氣長城的風土,病懨懨的,與那任瓏璁同病相憐。


  這就是為何地仙之下的練氣士,不願意來劍氣長城久留的根本原因,因為熬不住,簡直就是重返洞府境、時刻經受海水倒灌之苦。年輕劍修還好,長久以往,終究是份裨益,能夠滋養魂魄和飛劍,劍修之外的三教百家練氣士,光是抽絲剝繭,將那些劍意從天地靈氣當中剝離出去,便是天大苦頭。歷史上,在劍氣長城相對安穩的大戰間隙,不是沒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練氣士,從倒懸山那邊走來,強撐著去了那座城頭,陪著一起「遊山玩水」的身邊扈從,又剛好境界不高,結果等到給扈從背去大門口,竟然已經直接跌境。


  盧穗試探性問道:「既然你朋友就在城內,不如隨我一起去往太象街白脈府吧?那位宋律劍仙,本就與我們北俱蘆洲淵源頗深。」


  盧穗其實知道自己的提議,有些不近人情,可是她就怕今天分別後,劉景龍便安心練劍,沉浸其中,物我兩忘,到時候她怎麼辦?萬里迢迢趕來倒懸山相逢,才看了景龍幾眼,難道便要咫尺天涯?說不定最後一次見面,就是她準備重返倒懸山,與他道別。可如果是一起入住宋律劍仙的白脈府,哪怕劉景龍一樣是在潛心練劍,閉關謝客,盧穗也會覺得與他同在一片屋檐下,風雨也好晴也好,終究兩人所見風景是一樣的啊。


  白首附和道:「有道理!咱們就不去打攪宗主修行了,去打攪宋律劍仙吧。」


  白首不太敢見那位從未見過的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在翩然峰聽許多同齡人閑聊,好像這位宗主是個極其嚴厲的老傢伙,人人說起,都敬畏不已,反而是那個白首隻見過一面的掌律祖師黃童,趣事多多。可問題是等到白首真正見著了黃老祖師,一樣如履薄冰,十分畏懼。劍仙黃童尚且如此讓人不自在,見到了那個太徽劍宗的頭把交椅,白首擔心自己會不會一句話沒說對,就要被老傢伙當場驅逐出祖師堂,到時候最尊師重道的姓劉的,豈不是就要乖乖聽命?白首不覺得自己是心疼這份師徒名分,只是心疼自己在翩然峰積攢下來的那份風光和威嚴罷了。


  盧穗會心一笑。任瓏璁不太喜歡這個口無遮攔的少年。


  劉景龍搖頭道:「我與宋律劍仙此前並不認識,直接登門,太過冒失,而且需要浪費盧姑娘與師門的香火情,此事不妥。何況於情於理,我都該先去拜會宗主。再者,酈前輩的萬壑居距離我太徽劍宗府邸不遠,先前問劍過後,酈前輩走得急,我需要登門道謝一聲。」


  來此出劍的外鄉劍仙,在劍氣長城和城池之間,有許多閑置私宅可住,自行挑選,與隱官一脈的竹庵、洛衫劍仙打聲招呼即可。若是被本土劍仙邀請,入住城內,當然亦可。願意待在城頭上,揀選一處駐守,更不阻攔。


  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自從韓槐子、黃童兩位劍仙聯袂趕赴劍氣長城之後,憑藉殺妖戰功,直接掙來了一座佔地不小的府邸,名為甲仗庫,太徽劍宗所有子弟,便有了落腳之地,到了劍氣長城,再無須寄人籬下。反觀浮萍劍湖宗主酈采,卻是剛到,也無相熟的本土劍仙,故而直接挑選了那位本洲戰死劍仙前輩的下榻處萬壑居。酈采絲毫不懼那點「晦氣」,大大方方入住的當天,便有不少的本土劍仙,願意高看酈采一眼。


  盧穗微笑道:「景龍,那我有機會就去拜訪韓宗主。」


  劉景龍點頭道:「當然可以啊,宗主對盧姑娘的大道,十分讚賞,盧姑娘願意去我們那邊做客,宗主定然欣喜。」


  盧穗笑了笑,眉眼彎彎。


  任瓏璁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不去看盧穗與那獃頭鵝劉景龍,看多了,她就忍不住要罵人。


  白首也覺得姓劉的太欠罵了。咱們太徽劍宗的宗主欣喜不欣喜的,是盧仙子真正在意的事情嗎?盧仙子拋了那麼多媚眼,就算是個瞎子,好歹也該接住一兩次吧?你姓劉的倒好,憑本事次次躲過。


  雙方分開后,劉景龍照顧弟子白首,沒有御劍去往那座已經記在太徽劍宗名下的甲仗庫府邸,而是步行前往,讓少年儘可能靠自己熟悉這一方天地的劍意流轉。不過劉景龍似乎有些後知後覺,輕聲問道:「先前我與盧姑娘的言語當中,是不是有不近人情的地方?」


  白首沒好氣道:「開什麼玩笑?」


  劉景龍鬆了口氣,沒有就好。


  白首沒好氣道:「你根本就沒有一句近人情的好話。」


  劉景龍感嘆道:「原來如此。」


  白首疑惑道:「姓劉的,你為什麼不喜歡盧姐姐啊?沒有半點不好的萬般好,咱們北俱蘆洲,喜歡盧姐姐的年輕俊彥,數都數不過來,怎就偏偏她喜歡你,你不喜歡她呢?」


  劉景龍無奈道:「唯獨此事,無理可說。」


  沿著城池邊緣,一直南下,行出百餘里,師徒二人找到了那座甲仗庫。


  修道之人,哪怕不御風御劍,百餘里路途,依舊是穿街過巷一般。即便白首暫時無法完全適應劍氣長城的那種窒息感,步伐相較於市井凡夫的跋山涉水,依然顯得健步如飛,快若奔馬。


  沿途稀稀疏疏的大小府邸宅子,多是上五境劍仙坐鎮,或是外鄉地仙劍修暫居。


  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站在門口,劉景龍作揖道:「翩然峰劉景龍,拜見宗主。」


  白首偷偷咽了口唾沫,學著姓劉的,作揖彎腰,顫聲道:「太徽劍宗祖師堂第十六代嫡傳弟子,翩然峰白首,拜見宗主!」


  韓槐子是太徽劍宗的第四代宗主,但是祖師堂傳承,自然遠遠不止於此。


  太徽劍宗雖然在北俱蘆洲不算歷史久遠,但是勝在每一位宗主皆劍仙,並且宗主之外,幾乎都會有類似黃童這樣的輔佐劍仙,站在北俱蘆洲山巔之側。而每一任宗主手上的開枝散葉,也有多寡之分,像並非以先天劍坯身份躋身太徽劍宗祖師堂的劉景龍,其實輩分不高,因為帶他上山的傳道恩師,只是祖師堂嫡傳第十四代弟子,故而白首就只能算是第十六代。不過浩然天下的宗門傳承,一旦有人開峰,或是一舉繼任道統,祖師堂譜牒的輩分,就會有大小不一的更換。例如劉景龍一旦接任宗主,那麼劉景龍這一脈的祖師堂譜牒記載,都會有一個水到渠成的「抬升」儀式,白首作為翩然峰開山大弟子,自然而然就會晉陞為太徽劍宗祖師堂的第六代「祖師爺」。


  只不過在輩分稱呼一事上,除了破格升遷得以繼承一脈道統的新宗主、山主之外,此人的嫡傳弟子,外人依循祖師堂舊曆,也無不可。


  韓槐子笑著抬了抬手,道:「無須多禮。以後在此的修行歲月,無論長短,我們都入鄉隨俗,不然宅子就我們三人,做樣子給誰看?對不對,白首?」


  白首哭喪著臉。對?肯定不對啊。不對?那更加不對啊。


  白首可憐兮兮望向姓劉的,劉景龍笑道:「怎麼天大的膽子,到了宗主這邊便米粒大小了?」


  在姓劉的面前,白首還是膽大包天的,脫口而出道:「怪那啞巴湖小水怪,取了個名字叫米粒。」


  突然意識到一旁還有個高入雲霄的宗主劍仙,白首汗流浹背,竟是直接說出了心聲,道:「宗主,我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求你老人家千萬別把我趕出太徽劍宗!」


  韓槐子哭笑不得,幸好景龍在先前那封信上,早有明言,介紹自己收了個怎樣的徒弟,不然他這宗主還真有點措手不及。


  韓槐子笑著安慰道:「在劍氣長城,確實言行忌諱頗多,你切不可依仗自己是太徽劍宗劍修,還是劉景龍嫡傳,便妄自尊大,只是在自家府邸,便無須太過拘謹了。在此修行,要多想多問。我太徽劍宗弟子,在修行路上,劍心純粹光明,便是尊師最多;敢向不平處一往無前出劍,便是重道最大。」


  白首愣在當場,這與想象中那個一言不合就要擺劍仙架子、宗主氣勢的韓槐子,實在差了十萬八千里。


  劉景龍笑道:「這會兒應該大聲說一句『記住了』。」


  白首趕緊說道:「記住了!」


  劉景龍無可奈何,以前就沒見過這麼聽話的白首。


  韓槐子忍住笑,與那少年打趣道:「記住個什麼記住,不用記住,年紀輕輕的劍修,哪裡需要刻意記住這些大話。」


  白首都快給這位宗主整蒙了。


  韓槐子領著兩人,一起走入甲仗庫大門,說了些這座宅子的歷史,曾經有哪些劍仙居住於此,又是何時戰死、如何戰死的。


  白首便肅然起敬,不由自主放慢了呼吸與腳步,因為少年只覺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腳步,彷彿都是在打攪那些前輩劍仙的休歇。


  韓槐子悄然看了眼少年的臉色和眼神,轉頭對劉景龍輕輕點頭。


  一名故意以自身拳意牽引劍氣為敵的年輕女子,腳穿麻鞋,身著赤衣,滿頭青絲,綰了個乾脆利落的盤踞髮髻,只背了個裝有乾糧的包裹。


  她沒有徑直入城,離牆根還有一里路途,便開始狂奔向前,高高躍起,一腳踩在十數丈高的城牆上,然後彎腰上沖,步步登高。


  距離城頭數丈時,一腳重重踩踏牆壁,身形驀然躍起,最終飄然落在城頭之上,然後往左手邊緩緩走去。


  按照曹慈的說法,那座不知有無人居住的小茅屋,應該相距此地不足三十里。


  一路行去,並無遇到駐守劍仙,大小兩棟茅屋附近,根本無須有人在此提防大妖襲擾,也不會有誰登上城頭,耀武揚威一番,還能夠安然返回南邊天下。


  因為有那位老大劍仙。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察覺到對面城頭之上,有極重劍氣。應該就是那個傳聞中的大劍仙左右——一個出海訪仙之前,打碎了無數先天劍坯道心的怪人。


  當她越發臨近茅屋的時候,發現在自己前行的路線上,還有位瞧著年輕容貌的劍仙,已經轉頭朝她望來。


  她依舊向前而行,瞥了眼不遠處的小茅屋,收回視線,抱拳問道:「前輩可是暫住於茅屋?」


  魏晉笑著點頭,說道:「你要是不介意,我這就搬出茅屋。」


  她點頭道:「介意,所以前輩只管繼續借住。」


  她停下腳步,盤腿而坐,摘下包裹,取出一隻烙餅,大口嚼了起來。


  魏晉笑了笑,不以為意,繼續閉眼修行。


  女子吃過了烙餅,取出水壺喝了口水,問道:「前輩可知道那位來自紹元王朝的苦夏劍仙,如今身在城頭何處?」


  魏晉睜眼,道:「約莫七百里之外,便是苦夏劍仙修道和駐守之地。如果沒有意外,此刻苦夏劍仙正在傳授劍術。」


  女子點頭道:「謝了。」


  她背好包裹,起身後,開始走樁,緩緩出拳,一步往往跨出數丈,去往七百里之外。


  其間遇到一隻巨大金色飛禽破開雲海,陰影籠罩城頭,如晝入夜,金色飛禽落在一位白衣劍仙身畔,落地之時,便化作麻雀大小,躍上劍仙主人的肩頭。


  有劍仙身姿慵懶,斜卧一張榻上,面朝南方,仰頭飲酒。


  女子只是看過一眼便不再多看。


  劍仙苦夏坐在蒲團上,包括林君璧在內的眾多晚輩劍修正在閉目凝思,呼吸吐納,嘗試著汲取天地間流散不定、快若劍仙飛劍的精粹劍意,而非靈氣,不然就是撿了芝麻丟西瓜,白走了一趟劍氣長城。只不過除了林君璧收穫顯著,哪怕是嚴律,依舊暫時毫無頭緒,只能碰碰運氣。其間有人僥倖收攏了一縷劍意,稍稍流露出雀躍神色,一個心神不穩,那縷劍意便開始翻江倒海。劍仙苦夏見狀祭出飛劍,將那縷極其細微的遠古劍意,從劍修人身小天地內,驅逐出境。差點就要傷及大道根本的年輕劍修,面無人色。


  劍仙苦夏以心聲與之言語,聲音沉穩,幫著年輕人穩固劍心,至於氣府靈氣紊亂,那是小事,根本無須這位劍仙出手安撫。


  能夠從眾多紹元王朝的年輕俊彥當中脫穎而出,趕赴劍氣長城,若是連這點事情都擺不平,那麼明天就可以離開孫府,返回倒懸山,老老實實待在那邊等著同行眾人了,反正梅花園子,一向待客周到。


  劍仙苦夏突然站起身,轉頭望去,認出對方后,這位天生苦相的劍仙,破天荒露出笑容,轉身迎接那位女子。


  不管這位喜好遊走江湖的晚輩,在外用了多少個化名,或是習慣被人稱呼為什麼,在她家族的祖師堂譜牒上,是個與脂粉氣半點不沾邊的名字——姓郁,名狷夫。


  中土郁家,是一個歷史極其久遠的頂尖豪閥,曾經一手扶植起了一座比如今紹元王朝更加強勢的大澄王朝,大澄王朝覆滅之後,不過百年,便又扶起了一個更加龐大的玄密王朝。


  郁狷夫與那未婚夫懷潛,皆是中土神洲最拔尖的那一小撮年輕人。郁狷夫為了逃婚,跑去金甲洲,在一處上古遺址,獨自練拳多年。懷潛也好不到哪裡去,一樣跑去了北俱蘆洲,據說是專門狩獵、收集地仙劍修的本命飛劍。


  聽說懷家老祖在去年破天荒露面,親自出門,找了同為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好友,至於緣由,無人知曉。


  劍仙苦夏的那位師伯,周神芝,與懷家老祖一樣,皆在十人之列,而且名次還要更前,曾經被人說了句膾炙人口的評語,「從來眼高於頂,反正劍道更高」。周神芝在中土神洲廣袤版圖上,是出了名的難打交道,對師侄苦夏——這位享譽天下的大劍仙,依舊沒個好臉色。


  他們這一脈,與郁家世代交好,郁狷夫更是劍仙苦夏那位師伯最喜歡的晚輩,沒有之一。


  周神芝與人坦言我家子孫皆廢物,配不上郁狷夫。要知道周神芝的子嗣,是以英才輩出、天生神仙種著稱於世。


  周神芝寵溺郁狷夫到了什麼地步?郁狷夫最早在中土神洲的三年遊歷,周神芝一直在暗中護道,結果性情耿直的郁狷夫不小心闖下大禍,惹來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暗算,然後那位大修士直接被周神芝砍斷了一隻手,逃回了祖師堂,憑藉一座小洞天,選擇閉關不出。周神芝慢悠悠尾隨其後,最終整座宗門全部跪地,周神芝從山門走到山巔,一路上,敢言語者,死,敢抬頭者,死,敢流露出絲毫憤懣心思者,死。而郁狷夫的心大到了什麼境界?反而埋怨周神芝退敵即可,應該將仇家交予她自己去對付。不承想周神芝非但不惱火,反而繼續一路護送郁狷夫這個小丫頭,直到郁狷夫離開中土神洲,到達金甲洲才作罷。


  見到了迎面走來的劍仙苦夏,郁狷夫停步抱拳道:「見過苦夏前輩。」


  劍仙苦夏笑著點頭,問道:「怎麼來這兒了?」


  郁狷夫說道:「練拳。」說了其實等於沒說。


  劍仙苦夏卻笑了起來,說了句乾巴巴的言語,道:「已經是金身境了,再接再厲。」


  然後雙方便都沉默起來,只是兩人都沒有覺得有何不妥。


  劍仙苦夏不是那種擅長鑽營之人,更不會希冀著自己多照拂郁狷夫一二,以此贏得自家師伯的好感,他純粹只是看好郁狷夫。至於郁狷夫,更是被笑稱為「所有長輩緣都被周神芝一人吃光」的郁家人。


  雖說懷家與郁家結下了那樁娃娃親,但隨著時間推移,懷家老祖對這個脾氣又臭又硬的丫頭,越來越不喜歡,所以後來郁狷夫為了逃婚去走江湖,懷家上下,根本沒有任何怨言。懷家許多長輩反過來安慰諸多郁家好友,年輕人多走走是好事,那樁婚事不著急,懷潛是修道之人,郁狷夫雖然是純粹武夫,但憑她的武道資質,壽命也註定綿長,讓兩個孩子自己慢慢相處便是。


  此時兩人一起走回劍仙苦夏教劍處,苦夏示意郁狷夫坐在蒲團上,她也沒客氣,摘了包裹,又開始就水吃烙餅。


  林君璧睜開眼睛,微微一笑。


  郁狷夫明明看見了,卻當作沒看見。


  寧府大門外的那條街上,一襲青衫的年輕劍仙,帶著自己的弟子緩緩而行。


  少年壓低嗓音道:「姓劉的,我聽說陳平安如今可牛氣了,有了個『二掌柜』的響噹噹綽號。而且他那個媳婦,在劍氣長城這邊,可厲害了。酈劍仙私底下與我說了,她見不得那個寧姚,不然心裡會覺得窩囊。」


  劉景龍沒說什麼。


  敲了門,開門之人正是納蘭夜行,劉景龍自報名號。


  納蘭夜行先是神色古怪,然後立即笑著領那師徒二人去往斬龍崖。原本正在勤勉鍊氣的陳平安,已經離開涼亭,走下斬龍台,笑眯眯招著手。


  白首瞧見了自家兄弟陳平安,總算鬆了口氣,不然在這座劍氣長城,每天太不自在。只是剛樂呵了片刻,白首突然想起那傢伙是某人的師父,立即耷拉著腦袋,覺得人生了無生趣。


  納蘭夜行已經告辭離去。陳平安帶著兩人走入涼亭,笑問道:「三場問劍過後,覺得一個北俱蘆洲不夠顯擺,來咱們劍氣長城抖摟來了?」


  劉景龍說道:「閑來無事,來見宗主與酈劍仙,順便來看看你。」


  陳平安雙手籠袖,斜靠欄杆,瞥了眼那個白首,難得,瞧著有些悶悶不樂?

  到了涼亭,少年一屁股坐在陳平安身邊。劉景龍倒是無所謂這些,自己這個弟子,確實與陳平安更親近些。


  劉景龍笑著道破天機:「來這裡之前,我們先去了一趟落魄山,某人聽說你的開山大弟子才學拳一兩年,就說他壓境在下五境,外加讓她一隻手。」


  陳平安已經知道白首大概的下場了。


  劉景龍又說道:「你那弟子膽子小,就問能不能再讓一條腿。」


  陳平安瞥了眼白首,憋著笑:「這都答應了?」


  劉景龍點頭道:「答應了,某人還開心得要死,於是又說站著不動,讓裴錢只管出手。」


  陳平安搖搖頭,笑道:「不用跟我說結果了。」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取出一壺前不久從店鋪那邊蹭來的竹海洞天酒,招呼白首道:「來,慶賀一下咱們白首大劍仙的開門大吉。」


  劉景龍擺擺手。


  白首抬起頭,咬牙切齒道:「我敢保證,她絕對肯定必然十成十,學拳不止一兩年!陳平安,你跟我說老實話,裴錢到底學拳多少年了,十年?」


  陳平安直接將酒壺拋給劉景龍,然後自己又拿出一壺,反正還是蹭來的,揭了泥封,抿了一口酒,這壺酒的滋味似乎格外好。陳平安盤腿坐在那邊,一手扶在欄杆上,一手手心按住長椅上的那隻酒壺,道:「我那開山大弟子是一拳下去,還是一腿橫掃?她有沒有被咱們白首大劍仙的劍氣給傷到?沒事,傷到了也沒事,切磋嘛,技不如人,就該拿塊豆腐撞死。」


  白首惱火得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雙手握拳,重重嘆息,使勁砸在長椅上。


  劉景龍將那壺酒放在身邊,笑道:「你那弟子,好像自己比橫飛出去的某人,更蒙,也不知為何,特別心虛,蹲在某人身邊,與躺地上那個七竅流血的傢伙,雙方大眼瞪小眼。然後裴錢就跑去與她的兩個朋友,開始商量怎麼圓場了。我沒多偷聽,只聽到裴錢說絕對不能再用摔跤這個理由了,上次師父就沒信,這次一定要換個靠譜些的說法。」


  白首黑著臉,背靠欄杆,雙手捂臉。


  劉景龍提醒道:「我跟裴錢保證過,不許泄露此事,所以你聽過就算了,並且不許因為此事責罰裴錢,不然以後我就別想再去落魄山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本來就沒想著說她什麼。


  白首嘀咕道:「我反正不會再去落魄山了。裴錢有本事下次去我太徽劍宗試試看?我下次只要不掉以輕心,哪怕只拿出一半的修為……」


  陳平安不等少年說完,就點頭笑道:「好的,我跟裴錢說一聲,就說下一場武鬥,放在翩然峰。」


  白首頓時委屈萬分,一想到姓劉的關於那個賠錢貨的評價,便嚷嚷道:「反正裴錢不在,你讓我說幾句硬氣話,咋了嘛!」


  當初裴錢那一腳,真是夠心黑的,白首不光是七竅流血倒地不起,事實上,他竭力睜開眼睛后,就像醉酒之人,看見有好幾個裴錢蹲在眼前晃來晃去。


  關鍵是那個賠錢貨的言語,更噁心人,她蹲一旁,興許見他眼神遊移,沒找到她,還「好心好意」小聲提醒他道:「這兒這兒,我在這兒。你千萬別有事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先前說話口氣那麼大,我哪曉得你真的就只是口氣大呢。也虧得我擔心力氣太大,反而會被傳說中的仙人劍氣給傷到,所以只出了七八分氣力,要不然以後咋個與師父解釋?你別裝了,快醒醒!我站著不動,讓你打上一拳便是……」


  然後白首便昏死過去了。


  陳平安笑眯眯道:「巧了,你們來之前,我剛好寄了一封信回落魄山,只要裴錢她自己願意,就可以立即趕來劍氣長城。」


  白首轉頭問道:「師父,我們啥時候回宗門啊?翩然峰如今都沒個人打理茅屋,颳風下雨的,弟子心裡不得勁兒。」


  這應該是白首在太徽劍宗祖師堂之外,第一次喊劉景龍為師父,並且如此誠心誠意。


  劉景龍想了想,道:「好歹等到裴錢趕來吧。」


  白首眼神獃滯。


  劉景龍說道:「對了,聽說有個很了不起的武學天才,來自中土神洲,名叫郁狷夫,想要找你練拳。」


  陳平安笑道:「沒興趣。」


  白首有氣無力道:「別給人家的名字騙了,那是個娘們。」


  陳平安愣了一下,總不能那麼巧吧。


  劉景龍點頭道:「確實是一位女子,跟你差不多歲數,同樣是底子極好的金身境。」


  看到陳平安的臉上有些莫名其妙的神色,白首眼睛一亮,狡黠地笑道:「至於好不好看嘛,我是不清楚,你到時候跟她打來打去的,多看幾眼,何況拳腳無眼,嘿嘿嘿……」


  突然,白首整個人就像是炸毛一般,毛骨悚然,手腳冰涼,然後僵硬轉頭,看到了一位緩緩走入涼亭的女子。


  她明明沒有說什麼,甚至沒有任何不悅神色,更沒有刻意針對他白首,少年依舊敏銳察覺到了一股彷彿與劍氣長城「天地契合」的大道厭勝。她興許只是稍稍流轉心意,她不太高興,那麼這一方天地便自然對他白首不太高興了。


  白首再次僵硬轉頭,對陳平安說道:「千萬別毛手毛腳,武夫切磋,要守規矩。當然了,最好是別答應那誰誰誰的練拳,沒必要。」


  陳平安伸手按住少年的腦袋,微笑道:「小心我擰下你的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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