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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劍修如雲處出拳

  第186章 劍修如雲處出拳


  陳平安練過了拳,猶豫一番,仍是離開宅子,重新來到斬龍崖涼亭,抱拳站著,有意散發出一身拳意。


  老嫗蹣跚而來,緩緩登上這座讓整座劍氣長城都垂涎已久的小山,笑問道:「陳公子有事要問?」


  陳平安愧疚道:「雖然初來乍到,但是有些事情,忍不住,只好叨擾白嬤嬤休息了。」


  老嫗點頭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陳公子不客氣,老婆子心裡歡喜,太客氣了,便要不高興。」


  陳平安在老嫗落座后,這才正襟危坐,輕聲問道:「兩位前輩離世后,寧府如此冷清,姚家那邊……」


  老嫗沉默片刻,緩緩道:「這就牽扯到一樁舊事了。當年夫人執意要嫁入家道中落的寧家,姚家上下,都不同意。老爺當年境界不高,也沒有一鼓作氣成為劍仙的架勢,若只是如此,姚家也不至於如此勢利眼,非要攔著夫人嫁給一個出息不大的男人,問題在於當年姚家請那位坐鎮城頭的道家聖人,算過老爺和夫人的八字,結果不太好,所以寧府當年想要將這座斬龍台作為彩禮,送給姚家,夫人家裡都沒答應。夫人出嫁那會兒,也沒半點風光可言,老爺嘴上不說什麼,其實那些年裡,一直對夫人心懷愧疚,總覺得虧欠了。後來老爺躋身了上五境,姚家那邊,依舊不冷不熱,沒法子,心裡有根刺,老爺還能如何,依舊愧疚。不管老爺怎麼勸說,夫人都不怎麼回娘家,去的次數,屈指可數,去了,也是談正經事。不過是隔著兩條街而已,比仇家還要沒個往來。直到寧府有了咱們小姐,兩家關係才好了起來,可惜後來老爺和夫人都走了。姚家那邊,尤其是小姐的姥爺和姥姥,對小姐的感情,很複雜,不見吧,會擔心,見著了,又要揪心,小姐那眉眼,實在是跟夫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在老爺和夫人的婚姻這件事上,說句實在話,便是我這個從姚家走出來的下人,也有些怨氣。可在對待小姐這件事上,還真怨不得姚家太多,能做的,姚家都做了,只是老人們在言語上,少了些尋常長輩的噓寒問暖罷了。陳公子,這些就是寧府、姚家的往事了,也沒有太多值得說道的。其實姚家人,都是厚道人,不然也教不出夫人這般奇女子。」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


  老嫗感慨道:「當年有了小姐,老爺差點給小姐取名為姚寧,說是比寧姚這個名字更討喜,寓意更好,夫人沒答應,從沒吵架的兩個人,為此還鬧了彆扭。後來小姐抓鬮,老爺就想了個法子,只給兩樣東西,一把很漂亮的壓裙刀,一塊小小的斬龍台,前者是夫人的嫁妝之一,老爺說只要閨女先抓那把刀,就姓姚。結果小姐左看右看,先抓了那塊很沉的斬龍台,也就是後來送給陳公子的那塊。夫人當時笑得特別開心。」


  老嫗有些傷感,道:「夫人從小就不愛笑,一輩子都笑得不多,嘴角微翹,或是咧咧嘴,大概就能算是笑容了。家境不如姚家的老爺,從小就懂事,一個人撐起了已經落魄的寧府,還要死死守住那塊斬龍台。家業不小,早年修為卻跟不上,老爺年輕時候,人前人後,吃了不少苦頭,反而看到誰都笑容溫和,以禮相待。所以說啊,小姐既像老爺,也像夫人,都像。」


  陳平安點頭道:「我上次在倒懸山,見過寧前輩和姚夫人一次。」


  老嫗笑道:「就只是一次嗎?」


  陳平安一頭霧水。


  老嫗卻沒有道破天機,轉移話題,道:「聽我這個糟老婆子念叨了一籮筐舊事,差點忘了陳公子還有事情要問。陳公子你繼續說。」


  陳平安緩緩道:「寧姑娘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在家鄉這邊是如此,當年遊歷浩然天下,也是。所以我擔心自己到了這邊,非但幫不上忙,還會害得寧姑娘分心,會有意外,只能勞煩白嬤嬤和納蘭爺爺,更加小心些。」


  陳平安站起身,抱拳致歉,誠心誠意道:「若是再有那種能夠傷到白嬤嬤的刺客,我陳平安不怕死,只是怕我死了,依舊護不住寧姚。」


  老嫗似乎有些意外,愣了會兒,笑道:「說話直,很好,這才算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能夠丟了面子,也要為小姐多想想,這才是未來姑爺該有的度量。這一點,像咱們老爺,真的太像了。」


  滿頭白髮的老嫗低下頭,揉了揉眼睛。


  陳平安雙手握拳,緊緊貼住膝蓋,顫聲道:「這麼多年了,我除了每天想東想西,又為寧姚真正做了什麼?」


  突然,涼亭外有老人沙啞開口,道:「混賬話!」正是那個守了一輩子寧府大門的老管事納蘭夜行。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走上台階的老人,默不作聲。


  老人坐在涼亭內,道:「十年之約,有沒有信守承諾?此後百年千年,只要活著一天,願不願意在我家小姐遇上不平事的時候,有拳出拳,有劍出劍?若是捫心自問,你陳平安敢說願意,那還愧疚什麼?難不成每天膩歪在一起,卿卿我我,便是真正的喜歡了?我當年就跟老爺說了,就該將你留在劍氣長城,好好打磨一番,怎麼都該熬出個本命飛劍才行,不是劍修,還怎麼當劍仙——」


  不等老人把話說完,老嫗一拳打在老人肩頭上,她壓低嗓音,怒氣沖沖道:「瞎嚷嚷個什麼,是要吵到小姐才罷休?怎麼,在咱們劍氣長城,是誰嗓門大誰說話管用?那你怎麼不三更半夜,跑去城頭上乾號?啊?你自個兒二十幾歲的時候有啥個本事,自己心裡沒點數?我方才輕飄飄一拳,你就要飛出去七八丈遠,然後滿地打滾嗷嗷哭了。老王八蛋玩意兒,閉上嘴滾一邊待著去……」


  老人的氣勢、氣焰驟然消失,重新變成了那個眼神渾濁、步履蹣跚的遲暮老人,然後悄悄抬手,揉著肩頭。不是覺得自己沒道理,而是真心曉得與氣頭上的女子講道理,純粹就是找罵,就算劍仙有那一百把本命飛劍,照樣沒用。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笑著開口道:「白嬤嬤,還有個問題想問。」


  老嫗立即收了罵聲,瞬間和顏悅色,輕聲說道:「陳公子只管問,咱們這些老東西,光陰最不值錢。尤其是納蘭夜行這種廢了的劍修,誰跟他談修行,他就跟誰急眼。」


  老人顯然是習慣了白煉霜的冷嘲熱諷,對這等刺人的言語,竟是習以為常了,半點不惱,都懶得做個生氣樣子。


  陳平安說道:「如果,晚輩只是說那個最不好的如果,劍氣長城沒有守住,寧府怎麼辦?」


  老嫗與老人相視一眼。


  「這件事,只是萬一。」陳平安緩緩道,「所以晚輩會先在這邊陪著寧姑娘,下一場妖族攻城,我會下城廝殺,親自領教一下妖族的本事。白嬤嬤,納蘭爺爺,你們請放心,晚輩殺敵,興許很一般,但是自保的功夫,還是有的,絕對不會做任何畫蛇添足的事情。有我在寧姑娘身邊,就當是多一個照應。」


  老嫗憂心忡忡道:「不是瞧不起陳公子,實在是劍氣長城以南的戰場上,意外太多,與那浩然天下的廝殺,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只說一事,小打小鬧的江湖與沙場之外,陳公子可曾領略過孑然一身、四面皆敵的處境?在咱們家鄉這邊,只要出了城頭,到了南邊,一個不小心,那就是千百敵人蜂擁而上的境地。」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先前白嬤嬤留力太多,太過客氣,不如從頭到尾,以遠遊境巔峰,為晚輩教拳一二。」


  老人嗤笑出聲,道:「好一個『太過客氣』。」


  老嫗也不轉頭,一拳遞出,老人腦袋一歪,剛好躲過。


  老嫗站起身,道:「陳公子,那糟老婆子可就要得罪了,哪怕小姐事後怪罪,也要多拿出幾分力氣待客了。」


  陳平安點點頭,身體微微後仰,一襲青衫飄落在涼亭之外,落地之時,已經雙手捲起袖管,拉開拳架,道:「白嬤嬤,這一次晚輩也會傾力出拳。」


  老嫗到底是一位武學大宗師,氣勢渾然一變,她的腳尖下意識地摩挲地面,笑呵呵道:「那也得看陳公子有無機會出拳。」


  老人站起身,看了眼下面演武場上的年輕人,暗暗點頭。在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純粹武夫,可是相當稀罕的存在。


  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麼花架子,這點尤其難得,天底下資質好的年輕人,只要運道不要太差,只說境界,都挺能嚇唬人。


  關鍵就看這境界,牢靠不牢靠。劍氣長城歷史上來這邊混個灰頭土臉的劍修天才,不計其數,大半都是北俱蘆洲所謂的先天劍坯,一個個志向高遠,眼高於頂,等到了劍氣長城,還沒去到城頭上,就在城池這邊被打得沒了脾氣。不是劍氣長城故意欺負外人,這裡有條不成文的規矩,是只能同境對同境。外鄉年輕人在這裡,能夠打贏一個,就算有意外和運氣成分,其實也算不錯了,打贏兩個,自然屬於有幾分真本事的,若是可以打贏三人,劍氣長城才認你是實實在在的天才。


  早年那個年輕武夫曹慈,同樣沒能例外,結果他竟以一隻手,連過三關。


  因為最多只能挑選洞府境劍修出戰,所以劍氣長城這方參加對戰的少年劍修境界都不高,而且這些被挑中的少年劍修,往往還不曾去過劍氣長城以外的戰場,只能靠著一把本命飛劍,橫衝直撞。當時只有與曹慈對峙的第三人,才是真正的劍道天才,而且早早參加過城頭以南的慘烈戰事,卻依舊輸給了一隻手迎敵的曹慈。


  不過那場晚輩的打鬧,在劍氣長城沒激起太多漣漪,畢竟曹慈當時武學境界還低。真正讓劍氣長城那些劍仙驚訝的,是隨後曹慈在城頭結茅住下,每天在城頭上往返打拳,那份綿長不斷的拳意流轉。


  如今陳平安卻是以金身境武夫,來到劍氣長城,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住進了寧府,與自家小姐又是那種近乎挑明的關係,這當然是天大的好事,可其實也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


  這讓納蘭夜行很難真正放心。


  一旦出了門,就憑外面虎視眈眈的那幫愣頭青的脾氣,雙方肯定要發生衝突。如果陳平安選擇避讓,那就要給外人瞧不起,淪為整個劍氣長城的笑柄,如果硬碰硬,哪怕過了前面兩關,第三關出劍之人,至少也是與晏琢、陳三秋一個水準,甚至是猶有過之的年輕金丹境劍修,而且年齡會在三十歲之下。這種人,註定是廝殺經驗極其豐富的某個先天劍坯,比如齊家那個心高氣傲、打小就目中無人的小崽子。


  納蘭夜行瞥了眼身邊的老婦人。


  白煉霜是身負大武運之人,只不過性子執拗,對夫人和姚家忠心了一輩子,結果就一步步從模樣挺俊俏的小娘子,變成了一個喜歡成天板著臉的老姑娘,再變成了白髮蒼蒼的糟老婆子。不然以她的武學修為,早年隨便換一個家族,都是高門府第里的「白夫人」。


  歲數更老、輩分更高的納蘭夜行,其實都看在眼裡,更多還是替她感到惋惜,所以許多小爭執,也都讓著她些。不然腳下這座寧府斬龍台,在老爺成長起來之前,是如何都守不住的。


  老嫗腳尖一點,飄出小山之巔的涼亭,先是緩慢飄蕩,剎那之間,迅猛落地,地面轟然一震,老嫗的身形化作一縷煙霧。


  老人眯起眼,仔細打量起戰局。


  見慣了劍修切磋,武夫之爭,尤其是白煉霜出拳,真不多見。


  此時雙方互換一拳一腳,一襲青衫倒滑出去,雙肘輕輕抵住身後牆壁,向前緩緩而行。


  白老婆姨竟是挨了那小子一腳?雖說不重,而且也給白煉霜以充沛罡氣輕鬆震散了殘餘勁道,可一腳踹中與沒踹中,那就是天壤之別。


  尤其有意思有嚼頭的地方,不是陳平安出手快到了遠遊境巔峰武夫的速度,而是完全猜到了白煉霜的落腳和出拳路線。


  老人笑道:「好小子,真不跟你白嬤嬤客氣啊。」


  陳平安腳步緩慢,卻不是徑直向前,稍稍偏離直線,微笑道:「只是白嬤嬤大意了。」


  白煉霜破天荒有了一絲鬥志,在這之前,廊道試探,加上方才一拳,終究是將陳平安簡單視為未來姑爺,她哪裡會真正用心出拳。


  不愧是吃過十境武夫三拳的武學晚輩。


  老嫗向前踏出一步,步子極小,雙手拳架亦是小巧之中有大氣象、大拳意。她笑問道:「陳平安,敢不敢主動近身出拳?」


  陳平安六步走樁,最後一步,轟然跺地,一身拳意傾瀉如瀑。


  老嫗擰轉身形,一手拍掉陳平安的拳頭,一掌推在陳平安額頭,看似輕描淡寫,實則聲勢沉悶如包裹棉布的大鎚,狠狠撞鐘。


  便是納蘭夜行都覺得這一巴掌,真不算手下留情了。


  陳平安被一掌拍飛出去,只是拳意非但沒就此斷掉,反而越發凝練厚重,如深水無聲,流轉全身。他在空中飄轉身形,一腳率先落地,輕輕滑出數尺,而且沒有任何凝滯,當雙腳都觸及地面之際,幾次幅度極小的挪步,肩頭隨之微動,一襲青衫泛起漣漪,無形中卸去老嫗那一掌剩餘拳罡。與此同時,陳平安將自己手上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學那白嬤嬤的拳意,略微雙手靠攏幾分,力圖嘗試一種拳意收多放也多的境地。


  老嫗忍不住笑道:「陳公子,這會兒都要偷學拳架,是真沒把我這跌境的九境武夫當回事啊?」


  陳平安苦笑道:「習慣了。」


  陳平安就要重新伸展拳架,將神人擂鼓式恢復如初。老嫗藉此稍縱即逝的空隙,驟然而至,一拳貼腹,一拳走直線,氣勢如虹。


  不承想根本就是守株待兔的陳平安,以拳換拳,面門挨了結實一錘,卻也一拳實實在在砸中老嫗額頭。


  老嫗雙腳一沉,身形凝固不動,只是額頭處,卻有了些許淤青。


  陳平安依舊是背靠牆壁,雙膝微蹲,拳架一開一合,如蛟龍震動脊背,將那老嫗拳罡再次震散。至於臉上那些緩緩滲出的血跡,真不是陳平安假裝不在意,是真的渾然不在意,反而有些熟悉的安心。


  陳平安問道:「白嬤嬤還是以九境的身形,遞出遠遊境巔峰的拳頭吧?」


  納蘭夜行在涼亭裡邊憋著笑。


  老嫗也有些笑意,根本沒有半點惱羞成怒,好奇問道:「陳平安,你跟我說句老實話,除了十境武夫的九境三拳之外,還挨過多少宗師的打?」


  陳平安想了想,道:「還被兩位十境武夫餵過拳,時間最少的一次,也得有個把月,其間對方喂拳我吃拳,一直沒停過,幾乎每次都是奄奄一息的下場,給人拖去泡葯缸。」


  納蘭夜行哭笑不得。


  老嫗搖搖頭,收了拳架,道:「那我就沒必要出拳了,免得貽笑大方。總不能因為切磋,還要大半夜去準備個葯缸。」


  她雖然曾是十境武夫,卻止步於氣盛,這與她資質好壞、磨礪多寡都沒有關係,而是錯生在了劍氣長城,會被先天厭勝,能夠僥倖破境躋身十境,就已經是極大的意外。如果說浩然天下的劍修在劍氣長城眼中都不值一提,那麼她也聽過一位聖人笑言,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可謂足金足銀,每一位十境山巔武夫,底子都穩如山嶽。


  白煉霜這輩子沒什麼大遺憾,唯一的不足,便是未能與十境武夫切磋過。


  陳平安其實說出那句話后,就很後悔,立即點頭道:「足夠了,白嬤嬤的拳意拳架,就已經讓晚輩受益匪淺,是晚輩從未領略過的武學嶄新畫卷。」


  納蘭夜行輕輕點頭,是個有眼力的,也是個會說話的。


  老嫗笑逐顏開。


  陳平安突然之間,側過身,躲過納蘭夜行的一擊。


  老嫗轉頭怒罵道:「老不死的東西,有你這麼偷襲的嗎?」


  納蘭夜行只是望向陳平安,笑道:「這就是我們這邊玉璞境劍修都有的飛劍速度,躲不掉,很正常,但是只要有了這麼個躲避的念頭,就已經相當不錯了。」


  陳平安抱拳行禮。從頭到尾,陳平安就根本沒有看到那把飛劍。


  老人揮揮手,道:「陳公子早些歇息。」老人從涼亭內憑空消失。


  老嫗也要告辭離去,陳平安卻笑著挽留,問道:「能不能與白嬤嬤多聊聊?」


  老嫗滿臉笑意,與陳平安一起掠入涼亭。


  陳平安以手背擦去血跡,輕聲問道:「白嬤嬤,我能不能喝點酒?」


  老嫗笑道:「這有什麼行不行的,只管喝,若是小姐念叨,我幫你說話。」


  陳平安取出一壺糯米酒釀,喝了幾口后,放下酒壺,與老嫗說起了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當然也說了蓮藕福地那邊的江湖見聞。偶爾還會站起身,放下酒壺,為老嫗比畫幾下偷學來的拳架拳樁。


  老嫗大多時候是在聽那個朝氣勃勃的年輕人說話,她笑容淺淺,輕輕點頭,言語不多。年輕人性情沉穩,但是又神采飛揚。


  納蘭夜行站在遠處的夜幕中,看著山巔涼亭那一幕,微笑道:「小姐的眼光,與夫人當年一般好。」


  站在一旁的寧姚綳著臉,卻難掩得意之色,道:「說不定,要更好!」


  劍氣長城的離別,除非生死,不然都不會太遠。


  在昨天白天,牆頭上那排腦袋的主人,離開了寧家,各自打道回府。晏琢大搖大擺回了金碧輝煌的自家府邸,與那上了歲數的門房管事勾肩搭背,嘮叨了半天,才去了一間墨家機關重重的密室,舍了本命飛劍,與三尊戰力相當於金丹境劍修的傀儡,打了一架,準確說來是挨了一頓毒打,之後才去大快朵頤,都是農家和醫家精心調配出來的珍稀葯膳,吃的都是大碗大碗的神仙錢,所幸晏家從來不缺錢。


  晏琢吃飽喝足之後,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有些憂愁。阿良曾經說過晏琢啥都好,小小年紀就那麼有錢,關鍵是脾氣還好,長相討喜,所以若是能夠稍稍瘦些,就更英俊了。「英俊」這兩個字,簡直就是為他晏琢量身打造的詞語。晏琢當時差點感動得鼻涕眼淚一大把,覺得天底下就數阿良最講良心、最識貨了。阿良當時掂量著剛到手的頗沉的錢包,笑臉燦爛。


  晏琢第一次跟隨寧姚他們離開城頭,去屍骨堆里廝殺,發現那些蠻荒天下的畜生,哪怕境界不如自家密室里的那些機關傀儡,但是手段要更加匪夷所思。那一次,家族安插在他身邊的兩名劍師,都為他而死,這讓他怕到了骨子裡。回到劍氣長城北邊的家中,魂不守舍的小胖子少年,在聽說以後都不用去殺妖,甚至連城頭那邊都不用去之後,既傷心,又覺得好像這樣才是最好的。可是後來阿良到了家裡,不知道與長輩聊了什麼,他晏琢竟然又多出了一次去城頭的機會。晏琢登上城頭,又開始腿軟,劍心打戰,別說讓本命飛劍凌厲殺敵,將其駕馭平穩都做不到。於是阿良專程來到少年身邊,對他說了一句話:「下了城頭,只管埋頭廝殺,不會死的,我阿良不幫你殺妖,但是能夠保證你小子不會死翹翹。如果你小子不敢全力出劍,以後就老老實實在家裡當個有錢少爺,而我是絕對不會再找你借錢買酒了。借膽小鬼的錢買來的酒水,再貴,都沒有什麼滋味。」


  最終在那一次出城殺敵中,晏琢的表現,讓人刮目相看,就連家族裡那幾個橫看豎看怎麼都瞧他不順眼的老古董,都不再說些陰陽怪氣的噁心話了,至少當面不會再說他「晏琢是一頭晏家精心養肥的豬,不知道蠻荒天下哪頭妖物運氣好,一刀下去,根本都不用花多少力氣,光是豬血就能賣好些錢,真是好買賣」。


  那一次,也是娘親看著病榻上的他,哭得最理直氣壯的一次。


  以前每次在外邊欺負人也好,給人欺負也好,就算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到了家裡,爹也不會多說什麼,甚至懶得多看他一眼,這個在出城戰事當中早早失去雙臂的男人,至多就是斜瞥一眼婦人,冷冷笑著。但是那次晏琢城下之戰後,這個不曾去過城頭多少年的寡言男人,盡量彎下腰,親自背著兒子返回城頭。


  當時晏琢回了家,躺在病床上,阿良就斜靠在門口,笑眯眯地看著晏琢,朝這個疼得滿臉淚水的少年,伸出了大拇指。


  如今的晏家大少爺,境界不是最高的,飛劍不是最快的,殺敵不是最多的,卻一定是最難纏的,因為這傢伙保命的手段最多。


  獨臂的疊嶂,與朋友們分別後,回到了一條亂糟糟的陋巷。她靠著前些年積攢下來的神仙錢,在這裡買下了一棟小宅子,這就是疊嶂這輩子最大的夢想——能夠有一處遮風擋雨的落腳地兒。所以如今,疊嶂沒什麼奢求了。


  疊嶂原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實現這個夢想了,直到她遇到了那個邋遢漢子,他叫阿良。


  小時候她最喜歡幫他在大街小巷跑著,去買各種各樣的酒水。阿良說,一個人心情不同,就要喝不一樣的酒水,有些酒可以忘憂,讓不開心變得開心,有些酒可以助興,讓高興變得更高興,最好的酒,是那種可以讓人什麼都不想的酒水,喝酒就只是喝酒。


  疊嶂那會兒年紀太小,對這些想不明白,也根本不在乎,只在意自己每次跑腿,能不能攢下些碎銀子,當然也可能欠下一筆酒水債。跟阿良熟悉了之後,阿良便說,一個姑娘家家,既然長大了,而且還這麼好看,就得有擔當,所以有些酒水錢,就記在了疊嶂的頭上。他阿良是什麼人,會賴賬?以後有機會去浩然天下問一問,他阿良有無欠賬。當時還沒有被妖物砍掉一條胳膊的少女疊嶂,見阿良拍得胸脯震天響,便信了。


  其實疊嶂這個名字,還是阿良幫忙取的,他說浩然天下的風景,比這鳥不拉屎的劍氣長城,要好太多,尤其是那峰巒疊嶂,蒼翠欲滴,美不勝收,一座座青山,就像一個個婀娜娉婷的女子,個兒那麼高,男人想不看她們,都難。


  疊嶂開了門,坐在院子里,興許是見到了寧姐姐與喜歡之人的久別重逢,她便記起了那個帶走那把「浩然氣」的儒家讀書人,當年讀書人還是賢人,來劍氣長城歷練,回去后,就是學宮君子了。


  不知道在這棟宅子失去主人之前,還能不能再見到阿良一面,有些心裡話,不管說了有用沒用,都應該讓他知道。


  董,陳,是劍氣長城當之無愧的大姓。


  晏胖子家可能靠的是金山銀山的神仙錢,但是董畫符和陳三秋他們這兩家,靠的是一代代的家族劍仙。


  董畫符的家,離陳三秋家很近,兩座府邸就在同一條街上。


  好些少女長開了后,一張圓圓臉便自然而然會隨著一年年的春風秋月,變成那下巴尖尖、小臉瘦瘦的模樣,但是董畫符的姐姐不一樣,這麼多年過去,還是一張圓圓臉。不過這樣的董不得,還是有很多人明著喜歡或偷偷暗戀,因為董不得的劍術很高,殺力更是出類拔萃。董不得殺敵最喜歡搏命,所以可以更快分生死,是寧姚那麼驕傲的大劍仙坯子都敬重之人。


  董畫符對男女情事不上心,也根本拎不清搞不懂,但也知道好朋友陳三秋一直喜歡著自己姐姐董不得,兩人歲數差不多,青梅竹馬,可惜姐姐不喜歡陳三秋。私底下姐弟說些悄悄話,姐姐嫌棄陳三秋長得太好看,這個理由就連董畫符這種榆木疙瘩都覺得太站不住腳。看情形,董畫符怕哪天姐姐真要嫁人了,陳三秋會傷心得去當個酒鬼。陳三秋打小就喜歡跟在阿良屁股後面蹭酒喝,劍術沒學到多少,偏偏學了一身的臭毛病。不過說來奇怪,陳三秋喜歡自己姐姐,死心塌地,求而不得,卻受到了其他許多明明比姐姐更好看的女子的歡迎,尤其近幾年,那些個沽酒婦人,只要一見到陳三秋,便眼睛發亮,由著陳三秋隨便賒賬欠錢。


  董畫符回到董家的時候,門口站著姐姐董不得,還有一個興高采烈的婦人,正是姐弟二人的娘親。


  董畫符便有些頭大,知道她們娘倆是聽到了消息,想要從自己這裡多知道些關於那個陳平安的事情。天底下的女子,難道都這麼喜歡家長里短嗎?

  董畫符轉頭看了眼站在大街上原地不動的陳三秋,再看了眼門口那個朝自己使勁招手的姐姐。董畫符便有些心酸,陳三秋真不壞啊,姐姐怎麼就不喜歡呢?

  董畫符緩緩走過去,直接說道:「寧姐姐和那個陳平安的事情,我什麼都不會說,想知道的話,你們自個兒去寧府問。」


  這是董畫符吃一塹長一智了,當年那個陳平安離開城頭后,在先後兩場大戰之間的一次休歇喝酒中,寧姐姐難得喝高了,不小心說了句心裡話,說自己一隻手就能打一百個陳平安,董畫符覺得這話說得有趣,回去后不小心說給了姐姐董不得聽。結果可好,姐姐知道了,娘親就知道了,她們倆知道了,劍氣長城的姑娘和婦人就差不多都知道了。


  最後寧姐姐氣得臉色鐵青,之後那次登門,都沒讓他進門,晏胖子他們卻一個個幸災樂禍,晃悠悠進了宅子。如果當時不是董畫符機靈,站著不動,說自己願意讓寧姐姐砍幾劍,就當是賠罪,估計到如今,都別想去寧府斬龍崖那邊看風景。寧姐姐一般不生氣,可只要她生了氣,那就完蛋了,當年連阿良都沒轍。那次寧姐姐偷偷一個人離開劍氣長城,阿良追到了倒懸山,一樣沒能攔住,回到了城池這邊,喝了好幾天的悶酒都沒個笑臉。


  想到這裡,董畫符便有些由衷佩服那個姓陳的,好像寧姐姐就算真生氣了,那傢伙也能讓寧姐姐很快消氣。


  董不得眨著眼睛,著急問道:「聽說那人來了,怎麼樣,怎麼樣?」


  董畫符為了朋友義氣,只好祭出殺手鐧,道:「你不是喜歡阿良嗎?問陳平安的事情做什麼?轉變心意了?你也搶不過寧姐姐啊。」


  婦人伸出雙指,戳了一下自己閨女的額頭,笑道:「死丫頭,加把勁,一定要讓阿良當你娘親的女婿啊。」


  一想到那個瞎了眼的負心漢,將來有一天,給自己這個丈母娘正兒八經地敬酒,婦人便樂不可支,伸手撫面,嘖嘖道:「有些難為情。」


  董不得微笑道:「娘你就等著吧,會有這麼一天的。」


  董畫符算是服了這對娘倆了。


  娘親早年喜歡阿良,那是整座劍氣長城都知道的事情,如今一些個喜歡串門的嬸嬸們,還喜歡故意在他爹跟前念叨這個,所幸他爹也不是沒有應對之法,反正那些個嬸嬸裡面,或是她們家族裡面,又不是沒有同樣喜歡阿良的,一抓一大把。而且董畫符他爹,還是唯一一個能夠連續三次問劍阿良的劍修,當然結局就是接連三次躺著回家。據說就靠著這種笨法子,男人贏得了美人心。在那之後,主動要求問劍阿良的光棍,嘩啦啦一大片。阿良也仗義,說問劍可以,先繳一筆切磋的神仙錢,不然個個英雄好漢,若是誰打傷了他阿良,買葯治病總得花錢不是。結果一天之間,阿良就賺了無數的神仙錢,然後一夜之間,差點就全部還清了酒債。之後,阿良跑上劍氣長城的城頭,抱拳大聲嚷嚷,說:「老子認輸了,諸位大爺們牛氣,預祝各位抱得美人歸,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謝我阿良這個月老了。真要謝,那我也不攔著,到時候請我喝酒。若是諸位沉默,我便當你們沒答應,以後再商量;若是有個動靜,就當咱們談妥了。」


  阿良說完之後,夜幕中的城池,先是死一般寂靜,然後不知道是誰帶了頭,瞬間滿城鬧哄哄,城中劍修罵罵咧咧,紛紛御劍升空,打算找那個半點臉不要的傢伙干架。然後阿良就跑了個沒影,一人仗劍,去了蠻荒天下腹地。


  那幫同仇敵愾的男人們,在城頭上面面相覷,各自虧了錢不說,回了城池,更慘,女子們都埋怨是他們害得阿良不惜親身涉險,他真要有了個好歹,這事沒完!


  最可恨的事情,都還不是這些,而是事後得知,那夜城中,第一個帶頭鬧事的,說了那句「阿良,求你別走,劍氣長城這邊的男人,都不如你有擔當」的,竟然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據說還是阿良故意慫恿她說那些氣死人不償命的言語。一幫大老爺們,總不好跟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較勁,只得啞巴吃黃連,一個個磨刀磨劍,等著阿良從蠻荒天下返回劍氣長城,絕對不單挑,而是大家合夥砍死這個為了騙酒水錢已經喪心病狂的王八蛋。


  結果阿良是回來了,不過屁股後面還吊著幾頭飛升境大妖。


  那一次,劍氣長城的劍仙齊齊出動禦敵。


  好像有阿良在,死氣沉沉的劍氣長城,就會熱鬧些。只可惜那個男人,不但離開了劍氣長城,更是直接離開了浩然天下。聽說還與青冥天下的道老二互換一拳。


  其實誰都明白,阿良是不會喜歡任何人的,而且阿良到了劍氣長城沒幾年,幾乎所有人就都知道,那個叫阿良的男人,喜歡坐在劍氣長城上邊獨自喝酒的男人,總有一天會悄悄離開劍氣長城。所以有些膽大的姑娘,見著了在路邊攤喝酒的阿良,還會故意捉弄阿良,說些比桌上佐酒菜葷多了的潑辣言語,那個男人,也會故作羞赧,假裝正經,說些「我阿良如何如何承蒙厚愛,良心不安,勞煩姑娘以後讓我良心更不安」的屁話。


  這比誰家有哪個女子喜歡阿良更好玩,更能解悶。


  此時陳三秋等到董府關上門,才緩緩離去。


  其實自己喜歡的姑娘不喜歡自己,陳三秋沒有太傷心。當年離別在即,阿良專程找他一起喝酒時說的有些話,陳三秋覺得說得很對:「一個好姑娘不喜歡你,一定是你還不夠好。等到你哪天覺得自己足夠好了,姑娘興許也嫁了人,甚至連她的孩子都可以出門打酒了,在路上見著了你陳三秋,喊你聲陳叔叔,那會兒,也別傷心,是緣分錯了,不是你喜歡錯了人。記住,在那個姑娘嫁人之後,就別糾纏不清了,把那份喜歡藏好,都放在酒里,每次喝酒的時候,念著點她把未來日子過得好,別總想著什麼她日子過不好,回心轉意來找你,那才是一個男人真正地喜歡一個姑娘。」


  當陳三秋重新想起這番言語時,沒有回家,而是去了一間酒肆,喝得醉醺醺,大罵阿良:「你說得輕巧啊,老子寧肯沒聽過這些狗屁道理,那麼就可以死皮賴臉、沒心沒肺地去喜歡她了。阿良你還我酒水錢,把這些話收回去……」


  酒肆的人,見怪不怪,陳家少爺又發酒瘋了,沒關係,反正每次都能踉踉蹌蹌,自己晃蕩回家。


  一個公子哥,走在路上,時不時朝著一堵牆壁咚咚咚撞頭,嚷著開門,大街上,也沒人覺得稀奇。反正隔三岔五,陳大少爺就要來這麼一出。


  比如某位陳氏長輩,戰死於劍氣長城以南。


  比如當年好朋友小蛐蛐死後。


  比如第一位扈從劍師為他陳三秋而死。


  又比如今夜這般,很思念咫尺之隔卻宛如遠在天邊的董家姑娘。


  陳三秋每次醉酒清醒后都會說,自己與阿良一樣,只是天生喜歡喝酒而已。


  有些人,生下來,就註定會與酒水打一輩子的交道,這就是緣分。


  劍氣長城沒有仗打的時候,年輕人只要覺得無所事事,就很喜歡找架打。


  在這裡,約架一事,再正常不過,單挑也有,群毆也不少見,不過底線就是不許傷及對方修行根本。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什麼的,哪怕是當年以寵溺兒子著稱一城的董家婦人,也不會多說什麼,她至多就是在家中,對兒子董畫符念叨些外面沒什麼好玩的,家裡錢多,什麼都可以買回家,給你自己一個人耍。


  今天一大早,晏琢幾個就不約而同來到了寧府大門外。


  黑炭似的董畫符臉色陰沉,因為大街上出現了三三兩兩看熱鬧的人,好像就等著寧府裡面某人走出來。


  陳三秋不停晃蕩著腦袋,昨天喝多了,虧得今早又喝了一頓醒酒的酒,不然這會兒更難受。


  只剩下疊嶂沒來。


  這姑娘在自家巷子不遠處,開了間小鋪子,賣那些只能掙些蠅頭小利的雜貨。


  與寧姚他們認識后,疊嶂秉承著朋友歸朋友,戰場上可以替死換命,但有錢是你們的事,她疊嶂不需要在過日子這種小事上受人恩惠、佔人便宜的原則。這是疊嶂的底線。晏琢曾經為此覺得很受傷,質問疊嶂:「阿良不也幫過你那麼大的忙,你才有了如今那點薄薄的家底和一份可憐的營生,怎的我們這些朋友就不是朋友了?我晏琢幫你疊嶂的忙,又沒有半點看不起你的意思,難不成我希望朋友過得好些,還有錯了?」


  疊嶂當時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因為這句話,晏琢被寧姚打得雞飛狗跳,抱頭鼠竄,很長一段時間,晏琢都沒跟疊嶂說話。當然,寧姚也沒跟晏琢說半句話。不光是他們仨,所有人待在一起,都有些沒話聊。


  最後是晏琢有一天鬼使神差地偷偷蹲在街巷拐角處,看著獨臂少女在那間鋪子忙碌,看了很久,才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晏琢臉皮薄,沒去道聲歉,反而是後來有一天,疊嶂與他說了聲「對不起」,把晏琢給整蒙了,然後又挨了陳三秋和董黑炭一頓打。不過在那之後,晏琢與疊嶂就又和好如初了。


  此時三人進了寧府宅子,剛好遇到了一起散步的寧姚和陳平安。


  晏琢輕聲道:「怎麼樣,我是不是未卜先知,見了咱們,他們倆肯定不會手牽手。」


  陳三秋便無奈道:「好好好,下頓酒,我請客。」


  董畫符說道:「老規矩,別人請客,我只喝箜篌酒和叢彗酒。」


  寧姚問道:「你們很想喝酒?」


  走在最中間的董畫符指了指兩邊,道:「寧姐姐,我其實不想喝,是他們一定要請客,攔不住。」


  晏琢感慨道:「真是好兄弟。」


  陳三秋點頭道:「講義氣。」


  董畫符剛要再泄露一個天機,就已經被晏琢捂住嘴巴,被陳三秋摟住脖子往後拽。陳三秋對陳平安和寧姚笑道:「不打攪兩位,咱們先回了,有事隨叫隨到啊。」


  寧姚看著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三人,皺眉道:「什麼事情?」


  陳平安笑呵呵道:「肯定是陳三秋和晏琢押注,我昨晚睡在哪裡。」


  寧姚問道:「他們這是一心求死嗎?」問這個話的時候,寧姚卻是死死盯住陳平安。


  陳平安抬手抹了抹額頭,慌忙道:「肯定……是的吧。」


  寧姚繼續散步,隨口問道:「你既然都能夠接下白嬤嬤那些拳,這會兒,就不想著出門逛街去?反正打架即便輸了,也不會輸得太難看。」


  陳平安這會兒已經恢復正常神色,說道:「被你喜歡,不是一件可以拿來出門炫耀的事情。」


  寧姚冷哼一聲,轉身而走。


  陳平安也跟著轉身。寧府宅子大,是好事,晃蕩完一圈花不少時間,再走一遍,也不會厭煩。


  宅子的一處,老嫗手持掃帚,清掃院落,瞥了眼不遠處豎耳偷聽的老東西,氣笑道:「老東西能不能要點臉?」


  老人說道:「大白天的,那小子肯定不會說些過分話,做那過分事。」然後老人嘖嘖讚歎道:「好小子,厲害啊。」


  這下子輪到老嫗好奇萬分,忍不住問道:「小姐與陳公子聊了什麼?」


  老人還想賣個關子,見那老婆姨打算動手打人了,便只得將那對話說了一遍。


  老嫗微微一笑,欣慰道:「咱們姑爺就是人好,哪裡是什麼厲害不厲害。」


  老人有些無奈,還要繼續偷聽那邊的對話,結果挨了老嫗風馳電掣的狠狠一掃帚,這才悻悻然作罷。


  聽說疊嶂開了一間雜貨鋪子后,陳平安立即說道:「這是好事啊,有機會我跟疊嶂聊聊,一起合夥做買賣。」


  寧姚搖頭道:「算了吧,疊嶂那丫頭心思細膩,最受不得這些。當年晏胖子差點因為這個,與疊嶂做不成朋友。」


  「你不用細說,我都知道晏琢的問題出在哪裡。」陳平安笑道,「放心吧,我是誰?我可是泥瓶巷走出來的泥腿子,當了這麼多年的包袱齋,肯定沒問題,保管能讓疊嶂姑娘掙到天經地義的舒心錢,我也能靠著那間鋪子掙點良心錢。」


  寧姚瞥了眼他,嘴裡嘖嘖道:「這麼了解女子心思啊,真是江湖沒白走。我可沒有別的意思哦,就是有一說一。」


  陳平安頓時頭大如簸箕。


  寧姚卻笑了起來,道:「行了,跟你開玩笑的。你要是能夠幫襯點疊嶂的鋪子,又不讓她多想,我會很高興。疊嶂是個小財迷,如今最大的願望,就是靠她自己的本事,再買下一棟更大些的宅子。」


  陳平安剛鬆了口氣,寧姚雙手負后,目視前方,笑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嘛,心虛什麼呢?」


  陳平安看著她的側臉,突然停步,然後一個餓虎撲羊。


  寧姚快步躲開,兩頰微紅,轉頭羞怒道:「陳平安!你給我老實一點!」


  陳平安趕緊輕聲道:「小聲點啊。」


  其實寧姚好像比陳平安還要心虛,趕緊抿起嘴唇。等到寧姚回過神,陳平安已經倒退而跑。


  寧姚一開始想要追殺陳平安,只是一個恍惚,便怔怔出神。她看著那個滿臉笑意和煦的陳平安,突然覺得他原來長得很好看呢。


  寧姚在斬龍崖之上潛心鍊氣。


  陳平安沒去涼亭那邊,而是留在小宅修行。


  寧姚還有些疑惑,因為斬龍台那邊明顯靈氣更為充沛,是整座寧府最佳修道之地。雖說陳平安不是劍修,裨益會小些,但是比起別處,依然是當之無愧的首選之地。


  陳平安有些無奈,只是看著寧姚。寧姚便撂下一句「難怪修行這麼慢」。陳平安就更無奈了。


  在北俱蘆洲春露圃、雲上城,還有寶瓶洲朦朧山這些山頭,十年之內,躋身四境練氣士,真不算慢了。


  可惜在劍氣長城,陳平安的修行速度,那就是裴錢所謂的烏龜挪窩,螞蟻搬家。


  他的這名開山大弟子,不說她那練拳,只說那劍氣十八停,自己這個當師父的,就算想要傳授一些過來人的經驗,也沒半點機會。


  當年跟寧姚提及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陳平安詢問劍氣長城這邊的同齡人,大概多久才可以掌握,寧姚呵呵一笑,原來這就是答案。


  約莫兩個時辰后,以內視洞天的修行之法沉浸在木宅的那粒心念芥子,緩緩退出人身小天地,陳平安這才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修行暫告一個段落,陳平安沒有像以往那樣練拳走樁,而是離開院落,站在離著斬龍崖有些距離的一處廊道上,遠遠望向那座涼亭,結果發現了一幕異象:那邊,天地劍氣凝聚出七彩琉璃之色,如小鳥依人,緩緩流轉,再往高處望去,甚至能夠看到一些類似「水脈」的存在。這大概就是天地、人身兩座大小洞天的勾連,憑藉一座仙家長生橋,達到人與天地相契合。


  陳平安雙手籠袖,斜靠廊柱,滿臉笑意。瞧瞧,我一眼相中的姑娘,用心修行起來,厲害不厲害?

  在陳平安偷著樂呵的時候,納蘭夜行無聲無息出現在一旁,好像有些驚訝,問道:「陳公子瞧得見那些遺留在天地間的純粹劍仙意氣,咱們小姐極受他青睞?」


  陳平安趕緊站好,答道:「納蘭爺爺,只看得出些端倪,看不太真切。」


  納蘭夜行點頭笑道:「陳公子的眼力,已經不輸咱們這邊的地仙劍修了。」


  陳平安輕聲問道:「寧姚何時能夠破開金丹境瓶頸?」


  納蘭夜行說道:「至少得等到下一場大戰落幕吧。」


  陳平安問道:「如今寧姚與她朋友每次離開城頭,身邊會有幾名扈從劍師,境界如何?」


  納蘭夜行笑道:「陳公子離開后的那場廝殺,包括我家小姐在內的三十餘人,每次離開城頭去往南邊,人人都有劍師扈從,因為這一撮孩子,都是劍氣長城最可貴的種子。在這件事上,北俱蘆洲的劍修,確實幫了大忙,不然劍氣長城這邊的本土劍修,不太夠用。沒辦法,小姐這一代,天才實在太多。擔任扈從的劍師,往往殺力都比較大,出劍極為果斷,所求之事,就是一劍過後,至少也能夠與妖族刺客換命。除此之外,還有我這寧府老僕,在暗中護衛小姐。晏琢,陳三秋,也各有一名家族劍師擔任死士。」


  「到了第二場戰事,這些晚輩各有破境,按照劍氣長城的規矩,不管年紀,不管身份,躋身了金丹境劍修,便無須劍氣長城這邊安排劍師幫著壓陣。小姐他們那幾個人比較特殊,人人大道可期,所以沒了尋常劍師,仍會有一位劍仙親自傳劍,既是護道,也是傳道。只是這位劍仙,無須太過照拂晚輩,更多還是生死自負。說句不好聽的,哪怕小姐他們全部戰死,那位獨自活下來的劍仙,都不會被劍氣長城追責半點。」


  納蘭夜行說到這裡,微笑道:「沒什麼好奇怪的,等到小姐他們真正成長起來,也都會為將來的晚輩們擔任扈從劍師。劍氣長城,一直就是這麼個傳承。家族姓氏什麼的,在城池這邊當然有用,兩場大戰期間太平無事的光景,修行的財力物力,相較於貧寒出身,大姓子弟都有實打實的優勢,可是到了南邊戰場,姓什麼就很無所謂了,只要境界高,危險就大。歷史上,我們劍氣長城,不是沒出過貪生怕死之輩,這些人空有資質與家世,因為劍心不行,就故意虛耗光陰,一輩子都沒上過城頭幾次。」


  納蘭夜行望向斬龍台,感慨道:「不過在劍氣長城,每一個大姓的出現,都必然伴隨著一個精彩的故事,並且只與斬殺大妖有關,故而每一個家境貧寒卻修行神速的劍修種子,從小就明白,為自己也好,為子孫也罷,所做的事無非是殺妖更多,然後活下來,活得久,才有機會自己開闢府邸,成為後人嘴裡的一個新故事。」


  自家老爺,寧府出身,一輩子的最大願望之一,就是延續香火,重振門楣,幫助寧這個姓氏,重返劍氣長城頭等大姓之列。 另外一個願望,當然是希望他女兒寧姚能夠嫁個值得託付的好人家。


  陳平安說道:「在浩然天下,很多人不會這麼想。」


  他笑道:「我小時候就是這種人。看著家鄉的同齡人衣食無憂,也會告訴自己,他們不過是父母健在,家裡有錢,況且騎龍巷的糕點,有什麼好吃的,吃多了,也會半點不好吃。一邊偷偷咽口水,一邊這麼想著,便沒那麼嘴饞了。實在嘴饞,也有法子,跑回自家院子,看著從溪澗里抓來、放在地上曝晒的小魚乾,多看幾眼,也能頂餓,可以解饞。」說到這裡,陳平安有些難為情,「納蘭爺爺,聽我說這些,肯定比較煞風景。」


  納蘭夜行笑了笑,道:「沒關係,在這裡,一輩子都在聽人講大事,你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反而很少聽到。上一次聽到,還是小姐從浩然天下返回的時候。可惜小姐不是喜歡說話的,所以聊得不多。小姐說那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與她的山水遊歷,對於我們這些一輩子都沒去過倒懸山的人來說,也很饞人。」


  納蘭夜行對陳平安說道:「雖然陳公子暫時還不是劍修,可是背著的劍,加上那幾把飛劍,不管是不是本命物,都可以多加磨礪一番,別浪費了那座斬龍台。寧家護著它,誰都不賣,可不是想著拿來當擺設的。陳公子若是這點都想不明白,便要教人失望了。老爺當年經常念叨,什麼時候寧家後人,能夠靠自己的本事,吃掉整座斬龍台,那才是一件天大好事。」


  陳平安說道:「那晚輩就不客氣了。」


  納蘭夜行擺擺手,道:「陳公子總這麼見外,不好。」


  陳平安笑道:「若是納蘭爺爺沒有主動開口,晚輩就屁顛屁顛地跑去磨劍,納蘭爺爺心裡還不得有個小疙瘩?肯定覺得這個年輕人,人嘛,好像勉強還湊合,就是太沒點家教禮數了。」


  納蘭夜行微微錯愕,然後爽朗大笑道:「倒也是。」


  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道:「等納蘭爺爺這句話,很久了。」


  納蘭夜行一巴掌拍在青衫年輕人肩膀上,佯怒道:「小樣兒,渾身機靈勁兒,好在對我家小姐,還算誠心誠意,不然看我不收拾你,保管你進了門,也住不下。」


  陳平安沒躲避,肩膀被打得一歪。


  劍氣長城是一座天然的洞天福地,是修行之人夢寐以求的修道之地,前提當然是經得起這一方天地間無形劍意的摧殘、消磨,劍修之外的練氣士若是資質稍差一些,登山進展就會受到極大影響。因為靜心鍊氣,洞府一開,劍氣與靈氣、濁氣,一起如同潮水倒灌各大關鍵竅穴,所以光是剝離劍氣侵擾一事,就要讓練氣士頭疼,吃苦不已。


  只可惜哪怕熬得過這一關,依舊無法在劍氣長城滯留太久,因為之後的事情不再與修行資質有關,而是劍氣長城一向不喜歡浩然天下的練氣士,除非有門路,還得有錢,因為那絕對是一筆讓任何境界的練氣士都要肉疼的神仙錢,價格公道,每一境有每一境的價格。這正是晏胖子他家老祖宗給出的章程,歷史上有過十一次價格變化,無一例外,全是水漲船高,從無降價的可能。


  先前,陳平安與白嬤嬤聊了許多姚家往事,以及寧姚小時候的事情。


  今天,與劍修前輩納蘭夜行問了很多有關劍氣長城最近兩場大戰的細節。離去之前,陳平安問了一個問題:上次為寧姚、晏琢他們幾人護道的劍仙是何人?老人說,巧了,正好是你們寶瓶洲的一位劍修,名叫魏晉。


  陳平安對魏晉印象很深刻,當年帶著李寶瓶他們去大隋求學,在嫁衣女鬼的秀水高風宅,正是魏晉一劍破開天幕。


  那幅劍氣如虹的壯觀場景,讓當年的草鞋少年心境激蕩難平許多年。


  尚未甲子歲數的玉璞境劍修,這是一個擱在劍氣長城歷史上,都算極為年輕的上五境劍修。老人對魏晉印象不錯,事實上整座劍氣長城,對魏晉觀感都好,除了魏晉本身劍道不俗,以及膽敢年紀輕輕就放棄浩然天下的大好前途,跑來這邊廝殺拚命之外,最關鍵的是魏晉還提了一嘴,說自己能夠如此之快打破元嬰瓶頸破境,要歸功於阿良的指點,不然按照他們風雪廟老祖師的說法,只能在元嬰境凝滯甲子光陰,靠著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才有望成為百歲劍仙。其實這句話說得對也不對,天底下修行道路百千種的練氣士,就數劍修最耗神仙錢,也數劍修最講資質,若是魏晉自己火候不夠,底子不濟,就算是阿良,也無法硬拽著他躋身玉璞境。


  在陳平安返回小宅后,白煉霜出現在老人身邊。


  老嫗譏諷道:「一棍子下去打不出半個屁的納蘭大劍仙,今兒倒是話多,欺負沒人幫著咱們未來姑爺翻老黃曆,他就沒機會知道你以前的那些糗事?」


  納蘭夜行笑道:「他與你只是聊些有的沒的,多是江湖武夫事,與我卻是劍氣長城的大事也聊,瑣瑣碎碎的小事也說,如此看來,未來姑爺到底與誰更親近些,便顯而易見了。」


  老嫗嗤笑道:「就你最要臉。」


  納蘭夜行無奈道:「咱們能不能就事論事?」


  老嫗反問道:「你自己也知道半點不要臉?」


  納蘭夜行哀嘆一聲,雙手負后,走了走了。


  寧姚對待修行,一向專註,故而接下來兩天,她只是在修行間隙睜開眼,看看陳平安是不是在斬龍崖涼亭附近,即使不在,她也沒有走下小山,最多就是站起身,散步片刻。一次過後,兩次過後,等到陳平安總算出現在不遠處,寧姚便假裝沒看見,開始修行。陳平安只好看一會兒,就離開。


  這還真不是陳平安不牽挂她,而是他發現自己躋身練氣士四境后,煉化三十六塊道觀青磚的速度,本就快了三成,到了劍氣長城,又有不小的意外之喜,遠超預期,將那些絲絲縷縷的道意和水運,一一煉化完畢,加上現在待在寧府總算可以真正靜心修行,在小宅煉物鍊氣兼備,便有些忘我出神。


  離開斬龍崖后,陳平安沒有直接去往小宅,而是找到了白嬤嬤,說有事要與兩位前輩商量,需要勞煩二老去趟他的宅子。


  白煉霜點點頭,與陳平安動身,根本沒有去喊納蘭夜行的意思。到了小宅門口,她一跺腳,喊了句「老東西滾出來」,納蘭夜行便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陳平安帶著兩位前輩進了那間廂房,分別為他們倒了茶水。


  桌上放著那把當年從老龍城符家手上得到的劍仙,還有那件大有淵源的金醴法袍,以及一塊從倒懸山靈芝齋購買而來的玉牌。


  陳平安破天荒漲紅了臉,猶豫了半天,不知道如何開口。


  納蘭夜行打破沉默,問道:「陳公子,這是聘禮?」


  老嫗伸出一隻乾枯手掌,掩著嘴,笑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收斂了笑意,輕聲道:「陳公子,哪有自己登門給聘禮的?」


  陳平安擺擺手道:「白嬤嬤,納蘭爺爺,我一定會找個媒人,心裡已經有人選了,這點規矩,我肯定還是懂的。但是我實在不熟悉劍氣長城的婚嫁禮儀,就怕這麼送東西,是不是禮送得輕了,或是會不會哪裡犯了忌諱,我在劍氣長城又沒人可以詢問此事,只好請來兩位前輩,幫著謀劃一番。我盡量不出錯,不讓寧府因為我而蒙羞。」


  白煉霜和納蘭夜行相視一笑,都沒有著急開口說話。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這些禮數,我只能竭盡全力去做到不犯錯,儘力做好,周全些,可是向寧姑娘求親一事,我陳平安一定會開口,寧府和兩位前輩答應與不答應,都可以直說。姚家可以有意見,我也會聽,但是我陳平安想要娶寧姚這件事,沒得商量。不管誰來勸,說此事不成,任你理由再對再好,都不成。」


  老嫗與納蘭夜行對視一眼,兩人依舊沒有言語。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一邊,抱拳彎腰低頭作揖,愧疚道:「我泥瓶巷陳平安,家中長輩都已不在,修行路上敬重的兩位長輩,也都已經先後不在世,還有一位老先生,如今不在浩然天下,晚輩也無法找到,不然的話,我一定會讓他們其中一人,陪我一起來到劍氣長城,登門拜訪寧府、姚家。」


  納蘭夜行剛想要開口說話,被老嫗瞪了眼,只得閉嘴。


  老嫗溫聲笑道:「陳公子,坐下說話。」


  陳平安重新落座,挺直腰桿,規規矩矩坐在老嫗對面,哪怕故作鎮靜,依舊略顯局促。


  老嫗指了指桌上的劍與法袍,笑道:「陳公子可以說說看這兩物的來歷嗎?」


  陳平安趕緊點頭,將這兩物的根腳大致闡述一遍。


  一直沒有說話的納蘭夜行坐在兩人之間,喝了口茶水,見慣了風雨的老人,實則心中有些震撼。


  一件陳平安自稱不知如何提升了半階品秩的劍仙,經那北俱蘆洲火龍真人親自勘驗后,確定是一件仙兵了。一件最早只是法寶品秩的金醴法袍,靠著吃那所謂的金精銅錢,如今亦是仙兵品秩。


  納蘭夜行有些哭笑不得,在劍氣長城,即便是陳、董、齊這些大姓門第之間的子女聯姻,能夠拿出一件半仙兵或仙兵作為聘禮或是彩禮,也是相當不簡單的事情,但是讓人尷尬的地方,是這些屈指可數的半仙兵、仙兵,幾乎在每一次大族嫡傳子弟的婚嫁時,隔個百年光陰,或是數百年歲月,就要現世一次,反正就是從這家到那家,又從那家轉手到這家,在劍氣長城十餘個家族之間轉手,所以劍氣長城的數萬劍修對於這些東西,早已見怪不怪。以前阿良在這邊的時候,還喜歡帶頭開賭場,領著一大幫吃飽了撐著沒事幹的光棍漢,押注婚嫁雙方的聘禮、彩禮到底為何物。


  「陳平安,你年紀輕輕,就是純粹武夫,金醴法袍於你而言,只是雞肋,將此物當作聘禮,其實很合適。」納蘭夜行停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道,「可你既然答應小姐要當劍仙,為何還要將一把仙兵品秩的劍仙送出來?是想著反正送給了小姐,如同左手到右手,總歸還是留在自己手上?那我可就要提醒你了,寧府好說話,姚家可未必讓你遂了心愿,小心往後再見到這把劍仙,就是城頭上姚家俊彥出劍了。」


  老嫗怒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納蘭老狗,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


  納蘭夜行這一次竟是沒有半點退讓,冷笑道:「今夜事大,我是寧府老僕,老爺小時候,我就守著老爺和斬龍台,老爺走了,我就護著小姐和斬龍台。說句不要臉的,我就是小姐的半個長輩,怎麼就沒資格開口了?你白煉霜就算出拳攔阻,我大不了就一邊躲一邊說,有什麼說什麼。但是今天出了屋子之後,我再多說一個字,就算我納蘭夜行為老不尊。」


  老嫗氣得就要出拳,陳平安趕緊勸架,道:「白嬤嬤,讓納蘭爺爺說,這對晚輩來說,是好事。」


  老嫗轉頭對老人道:「納蘭夜行,接下來你每說一字,就要挨一拳,自己掂量。」


  納蘭夜行便開始喝茶。


  陳平安緩緩說道:「把自己最好的,送給自己心愛之人,我覺得就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比如這金醴法袍,為了提升品秩,代價不小,但我沒有猶豫,更不會後悔。寧姚穿在身上,將來再有廝殺,我便能放心許多。我就是這麼想的。至於劍仙,陪伴我多年遊歷,說沒有感情,肯定騙人。一把仙兵,價值高低,說自己不清楚,說什麼不在乎,更是欺心言語,可是相較於寧姚在我心中的分量,依舊沒法比。關於送不送劍仙,我不是沒有權衡過利弊,若是在我手上使我能夠在下一場大戰中護住寧姚,我就不送了。但是我絕對不會為了面子,去證明一個從泥瓶巷走出來的泥腿子,也可以拿出這不輸任何豪閥門庭的聘禮。年幼時,獨自一人,活到少年歲月,之後孑然一身,遠遊多年,我陳平安很清楚,什麼時候可以當善財童子,什麼時候必須精打細算,什麼時候可以感情用事,什麼時候必須謹慎小心。」


  陳平安笑道:「在能夠保證我與寧姚未來相對安穩的前提下,同時可以盡量讓自己和寧姚臉面有光,這樣的事情我就可以安心去做,在這期間,他人的言語與眼光,沒那麼重要。不是年少無知,覺得天地是我我是天地,而是對這個世界的風俗、規矩,都思量過了,還是這般選擇,就是問心無愧,此後種種為之付出的代價,再承受起來,勞力而已,不勞心。」


  陳平安眼神清澈,言語與心境越發沉穩,繼續道:「若是十年前,我說同樣的言語,那是不知天高地厚,只有未經人事苦難打熬的少年,才會只覺得喜歡上誰便萬事不管,才是真心喜歡。但是經過十年之後,現在的我修行修心都無耽誤,走過三洲之地千萬里的山河,是家中再無長輩諄諄教導的陳平安,自己長大了,懂得了道理,已經證明了我能夠照顧好自己,那就可以嘗試著開始去照顧自己心愛的女子。」


  陳平安最後微笑道:「白嬤嬤,納蘭爺爺,我自小多慮,喜歡一個人躲起來,權衡利弊得失,觀察他人人心,但唯獨對寧姚,我從見到她第一面起,除了喜歡她就不會多想,這件事,我也覺得沒道理可講。不然當年一個半死不活的泥瓶巷少年,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膽子,敢去喜歡好像高在天邊的寧姑娘?後來還敢打著送劍的幌子,來這邊找她?這一次我敲開寧府的大門,見到寧姚不心虛了,見到兩位前輩,也敢無愧了。」


  老嫗點點頭,道:「你話說到這份上,足夠了。我這個糟老婆子,也不用再嘮叨什麼了。」她望向納蘭夜行。


  納蘭夜行本想閉嘴,不承想老嫗似乎眼中有話,他這才斟酌一番,說道:「話是不錯,但是以後做得如何,我和白煉霜會盯著,總不能讓小姐受半點委屈。」


  陳平安苦笑道:「大事上,兩位前輩只管盯得嚴實些,只是一些類似在寧府散步的尋常小事,還懇請前輩們放晚輩一馬。」


  白煉霜指了指納蘭夜行,道:「主要是某人練劍練廢了,成天無事可做。」


  納蘭夜行咳嗽一聲,提起空杯,有模有樣地飲了一口茶后,起身道:「就不打攪陳公子修行了。」


  老嫗突然問道:「容我冒昧問一句,不知道陳公子心中的提親媒人,是誰?」


  陳平安輕聲道:「是城頭上結茅修行的老大劍仙。但是晚輩心裡也沒底,不知道老大劍仙願不願意。」


  納蘭夜行倒抽一口冷氣,好小子,心真大。


  那位被阿良取了個「老大劍仙」綽號的老神仙陳清都,好像從劍氣長城建成第一天起,就一直待在城頭上,雷打不動,便是陳家得意子孫的婚嫁大事,或是陳氏劍仙隕落後的喪葬,陳清都也不曾走下城頭,萬年以來,就沒有破過例。歷代陳氏子孫,對此也無可奈何。


  白煉霜開懷笑道:「若是此事能成,說是天大面子都不為過了。」


  陳平安無奈道:「晚輩只能說盡量死皮賴臉求著老大劍仙,但是半點把握都沒有,所以懇請白嬤嬤和納蘭爺爺,莫要有太多期望,免得到時候晚輩裡外不是人,就真沒臉皮待在寧府了。」


  納蘭夜行笑道:「敢這麼想,就比同齡人好出一大截了!」


  白煉霜冷笑道:「納蘭老狗總算說了幾句人話。」


  納蘭夜行笑道:「過獎過獎。」


  白煉霜對陳平安笑道:「聽聽,這是人話嗎?所以陳公子以後,對納蘭夜行不用有任何顧慮。一個練劍練廢了的老東西,對隱匿潛行一事,還是有點芝麻大小的本事,陳公子不妨賣他一個面子,讓他教一點僅剩的拿手活計。」


  納蘭夜行氣笑道:「白煉霜,你就使勁糟踐一位玉璞境劍修吧,我敢反駁半句,就算納蘭夜行小家子氣。」


  陳平安覺得這話說得大有學問,以後自己可以學學看。


  兩位前輩告辭離去,陳平安送到了小宅門口。


  之後,陳平安沒有立刻返回院子,就站在門口,轉頭望向某處。等了半天,這才有人緩緩走出,陳平安迎向前去,笑道:「這麼巧?我一出門,你就修行完畢,散步到這邊了。」


  寧姚點頭道:「就是這麼巧。」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那就幫個忙,一起看看廂房窗紙有沒有被小毛賊戳破。」


  寧姚眨了眨眼睛,一臉無辜道:「你在說什麼?寧府哪來的毛賊,眼花了吧?不過真要偷走什麼,你得賠。」


  陳平安輕輕握拳,敲了敲心口,笑眯起眼,道:「好厲害的毛賊,別的什麼都不偷。」


  寧姚惱羞瞪眼道:「陳平安!你別這麼油腔滑調!」


  陳平安輕輕抱住她,悄悄說道:「寧姚就是陳平安心中的所有天地。」


  寧姚剛要微微用力掙脫,卻發現他已經鬆開了手,後退一步。寧姚就更加生氣。


  陳平安輕聲解釋道:「你那些朋友又來了,這次比較過分,偷偷摸摸過來的。」


  寧姚稍稍心靜,便瞬間察覺到蛛絲馬跡。寧姚轉頭,厲聲道:「出來!」


  一個蹲在風水石那邊的胖子紋絲不動,雙手捻符,但是他身後開出一朵花來,是那董畫符、疊嶂、陳三秋。


  幾個人碰了頭,寧姚板著臉,陳平安神色自若,一群人去往斬龍台。


  董畫符和疊嶂約好了要在這裡切磋劍術。


  晏胖子笑眯眯提醒陳平安,說咱們這些人,切磋起來,一個不小心就會血光四濺,千萬別害怕啊。


  陳平安笑著點頭,說自己就算害怕,也會假裝不害怕。


  晏胖子嘿嘿而笑。


  寧姚看著那個嘴上謊話連篇卻看上去一本正經的陳平安,只是當陳平安轉頭看她時,寧姚便收回了視線。


  陳三秋懶得去看董黑炭跟疊嶂的比試,獨自躡手躡腳去了斬龍崖山腳,一手一把經文和雲紋,開始悄悄磨劍。總不能白跑一趟,不然他們每次來寧府,都各自背劍佩劍,圖啥?難不成是跟劍仙納蘭老前輩耀武揚威?退一步說,總不會是來跟寧姚比武。即便他陳三秋與晏胖子聯手,攻守兼備,當年還被阿良親口讚譽為「一對璧人兒」,不還是會輸給寧姚?


  陳三秋一邊磨礪劍鋒,一邊哀怨道:「你們夥計倆,就不能多吃點啊?客氣個啥?」


  此時在演武場上,雙方對峙,寧姚便揮手開啟一座山水陣法。此地曾是兩位劍仙道侶的練劍之地,所以就算董黑炭和疊嶂打破天去,都不會泄露半點劍氣到演武場外。


  陳平安看了幾眼董畫符與疊嶂的切磋,雙方佩劍分別是紅妝、鎮岳,只說樣式大小,天壤之別。各自一把本命飛劍,路數也截然不同,董畫符的飛劍,求快,疊嶂的飛劍,求穩。疊嶂「拎著」那把巨大的鎮岳,每次劍尖摩擦或是劈砍到演武場地面,都會濺起一陣絢爛火星,反觀董畫符,手持紅妝,出劍無聲無息,力求漣漪最小。


  陳平安問晏琢,雙方出了幾分力,晏胖子說七八分吧,不然這會兒疊嶂肯定已經見血了,不過疊嶂最不怕這個,她好這一口,往往是董黑炭佔盡小便宜,可是只要被疊嶂的鎮岳輕輕一拍,董黑炭就得趴在地上嘔血,一下子就都還回去了。


  陳平安聽了心裡大致有數,尤其是看到了疊嶂持劍的手臂,被董畫符本命飛劍洞穿后,疊嶂當時流露出來的一絲氣機變化,陳平安便不再多看雙方演武練劍一眼,而是來到了陳三秋身邊蹲著。


  此時他對自己若是與這兩人捉對廝殺,分生死也好,分勝負也罷,都已經有了應對之法,那麼再看下去,就沒有了太多意義,總不能真要在那個晏胖子面前,假裝自己臉色微白、嘴唇顫抖、神色慌張,還得假裝自己不知對方看破不說破。要是換成別人,陳平安倒是完全不介意,可是如今身在寧府,這些人又都是寧姚最要好的朋友,多次並肩作戰,說是生死與共都不為過,那麼自己就要講一講落魄山的祖師堂風氣了——以誠待人。


  陳三秋依舊在磨劍,動作十分嫻熟,他轉頭笑道:「陳公子,別介意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一旁,仔細凝視著兩把劍的劍鋒在斬龍台上磨礪,微笑道:「我不介意。若是陳公子不介意,我還可以幫著磨劍。」


  陳三秋搖頭道:「這可不行。阿良說過,若說本命飛劍是劍修的命根子,佩劍就是劍修的小媳婦,萬萬不可轉交他人之手。」


  陳平安笑著點頭,看著那兩把劍緩緩啃食斬龍台,如那蚍蜉搬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晏胖子嘀咕道:「聽這兩位陳公子說話,我怎麼瘮得慌。」


  寧姚不動聲色。


  晏胖子問道:「寧姚,這個傢伙到底是什麼境界?不會真是下五境修士吧?那麼武道是幾境?真有那金身境了?我雖然是不太看得起純粹武夫,可晏家這些年多少跟倒懸山有些關係,跟遠遊境、山巔境武夫也都打過交道,知道能夠走到煉神三境這個高度的習武之人都不簡單,何況陳平安如今還這麼年輕。我真是手癢心動啊。寧姚,不然你就答應我與他過過手?」


  這就是晏胖子的小心思了,他是劍修,也有貨真價實的天才頭銜,只可惜在切磋劍術一事上,不用說寧姚了,就算在董畫符三人面前,也從來沒討到半點好,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一個尚未躋身遠遊境的純粹武夫,總要好好露一手。寧府演武場分大小兩片,遠一些的那片,是出了名的佔地廣袤;眼前這處,則是享譽劍氣長城的一處「芥子天地」,看著不大,躋身其中,就曉得其中玄妙了。他晏琢真要與那陳平安過過手,當然要在這片小天地,屆時我晏琢切磋我的劍術,你切磋你的拳法,我在天上飛,你在地上跑,多帶勁。


  寧姚說道:「要切磋,你自己去問他,他答應了,我不攔著,他不答應,你求我也沒用。」


  晏胖子轉了轉眼珠子,道:「白嬤嬤是咱們這邊唯一的武學宗師,若是白嬤嬤不欺負他陳平安,有意將境界壓制在金身境,這陳平安扛得住白嬤嬤幾拳?三五拳,還是十拳?」


  寧姚嘴角翹起,又速速壓下,一閃而逝,不易察覺,說道:「白嬤嬤教過一場拳,很快就結束了。我當時沒在場,只是聽納蘭爺爺事後說過,我也沒多問,反正白嬤嬤就在演武場上教的拳,雙方三拳兩腳的,就不打了。」


  晏胖子開始搓手,道:「好傢夥,竟然能夠與白嬤嬤往來三兩拳,哪怕白嬤嬤是以金身境切磋,也算陳平安厲害,真是厲害,我一定要討教討教。」


  寧姚點頭道:「我還是那句話,只要陳平安答應,隨便你們怎麼切磋。」


  晏胖子小心翼翼問道:「若是我一不小心沒個輕重,比如飛劍擦傷了陳公子的手啊腳啊,咋辦?你不會幫著陳平安教訓我吧?但是我可以一百個一千個保證,絕對不會朝著陳平安的臉出劍,不然就算我輸!」


  寧姚由著晏琢在那裡作死,自己則顧著在董畫符和疊嶂各自出劍有紕漏之時,為他們一一指出。


  其實這撥同齡人剛認識那會兒,寧姚也是如此點撥別人劍術,但晏胖子這些人,總覺得寧姚說得好沒道理,甚至會覺得是錯上加錯。後來阿良道破天機,說寧姚眼光所及處,是你們以目前的修為境界與劍道心境根本無法理解的,等再過幾年,境界上去了,才會明白。


  事實證明,阿良的說法,是對的。


  私底下,寧姚不在的時候,陳三秋便說過,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當個酒肆掌柜的自己,之所以如此勤勉練劍,就是為了不被寧姚拉開兩個境界的差距。


  劍修對峙,往往不會耗費太多光陰,尤其是只分勝負的情況,會結束得更快,如果不是董畫符和疊嶂在刻意切磋,其實根本不需要半炷香工夫。


  黑炭青年和獨臂女子各自收攏本命飛劍之後,寧姚走入演武場,來到兩人身邊,給他們指出一些瑕疵。


  兩人豎耳聆聽,並不覺得被寧姚指點劍術,有什麼丟人現眼。整座劍氣長城被所有長輩寄予厚望的這一代劍修,在寧姚面前都感到自慚形穢。老大劍仙曾經笑言,劍氣長城這邊的孩子,分兩種劍修——寧姚與寧姚之外的所有劍修,不服氣的話,就在心裡憋著,反正打也打不過寧丫頭。


  不過老大劍仙跟寧姚也說過一句類似話語,卻不是關於劍修,而是關於浩然天下的武夫——天下武夫,年輕一輩,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只分兩種。


  寧姚當時不以為然,說陳爺爺你這話說得不對,但是現在她無法證明,可總有一天,有人可以為她證明。


  老人當時似乎就在等小姑娘這句話,既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只說他陳清都會拭目以待,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只是寧姚當時便有些難得的後悔,她本來就是隨口說說的,老大劍仙怎麼就當真了呢?所以寧姚完全沒打算將這件事說給陳平安聽,真不能說,不然他又要當真。


  就他那脾氣,她當年在驪珠洞天,與他隨口胡說的練拳走樁,先練個一百萬拳再說其他,結果上次在倒懸山重逢,他竟然就說他只差幾萬拳,便有一百萬拳了。


  寧姚當時差點沒忍住一拳打過去,狠狠敲一敲那顆榆木腦袋。你陳平安是不是傻啊?都聽不出那是一句敷衍你的玩笑話嗎?有些時候,我寧姚沒話找話,都不成了?


  此時晏胖子蹲在陳平安身邊,小聲說道:「這位陳公子,我也自創了一套拳法,不如先瞧幾眼,再看要不要指點一二?」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啊。」


  晏琢便立即蹦跳起身,吭哧吭哧,呼呼喝喝,打了一套讓陳三秋只覺得不堪入目的拳法。


  陳三秋是如此,董畫符和疊嶂也一樣,看了一眼就絕對不樂意再多看一眼,怕自己瞎了眼。


  不承想那個青衫年輕人,從頭到尾看完了晏胖子那一通瘋魔拳法,面帶微笑,覺得與自己開山大弟子的瘋魔劍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晏琢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大聲笑道:「陳公子,這拳法如何?」


  陳平安點頭微笑道:「很有氣勢,在氣勢上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遇敵己先不敗,正是武夫宗旨之一。」


  陳三秋磨劍的手一抖,早年那種熟悉的古怪感覺又來了。難不成這個陳平安的武學,是那阿良教的?可阿良那傢伙劍道劍術都高,亂七八糟的仙家術法,其實也懂得極多,唯獨不曾說過自己是什麼懂拳的純粹武夫,至多就說自己是一名江湖劍客而已。


  晏琢笑道:「既然如此,那陳公子就不吝賜教?」


  陳平安視線偏移,望向寧姚。寧姚故意視而不見。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還是算了吧。」


  晏琢收斂笑意,不再有那玩笑心性,緩緩說道:「陳平安,只要你還要出門,一旦跨出寧府門檻,那就難逃一兩場架,別說那個不是個玩意兒的齊狩,就連龐元濟和高野侯,兩個比齊狩更難纏的傢伙,都盯上你了。他們未必有壞心,但是至少都對你很好奇。」


  陳平安「哦」了一聲。


  按照白嬤嬤和納蘭爺爺的說法,劍氣長城年輕一輩的先天劍坯和劍道天才,除了寧姚,大致可以分成三種,第一種即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這三人最為出類拔萃,被譽為大劍仙資質,先不談未來大道高遠,只說當下,這三人的境界與修為,都是毋庸置疑的令人驚艷。


  高野侯與疊嶂一般出身,都是生長在陋巷,然後有了自己的際遇,很快就脫穎而出,一鳴驚人,如今他已經是某個頂尖家族的乘龍快婿。齊狩是齊家子弟。而那個龐元濟,更是挑不出半點瑕疵的年輕「完人」,出身中等門戶,誕生之初,就是惹來一番氣象的頭等先天劍坯,小小年紀,就跟隨那位脾氣古怪的隱官大人一起修行,算是隱官大人的半個弟子。龐元濟與坐鎮劍氣長城的三教聖人,也都熟悉,經常向三位聖人問道求學。


  所以如果說,齊狩是與寧姚最門當戶對的一個年輕人,那麼龐元濟就是只憑自身,就可以讓許多老人覺得,他是最配得上寧姚的那個晚輩。


  在三人之後,才是董畫符這撥人。


  董畫符、疊嶂他們之後,是第三撥。不要因為他們暫時「墊底」,就對他們不以為意,事實上,這些人即便在北俱蘆洲,那也是被「宗」字頭仙家搶破頭的先天劍坯。但是在劍氣長城,天才這個說法,不太值錢,只有活得久的天才,才可以算是天才。


  晏琢繼續說道:「如果連我都打不過,那你出門后,至多就是過了一關便停步。」


  晏琢死死盯住那個青衫年輕人,道:「我與你沒關沒系的,何況對你陳平安,還真沒有半點不好的印象,但我晏琢,與寧姚是朋友,不希望寧姚挑中的男人,一出門就給人三兩下撂倒。一旦淪落至此,興許寧姚不在意,你也確實沒有什麼錯,但是我、董黑炭、疊嶂、三秋,以後都沒臉出門喝酒。」


  晏琢最後說道:「你先前說欠了我們十年的道謝,感謝我們與寧姚並肩作戰多年,我不知道疊嶂他們怎麼想的,反正我晏琢還沒答應收下。只要你打趴下我,我就收下,就算被你打得血肉模糊,一身肥肉少了幾斤都無妨,我更開心!這麼講,會不會讓你陳平安心裡不舒服?」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不舒服,半點都沒有。」


  晏琢怒道:「那杵在那邊做甚,來!外面的人,可都等著你接下來的這趟出門!」


  陳平安還是搖頭,道:「我們這場架,不著急。我先出門,回來之後,只要你晏琢願意,別說一場,三場都行。」


  晏琢差點就要破口大罵,只是一想到寧姚還在不遠處,便漲紅了脖子,道:「你這傢伙怎麼不聽勸?我都說了,跟我先打一場,然後不分勝負,各自受傷……」


  一瞬間,晏琢瞳孔劇烈收縮。一襲青衫極其突兀地站在他身邊,依舊雙手籠袖,神色淡然道:「我幹嗎要假裝自己受傷?為了躲打架?我一路走到劍氣長城,架又沒少打,不差這出門的三場。」


  晏琢小聲說道:「陳平安,你咋個就突然走到我身邊的?純粹武夫,有這麼快的身形嗎?不然咱們重新拉開距離,再來切磋切磋?我這不是剛才在氣頭上了,根本沒注意,不算不算,重新來過。」


  陳平安笑著從袖中拈出一張符籙,道:「是方寸符,可以幫著純粹武夫縮地成寸。」


  晏琢後知後覺,驀然氣笑道:「你這張符籙又沒用!陳平安,你糊弄傻子啊?」


  陳平安雙手藏在袖中,抬了抬胳膊,笑道:「兩隻手啊。」說到這裡,陳平安收起笑意,望向遠處的獨臂女子,致歉道:「沒有冒犯疊嶂姑娘的意思。」


  疊嶂笑著搖頭,道:「我不是那個肚子極大、肚量極小的晏胖子,陳公子往後言語,無須在乎我斷臂一事,哪怕拿這個開玩笑,都沒半點關係。寧姐姐便笑話過我,說以後與心儀男子有情人終成眷屬,若是情難自禁,相互擁抱,豈不是尷尬?我還專門考慮過這個難題,到底該如何伸出獨臂,以什麼姿勢來著。」


  寧姚伸手捏住疊嶂的臉頰,制止她道:「瞎說什麼!」


  董畫符站在一旁偷著樂呵。唉,原來寧姐姐也會聊這些,大開眼界了。


  寧姚看向陳平安,後者笑著點頭,寧姚這才說道:「走,去疊嶂鋪子附近,找個地方喝酒。」


  眾人一起出門的時候,寧姚還在教訓口無遮攔的疊嶂,用眼神就夠了。疊嶂一路上笑著賠罪道歉,也沒什麼誠意就是了。董畫符吊在一行人的尾巴上,習慣了。


  陳平安被陳三秋和晏琢一左一右兩個門神護著,晏琢小聲說道:「陳平安,就你這神出鬼沒的身法,加上你是浩然天下屈指可數、響噹噹的武學大宗師,前面兩場架,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撐過去,第三場輸了的話,我這人最仗義,會親自把你背回來!」


  陳三秋微笑道:「別信晏胖子的鬼話,出了門后,這種年輕人之間的意氣之爭,尤其是你這遠道而來的外鄉人,與咱們這類劍修捉對較量,一來按照規矩,絕對不會傷及你的修行根本,再者只是分出勝負,劍修出劍,都有分寸,不一定會讓你滿身是血的。」


  結果陳平安說了一句讓兩人摸不著頭腦的言語:「這麼一來,反而是麻煩事。」


  雖然寧府大門外人頭攢動,三三兩兩紮堆的年輕劍修,卻沒有一人出頭言語。


  等到一行人即將走到疊嶂鋪子,一條長街上幾乎沒有了行人,街兩邊酒肆林立,很多早早提前趕來喝酒看熱鬧的,在酒肆里各自喝酒,人人沉默,笑容頗堪玩味。


  有一個年輕人出現在了大街上,眾目睽睽之下,腰佩長劍,緩緩前行。


  寧姚瞥了眼便不再看,繼續與疊嶂聊著天。


  晏琢輕聲提醒道:「是個龍門境劍修,名叫任毅,此人的本命飛劍名為——」


  陳平安卻笑道:「知道對方境界和名字就夠了,不然勝之不武。」


  陳三秋嗤笑道:「這任毅,不愧是齊狩身邊的頭號狗腿子,做什麼都喜歡往前沖。」


  任毅停步在五十步外,道:「陳平安,願不願意與我切磋一下?」


  陳平安獨自一人向前走出幾步,嘴上卻說道:「如果我說不願意,你還怎麼接話?」


  任毅一手按住劍柄,笑道:「不願意,那就是不敢,我就不用接話,也不用出劍。」


  剎那之間,只見一襲青衫翩若驚鴻掠至眼前,直到這一刻,街道地面才傳來一陣沉悶震動。


  境界低一些的下五境少年劍修,都開始大大咧咧罵娘,因為桌上酒杯酒碗都彈了一下,濺出不少酒水。中五境劍修,大多以自身劍氣打消了那份動靜,依舊聚精會神,盯著那處戰場。至於偷偷夾雜在其中的一些上五境劍仙,則根本不介意酒桌上的那些動靜。


  任毅驚駭地發現身邊站著那青衫年輕人,一手負后,一手握住他拔劍的手臂,使他再也無法拔劍出鞘,不但如此,那人還笑道:「不用出劍,與無法出劍,是兩回事。」


  陳平安身形一閃而逝,如青煙縹緲不定,躲過了一把風馳電掣的飛劍,旋即又再次握住任毅拔劍的手。而那把以迅猛著稱的本命飛劍,不論如何軌跡難測,角度刁鑽,都無法碰到那人的一片衣角。


  三番兩次之後,任毅便乾脆改變策略,御風升空,以便與地面上的那名純粹武夫,拉開距離,欲憑此肆意出劍。


  可是任毅雙腳剛剛離地,就被那人輕輕一掌壓住肩頭,把他的雙腳給硬生生拍回地面。那人問道:「劍修殺敵,不是近身更無敵嗎?」


  任毅放棄以飛劍傷敵的初衷,只以飛劍環繞四周,開始後退倒掠而去。


  任毅要「分心」駕馭兩邊酒肆的筷子,暫時當作自己的飛劍,打算以量取勝,到時候看這傢伙如何躲避,但是任毅心知肚明,對方真要出拳傷人,輕而易舉,自己不過是做些拖延片刻的舉動,盡量輸得不至於顏面無光,不然給人印象就是毫無還手之力。


  大概是那個青衫外鄉人也覺得如此,所以出現在任毅身側,雙指拈住那把飛劍,伸手一推任毅的腦袋,將其瞬間推入街邊一座酒肆。


  陳平安用的力道巧妙,使得任毅沒有撞倒臨近街面的酒桌,而是踉蹌過後,很快便能停下身形。


  陳平安輕輕拋還那把飛劍。任毅羞憤難當,直接御風離開大街。


  這個時候,從一座酒肆走出一名玉樹臨風的白衣公子哥,並無佩劍。他走到街上,憤然道:「一介武夫,也敢侮辱我們劍修?怎麼,贏過一場,就要看不起劍氣長城?」


  言語之間,白衣公子哥四周,懸停了密密麻麻的飛劍。不但如此,他身後整條街道,飛劍都猶如沙場武卒結陣在後。


  本命飛劍肯定只有一把,但是想要找出那一把真正飛劍,極不容易。最棘手的地方在於,此人的飛劍可以隨時替換,真假不定,甚至可以說,一把把飛劍都是本命劍。


  晏琢想要故意與陳三秋「閑聊」,說出此人飛劍的麻煩所在,但是寧姚已經轉頭,示意晏胖子不用開口,晏琢只得作罷。


  陳平安目視前方,飛劍如一股洪水洶湧而來。陳平安橫移到酒肆之中,微笑說著借道借道,對方便分出一股股好像沙場斥候的劍陣,十數把飛劍呼嘯轉彎,紛紛掠入大小酒肆,阻攔他的去路。只見陳平安時而低頭,時而側身,時而走到街上,時而又走入酒肆,惹來笑罵聲一大片,依稀還夾雜有一些不太合時宜的喝彩聲,稀稀疏疏,格外刺耳。


  陳平安就這麼離著那個白衣公子哥越來越近。


  若是在那劍氣長城以南的戰場之上,本該如此,就該如此。


  多少劍仙,臨死一擊,故意將自己身陷妖族大軍重圍。多少劍修,戰陣廝殺當中,要故意揀選皮糙肉厚卻轉動不靈的魁梧妖族作為護盾,抵禦那些鋪天蓋地的劈砍,為自己稍稍贏得片刻喘息機會。


  陳平安驟然之間,走到大街之上,他不再「閑庭信步」,開始撒腿狂奔。那名身為金丹境劍修的白衣公子哥,皺了皺眉頭,沒有選擇讓對方近身,雙指掐訣,微微一笑。


  那一襲青衫出拳后,不過是打碎了原地的殘影,金丹境劍修的真身卻凝聚在大街後方一處劍陣當中,身形飄搖,十分瀟洒,引來許多觀戰小姑娘和年輕女子的眼睛一亮,她們當然都希望此人能夠大獲全勝。


  只是那一襲青衫緊隨在後,好像開始動真格了,身形飄忽不定,快到已經讓所有金丹境之下的劍修都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一個身穿麻衣的年輕人輕聲道:「飛劍還是不夠快,輸了。」


  同桌酒客,是個瞎了一隻眼的大髯漢子,點點頭,舉碗飲酒。


  片刻之後。


  白衣公子哥已經數次渙散又凝聚身形,但是雙方間距,還是越來越近。最終那一襲青衫一掌按住白衣公子哥的面門,卻不是推遠出去,而是直接往下一按,將他整個人背靠街道,砸出一個大坑來。


  陳平安沒有看那一身氣機凝滯的年輕劍修,輕聲說道:「了不起的,是這座劍氣長城,不是你或者誰,請務必記住這件事。」


  陳平安環顧四周,問道:「記不住?換人再來。」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然後輕輕捲起,邊走邊笑道:「一定要來一個飛劍足夠快的,數量多,真沒有用。」


  大街之上,寂靜無聲。


  陳平安停下腳步,眯眼道:「聽說有個人叫齊狩,惦念我家寧姚的斬龍台很久了,我很希望你的飛劍足夠快。」


  寧姚剛要開口,陳平安好似心有靈犀,沒有轉頭,抬起一隻手,輕輕揮了揮,寧姚便不說話了。


  這一幕過後,那個身穿麻衣的年輕人忍不住笑道:「別說是齊狩,連我都要忍不住出手了。」


  不料街上那個青衫外鄉人,笑著望向他,說道:「龐元濟,我覺得你可以出手。」


  酒肆內的年輕人一本正經道:「我怕打死你。」


  陳平安回答道:「我求你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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