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忽如遠行客
第182章 忽如遠行客
陳平安中途離開渡船,去往在北俱蘆洲算是偏居一隅的青蒿國。
千里路途,陳平安揀選山野小路,晝夜兼程,身形快若奔雷,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州城。等他剛剛走入那條並不寬闊的洞仙街,一戶人家大門打開,走出一位身穿儒衫的修長男子,笑著招手。
陳平安抬頭望去,有些神色恍惚。
收起思緒,快步走去。
李希聖走下台階,陳平安作揖行禮道:「見過李先生。」
李希聖笑著作揖還禮。
少年崔賜站在門內,看著大門外久別重逢的兩個同鄉人,尤其是當崔賜看到自家先生臉上的笑容時,少年就跟著高興起來。
到了北俱蘆洲之後,先生總是皺眉想事,哪怕眉頭舒展,好像也有許多的事情在等著先生去琢磨,不像這一刻,自家先生好像什麼都沒有多想,就只是開懷。
李希聖帶著陳平安一起走入宅子,轉頭笑道:「差點就認不出來了。」
陳平安笑道:「估計等我下次在書院見到小寶瓶,也會這麼覺得。」
到了李希聖的書房,屋子不大,書籍不多,也無任何多餘的文房清供、字畫古物。
李希聖讓崔賜自己讀書去,將書案后那張椅子搬出來,與剛剛摘下斗笠、竹箱的陳平安相對而坐。
李希聖點頭道:「很好,心更定了。」
陳平安撓撓頭。
李希聖微笑道:「有些事情,以前不太合適講,如今也該與你說一說了。」
本就正襟危坐的陳平安坐姿越發端正,恭敬道:「李先生請講。」
李希聖說道:「我這個人,一直以來,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道:「我也是如此。」
李希聖笑著搖頭,道:「你大不一樣。」
李希聖繼續說道:「還記得我當年想要送你一塊桃符嗎?」
陳平安輕輕點頭。
李希聖說道:「在那之前,我在泥瓶巷,與劍修曹峻打過一架,對吧?」
陳平安笑了起來:「先生讓那曹峻很是無奈。」
李希聖緩緩道:「在驪珠洞天,練氣士修行很難,但是我卻破境很快,快到了連之後走出驪珠洞天杏花巷的馬苦玄,跟我比,都不算什麼。」
陳平安不再言語,安靜等待下文。
李希聖一語道破天機,語不驚人死不休:「我也是事後反覆推衍,才算出其中的緣由——原本屬於你的那份氣運,或者說是大道機緣,落在我身上。與你一樣,我也一直覺得天底下的萬事萬物,都講究一個均衡,你失我得,每個大大小小的『一』,絕對沒有憑空的消失或增加,絲毫都不會有。」
陳平安剛想要說話,李希聖擺擺手,阻止他道:「先等我講完。」
李希聖說道:「你我想事情的方式差不多,做事的方式也差不多,知道了真相,就覺得總得做點什麼,才能心安。雖然我事先不知道自己佔據了你那份道緣,但是既然隨後境界攀升,棋力漸漲,被我一步一步倒推回去,推算出來一個明確的結果,那麼我當然不能坦然受之。雖然那塊桃符,任憑我如何推算也算不出其根腳,但是我很清楚,對我而言,桃符一定很重要。恰恰因其重要,我當初才想要贈送給你,作為一種心境上的互換,我減你加,雙方重歸平衡。在這期間,不是我李希聖當時境界稍高於你,或者說桃符很珍重,便不對等,便應該換一件東西贈送給你。不該如此。我得了你那份大道根本,我便該以自己的大道根本,還給你,這才是真正的有一還一。只是你當時不願收下,我便只得退一步行事。故而我才會與獅子峰李二前輩說,你要是對我當初向你贈符或者為你的竹樓畫符心懷感恩,而來見我李希聖,只會給你我徒增煩惱,使一團亂麻更亂,那還不如不見。」
陳平安神色平靜,輕輕點頭。
李希聖笑道:「至於那本《丹書真跡》和一些符紙,不在此列,我只是以李寶瓶大哥的身份,感謝你對她的一路護道。」
陳平安還是點頭。
李希聖突然有些神色落寞,輕聲道:「陳平安,你就不好奇為何我弟弟叫李寶箴,小寶瓶名字當中也有個『寶』字,唯獨我,不一樣?」
福祿街李氏三兄妹李希聖、李寶箴、李寶瓶。
陳平安搖搖頭:「從未想過此事。」
紅棉襖小姑娘當年對小師叔無話不說,陳平安便聽說她的娘親在對待自己的兩個兒子上,好像更偏心李寶箴,對於嫡長子李希聖,就沒有那麼親近。陳平安對於這些小寶瓶的家事,就像自己所說的那樣,聽過就算,不會去深究。
李希聖站起身,走到窗口那邊,眺望遠方。
李家每逢春節,便有一個不成文的家族習俗——他們兄妹三人的娘親,會讓府上婢女下人們說些帶「李」字的成語、詩句,例如那寓意美好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很討喜的「正冠李下」,甚至哪怕有個孩子不小心說了那句不算褒義的「凡桃俗李」,他們娘親也不會生氣,依舊會給一份壓歲錢,唯獨當她聽到那「投桃報李」的時候,笑意便少了許多,隨後聽到「李代桃僵」那個說法后,從來對任何下人都和藹可親的婦人,就破天荒難掩怒容了。
當時李希聖還是一名少年,剛好就站在不遠處的抄手游廊拐角處,看到了那一幕,聽到了那些言語。
當時李希聖不理解,也沒覺得是多大的事情,只是將一份好奇深埋心底,隱隱約約有些不安。
自古詩詞語句,好像桃李從來相鄰。
李希聖轉過頭,輕聲道:「街對面住著一戶姓陳的人家,有個比李寶箴稍大幾歲的儒家門生,名為陳寶舟,你若是見到了他,就會明白,為何獨獨是我李希聖能夠接替你的那份氣運。」
其實不用去見了,李希聖這麼說,陳平安就已經明白了一切。
李希聖突然笑道:「我沒事。」
北俱蘆洲洞仙街,陳希聖。
寶瓶洲驪珠洞天,李寶舟。
原本理應如此。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那座深山當中的陳家祖墳,為何會生長出一棵寓意聖賢出世的楷樹。
因為這位李先生,本該姓陳。
李希聖輕聲感嘆道:「許多事情,我依舊想不明白,就好像人生道路上,山水迷瘴,關隘重重,只有修為高了些,才可以跨過一個。」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李先生應該傷心,但是好像不用那麼傷心。」
李希聖笑了起來,眼神清澈且明亮,道:「此語甚是安慰人心。」
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
隨後在李希聖的建議下,兩人隨便下棋,隨便閑聊。
陳平安下棋慢,到了收官階段,每次落子后,才會說上一兩句話:「沒來北俱蘆洲的時候,其實挺怕的,聽說這邊劍修多,山上山下,都行事無忌,我便想著來這邊跟著寬心。可是來了才知道原來只要心坎不過,任人御風逍遙遠遊,雙腳都在泥濘中。」
「也怕自己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便取了個陳好人的化名,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是提醒自己,來此歷練,不可以真正行事無忌,隨波逐流。」
「大概是內心深處,一直偷偷想著,如果能夠當個真正的好人,就好了。」
李希聖言語不多,聽到這裡,才說道:「自認心有私念,卻能始終行善。陳平安,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陳平安搖頭。
李希聖拈起一顆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說道:「這便是我們儒家聖賢心心念念的,慎其獨也,克己復禮。」
陳平安搖搖頭,並不這麼覺得。
李希聖也未多說什麼,只是看著棋局,道:「不過臭棋簍子,是真的臭棋簍子。」
陳平安說道:「下棋一事,我確實沒有什麼天賦。」
李希聖笑道:「當真如此嗎?」
陳平安點頭道:「因為我下棋沒有格局,捨不得一時一地。」
李希聖說道:「世人都在世道里下著自己的棋局,把萬事萬人都當作手中棋子的聰明人,很多,不缺你陳平安一個。」
陳平安笑道:「李先生此語甚是安慰人心。」
李希聖說道:「我是真心話,你是馬屁話,高下立判。」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落魄山,行走江湖,額頭人人刻『誠』字!」
李希聖笑著舉手抱拳,道:「幸會幸會。」
陳平安卻突然笑容牽強起來。
李希聖心中嘆息。
應該是想到了落魄山那座竹樓。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當渡船由北往南時,依次經過大篆王朝、金扉國、蘭房國,也就到了春露圃的符水渡。
當下已是入秋時分,陳平安又錯過了一年的春露圃辭春宴,符水渡比起上次,冷清了許多。
春露圃的熱鬧,都在春天裡。
陳平安走下渡船,相較於去年離去時的裝束,差別不大,不過是將劍仙換成了竹箱背著,依舊是一襲青衫,斗笠行山杖。
陳平安直奔老槐街,街道比那渡口更加熱鬧,熙熙攘攘。見著了那間懸挂蚍蜉匾額的小鋪子。陳平安會心一笑,匾額上兩個榜書大字,真是寫得不錯。他摘下斗笠,跨過門檻,鋪子里暫時沒有客人,這讓陳平安有些憂愁。那個抬頭笑臉相迎的代掌柜——出身照夜草堂的年輕修士,發現竟是那位新東家后,笑容越發真誠,連忙繞過櫃檯,彎腰抱拳道:「王庭芳見過劍仙東家。」
關於稱呼,那是王庭芳琢磨了半天的結果,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就與這位姓陳的年輕劍仙重逢,畢竟山上修士,一旦遠遊,動輒十年數十年縹緲無蹤跡。
陳平安抱拳還禮,道:「王掌柜辛苦了。」
王庭芳輕聲問道:「晚輩這就去拿賬本?」
生意人說生意經,比任何寒暄客套都要實在。
陳平安點了點頭,一起走到櫃檯後面。陳平安摘下竹箱,把竹編斗笠擱在行山杖上。
王庭芳取出兩本賬,陳平安看到這一幕後,小小憂愁,煙消雲散。若是生意當真不好,能記下兩本賬?
陳平安早已看過鋪子裡邊百寶架上的諸多物件,心中瞭然,然後開始對賬,看到一處時,驚訝道:「還真有人出這麼高的天價,買下那對法寶品秩的金冠?」
看了眼出貨時日,陳平安臉色古怪,問道:「是不是一個五陵國鄉音的年輕女子?身邊還跟著個背劍扈從?」
王庭芳震驚道:「東家這都算得出來?」
陳平安有些無奈,沒有道破隋景澄和浮萍劍湖元嬰境劍修榮暢的身份,搖頭感慨道:「真是不把錢當錢的主,還是賣低了啊。」
王庭芳便有些惶恐。
陳平安緩緩翻著賬本,笑道:「這筆買賣,王掌柜已經做到最好了,我只是與對方還算熟悉,才隨便瞎說,不至於真的如此殺熟。若是換成我親自在鋪子賣貨,絕對賣不出王掌柜的價格。」
陳平安一邊細緻翻看賬本,一邊與王庭芳閑聊春露圃近況與照夜草堂生意之事。
王庭芳笑道:「只是機緣巧合,靠著東家的天大面子,才賣出了金冠這對鎮店之寶,去年生意的賬面上,才會顯得漂亮,與晚輩關係不大。晚輩斗膽祈求東家莫要跟家師實話實說,不然晚輩肯定就要捲鋪蓋離開蚍蜉鋪子了。家師對前輩鋪子的生意,極其在意,每一季盈虧,都要親自過目,召晚輩過去詢問。」
陳平安點頭道:「我這次帶了些彩雀府小玄壁茶餅,會親自登門與唐仙師致謝。鋪子生意打理得比我想象中好太多,若是王掌柜不擔心我在唐仙師那邊畫蛇添足,定要為王掌柜美言幾句。」
王庭芳後退兩步,作揖謝禮,道:「劍仙東家恩重如山,晚輩唯有再接再厲,幫著蚍蜉鋪子掙更多錢。」
陳平安合上賬本,乾脆就不去翻第二本了。既然王庭芳說了照夜草堂那邊會過目,陳平安就禮尚往來,否則再細看下去,便要打人家王庭芳與照夜草堂的臉了。
將兩本賬本輕輕推向王庭芳,陳平安笑道:「賬本沒有差池,記得仔細清晰,我沒什麼不放心的。再就是王掌柜以後做買賣,有個細水長流即可,不用太過苛求鋪子每年的盈餘,賬面上多好看。我此次離開春露圃后,估計要當許多年的甩手掌柜,有勞王掌柜多費心。」
王庭芳笑著應諾下來,把賬本小心翼翼地鎖入抽屜。
陳平安轉身從竹箱里掏出兩件東西,一件是那枚擁有「水中火」氣象的玉鐲,銘刻有迴文詩,還有一把青銅辟邪鏡,有那最值錢的「宮家營造」四字。這兩件與那樹癭壺和齋戒牌,都是武夫黃師贈送。事後回想那趟訪山尋寶之行,好聚絕對半點算不上,好散倒是真。
樹癭壺本身品秩不算太高,但是老真人桓雲掌眼后,明言此老物可以幫助練氣士汲取木屬靈寶的靈氣,對於當下煉製出第三件木屬本命物的陳平安而言,恰恰就是千金難買的所需之物。陳平安在南下途中,以火龍真人的煉製三山法訣,將其煉為木宅所在關鍵竅穴的一件輔助寶物,擱在了木宅當中。
至於那塊齋戒牌,陳平安也打算將其煉在木宅,只是煉化一事,太過耗費光陰,在每天雷打不動的六個時辰煉化青磚水運之餘,再把樹癭壺中煉成功,已經算是陳平安修行勤勉了。幾次乘坐渡船,幾乎都將閑散光陰用在了煉化器物一事上。
陳平安將手中玉鐲、古鏡兩物放在桌上,大致解釋了兩物的根腳,笑道:「既然已經賣出了兩頂金冠,蚍蜉鋪子沒了鎮店之寶,這兩件,王掌柜就拿去湊數。不過兩物不賣,大可以往死里開出天價,反正就只是擺在店裡招徠地仙顧客的,鋪子是小,尖貨得多。」
王庭芳笑著點頭,深以為然,小心翼翼收起兩物,說道:「那晚輩就去春露圃購買兩件品相最好的配套木盒,不然對不起這兩件重寶。」
陳平安笑道:「這類開銷,王掌柜以後就無須與我言語了,我信得過照夜草堂的生意經,也信得過王掌柜的品行。」
王庭芳再次作揖拜謝。
陳平安離開蚍蜉鋪子,去見了那個幫著雕琢四十八顆玉瑩崖鵝卵石的年輕夥計。後者感激涕零,陳平安也未多說什麼,只是笑著與他閑聊片刻,然後就去看了那棵老槐樹,在那邊站了許久。之後便駕馭桓雲贈送的那艘符舟,分別去往照夜草堂和春露圃渡船管家宋蘭樵的恩師老嫗那邊,登門拜訪的禮物,都是彩雀府掌律祖師武峮後來贈送的小玄壁。
老嫗尤其開心,弟子宋蘭樵如今在春露圃的地位,水漲船高,一切都是因為這位年紀輕輕的外鄉劍仙,而年輕人兩次主動登門,更是給足了她面子。先前那次老嫗沒有回禮,這一次依舊沒有,不是老嫗吝嗇,而是那個處處以晚輩自居的年輕劍仙,給了個「事不過三,攢在一起」的討巧說法,讓老嫗笑得開懷不已,親自一路送到山腳。回到山上,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一把交椅的老嫗,思量一番,決定回頭除了自己與那座原本關係平平的照夜草堂多走動之外,還要叮囑弟子宋蘭樵以後多加照拂蚍蜉鋪子的生意,再不用藏藏掖掖,擔心什麼痕迹明顯,落了下乘,就說是她這個師父要求去做的,誰敢碎嘴,他們師徒二人倆金丹,是吃素的不成?
在太徽劍宗翩然峰,本該送出一罐小玄壁,完成承諾,只是陳平安當時沒敢火上澆油,徐杏酒早前那趟誠心誠意的拜訪,讓劉景龍喝酒喝了個飽,結果喝完酒又喝茶?陳平安良心難安,便打算從春露圃給劉景龍寄去,他不收也要收了。
先前造訪照夜草堂,唐仙師的嫡女唐青青不在山上,去了大觀王朝鐵艟府見情郎了。聽那位草堂唐仙師的口氣,雙方即將喜結連理,成為一對山上道侶,之後春露圃照夜草堂和鐵艟府就要成為親家。唐仙師邀請陳劍仙喝喜酒,陳平安找了個理由婉辭了,唐仙師也沒有強求。
陳平安對那鐵艟府實在是喜歡不起來,事實上還與對方結了死仇,在渡船上,親手打殺了那名沙場出身的廖姓金身境武夫。鐵艟府魏家非但沒有問責,反而表現得十分恭謹禮敬。陳平安理解對方的那份隱忍,雙方盡量保持井水不犯河水,至於什麼不打不相識,相逢一笑泯恩仇,就算了。
與那書簡湖截江真君劉志茂,喝酒數次,還成了短暫的盟友,一起做過買賣,便是陳平安所謂的世事複雜,不適應也得適應。但是後來劉志茂破境躋身上五境,落魄山沒有道賀。
與賀小涼重逢於北俱蘆洲西海之濱,在看似雲淡風輕的閑聊當中,陳平安說當年若是正陽山搬山猿承諾只要他磕頭,劉羨陽便可以躲過劫難,他陳平安可以磕出一朵花來。
亦是此理,並非什麼笑言。
人生道路上,與人低頭,也分兩種,一種是寄人籬下,形勢所迫,再就是那種孜孜不倦地追求利益最大化。前者會讓人鬱郁不得志,後者卻會讓人樂在其中。
陳平安乘坐符舟,去往那座曾是金烏宮柳質清煮茶之地的玉瑩崖,如今與蚍蜉鋪子一樣,都是自家地盤了。
陳平安發現玉瑩崖涼亭內,站著一位熟人——春露圃主人元嬰境老祖談陵。陳平安收起符舟,快步走向涼亭。
談陵走下涼亭台階,笑道:「得知陳劍仙大駕光臨春露圃,我剛好手上無事,便不請自來了。」
陳平安與談陵一起走入涼亭,相對而坐,這才開口微笑道:「談夫人禮重了。」
談陵笑著遞出一本去年冬末春露圃新刊印的集子,道:「這是最近的一本《冬露春在》,是事後山門這邊得到的回饋,其中關於陳劍仙與柳劍仙的這篇《飲茶問道玉瑩崖》,最受歡迎。」
陳平安接過冊子,翻到了關於自己的那篇文章,措辭優美,內容得體,打算回頭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瞅瞅。
陳平安收入袖中,望向那處白玉瑩然的崖壁與深澗,輕聲道:「兩次錯過辭春宴,實在是有些遺憾。此去一別,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夠重返春露圃。」
談陵其實有些奇怪,為何這位年輕劍仙對春露圃如此看重?
先前那次見面,談陵表現得只能說是客氣,還略帶疏遠,因為對於談陵和春露圃而言,不需要做什麼額外的生意,萬事求穩即可。
這位年紀輕輕的青衫劍仙離開春露圃沒多久,離得不算太遠的北方芙蕖國一帶,就有了太徽劍宗劉景龍與某位劍仙在山巔聯袂祭劍的傳說。聽說那是一道直衝雲霄、破開夜幕的金色劍光,聯繫先前金烏宮一抹金光劈雷雲的事迹,談陵便有了些猜測。
對於一個結識金烏宮小師叔柳質清的劍修,談陵可以見一面,聊幾句。可對於與金丹境劍修柳質清關係莫逆之餘,又有資格與一位已是玉璞境劍仙的太徽劍宗劉景龍一起遊歷且祭劍的陳平安,那麼談陵如果再不要面子一點,就應該親自去老槐街的蚍蜉鋪子外邊候著了。
不是談陵放不下這點面子,而是擔心自己兩次露面,姿態改變太過生硬,反而讓這位年輕劍仙心生鄙夷,小瞧了整座春露圃。
涼亭內,雙方聊得依舊客氣,但是先前年輕劍仙那番話,就已經讓談陵覺得不虛此行了。
談陵與陳平安寒暄片刻,便起身告辭。陳平安送到涼亭台階下,目送這位元嬰境女修御風離去。
陳平安寫了三封密信,去了趟春露圃劍房,把信分別寄往太徽劍宗、雲上城和金烏宮。給劉景龍除了寄信之外,當然還寄了那份小玄壁。
給劉景龍的信上聊了恨劍山仿劍與三郎廟購買寶物兩事,交代那一百枚穀雨錢,讓劉景龍接下三場問劍后,最少購買一件劍仙仿劍與一件三郎廟寶甲。若是不夠,就只能讓他先墊付了;若是還有盈餘,可以多買一把恨劍山仿劍,再盡量多挑選些三郎廟的閑散寶物,隨便買。信上說得半點不含糊,要劉景龍拿出一點上五境劍仙的風範氣魄,砍價的時候,若是對方不上道,那就不妨厚著臉皮多說幾遍「我太徽劍宗」「我劉景龍」如何如何。信的末尾,預祝劉景龍順利接下酈采、董鑄和白裳的三場問劍。
寄給雲上城徐杏酒的那封信,說自己已經見過那位「劉先生」,上次喝酒其實還不算盡興,主要還是三場大戰在即,必須修心養性,但是劉先生對你徐杏酒的酒品,很是認可。所以等到劉先生三場問劍成功,千萬別拘謹難為情,你完全可以再跑一趟太徽劍宗,這次劉先生說不定就可以敞開了喝。順便幫自己與那個名叫白首的少年捎句話,將來白首下山遊歷,可以走一趟寶瓶洲落魄山。信的末尾,告訴徐杏酒,若有回信,可以寄往骸骨灘披麻宗,收信人就寫木衣山祖師堂嫡傳龐蘭溪,讓其轉交陳好人。
最後一封信寄往金烏宮熔鑄峰,收信人當然是玉瑩崖的舊主人柳質清。信上文字寥寥,只有兩句話:「修心不易,你我共勉。」「等我回到骸骨灘,一定在龐老先生那邊,幫你求來一套神女圖得意之作。」
返回玉瑩崖,陳平安就獨坐於涼亭,思量許久。
往返於春露圃和骸骨灘的那艘渡船,還要過兩天才能到達符水渡。
好像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又好像無事可做。
陳平安便離開涼亭,卷了袖子褲管,去深潭下邊的溪澗里摸石頭去了。
春露圃金丹境老修士宋蘭樵有些局促不安,因為從骸骨灘起程返航的自家渡船上,來了一個很可怕的乘客。
是一個白衣翩翩少年,要去春露圃。
先前骸骨灘與鬼蜮谷的兩座大小天地接壤處,那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動靜,因為事發突然,收尾又快,宋蘭樵沒能親眼見到,但是有點身份的山上譜牒修士,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收集各路情報,尋找蛛絲馬跡。在那個手持綠竹杖的俊美少年登船后,宋蘭樵就趕緊飛劍傳信春露圃祖師堂,讓那邊一定要小心應對,說此人性情古怪,到達骸骨灘第一件事,就是撕裂鬼蜮谷天幕,往京觀城那尊玉璞境英靈高承的腦袋上,砸法寶!
坐鎮京觀城的高承,相當於仙人境修為,尚且沒有追殺這個登門砸場子的少年,一旦春露圃遭了無妄之災,還能如何?
乘渡船去往春露圃期間,白衣少年偷偷溜下船一趟,去了蒼筠湖一帶的腳下山河,只是很快就御風以狗刨鳧水姿態,在一個深夜悄然返回渡船。如果不是坐立不安的宋蘭樵這些天一直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渡船,根本無法想象此人如此神通廣大,在一條擁有春露圃秘法禁制的渡船上,出入隨心所欲。
宋蘭樵越發心驚膽戰。而那個少年好像很閑,經常離開屋子,每天在渡船甲板上晃蕩來晃蕩去。
臨近春露圃之後,眉心有紅痣的俊美少年便有些不耐煩,似乎是嫌棄渡船速度太過緩慢,只是不知為何,始終拗著性子待在船上,沒有御風破空離去。
這天少年主動找上宋蘭樵,敲開了門,開門見山問道:「你們老槐街那間蚍蜉鋪子,如今生意如何?」
先前根本沒有察覺到對方登門的宋蘭樵,小心翼翼問道:「前輩與那位陳劍仙是……朋友?」
少年瞪大眼睛,怒氣沖沖道:「放你個屁,我們怎麼可能是朋友?」
宋蘭樵神色微變,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難道此人與那年輕劍仙是仇家?春露圃是受了牽連?那自己該如何是好?
少年冷笑道:「怎麼,你認識他?」
宋蘭樵一番天人交戰,最後一咬牙,苦著臉道:「晚輩確實與陳劍仙認識,還算熟悉。陳劍仙第一次去往春露圃,便是乘坐晚輩的渡船。」
不承想那少年一巴掌重重拍在老金丹肩膀上,笑臉燦爛道:「好小子,大道走寬了啊!」
宋蘭樵被一巴掌拍了個踉蹌,力道真沉,老金丹一時間有些茫然。
那少年笑容不減,招呼宋蘭樵坐下喝茶。宋蘭樵惴惴不安,落座後接過茶杯,有些惶恐。宋蘭樵不知不覺,便已經忘了這其實是自己的地盤。
少年沒有喝茶,只是將那根綠竹行山杖橫放在手邊,雙手疊放在桌上,微笑道:「既然是我家先生的熟人,那就是我崔東山的朋友了。」
宋蘭樵越發疑惑,寶瓶洲的上五境修士,他數得出來,沒有崔東山這麼一號人。姓崔的,倒是有一個,就是那大驪國師崔瀺,他的名字在北俱蘆洲山巔修士當中都很響亮。至於眼前的「少年」,又怎麼成了那位年輕劍仙的學生?
真不是宋蘭樵瞧不起那個遠遊的年輕人,實在是此事絕對不合理。
崔東山笑道:「我家先生最念舊,返回木衣山之前,肯定會去一趟你們春露圃。」主要還是因為那邊有一棵老槐樹,崔東山才會如此篤定。
宋蘭樵忍不住問道:「陳劍仙是前輩的先生?」
崔東山斜眼道:「羨慕嗎?你羨慕得來嗎?我家先生收取弟子,千挑萬選,萬萬無一。」
宋蘭樵都快要崩潰了,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那位與春露圃有了些香火情的年輕劍仙,一路同行,待人接物,閑談言語,滴水不漏,可謂有禮有節,事後回想,讓人如沐春風。年輕劍仙怎的有這麼一個性情古怪的學生?
崔東山突然笑眯眯道:「蘭樵啊,你是不相信我是先生的弟子呢,還是不信先生有我這麼一個弟子啊?」
宋蘭樵毛骨悚然,看似意思差不多的兩種說法,實則大有玄機,如何答覆,要慎之又慎。其實給他的選擇餘地不多,就兩個,說眼前之人的好話,或是失心瘋了去說那位年輕劍仙的好話,選擇後者難免就要貶低眼前這個膽子大、法寶多、修為高的古怪人。
宋蘭樵迅速權衡利弊一番,覺得還是以誠待人,求個穩妥,緩緩道:「實在是不敢相信年紀輕輕的陳劍仙,就有前輩這般學生。」
崔東山搖搖頭,嘖嘖道:「惜哉惜哉,又把路子走窄了。」
宋蘭樵心中腹誹,老子見著了你這種心思叵測的古怪之人,沒把路子走死,就該去春露圃給老祖宗們敬香了。
崔東山笑嘻嘻道:「回了春露圃,是該為你家老祖師們燒燒高香。」
宋蘭樵瞬間繃緊心弦。
崔東山笑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也不是鬼,你也沒虧心,怕什麼。」
宋蘭樵苦澀道:「前輩說笑了。」
崔東山點頭道:「我是笑著與你言語的,所以你這句話,一語雙關,很有學問啊。讀過書吧?」
宋蘭樵無言以對。
崔東山拿起行山杖站起身,道:「那我就先行一步,去碰碰運氣,看先生如今是不是已經身在春露圃,蘭樵你也好少些憂心。」
宋蘭樵總覺得說什麼都不是,乾脆就閉嘴不言,默默恭送崔東山離開屋子。
那白衣綠竹杖的俊美少年跨過門檻,大步走在廊道上,舉手搖晃道:「不用送。」
宋蘭樵怔怔站在原地,大汗淋漓,渾然不覺。
崔東山走到了船頭,拔地而起,整條渡船都下墜了數十丈,隨後他化虹遠去,一抹雪白身影,聲勢如雷。
陳平安正彎腰在溪澗揀著石子,挑挑選選,都放在一襲青衫捲起的兜里,一手護著,突然起身轉頭望去,看到了崔東山。
陳平安愣了許久,問道:「崔前輩走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低下頭。
陳平安說道:「我沒事,你還好吧?」
崔東山抬起頭,道:「先生,不太好。」
陳平安任由那些鵝卵石墜落溪澗中,走向岸邊。不知不覺,先生已經比學生高出半個腦袋了。
陳平安伸手按住崔東山的肩膀,說道:「那就一起回家。」
春露圃祖師堂的氣氛有些詭異。
有人心情沉重,是幾個深居簡出的春露圃老人,還有幾個在春露圃修行的供奉、客卿。
有人看熱鬧,心情相當不壞,例如最末一把交椅的照夜草堂主人唐璽,還有渡船金丹境宋蘭樵的恩師。這個老嫗與以往關係淡漠的唐璽對視一眼,雙方輕輕點頭,眼中都有些隱晦的笑意。
有人心情複雜,例如坐在主位上的談陵。因為宋蘭樵接連兩次飛劍傳信到祖師堂,第一次密信,是說有一個境界深不可測的外鄉修士,翩翩白衣少年的神仙姿容,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到了骸骨灘之後,往京觀城砸下一場法寶暴雨,高承與鬼蜮谷皆無動靜,似乎對此人頗為忌憚。第二次密信,則是說此人口口聲聲稱呼姓陳的年輕人為先生,性情古怪,難以揣度,他宋蘭樵自認與之廝殺起來,毫無還手之力。
談陵將兩封密信交予眾人傳閱,等到密信返回手中,輕輕收入袖中,開口說道:「我已經親自飛劍傳信披麻宗木衣山,詢問此人來歷,暫時還沒有回信。諸位,關於我們春露圃應該如何應對,可有良策?我們不可能將全部希望寄託於披麻宗,因為此人明顯與木衣山關係還不錯。再就是,我猜測,陳先生正是去年在芙蕖國地界,與太徽劍宗劉劍仙一起祭劍的劍修。」
祖師堂內寂然無聲,針落可聞。
春露圃也算北俱蘆洲二流仙家勢力中的頂尖山頭,與嬰兒山雷神宅、獅子峰類似,有口皆碑,交友廣泛,並且底蘊深厚,距離「宗」字頭,只差一位成為中流砥柱的玉璞境大修士而已。春露圃的尷尬處境,就在於談陵此生無法破開元嬰境瓶頸,註定無望上五境。如今面對那對先生學生,就顯得十分手忙腳亂。
談陵又問道:「唐璽,你覺得那位……陳先生秉性如何?」
這個稱呼,讓談陵臉色有些不太自然。
坐在最靠近祖師堂大門位置上的唐璽,伸手輕輕摩挲著椅把手,小心翼翼醞釀措辭,緩緩道:「修為高低,看不清楚,身份來歷,更是雲霧遮繞,但是只說做生意一事,陳先生講究一個公道。」
在春露圃祖師堂議事,今天是談陵首次鄭重其事詢問唐璽的建議。
那個老嫗笑眯眯道:「陳公子為人,很是禮尚往來,是個極有規矩的年輕人,你們興許沒打過交道,不太清楚,反正老婆子我是很喜歡的。陳公子兩次主動登門拜訪,老婆子白白收了人家一件靈器和小玄壁茶餅,這會兒正愁著陳公子下次登山,我該還什麼禮。總不能讓人家三次登山,都空手而歸。陳公子自己都說了,『事不過三,攢在一起』,可惜老婆子我家底薄,到時候不曉得會不會連累春露圃,讓人覺得回禮寒酸,徒惹笑話。」
老嫗這番言語,話裡有話,處處玄機。
談陵多了幾分笑意,道:「林師妹無須憂心此事,今天就可以從春露圃祖師堂挑選一件過得去的禮物。」
老嫗皮笑肉不笑道:「談師姐,這豈不是要讓咱們春露圃破費了?不太合適吧?老婆子其實砸鍋賣鐵,再與那個不成材的弟子借些神仙錢,也是能夠湊出一件法寶的。」
談陵神色如常,微笑道:「不用勞煩宋蘭樵,這麼多年他兢兢業業為春露圃打理渡船生意,已經相當不容易。」
老嫗故作恍然道:「談師姐到底是元嬰境大修士,記性就是比我這個沒出息的金丹境師妹好,竟然還記得我有宋蘭樵這麼個常年奔波在外的金丹境弟子。」
祖師堂內的老狐狸們,這時一個個打起精神來。聽口氣,這個老婆子是想要將自己弟子拉入祖師堂?這可不是什麼小事。
「不提我那個勞碌命的弟子,這孩子天生就沒享福的命。」不承想老嫗很快話鋒一轉,根本沒提祖師堂添加座椅這一茬,只是轉頭看了眼唐璽,緩緩道,「咱們唐供奉可要比宋蘭樵更加不容易,不光是苦勞,功勞也大,怎的還坐在最靠門的位置?春露圃一半的生意,可都是照夜草堂在做,如果沒記錯,祖師堂的椅子,還是照夜草堂出錢出力打造的吧?咱們這些過安穩日子的老東西,要講一點良心啊。要我看,不如我與唐璽換個位置,我搬門口那邊坐著去,也省得讓談師姐與諸位為難。」
唐璽立即起身,抱拳彎腰,沉聲道:「萬萬不可,唐某人是個生意人,修行資質粗劣不堪,手頭生意,雖說不小,那也是靠著春露圃才能夠成事,唐某人自己有幾斤幾兩,向來心裡有數。能夠與諸位一起在祖師堂議事,就是貪天之功為己有了,哪敢再有半點非分之想。」
老嫗碎嘴念叨:「唐璽你就一個閨女,如今馬上就要嫁人了,大觀王朝鐵艟府的親家魏氏,還有那位皇帝陛下,就不計較你在春露圃祖師堂是個把門的?那些閑言碎語,你心寬,度量大,受得了,老婆子我一個外人聽著都心裡難受,難受啊。老婆子沒什麼賀禮,就只能與你換一換座椅位置,就當是略盡綿薄之力了。」
春露圃其實有管著錢財的老祖師,不過唐璽卻是公認的春露圃財神爺,相較於前者的口碑,唐璽顯然在春露圃上下內外,更加服眾。
老嫗一口一個唐璽,這可不是什麼不敬,而是挑明了的親近。
一個管著祖師堂財庫的老人,臉色鐵青,嗤笑道:「我們不是在商議應對之策嗎?怎麼就聊到了唐供奉的女兒婚嫁一事?如果以後這座規矩森嚴的祖師堂,可以腳踩西瓜皮滑到哪兒是哪兒,那我們要不要聊一聊骸骨灘的陰沉茶好不好喝?祖師堂要不要備上幾斤?下次咱們一邊喝著茶水,一邊隨便聊著雞毛蒜皮的瑣碎,聊上七八個時辰?」
老嫗微笑道:「在位高權重的高師兄看來,唐璽獨女的婚嫁,春露圃與大觀王朝皇帝的私誼,當然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情。」
管錢的春露圃老祖師伸手重重按住椅把手,怒道:「姓林的,少在這裡混淆視聽!你那點小算盤,噼里啪啦震天響,真當我們在座各位,個個眼瞎耳背?」
老嫗「喲」了一聲,譏笑道:「原來不是啊。」
唐璽微微苦笑,開始閉氣凝神。這個新盟友,性子還是急躁了點,他這會兒若是再火上澆油,就要得不償失了,還不如靜觀其變。
談陵輕輕擺了擺手,道:「這些自然不是小事。等我們解決了當下這場燃眉之急,會聊的,而且就在今天。首先,我們爭取確定對方兩人的離開日期;其次,在這期間,如何將麻煩事順利解決掉。至於能否攀上這樁香火,我談陵也好,春露圃也罷,不奢望,不強求。最後,誰來出面,諸位合計合計,給出一個人選,是宋蘭樵,或是誰,都可以。我也將醜話說在前頭,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春露圃都該為此人記功,一旦結果不符合預期,若有人事後膽敢說三道四,翻舊賬,說風涼話,就別怪我談陵搬出祖宗家法了。」
談陵笑了笑,接著道:「若是覺得需要我談陵親自去談,只要是祖師堂商議出來的結果,我談陵責無旁貸。要是我沒能做好,諸位有些怨言,哪怕今後在祖師堂當面責難,我談陵身為一山之主,坦然接受。」
一炷香后,唐璽率先離開祖師堂。
祖師堂其餘眾人,靜等消息。
老嫗自顧自笑道:「誰做事,誰縮卵,一目了然。」
談陵皺起眉頭。
那個老人怒氣沖沖,喝道:「林嵯峨,你再說一遍?」
老嫗反問道:「耳背?」
談陵沉聲道:「高嵩,林嵯峨,都給我閉嘴!」
老人和老嫗一怒一笑,終究是不再頂針了。
談陵心中嘆息,這兩個曾經差一點成為神仙道侶的同門師兄妹,之間的恩怨情仇,掰扯不清,剪不斷,理還亂。
一個春露圃客卿突然說道:「談山主,要不要運用掌觀山河的神通,查看玉瑩崖那邊的跡象?一旦唐璽弄巧成拙,我們也好提前準備。」
老嫗笑道:「耳背的有了,眼瞎的又來了。」
談陵與那個客卿都對林嵯峨的冷嘲熱諷,置若罔聞。談陵搖搖頭,道:「此事不妥。對方至少也是一位老元嬰,極有可能是一位玉璞境前輩。元嬰境還好說,如果是玉璞境,哪怕我再小心,都會被此人察覺到蛛絲馬跡,那麼唐璽此去玉瑩崖,便要危機重重。」
老嫗陰陽怪氣道:「唐璽不一直是個春露圃的外人嗎?覬覦他家業的人,祖師堂這兒就不少。唐璽枉死,用唐璽的產業破財消災,擺平了陳公子與他學生的不悅,說不定春露圃還有的賺。」
那個客卿苦笑不已。
談陵惱火至極,站起身,怒視那個今天句句刻薄、言語如刀子的老婆子,斥道:「林嵯峨!你還想不想幫著宋蘭樵在祖師堂有一席之地了?」
老嫗嘿嘿而笑,擺手道:「不說了不說了,這不是以往沒我老婆子說話的份,今兒太陽難得打西邊出來,就忍不住多說點嘛。只要我那弟子能夠進了祖師堂,哪怕宋蘭樵只能端著小板凳靠著門檻那邊,當個把風的門神,我林嵯峨現在就可以保證,以前我如何當啞巴,以後還是如何。」
老嫗說完這些,望向祖師堂大門外。
談陵原本想要怒斥幾句,免得林嵯峨以後得寸進尺,只是看到老嫗那張乾枯臉龐,便有些不忍,何況春露圃祖師堂也該出現幾個願意真正做事的人了。
照夜草堂唐璽,掌管渡船多年的宋蘭樵,加上林嵯峨,三者結盟,這座小山頭在春露圃的出現,談陵覺得不全是壞事。
唐璽沒有御風遠遊,而是乘坐了一艘春露圃符舟,來到了玉瑩崖。
在收起符舟之前,唐璽就遙遙發現一襲青衫的年輕劍仙,竟然與那個白衣少年都在溪澗中摸石子,真是有閑情雅緻。
陳平安聽說宋蘭樵那艘渡船明天就會到達符水渡,便決定與崔東山等著便是,於是回到溪中,摸著水中石子,挑挑揀揀,聽崔東山聊了些這趟跨洲遠遊的見聞。
聊到骸骨灘和京觀城后,陳平安問了個問題:以高承的修為和京觀城與其藩屬勢力的兵馬,能不能一鼓作氣攻下披麻宗宗主竺泉駐守的那個青廬鎮?
崔東山毫不猶豫地說,很簡單,竺泉願意獨活的話,當然可以溜走,返回木衣山,但是按照竺泉的脾氣,十成十是要戰死鬼蜮谷內,拼著自己性命與青廬鎮陣法不要,也要讓京觀城傷筋動骨,好讓木衣山下一輩成長起來,例如駐守青廬鎮多年的金丹境瓶頸修士杜文思、祖師堂嫡傳弟子龐蘭溪。
不過崔東山也說了,高承對待竺泉,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所以才不願撕破臉皮。
陳平安笑問道:「你才到了骸骨灘多久,就知道這麼多?」
崔東山笑道:「見微知著,是學生為數不多的本事了。」
然後崔東山小聲道:「關於高承此人生前的根腳,學生此次遊歷北俱蘆洲,小有收穫。加上披麻宗的出力,如今高承準確的生辰八字、家鄉籍貫、祖墳風水,都已經到手。這些本來都是些無所謂的事情,換成北俱蘆洲的仙人境修士,都沒辦法靠這些來為難京觀城,撐死了就是撓痒痒而已,可惜高承遇上了學生我,便很有所謂了。」
陳平安撿起一顆雪白鵝卵石,放進青衫前襟捲起的身前兜里,說道:「在周米粒身上動手腳,高承這件事做得最不地道。」
崔東山點頭道:「簡直就不是人。」崔東山隨即說道:「高兄弟本來就不是人。」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道:「高兄弟如今有了個小兄弟,可惜學生此次北游,沒有帶在身邊,以後先生有機會,可以見一見那個高老弟。小娃兒長得還挺俊,就是少根筋,不開竅。」
陳平安問道:「與李先生身邊的少年書童,差不多?」
崔東山點點頭,道:「一個是拿來練手,一個是精心雕琢,有些不同。」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最好有一天,能夠真正以人待之。不過此間權衡,還是你自己來判斷,我只是說些自己的想法,不是一定要你如何。」
崔東山眼神明亮,比少年還少年,笑道:「既然先生說可以,學生有何不可。」
兩人先後看到唐璽與符舟,便不再言語。
唐璽緩緩來到溪畔,作揖行禮,道:「照夜草堂唐璽,拜見陳先生。」
陳平安一手扯著一兜的鵝卵石,走上岸,與唐璽笑著打招呼。身後崔東山身前兜里鵝卵石更大更多,得用雙手扯著,顯得有些滑稽。
陳平安與唐璽並肩而行,後者直截了當說道:「陳先生,春露圃那邊有些擔憂,我便斗膽邀了一功,主動來此叨擾陳先生的清修。」
陳平安笑道:「唐仙師,我與弟子很快就會乘坐宋前輩的渡船,去往骸骨灘。你讓談夫人只管放心,從這座玉瑩崖,到老槐街蚍蜉鋪子,再到唐仙師與林老前輩,我們承了太多春露圃的情分,我們二人,絕不會給春露圃惹麻煩,不然就恩將仇報了。到了披麻宗木衣山,我會爭取與那邊的熟人,說一說春露圃的好話,也希望本就有舊誼的披麻宗和春露圃,雙方買賣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只不過我人微言輕,說話到底有沒有用處,不敢保證。如果我這些漂亮話,在木衣山那邊打了個無聲無息的水漂,還希望以後再來拜訪春露圃,唐仙師的照夜草堂大門別關上,好歹讓我喝杯茶水。」
唐璽如釋重負,還有幾分誠摯的感激,再次作揖拜謝,道:「陳先生大恩,唐璽銘記在心!」
陳平安笑道:「鋪子那邊,掌柜王庭芳打理得很穩妥,唐仙師以後就不用太過勞神費心了,不然我要愧疚,王掌柜也難免緊張。」
唐璽點頭道:「既然陳先生髮話了,我便由著王庭芳自己打理。不過陳先生大可以放心,我自會敲打王庭芳那小子,如此愜意掙錢,若是還敢懈怠片刻,有絲毫紕漏,就是做人良心有問題,是我照夜草堂管教無方,辜負了陳先生的善意。真要如此,下次陳先生來我照夜草堂喝茶,我定當自罰三杯,才敢與陳先生飲茶。」
陳平安笑著點頭。
唐璽行事,雷厲風行,直言不諱,說自己要返回祖師堂交差,告辭離去。這一次他沒有乘坐慢悠悠的符舟,直接御風離去。
從頭到尾,崔東山都沒有說話。
陳平安轉頭望向崔東山,笑道:「有你在,我難得狐假虎威了一回。」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先生罵學生,天經地義。」
陳平安氣笑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兩人來到涼亭,陳平安就坐在台階上,崔東山坐在一旁,有意無意,矮了一級台階。兩人已經將「吃不了兜著走」的鵝卵石堆放在一起。
崔東山雙肘抵在身後高處台階上,身體後仰,望向遠方的山與水。入秋時分,山林依舊鬱鬱蔥蔥,可人間顏色不會都是如此的,四季常青。
陳平安捋順袖管和褲管,赤著腳,鞋子就放在身後的涼亭那邊,靴尖對著長椅。崔東山的那根行山杖,斜靠亭柱。
陳平安笑道:「當龍窯學徒的時候,走哪兒都要看看那裡的泥土合不合適燒造瓷器。當了包袱齋,走哪兒都想著掙錢,看看能不能積攢家當。」 陳平安有些感慨,道:「揉那紫金土,是大事。燒瓷開間一事,更是大事中的大事,先前坯子和釉色看著再漂亮,後面只要出了點點紕漏,就要功虧一簣,幾十號人至少半年的辛苦,全白費了。所以開間一事,從來都是姚老頭親自盯著,哪怕是劉羨陽這樣的得意弟子,都不讓插手。姚老頭會坐在板凳上,親自守夜,看著窯火。但是姚老頭經常念叨,瓷器進了窯室,成與不成,好與壞,好與更好,不管火候如何適當,終究還是得看命。事實上也是如此,絕大部分瓷器都成了瓷山的碎片,當時聽說因為是皇帝老爺的御用之物,寧缺毋濫,差了一點點意思,也要摔個稀爛。那會兒,覺得家鄉老人講那老話,說什麼天高皇帝遠,真是特別有感觸。」
陳平安笑了笑,道:「不過那會兒,覺得老槐樹的樹頂已經很高了,老瓷山的尖尖腦袋也很高。至於遠不遠的,大概去山上砍柴燒炭,也就是遠了。至少比起小時候上山採藥,要遠很多。」
崔東山一直在怔怔出神。聽到這裡,崔東山輕聲道:「小時候被關在閣樓讀書,高不高的,沒感覺,只能透過小小的窗口,看著遠處。那會兒,最恨的就是書籍。我記性好,過目不忘,其實都記住了。當時便發誓自己以後拜師求學,一定要找個學問淺的、藏書少的、不會管人的先生,後來就找到了在陋巷挨餓的老秀才。一開始真沒覺得老秀才學問如何,後來才發現,原來自己隨便瞎找的先生,學問其實有些高。再後來,被尚未發跡的老秀才帶著遊歷四方,吃了許多閉門羹,也遇到了許多真正的讀書人,等到老秀才說要回去編撰一部書籍的時候,才覺得又走了很遠的路。老秀才當時信誓旦旦,說這部書若是被版刻出來,至少能賣一千本!一定能賣到別的州郡去。嚷嚷這話的時候,老秀才嗓門大,我便知道,其實是心虛了。」
陳平安微笑道:「他選擇我,起先是因為齊先生,與我陳平安幾乎沒有關係。你死皮賴臉求我當你的先生,其實也一樣,最早的時候,是老先生按著你的頭拜師,與我陳平安本身關係不大。」
崔東山想要說話。陳平安擺擺手,繼續說道:「雖說關係不大,但還是有關係的,因為我在某個時刻,就是那個一,萬一,甚至是萬萬之一,很小,卻是萬事的開端。這樣的事情,我並不陌生,甚至對我而言,還有更大的一,是很多事情的全部。比如我爹走後,娘親生病,我就是所有的一,我如果不做些什麼,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一無所有。當年顧璨他們院子的那扇門,他們家裡桌上的那碗飯,也是所有的一,如果那時候沒開門,泥瓶巷陳平安,興許還能換一種活法,但是今天坐在這裡與你說著話的陳平安,就肯定沒有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輕輕握拳,敲了敲心口,道:「當我們對這個世界很挂念,便會把日子過得很辛苦。」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但是巧了,我什麼都怕,唯獨不怕吃苦,我甚至覺得吃苦越多,越是明白自己還活在世上。沒辦法,不這樣想,就要活得更難熬。」
陳平安望向那個白衣少年,道:「只在這件事上,你不如我,弟子不如先生。但是這件事,別學,不是不好,而是你不用。」
崔東山點點頭。
陳平安後仰倒去,雙手疊放在後腦勺下,輕聲道:「裴錢突然習武,是因為曹晴朗吧?」
崔東山「嗯」了一聲。
裴錢已經開始習武,是陳平安自己猜出來的,為何習武,更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那我見了面,會告訴她,她可以懷念崔前輩,唯獨不用感到愧疚。如果裴錢點頭答應,卻又做不到,更好。我相信她也一定會這樣。裴錢,你,我,我們其實都一樣,道理都知道,就是過不去那道心坎。對於裴錢來說,南苑國的心坎,崔前輩能夠帶著她走過去,崔前輩走了,落魄山竹樓的心坎,這輩子便都走不過去了。但是我覺得有些心坎,一輩子都留在心路上,抹不平,只能偷偷繞過去,沒什麼不好。最怕是覺得問心無愧了,覺得良心好受了,覺得理所當然了。」
崔東山轉頭望去,先生已經不再言語,閉上眼睛,似乎睡了過去。
崔東山便也閉上眼睛,思緒飄遠。
唯有水聲潺潺,如說「瀺」字;山勢高險卻無言,如解「巉」字。
崔東山有些心安,便也悠悠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崔東山突然說道:「看到小寶瓶和裴錢長大了,先生你有多傷感,那麼齊靜春看到先生長大了,就有多欣慰。」
陳平安沒有說話,似乎還在酣睡。
崔東山不再言語,沉默許久,忍不住問道:「先生?」
陳平安輕聲道:「在的。」
陳平安和崔東山去了趟老槐街的蚍蜉鋪子。
陳平安坐在門口的小竹椅上,曬著秋天的溫暖日頭。崔東山趕走了代掌柜王庭芳,說是讓他休歇一天。王庭芳見年輕東家笑著點頭,便一頭霧水地離開了蚍蜉鋪子。
這天的生意還湊合,因為老槐街的人都聽說來了個世間罕見的俊俏少年郎,故而來鋪子的年輕女修尤其多,崔東山灌迷魂湯的本事又大,便掙了不少昧良心的神仙錢,陳平安也不管。
第二天在符水渡那邊,談陵與唐璽一起現身,當然還有管著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
寒暄過後,陳平安就與崔東山登船,宋蘭樵一路跟隨。這個見多識廣的老金丹,發現了一樁怪事,單獨瞧見年輕劍仙與那個白衣少年的時候,總是無法將兩人聯繫在一起,尤其是什麼先生學生,更是無法想象,只是當兩人走在一起時,竟然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契合,難不成是兩人都手持綠竹行山杖的緣故?
宋蘭樵沒敢多說什麼,只是說了件事,誠心誠意道了一聲謝。原來宋蘭樵剛剛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了把椅子,雖說只是頂替了唐璽的墊底位置,與唐璽一左一右,好似成了春露圃祖師堂的兩尊門神,可這一步跨過去,是山上仙家與世俗王朝的聲望暴漲,是每年額外多出的一大筆神仙錢,也是一些人間家眷的雞犬升天。所以宋蘭樵說是受了那位年輕劍仙一份大恩大德,絲毫不為過。只是宋蘭樵做慣了生意,務實,並沒有一個勁兒在姓陳的年輕人面前獻殷勤,這是他的聰明之處。
渡船上,宋蘭樵為他們安排了一間天字型大小房,思量一番,乾脆就沒有讓春露圃女修出身的婢女們露臉。
屋內,崔東山為陳平安倒了一杯茶水,然後趴在桌上,兩隻雪白大袖佔據了將近半數桌面,笑道:「先生,論打架,十個春露圃都不如一個披麻宗,但是說做買賣,春露圃還真不輸披麻宗半點。以後咱們落魄山與春露圃,有的聊,肯定可以經常打交道。」
陳平安喝著茶水,沒有說什麼。
崔東山說道:「談陵是個求穩的,因為如今春露圃的生意,已經做到了極致,山上,一門心思依附披麻宗,山下,主要籠絡大觀王朝,沒什麼錯。但是架子搭好了,談陵也發現了春露圃的許多積弊,那就是好些老人,都享慣了福,即使修行還有心氣,可用之人太少。以前她就算有心想要扶持唐璽,也會擔心這位財神爺,與只會拚命撈錢且尾大不掉的高嵩蛇鼠一窩,等她談陵時辰一到,春露圃便要改朝換代。雖說談陵這一脈,弟子人數不少,但是能頂事的,沒有,青黃不接,十分致命,根本扛不住唐璽與高嵩聯手。到時候比武力又打不過,比錢袋子那更是雲泥之別。」
「所以唐璽與林嵯峨結盟,是最穩妥的。林嵯峨雖說脾氣惡劣,但到底是個沒有野心的,對春露圃也忠心,再加上一個對她談陵感激涕零的宋蘭樵,三人抱團,春露圃便有了些新氣象。若是咱們落魄山再遞過去一個枕頭,幫著春露圃順勢打開寶瓶洲北方的缺口,哪怕只是一個很小的缺口,都會讓熟稔商貿的春露圃諸多山腰、山腳的修士,感到振奮。而寶瓶洲如今處處大興土木,春露圃有人有物有錢,與咱們落魄山雙方各取所需,正是最合適的生意對象。不過也需要注意春露圃在寶瓶洲的水土不服,所幸大驪朝廷,從衙門文官到沙場武將,與春露圃修士是尿得到一個壺裡去的。」
崔東山由衷贊道:「先生布局之深遠,落子之精準、縝密,堪稱國手風範。」
聽到這裡,陳平安終於忍不住開口笑道:「落魄山的風水,是你帶壞的吧?」
崔東山委屈道:「怎麼可能?!朱老廚子,大師姐,大風兄弟,都是此道的行家裡手!再說了,如今落魄山的風水,哪裡差了?」
陳平安說道:「我沒刻意打算與春露圃合作,說句難聽的,是根本不敢想,做點包袱齋的生意就很不錯了。如果真能成,也是你的功勞居多。」
崔東山抬起一隻手臂,伸出手指在桌面咄咄咄點了三下,畫出一個三角形,道:「唐璽,林嵯峨,宋蘭樵,是個三。談陵一脈,高嵩一脈,唐璽小山頭,又是一個三。落魄山,披麻宗,春露圃,還是一個三。先生聚攏起來的各方勢力,北俱蘆洲南端,寶瓶洲北部,是一個更大的三。天底下的關係,就數這個,最穩固。先生,還不願意承認自己是下棋的國手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誤打誤撞罷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道:「先生虛懷若谷,學生受教了。」
陳平安笑罵道:「滾你的蛋。」
崔東山剛要說話,不料陳平安立即說道:「還來?」
崔東山只覺得自己一身絕學,十八般武藝,都沒了用武之地,果然還是先生厲害。
崔東山突然問道:「到了骸骨灘,要不要會一會高承?我可以保證先生往返無憂。」
陳平安搖頭道:「暫時不去京觀城。」
崔東山問道:「因為此人為了蒲禳祭劍,主動破開天幕,還剩下點豪傑氣魄?」
陳平安說道:「沒這麼簡單,要更複雜,以後再說。」
崔東山自然沒有異議。
在經過隨駕城、蒼筠湖一帶上空時,陳平安離開屋子,崔東山與他一起站在船頭欄杆旁,俯瞰大地。
佔地廣袤的蒼筠湖,從渡船上望去,就像一顆在玉瑩崖溪澗里安安靜靜躺著的碧綠石子。
還欠那邊的某座火神廟一頓酒,只能先欠著了。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以後莫要如此涉險了。」
陳平安說道:「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應該遠離風波,成了山上修行人,山下事便是身外事。只是你我清楚,一旦事到臨頭,就難了。」
崔東山趴在欄杆上,雙腿彎曲,兩隻露在欄杆外邊的袖子,就像兩條小小的雪白瀑布。
陳平安問道:「周米粒在落魄山待著還習慣嗎?」
崔東山點點頭,道:「習慣得很,總覺得每天抄書的裴錢就是讀書人了,眼巴巴等著裴錢將來親筆給她寫啞巴湖大水怪的故事呢。小姑娘狗腿得一塌糊塗,每天都是裴錢的小尾巴,屁顛屁顛扛著行山杖。如今又被先生從騎龍巷右護法提拔為落魄山的右護法,就更神氣了,與人說話之前,都要咳嗽兩聲,先潤潤嗓子,再老氣橫秋地言語一番,都是跟我那個大師姐學的臭毛病。」
陳平安笑道:「挺好。」
崔東山好奇道:「真要將小姑娘載入落魄山祖師堂譜牒,成為類似一座山頭供奉的右護法?」
陳平安說道:「當然。這不是兒戲。以前還有些猶豫,見識過了春露圃的山頭林立與暗流涌動之後,我便心思堅定了。我就是要讓外人覺得落魄山很奇怪,無法理解。我不是不清楚這麼做所需的代價,但是我可以爭取在別處找補回來,可以是我自己這個山主,多掙錢,勤勉修行,也可以是你這個學生,或者是朱斂,盧白象。我們這些存在,便是周米粒、陳如初她們存在的理由,也會是以後讓某些落魄山新面孔,覺得『如此這般,才不奇怪』的理由。」
「我不排斥以後落魄山成為一座『宗』字頭山門,但是我絕對不會刻意為了聚攏勢力,便捨棄那些路邊的花草。那些花草,在落魄山上,以前不會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以後也不會。何況她們從來也不是路邊的美好風景,她們就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能夠照顧那些值得照顧的人,令我尤其心安。」
陳平安轉頭問道:「我這麼講,可以理解嗎?」
崔東山使勁點頭,道:「理解且接受!」
陳平安感慨道:「但是一定會很不輕鬆。」
崔東山說道:「每一句豪言壯語,每一個雄心壯志,只要為之踐行,都不會輕鬆。」
有些話,崔東山甚至不願說出口。
所有久別重逢的開懷,都將是未來離別之際的傷心,但這不妨礙那些還能再見的相逢,讓人歡喜,讓人飲酒,讓人開心顏。
但是別忘了,有些時候,離別就只是離別。
陳平安也跟著趴在欄杆上,眺望遠處大日照耀下的金燦燦雲海,問道:「當了我的弟子,會不會不自在?」
崔東山說道:「不會。」
陳平安笑道:「境界懸殊,學問懸殊,你這學生當然還好。」
崔東山說道:「先生這麼講,學生可就要不服氣了,若是裴錢習武突飛猛進,破境之快,如那小米粒吃飯,一碗接一碗,讓同桌吃飯的人,目不暇接,難道先生也要不自在?」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不自在,師父的面子往哪裡放?講道理的時候,嗓門大了些,就要擔心給弟子反手一記栗暴,心裡不慌?」
崔東山哈哈大笑,先生北游,修心極好。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我這個人是死腦筋,喜歡鑽牛角尖,總有一天,在落魄山上,也會有些芥子小事,變成我的天大難題,到時候,你給些建議。」
崔東山點頭道:「聖人有雲,有事,弟子服其勞。」
崔東山轉過頭,臉頰貼在欄杆上,笑著眯起眼,接著道:「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陳平安笑了笑,說道:「別胡亂篡改道德文章的本意,糟踐聖賢的良苦用心。」
崔東山說道:「先生,可別忘了,學生當年,那叫一個意氣風發、鋒芒畢露,學問之大,錐處囊中,藏都藏不住,別人擋也擋不住。真不是我吹牛不打草稿,學宮大祭酒,唾手可得,若真要市儈些,中土文廟副教主也不是不可能。」
陳平安搖頭道:「國師說這個,我信,至於你,就拉倒吧。船頭這兒風大,小心閃了舌頭。」
崔東山嘿嘿而笑,道:「話說回來,學生吹牛還真不用打草稿。」
陳平安問道:「中土神洲是不是很大?」
崔東山點頭道:「很大。八洲版圖相加,才能夠與中土神洲媲美。其餘八洲,若是能夠有一兩人擠進中土神洲十人之列,就是能耐。例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淳安,北俱蘆洲的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火龍真人,皚皚洲的劉大財神。」
陳平安說道:「那以後一定要去看看。」
崔東山幽怨道:「那可是學生的傷心地。」
陳平安笑道:「自找的打,鼻青臉腫也要咧嘴笑。」
崔東山無奈道:「先生不仗義啊。」
渡船進入骸骨灘地界,宋蘭樵主動登門,攜帶重禮。
是兩份,他自己一份,春露圃談陵一份。
他這份謝禮,其實也是恩師林嵯峨從祖師堂那邊揀選出來的一件法寶,是以春露圃特產仙木打造的竹黃龍紋經書盒,裡面還裝有四塊玉冊。
談陵那份贈禮,更是價值連城,是春露圃屈指可數的山上重寶之一,一套八錠的集錦墨。
交出去的時候,宋蘭樵都替談陵感到心疼。
陳平安沒有拒絕,談陵在符水渡沒有親自送禮,吩咐宋蘭樵在即將停靠骸骨灘渡口之際送出,本身就是誠意。
這是宋蘭樵成為春露圃祖師堂成員后的第一件公事,還算順利,這讓宋蘭樵鬆了口氣。只是與那對先生學生一起坐著喝茶,宋蘭樵有些坐立不安,尤其是身邊坐著個崔東山。
崔東山雙指拈杯,輕輕在桌上划抹,笑眯眯道:「蘭樵啊,拎著豬頭找不著廟的可憐人,世上茫茫多,你算運氣好的了。」
宋蘭樵前一刻還聽著陳平安喊自己宋前輩,這會兒被他的學生左一個蘭樵右一個蘭樵喚著,當然渾身彆扭。
春露圃以誠待人,陳平安當然不會由著崔東山在這邊插科打諢,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有事與宋蘭樵要談。
不承想接下來的一幕讓宋蘭樵額頭冷汗直流——那白衣少年好像被陳平安一巴掌打飛了出去,連人帶椅子一起在空中旋轉無數圈,最後一人一椅就那麼粘在牆壁上,緩緩滑落。
崔東山哭喪著臉,椅子靠牆,人靠椅子,怯生生說道:「學生就在這邊坐著好了。」
陳平安黑著臉。宋蘭樵心中震撼不已,難道這個和顏悅色的陳劍仙,與那太徽劍宗劉景龍一般無二,根本不是什麼地仙,而是一個深藏不露的玉璞境劍仙?
陳平安懶得理睬這個崔東山,開始與宋蘭樵正兒八經議事,爭取談妥未來落魄山與春露圃的合作事宜。談的只是一個大框架大方向,宋蘭樵當下肯定做不了主,還需要返回祖師堂鬧哄哄吵幾架才成。一旦雙方最終決定合作,此後一切具體事務,落魄山一樣需要朱斂、魏檗他們來定章程。陳平安對春露圃的生意,還算知根知底,所以與宋蘭樵聊起來,並不生疏,北俱蘆洲之行,他這包袱齋不是白當的。落魄山最大的倚仗,當然是那座作為重要運轉樞紐的牛角山渡口,有魏大山君坐鎮披雲山,牛角山渡口可以接納絕大多數的北俱蘆洲跨洲渡船,這就相當於一個包袱齋有了落腳的店鋪,天底下的錢財,在某處稍作停留,再流轉起來,便是錢生錢。
陳平安偶爾甚至會想,一枚磨損較為厲害的雪花錢,到底見過了多少修士?一千個?一萬個?會不會已經走遍了浩然天下的九洲版圖?
宋蘭樵聚精會神地與陳平安聊著大事,冥冥之中,金丹境老修士甚至覺得今天所談,極有可能會決定春露圃未來百年的走向。
宋蘭樵看到對面陳劍仙瞥了眼牆壁那邊,宋蘭樵順著視線望去,那白衣少年雙手握住椅子把手,整個人連帶著椅子在那邊左右搖擺,好像以椅子腿作為人之雙腳,踉蹌走路。被先生髮現后,崔東山立即停下動作,仰頭吹著口哨。
宋蘭樵禮節性微微一笑,收回視線。這傢伙是腦子有病吧?一定是的!
陳平安跟宋蘭樵聊了足足一個時辰,雙方都提出了諸多可能性,相談甚歡。到了尾聲,宋蘭樵整個人已經放鬆許多,有些漸入佳境,許多積攢多年卻不得言的想法,都一吐為快。而坐在對面經常為雙方添加茶水的年輕劍仙,更是個難得投緣的生意人,從未斬釘截鐵地說行或不行,多是「此處有些不明了,懇請宋前輩細緻些說」「關於此事,我有些不同的想法,宋前輩先聽聽看,若有異議請直說」這類溫和措辭。不過對方也不含糊,有些宋蘭樵打算為高嵩挖坑的小舉措,年輕劍仙也不當面道破,只有一句「此事可能需要宋前輩在春露圃祖師堂那邊多費心」。
那個白衣少年,一直無所事事,晃蕩著椅子,繞著那張桌子轉圈圈,好在椅子走路的時候,悄無聲息,沒有折騰出半點動靜。宋蘭樵已經可以做到視而不見。
聊完之後,宋蘭樵神清氣爽,桌上已經沒有茶水可喝,雖然還有些意猶未盡,但是依舊起身告辭。
宋蘭樵讓陳先生不用送,年輕人笑著點頭,就只是送到了門口,然後讓崔東山再送一程。
宋蘭樵走入廊道后,不見了那個青衫劍仙,唯有一襲白衣美少年,老金丹便立即心弦緊繃起來。只見那個少年倒退出門,輕輕關上門,然後轉頭笑望向宋蘭樵。
宋蘭樵的笑容僵硬起來。
崔東山來到下意識彎腰的宋蘭樵身邊,跳起來一把摟住宋蘭樵的脖子,拽著這個老金丹一起前行,道:「蘭樵兄弟,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啊。」
宋蘭樵驟然心頭驚悚,差點沒忍住喊聲陳先生,讓他幫著自己解圍一二。宋蘭樵想要停步不前,但是沒有想到根本做不到,被那少年力道不重地拽著,一步跨出之後,宋蘭樵便知道大事不妙。
下一刻,白衣少年已經沒了身影,宋蘭樵發現自己置身於茫茫白霧之中,周圍沒有任何風景,就如同置身於一座枯死的小天地,視野中儘是讓人備感心寒的雪白顏色,並且行走時,腳下略顯鬆軟,卻非世間任何泥土,稍稍加重腳步力道,只能踩出一圈圈漣漪。
他小心翼翼徒步行走,一炷香后,開始御風,一個時辰后,宋蘭樵再顧不得什麼禮數不禮數,祭出法寶,開始傾瀉寶光,狂轟亂砸,但始終無法改變這座小天地絲毫。時間漫長得如一年後,宋蘭樵盤腿而坐,面容枯槁,束手待斃。
突然,宋蘭樵抬起頭,見到了一顆巨大的頭顱,少年臉龐明明帶著笑意,卻眼神冷漠,少年緩緩抬起手臂。
宋蘭樵頭皮發麻,難道自己一直在對方雪白大袖之上打轉?
下一刻,心神憔悴的宋蘭樵發現自己就站在渡船廊道上,不遠處那少年雙手籠袖,笑眯眯望向自己。
劫後餘生的宋蘭樵,差點熱淚盈眶。
崔東山微笑道:「先生讓我送你一程,我便自作主張,稍稍多送了些路程。蘭樵啊,事後可千萬別在我家先生那邊告刁狀,不然下次為你送行,就是十年一百年了。到時候是誰腦子有病,可就真不好說嘍。」
宋蘭樵戰戰兢兢道:「謝過前輩提點。」
崔東山問道:「習慣了春露圃的靈氣盎然,又習慣了渡船之上的稀薄靈氣,為何在無法之地,便不習慣了?」
宋蘭樵怔住。
崔東山與之擦肩而過,拍了拍宋蘭樵肩膀,語重心長道:「蘭樵啊,修心稀爛,金丹紙糊啊。」
宋蘭樵緩緩轉身,作揖拜謝,這一次心悅誠服,道:「前輩教誨,讓晚輩如撥迷瘴見月暈,雖尚未真正得見明月,卻也裨益無窮。」
崔東山置若罔聞,敲了敲房門,問道:「先生,要不要幫你拿些瓜果茶水來?」
宋蘭樵看著那張少年面容的側臉,有那恍若隔世的錯覺。
陳平安打開門,一把按住崔東山腦袋,輕輕壓下去,轉頭對宋蘭樵問道:「宋前輩,我這弟子是不是對你不敬?」
宋蘭樵不知是喪心病狂,還是福至心靈,說了一句以往打死都不敢說的話:「實不相瞞,苦不堪言。」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知道了。」
白衣少年被一把攥住耳朵,嗷嗷叫著給陳平安扯入屋子。
猶然有罵聲傳出:「狗日的宋蘭樵,沒良心的玩意兒,你給大爺等著……先生,我是好心好意幫著蘭樵兄弟修行啊,真沒有故意戲弄他……先生,我錯了!」
宋蘭樵抖了抖袖子,大步離去。
舒坦。
渡船在骸骨灘渡口停下,宋蘭樵乾脆就沒露面,讓人代為送行,自己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借口,早早消失了。
崔東山用手心摩挲著下巴,左右張望。
兩人下了船,一起去往披麻宗木衣山。
崔東山開始訴苦告狀,道:「先生,竺泉見我第一面,就說先生從未提及學生,假裝不認識我,把我給活活傷心死了。沒死,也算半死了。」
陳平安笑道:「在竺宗主面前提過你幾次,不過人家是一宗之主,萬事上心,還需要提防著整座鬼蜮谷,不小心給忘了,有什麼奇怪?」
然後陳平安提醒道:「竺宗主在山上,是很少見的修道之人,我很敬重。到了木衣山上,你別給我鬧幺蛾子。還有那個少年龐蘭溪,是木衣山寄予厚望的祖師堂嫡傳,你一個外人,也別胡亂言語。我知道你做事自有分寸,但這裡終究是骸骨灘,不是自家落魄山。」
崔東山點點頭,瞥了眼木衣山,有些遺憾。無事可做,這就有些無聊了啊。
到了木衣山山門,暢通無阻。披麻宗修士大多都認識陳平安,而且他是時隔不久遊歷歸來。
竺泉沒在山上,已經去了鬼蜮谷青廬鎮。不過杜文思已經返回祖師堂,開始閉關破境,躋身元嬰境,希望極大。
崔東山提及杜文思,笑嘻嘻道:「先生,這小子是個痴情種。據說太平山女冠黃庭先前去過一趟鬼蜮谷,根本就是沖著杜文思去的,只是不願杜文思多想,才撂下一句『我黃庭此生無道侶』,傷透了杜文思的心。傷心之餘呢,杜文思其實還是有些小心思的,心心念念的姑娘,自己沒辦法擁有,好在不用擔心被其他男人擁有,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所以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自己境界不高,境界夠了,好歹有那麼點機會,比如將來去太平山看看啊,或是更進一步,與黃庭一起遊歷山河啊……」
陳平安笑道:「你在木衣山也沒待幾天,就這麼一清二楚了?」
崔東山點頭道:「瞎逛唄,山上與山下又沒啥兩樣,人人得了閑,就都愛聊這些兒女情長,痴男怨女。尤其是一些愛慕杜文思的年輕女修,比杜文思還糟心呢,一個個打抱不平,說那黃庭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境界高些,長得好看些,宗門大些……」
披麻宗主峰木衣山,與世間多數仙家祖師堂所在山峰差不多,登山路多是台階直上。嫡傳弟子往往可以御風御劍而行,在有些山頭,連尋常弟子也可如此行事。不過仙家洞府,往往講究一個飛鳥各有其道,高低不一,路線不同。龍泉郡那邊之所以不太一樣,終究還是草創初期的緣故,加上龍泉劍宗與落魄山弟子本來就都不多,又不太講究這些繁文縟節,所以才顯得十分另類。披麻宗、春露圃這些老字號仙家,規矩眾多,法度森嚴,在陳平安看來,其實是好事。
只不過天底下沒有一勞永逸的便宜事,春露圃之所以如此人心動搖,就在於紙面宗法、檯面規矩,並未真正深入人心。
在這一點上,披麻宗就讓陳平安由衷敬佩,從宗主竺泉,到杜文思,再到龐蘭溪,性情各異,但是身上那種氣度,如出一轍。
生死事小,宗門事大。
修道之人,明明是追求長生不朽,但是披麻宗修士卻人人敢於為宗門赴死,竺泉與歷代宗主、祖師,每逢死戰,無一不是身先士卒!
披麻宗掌律老祖沿著台階,往下御風而來,飄落在兩人身前,笑道:「陳公子,崔道友,有失遠迎。」
招呼過後,陳平安發現一件怪事,這位披麻宗老祖師似乎對崔東山十分親近,言語之間,儼然知己。
難不成崔東山先前在木衣山上,不只是遊手好閒瞎晃蕩?
不然就憑崔東山與京觀城廝殺一場,也不至於讓一位掌律老祖如此刮目相看。要知道披麻宗修士,個個都是白骨堆里殺出血路的修士,哪怕是杜文思這種看似溫文爾雅的金丹境修士,一樣在鬼蜮谷內久經廝殺。
老祖師親自領著兩人去了那棟陳平安住過的宅院。
披麻宗那艘往來於骸骨灘與老龍城的跨洲渡船,約莫還需要一旬光陰才能返回北俱蘆洲。
龐蘭溪與他太爺爺龐山嶺已經站在門口恭迎。
少年笑著招手道:「陳先生!」
兩人見了面,龐蘭溪第一句話就是報喜,悄悄道:「陳先生,我又為你跟太爺爺討要了兩套神女圖。」
陳平安輕聲問道:「價格如何?」
龐蘭溪笑道:「按照市價……」龐蘭溪停頓了一下,「是不可能的!送,不收錢!」
陳平安笑道:「龐仙師也太心疼你了,不過咱們還是按照市價算吧。交情歸交情,買賣是買賣。」
龐蘭溪有些失落,道:「這才幾天沒見,陳先生怎麼就如此見外了?」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客氣話,又不花錢。你先客氣,我也客氣,然後咱倆就不用客氣了。」
龐蘭溪笑得合不攏嘴。又學到了,陳先生真是學問駁雜。
四人落座,龐蘭溪年紀最小,輩分最低,便站在太爺爺身後。陳平安直奔主題,聊起了春露圃一事。
那位名叫晏肅的披麻宗掌律老祖,立即飛劍傳信別處山峰上的一名名為韋雨松的元嬰境修士,比晏肅低了一個輩分,歲數卻不小了,與龐蘭溪是師兄弟。韋雨鬆手握一宗財權,類似春露圃的高嵩,是個消瘦矮小的精悍老人,見到了陳平安與崔東山後,十分客氣。
當初竺泉做成了與落魄山牛角山渡口的那樁小買賣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韋雨松談心,表面上是身為宗主關心一下韋雨松的修行事宜,事實上當然是邀功去了。韋雨松哭笑不得,硬是半句馬屁話都不講,結果把竺泉給憋屈得不行。韋雨松對於那個青衫年輕人,只能說是印象不錯,除此之外,也沒什麼了。可是他對那個少年容貌的崔道友,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道理很簡單,崔道友到了木衣山後,山上山下晃悠了兩天,然後就找到披麻宗祖師堂,給了一大摞圖紙,直截了當說木衣山的護山大陣,粗糙了些,有些白瞎了那撥英靈的戰力。結果木衣山祖師堂邀請了一個墨家機關師出身的老供奉,發現按照崔道友那份圖稿去修改木衣山大陣,耗費不過千餘枚穀雨錢,便能夠將大陣威勢增加兩成!那個墨家機關師愧疚得無地自容,兢兢業業完成了大陣的查漏補缺之後,差點沒辭去供奉頭銜。
說句天大的實在話,別說是一千枚穀雨錢的小小開銷,就是砸下三千枚穀雨錢,哪怕只增加護山大陣的一成威勢,都是一筆值得敬香昭告列祖列宗的划算買賣。
所謂的划算,是可以少死許多宗門修士。再者,曾有高人道破天機,若是木衣山的護山大陣可以增加五成功效,便是骸骨灘與鬼蜮谷雙方對峙局面的一個轉折點。
所以披麻宗祖師堂諸位老修士,現如今看待崔東山,那是怎麼看怎麼順眼。
那白衣少年丟下圖紙,在祖師堂內說了些關鍵事項后,便大搖大擺繼續在木衣山晃蕩,與神仙姐姐們嘮嗑去了。
事後竺泉親自出面詢問崔東山,披麻宗該如何報答此恩,只要他崔東山開口,披麻宗便是砸鍋賣鐵,與人賒賬,都要還上這份香火情。
崔東山也沒客氣,指名道姓,要杜文思與龐蘭溪兩人以後各自躋身元嬰境后,在落魄山擔任記名供奉。只是記名,落魄山不會要求這兩人做任何事情,除非兩人自願。
竺泉當時還有些疑惑,就這樣?
崔東山反問,還要鬧哪樣?
竺泉便滿臉愧疚,說了一句戳心窩的話,唉聲嘆氣道:「那陳平安,在我面前半點不提你這個學生,真是不像話,良心給狗吃了,下次他來骸骨灘,我一定幫你罵他。」
崔東山泫然欲泣,可憐兮兮道:「竺姐姐,你良心才被狗吃了吧。」
竺泉這才說了句公道話:「陳平安有你這麼個學生,應該感到自豪。」
崔東山便投桃報李,道:「竺姐姐這麼好的女子,如今還無道侶,天理難容。」
於是兩人差點沒打起來,竺泉去往鬼蜮谷青廬鎮的時候,依舊怒氣沖沖。
披麻宗里虧得有韋雨松這個熟稔生意的聰明人,不然就竺泉這種不著調的宗主,晏肅這些個不靠譜的老祖師,披麻宗嫡傳弟子再多,也早就被京觀城鈍刀子割肉,消磨盡了宗門底蘊。韋雨松每次在祖師堂議事,哪怕對著竺泉與自己恩師晏肅,從來沒個笑臉,喜歡一邊翻賬本,一邊說刺人言語,一句接一句,久而久之,祖師堂前輩們一個個面帶微笑,裝聽不見,習慣就好。
韋雨松覺得幫助春露圃運輸貨物去往寶瓶洲,當然沒問題,但是分賬一事,得好好磨一磨。
在韋雨松打算盤算賬的時候,晏肅與龐山嶺便開始習慣性微笑。崔東山覺得這會兒沒他說話的份,就跟龐蘭溪擠眉弄眼。龐蘭溪對這個俊美得不像話的「同齡人」,很提防,到底是少年心性,會擔心青梅竹馬的姑娘,遇上更好的同齡人,難免會有些想法。尤其是下山去壁畫城見她的時候,她隨口聊起了這個來鋪子購買神女圖的外鄉少年,雖然她說的是些少年脾氣古怪的尋常言語,可龐蘭溪心裡邊一桶水七上八下。
龐蘭溪最近都快要愁死了,所以特別想要與陳先生請教一番。
陳平安這個野修包袱齋與管著披麻宗所有錢財的韋雨松,各自殺價。
便是陳平安都有些無奈,這個韋雨松,真是摳門得有些過分了,半點「宗」字頭譜牒仙師的風範都不講。一旦遇到些難聊的細節,韋雨松便搬出一位遠遊老祖師,反正就是潑髒水,言之鑿鑿,說這位老祖如何如何古板迂腐,如何在每一枚雪花錢上邊錙銖必較,些許折損宗門利益的事情,哪怕只是嫌疑,這位老祖都要在祖師堂興師問罪,誰的面子都不給。如果這招不管用,他便會苦著臉說自己在披麻宗最是沒地位,誰跟他要錢,都嗓門大,不給,就要翻臉,一個個不是仗著修為高,就是仗著輩分高,還有些更不要臉的,仗著自己輩分低修為低,都能鬧事。
反正聽韋雨松的牢騷訴苦,好像整座披麻宗,就數他韋雨松最不是個東西,說話最不管用。
陳平安沒轍了,輕輕放下茶杯,咳嗽一聲。
正打著哈欠的崔東山立即正襟危坐,說道:「木衣山護山大陣一事,其實還有改善的餘地。」
韋雨松立刻一拍桌子,決斷道:「全部按照陳公子的說法,就這麼定了!」
陳平安滿臉誠意,問道:「會不會讓披麻宗難做人?」
韋雨松大義凜然道:「開什麼玩笑?披麻宗只要是跟錢有關的事情,別說是竺宗主,天王老子都管不著我韋雨松!」
陳平安故作恍然,笑著點頭。
韋雨松笑容不變。
果然是同道中人。
韋雨松與晏肅、龐山嶺一起離開。韋雨松非要與崔道友敘舊,崔東山只好跟著去了。
只剩下陳平安與龐蘭溪。
龐蘭溪落座后,輕聲道:「陳先生,這位崔前輩,真是你的學生嗎?」
陳平安點點頭,道:「覺得不像,也很正常。」
龐蘭溪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要是開口求人,難以啟齒,那就……」
陳平安不再說話,抬起雙手,比畫了一下。龐蘭溪立即看懂了,是那廊填本神女圖。
龐蘭溪匆匆御風離去,又匆匆返回宅院,將兩隻木匣放在桌上。除此之外,還有一封從雲上城寄來的信,收信人是他龐蘭溪,轉交「陳好人」。
陳平安收信入袖,笑道:「現在是不是有底氣說話了?」
龐蘭溪小聲道:「陳先生,我有些擔心。」
陳平安心中瞭然。龐蘭溪是一個不用擔心修行的少年,山上少年憂愁,愁不在修道,那就只能是愁宗門存亡興衰了,而披麻宗談不上有此隱憂,或者說一直隱患重重,所有修士反而都已習慣了,那麼他的愁就只剩下那件事了。
陳平安笑道:「你先說說看,我再來幫你分析分析。」
龐蘭溪便說了那些事情,其實也沒什麼事情,只是些少年的懵懂情思,繞山繞水。
陳平安聽過之後,想了想,忍住笑,說道:「放心吧,你喜歡的姑娘,肯定不會見異思遷,轉去喜歡崔東山,而且崔東山也看不上你的心愛姑娘。」
龐蘭溪漲紅了臉,惱火萬分道:「陳先生,我可要生氣了啊,什麼叫作崔東山看不上她?」
陳先生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呢!以前不是這樣啊。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
龐蘭溪想著想著,撓撓頭,有些赧顏,那個心結便沒了。
不僅如此,少年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憤憤不平,覺得自己一定要好好修行,一定要讓她知道,她喜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人,一輩子都不會後悔。
陳平安說道:「那個姑娘喜歡你,不是因為你是修道天才。但是如果你能夠證明自己是真正的修道天才,那麼喜歡你的姑娘,會更加高興。為你高興,然後她自己也就高興了。」
龐蘭溪輕聲問道:「是這樣的嗎?」
陳平安點頭道:「是這樣的,這件事,我無比確定。」
龐蘭溪趴在桌上,怔怔出神。
陳平安打開木匣,取出一卷神女圖,攤放在桌上,細細打量,不愧是龐山嶺的得意之作。
龐蘭溪突然問道:「陳先生,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歡你吧?」
陳平安緩緩收起神女圖,搖頭道:「沒有的事。」
龐蘭溪搖搖頭道:「我不信。」
陳平安打開徐杏酒的那封信,信里言簡意賅,說了些雲上城的近況,再就是說已經準備好了,只等劉先生問劍成功,就會再拜訪一趟太徽劍宗,這一次是下山歷練,北至太徽劍宗,南到骸骨灘。
陳平安看過了信,說道:「我有個朋友,就是寫信人——雲上城徐杏酒,以後他可能會來這邊遊歷,你如果有空,可以幫我招待一下,如果忙,就無須刻意分心。這不是客套話。不是我的朋友,就一定會是你的朋友,所以不用強求。」
龐蘭溪點頭答應下來道:「好的,那我回頭寄封信去雲上城,先約好。能不能成為朋友,到時候見了面再說。」
陳先生的朋友,肯定值得結交。
就像先前陳先生與韋師兄談論春露圃,龐蘭溪雖然不諳庶務,但是多少了解披麻宗對春露圃的態度,談不上看不起,但絕對稱不上朋友,就只是生意往來,畢竟春露圃的銅臭味,重了點,而披麻宗修士,對這些,是不太喜歡的,所以春露圃這麼多年來,一直想要孝敬孝敬韋雨松,卻又不敢表現得太過火。再者,管著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在元嬰境韋雨松面前,說話都不太利索,畢竟韋雨松在披麻宗,地位超然,是出了名的難講話。
可是當陳先生開口,要三家勢力一起做跨洲生意后,龐蘭溪發現韋師兄立刻就鬆了口,根本沒有拒絕的意思。
龐蘭溪覺得這也是自己需要向陳先生學習的地方。
為人處世,學問很大。
陳平安最後說道:「你知不知道,當你為崔東山而憂心的時候,其實你喜歡的姑娘,便是最開心的時候,所以笑容才會比往常多些,這是因為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你的緊張。」
龐蘭溪轉憂為喜,笑容燦爛。
陳平安笑道:「還愣著幹什麼,假公濟私一回,去山下見她啊。」
龐蘭溪站起身,道:「早知道就多給陳先生討要一套神女圖了。」
少年離去,陳平安獨坐。
許久,崔東山晃蕩著兩隻大袖子,進入院子。看到先生身前的桌上,擺放了一塊青磚,崔東山便有些心慌,立即停步,站在原地,苦著臉道:「先生,裴錢習武,我事先半點不知情啊,是朱斂和鄭大風、魏檗這仨,知情不報,瞞著先生,與學生半枚銅錢關係沒有啊!」
陳平安沒好氣道:「跟這事沒關係,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找你的麻煩。」
崔東山立即笑開了花,道:「如果先生要教訓他們仨,學生可以出力。」
陳平安沒搭理他這茬,指了指那塊尚未完整煉化掉水運、道意的道觀青磚,說道:「這種青磚,我一共收攏了三十六塊,以後打算把它們鋪在落魄山地上,給我、裴錢、朱斂、鄭大風、盧白象、岑鴛機六人練習拳樁。」
崔東山如喪考妣,伸出右手,與一根左手指頭,左看看右看看,哀號道:「先生,我呢我呢?我是先生的得意弟子啊!」
陳平安無奈道:「我那份,送給你。」
崔東山這才伸出兩根手指,揉了揉眼角,笑道:「傷心的淚水,成了喜悅的熱淚,先生真是神來之筆。」
陳平安斜眼看他,崔東山老老實實坐下。
陳平安將那塊青磚推過去,道:「你字寫得好,我方才想起此事,便想讓你寫些討喜的言語,刻在青磚反面,到時候就我們兩個偷偷鋪青磚,不讓任何人瞧見。說不定將來某天,給誰無意間看到了,便是一個小小的意外。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覺得好玩。」
崔東山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盤腿坐在石凳上,身體前傾,趴在桌上,雙手按住青磚,輕聲道:「先生,咱倆好好合計合計,這三十六句話,一定要寫得驚天地泣鬼神。」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我們偷偷摸摸給落魄山所有人寫句話,刻在上面,行不行?至於其餘的,你就可以隨便搬運書上的聖賢言語了。」
崔東山興高采烈道:「太行啦!」
陳平安道:「鬧心?」
崔東山悻悻然道:「先生說笑話也如此出彩。」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道:「這落魄山風水,就是被你帶壞的。」
崔東山舉起雙手,學那大師姐說話:「天地良心!」
兩人乘坐披麻宗的跨洲渡船,開始真正返鄉。
陳平安修行練拳之餘,主動找到隔壁的崔東山,問了一個問題:「儒家聖賢學問這麼大,為何不願在修身、求學、為善這類學問上,說得細些,不要那麼雜亂。至少在儒家之內,別各說其詞,眾說紛紜,不是吵架,勝似吵架。」
崔東山破天荒沒有溜須拍馬,而是神色認真,反問道:「是覺得許多學問繁雜且虛高,反而令世人不知所措?」
陳平安想了想,點點頭。
崔東山搖搖頭,道:「有些學問,就該高一些。人之所以有別於草木飛禽走獸以及其他所有的有靈眾生,靠的就是這些懸在頭頂的學問。拿來就能用的學問,必須得有,而且要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規規矩矩。但是高處若無學問,令人神往,不辭辛勞,也要走去看一看,那麼,就錯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最終點頭道:「有道理。」
崔東山緩緩說道:「再說回先生最前面的問題。」
陳平安卻說道:「不急,我再自己想想。我們下棋?」
崔東山笑道:「先生棋術,返璞歸真,高入雲霄,還需要弟子這種臭棋簍子來教?慚愧慚愧,惶恐惶恐。」
一邊說,一邊取出棋罐棋盤。
陳平安板著臉道:「以後你在落魄山,少說話。」
崔東山一手扯著另一手的袖子,伸手拈起一枚棋子,懸在空中,微笑道:「先生不言不語,弟子豈敢開口。」
陳平安也拈起棋子。
當崔東山坐在棋盤之前時,整個人的氣勢便為之一變,淡然說道:「學生斗膽,四無憂,中天元,再加三邊線,讓先生十二子。」
陳平安看了眼一本正經的崔東山,默默將棋子放回棋罐,起身直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