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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入海處遇故人

  第177章 入海處遇故人

  鳧水島這邊的動靜有點大,竟然還需要水神沈霖親自駕馭水運去往鳧水島。所幸白甲、蒼髯兩島修士,事先就得到了南薰水殿的提醒,說是鳧水島上有某位野逸高人要破關。


  水神娘娘兩個心腹的隨侍神女,一個南薰水殿的掌燈女官,一個水脈勘驗官,就分別待在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上做客。既是給面子,也是「監軍」。


  雲海上,張山峰問道:「師父,這都多久了,明明已經將本命物煉化成功,怎麼陳平安還沒有回過神?」


  火龍真人說道:「關起門來想事情,就這麼簡單。聰明人鑽了牛角尖,都不太容易出得來,要麼一步一步原路退回,要麼硬生生將其打破,別開生面。」


  李源盤腿坐在遠處,雙手托腮幫子,一呼一吸,如魚吐泡。堂堂濟瀆水正,無聊到這個份兒上,也沒誰了。


  火龍真人轉頭問道:「李大爺,還玩呢?知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李源答道:「這場熱鬧也沒錯過啊,我從頭到尾都瞪大眼睛瞧著呢。」


  火龍真人笑道:「也虧得神靈沒那腸子。」


  李源翻了個白眼,悔青腸子?


  火龍真人問道:「要不要賣你一瓶後悔葯?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好好掂量掂量。」


  李源眼珠子急轉,這老傢伙應該不至於吃飽了撐的逗自己玩,便問道:「啥價格?」


  火龍真人笑道:「一瓶最上乘的濟瀆水丹,不是糊弄江水河神的那種。」


  李源齜牙咧嘴,搖頭道:「免了。老真人,我這兒真掏不出一瓶本命水丹,畢竟再不管事,每十年還是要交給水龍宗一顆水丹的。」


  這個十年,交給孫結一顆,下個十年,贈給邵敬芝一顆,南北宗輪流獲得,至於得了水丹后,是拿去給一個比一個鬼精的供奉、客卿做人情,還是留著自己消受或是犒賞祖師堂嫡傳子弟,李源不會過問。


  火龍真人說的可不是一兩顆濟瀆水丹,而是一整瓶香火濃郁、水運精粹的珍稀水丹,至少九顆。


  若是三五百年前,李源還可以考慮考慮。這會兒自己這副殘破金身的光景,不比金身崩毀在即的沈霖好太多,南薰水殿這麼死皮賴臉地為鳧水島錦上添花,真是沈霖大度?這娘們持家有道,最是節儉,她還不是覺著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將這位火龍真人當成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破罐子破摔罷了。總以為火龍真人在那人面前幫著南薰水殿美言兩句,就能夠讓她沈霖渡過此劫。


  李源自顧自搖頭,世人所謂的大道無情,最早說的可不是山上,而是天上。


  而那「李柳」,便是天上有數的存在之一。


  說句難聽的,沈霖鬧騰了這麼一遭,又要消耗她幾十年光陰。難道她忘記火龍真人最早的言語了嗎?要南薰水殿袖手旁觀即可。


  張山峰有些疑惑。


  火龍真人笑道:「強按牛頭去喝水,難。」


  張山峰輕聲問道:「陳平安有沒有破境?」


  火龍真人搖頭道:「仍是三境,不過到了瓶頸,對陳平安而言,他的柳筋境,大概可算一個名副其實的留人境。沒法子,早早經歷了破心魔、合道、求真三大難關的雛形,加上長生橋又斷了,走得踉踉蹌蹌,才是對的。不然為師就要懷疑這小子是不是哪位山巔人物的轉世了。」


  張山峰問道:「身為仙人兵解離世后的轉世,不好嗎?我聽說很多宗字頭仙家的老祖師,閉生死關之前,都會留下一條退路,為宗門尋覓自己的轉世之身,事先鋪墊好線索,好重續道緣香火。」


  火龍真人搖搖頭道:「不太好。我不是我的。一輩子都記不起前塵往事,還算稍好,若是記起了些,卻又不全,便是大麻煩。」


  當然,生而知之的李柳是個例外,對於她而言,無非是換了一副副皮囊,其實等於從來未死。


  夜夜酣眠,只是小睡,人死才是大睡。


  若修士只是純粹貪生避死,而強行竊取天機,好似鬼鬼祟祟的毛賊夜行,投胎轉世,結果原有魂魄不全,東拼西湊出了個人,到最後,那個半死不活的人,到底是誰?


  不過火龍真人倒也能理解某些上五境修士的懼死求生,可理解歸理解,依舊是不太認可。


  某些喜歡走旁門左道的魔道宗門,祖師堂還會為修士點燃一炷性命香,歷史上曾經有不少修士,只是盯著那炷香多看了片刻,便把自己看得道心崩潰,徹底走火入魔,這就是自己把自己活活嚇死。


  火龍真人難得寬慰起自己弟子的心思,微笑道:「先前為師說他陳平安是瘸腿走路,更多是指心路上的拖泥帶水,連累了整個人的本心走向,其實一時半會兒的境界低下,不打緊。」


  張山峰猶有憂愁:「陳平安欠了那麼多外債,如何是好?陳平安這傢伙最怕欠人情和欠人錢了。」


  火龍真人笑道:「有些大憂愁,陳平安反而不怕。打個比方,登山路上,陳平安埋頭走路,走得不快,結果發現前邊幾步路上,可以彎腰撿錢,哪怕只是一枚雪花錢,你覺得陳平安會不會走得更快一些?每撿一枚錢,就少一份負擔,久而久之,自然越走越快。」


  張山峰豁然開朗,師父可以啊,才見過陳平安兩面,就這麼了解陳平安了。


  火龍真人突然說道:「塵埃落定,咱們可以返回鳧水島了。」


  李源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位陳先生,到底是幾境修士?」


  火龍真人和張山峰的言語,李源是一個字都聽不見的。


  天下火法修士第一人。水法,應該可以穩居前十。別忘了,火龍真人還是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龍虎山天師府是什麼地方?山上修士,一向推崇世間術法,雷法為尊,天地樞機,總攝萬法。而天師府黃紫貴人「造化盡在吾掌中」的五雷正法,便是天下雷法正宗。火龍真人的雷法,能弱了去?龍虎山的歷代外姓大天師,一般而言,除了沒有那天師印和仙劍,可以研習所有龍虎山術法。所以火龍真人才能夠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如此超然世外,別具一格。


  火龍真人沒有理睬李源,帶著張山峰落下雲頭,來到鳧水島宅邸內。


  陳平安已經走出閉關之所,神華內斂,肌膚瑩然,不過因為剛剛煉化了本命物,尚未徹底穩固氣府,渾身靈氣流溢不定,使得整個人越發飄然出塵,等到木宅安穩下來,這般小有火候的神仙氣度,便可以收放自如。


  火龍真人點頭讚賞道:「貧道當年下五境,可沒有這份派頭。」


  陳平安抱拳致謝。


  火龍真人這一次沒嫌棄陳平安繁文縟節,修行路上,為人守關護陣,閉關之人成功出關,還是需要做點表面功夫的。


  火龍真人說道:「既然成了,貧道和山峰就不多逗留了,趴地峰那邊還有一大堆事務。」


  張山峰嘀咕道:「在哪兒睡覺不是睡。」


  火龍真人對於自己弟子的拆台,那是半點不惱火,反而笑呵呵解釋道:「當然是在自家草窩打瞌睡,更舒坦些。」


  修道之人,佔據世間名山大川,遠離人間俗世,不是沒有理由的。仙,遷也,遷入山也。紅塵多煩憂,藕斷又絲連,故而宜入名山,身也清凈心也清凈。


  張山峰點點頭:「是很想念那些師兄師侄了。」


  陳平安說道:「可能還要麻煩老真人一件事。」


  張山峰已經說道:「不麻煩不麻煩。」


  火龍真人笑著不說話。


  張山峰生怕師父以為自己胳膊肘往外拐,趕忙低聲道:「師父,陳平安做事有分寸,說是麻煩,應該不會太麻煩,這就等於咱們白拿了一個人情,他這趟北俱蘆洲遊歷,返回寶瓶洲之前,肯定要去咱們家做客,到時候我帶他逛逛,師門好些地方,比如桃山那邊,還有太霞峰附近,我可都沒怎麼去過,不像話。」


  火龍真人點點頭,笑望向陳平安:「說吧。」


  陳平安便說希望將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綠琉璃瓦,自己只留下兩片,其餘全部勞煩老真人賣給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他只收六百枚穀雨錢。


  張山峰目瞪口呆,剛要說話,就被陳平安以眼神勸阻。火龍真人似乎在權衡利弊,笑呵呵的,也不說話。陳平安便安靜等待下文。


  遠水解不了近渴。如今的落魄山太需要神仙錢了,處處是需要添補的窟窿,而且個個不小。


  蓮藕福地提升中等福地是一事,還是頭等大事,若是不算魏檗第三場山水神靈夜遊宴的進賬,如果自己能夠賣出那堆琉璃瓦,立即賺到六百枚穀雨錢,可以補上所有的缺口不說,約莫還有兩百枚穀雨錢的盈餘,將一半多出的穀雨錢寄給朱斂,作為落魄山的積蓄,免得稍有開銷便捉襟見肘。有些人情,既然沒得選擇,那就乾脆欠大,但務必次數要少,遠遠好過一個一個小人情換著人去欠,又還不上,這就談不上是什麼人情往來了,純粹是讓朋友覺得遇人不淑。天底下的人情,從來是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何況總這麼坑害魏檗,堂堂一洲北嶽正神,在自家轄境掘地三尺,像話嗎?兔子還講究一個不吃窩邊草。想我陳平安,好歹是個包袱齋,就算背著一口藻井跑了老遠,能一樣嗎?


  陳平安自己可以留下一百枚穀雨錢,用來購買恨劍山的兩三把劍仙仿劍,真要便宜,遠遠低於預期,那就多買幾把,送人不行?


  此外,落魄山護山大陣的打造、運轉,又是一樁不小的開銷。


  灰濛山、鰲背山在內的諸多新山頭,壓勝物的選取和安置,是第三事。姜尚真當初打著幌子,說是感謝陳平安幫助真境宗多出一個劍仙供奉、缺席了魏檗兩場夜遊宴必須補上,其實已經有了四件壓勝重寶,火龍真人拿去修繕的那對龍王簍也算,其餘的,就需要落魄山自己繼續掏腰包了。


  所以陳平安自己只留下兩片碧綠琉璃瓦,當個念想。畢竟此物難求,留在落魄山,就當是討個好事成雙的好兆頭。


  火龍真人笑道:「六百枚?打對摺?陳平安,你這買賣,做得太不划算了。」


  陳平安笑道:「因人而異,換了某個大財主,我賣給他兩千枚穀雨錢,眼睛都不眨一下。」


  按照火龍真人先前幫忙掌眼鑒寶的估算,一百二十片碧綠琉璃瓦,在白帝城琉璃閣那邊,可以賣出一千兩百枚穀雨錢。


  可有些賬,不是這麼算的。


  不小心撿了這麼一大堆琉璃瓦,已是天大的意外之喜。不然按照陳平安自己的想法,加上老真人桓雲都吃不準琉璃瓦價錢的態度,肯定就是按照火龍真人的講法,在北俱蘆洲,能夠一片琉璃瓦賣出一枚小暑錢,他陳平安都要喜出望外,說不定連最後兩片琉璃瓦都不留了。


  五折賣給趴地峰。如此選擇,一來可以立即換取一筆數額已經多到無法想象的穀雨錢,二來可以對火龍真人的點撥和守關聊表謝意,三來能夠免去自己親自和中土白帝城做買賣的諸多意外。最後就是陳平安還是希望,以後南歸返鄉之前,去趴地峰找張山峰,自己能夠稍有底氣些,不是欠了老真人一大堆的天大人情,還厚著臉皮去蹭吃蹭喝。


  這其中有算計,也有不算計。善意就在其中,私念也不少,陳平安坦坦蕩蕩。


  火龍真人說道:「趕緊將三座關鍵氣府內的閑散雜亂靈氣速速煉化了,不然還是要還給鳧水島和龍宮洞天的,就白瞎了李源和沈霖的人情。就像主人家好心好意遞上一杯茶,你這客人喝了一兩口就出門,算怎麼回事。這是一。」


  「第二,人力有窮盡時,不能全收靈氣,在所難免,畢竟才是三境瓶頸練氣士,喝茶不能真把自己喝到撐死了,主人誠心待客,也不願到頭來還要幫著客人收屍,豈不是太晦氣。所以你可以好好研習那煉山、煉水兩道煉物口訣,繼續煉化道觀青磚當中的道意,這也是修行。之前,你是身在寶山而不自知,這些萬物可煉的上乘道訣,就真是拿來煉物而已?自己多琢磨去。」


  「第三嘛,就是這一百二十片琉璃瓦了,六百枚穀雨錢,是你自己說的價格,天底下的買家,沒有上杆子抬價的,貧道貧道,真是那一貧如洗的道人,在北俱蘆洲那是出了名的窮光蛋,好在先跟桃山、指玄這些個弟子借錢周轉,湊出個幾百枚穀雨錢,還是不難的。所以琉璃瓦,貧道先帶走,回頭貧道傳信指玄峰袁靈殿,讓他給你送錢來,估摸著在你離開水龍宗之前就可以趕到。」


  說到這裡,火龍真人笑眯眯道:「放心,一枚不少你,也一枚不多給你。」


  陳平安再次抱拳感謝。


  張山峰有些糾結。糾結自己的師父和師兄們原來如此有錢,以及陳平安在所難免的虧錢,這一虧就是六百枚穀雨錢,陳平安不心疼,他張山峰都要心疼,可畢竟自家師門掙了六百枚穀雨錢,這難道就是所謂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自己當下不論說什麼,高興還是不高興,都有裡外不是人的嫌疑。


  張山峰有些憋得難受。做人難啊。


  火龍真人突然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張山峰的拳法,如何?」


  陳平安愣了一下,老實回答道:「有點慢,尚未圓。」


  張山峰尷尬得差點沒刨個坑把自己埋了,師父你該不會是覺得陳平安資質太好,必須強行為自己弟子吹噓一番,好挽回一點顏面吧?沒這個必要嘛。


  自己有幾斤幾兩,他張山峰會心裡沒數?學啥都是三腳貓功夫,下山遊歷斬妖除魔,果然還差得老遠,所以張山峰打定主意,將來只有真正稱得上道法有成了,才再次下山。


  再說指玄峰袁師兄就是資質好的,趴地峰那邊的小道童們,最愛猜測這個袁師叔祖到底是不是金丹境神仙。


  火龍真人道:「陳平安,你先走武道,真沒選錯。」


  陳平安笑道:「其實也不是自己選的,最初是沒得選,不靠練拳吊命,就活不下去,更難走遠。」


  火龍真人點點頭:「不管如何,善待自己,才能真正善待他人,這件事,你必須拎得清想得透。此後,給予這個世道的好事善舉,還問自己什麼心,需要嗎?反正貧道是覺得不太需要了。」


  陳平安思量片刻,笑道:「懂了。」


  火龍真人記起一事,笑道:「既然你這麼喜歡多想,喜歡在鳧水島兜轉散步,還說得出那『未圓』,貧道就跟你說個小故事,聽過之後,想出什麼就是什麼。有書生和舟子一起過河,書生滿腹詩書,舟子大字不識,書生說了好多的大道理,舟子面紅耳赤,好生羞愧,一個大浪打翻舟船,兩人落水,書生溺水將死,唯有一技之長傍身別無餘物的舟子,尋思著救與不救。」


  陳平安說道:「記下了,我會多想想其中深意。」


  火龍真人似笑非笑,緩緩道:「就一定需要有深意嗎?是貧道修為身份擺在這邊,扯了些,你便要格外用心去聽去想了。」


  陳平安剛要說些什麼,火龍真人擺擺手:「貧道是岸上人,無需聽那舟上人的答案。」


  最後火龍真人大袖一卷,就隨隨便便收起了那些碧綠琉璃瓦。


  據說山巔修士,袖裡乾坤大,可裝小山河。陳平安有些羨慕,有了這門山上神通,再當那包袱齋,真是如魚得水。


  火龍真人率先去往岸邊,符舟安靜懸停在渡口,隨水起伏。


  張山峰和陳平安放慢腳步,並肩而行。


  陳平安說道:「你這拳法,我只能瞧出點意思來。你到了趴地峰后,修行之外,別擱置了這門拳法。」


  張山峰笑問道:「那我算不算你半個拳法師父?」


  陳平安打賞了一個字:「滾。」


  張山峰小聲說道:「放心,我會幫忙催促指玄峰袁師兄的,讓他儘早趕來龍宮洞天。袁師兄雖然道法高,脾氣卻好。」


  前邊的火龍真人呵呵一笑。弟子袁靈殿,脾氣好不好,還真不好說。早年就數這小子最頑劣,硬生生打出來的境界,不過後來被他這個師父按在桃山石窟閉關了十年,出關之後,又被禁足一甲子,這才修心養性了許多。


  陳平安站在渡口,目送那艘符舟升空駛入雲海。


  陳平安打算主動拜訪南薰水殿,向那個水神娘娘道個謝。只不過怎麼去,還得先問李源。


  李源千等萬等,那艘符舟終於滾蛋了,就立即現身鳧水島。沒了火龍真人的龍宮洞天,瞧著就處處可親可愛。


  聽聞陳平安想要去往南薰水殿,李源說「此事簡單」,便施展水法神通,帶著陳平安辟水遠遊。


  他還不至於下作到見不得這位陳先生與沈霖結交善緣。沈霖這麼多年兢兢業業維持一座濟瀆避暑行宮的運轉,李源只是自認稍稍偷懶罷了,加上各有職責,不會主動過界行事。事實上,李源有意無意的「不會做人」,故意疏遠水龍宗宗主孫結,才使得南薰水殿和南宗邵敬芝恰到好處的私誼,顯得尤為可貴,讓邵敬芝心懷感恩,哪怕她躋身了玉璞境,面對不過是元嬰境的水神沈霖,始終執晚輩禮。


  到了那座避暑行宮,過側門而入,暢通無阻。


  身為濟瀆水正,還是很吃香的。那些南薰水殿的小姐姐,向來與他李源關係熟稔得很,自家人,都是自家人啊。何況在這規矩森嚴的南薰水殿當中,李源那些個略帶葷味的市井小笑話,就更吃香了。好些個資質尚佳的隨侍神女、女鬼宮女,最喜歡聽這個少年模樣的水正老爺,將那些人間才子佳人的話本娓娓道來了,說到了妙處,一個個笑得花枝招展,臉皮薄一些的,紅著臉兒聽完之後,才會嬌羞地扔下一句「討厭」,姍姍離去。嘖嘖,那小腰肢扭得真是晃人眼。


  李源走在熟門熟路的水殿當中,不得不感慨若是依舊金身無瑕,自己真是過著神仙日子了。


  沈霖很快出來親自迎接二人。


  李源一開始沒打算摻和,領了陳平安和沈霖見面,自己就算功德圓滿,就打算去找小姐姐們談心,詢問最近她們有沒有相中哪個水龍宗的年輕俊彥,需不需要他牽紅線,製造一些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偶遇啊巧合啊誤會啊。可是那位陳先生,卻說自己只是坐一會兒就返回鳧水島,李源也就只好滿懷愧疚,將那些他新近道聽途說來的羞人故事,暫且擱放肚中。不過千百年來,說來說去,李源講了不下百個被他添油加醋的山上山下故事,好像還是關於姜尚真那個狗崽子的艷情遊歷最受歡迎,真是他娘的沒天理。


  陳平安手中拎了一份小玄壁茶餅,禮輕,情意也不重,其實只能算是寒酸。沒辦法,陳平安此次登門,當下是真拿不出什麼合適的謝禮來。


  不過沈霖倒是很開心,半點不作偽,一聽說是彩雀府的小玄壁,更是挽留了陳平安和李源,她在花圃旁邊的涼亭當中親自煮茶,還讓陳公子別見怪,收了禮就被她拿來待客。


  這一次沈霖沒有以真面目示人,施展了術法,遮掩了那張裂紋密布的臉龐。


  陳平安喝著茶,便有些感慨,明明是山水神靈,卻很會做人。


  沈霖也有些小想法,這個能夠讓火龍真人親自護關的年輕修士,只看喝茶的氣態,應該是出身宗門譜牒或是豪閥子弟無疑了。


  陳平安便詢問了一些水丹煉製之法,如何才能更少揮霍。


  沈霖自然不會藏掖,將許多關鍵處一一道明,讓陳平安收穫頗豐,這就是修行路上,有無名師指點的區別。


  可能山澤野修也能從譜牒仙師手中搶奪諸多機緣,可是如何吃下機緣、寶物,最終成功,是吃掉七八成,還是九成十成,關鍵就在仙家山頭的「傳承有序、法脈綿延」八字。許多細微差池,日積月累,可能就直接導致一個境界的差距,尤其是龍門、金丹之別,就更是名副其實的天壤之別。


  從頭到尾,沈霖沒有對陳平安的來歷多問一個字,連試探都沒有。


  喝過了茶,陳平安就告辭趕回了鳧水島。還是李源親自護駕。


  陳平安到了鳧水島府邸,坐在蒲團上,開始盤算謀划接下來的修行步驟。


  李源則原路返回南薰水殿,和茶具都沒有收拾的沈霖在那個涼亭碰了頭。


  李源其實不愛喝茶,不過沈霖既然已經再次煮茶,他也無所謂,優哉游哉喝起來,總好過喝水不是?

  火龍真人這一來一走,沈霖好像心情輕鬆了許多。


  雙方便閑聊了一些近期北俱蘆洲的山上事。比如嵇岳和顧祐同歸於盡了,太徽劍宗劉景龍開始閉關了,清涼宗的女子宗主竟然已經有道侶了。


  李源說到那個賀宗主的時候,有些捶胸頓足,說這般神仙佳人,若是一輩子不被腌臢男子染指,該有多好。


  沈霖看著李源,有些神色恍惚。她有些羨慕這個水正的終年無所事事,以神靈之身,嬉戲人間。


  鳧水島那邊,陳平安只覺得從今往後,自己一刻都不得空閑了。


  那三十六塊青磚蘊含的道意,如今只是做成了第一步,勉強算是請神入山,在山祠紮根而已,接下來將其徹底煉化為山根,才是重中之重,不然就是個花架子。可道意之難以煉化,比起將那絲絲縷縷的水運抽絲剝繭,搬運去往水府,還要消耗光陰,此事沒有捷徑可走,只能靠著滴水穿石的笨功夫,拗著性子慢慢淬鍊。陳平安大致估算了一下,第一塊青磚的完全煉化,需要足足一月,一天至少六個時辰。興許越往後,其餘三十五塊青磚道意的煉化,會越迅速,但最快也該有個兩三年的水磨工夫。


  搬青磚上山,徙水運入府,都是長久事。好在陳平安知道了自己現在練拳,有些死練的趨勢了,那就可以更加安心以練氣士的身份修行。


  其實自己已經不用太過刻意追求每天走樁的次數,只要一身拳意流淌不停,瓶頸將破未破,順其自然便是。至於能否以最強第六境躋身金身境,不是不求,只是不再苛求。若來之則安之,不來就不來。無須為了多出一份武運以便饋贈裴錢,而一味死練拳樁。若是連自己都走了歧路,還怎麼給開山大弟子當師父?

  他陳平安什麼時候強求過武運一物了?難不成師父都不強求了,弟子反而一定要有武道捷徑可走?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又不是裴錢是你陳平安的弟子,就該得此好事。而且冥冥之中,陳平安有一種模糊的感覺,在顧祐前輩的那份武運消散離去后,這個最強六境,難了。其實顧前輩的饋贈,和陳平安自己追求應得的武運,兩者沒有什麼必然關係,不過世事玄妙不可言。何況天下九洲武夫,英才輩出,各有機緣和歷練,陳平安哪敢說自己最純粹?


  十八停劍氣叩最後一道關隘的景象,陳平安不再去多看。


  初一、十五砥礪劍鋒,最終將兩把飛劍煉化為本命物,也無須著急。


  接下來待在鳧水島,還是按照老真人的說法,好好煉化三處竅穴積攢下來的豐沛靈氣。


  屋外又有雨。陳平安想了想,便從蒲團上站起身,撐傘出門去。


  山水依舊是山水,心境依舊有問題去自省,但是陳平安覺得自己有一點好,只要不再身陷四顧茫然的境界,讓他走出了第一步,就還算吃得住苦。


  陳平安緩緩行走於雨幕中。


  一件根本事,想明白了,便是一法通,萬法通。


  撥開雲霧見青天,見明月。


  心有諸多瑕疵大紕漏,補上便是。例如那有心為善雖善不賞,不賞又如何?落在他人身上的好事,便不是好事了?若是自己有心為善,當真無法改錯更多,彌補過錯,為那些枉死冤魂鬼物積攢來世功德,那就再去尋找改錯之法,上山下水這些年,多少道路不是走出來的?你陳平安一直推崇那君子施恩不圖報,難不成就只是拿來自欺與欺人的,落在了自己頭上,便要心裡不舒坦了?這般自欺的深處私心,若是一直蔓延下去,當真不會欺人害人?到時候背後籮筐里裝著的所謂道理越多,就越不自知自己的不知道理。


  解了心結,心境輕鬆,肩頭沉重。


  不過陳平安沒覺得有什麼,不穿草鞋了,不也還是陳平安。天底下所有的貧寒之家,最不用拿出來說道的一件事情,就是吃苦。能吃得住苦,才享得了福。


  陳平安走了一圈鳧水島山水相鄰路途,返回府邸屋舍,坐在蒲團上,開始坐忘吐納,緩緩煉化盤踞在木宅的靈氣。


  天地靈氣,就是修道之人最大的神仙錢。就當是換種法子,好好掙錢。


  在等待指玄峰袁靈殿趕來鳧水島期間,關於如何最大程度汲取靈氣,陳平安除了每天雷打不動的六個時辰鍊氣之外,當然沒有忘記畫符。陳平安也沒有廢寢忘食,一天到晚修行,就只是六個時辰。


  這天鳧水島來了一個身材消瘦的中年道士,沒有乘坐符舟,而是直接破開雲海,御風而來。


  道士面帶微笑,望向那個出門迎客的陳平安。


  道士打了個稽首:「指玄峰袁靈殿,張山峰的五師兄,陳公子可以喊貧道袁指玄。」


  陳平安趕緊抱拳還禮,自然不會真的就稱呼對方為袁指玄,而是道:「袁前輩。」帶著這位指玄峰面相不老、歲數老、道法高的道門神仙,一起去往府邸。


  張山峰不清楚自家師門的真正底細,陳平安要知道更多,遊歷北俱蘆洲之前,魏檗就大致講述過趴地峰的諸多趣事,談不上什麼太隱蔽的內幕,只要有心,就可以知道,當然一般的仙家小山頭,還是很難從山水邸報瞧見趴地峰道士的趣聞。趴地峰和那些得以自行開山建府的道人,確實都不是那種喜歡招搖過市的修道之人。身邊這個指玄峰高人,其實並非火龍真人境界最高的弟子,但是北俱蘆洲公認此人是一個玉璞境可以當作仙人境來用的道門神仙。


  袁靈殿將六百枚穀雨錢交給陳平安后,再邀請陳平安去趴地峰和指玄峰做客,也就沒更多寒暄言語了。不是這位指玄峰神仙居高臨下,瞧不起陳平安這個三境修士,而是雙方本就沒什麼可聊。所以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陳平安又將袁靈殿送到島嶼渡口那邊。


  袁靈殿笑道:「陳公子,貧道還是要感謝你對山峰的一路照顧。」


  陳平安說道:「袁前輩言重了。」


  「言重不言重,貧道不管。」袁靈殿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隻桃木小匣,「裡邊有一把恨劍山鑄造的仿劍,陳公子別嫌棄禮物太輕就好。」


  陳平安有些震驚,只是不耽誤收下禮物。和這些神仙假裝客氣,是不是傻。


  袁靈殿化虹離去。


  陳平安握著那隻桃木匣子站在原地。心想此後向恨劍山購買仿劍,哪怕價格貴一些,也要再買個兩把。


  光是現錢,陳平安如今就有一百多枚穀雨錢傍身,腰桿硬得很。欠債的事情,就先讓朱斂一個人頭疼去吧。


  剩下的五百枚穀雨錢,陳平安不是不放心讓李源寄往落魄山,而是實在不願叨擾太多,使喚人也得有個度,所以到了獅子峰再說。


  冬末時分,陳平安離開了鳧水島。


  他早就寫好了一封信,寄給獅子峰,放在書案上,同時留下了那塊李柳「三尺甘霖」螭龍玉牌,放在信上。


  陳平安起先打算讓南薰水殿水神娘娘沈霖幫忙轉交信和玉牌,考慮之後,還是打算讓李源幫這第三個忙。


  反正一些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都寫在了信上。至於那塊「峻青雨相」,當然需要還給李源。


  李源一開始死活不肯保管那塊「三尺甘霖」玉牌,說了一大通大義凜然的言辭。


  陳平安好說歹說才說服李源,保證李姑娘如果怪罪下來,他陳平安來幫著解釋清楚。


  李源這才稍稍放心。覺得她既然願意稱呼這個年輕人為「陳先生」,這個陳先生又願意如此擔保,那麼就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陳平安讓李源幫自己與南薰水殿道一聲別,李源都硬著頭皮攬下了那麼大一個難題,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當然更不在話下。


  李源一定要將陳平安送到龍宮洞天外邊的橋頭。


  陳平安還了那塊刻有「休歇」二字的仙家橘樹木牌,繼續遊歷走大瀆。就只是一襲青衫,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劍仙與養劍葫,暫時都放在竹箱裡邊。


  李源依舊沒有走下橋,目送那個年輕人向西遠遊。


  李源回了鳧水島,都沒敢去碰一下玉牌,只敢小心翼翼地快速抽出那封信,火速寄往獅子峰。


  一旬過後,李柳重返龍宮洞天,見著了戰戰兢兢的水正李源,破天荒給了個正眼和笑臉,說總算有點功勞了。聽到這句法旨,李源差點膝蓋一軟就要跪地,這輩子頭回有熱淚盈眶的感覺。


  李柳拿起了那塊螭龍玉牌,隨手拋給李源,讓這個濟瀆水正拿去祠廟供奉起來便是,幫著凝聚香火精華。


  李源趴在地上顫聲謝恩,只是李柳已經去往南薰水殿。


  沈霖見著了李柳,伏地不起,泣不成聲。


  李柳伸手一抓,將這個水神娘娘的一副金身剝離出來,然後伸手按住金身頭顱,剎那之間,金身之上千萬條細微裂縫便一一彌合。李柳手腕微墜,將金身砸回地上沈霖的皮囊當中。


  李柳坐在涼亭長椅上,沈霖始終伏地不起,都不敢抬頭。


  李柳說道:「辛苦了。如果沒有太大的意外,以後你來做濟瀆靈源公。」


  沈霖顫聲道:「奴婢絕不敢有此奢望!能夠繼續守候南薰水殿千年,奴婢已經心滿意足。」


  李柳皺眉道:「嗯?」


  沈霖不敢再有半點違逆,立即以頭重重磕地:「領法旨!」


  李柳站起身,轉瞬之間,消失無蹤。


  沈霖就那麼一直以大禮伏地,久久沒有動靜。直到李源大搖大擺走入避暑行宮,來到涼亭這邊,沈霖這才緩緩起身,恍若隔世。


  李源腰間懸佩那塊「三尺甘霖」玉牌,挺起胸膛,走路帶風,進了涼亭,朝那個好似失魂落魄的水神娘娘擠眉弄眼,用手指點了點腰間那塊玉牌。瞅瞅,這是啥?

  沈霖對李源的動作,視而不見,她猶豫了一下,一屁股坐在長椅上,神色依舊恍惚,喃喃道:「李源,我可能要當濟瀆靈源公了,你信嗎?」


  李源好像挨了火龍真人一記五雷轟頂,呆若木雞了許久,然後驀然抱頭哀號起來,一個後仰倒地,躺在地上,手腳亂揮:「為啥不是我啊,已經沒了幾千年的靈源公啊,大瀆公侯,咋就不是任勞任怨的李源我啊。」


  沈霖雖然是心神失守才說了此事,不過她不後悔泄露天機,水正李源遲早都是要知道的,與其藏藏掖掖,到時候讓李源更加崩潰,還不如開門見山,早早道破,不然雙方心結更大。


  李源挺屍一般,僵硬不動。沈霖有些無奈。


  李源抽了抽鼻子,臉上總算有了點生氣,悶悶道:「恭喜沈夫人榮登靈源公之位。」


  沈霖笑道:「以後再來南薰水殿逛盪,少逗弄這邊的隨侍女官。」


  李源又開始雙腳亂蹬,大聲道:「就不,偏不!」


  李源徹底消停下來,可憐兮兮道:「我要去求老真人,賣給我一大罐後悔葯,撐死我算了。」


  沈霖柔聲笑道:「濟瀆封正一事,也沒作準呢。」


  李源轉過頭,使勁摩挲著地面,眼神痴獃,委屈道:「你就可勁兒往我傷口上撒鹽吧。」


  沈霖怔怔出神,感激火龍真人,也感恩那個客客氣氣、禮數周到的年輕人。


  李源突然一個蹦跳站起身,竟是直接破開了龍宮洞天的天幕,進入大瀆水中,去追那個沒良心的陳先生了。


  大瀆之畔,陳平安正在掬水洗臉。突然水中探出一顆腦袋,由於太過無聲無息,陳平安差點就要出拳。


  看到是李源后,陳平安才收斂了驟然間如洪水傾瀉的滿身拳意,笑問道:「你怎麼來了?」


  李源來到岸上,笑問道:「陳先生累不累,我幫你背竹箱吧?揉揉肩膀敲敲背?」


  陳平安有些頭皮發麻,苦笑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源蹲下身,一把抱住陳平安的腿,乾號道:「陳先生要不要水丹啊?需要的話,我這兒有兩瓶,擱我這兒就是個累贅啊……」


  他娘的李大爺還要臉幹啥?今兒就不要臉了!

  沈霖當她的靈源公便是,濟瀆按律是還可以有一個龍亭侯的,雖說品秩差了點,可其實龍亭侯不歸濟瀆首神靈源公管轄,只是龍亭侯掌管水域,稍遜靈源公而已,井水不犯河水,一東一西,共管濟瀆。


  陳平安只得蹲下身,無奈道:「再這樣,我可就走了啊。」


  李源鬆開手,坐在地上,輕聲問道:「陳先生,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誰啊?」


  陳平安笑道:「你知道的,我肯定不知道。我只知道李姑娘是同鄉,某個搗蛋鬼的姐姐。」


  事實上陳平安到現在還是沒猜出李源的身份。


  至於南薰水殿在龍宮洞天的地位高低,陳平安也不願意去深究,只依稀猜出那個沈夫人,在龍宮洞天的眾多水神當中,應該是身份特殊,畢竟管著一座「水殿」。


  李源也沒敢多說,免得偷雞不成蝕把米,連那塊已經供奉在祠廟的螭龍玉牌都給自己弄沒了。


  李源黯然神傷。陳平安只好陪著他一起坐在地上,背靠竹箱,輕聲道:「我能幫上什麼忙?說說看?只要是可以答應的,我不會含糊。」


  這下輪到李源開不了口了。


  其實這次破例離開水龍宗地界,就只是心裡邊不太痛快而已,還真不是就一定要爭取被封正為濟瀆龍亭侯。因為李源心知肚明,人生道路,擦肩之人可趕上,錯過之事不可追。


  不過李源賊心不死,覺得自己還可以掙扎一番,便眨著眼睛,盡量讓自己的笑臉越發真誠,問道:「陳先生,我送你兩瓶水丹,你收不收?」


  陳平安笑著搖頭。


  李源哭喪著臉,悶悶不樂:「就知道。」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水,一壺從橋上買來的三更酒,一壺糯米酒釀。


  處處買那仙家酒,是陳平安的老習慣了。


  李源接過那壺三更酒,咣咣咣就是一通豪飲。


  陳平安這一路都沒飲酒,小口喝著家鄉米酒,也不言語。


  李源想起一事,早就做了的,卻只是做了一半,先前覺得矯情,便沒做剩下的一半。是那塊「休歇」木牌,他跟水龍宗討要來了,只是沒好意思送給陳平安,免得對方覺得自己居心叵測。這會兒喝了人家的三更酒,便拋給陳平安,笑道:「就當是酒水錢了。」


  陳平安接住那塊木牌,笑道:「謝了。」


  李源似乎死心了,也想明白了,站起身:「走了走了,自個兒回家哭去。」


  陳平安跟著站起身,抱拳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李源愣了一下,點點頭,抽了抽鼻子,自怨自艾道:「此去歸路心茫然,無數青山水拍天。」


  陳平安也愣了一下,莫不是斗詩?我陳平安自己寫詩不成,從書上搬詩,和你李源嘮嗑一天一夜都沒問題。


  李源委屈道:「瞅啥瞅嘛。」


  陳平安喝了口酒,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李源縱身一躍,去往大瀆,卻沒有沉底辟水,而是在那水面上,彎來繞去,打道回府,時不時有一兩條大魚,被李源輕輕一腳踹出濟瀆幾丈高,再暈乎乎摔入水中。


  陳平安收回視線,覺得有些好玩,開始期待將來陳靈均的大瀆走水,和這李源應該會很投緣。


  陳平安接下來的走瀆,一路並無波折,沿途間歇有些小小的山水見聞。


  曾有大船夜泊渡口,二樓有人夜間點燈,陳平安便望見一個官家婦摘下自己頭顱,擱在桌上,手持象牙梳子,輕輕梳理青絲。似乎察覺到了陳平安的視線,她身姿傾斜,讓那顆頭顱望向窗外,瞧見了青衫男子后,似有羞赧神色,放下梳子,將頭顱放回脖子上,不敢正眼相望,對著岸上的青衫男子,施了一個萬福,珠釵斜墜,身姿婀娜。


  陳平安笑了笑。


  婦人聽見了嬰兒哭啼,立即快步走去隔壁廂房。


  陳平安便繼續趕路。


  那艘官家船上,非但沒有鬼魅作祟的陰沉氣息,反而竟有一縷文運氣象縈繞。


  經過一處臨水村莊,陳平安見到了一個痴傻村童,便在他背後輕輕一拍,世間鄉野村落,好像往往都有這樣一個可憐人。


  然後在夜幕中,陳平安悄悄去村子祠堂敬了香,然後在天井旁站了一宿,聽著某些「家長里短」,做了些小事,天明時分才離去。


  又一年冬去春來。不知不覺,陳平安就走到了大瀆入海的盡頭。


  先前那大年三十夜,依舊風餐露宿。 入海口有座大城,陳平安站在城中一家鋪子前,有顧客問掌柜那柑橘甜不甜,掌柜笑呵呵,來了一句:「我說不甜你才買,那就不甜。」


  陳平安覺得包袱齋當得如此硬氣,才算登堂入室。於是向那掌柜多買了一斤柑橘,只留下一個,其餘都放入竹箱里,行走在大街小巷,打算出了城看過了大瀆入海的風光,就去嬰兒山雷神宅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獅子峰。


  握著柑橘,在街上緩緩而行,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望向一條巷弄。


  巷中有一個女冠和一個年輕男子。年齡相近,但是身份懸殊,一個是宗主,一個是宗門首席供奉的嫡傳弟子。


  那男子原先還有些奇怪,為何宗主要臨時改變路線,來這滿是市井氣息的人間城池,現在終於知道答案了。是等人。一個寒酸落魄的遊學書生?


  陳平安沒有轉頭繼續前行,而是直接走向那條小巷。


  賀小涼神色自若,笑道:「好久不見,陳平安。」


  陳平安在小巷口子上停步,微笑道:「更久不見,就更好了。」


  那站在自家宗主身後一步的男子眯起眼,雖未開口出聲,但是殺機一閃而逝。


  陳平安問道:「又是專程找我?」


  賀小涼眼神複雜,搖頭道:「不是專程,只是無意間撞見了,便來看看你。」


  那個男子已經覺得天崩地裂,哪裡還有什麼殺心殺意,一顆道心都要碎得稀爛了。


  在他心目中,身前這個神人一般的宗主賀小涼,兩人看似只差一步,實則天塹橫亘,他都生不出半點非分之想,而且宗主連那個徐鉉都不假顏色,何曾對世間任何一個男子如此刮目相看?

  賀小涼看著眼前這個青衫年輕人,破天荒有些心神恍惚。


  印象中,他好像一輩子都應該是那個穿著草鞋的黝黑少年,但是眼神光彩熠熠,又清澈見底。


  不該是眼前這個人的。


  男女雙方,早年曾在一人家鄉一人異鄉相逢。


  如今依舊如此,只不過雙方對換,畢竟北俱蘆洲算是她這個清涼宗開山宗主的半個家鄉了。


  山下俗子,認祖歸宗,是頭等大事。山上清心寡欲的修士,對待此事,更加重視。


  賀小涼轉頭對身後那個宗門供奉的嫡傳弟子說道:「李舟,你先回山頭。」


  李舟雖然有些失魂落魄,仍是立即收起雜亂心思,恭敬領命離去。


  賀小涼笑道:「隨便走走?」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好好聊聊,拖泥帶水,不該是一個宗主該有的行事風範。」


  賀小涼轉身走入小巷,讓出了中間道路,有意無意偏向牆頭一側,陳平安便走在另外一側。


  賀小涼問道:「鬼蜮谷內,你是怎麼猜到我和高承在暗中算計你?」


  陳平安說道:「都是些隱隱約約的機緣巧合,再將賀宗主想得道法高一些、心機重一些,就趕緊跑路了。」


  賀小涼說道:「我在自家山頭,修行沒有任何問題,卻差點跌境。你說浩然天下有幾個剛剛躋身玉璞境的宗主,會有如此下場?」


  陳平安想起先前買柑橘時的見聞,便笑道:「如果道一聲歉,就能夠和賀宗主從此井水不犯河水,那就是我錯了。」


  賀小涼不置可否,換了一個話題,說道:「你以前應該說不出這種話。」


  陳平安搖頭道:「擱在以前,只要能夠好好活下去,給人磕頭求饒都成。」


  賀小涼說道:「比如可以的話,你就會求著搬山猿不去一拳重傷劉羨陽?」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若是那頭老畜生當時覺得砰砰磕頭沒誠意,我便爭取給老畜生磕頭磕出一朵花來。」


  賀小涼問道:「磕頭之後呢?」


  陳平安沒有藏掖:「還能如何?過那平平淡淡的尋常日子。真要有那萬一,讓我有了個機會算舊賬,那就兩說。山上酒水,從來只會越放越香。」


  賀小涼又問:「如今?」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輕輕拋著手中那個柑橘,緩緩說道:「本事不夠,喝酒來湊。還能如何?怨天尤人,哇哇大叫,嚷嚷著老天爺不開眼,老天爺就真會搭理我啊?」


  賀小涼本想再問,若是以往該如此,那麼如今當如何?因為師父陸沉曾經帶著她走過一條更加複雜的光陰長河,因此得以見識過未來種種陳平安。


  唯獨眼前這個陳平安,不在那「諸多陳平安」之列。


  「敘舊沒必要。」陳平安握住柑橘,轉頭笑道,「賀宗主,給句痛快話,以後咱們到底能不能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賀小涼指了指天幕,微笑道:「不如你問我師父去?師尊真要頒下一道法旨,我這個當關門弟子的,不敢不從。」


  陳平安笑道:「那我可得本事再大些,就是不知道在這之前,得喝去多少酒了。」


  既然對方沒誠意,也就很難聊了。


  賀小涼根本不介意陳平安在想什麼,她唯一介意的,是以後陳平安會怎麼走,會不會成為自己大道之上的天大麻煩。


  遙想當年,頭一次水畔相逢,那個背著裝有一堆蛇膽石籮筐的草鞋少年,不只是身份懸殊,便仰望站在石崖上的他們一行人,而是少年那會兒的心氣,就在道路泥濘中。不承想這些年過去了,境界依舊懸殊,心氣倒是高了不少。


  賀小涼輕聲說道:「陳平安,你知不知道你這種性情,每次走得稍高一些,越是謹小慎微,走得步步穩當,只要給仇家瞧見了端倪,殺你之心,便越會更加堅定。」


  「怎的,這還是我錯了?」陳平安笑道,「那我可就要跟賀宗主說句良心話了。你以為我不漸次登高,就沒人隨便伸出一根手指頭碾死我?我看不在少數,要麼是覺得得不償失,要麼是修行修在了狗身上,求而不得,一想到這個,我在他鄉遇見賀宗主之後的好心情,就更好了。」


  賀小涼看似隨口說道:「你覺得是他們有錯在先,那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你沒有做錯什麼,但是你就是個錯?」


  陳平安依舊神色平靜:「這種市井巷弄雞飛狗跳的言語,其實不勞駕賀宗主來說,那麼多年,在我家鄉泥瓶巷附近,不光是純粹鬧著好玩的同齡人隨口說說,也有些王八蛋故意念叨這些,噁心人,許多上了歲數的街坊鄰居,許多心地很好的好人,他們有些時候看我的眼神,其實也在說類似的言語道理。」


  賀小涼沉默許久。


  小巷盡頭,賀小涼停下腳步:「原來你早就知道真相了。」


  陳平安說道:「賀宗主你在說什麼,我不太明白。」


  賀小涼笑道:「心裡明白就夠了。」


  陳平安反問道:「夠了?」


  賀小涼微笑道:「是不太夠。」


  似乎莫名其妙便想明白了某個心結,賀小涼轉過身,面對陳平安:「我在浩然天下的山巔等你,除此之外,你我各走各的。」


  此次在濟瀆入海口重逢,既是偶遇,又是必然。


  賀小涼想要做成的事情,往往都可以心想事成。不服氣她的福緣深厚,就乖乖忍著。


  陳平安得到了一個比預期要好的答案,就笑道:「那就不送賀宗主了。」


  賀小涼笑道:「我也沒說立即要走啊,身為宗主,萬事憂慮,難得出門一趟,遇見了難以釋懷的心上人,不該好好珍惜?」


  陳平安說了兩個名字:「徐鉉,李舟。」


  賀小涼嫣然而笑,道:「一個管得住手,一個管得住嘴,不會讓你分心。」


  陳平安默不作聲。


  賀小涼故作訝異道:「怎麼,還是我的錯了?」


  陳平安真是一拳打死她的念頭都有了。


  賀小涼「善解人意」道:「本事不夠,喝酒來湊。你有沒有好酒?我這兒有些北俱蘆洲最好的仙家酒釀,都送你便是。」


  陳平安笑眯眯道:「一拳打死賀宗主真是可惜了。我這麼胡說八道,賀宗主別生氣。」


  哪怕能夠一拳打死,也要兩拳。


  賀小涼竟是眯眼而笑,伸出一隻手輕輕放在嘴邊,輕輕搖頭道:「不生氣,你我之間,有了一份姍姍來遲的真心相待,是好事。」


  陳平安走出巷子,重新施展了障眼法的賀小涼便和他一起前行。雙方隔著一段距離,仍是算不得並肩而走。


  陳平安目視前方,街道熙攘,車水馬龍,問道:「你什麼時候走?」


  賀小涼說道:「大概要比你想的晚一些吧。」


  陳平安問道:「賀小涼,你一直就是這樣的人?」


  賀小涼笑道:「你不也一樣?只不過我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你陳平安知道得更晚,所以更不容易。」


  兩人走出城池,沿著大瀆走向北俱蘆洲的西海之濱。


  陳平安登上一座海邊高台,突然說道:「賀小涼,你苦苦追尋的道法,就像是我心中的寧姚,這麼講,可以理解嗎?」


  賀小涼點頭道:「當然可以理解,這有何難。但問題是我不想接受這個結果啊。」


  陳平安望向遠方,不再言語。


  賀小涼猶豫了一下,蹲在一旁,問道:「既然先前順路,為何不去書院看看?」


  她其實剛剛從書院離開沒多久。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雙手輕握,放在膝蓋上,雙袖自然而然低垂:「陸沉若是因你而死,你會不會去白玉京和三脈各大道觀看看?」


  賀小涼沉默許久,緩緩道:「陳平安,其實直到今天,我才覺得和你結為道侶,於我而言,不是什麼關隘,原來這已是天底下最好的姻緣。」


  陳平安摘下了竹箱,取出養劍葫,盤腿而坐,慢慢喝酒,沒來由說了一句:「大道不該如此小。」


  賀小涼不知為何改變了主意,站起身,提前離開了此地,臨走之前,轉頭對背靠竹箱的陳平安說道:「男女情愛,終究小事。」


  陳平安淡然道:「這件事,別說是你師父陸沉,道祖說了都不算。」


  賀小涼啞然失笑,御風遠遊。


  去年冬末,袁靈殿離開龍宮洞天后,御風北上,驀然一個下墜,去往一處人跡罕至的青山之巔,那裡並非仙家山頭,只是靈氣尋常的山野僻靜處。


  在那邊,袁靈殿見到了師父和一個女子正在對弈,雙方以隨手煉化的山根作為黑子,將水運凝聚為白子。


  袁靈殿向雙方打了個稽首,便站在火龍真人一旁,一眼都沒有去看那棋局形勢,怕亂道心。


  山下沒有真正的琴棋書畫,因為都在術之一字上徘徊。哪怕是山上的諸子百家,九流還分個上中下,琴棋書畫,操琴斫琴的還好,畢竟得了聖人定論,與功德沾邊,此外以書家最不入流,下棋的瞧不起作畫的,作畫的看不起寫字的,寫字的便只好搬出聖人造字的那樁天大功德,吵吵鬧鬧,面紅耳赤,自古而然。


  火龍真人拈起一枚棋子,輕輕扣在道意為線、縱橫交錯的棋盤上,問道:「就只是送了一把恨劍山仿劍?」


  袁靈殿點點頭:「並未多做什麼。」


  袁靈殿知道師父的用意,因為自己早年也是純粹武夫,甚至還是以最強金身境躋身的遠遊境,只不過得了師父指點,便舍了那份饋贈,算是為北俱蘆洲積攢了一份武運。到最後以大毅力,舍了武學,專心問道,其間坎坷,猶勝尋常元嬰躋身上五境。


  袁靈殿知道師父是想要自己指點一下對方的拳法,不過袁靈殿興趣不大,何況也不覺得自己的指手畫腳真就有用。


  趴地峰上,除非是火龍真人明言弟子應當想什麼做什麼,此外諸多弟子如何想如何做都沒問題。


  火龍真人也沒說什麼,明明他棋局已輸,卻驀然而笑道:「死中求活,是有些難。」


  李柳說道:「棋盤這麼小,有心如此,便是一心尋死。」


  李柳隨手將山根水運打碎,重歸天地,火龍真人也收起了道意棋盤。


  火龍真人這才問道:「先前那封被你截下的獅子峰書信,寫了什麼?」


  李柳答非所問,說道:「果然如真人所說,還是水正李源寄出,不是讓南薰水殿幫忙,也不是不寫信,直接將信物送到獅子峰。」


  火龍真人笑道:「所以說你既然走了當下這條路,任重道遠。不是別人只有一個一輩子,你李柳積攢了那麼多一輩子,就一定知道最多,最對。很好,輸了棋局,棋局之外,又給貧道找回了場子。」


  李柳倒是不介意什麼棋局的輸輸贏贏,棋局內外皆如此,實在是經歷太過,她甚至對此生此身都不是很上心,更多還是當作一場山重水複的遊歷。


  李柳既然生而知之,知道的,當然更多,不單單是世事,還有以人心勘破的種種人心。


  世間道觀寺廟的神像多鍍金,楊老頭便要求他們這些刑徒餘孽,反其道行之,先包裹一層人心,哪怕是做做樣子,都要好好走一遭真正的人間。


  不過李柳如今也有真正上心的事情,比如早年那場打得天翻地覆的大道之爭,再次拉開了序幕,李柳偶爾也會想要序幕才開便落幕,教那人此生此世,輸個徹底。


  火龍真人這次在水龍宗棋局上落子,撇開陳平安不談,還是有些用意的,沈霖的水到渠成,為水龍宗宗主孫結說幾句水正李源。


  可事實上,火龍真人隨緣幫助三方渡過各自的大小難關,不假,更希望通過李源開竅后的某些作為,將一些「言語」說給眼前的李柳聽聽看。畢竟在「做人」這件事上,哪怕是歲月悠悠萬千年的李柳,其實始終是晚輩。可惜李源聽不進去,火龍真人也就不願過多干涉。


  袁靈殿有些感慨,師父在中土神洲那邊,其實已經察覺到了金甲洲那座古戰場的武運異樣,其實對於陳平安而言,若將武運一物得手,作為棋局的獲勝,那陳平安和中土那個同齡女子,就是一種很微妙的對弈雙方。


  但是因為多出了一個無心的曹慈,便越發複雜。


  若是曹慈沒有去那處戰場遺址,以天下最強五境躋身武道六境的女子石在溪,可能早就已經順勢破境,卻沒能得到最強二字,因為有身在北俱蘆洲的陳平安,境界更加堅實穩固,一身拳意更重。可是曹慈現身後,石在溪戰意昂然,爭強好勝的心性使然,天賦異稟的她硬生生將武道瓶頸高度拔高了一籌,鐵了心要以六境打到七境曹慈一拳,哪怕只有一拳沾身,才願意破境。反觀陳平安,相對女子,他的武道瓶頸,起先高度更高,當然就要拗著性子緩緩破境。


  一拖,一緩,就形成了一盤雙方遙遙對弈卻皆不自知的棋局。


  火龍真人只是知道石在溪在神像崩塌的金甲洲古遺址,聽說曹慈去往了那處,便一一推演出了形勢與格局。


  火龍真人笑道:「石在溪如果全心全意,能夠不去想那最強二字,就是一份不俗氣的大氣象,對別的純粹武夫來說,興許是屬於心氣下墜的壞事,擱在她身上,偏是死中求活,拳意得了大自由。想必這才是曹慈願意見到的,所以才一直沒有離開遺址,主動幫著石在溪喂拳。曹慈雖說如今只是金身境,可對於心高氣傲的石在溪而言,恰好是世間最佳的磨刀石,不然面對一個山巔境的傾力錘鍊,絕對無此效果。」


  袁靈殿點頭道:「石在溪早前真正的瓶頸,不在拳頭上,在心頭上。」


  然後袁靈殿笑道:「其實陳平安只要運氣好,繼續拖著,別在石在溪破鏡前破境,依舊是某個『當下』的最強六境,照樣能夠得到一份武運饋贈。」


  「貧道看來,有些懸乎。」


  火龍真人蓋棺論定之後,轉過頭,看著這個弟子:「為師讓你送錢去鳧水島,就是希望你親口告訴陳平安這個事實,武夫與武夫,自家人說自家話,比一個老真人和三境修士言語,跑去掰扯那拳頭上的大道理,更有意義。為師原本想要看一看,陳平安到底會不會心存一絲僥倖,為了那份武運,稍稍流露出一絲主動放慢腳步的跡象,還是來一個與石在溪方式不同、大道相通的『死中求活』。當下陳平安將拳練死了,並非是懈怠使然,和人死戰廝殺一場場,更是近乎無錯,明明已經可以用『人力有窮盡』來寬慰自己,看能否在行至斷頭路的斷頭巷,還要稚子出拳破巷牆,在自家心氣上打出一條去路。」


  不過老真人搖搖頭,做不到的。除非那小子自己想明白了,悄然又過一道小心關,才有機會成事。


  袁靈殿一臉苦笑,有些愧疚:「是弟子耽誤了師父。弟子這就返回龍宮洞天?」


  火龍真人笑道:「算了,萬事萬法,順其自然。你以為說了此事,就定然是好事?陳平安定然可以爭到一個最強?你以為心路之上,次次竭力行走,會沒有後遺症?一個人,次次事事不認命,自以為追求極致便是好,修行路上,是會死的。爭最強六,爭了六便爭七,得了七,八便該是我的了,八是我的,誰跟我爭九,是不是該死?是不是那大道之爭?一路行去,咬牙切齒的匹夫之怒罷了。武道何時如此低了?」


  李柳搖頭道:「道理太極端了。」


  火龍真人也是搖頭:「純粹之人,就該趁早打死極端理。」


  這點道理,袁靈殿沒有任何疑惑。


  曹慈就做得很好,武學路上,我高我的,卻也不攔著他人登高,有機會的話,還會幫人一把,就如幫助石在溪砥礪境界。


  這也是曹慈在中土神洲能夠「無敵手」的緣由之一。不單單他師父是女武神裴杯,在庇護著他不受上五境修士意外打殺的關係。不然被覆滅的那個大王朝,仇家可不止一兩個上五境修士。殺你裴杯是奢望,殺你遠遊別洲的弟子曹慈,不會太難,至少是有機會的。


  曹慈自己所思所想,所作所為,便是最大的護道人。例如這次和朋友劉幽州一起遠遊金甲洲,皚皚洲財神爺,願意將曹慈的性命,到底看得有多重,是不是跟嫡子劉幽州一般,看似是財神爺權衡利弊後作出的選擇,其實歸根結底,還是曹慈自己的決定。


  中土神洲真正的純粹武夫,對曹慈大多願意主動給予或多或少的善意,可能是背後閑聊,為這個晚輩說幾句好話,說不定還會親自出手打消一些危機漣漪。


  如何變壞為好,是本事,好上加好,更是能耐。真正看著世間萬物的,不是雙眼,是人心。


  看待曹慈,只看他有前無古人的資質,只看他身後站著師父裴杯。這便是眼睛很管用,人心在關門。


  李柳大概是習慣了和火龍真人針鋒相對,笑道:「這些道理,適用之人不會多。」


  火龍真人哈哈大笑道:「就事論事,就人論人,不以人廢所有事,不以一件事廢整個人,對錯是非,便沒那麼一團糨糊了。」


  李柳說道:「難。」


  袁靈殿點頭道:「師父有理。」


  不幫師父,難道還幫外人?何況袁靈殿本就覺得師父更在理。


  結果火龍真人笑問道:「那為師就要問你了,你覺得這曹慈,還有如今咱們北俱蘆洲的年輕第一人,他們的問心局,在何時何地?」


  袁靈殿本心上是習慣了以「氣力」言語的修道之人,這麼多年的修心養性,其實還是不夠圓滿無瑕,故而一直凝滯在玉璞境瓶頸上。不是說袁靈殿就是驕縱跋扈之輩,趴地峰該有的道法和道理,袁靈殿不曾少了半點,事實上下山歷練,指玄峰袁靈殿反而是同門中口碑最好的那個,只不過也是被火龍真人責罰最多、最重的那個。


  袁靈殿稍作思量,便笑道:「自然是前無古人的曹慈,遇到了後來者,站在身邊,或是身後不遠處,不但如此,後來之人,還有機會超過曹慈,那會兒才是曹慈本心顯露的關鍵。至於那個只要選擇出手對敵就必贏的林素,何時結結實實輸了一次,才會飽受煎熬。」


  火龍真人點了點頭,似乎認可這兩個答案,又問道:「那你呢,靈殿,為何破不了境?天底下有你這種明明有了仙人修為卻是玉璞境界的道門修士嗎?為師瞪大眼睛,看來看去,都沒找到幾個。」


  袁靈殿說道:「自然是修力有餘,修心不夠。」


  火龍真人笑了笑:「就因為你修行早期,氣力太大,想事情太少,破境太快,好像比起太霞、白雲幾脈的師姐師兄,你自己對於道法深處的真意,了解最少?還是後來被為師責罰太重,覺得自己即便沒有錯,也只是沒想到,便一直琢磨來推敲去,關起門來好好反省錯在何處?想明白了,便是破境之時?」


  袁靈殿點頭承認:「確實如此。」


  「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自己是在以無錯想有錯?是不是在那歧路上打轉?」火龍真人嘆了口氣道,「痴兒!世間師父傳道弟子,難道就只能幫著弟子指路,走那捷徑?就不許師父在道路上設置重重關隘,讓弟子雖然方向對,行路卻難?好讓弟子問道之心能更堅定?」


  袁靈殿破天荒有些委屈神色:「師父道法何其高,學問何其大,弟子不願質疑半點。」


  火龍真人伸手指向這個指玄峰弟子,怒道:「你去問問那鳧水島的年輕人,他小小年紀,有沒有那個念頭,便是他最敬重的齊靜春齊先生,也未必事事道理都對?!你問他敢不敢這麼想!敢不敢去用心琢磨文聖一脈之外的聖賢道理,卻唯獨不怕壓過最早的道理?!」


  「靈殿,你要是只覺得天底下的道理,都在師父身上,弟子只能學走七七八八,那徒弟傳徒孫,徒孫再傳,天底下還能剩下幾個道理?你袁靈殿連這個都不敢想,辛苦修行六百年,難道光長氣力不長道心嗎?!咋的,為師的趴地峰,需要搬山扛土、劈柴燒炭的苦力,便有了你袁靈殿這一身腱子肉?」


  袁靈殿瞥了眼師父微微晃蕩的兩隻袖子,小心翼翼道:「師父莫生氣,有話好好說。」


  李柳拆台道:「袁指玄是說『不願』,沒說不敢,真人你別光顧著自己講道理,冤枉了袁指玄。」


  袁靈殿差點沒氣個半死,沒你李柳這麼幫倒忙的。


  師父啥脾氣,他袁靈殿最清楚不過。畢竟袁靈殿挨過的揍,是所有弟子當中最多的,他袁指玄自稱趴地峰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不願比那不敢更糟糕!不敢不敢,到底是想到過了,只是尚未走出去罷了。」


  果不其然,火龍真人怒氣沖沖,最終冷聲道:「去桃山石窟閉關個十年,想明白了再出關!」


  袁靈殿沉默片刻,隨即心中哀嘆一聲,十年倒也沒什麼,打個瞌睡,閉眼又睜眼,也就過去了,只不過沒面子啊,師父這趟遠遊,一出山一返回,結果唯獨自己需要捲鋪蓋從指玄峰滾去桃山石窟禁足,那白雲、桃山兩個師兄還不得隔三岔五就去石窟外邊,優哉游哉煮茶對飲?還要問一句他渴不渴?

  袁靈殿突然靈光乍現,輕聲道:「師父,弟子和山峰約好了,挑個時候,要一起下山,幫他了去一樁心愿。」


  火龍真人不再綳著臉色,微微一笑,嗯了一聲,神色慈祥道:「雖然是自己的錯,卻不和自己有勝負心,有師兄可以幫忙,就絕不含糊,表面上承認人身小天地不如外邊大天地,事實上卻是人心不輸天心,這才是修道之人該有的澄澈心思,很好,很好。既然如此,靈殿,你就不用去桃山石窟了,待在山峰身邊,用心為師弟護道一程,切記不許泄露身份,你們只在山腳遊歷。」


  袁靈殿打了個稽首:「師父放心便是。」


  哎喲喂,這會兒該輪到白雲、桃山他們羨慕自己了吧。


  袁靈殿生怕師父一個反悔就要收回承諾,立即化虹遠去。


  李柳說道:「袁指玄已經想明白了。下山一趟,歸山之日,應該就是他閉關破境之時。」


  火龍真人點頭:「所以去不去桃山石窟面壁,根本無所謂。」


  火龍真人要以袁靈殿最能夠接受的道理,循循善誘,為其傳道解惑。不然火龍真人只是以師父身份指點弟子,以飛升境巔峰傳道玉璞境,不是不可以,但是用處不大,還會隱患重重。


  道理,不是幾句話那麼簡單,而是聽者聽過之後,真正開了心扉門,在別人那三言兩語之外,自己思量更多,最終得了個大道契合。


  李柳笑道:「袁指玄悟性很高的,你要是不故意壓著他的心性,有希望更早躋身飛升境。」


  火龍真人感慨道:「沒辦法,這小子先天性情太跳脫,必須壓著點他,不然趴地峰會樹大招風,當然這都是小事了。一旦袁靈殿破境太快,除了自身心境差了點火候,其餘師兄弟,難免要壞了些許道心,這才是大事。一個火龍真人,就已經是一座大山壓心頭,再多出一個袁指玄,是個人都要心裡難受。再者趴地峰沒有必要,只是為了多出一個飛升境,就讓袁靈殿急匆匆冒個頭,該是他的,跑不掉的。不然貧道將來哪天不在趴地峰了,以袁靈殿的脾氣性情,就要自己主動攬擔子在身,他修心不夠,其餘幾脈師兄弟的道理就要小了,言者聽者,都會下意識如此認為,這是人之常情,概莫能外。一座仙家山頭,烏煙瘴氣,府邸腐朽,一潭深卻死之水,就是規矩落在紙上,擱在祖師堂那邊吃灰,沒能落在修士心上。」


  李柳說道:「任何一位開山之祖的規矩樹立,至關重要。」


  火龍真人點頭道:「那當然,例如劍仙白裳之流,都有各自的立身之本,自然會按照白裳他們的想法去開枝散葉,開花結果。能夠成為宗字頭仙家的,誰沒有自己的一套完善規矩,關鍵就看誰更細水長流,戶樞不蠹,藏風聚水。不過在師父指路、弟子走路這件事上,貧道的趴地峰,當得起世間少有這個說法,現在就缺個能夠幫助趴地峰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


  李柳笑道:「張山峰?」


  火龍真人說道:「只能說山峰希望最大,但是我希望袁靈殿他們這些師兄也可以做到。不過貧道看待趴地峰內外弟子徒孫,人人希望給予的各有不同,不是說山峰成就有望最高,便瞧不見其他人了。」


  李柳搖頭道:「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換成一個地仙修士、玉璞境宗主,願意有此想法嗎?」


  火龍真人笑了笑,反問道:「貧道何曾強求別家山頭如此想了?」


  最後火龍真人沉聲道:「但是你要清楚,到了貧道這個位置的修士,若是人人都不願如此想,那世道就要不妙了。」


  李柳笑容玩味:「不妙?」


  火龍真人說道:「你我對弈的小棋局之上,輸你幾盤,哪怕千百盤,又算什麼。但是世道棋局,不是貧道在這兒說大話,你們還真贏不了。」


  李柳微笑道:「我們無所謂啊。」


  火龍真人說道:「巧了,我們有所謂。」


  李柳就要動身去往龍宮洞天。


  北俱蘆洲已經到了官子階段,獅子峰、大源王朝崇玄署楊氏,還有水龍宗,都是棋子,其實更多棋子是她的無理手,說沒也就沒了,最終只留下一些按照規矩落在棋盤上的棋子,所剩不多。


  濟瀆靈源公和龍亭侯,她只能取得其中一個位置。更何況就算她可以將濟瀆兩公侯都收入囊中,她也只會收取一個。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了。


  原本南薰水殿沈霖和濟瀆中祠水正李源,只看身份,誰都有希望躋身那個無比尊崇的水神高位,甚至還是李源更加順理成章才對。只不過李柳「無所謂」,是她的事,你小小水正也無所謂了千百年,算怎麼回事?如果不是火龍真人樂意和李源多聊幾句,在先前棋局開始的時候,還說了幾句,她此次去往龍宮洞天,就要一巴掌下去,讓李源金身粉碎,化作水運重歸濟瀆了。換一個願意對水龍宗傾力庇護的新水正,水龍宗只會更加感恩戴德。


  火龍真人突然說道:「李柳,咱們新開一局,你投降輸一半,如何?」


  李柳當然不願意再多下一局棋。本就是火龍真人故意在這邊等待袁靈殿,然後無所事事,拉著她下盤棋罷了。畢竟一位飛升境巔峰修士的修行,都不在本心上邊了,更別提什麼天地靈氣的汲取。


  火龍真人很多看似腳踩西瓜皮、走到哪說到哪的言語,其中意思,既是點撥弟子袁靈殿,也是以朋友的身份,和她李柳挑明一番,梳理趴地峰大小脈絡,幫助李柳多看些人心。不過這是火龍真人第一次直截了當,當面挑明雙方亦敵亦友的真實關係。


  隨後便有了李柳的那趟重返龍宮洞天。又有了李源得了一塊「三尺甘霖」玉牌,沈霖卻得到一個未來濟瀆靈源公神位的最終結果。沈霖不敢置信,李源更是捶胸頓足。


  至於知不知道自己原本必死無疑,濟瀆中祠到時候會有人冒名頂替他這個水正,只不過他是被火龍真人救了一命,那塊螭龍玉牌也是因為陳平安才得手,可能李源至今還蒙在鼓裡,渾渾噩噩。要說如此不好,李源終究所做不多,便好像躺著享福,做了奉命行事的幾樁芝麻小事,白白得手了一塊凝聚香火的玉牌;要說好,卻又因為千百年來一貫聽天由命無所作為,失去了未來北俱蘆洲水神首位的靈源公神位。


  火龍真人留在山巔,獨自一人,想起了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過往事,還挺糟心。有自家趴地峰的,也有腳下這個北俱蘆洲的,更有整個浩然天下的。


  老真人一想這些,就要犯困,先前一跺腳便從趴地峰來到此處,這會兒又一跺腳,便返回了趴地峰山巔。自個兒這一瞌睡,趴地峰便能下場雪,讓那些小傢伙打雪仗樂和樂和。


  張山峰在廣場上蹲著,身邊圍了一大圈的師侄輩小道童,大多是新面孔,不過張山峰和孩子打交道,從來熟稔。張山峰這會兒在和他們講述山下斬妖除魔的大不容易,小傢伙們一個個豎起耳朵,瞪大眼睛,握緊拳頭,聽得哇哦哇哦的,一個比一個身臨其境,著急呀,怎的小師叔只講了那些妖魔的厲害,手段了得,還沒有講到那桃木劍嗖嗖嗖飛來飛去、大快人心的妖魔授首呢?

  張山峰停了說書,抬起頭,笑道:「師父,回來了啊?」


  小道童們一個個神采奕奕,向那位祖師爺爺打稽首行禮,其中一個膽兒大的,偷偷拽了拽小師叔的道袍袖子,張山峰環視一圈,一個個使勁點頭,朝他使眼色。


  張山峰便說道:「師父,山下可都快要過年了,大冬天不下雪,不像話。」


  火龍真人走到他們身邊,伸手摸著一個小道童的小腦袋,笑道:「那祖師爺爺努把力,打個盹兒?睡夢中和老天爺求場大雪?」


  這些個童心童趣的小道童,齊刷刷小雞啄米。


  祖師爺爺一瞌睡,山上才會下場雪。這是趴地峰師父那一輩,還有歲數更大的師兄們,口口相傳下來的老規矩了。


  火龍真人對張山峰笑道:「你袁師兄回山後,會和你一起下山去還願。」


  張山峰愣了一下:「此事我求的是那白雲師兄啊,白雲師兄也答應了的,沒袁師兄啥事。」


  火龍真人笑罵道:「這個小王八蛋,連自己師父都坑騙。」


  小道童們一個個張大嘴巴。祖師爺爺也會開口罵人?

  火龍真人有些無奈,走了走了,找地兒睡覺去。


  張山峰便開始幫著師父收拾爛攤子,對那些小傢伙語重心長道:「莫要學你們祖師爺爺隨便罵人。」


  一個小道童雙臂環胸,氣呼呼道:「山上就數祖師爺爺輩分最高,罵人咋了。」


  張山峰一把擰住這個傢伙的耳朵,輕輕往上一提,小道童哎喲喂一聲,趕緊踮起腳尖,開口求饒道:「小師叔莫要隨便打人,我曉得錯了。」


  張山峰笑著鬆開手后,小道童便氣呼呼道:「我師父說了,如果不尊敬長輩,就要屁股開花。小師叔你小心點。」


  張山峰蹲下身,開始繼續說那個山下的故事。


  那個小師侄聽得很是聚精會神,突然埋怨道:「小師叔,山下的妖魔鬼怪,就沒一個好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祖師爺爺,還有師伯師叔們,怎麼就由著他們做壞事嘛。」


  張山峰笑了笑:「這個啊,當然是有說法的。等我朋友來咱們家做客了,小師叔就讓他說給你們聽,在他那兒,有趣的山水故事非常多。」


  那個小道童使勁搖頭道:「我覺得肯定不如小師叔講的好!」


  張山峰晃了晃手,笑容燦爛道:「盡瞎說些大實話。回頭下了雪,一起打雪仗,小師叔和你結盟。」


  那個小道童立即拒絕:「休想!」


  聽師兄們講每次打雪仗,就數小師叔被雪球砸得最慘,不過因為個兒最高,跑得快,就算被砸了也不會生氣。


  張山峰伸手扯了扯道袍領口,一本正經道:「敢不尊敬小師叔?就不怕被你師父打得屁股開花?」


  那個小道童皺著小臉,輕聲道:「師父去年走了。」


  張山峰愣了一下,嘆了口氣,然後指了指那個小道童,輕聲笑道:「其實沒走呢,你不還記著師父嗎?」


  小道童低下頭,紅著眼睛,嗯了一聲:「師父走的時候,也是這麼講的。要我莫哭,說只要惦念著師父,師父就沒走,不用經常惦念,偶爾想起就很好了。還說等到我什麼時候想起師父,不那麼傷心了,就是長大了,到了那個時候,就可以下山去斬妖除魔了。小師叔,怎麼都過了這麼久了,都一年多了,我還是傷心得很啊。」


  張山峰想了想,還是沒能說些什麼安慰的話。


  可能陳平安在這裡,就要做得更好。對於世間種種離別,陳平安年紀不大,卻經歷了很多。可惜他不在。


  小時候,日子好像是一天一天,掰著手指頭過去的。大一些,一個月一個月,便過了每一年。如果成了山上的修道之人,境界高了后,十年百年,好像都會轉瞬即逝,能記住多少個身邊人?又有幾人,能算身邊人?

  張山峰曾經問過師父很多問題,可是火龍真人很多時候,都只說問題沒有答案,問題本身就是答案,許多看似是答案,其實就是下一個問題。


  張山峰沒覺得師父是在敷衍自己,所以自己就有理由更加茫然。


  師父道法高不高?當然不高。因為師父的道法不在山上、天上,在山腳的人間。


  一個小道童好奇地問道:「小師叔,想啥呢?」


  張山峰剛要說話,有個小傢伙便輕聲道:「肯定是在偷偷想念山下的漂亮姑娘。」


  另外一個小道童便來了一句:「盡瞎說些大實話。」


  張山峰呵呵一笑:「先前那個斬妖除魔的山水故事暫且不表,且聽下回分解。小師叔先和你們說個更精彩的壓箱底故事。」


  不承想有個小道童立即跟同伴們說道:「別怕,小師叔肯定是想拿鬼怪故事嚇唬咱們。」


  張山峰看著這撥一個比一個機靈伶俐的小王八蛋,比起下山前的那些個小師侄,好像更難伺候啊。


  張山峰只好拿出殺手鐧,高聲喊道:「師父,咋個還不下雪嘛。」


  老真人正坐在遠處崖畔打盹兒,開口笑道:「上個茅廁,不還得先吃飽飯。」


  所有小道童都可憐兮兮地看著這個小師叔,覺得小師叔腦瓜子好像不太靈光呀。


  張山峰站起身:「罷了,教你們打拳。」


  噓聲四起,全跑光了。


  不下雪,沒故事,大冬天的也沒什麼山上野果,各家師父也沒讓誰屁股開花,小師叔便沒啥用處了嘛。


  張山峰突然發現一個小傢伙停下腳步,沒走。


  張山峰已經心滿意足,笑著招手道:「好好好,小師叔就教你一人拳法。」


  那小道童嘿嘿一笑,嘴上哼哼哈哈,打了一通王八拳,然後撂下一句「小師叔學會沒」就跑路了。


  張山峰撓撓頭,這撥小師侄賊滑頭,小師叔帶不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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