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
第141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
老嫗冷笑道:「你傷了我家姐妹的修行根本,這筆賬,有的算。便是手持神兵利器的地仙劍修又如何,還不是在劫難逃!」
陳平安默不作聲。
老嫗眼見著城主輦車即將駕臨,便念念有詞,施展術法。那些枯樹如人生腳,開始挪動,犁開泥土,很快就騰出一大片空地來。在輦車緩緩下降之際,有兩隻手捧象牙玉笏負責開道的綠衣女鬼率先落地,丟出手中玉笏,一陣白光如泉水流瀉大地,密林泥地變成了一座白玉廣場,平整異常,纖塵不染。陳平安在「水流」經過腳邊的時候輕輕躍起,揮手馭來附近一截半人高的枯枝,手腕一抖,釘入地面,而後站在枯枝之上。當年跟隨茅小冬在大隋京城一起對敵,茅小冬事後專門解釋過陣師的厲害之處。
兩隻宮女模樣的鬼物相視一笑:教白娘娘吃了那麼大苦頭的外鄉高人,不承想竟是個膽小如鼠的。
老嫗嗤笑道:「這位公子真是好膽識。」
陳平安回了一句:「老嬤嬤好眼力。」
兩隻容貌俏麗的綠衣女鬼覺得有趣,掩嘴而笑。在魑魅魍魎遍地走的鬼蜮谷本就活人難見,有意思的陽間男子就更是稀罕物了。
恍如一座女子閨閣小樓的巨大輦車緩緩落地,立即有身穿誥命華美服飾的兩隻女鬼動作輕柔地同時拉開帷幕,其中一隻躬身柔聲道:「城主,到了。」
陳平安抬頭望去,輦車當中坐著一個鳳冠霞帔的女童,胭脂塗抹得有些過分濃重了,眼神獃獃的,如同一具沒有魂魄的傀儡,裙擺蔓延如一片奇大蓮葉,佔了輦車絕大部分,襯托得小女孩如那小荷才露尖尖角,十分滑稽。
膚膩城城主名為范雲蘿,死後佔據一城,專門籠絡女鬼在膚膩城各司其職,厭惡男子。她自封「脂粉侯」,因為天生就如此體態玲瓏,雖然身材極其矮小,但是據說骨肉勻稱,並且擅長詩詞歌賦,也有無數男子拜服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生前是一位皇帝寵溺非凡的公主,身輕如燕,歷史上曾經有掌上舞的典故傳世。
另外一隻宮裝女鬼有些無奈,不得不再次出聲提醒道:「城主,醒醒,咱們到啦。」
范雲蘿打了個激靈,晃了晃腦子,眼神漸漸恢復清明,打了個哈欠,伸手遮掩。她的手掌戴有絲套,寶光流轉,露出一截羊脂美玉似的手腕。她俯瞰那個站在枯枝上的斗笠男子:「就是你這不解風情的傢伙害得我家白愛卿重傷,不得不在洗魂池內沉睡?你知不知道,她是得了我的旨意,來此與你商量一樁日進斗金的買賣的?好心當成驢肝肺,是要遭報應的。」
范雲蘿見那年輕人沒有說話的跡象,也不惱火,繼續道:「對了,那件雪花法袍呢,被你藏在哪裡了?又不是白愛卿贈予你的定情信物,藏藏掖掖作甚?拿出來吧,這是她的心愛之物,珍若性命,要是沒了,她會傷心死的。我們膚膩城好心尋你合作,你這廝歹意相報,這筆賬先不提,鬼蜮谷內還是要靠拳頭說話的,你得了那件雪花法袍,算你本事,你現在開個價,我將其買回便是。」
陳平安笑問道:「在范城主眼中,這件法袍價值幾許?」
范雲蘿一本正經道:「怎麼也該值個三五枚穀雨錢,又是白愛卿的心頭好,我代替她贖回,金口一開,怎麼都該翻一番,再折中,就當是八枚穀雨錢。」
陳平安問道:「接下來范城主是不是就要問我,自己這條小命值多少錢,然後扣去八枚穀雨錢折算,還給膚膩城法袍后,再雙手遞上一大筆賠罪的神仙錢?」
范雲蘿眼睛一亮,身體前傾,那張稚嫩臉龐上充滿了好奇神色:「你這廝怎的如此伶俐,該不會是我肚裡的蛔蟲吧,為何我怎麼想的,你都曉得了?」她抖了抖大袖子,「很好,賠錢道歉之後,我自會送你一樁潑天富貴,保管讓你賺個盆滿缽盈,放心便是。」
陳平安問道:「什麼買賣?」
范雲蘿向前伸出兩隻手,微笑道:「交了雪花法袍、穀雨錢,我們再來談這樁能夠讓你子子孫孫都坐享富貴的買賣。」
陳平安問道:「為何范城主不去找披麻宗修士或是別的遊歷高人做這買賣。」
范雲蘿眯起眼:「那幫一心斬妖除魔的老古板從來不貪錢財,可瞧不起這份買賣。一般的練氣士,境界低了撐不起來,浪費我膚膩城的精力;境界太高,雙方分賬一事就不好談了,指不定還要黑吃黑,都是些擾我清夢的麻煩事。所以白愛卿她們辛苦找了百餘年,還是你瞧著最合適。」說完這些話,范雲蘿依舊伸著雙手,沒有縮回去,臉上有了幾分煞氣,「你就這麼讓我僵著動作?很累人的,知不知道?」
陳平安陷入沉思。包括膚膩城在內的鬼蜮谷南方諸多大小城池,雖然與披麻宗修士大致保持一個相安無事的微妙態勢,可要想與骸骨灘修士交流,難如登天,所以許多城主都會各憑底蘊和眼光,尋找一位或是幾位修士幫著牽線搭橋,以便與外界進行生意往來,各取所需,不然鬼蜮谷陰物難逃一個坐吃山空、立地吃陷的尷尬處境。
若說鬼蜮谷的陰氣,不論再多,依舊是一個定量的「一」,只要鬼蜮谷的陰物境界夠高、眼界夠廣,登高望遠,俯瞰整片鬼蜮谷,多少看得到一些氣運流轉的痕迹,故而每一隻強勢英靈的成長,都意味著其餘陰靈鬼物的損耗。這就是一局棋,地盤爭搶,從來是你多我少,絕無雙方和氣生財的可能。
鬼蜮谷北方疆土被白骨京觀城囊括大半,還經常舉兵往南侵襲,次次大掠而返,那麼「開源」一事,就成了南方城主們的當務之急。披麻宗守住明面上的出口牌坊樓,看似圍城,實則不禁南方城主培植傀儡與外界交易,未嘗沒有自己的謀划:不願南方勢力太過孱弱,以免應了強者強運的那句老話,使得京觀城成功一統鬼蜮谷。
那老嫗厲色道:「大膽,城主問你話,還敢發獃?」
她與以半面妝示人的白娘娘一般無二,也是膚膩城范雲蘿的四名心腹鬼將之一,生前是皇宮大內的教習嬤嬤,同時也是皇室供奉,雖是練氣士,卻也擅長近身廝殺,所以先前白娘娘受了重創,膚膩城依舊敢讓她來與陳平安打招呼,不然一下子折損兩名鬼將,家業不大的膚膩城岌岌可危,周邊幾座城池可都不是善茬。
范雲蘿突然抬起一隻手,示意老嫗不要催促,面上流露出一絲戒備神色。只見那年輕遊俠緩緩抬起頭,摘了斗笠。
斗笠憑空消失,讓老嫗和輦車上兩隻宮裝妙齡女鬼心中都微微一緊:果然是個身揣方寸物、小武庫之流仙家至寶的傢伙。
陳平安將斗笠隨手收入咫尺物當中。斗笠只是尋常物,是魏檗和朱斂提醒他平日行走江湖,戴著斗笠的時候就該多注意一身氣息不要流瀉太多,免得太過扎眼,打草驚蛇。尤其是在大澤深山,鬼物橫行之地,需要更加留心,不然就像在荒郊野嶺的墳冢之間提燈夜遊不說,還要敲鑼打鼓,學那裴錢在額頭上張貼符籙,怨不得小鬼被震懾畏縮、大鬼卻要怒氣沖沖找上門來。
陳平安在書簡湖南方的群山之中其實就已經發現了這一點,當時百思不得其解。金色文膽已碎,照理來說,那份「道德在身,萬邪辟易」的浩然氣象就該隨之崩散消逝才對。曾掖、馬篤宜還有當時的顧璨更是一頭霧水,不知其中緣由。
重返家鄉,到了落魄山竹樓,隨著陳平安的境界攀升,躋身六境武夫,其實已經可以熟稔收斂那份氣機。但是小心起見,陳平安隨後遊歷東寶瓶洲中部,依舊還是戴了這頂斗笠,作為自省。
沒了斗笠之後,陳平安依舊有意壓制氣勢,笑了笑,道:「以前形勢所迫,也曾不得不與明明結了死仇的人做買賣。可如今我跟你們膚膩城都談不上有什麼太大的仇怨,怎麼看都該好好商量,最不濟也可以試試看,能否買賣不成仁義在。不過我剛才想明白了,咱們生意當然可以做,我如今算是半個包袱齋,確實是想著掙錢的,但是,不能耽誤了我的正事。」他重新取出那條雪白絲巾模樣的雪花袍子,「法袍可以還給膚膩城,作為交換,你們告訴我那隻地仙鬼物的蹤跡。這筆買賣,我做了,其他的,免了。」
范雲蘿緩緩起身。即便是站在輦車中,她也不過與輦車外台階下的兩隻宮裝妙齡女鬼等高。她板著臉問道:「絮叨了這麼多,一看就不像個有膽子玉石俱焚的。我這輩子最厭煩別人討價還價,既然你不領情,那就剝了你一魂一魄留在膚膩城點燈,咱們再來做買賣。這是你自找的苦頭,放著大把神仙錢不賺,只能掙點蠅頭小利吊命了。」
陳平安笑道:「受教了。」
所以要入鄉隨俗,在這北俱蘆洲,磨嘴皮掰扯道理是最下乘的路數。想那位書院聖人,不也是親自出馬,打得三位大修士認錯?
陳平安瞥了眼天幕。本想著循序漸進,從勢力相對單薄的那隻金丹鬼物開始練手,現在看來需要改變一下策略了。
單槍匹馬,一人游斗整座膚膩城,也是機會難得的歷練。而且由於膚膩城位於鬼蜮谷最南方,離蘭麝鎮不遠,陳平安可戰可退。
不過陳平安已經打定主意,既然開打,就別留後患了,即便每次撤退,都是為了與膚膩城鬼物的下一場廝殺。不然孤身往北,卻要時時刻刻擔心背後偷襲,那才是真正的拖泥帶水。而且如此一來,說不定還可以省去一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
陳平安先前一路北行,仔細掂量了一下這鬼蜮谷的陰陽屏障,覺得自己若是手持劍仙傾力一擊,說不定真可以短暫劈開一條縫隙。只不過劈出了道路,自己力竭,一旦距離那扇小門太遠,依舊很難離去,所以陳平安打算再寫一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兩張在手,便是離著天地屏障遠了,又有強敵環伺,半路阻截,依舊有機會逃離鬼蜮谷,到達骸骨灘。只是此事急不得,必須在一處僻靜處畫符,否則一旦泄露了底細,別說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二十張都毫無裨益。
鬼蜮谷內地仙強者眾多,更別提那位玉璞境修為的京觀城城主,他想要離開鬼蜮谷應該不難,只不過怕就怕披麻宗修士在骸骨灘佔據地利,守株待兔。不過說不定披麻宗反而希望這位玉璞境鬼物能夠離開鬼蜮谷,畢竟鬼蜮谷從來鉤心鬥角,千年以來廝殺慘烈,相互之間怨恨深結,一旦沒了主心骨,就會是一盤散沙。
范雲蘿以心聲告之麾下眾鬼:「小心此人身後背著的那把劍,極有可能是一件地仙劍修才能擁有的法寶。」她眼神灼熱,雙掌摩挲,兩隻手套光華暴漲,這是她這位「胭脂侯」能夠在鬼蜮谷南方自創城池並且屹立不倒的憑仗之一。
范雲蘿扯了扯嘴角。只要將那個年輕人擒拿,就必然是一筆極其可觀的意外橫財!他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已經不算差了,還有腰間那隻酒壺,說不定是高人施展了障眼法,實際品秩更高。加上那把劍,今年交給白籠城的納貢之物不但有了著落,膚膩城還能有大大的盈餘,只要再擴充千餘兵馬,到時候說不定就可以不用如此仰人鼻息,苟延殘喘。說到底,當時派遣戰力不高但是擅長迷幻術的白娘娘來此試探,本就是兩手準備。硬骨頭不好嚼爛,那就退一步,做細水長流的生意。可如果此人身懷重寶而本事不濟,那就怪不得膚膩城近水樓台先得月,獨佔一個天大便宜了。
在鬼蜮谷,莫說是吃人,連鬼都吃!
陳平安伸手繞過肩頭:「自己耍去,記得務求一擊斃命,並且別傷了對方的骨架,這些女鬼的一具具白骨我都要收下來當本錢的,稀碎了,賣不出好價錢。」然後他又一拍養劍葫,「同理。」
一條金色長線從陳平安背後掠出,腰間那隻養劍葫亦是掠出雪白、幽綠兩道流螢。
這座白玉廣場上,數十隻已經形成包圍之勢的膚膩城女鬼只覺得一道金光掠過,眼眸灼熱難耐,如見烈日,下一刻便香消玉殞,更有一點光芒從她們眉心處一穿而過。
陳平安不急不緩,捲起了青衫袖管,從腳下那截枯木上輕輕躍下,筆直往那架輦車行去。
憐香惜玉?梳水國破敗古寺內,草鞋少年曾經一拳拳如雨般落在一隻女鬼頭顱之上,將那賣弄風騷的豐腴艷鬼直接打了個粉碎。在綵衣國城隍閣曾經與當時還是枯骨艷鬼的石柔一戰,更是乾脆利落。最早的時候,雲霞山蔡金簡在陋巷中,脖頸處也吃了一記突如其來的瓷片。
那老嫗戰戰兢兢,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為城主護駕,誓死攔阻此人去路。
范雲蘿面色冷若冰霜,只是下一刻又驀然如春花綻放,笑容迷人,道:「這位劍仙,不然咱們坐下來好好聊聊?價錢好商量,反正都是劍仙大人說了算。」
陳平安腳下驟然發力,裂出一張蛛網,整個白玉廣場頓時如瓷器摔碎一般,碎片濺射四方。
陳平安筆直一線向輦車直衝而去,兩隻女鬼試圖攔阻,直接被陳平安兩側磅礴拳罡彈飛出去。
范雲蘿臉色微變,雙袖揮舞,大如荷葉佔據輦車絕大地盤的裙擺蕩漾起來,咯咯而笑,只是眼中怨毒之意清晰可見,嘴上嬌滴滴說著膩人言語:「怕了你啦,回見回見,有本事就來膚膩城與我卿卿我我。」
輦車一個晃蕩,將兩名心腹直接從輦車上抖摟在地。
陳平安高高躍起,伸手一探,心有靈犀的劍仙一掠而至,被陳平安握在手中,一劍劈下。巨大輦車一個靈巧翻滾,堪堪躲過那一劍,然後瞬間沒入密林地底,傳來一陣沉悶聲響,遁地而逃。
陳平安腳尖一點,踩在趕來的飛劍初一之上,身形拔高十數丈,循著地下的聲響最終凝神望向一處,手中劍仙脫手掠出,如一根床子弩箭矢激射而去。那架輦車匆忙改變軌跡,躲過劍仙一刺。
這一稍稍阻滯,范雲蘿的逃竄速度便難免慢了幾分。陳平安腳踩初一、十五,一次次蜻蜓點水,高高舉起手臂,一拳砸在地面。
大地之下轟隆隆作響,如幽冥之地春雷生髮。地底一陣陣寶光搖晃,還有范雲蘿氣急敗壞的一連串詛咒言語,最終嗓音越來越小,似乎是輦車一鼓作氣往深處遁去了。
陳平安心知這是輦車遁地秘法,想必亦有約束,越是地表「浮遊」,輦車速度越快,越往深處鑽土遊走,在這鬼蜮谷水土奇怪的地底下受阻越多。起先那范雲蘿心存僥倖,現在吃了大虧,就只好兩害相權取其輕,寧可慢些返回膚膩城,也要躲避自己的拳罡震土與劍仙的刺殺。
劍仙與陳平安心意相通,由著他踩在腳下,並不升空太高,儘可能緊貼著地面,去往膚膩城。至於飛劍初一和十五,則入地追隨那架輦車。
不管如何,總不能讓范雲蘿太過輕鬆就躲入膚膩城,而且陳平安還要試一試膚膩城的護城大陣擋不擋得住自己的傾力一劍。
在一處小山頭,陳平安懸停劍仙。
那邊站著一隻身穿儒衫卻無半點血肉的白骨鬼物,腰間仗劍。他微笑道:「兔子急了還要咬人,你何必對那范雲蘿趕盡殺絕。她素來欺軟怕硬,最會審時度勢,你不用擔心她對你糾纏不休。她這麼多年,聰明反被聰明誤不止一兩次了,啞巴吃黃連,早已習慣,既然嚇破了膽,只會向你低頭賠罪。何況你真要殺了范雲蘿,就是壞了竺泉與京觀城城主訂立的某個規矩,被一眾城主群起而殺,螞蟻啃象,你就只能退出鬼蜮谷。好心提醒一句,你再往北去,即便貼地御劍,也會被臨近城主發現蹤跡。」
陳平安問道:「你是?」
一襲儒衫的骷髏劍客微笑道:「范雲蘿湊巧幫忙擋了災的那隻金丹鬼物在我城中挂名,只不過也僅是如此了。我勸你趕緊返回烏鴉嶺,不然你多半會白忙活一場,給那隻金丹鬼物擄走所有戰利品。事先說好,鬼蜮谷的君臣、主僕之分就是個笑話,誰都不當真的,利字當頭,天王老子也不認。信與不信,是你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原來是白籠城城主。」
那具披著儒衫、懸佩長劍的白骨骷髏架子明明看似可笑,但是不給人半點荒誕之感。他點頭笑道:「幸會。」
陳平安思量一番,而後笑著一拍養劍葫,飛劍初一和十五紛紛掠回壺中。
陳平安雙手籠袖,其中左手拈住一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右手攥住那核桃手串:「城主還有什麼建議嗎?」
白籠城城主搖搖頭:「沒了。」
陳平安駕馭劍仙,畫弧遠去。白籠城城主輕輕跺腳:「出來吧。」
一架輦車從山坡腳翻滾而出。這件膚膩城重寶損壞嚴重,足可見先前那一劍一拳的威勢。范雲蘿坐在輦車中,雙手掩面,哭哭啼啼,這會兒倒真像是個天真無邪的女童了。
白籠城城主笑道:「你啊你,什麼時候可以做一樁不賠本的買賣?你也不好好想一想,一個年輕人,處處小心謹慎,卻膽敢直接去往青廬鎮,會是來送死的嗎?」
范雲蘿梨花帶雨,趴在輦車中,哀怨不已,號啕大哭。
回到烏鴉嶺,陳平安鬆了口氣。除了那老嫗已經不見,其餘斃命女鬼陰物的白骨猶在。
方才御劍而返,比起先前追殺范雲蘿,陳平安故意升高几分,在白籠城挂名的那隻金丹鬼物果然很快就帶頭遠去。
陳平安不是不想付出些代價,爭取將其一鍋端了,至少也該游斗廝殺一番,原本這趟去往青廬鎮,這撥在鬼蜮谷南方流竄的陰物正是他的首選。可是那位白籠城城主蒲禳的橫空出世,讓陳平安改變了主意。《放心集》上記載這尊英靈的文字近乎煩瑣,一樁樁一件件,絲毫不吝筆墨,陳平安初看這本書的時候,差點都要以為撰寫《放心集》的披麻宗主筆修士是這位蒲禳的仰慕者了。
書上那些字裡行間彷彿猶有血腥氣的溢美之詞都不影響陳平安的決定,真正讓陳平安肯息事寧人的,就只有四個字——元嬰巔峰。既然對方最終親自露了面,卻沒有選擇出手,陳平安就願意跟著退讓一步。
陳平安看著地上不下二十具晶瑩如玉的白骨。被劍仙和初一、十五擊殺,這些膚膩城女鬼的魂魄早已消散,淪為這方小天地的陰氣本元。
陳平安正要將這些白骨收攏入咫尺物,突然眉頭緊皺,駕馭劍仙就要離開此處,但是略作思量,仍是停歇片刻,將絕大部分白骨都收起,只剩下五具瑩瑩生輝的白骨在林中,這才御劍火速離開烏鴉嶺。
遙遙看到了羊腸小道上的那兩個身影,陳平安這才鬆了口氣,仍是不太放心,收劍入鞘,戴好斗笠,在僻靜處飄落在地,走到路上,站在原地,安靜等待那對道侶走近。他們也看到了陳平安,便像先前那般,打算繞出小路,裝作尋覓一些可以換錢的藥草石土,但是他們發現那位年輕遊俠只是摘了斗笠,沒有挪步,夫婦二人對視一眼,有些無奈,只得硬著頭皮走回道路,男子在前,女子在後,一起走向陳平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們在心中默默祈求三清老爺庇護。
在那對道侶走近后,陳平安一手持斗笠,一手指了指身後的密林,說道:「方才在那烏鴉嶺,我與一撥厲鬼惡鬥了一場,雖然險勝,可是逃逸的鬼物極多,與他們算是結了死仇,隨後難免還有廝殺,你們若是不怕被我牽連,想要繼續北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那對道侶面面相覷,神色慘然。
在牌坊樓出的過路費,一人五枚雪花錢還好說,可像他們夫婦二人這種無根浮萍的五境野修,又不是那精於鬼道術法的練氣士,進了鬼蜮谷,無時無刻不在消耗靈氣,身心難熬不說,為此還專程買了一瓶價格不菲的丹藥,就是為了能夠盡量在鬼蜮谷走遠些,在一些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靠著意外收穫找補回來,不然如果只是為了安穩,就該選擇那條給前人走爛了的蘭麝鎮道路。只要能夠成為修士,涉足長生路,有幾個會是蠢人?尤其是野修,為了掙錢,那更是用殫精竭慮、機關算盡來形容都不為過。
夫婦二人臉色慘白,年輕女子扯了扯男子的袖子:「算了吧,命該如此,修行慢些,總好過送死。」
男子搖搖頭,反手握住女子的手,輕聲道:「你不能再等了,水滿溢,月滿虧,再拖下去只會害了你,好事就成了禍事。」
男子鬆開她的手,面朝陳平安,眼神堅毅,抱拳感謝道:「修行路上多有不測風雲,既然我們夫婦二人境界低微,唯有聽天由命而已,實在怨不得公子。我與拙荊還是要謝過公子的好心提醒。」
陳平安問道:「這位夫人可是即將躋身洞府境,卻礙於根基不穩,需要靠神仙錢和法器增加破境的可能性?」
女子輕輕嘆息,男子點頭道:「公子慧眼,確實如此。」
陳平安問道:「冒昧問一句,缺口多大?」
男子無奈道:「對我們夫婦而言,數目極大,不然也不至於走這趟鬼蜮谷,真是硬著頭皮闖鬼門關了。」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差了多少神仙錢?」
男子猶豫了一下,滿臉苦澀道:「實不相瞞,我們夫婦二人前些年輾轉十數國,千挑萬選,才在骸骨灘西邊一間神仙鋪子相中了一件最適宜拙荊煉化的本命器物,已經算是最公道的價格了,仍需要八百枚雪花錢,這還是那鋪子掌柜菩薩心腸,願意留下那件完全不愁銷路的靈器,只需要我們夫婦二人在五年之內湊足費用就可以隨時買走。我們都是下五境散修,這些年遊歷各國市井,什麼錢都願意掙,無奈本事不濟,仍是缺了五百枚雪花錢。」
女子心中悲苦。其實自己夫君還有些話沒講,委實是難以啟齒。這次為了進入鬼蜮谷掙足五百枚雪花錢,那瓶用來補氣的丹藥又花費了一百多枚雪花錢。方才他們夫婦一路行來,所得連一枚雪花錢都不到。鬼蜮谷的錢財,哪裡是那麼容易掙到手的。
他們見那背劍的年輕遊俠伸手按住腰間那隻硃紅色酒壺,似乎在猶豫什麼,便不再念叨,免得有訴苦嫌疑。修行路上,野修遇上境界更高的神仙,雙方能夠相安無事就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奢望更多。多年闖蕩山下江湖,這對道侶見慣了野修橫死的場景,連兔死狐悲的傷感都沒了。
當那個年輕遊俠抬起頭,夫婦二人都心中一緊。
陳平安問道:「我此次進入鬼蜮谷是為了歷練,起先並無求財的念頭,所以就沒有攜帶可以裝東西的物件。不承想先前在烏鴉嶺,莫名其妙就遭了厲鬼凶魅的圍攻,雖說後患無窮,可也算小有收穫。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夫婦二人剛好帶著大箱,就算是幫我帶走那幾具白骨,我估摸著怎麼都能賣幾枚小暑錢。你們可以先在奈何關集市賣了白骨,然後等我一個月,若是等著了我,就可以分走兩成利潤,若是我沒有出現,那你們就更不用等我了,不管賣了多少神仙錢,都是你們夫婦二人的私產。」
女子愕然,正要說話,男子一把握住她的手,死死攥緊,截過話頭:「公子可曾想過,如果我們賣了白骨,得了小暑錢,一走了之,公子難道就不擔心?」
陳平安笑道:「我既然敢這麼做買賣,還怕事後找不到你們兩個野修?」
男子又問:「公子為何不幹脆與我們一起離開鬼蜮谷?我們夫婦便是給公子當一回腳夫,掙些辛苦錢,不虧就行,公子還可以自己賣出白骨。」
陳平安皺眉道:「我說過,鬼蜮谷之行,是為砥礪修為,不為求財。要是你們擔心有陷阱,就此作罷。」
男子瞥了眼遠處密林,朗聲笑道:「那我就隨公子走一趟烏鴉嶺。天降橫財,這等美事,錯過了,豈不是要遭天譴。公子只管放一百個心,我們夫婦二人肯定在奈何關集市等足一個月!」
男子不容妻子拒絕,讓她摘下大箱子,一手拎一隻,跟隨陳平安去往烏鴉嶺。當他見到了那五具品秩極好的白骨,瞠目結舌,小心翼翼地將它們裝入木箱當中。而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蹲在不遠處翻看一些生鏽的鎧甲兵器。最後,那對道侶各自背著沉甸甸的箱子走在歸途小路上時,都覺得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男子沉默許久,咧嘴笑道:「做夢一般。」
女子輕聲道:「天底下真有這般好事?」
男子回首望去,早已沒有了那人的身影,轉頭后,安慰道:「高人行事,出人意料,就當是我們遇上了劍仙。」
他逐漸回過味來,低聲說道:「你想啊,有幾個山澤野修敢說『怎麼都能賣個幾枚小暑錢』?這等口氣,我們說得出口嗎?便是硬著頭皮裝蒜,能像那位年輕公子說得如此自然而然嗎?我猜那位肯定是那些『宗』字頭仙府的嫡傳弟子,決然不是我們一開始猜測的野修,出手才可以如此闊綽,行事風格如此豪氣。還有那句威脅咱們的話,聽聽,保管是一位家世驚人的譜牒仙師。」
女子想了想,柔柔一笑:「我怎麼覺得那位公子的某些話是故意說給我們聽的。」
男子齜牙咧嘴:「哪有這麼費勁當好人的修行之人,奇了怪哉,難道是我們先前在搖曳河祠廟虔誠燒香,顯靈了?」
女子笑道:「誰說不是呢。」
陳平安站在一處高枝上,眺望著那夫婦二人的身影遠去。他眼神溫暖,許久沒有收回視線,斜靠著樹榦,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笑道:「蒲城主這麼有閒情逸緻?除了坐擁白籠城,還要接受南方膚膩城在內八座城池的納貢孝敬,如果《放心集》沒有寫錯,今年剛好是甲子一次的收錢日子,應該很忙才對。」
蒲禳站在不遠處一棵樹上,微笑道:「菩薩心腸,在鬼蜮谷可活不長久。」
陳平安道:「我明白了,是好奇為何我分明不是劍修,卻能夠嫻熟駕馭背後這把劍,想要看看我到底損耗了本命竅穴的幾成靈氣,蒲城主才好決定是不是出手?」
蒲禳點頭道:「有些失望,靈氣竟然損耗不多,看來是一件認主的半仙兵無疑了。」
陳平安疑惑道:「我這點境界,卻擁有這麼一把好劍,蒲城主真就不動心?」
因為這位白籠城城主,好像沒有半點殺氣和殺意。
殺氣易藏,殺心難掩。
蒲禳是當初那場蕩氣迴腸的諸國混戰當中少數從旁觀修士投身戰場的練氣士,最終喪命於一群各國地仙供奉的圍殺當中。他不是沒有機會逃離,只是不知為何,力竭不退。《放心集》上關於此事也無答案,寫書人還假公濟私,特意寫了幾句題外話:「吾曾託付竺宗主在拜訪白籠城之際親口詢問蒲禳,一位大道有望的元嬰野修當初為何在山下沙場求死。蒲禳卻未理會,千年懸案,實為憾事。」
這些自然是好話,可書上關於蒲禳的壞話一樣不少。例如蒲禳行事跋扈,不可理喻,來鬼蜮谷歷練的劍修死在他手上的幾乎佔了半數,其中不少出身頭等仙家府邸的年輕驕子那可是北俱蘆洲南方一等一的劍仙坯子。為此,一座有劍仙坐鎮的「宗」字頭勢力還親自出馬,南下骸骨灘,仗劍拜訪白籠城,最後兩敗俱傷,玉璞境劍仙差點直接跌境,在以飛劍破開天幕屏障之際更是被京觀城城主陰險偷襲,差點當場斃命,身上那件祖師堂代代相傳的防身至寶就此毀棄,雪上加霜,損失慘重至極。這還是蒲禳沒有趁機痛打落水狗,不然鬼蜮谷說不定就要多出一位史無前例的上五境劍仙陰靈了。不但如此,蒲禳還數次主動與披麻宗兩任宗主捉對廝殺,竺泉的境界受損,遲遲無法躋身上五境,蒲禳是頭號「功臣」。當然,蒲禳經過那幾場死戰,自己也因此而徹底斷絕了躋身玉璞境的機會,損失更大。
這會兒蒲禳瞥了眼陳平安背後的長劍:「劍客?」
陳平安點點頭。
蒲禳問道:「那為何有此問?難道天底下劍客只許活人做得,死人便沒了機會?」
陳平安先是茫然,隨即釋然,抱拳行禮。
蒲禳扯了扯嘴角白骨,算是一笑置之,然後身影消逝不見。
陳平安離開烏鴉嶺后,沿著那條鬼蜮谷「官路」繼續北游,不過只要道路旁邊有岔開的小路,就一定要走上一走,直到道路斷頭為止,可能是一處隱匿於崇山峻岭間的深澗,也可能是懸崖峭壁。不愧是鬼蜮谷,處處藏有玄機。
陳平安當時在山澗之畔就察覺到了有水族伏在澗底,潛靈養性,只是陳平安蹲在河邊掬了一捧水洗臉,隱匿水底的妖物仍是耐得住性子,沒有選擇出水偷襲。既然對方謹慎,陳平安也就不主動出手。至於那雙山對峙的懸崖一側懸挂有一條鐵索橋,木板早已腐朽殆盡,只剩下鐵鏈在風中微微搖晃。對於練氣士和純粹武夫而言,行走不難,但是陳平安卻看得到,在鐵索橋中央地帶,不但纏繞了一條廊柱圓木粗細的漆黑大蟒,輕輕吐芯子,不遠處還有一張極寬蛛網,專門捕殺山間飛鳥,那蜘蛛精魅的頭顱僅僅拳頭大小,已經成功幻化成女子面容。
若是道士僧人遊歷至此,瞧見了這一幕,說不定就要出手斬妖除魔,積攢陰德。可在陳平安看來,此處妖魔,就算想要吃個人、造個孽,那也得有人給他們撞見才行。
陳平安這次又沿著岔路步入深山老林,竟然在一座高山的山腳遇見了一座行亭小廟模樣的破敗建築,書上倒是不曾記載。陳平安打算棲息片刻再去登山,小廟無名,這座山卻是名氣不小,《放心集》上說此山名為寶鏡山,山腰有一處溪澗,傳說遠古有仙人云游四海,遇上雷公電母一干神靈行雲布雨,仙人不小心遺落了一件仙家重寶光明鏡,山澗便是那面鏡子墜地所化而成。披麻宗修士在書上猜測這面上古寶鏡極有可能是一件品秩為法寶,卻暗藏驚人福緣的奇珍異寶,陳平安就想要去瞅瞅,反正在鬼蜮谷遊歷,談不上繞不繞路。陳平安以往對於機緣一事十分認命,篤定了不會好事臨頭,如今改變了許多,只是壁畫城神女天官圖這種機緣依舊不能沾碰,至於其餘的,秘境仙府的無主之物、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陳平安都想要碰碰運氣。
陳平安在破廟內點燃一堆篝火,火光泛著淡淡的幽綠,如同墳塋間的鬼火。他正吃著乾糧,發現外邊小路上走來一位手持木杖的矮小老人,杖掛葫蘆。
老人站在小廟門口,笑問道:「公子可是打算去往寶鏡山的那處深澗?」
陳平安點頭道:「正是。」
老人感慨道:「公子,非是老朽故作驚人言語,那處地方實在是驚險萬分,雖名為澗,實則深陡寬闊,大如湖泊,水光澄澈見底。約莫是真應了那句『水至清則無魚』,澗內絕無一條游魚,鴉雀飛禽之屬、蛇蟒狐犬走獸更是不敢來此飲水,經常會有飛鳥投澗而亡,久而久之,便有了拘魂澗的說法。湖底白骨累累,除了飛禽走獸,還有許多修行之人不信邪,同樣觀湖而亡,一身道行白白淪為山澗水運。」
陳平安笑問道:「那敢問老先生,到底是希望我去觀湖呢,還是就此轉頭返回?」
「公子此話怎講?」老人疑惑道,「老朽自然是希望公子莫要涉險賞景。公子既然是修道之人,天上地下,什麼樣的壯麗風光沒瞧過,何必為了一處山澗擔風險。千年以來,不單是披麻宗修士查不出謎底,多少進入此山的陸地神仙都不曾取走機緣。公子一看就是出身豪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朽言盡於此,不然還要被公子誤會。」
陳平安瞥了眼老人手中那根長有幾粒綠芽的木杖,問道:「老先生難道是此地的土地爺?」 老人一手持杖,一手撫須微笑道:「鬼蜮谷群山之中,無土地公之名,倒也真有土地爺之實,老朽算是踩了狗屎,得以位列其中。我這小小寶鏡山半吊子土地,米粒之光,而那些佔據高城巨鎮吃香火、食氣數的英靈老爺,可謂日月之輝。」
陳平安問道:「敢問老先生的真身是?」
老人吹鬍子瞪眼睛,惱火道:「你這年輕娃兒忒不知禮數,市井王朝尚且僧不言名道不言壽,你作為修行之人,山水遇神,哪有問前世的!我看你定然不是個譜牒仙師,怎的,小小野修,在外邊混不下去了,才要來鬼蜮谷,來我這座寶鏡山用命換福緣,死了拉倒,不死就發財?」老人搖搖頭,轉身離去,「看來山澗水底又要多出一具屍骨嘍。」
老人杖頭所系的葫蘆如同剛剛從藤蔓上摘下,青翠欲滴。陳平安伸手烤火,笑了笑。自稱寶鏡山土地爺的老翁那點糊弄人的伎倆和障眼法真是好似八面漏風,不值一提。難為他找來那根如同枯木逢春猶發綠芽的木杖和那隻散發山野清香的翠綠葫蘆。但是老翁一身的狐狸味道仍是遮掩得不太好,而在浩然天下,世間狐精不可成為山神是鐵律。
陳平安猜測這老狐的真實身份應該是那條山澗的河伯神祇,既希望自己不小心投湖而死,又害怕自己萬一取走那份寶鏡機緣,害他失去了大道根本,所以才要來此親眼確定一番。當然,老狐也可能是寶鏡山某位山水神祇的狗腿幫閑。不過關於鬼蜮谷的神祇,《放心集》上記載不多,只說數量稀少,一般只有城主英靈才算半個,其餘高山大河之地自行「封正」的陰物,太過名不正言不順。
陳平安正喝著酒,只見那老狐又來到破廟外,一臉難為情道:「想必公子已經看穿老朽身份,這點雕蟲小技,貽笑大方了。確實,老朽乃西山老狐也,而這寶鏡山其實也從無土地、河伯之流的山水神祇。老朽自幼在寶鏡山一帶生長、修行,確實倚仗那山澗的靈氣,但是老朽膝下有一女,她在幻化人形的得道之日曾立下誓言,無論是修行之人還是精怪鬼物,只要誰能夠在山澗鳧水,取出她年幼時不小心遺落水中的那支金釵,她就願意嫁給他。老朽這一等就等了好幾百年,可憐我那女兒生得國色天香,不知多少附近鬼將與我提親,我都給推了,已經惹下好些不快。再這樣下去,老朽便是在寶鏡山一帶都要廝混不下去,所以今兒見著了相貌堂堂的公子,便想著公子若是能夠取出金釵,也好治了老朽這樁天大的心病。至於取出金釵之後,公子離開鬼蜮谷的時候要不要將我那小女帶在身邊,老朽是管不著了,便是願意與她同宿同飛,至於當她是妾室還是丫鬟,老朽更不在意,我們西山狐族,從來不計較這些人間禮節。」
陳平安擺擺手道:「我不管你有什麼算計,別再湊上來了,你都多少次畫蛇添足了,要不然我幫你數一數?」
老狐試探性問道:「金釵一事,老朽又說得過火了?」
陳平安點頭道:「你說呢?」
老狐捶胸頓足,氣呼呼轉身離去,突然停步轉頭,恨恨道:「你們這些外邊的人怎的如此奸詐難騙,難不成鬼蜮谷以外是騙子窩不成?」
陳平安啞然失笑。
老狐瞥了眼陳平安手中乾糧,罵罵咧咧:「也是個窮鬼!要錢沒錢,要相貌沒相貌,我那女兒哪裡瞧得上你,趕緊滾蛋吧,臭不要臉的玩意兒,還敢來寶鏡山尋寶……」
陳平安揚起手中所剩不多的乾糧,微笑道:「等我吃完,再跟你算賬。」
那隻西山老狐趕緊遠遁。
陳平安吃過乾糧,休憩片刻,熄滅了篝火,嘆了口氣,撿起一截尚未燒完的柴火,走出破廟。遠處,一名穿紅戴綠的女子姍姍而來,瘦骨嶙峋也就罷了,關鍵是陳平安一下就認出了「她」的真身,正是那隻不知將木杖和葫蘆藏在何處的西山老狐,也就不再客氣,丟出手中那截柴火,剛好擊中那障眼法和易容術比起朱斂打造的麵皮差了十萬八千里的西山老狐額頭。老狐如斷線風箏般倒飛出去,抽搐了兩下,昏死過去,一時半刻應該清醒不過來了。
終於得了一份清靜光陰的陳平安緩緩登山,到了那山澗附近,愣了一下。還來?真是陰魂不散了!陳平安二話不說,伸手一抓,掂量了一下手中石子分量,丟擲而去,稍稍加重了力道。先前在山腳破廟,自己還是心慈手軟了。
山澗畔有名女子正背對著陳平安,側身盤腿坐在一處雪白石崖上,身邊整齊地放著一雙繡花鞋。她斜撐著一把碧綠小傘,輕輕擰轉傘柄。若是沒有先前噁心人的場景,只看這一幅畫卷,陳平安肯定不會出手。結果陳平安那顆石子穿破了碧綠小傘,砸中女子的腦袋,砰然一聲,女子直接癱軟倒地。
陳平安還算有講究,沒有直接擊中她的後腦勺——不然她就要摔入這古怪山澗當中——而只是打得那傢伙歪斜倒地,暈厥過去,又不至於滾落水中。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走到水邊,凝神望去。山澗之水果然深陡,卻清澈見底,唯有水底白骨嶙嶙,又有幾點微微光亮,多半是練氣士身上攜帶的靈寶器物,經過千百年的水流沖刷,將靈氣銷蝕得只剩下這一點點光亮。估摸著就算是一件法寶,如今也未必比一件靈器值錢了。陳平安心存僥倖,想循著那些光點尋找看看有無一兩件五行屬水的法寶器物,它們一旦墜入這山澗水底,品秩說不定反而可以打磨得更好。不過他也始終提防著這條拘魂澗,畢竟這裡有生靈喜好投水自盡的古怪。
陳平安突然轉過頭去,只見樹林當中跑出一個手持木杖系掛葫蘆的矮小老翁,一路飛奔向水邊,哀號著「我那苦命的女兒啊,怎的還未嫁人就命喪於此啊」。
陳平安有些頭疼了。他舉目望向深澗對岸一處坑坑窪窪的雪白石崖,裡邊坐起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伸著懶腰,大搖大擺走到水邊,一屁股坐下,雙腳伸入水中,哈哈大笑道:「白雲過頂做高冠,我入青山身穿袍,綠水當我腳上履,我不是神仙,誰是神仙?」
那隻西山老狐突然嗓門更大,怒罵道:「你這個窮得就要破褲襠的王八蛋,還在這兒拽你大爺的酸文!你不是總嚷嚷著要當我女婿嗎?現在我女兒都給惡人打死了,你到底是咋個說法?」
那男子身體前傾,雙手也放入水中,瞥了眼陳平安,轉頭望向西山老狐,笑道:「放心,你女兒只是昏過去了。此人出手太過輕巧軟綿,害我都沒臉皮去做英雄救美的勾當,不然你這卑賤老狐就真要多出一位乘龍快婿了,說不得那蒲禳都要與你呼朋喚友,京觀城都邀請你去當座上賓。」
老狐懷中女子幽幽醒來,茫然皺眉。老狐激動得差點老淚縱橫,顫聲道:「嚇死我了,女兒你若是沒了,未來女婿的聘禮豈不是也沒了。」
少女抿嘴一笑,對於老父親的這些盤算早就習以為常,何況山澤精怪與陰靈鬼物本就迥異於那世俗市井的人間禮教。
陳平安轉頭望向她,說道:「這位姑娘,對不住了。」
少女轉過頭,似是生性嬌羞膽怯不敢見人,不但如此,她還一手遮掩側臉,一手撿起那把多出個窟窿的碧綠小傘,這才鬆了口氣。
老狐一把推開礙事的碧綠小傘,伸長了脖子,朝向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王八蛋撕心裂肺喊道:「說一句對不住就行了?我女兒傾國傾城的容貌,掉了一根青絲都是天大的損失,何況是給你這麼重重一砸。賠錢!至少五枚……不行,必須是十枚雪花錢!」
陳平安輕輕拋出十枚雪花錢,但是視線一直停留在對面的男子身上。
西山老狐像是一下子給人掐住了脖頸,接住了那一把雪花錢捧在手心,低頭望去,眼神複雜。
對面還在胡亂拍水洗臉的男子抬起頭笑道:「看我做什麼,我又沒殺你的念頭。」
陳平安笑道:「那就好。」
那男子伸手指了指手撐碧綠小傘的少女,對陳平安說道:「可如果你跟我搶她,就不好說了。」
陳平安搖搖頭,懶得說話。
就在此時,少女細若蚊蠅的嗓音從碧綠小傘下柔柔溢出:「敢問公子姓名,為何要以石子將我打暈過去,方才可曾見到水底金釵?」
西山老狐驟然高聲道:「兩個窮光蛋,誰有錢誰就是我女婿!」
陳平安置若罔聞,那男子彎腰坐在水邊,一手托腮幫,視線在那把碧綠小傘和竹編斗笠上游移不定,隨手抖了抖衣袖,山澗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笑問道:「這位公子,事已至此,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我沒什麼錢,不與你爭。」
男子神色大喜,點頭道:「那我承你一份情。」
西山老狐卻不樂意了,用木杖重重戳地,然後伸出兩根岔開的手指,剛好分別指向陳平安和襤褸男子:「老朽說了,誰有錢誰當我女婿,沒有半點情面好講!你這戴斗笠的年輕後生出手闊氣,我又三番兩次故意試探你的品行,都給你過了關。事已至此,只差沒有生米煮成熟飯了,你當珍惜!我這女兒若是跟了你,這輩子多半吃穿不愁,穿金戴銀,說不定就能比膚膩城范雲蘿手底下的那些女官更像位千金小姐了。」
「至於那個乞丐,在這兒喝了好幾個月的西北風,到底是怎麼個鳥樣,老朽心裡跟明鏡似的,天大地大都沒他口氣大。不成不成,我這女兒,生來就是享福的命,吃不得苦,老朽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寶貝閨女跳入火坑!」
陳平安算是開了眼界。這些年遊歷各地,見過山神娶親,見過狐魅誘騙書生,更見過城隍納妾,卻還真沒有見過這麼胡亂嫁女的。
那其貌不揚的襤褸男子無奈道:「老丈人,小婿身上是沒錢,這不好騙你。可小婿來鬼蜮谷之前,實實在在做了樁大買賣,不得已將一件武庫咫尺物與裡邊的神仙錢並諸多法器一併折價賤賣了出去,小婿其實不窮的。」
老狐大怒,以木杖使勁敲地數次,聲嘶力竭道:「又來詐我!滾你娘的,老朽這雙眼裡只認錢!」
陳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錢:「我身上就這麼點神仙錢了。」
西山老狐病懨懨道:「你這娃兒說話拐彎抹角,雲遮霧繞,我吃不準真假,但是沒關係,總好過那乞丐。女婿就是你了!以後我們西山狐族的開枝散葉就都靠你了,趁著年輕力壯,多出把力。對了,我這女兒名叫韋太真,閨名,她還有個弟弟叫韋高武,是個不成才的。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以後你對這小舅子記得多照拂些,將來一起離開鬼蜮谷,到了外邊,有機會幫他娶十七八個仙家女子……」
可是陳平安卻伸手向那男子,男子會心笑道:「這些神仙錢,借我也行,送我更好,如此一來,我就有錢了。」
西山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轉:這人該不是那乞丐請來的幫手,聯手拐騙自己的閨女吧?
躲在碧綠小傘後邊的少女韋太真怯生生問道:「公子,我只問一件事,你可曾瞧見水底有一支金釵?」
陳平安搖頭坦誠道:「不曾瞧見。」
韋太真幽幽嘆息,緩緩起身,身姿婀娜,依舊低面深藏碧傘中,就是如主人一般嬌俏可愛的小傘有個石子大小的窟窿有些煞風景。
韋太真的嗓音其實冷冷清清,卻天然有一番狐媚風韻,這大概就是世間狐媚的本命神通了:「公子莫要怪罪我爹,只當個笑話來聽便是。」
她扯了扯老狐的袖子,柔聲道:「爹,走了。」
西山老狐狠狠剮了一眼陳平安,越看他越像個騙子,冷哼一聲:「婚嫁一事,不容兒戲,咱們回頭再議。」
二人匆匆離開,由於腳步凌亂,西山老狐木杖系掛的那隻翠綠葫蘆晃蕩不已。
他們一走,山澗很快恢復寂靜。飛鳥絕跡,山水靜謐,安詳中其實透著一股了無生氣的死寂。
陳平安收了那把雪花錢入袖,那男子笑道:「算我楊崇玄欠你半個人情。」
陳平安搖搖頭:「不用如此客氣,我只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楊崇玄不再多說什麼,大概是餓得沒力氣了,找了一處稍稍平坦的石崖躺著發獃。
陳平安摘了斗笠,凝視著山澗中那些如夏夜螢火點點的光亮。
既然來了寶鏡山,當然還是奔著機緣、法器來的,雖說希望不大,可事在人為,天底下確實有那躺著就來的福緣橫財,只不過到底是少之又少,更多的還是野修賺錢的路數,燕子銜泥,螞蟻搬家;一旦僥倖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機緣,也是危機與福緣並存,需要慎之又慎,說不定還要搏命。就像那對如今應該已經身在奈何關集市的下五境道侶,直到烏鴉嶺之前,翻翻撿撿,諸多辛苦,其實一枚雪花錢都沒能掙到。如果再往北邊的青廬鎮走去,說不定就要雙雙隕落,無愧道侶身份,真成了一對亡命鴛鴦。
至於「楊崇玄」這個名字,陳平安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沒有半點記憶,《放心集》並未記載,暫且記下便是。應該不是鬼蜮谷里如同一地神祇的英靈城主,或是某位於白籠城聽調不聽宣的強勢陰靈,想必是一位來此歷練的奇人異士,至於修為,不容小覷,因為陳平安完全看不出他的根腳和深淺。像之前那撥一起走過牌坊的黑袍老者,神華內斂,真靈深藏,陳平安依舊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劍修。當然更大的可能,楊崇玄這根本就是一個化名。
對於白籠城蒲禳,陳平安的忌憚,更多在於對方的修為太高。但是不知為何,這個楊崇玄帶給陳平安的危險氣息還要多於蒲禳,這絕對不是因為楊崇玄的境界高過元嬰巔峰的蒲禳。即便陳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淺,可是依稀能感覺到楊崇玄相較於好似與天地合一的蒲禳,還是差了那麼「一點意思」。修行路上,這一點,往往就是一道天塹。
楊崇玄躺在對岸,蹺著二郎腿,笑道:「你若是為了寶鏡山最大的機緣而來,我勸你還是算了。觀水覓寶一事,也勸你適可而止,看久了,你的魂魄就會在某個時刻,驟然之間冷戰不已,身不由己,心神不定,魂魄離身,如水流瀉于山澗之中,再難收回,而在這個過程當中,地仙境界之下只會渾然不覺。與你說這些寶鏡山悄無聲息吃人魂魄的秘事,我先前欠你的那半個人情便還清了。」
這處山澗由寶鏡墜地而生的說法是披麻宗那部《放心集》故意唬人的,倒不是那些當年跟死人、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擔心外人搶了機緣,而是此物難找不說,尋常修士進山尋寶很容易與水底那些飛鳥走獸、骷髏架子的下場一樣,淪為此山水運精華。不但如此,地仙之流,半數魂魄還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脫困,剩餘半數魂魄轉入輪迴后,即便得以投胎轉世,繼續為人,可對練氣士來說,魂魄殘缺是大忌。
「至於為何我可以在這兒修行,自然是有備而來。」楊崇玄話說一半,說多了,估計對方反而會生出疑心,他晃蕩著一條腿,懶洋洋道,「我這人心性不定,喜歡什麼都學一點,雜而不精。」
陳平安聞言后收回視線,重新戴好斗笠,打算就此離開。
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仙山秘境的奇花異草,得之有道,取之有術,兩者缺一不可,極其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什麼人在什麼地點、什麼節氣時辰,以什麼手法,又攜帶什麼秘寶用來承載,環環相扣。境界高,遠遠不足以決定一切。
《放心集》上便有明文記載,仙祠城城主對寶鏡山機緣勢在必得,只是苦耗百年光陰仍是無法破解,一不做二不休,興師動眾,除了自己城池的鬼眾,還借調周圍三座交好城池的千餘陰物,再向白籠城蒲禳借了一撥專門用以開峰搬巒的符籙力士,試圖直接將寶鏡山搬走,遷徙去往仙祠城,可人力物力耗費無數,到頭來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寶鏡山這樁福緣的難以捉摸由此可見。
想要與壁畫城神女天官圖「看對眼」,大概只能靠命。而想要取走那面寶鏡,連到底要靠什麼都不知道,披麻宗不知,鬼蜮谷也不知。
只是陳平安很快改變了主意,好歹試試看。有些根深蒂固的老舊想法得改一改,不能總覺得自己抓不住額外的機緣。
西山老狐走下寶鏡山,一手持杖,一手捻須,一路唉聲嘆氣。見韋太真有些心不在焉,他突然問道:「太真,不如就嫁了三斗城鬼帥?那陰物好歹是三斗城城主麾下的頭號猛將,相較於那些動輒血盆大口或是瘦骨嶙峋沒半兩肉的,生得總還算齊整,在咱們這地兒,說是個俊俏後生都不過分了。」
韋太真仍舊愁眉不展,老狐無奈道:「是,當年那雲遊道人是說過你的姻緣,你的如意郎君必須是個能見著深澗金釵的。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兩百年?三百年?擱在鬼蜮谷外邊的市井坊間,你這般歲數,孫子的孫子的孫子都該娶妻生子了……」
韋太真百無聊賴,輕輕擰轉那把破了個窟窿的碧綠小傘,轉頭望向寶鏡山的半山腰,呢喃道:「爹,莫要催女兒了,再等等吧,最多百年,若是還等不到,女兒嫁便嫁了。」
老狐哀嘆一聲:「那一定要嫁個有錢人家,最好別太鬼精鬼精的,千萬要有孝心,曉得對老丈人好些,豐厚聘禮之外,時不時就孝敬孝敬老丈人。還有你,嫁出去可別真成了潑出去的水,爹這後半輩子能不能過上幾天舒坦日子,可都指望你和未來女婿呢。」
韋太真猶豫片刻,突然問道:「爹,真如三斗城那鬼帥所說,若是女兒嫁了他,三斗城城主就能幫你在寶鏡山建造祠廟,當那吃香火的水神?」
老狐嗤笑道:「人話尚且信不得,何況是鬼說的鬼話。鬼蜮谷的山水神祇有多金貴,你心裡沒數?南北那麼多城主老爺,才幾個?雖說咱們這等出身,塑金身、成山神那是萬萬不敢奢望,儒家聖人們的規矩死死的,誰敢悖逆?不過一方水神嘛,還算有點兒譜,可惜爹清楚自己的斤兩,沒那命。爹修行的殘卷秘籍上那點水法仙術,偷偷喝點寶鏡山水運,靠著笨法子一點點增長修為已經是極致。」
韋太真嫣然而笑:「爹,你是怕成為神靈必須要遭受那『形銷骨立、油煎魂魄』的苦楚吧?」
老狐也是個臉皮厚的:「那是自然,天底下無論是活人死物還是咱們這些山澤精怪,人世間走這一遭,都是奔著享福去的。王朝英靈成神為何相對簡單,那是有國運庇護,功德傍身。精怪鬼物成神為何就會兇險萬分?還不是離著世俗遠了,攢不下陰德,跟那老天爺賒賬。爹在這鬼蜮谷,一輩子才見著幾個活人?有個屁的陰德。何況見著了一個就往死里坑害,騙了那麼多練氣士去山澗觀水,害他們丟了魂魄,爹這幾百年來,每次到了清明就繞寶鏡山一圈撮土焚香,你當是好玩啊?這是爹心裡邊愧疚著呢。」
老狐沒來由地跺腳,惱火道:「閨女你長得這麼水靈,為何那幾位城主都瞧不上你?不然別說是麻雀變鳳凰,做了某位城主的原配正妻,便是當個受寵的小妾,爹與你那個沒出息的弟弟也該飛黃騰達了,哪裡還需要窩在這鳥不拉屎的寶鏡山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就說粉郎城那個大色坯,先前還嚷著要將你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怎的這些年就清心寡欲,偏偏不再動心了?」
韋太真神色有些無辜。別人喜不喜歡自己,也能強求不成?
老狐唏噓不已。西山狐族日漸凋零,沒幾個年頭了。聽說東寶瓶洲有一處地方狐族昌盛,老狐堅信自家閨女就算去了那邊,肯定還是艷甲一方的絕色。
膚膩城城主府邸門口的那座白玉廣場上,瑩瑩如鏡,光可照人。
一名女童雙手握拳放在胸前,皺著臉、噘著嘴,對著那架破損不堪的輦車欲哭無淚。她在接連兩次逃出生天后,並無半點慶幸,唯有痛心。
第一次,她其實認栽,技不如人,在鬼蜮谷是常有的事,好些歷史上風光無限的城主如今的日子還不如她呢。但是第二次,看似雲淡風輕,半點血腥氣都沒有,反而是最讓她揪心的。欠鬼蜮谷那個大名鼎鼎的「白骨劍仙」的人情,從來都是要還的。
范雲蘿抽了抽鼻子,抹了把臉,繞著寶貝輦車行走一圈,這兒摸摸那兒擦擦,心疼不已。想要修復如新,可不得要好些小暑錢!在鬼蜮谷,不動家底,想要掙點新鮮的神仙錢有多難!
范雲蘿突然之間以額頭撞輦,使勁乾號起來,看得那個僥倖活著返回城中的老嫗越發心虛。當時在烏鴉嶺,她與那些宮裝女鬼四散而逃,一些個時運不濟的,屋漏偏逢連夜雨,給那隻金丹鬼物帶著手下擄走了。她躲得快,事後還攏起了幾名膚膩城女官,算是小小的將功補過,可現在看到城主的模樣,便有些心裡打鼓:看城主這架勢,該不會是要她拿出私房錢來修補這架寶輦吧?一時間,老嫗都有了改投別城的念頭了。
在鬼蜮谷,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最底層的蝦米就只能吃泥巴了。一旦出現損兵折將的情況,後果不堪設想,很容易招來周邊勢力的覬覦。一旦幾方勢力暗中結盟,一擁而上,那膚膩城就註定是四分五裂的下場。
在這裡,只要是廝殺,最忌諱僵持不下,或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因為經常會被更大的勢力乘虛而入,打生打死的雙方若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來哉。可鬼蜮谷某座城池一旦決意出手,多半是百般權衡之後吃定了獵物,故而往往一擊斃命,十拿九穩。
范雲蘿雖是金丹修為,但膚膩城依舊顯得勢單力薄,所以范雲蘿最喜歡故弄玄虛。比如她半遮半掩地對外泄露自己與披麻宗關係相當不錯,認了一位披麻宗駐守青廬鎮的祖師堂嫡傳修士當義兄,可老嫗卻知根知底,這是瞎扯呢,若是對方肯點這個頭,別說是平輩相交的義兄,便是認了做乾爹,甚至是老祖宗,范雲蘿都願意。所幸那位修士潛心問道,不問世事,在披麻宗內與那壁畫城楊麟一般,都是大道有望的天之驕子,懶得與膚膩城計較這點腌臢心思。她們這膚膩城本就是鬼蜮谷南方諸城中最墊底的勢力,帶去烏鴉嶺的那撥女鬼都是范雲蘿手底下能打的心腹,這一趟真是傷了膚膩城的根本。
那位白娘娘已經受了重傷,少則甲子,長則百年,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池中。少了一分戰力不算什麼,這位白娘娘本就不以戰力見長,可她是粉郎城城主偷偷養在外邊的姘頭,這是鬼蜮谷南方眾所周知的事實,算不得什麼秘密,而那位城主的妻子不但與城主是道侶,也是真正管事的,為了白娘娘這件事,粉郎城一直看膚膩城極其不順眼。
老嫗微微低頭,臉色陰晴不定,便想著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偷了膚膩城護城大陣的中樞法器,投了粉郎城那位夫人?只要粉郎城吃掉了膚膩城,說不定下一任膚膩城城主之位都有希望是自己的。
鬼蜮谷南北大小城池總計三十六座,一向是流水的城主、鐵打的城池,換了城主,不過是各憑喜好,換一個名稱而已。
這是鬼蜮谷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據說是從白骨京觀城傳出來的。攻城拔寨,相互傾軋,任你勝利一方斬草除根,如何生吞活剝、虐殺鬼物都無所謂,唯獨不許大肆破壞,以至於將城池摧毀成廢墟。除非是有那底蘊和本錢,十年之內在廢墟上重建一城,不然十年一到,京觀城幾大地仙鬼帥就會率軍南下,那才是真正的雞犬不留。
老嫗猶豫不決。雖說她更傾向於背叛膚膩城和不成氣候的范雲蘿,可還是有些犯難。這等賣主求榮的齷齪事,在鬼蜮谷終究還是不太討喜,便是換了主人侍奉,一樣會給功勛元老排擠得厲害,藉機生事。唯一的希冀,就是那個粉郎城夫人,由於同樣是女子,不會在意這些忠心不忠心的。
范雲蘿突然停下那個瘋瘋癲癲的動作,轉向老嫗,楚楚可憐道:「白籠城那姓蒲的在救下我后說今年還有下一次的貢品,要雙份。常嬤嬤,你說這可如何是好?咱們膚膩城這麼點殘兵敗將,現在上哪兒去找上得檯面、入得白籠城法眼的法器?」
老嫗心頭一顫,笑道:「城主,這可是不幸中的萬幸,是好事啊!既然蒲大城主開了金口,咱們膚膩城最少百年之內是不用擔心任何賊人惦念了。」
范雲蘿那張稚嫩臉龐上依舊愁雲密布:「可是膚膩城入不敷出,次次都要掏空家底,強撐百年,晚死還不是死。」
老嫗只得擠出笑臉,安慰道:「城主無須灰心喪氣,百年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要時來運轉個一兩次,咱們膚膩城說不得就會搖身一變,成為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到時候城主別說是看那香祠城、粉郎城的臉色,說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呢。」
范雲蘿點點頭,伸出手指,如小貓兒抹臉,撓了撓眼角,疑惑道:「我都如此傷心欲絕了,怎的也沒幾滴眼淚,有些不像話了。」
老嫗啞口無言。
范雲蘿大手一揮,將輦車收入大袖中,走向府邸大門,嚷嚷道:「我這就扎個草人去,戳死那個戴斗笠的混蛋!」
老嫗跟在身後,心思急轉。城主這番言語,是在敲打自己,還是無心之語?
范雲蘿腳步不停,突然轉頭問道:「對了,那人姓甚名誰?」
老嫗尷尬道:「對方好像沒有自報名號。」
范雲蘿停下身形,呆若木雞,驀然雙袖揮動,雙腳亂跺,悲苦萬分道:「我最拿手的草人都扎不成了。」
老嫗無可奈何。城主府邸內的那間閨房都堆放多少個小草人了,哪一次管用?
范雲蘿本就身材矮小,衣裙又大,行走府邸之間,其實挺像……一根會走路的蘿蔔。
寶鏡山深澗,下定決心的陳平安用了不少法子,例如掏出一根書簡湖紫竹島的釣竿,瞅准水底一物后,不敢觀水過多,很快閉氣凝神,然後將魚鉤甩入水中,試圖從水底鉤起幾具晶瑩白骨,或是鉤住那幾件散發出淡淡金光的殘破法器,然後拖曳出澗。只是試了幾次,陳平安驚訝地發現湖底景象好似那海市蜃樓,幻影而已,次次提竿,空空如也。他不信邪,又試了幾種法子,始終無法從水底取出任何一件東西。
覺得可能是這深澗孕育天地靈氣,形成了類似山水陣法的屏障,陳平安最後還拈出了一張黃色符紙的破障符,以此開道,迅猛丟入水中,再拋竿跟隨那條小路闖入水底。只是符籙在水運陰沉的水中燃燒極快,依舊無功而返。
陳平安蹲在水邊,有些心疼那張破障符。楊崇玄躺在對岸雪白石崖上,笑道:「別說你這等花哨的取巧手段,歷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寶盡出,甚至還有修士借用了一隻價值連城的飲水瓶,耗費靈氣,運轉神通,從此澗中汲水無數,飲水瓶中的水都足夠淹沒一座王朝大城,可還是不曾從此澗中取出任何一件東西,一筆買賣虧慘了,知道原因嗎?」
陳平安笑道:「還望楊道友解惑。」
遊歷在外,喊人道友,最不會犯錯。
楊崇玄雙手疊放作枕頭,曬著太陽,眯眼望向天空,緩緩道:「許多山頭喜歡讓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鏡花水月的術法作為謀財手段,世間男修士看那一碗水,水幕之中,風情萬種的仙子們一個個近在咫尺,似乎觸手可及,可真實距離有多遠?你這魚線,又能有多長?十萬八千里有沒有?」
陳平安恍然道:「原來如此,看來是我想多了。」
楊崇玄說道:「世間異寶,除非是剛剛現世的那種,勉強能算見者有份,至於這寶鏡山,千百年來已經給無數修士踏遍的老地方,沒點福緣,哪有那麼容易收入囊中。我在這邊待了這麼些年,不也一樣苦等而已,所以你不用覺得丟人現眼,當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直接跳入深澗,想要探底,結果往下容易,歸路難走,遊了足足一個月,差點沒溺死在裡頭。」
陳平安由衷稱讚道:「楊道友好高的修為。」
楊崇玄嘆了口氣:「湊合吧。京觀城那位城主據說入水探幽長達一年之久,一樣沒能找到那支開門見鏡的金釵。雖說這位城主是死物,佔了天大的便宜,可我哪怕死而為鬼,相信仍是支撐不到一年。」
陳平安好奇問道:「這山澗水終究陰氣濃郁,到了鬼蜮谷以外,找到合適買家,說不定幾斤水就能賣枚雪花錢,那位當年借用飲水瓶的修士在瓶中儲藏了那麼多山澗水,為何不是賺大了,而是虧慘了?」
楊崇玄笑道:「這水離了寶鏡山地界,陰氣就流散極快,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當中,不然一旦竊取山澗之水過多,到了外邊,便會如洪水決堤。當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著不慎,到了骸骨灘后,將那法寶品秩的飲水瓶從咫尺物當中取出,儲水過多的飲水瓶扛不住那股陰氣衝擊,當場炸裂。所幸是在骸骨灘,離著搖曳河不遠,若是在別處,這傢伙說不定還要被書院聖人追責。」
楊崇玄笑道:「十斤未經提煉水運的山澗水在骸骨灘賣一枚雪花錢不難,前提條件是你得有方寸物或咫尺物,再就是有一兩件類似飲水瓶的法器,品秩別太高,高了容易壞事,太低就太佔地方。地仙之下不敢來此取水,身為地仙,又哪裡稀罕這幾枚雪花錢?」
陳平安便摘下養劍葫放入山澗中,汲水滿葫。
自己終究是開闢了水府的半吊子練氣士,當初掏錢喝那搖曳河畔茶攤的陰沉茶也有彌補水氣的考量,若是能夠裝上這一葫蘆山澗水,勉強不算白跑一趟寶鏡山。不過離開鬼蜮谷之前,確實可以再跑一趟寶鏡山。傳說中的飲水瓶是不用奢望了,可以多備一些瓶瓶罐罐,裝個幾千斤山澗水,回頭到了骸骨灘,看能否與那茶攤掌柜做筆生意,也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楊崇玄只是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硃紅色酒壺,略微訝異,卻也不太上心。
「感謝道友之言。」陳平安站起身,抱拳,「既然寶鏡山與我註定無緣,楊道友,告辭。」
楊崇玄坐起身,似乎很意外:「這就走了?」
陳平安點點頭,戴好斗笠。
楊崇玄躺回石崖,開始閉目養神,片刻之後,睜開眼睛:「還真走了?是該說你行事果決呢,還是沒有半點耐心?」
先前那人收放竹竿,分明用上了方寸物,沒有刻意遮掩,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腳入水,其實也是示好的小動作。
在這北俱蘆洲,想要少打架,就要學會抖摟些家底,不然好多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的螻蟻,你用腳尖碾死了對方,他們卻至死都還在那邊罵罵咧咧,噴你一口唾沫星子,死不悔改。殺人又不能當飯吃,這種事情遇得多了,楊崇玄就覺得越發膩歪,實在無趣,這才逐漸轉了性子,變得越發「與人為善」,例如那隻西山老狐,生了那麼一張臭嘴,換成之前的自己,老狐死了沒有一百回也該有八十次了。
那個年輕遊俠離開寶鏡山後,他的心情也變得好了點。
對方有句話,真是說到他的心坎里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況當下是他獲取機緣的關鍵時期。
楊崇玄坐起身,眯起眼,死死盯住彷彿可以被一眼看穿的深澗。
這面寶鏡,《放心集》上的猜測是錯的,根本不是什麼光明鏡,更絕非什麼針對妖魅精怪的至寶照妖鏡,而是一面失傳已久的三山九侯鏡,更是一件半仙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