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賬房先生
第114章 賬房先生
一襲墨青色蟒袍,正是小泥鰍躋身元嬰境后一身蛻皮煉製而成,是一件截江真君耗費重金、聘請高人秘密打造的法袍。
顧璨不再雙手籠袖,不再是那個讓無數書簡湖野修覺得高深莫測的混世魔頭,他張開手,原地蹦跳了一下:「陳平安,你個兒這麼高了啊,我還想著咱倆見面后,我就能跟你一般高了呢!」
只是那個中年男人始終不說話。
街上看熱鬧的池水城眾人,便跟著大氣都不敢喘,便是與顧璨一般桀驁的呂採桑,都莫名其妙覺得有些局促不安。
顧璨便撓撓頭。
陳平安終於沙啞開口:「嬸嬸還好嗎?」
顧璨使勁點頭道:「好!」
陳平安說道:「我想去看看嬸嬸,可以嗎?」
顧璨委屈道:「這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的,我娘親也經常念叨你來著。陳平安,你咋這麼見外呢?」
陳平安道:「我在渡口等你,你先跟朋友吃完蟹,再帶我去青峽島。」
顧璨嘿嘿笑著道:「理睬他們做什麼,晾著就是了。走走走,我這就帶你去青峽島。如今我和娘親有了大宅子住,比泥瓶巷富貴多啦,莫說是馬車,小泥鰍都能進進出出,你說那得有多大的路,是多氣派的宅子,對吧?」
陳平安問道:「不讓人跟范彥、元袁他們打聲招呼?」
顧璨搖頭道:「不用啊,這幫酒肉朋友,算個屁。」
陳平安不再說話,只是瞥了眼顧璨身後那條當年被自己在田壟間釣起來的小泥鰍。如今她已經是人形現世,貌若尋常妙齡女子,只是一再端詳后,她一雙瞳孔豎立的金黃色眼眸,可以讓修士察覺到端倪。
當陳平安瞥向她的時候,在書簡湖連劉志茂都不放在眼中的驪珠洞天五條真龍後裔之一,雖沒有像先前初見時繼續後退一步,可是依舊眼帘低斂,似乎不敢與陳平安對視。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轉身而走,向渡口行去。
顧璨快步跟上,看了眼陳平安的背影,想了想,還是讓呂採桑去跟范彥那幫人說一聲,再讓小泥鰍帶上那個金丹境地仙刺客。
呂採桑欲言又止,顧璨眼神冰冷,呂採桑冷哼一聲,離開此地。
顧璨這才大搖大擺去追陳平安,很是開心,兩隻蟒袍大袖子翻搖,陰風陣陣。
如果不是見到了陳平安,婦人今天要死,誅九族更不是玩笑,他們肯定會在陰間一起團團圓圓的。
顧璨見陳平安經過那輛馬車的時候,依舊沒有停步,喊道:「陳平安,不乘坐馬車嗎?」
陳平安沒有停步,也沒有轉身:「我自己有腳,而且跟得上馬車。」
顧璨便讓小泥鰍帶著刺客去坐馬車,自己跟上陳平安,一起去往渡口那艘青峽島樓船。
一路上,顧璨既沒有詢問陳平安為何要打自己那兩巴掌,也沒有講述自己在書簡湖的威風八面,只是跟陳平安閑聊道聽途說而來的龍泉郡趣事。
只是越臨近書簡湖,顧璨就越失落。因為就跟他不搭理那幫狐朋狗友差不多,陳平安這段路程,從頭到尾,沒有跟他講一句話。但是最讓顧璨奇怪的地方是,陳平安不像是那種憋了一肚子滔天怒火的狀態,而是心不在焉,準確說來,是陳平安的心神沉浸在自己的事情當中,這讓顧璨稍稍鬆了口氣。
顧璨,最怕的是陳平安一言不發,見過了自己,給了自己兩個大耳光,然後二話不說就走了。這輩子都不再相見,將來即便偶然又見到了,也只是陌路人。
登船的時候,小泥鰍帶著那個金丹境婦人一起跟在後邊,顧璨小心翼翼問道:「陳平安,不然我把那個刺客放了?今兒我心情好,放了她沒關係的。」
陳平安腳步微頓,可仍是沒有停步,繼續前行。
顧璨明顯察覺到了陳平安在那一刻的憤怒和……失望。
只是顧璨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說、這麼做了……在陳平安那邊,怎麼又錯了。
於是顧璨轉過頭,雙手籠袖,一邊腳步不停,一邊扭著脖子,冷冷看著那個婦人。
都是因為這個好死不死在今天冒頭刺殺自己的婆娘,才害得自己惹了陳平安生氣,真是罪該萬死,誅九族都不夠!
到了船頭,陳平安站定,獨自眺望遠方湖景。
顧璨既委屈幽怨又想著離陳平安近些,便只好站在他身後幾步外,竟是連與陳平安並肩而立的底氣都沒了。
就在此時,那個感覺終於有了一線生機的刺客婦人,一下跪地,對著陳平安使勁磕頭:「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知道你是好人,是慈悲心腸的活菩薩。求求你與顧璨說一聲,放了我這一次吧。只要不殺我,我以後給大恩人你造牌坊、建祠廟,每天都給恩人敬香磕頭,哪怕恩人讓我給顧璨做牛做馬都可以……」
小泥鰍手指微動。顧璨反而笑了,轉過身,對小泥鰍搖搖頭,任由這名刺客在那邊磕頭求饒,船板上砰砰作響。
陳平安顫顫巍巍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這才轉過身,卻不是看那個喊自己「好人」與「活菩薩」的婦人,而是顧璨,問道:「為什麼不只是殺了她?」
顧璨一臉認真道:「只殺她不管用,在書簡湖喜歡找死的人太多了。陳平安你可能不知道,在咱們這座無法無天的書簡湖,誰殺我我只殺誰,那可就真是天大的菩薩心腸了,會被那好幾萬山澤野修,還有那些依附各個島主的湖邊城池,被他們所有人瞧不起、看笑話的。」
顧璨大概是害怕陳平安不相信自己,轉頭問小泥鰍:「是不是這樣?我沒騙陳平安吧?」
在書簡湖最無法無天的那條小泥鰍,怯生生點頭。
婦人能夠成為一名金丹境地仙,又敢於來刺殺顧璨,當然不傻,瞬間就嚼出了那根救命稻草的言下之意,自己可殺?她一下子如墜冰窟,低頭之時,眼神遊移不定。
陳平安望向她,問道:「如果說,我可以保證殺了你一個,與你相關的所有人都可以活下來,你會怎麼做?」
婦人抬起頭,淚眼婆娑:「我知道你是好人,為何不能連我一起放過?我知道錯了,我不該刺殺顧璨,我保證以後見到了顧璨,就主動繞路,求你救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求求你!」
陳平安緩緩道:「如果你們今天刺殺成功了,顧璨跪在地上求你們放過他和他的娘親,你會答應嗎?你回答我真心話就行了。」
婦人抹去眼淚道:「就算我願意放過顧璨,可那名朱熒王朝的劍修肯定會出手殺人,但是只要顧璨求我,我一定會放過顧璨娘親的,我會出面保護好那個無辜的婦人,一定不會讓她受欺負。」
顧璨笑容燦爛。
他當然知道這個婦人在胡吹法螺,為了活命嘛,什麼騙鬼的言語說不出口,顧璨半點不奇怪,只是有什麼關係呢?只要陳平安願意點這個頭,願意不跟自己生氣,放過這類螻蟻一兩隻,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別說是她這條金丹境地仙的賤命,便是她的九族,一樣無所謂,這些初衷、承諾和修為都一文錢不值的螻蟻,他顧璨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這次故意繞路去往宴席之地,不就是為了好玩嗎?逗一逗這些誤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傢伙嗎?
陳平安對顧璨緩緩道:「你在街上殺她,我沒覺得錯。在這裡殺她,也行,到了青峽島再殺,都可以。」
顧璨愣了一下。
陳平安問道:「當時在街上,你喊她什麼?」
顧璨想了想:「嬸嬸。」
陳平安問道:「我喊你娘親什麼?」
顧璨悶悶道:「也是嬸嬸。」
陳平安喃喃道:「一家人就要齊齊整整的,一家人就要團團圓圓的。」
顧璨突然紅了眼睛,低下頭:「那到底要我怎麼做,殺了她,還是放了她,你才不生氣,不發火,不再這麼不理我。陳平安,你告訴我,我去做。」
陳平安轉過身:「隨你。我去青峽島見過了嬸嬸,可能說完話就走。」
陳平安不再說話。
顧璨咬牙切齒,眼眶濕潤,雙拳緊握。
顧璨與小泥鰍心意相通,無需顧璨說話,小泥鰍就將那名金丹境地仙如同拎雞崽兒似的,抓去了一間船艙密室關押起來。
陳平安始終站在船頭。
顧璨其間去了趟樓船頂層,心煩意亂,摔了桌上所有杯子,幾個開襟小娘戰戰兢兢,不知道為何一天到晚都笑眯眯的小主人,今天如此暴躁。
小泥鰍站在一旁,同樣有些憋屈鬱悶。
顧璨抬起頭,盯著小泥鰍,笑了起來,得意揚揚道:「小泥鰍,別怕,陳平安這是跟我慪氣呢,小時候總這樣,惹了他不高興后,不管我怎麼跟在他屁股後頭說好話,他都不愛搭理我,跟今天一模一樣。可每次真見我或是娘親被街坊鄰居還有小鎮壞蛋欺負了,還是會幫著我們的,之後,我再哭一哭鬧一鬧,陳平安保准就不生氣了。唉,就是可惜如今我沒那兩條鼻涕了,那可是我最大的法寶。曉得不?每次陳平安幫過我和娘親,只要一見到我抽鼻涕,他就會綳不住臉,就會笑起來的,每次在那之後,他可就不會再生我氣嘍。」
小泥鰍點點頭。
只有顧璨和她自己才知道,為何當時在街上她會退一步。
她是真怕。那是一種涉及她大道根本的敬畏和忌憚。恐怕連陳平安自己,整座驪珠洞天,以及如今顧璨的師父截江真君劉志茂,都不知道緣由。
因為這條小泥鰍,與李二那尾被裝在龍王簍裡邊的金色鯉魚,還有宋集薪院子里那條四腳蛇,都很不一樣。能夠成功捕獲小泥鰍,這樁天大的機緣,就是陳平安本身的機緣!是陳平安在驪珠洞天,唯一一次靠自己抓住並且有機會牢牢抓在手心的機緣!但是陳平安憑藉本心,贈送給當時同樣是發乎本心、靈犀所致、覥著臉跟陳平安討要泥鰍的顧璨,就等於是自己送出去了機緣,讓它轉為了顧璨自身的大道機緣。可對於小泥鰍而言,這不妨礙陳平安依舊是她的半個主人!
雖說陳平安如今肯定無法駕馭已是元嬰境的小泥鰍,但要說小泥鰍敢對陳平安出手,除非是如今的主人顧璨下死命令,她才敢。
顧璨突然趴在桌上:「小泥鰍,天底下除了娘親,就只有陳平安,真真正正願意把自己所有最好的東西送給我了。不當窯工的時候,當了窯工之後,陳平安都是這樣的,只要手頭有了丁點兒錢,他自己不捨得買的,只要我饞嘴了,他都會眉頭不皺一下,還騙我他掙著了大錢,我是後來聽劉羨陽說漏了嘴,才知道的。小泥鰍,你說,陳平安為什麼生氣呢?」
小泥鰍搖搖頭。
顧璨轉過身,頭靠著桌面,雙手籠袖:「那你說,陳平安這次生氣要多久?唉,我現在都不敢跟他講這些開襟小娘的事情,咋辦?」
顧璨流著眼淚:「我知道,這次陳平安不一樣了,以前是別人欺負我和娘親,所以他一看到,就會心疼我,所以我再不懂事,他再生氣,都不會不認我這個弟弟,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和娘親已經過得很好了,他會覺得,就算沒有他,我們也可以過得很好,所以他就會一直生氣下去,會這輩子都不再理睬我了。可是我想跟他說啊,不是這樣的,沒有了陳平安,我會很傷心的,我會傷心一輩子的;如果陳平安不管我了,我不攔著他,我就只告訴他,如果你敢不管我了,我就做更大的壞蛋,我要做更多的壞事,要做得你陳平安走到寶瓶洲任何一個地方,走到桐葉洲、中土神洲,都聽得到顧璨的名字!」
顧璨伸出雙手,捂住臉龐。這是顧璨到了書簡湖后,第二次露出如此軟弱的一面,第一次,是在青峽島與娘親過中秋節,一樣是說到了陳平安。
小泥鰍與顧璨心意牽連,所有的悲歡喜怒,都會跟著一起,她便也落淚了。
樓船終於到達青峽島。
下船的時候,陳平安拿出一枚玉牌,遞給那條小泥鰍,沉聲道:「拿給劉志茂,就說讓他先收著,等我離開青峽島的時候還給我。再告訴他一句話,我在青峽島的時候,不要讓我看到他一眼。」
小泥鰍接到手裡的時候,如同稚子抓住了一塊燒得通紅的火炭,驀然一聲尖叫響徹雲霄,差點就要變出數百丈長的蛟龍真身,恨不得一爪拍得青峽島渡口粉碎。就在她想要一下丟掉的時候,陳平安面無表情,說道:「拿好!」
小泥鰍充滿了畏懼,忍住劇痛,死死攥緊那枚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古怪玉牌,尋截江真君去了。
渡口這邊早有人候著,一個個卑躬屈膝,對顧璨諂媚無比。
陳平安對顧璨說道:「麻煩跟嬸嬸說一聲,我想再吃一頓家常飯,桌上有碗飯就成。」
顧璨使勁點頭,只要陳平安願意坐下吃飯就成,便讓青峽島一個老修士管家趕緊去府上通知娘親,不用大魚大肉,就準備一桌子普普通通的家常飯!
顧璨帶路,陳平安走在一旁,走得極慢。
顧璨以為陳平安是想要到了府上,就能吃上飯,他巴不得多逛一會兒,就故意腳步放慢了些。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這些天一直就在池水城,問你和青峽島的事情,問了很多人,聽了很多事。」
顧璨耷拉著腦袋:「猜出來了。」
陳平安又說道:「有些話,我怕到了飯桌上,會說不出口,就不敢說了,所以見到嬸嬸之前,可能我會多說一些你不愛聽的話。我希望不管你愛不愛聽,不管你心裡覺得是不是狗屁不通的歪理屁話,你先聽我講完,行不行?我說完之後,你再說你的心裡話,我也希望不要像那個刺客一樣,不用擔心我喜不喜歡聽,我只想聽你的心裡話,你是怎麼想的,就說什麼。」
顧璨嗯了一聲:「你講,我聽著。」
陳平安緩緩道:「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顧璨一下子停下腳步。
陳平安也停下腳步,在青峽島所有充滿好奇的修士眼中,這是一個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面容顯露不出來,可是眼神是一個人的心扉顯露,那種疲態,無法掩飾。
當年草鞋少年和小鼻涕蟲孩子,兩人在泥瓶巷的離別,太著急,除了顧璨那一大兜槐葉的事情,除了要小心劉志茂,還有那麼點大的孩子照顧好自己的娘親外,陳平安好多話沒來得及說。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青峽島的山頂:「在那個小鼻涕蟲離開家鄉后,我很快也離開了,開始行走江湖,有這樣那樣的磕磕碰碰,所以我就很怕一件事,害怕小鼻涕蟲變成你,變成當年我們最不喜歡的那種人。一個大老爺們,喜歡欺負家中沒有男人的婦人,力氣大一些的,就欺負那個婦人的兒子,喝了酒,見著了路過的孩子,就一腳踹過去,踹得孩子滿地打滾。所以我每次一想到顧璨,第一件事,就是擔心小鼻涕蟲在陌生的地方過得好不好;第二件事,就是擔心過得好了后,那個最記仇的小鼻涕蟲,會不會慢慢變成氣力大了、本事高了,那麼心情不好就可以踹一腳孩子、不管孩子生死的那種人。那個孩子會不會疼死,會不會被陳平安救下之後回到了家裡,孩子的娘親心疼之餘,要為去楊家鋪子抓藥花好些銅錢,之後十天半個月的生計就要更加困難了發愁。我很怕這樣。」
「可是怨不得別人,怪我,怪我第一次從大隋返回小鎮后,第二次走江湖,明明是要南下去老龍城的,為什麼不願意寧肯給人送劍送得慢一點,為什麼就不肯繞路,耽擱幾個月而已,也要去看看那個小鼻涕蟲,去親眼看看他和他娘親到底過得好不好,而不是通過一些消息,知道他們兩個人生命無憂,好像混得還不錯,就覺得晚一些再去,等到自己混得有出息了,能夠給那個小鼻涕蟲更多的東西,再去看他也不遲。」
「行走江湖,生死自負,你殺青峽島供奉,殺你那個大師兄,殺今天的刺客,我陳平安只要在場,你不殺,殺不了,我都會幫你殺!這樣的人,來得再多,我都殺,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了一萬個,如果只能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我就只怪自己拳頭不夠硬,劍不夠快!因為我答應過你,答應過我自己,保護好那個小鼻涕蟲,是我陳平安最天經地義的事情,都不用講道理,根本不需要!」
「可是,你顧璨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告訴自己,告訴我陳平安,說書簡湖就是這樣的腌臢地方,世道就是這個鳥樣的世道,我不殺人立威,別人就會來殺我,這些都不是你顧璨濫殺無辜的理由。那麼多莫名其妙就死了的人,連原因都不知道的人,殺了之後,你顧璨心裡那個坎,過得去,我陳平安,過不去。我會想,那麼多人,幾十個,幾百個,就是幾十個、幾百個當年在泥瓶巷跟在一個泥腿子陳平安屁股後頭的小鼻涕蟲,就是幾十個幾百個泥腿子窯工。然後這麼多人,都死了。那個當年在泥瓶巷快餓死了也不願意去敲門的陳平安,在泥瓶巷走了一遍又一遍,沒死;那個當年給一個醉酒王八蛋踹了一腳的小鼻涕蟲,沒死。」
陳平安停下言語,拍了拍身邊顧璨的肩膀:「走吧,嬸嬸還等著我們。路再難走,總要走的。」
兩人並肩前行。
陳平安緩緩道:「我不想做道德聖人,可是不做那種道德聖人,不是說我們就可以不講半點道理了。」
「別人講不講理,我不管。你顧璨,我要管,管了有沒有用,我總要試試看。我爹娘死後,我就沒有了所有的親人,劉羨陽,還有你,你們兩個,就是我的親人。天下這麼大,小鎮那邊,我就只有你和劉羨陽兩個親人,別的任何地方天塌下來,我都可以不管,但是哪怕真的天塌下來了,只要壓到了你們,我不管本事有多大,都要去試試看,把塌下來的天給扛回去!就算扛不回去,挑不起來,那我就是死,也要幫你們討回一個公道!」
當年在驪珠洞天,為了劉羨陽,陳平安試過,打算死了就死了,也要給劉羨陽討回一個公道。如今在書簡湖,陳平安卻覺得只是說這些話,就已經耗光了所有的精氣神。
不一樣的經歷。一樣曾讓陳平安只是獨自坐在那兒,就像一條路邊的狗。
「我如果不認識你顧璨,你在書簡湖捅破了天,我只是聽到了,也不會管,不會來池水城,不會來青峽島,因為我管不過來,我本事就那麼大。在嫁衣女鬼的府邸,我沒有管;在黃庭國的一座郡城看到了那些劍修,我沒有管。在蛟龍溝,我管了,我失去了齊先生送給我的山字印;在老龍城,我管了,我被一名修士打穿了腹部。在這個世道,你講道理,是要付出代價的;可不講道理,也是一樣!蛟龍溝那條老蛟,被劍修差點剷平了,杜懋給人打了個半死!他們是如此,你顧璨一樣,今天活得好,明天?後天?明年後年?!你今天可以讓別人一家團團圓圓,明天別人就一樣可以讓你娘親陪著你,在底下團團圓圓!」
「如果可以的話,我只想泥瓶巷尾巴上,一直住著一個叫顧璨的小鼻涕蟲,我一點都不想當年送你那條小泥鰍,我就想你是住在泥瓶巷那邊,我只要返回家鄉,就能夠看到你和嬸嬸,無論是你們家稍稍有錢了,還是我有錢了,你們娘倆就可以買得起好看的衣服,買得起好吃的東西,就這樣過安安穩穩的日子。」
臨近那座燈火輝煌、不輸王侯之家的府邸,陳平安眼神黯然,輕聲道:「我已經說完了,也沒力氣再說什麼,所以到了飯桌上,你說你想說的,我都會聽著。」
顧璨抬起手臂,抹了把臉,沒有出聲。
府邸很大,過了大門,光是走到吃飯的地方,就走了很久。
陳平安跨過門檻的時候,摘掉了那張朱斂精心打造的麵皮,露出了本來面目。
穿著華貴的顧氏站在大堂門口,翹首以盼,見著了顧璨身邊的陳平安,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快步走下台階,來到陳平安身邊,仔細打量著個子已經長高許多的陳平安,一時間百感交集,捂住嘴巴,千言萬語,竟是說不出一個字來。顧氏其實內心深處,愧疚極重,當年劉志茂登門拜訪,說了小泥鰍的事情后,她是心腸歹毒了一回的。只要能夠為璨兒留住那份機緣,她希望那個幫過她和兒子很多年的泥瓶巷鄰居少年死了算數。
陳平安笑道:「嬸嬸。」
顧氏哽咽道:「好好好,與我家璨兒一樣,過得都好,這就比什麼都好了。趕緊進屋,島上管事說得急急忙忙的,嬸嬸只好下廚做了兩樣菜,其餘都是府上下人幫忙的,不過都照著咱們家鄉的口味做的,肯定是地地道道的家常菜,陳平安你不會吃不慣。」
陳平安說道:「麻煩嬸嬸了。」
顧氏瞪了一眼:「說什麼混話!」
陳平安不再說話。
母子二人,還有一個母子二人都不會視為外人的人,一起進了屋子,落座。
雖然是家常菜,可還是極為豐盛,擺滿了一大桌子。
顧氏還準備好了書簡湖最稀罕的仙家烏啼酒,與那池水城市井販賣的所謂烏啼酒,雲泥之別。
顧氏給陳平安倒滿了一杯,陳平安怎麼勸阻都攔不下。不愛喝酒的顧璨,尤其是在家中從來不喝酒的顧璨,今天也跟娘親要了一杯酒。顧氏愣了一下,便笑著倒了一杯。
一張大圓桌,顧氏坐主位,陳平安坐在背對屋門的位置上,顧璨坐在兩人之間的座椅上。
顧璨轉頭對自己娘親說道:「吃飯之前,我想跟陳平安說一些話。」
顧氏本就是善於察言觀色的女子,已經察覺到不對勁,仍是笑容不變:「行啊,你們聊,喝完了酒,我幫你們倒酒。」
顧璨一口飲盡杯中酒,伸手覆蓋酒杯,示意自己不再喝酒,轉頭對陳平安說道:「陳平安,你覺得我顧璨,該怎麼才能保護好娘親?知道我和娘親在青峽島,差點死了其中一個的次數,是幾次嗎?」
顧氏心一顫,神色僵硬,坐在位置上,雙手在桌底下使勁擰著衣角。
顧璨繼續道:「只殺那些個出手害我的某個人?那個殺手刺客的幕後人呢?那些鬼鬼祟祟躲在更遠地方的壞人呢?」
「我一個一個找過去,先與他們打聲招呼?跟他們講,我顧璨很厲害的,小泥鰍更厲害,所以你們不要來招惹我,不然我就打死你們?」
「你是不是覺得青峽島上那些刺殺,都是外人做的?仇家在找死?」
「你覺得就沒有可能是劉志茂,我的好師父,安排的?藏在那些謀殺當中?」
「你可能會說,未必就有。對,確實這樣,我也不會跟你說謊,說那個劉志茂就一定參與其中了!可我就只有一個娘親,我顧璨就只有命一條,我為什麼要賭那個『未必』?」
顧璨站起身,怒道:「陳平安!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絕不還手,但是被你活活打死之前,我都要告訴你,我顧璨沒有做錯!就算我錯了,我也不認!我也不改!這輩子都不改!死也不改!」
顧璨臉色猙獰,卻不是以往那種憤恨視線所及某個人,而是那種恨自己、恨整座書簡湖、恨所有人,然後有著不被那個自己最在乎的人理解的天大委屈。
「我在這個地方,就是與虎謀皮,不把他們的皮扒下來,穿在自己身上,我就會凍死,不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我和娘親就會渴死餓死!陳平安,我告訴你,這裡不是我們家的泥瓶巷,不會只有那些噁心的大人,來偷我娘親的衣裳,這裡的人,會把我娘親吃得骨頭都不剩下,會讓她生不如死!我不會只在巷子裡邊,遇到個喝醉酒的王八蛋,就只是看我不順眼,在巷子里踹我一腳!」
「你知不知道,我在這裡,有多害怕?」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夠在我身邊,像以前那樣,保護我,保護好我娘親。」
「陳平安,你不知道!」
「你就只會打我罵我!」
最後顧璨滿臉淚水,抽泣道:「我不想你下次見到我和我娘親的時候,是來書簡湖給我們上墳!我還想要見到你,陳平安……」
顧璨嗚咽著走出屋子,卻沒有走遠,一屁股坐在門檻上。
陳平安坐在原地,抬起頭,對顧氏沙啞道:「嬸嬸,我就不喝酒了,能給我盛一碗飯嗎?」
心中惶恐不安的顧氏趕緊擦拭眼淚,點點頭,起身去給陳平安端來一碗米飯,陳平安起身接過那碗飯,輕輕放在桌上,然後坐下。
桌上又有一碗飯。當年在泥瓶巷的別人家裡,陳平安還是個比如今顧璨還要小的孩子,也有一碗飯,就這樣擺在桌上。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有些顫抖,最後沒有拿起筷子,而是從懷中掏出一本書,放在那碗飯旁邊。
那本書,是一部老舊泛黃的拳譜。
陳平安伸手輕輕撫平。它陪伴著他走過千山萬水,見過無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見證過陳平安所有的悲歡離合。翻閱了那麼多次,依舊齊齊整整,幾乎沒有任何褶皺。
只給落魄山竹樓老人看過一次,可那次陳平安恨不得老人每翻一頁都小心點,嘮嘮叨叨了無數遍,結果被老人又賞了一頓拳,教訓說練武之人,連一本破爛書都放不下,還想在拳意之中裝下天下?
給心愛的姑娘看過,當時還沒有相互喜歡,因為要識字,要知道拳譜到底講了什麼,才給她看的,當時一樣惹來她的不快,誤以為陳平安看輕了她,以為她貪圖這部拳譜上的那點拳法,會偷學。
一飯之恩,是活命之恩;一本拳譜,還是救命之恩。
陳平安咬了咬嘴唇,沒有轉頭,輕聲道:「顧璨,我們當時就說好了,這本拳譜,是我跟你借的,總有一天要還給你。」
顧璨猛然站起身,怒吼道:「我不要,送給你就是你的了,你當時說要還,我根本就沒答應!你要講道理!」
顧璨最後哭著哀求道:「陳平安,你不要這樣,我怕……」
在性情偏激又極其早慧的孩子眼中,天底下就只有陳平安講道理了,一直是這樣的。
陳平安沒有說話,拿起那雙筷子,低頭扒飯。一直到吃完那碗飯,他都再沒有抬過頭。
當顧璨哭著說完那句話后,顧氏腦袋低垂,渾身顫抖,不知道是傷心,還是憤怒。
陳平安輕輕放下筷子,輕輕喊了一聲:「顧璨。」
顧璨立即擦掉眼淚,大聲道:「在!」
陳平安緩緩道:「我會打你,會罵你,會跟你講那些我琢磨出來的道理,那些讓你覺得一點都不對的道理,但是我不會不管你,不會就這麼丟下你。」
陳平安始終沒有轉頭,嗓音不重,但是語氣中透著一股堅定,既像是對顧璨說的,更像是對自己說的:「如果哪天我走了,一定是我心裡的那個坎,邁過去了。如果邁不過去,我就在這裡,在青峽島和書簡湖待著。」
顧璨破涕為笑:「好的!說話算數,陳平安你從來沒有騙過我!」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今天可能要破例了。」
顧璨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剛剛略微放鬆下去的身體,再度緊繃,心弦更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之前在來的路上,說在飯桌上,我只聽你講,我不會再說了。但是我吃過這碗飯,覺得又有了些氣力,所以打算再說說,還是老規矩,我說,你聽,之後如果你想說,那就輪到我聽。不管是誰在說的時候,聽的人,講與聽的人,都不要急。」
顧璨笑容燦爛,撓撓頭問道:「陳平安,那我能回桌子嗎?我可還沒吃飯呢。」
陳平安點點頭:「多吃點,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顧璨抹了把臉,走到原先位置,只是挪了挪椅子,挪到距離陳平安更近的地方,生怕陳平安反悔,說話不算話,轉頭就要離開這間屋子和這座青峽島,到時候他好更快攔著陳平安。
然後顧璨自己跑去盛了一碗米飯,坐下開始低頭扒飯。從小到大,他就喜歡學陳平安,吃飯是這樣,雙手籠袖也是這樣。那會兒,到了天寒地凍的大冬天,一大一小兩個都沒什麼朋友的窮光蛋,就喜歡雙手籠袖取暖,尤其是每次堆完雪人後,兩個人一起籠袖后,一起打哆嗦,然後哈哈大笑,相互嘲笑。若說罵人的功夫,損人的本事,那會兒掛著兩條鼻涕的顧璨,就已經比陳平安強很多了,所以往往是陳平安被顧璨說得無話可說。
陳平安看了眼顧璨,然後轉頭,對婦人說道:「嬸嬸,如果今天再有一個孩子,在門外徘徊不去,你還會開門,給他一碗飯嗎?還會故意跟他講,這碗飯不是白給的,是要用賣草藥的錢來償還的?」
顧氏小心翼翼斟酌醞釀。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覺得不太會了。」
「當然,我不是覺得嬸嬸就錯了,哪怕拋開書簡湖這個環境,哪怕嬸嬸當年那次不那麼做,我都不覺得嬸嬸是做錯了。」
「所以當年那碗飯,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還有那讓我稍稍心安一些,覺得我不是我娘親嘴裡一定不要去做的那個乞丐,而是先欠了嬸嬸的錢,吃過了飯,我肯定能還上。」
顧氏轉過頭,抹了抹眼角。
陳平安心平氣和問道:「可是嬸嬸,那你有沒有想過,沒有那碗飯,我就永遠不會把那條泥鰍送給你兒子,你可能現在還是在泥瓶巷,過著你覺得很貧苦很難熬的日子?所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們還是要信一信的。也不能今天過著安穩日子的時候,只相信善有善報,忘了惡有惡報。」
「我今天這麼講,你覺得對嗎?」
顧氏仍是默默垂淚,不說是與不是。她害怕今天自己不管說了什麼,對於兒子顧璨的未來來說,都會變得不好,所以她寧肯一個字都不多說。
陳平安懂這個,所以哪怕顧璨說了當年顧氏在那條小泥鰍一事上的選擇,陳平安依舊沒有半點怨恨。應該感恩的,就感恩一輩子。後邊發生了什麼,對也好錯也好,都覆蓋不了最早的恩情,就像家鄉下了一場大雪,泥瓶巷的泥路上積雪再厚,可春暖花開后,還是家家戶戶門口那條熟悉的道路。唯一的不同,就是陳平安走了很遠的道路,學會了不以自己的道理去強求別人。所以今天先前在飯桌上,他願意仔細聽完顧璨所有的道理,聽完小鼻涕蟲如今所有的內心想法。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嬸嬸你放心,我不會強行要顧璨學我,不用這樣,我也沒這個本事,我就是想要試試看,能不能做點什麼,做點我和顧璨在如今都覺得『沒錯』的事情。我留在這裡,不耽誤顧璨保護你,更不會要你們放棄現在來之不易的富貴。」
陳平安問道:「可以嗎?」
顧氏神色猶豫不決,最後仍是艱難點頭。
陳平安就那麼坐著,沒有去拿桌上的那壺烏啼酒,也沒有摘下腰間的養劍葫,輕聲說道:「告訴嬸嬸和顧璨一個好消息,顧叔叔雖然死了,可其實……不算真死了,他還在世,因為成為了陰物,但這終究是好事情。我這趟來書簡湖,就是他冒著很大的風險,告訴我,你們在這裡,不是什麼『萬事無憂』。所以,我來了。我不希望有一天,顧璨的所作所為,讓你們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團團圓圓的機會,卻突然沒了。我爹娘都曾經說過,顧叔叔當初是我們附近幾條巷子,最配得上嬸嬸的那個男人。我不希望顧叔叔那麼一個當年泥瓶巷的好人,能夠寫一手漂亮春聯的人,一點都不像個莊稼漢子、更像讀書人的男人,也傷心。」
顧氏捂住嘴巴,眼淚一下子就決堤了。
這一次,是最真心真意的,最無關對錯的。
陳平安緩緩道:「嬸嬸,顧璨,加上我,我們三個,都是吃過別人不講道理的大苦頭的,我們都不是那些一下生下來就衣食無憂的人,我們都不是那些只要想就可以知書達理的人家。嬸嬸跟我,都有過這輩子差點就活不下去的時候,嬸嬸肯定只是為了顧璨才活著,我是為了給爹娘爭口氣才活著,我們都是咬著牙齒才熬過來的。所以我們更知道『不容易』三個字叫什麼,是什麼。話說回來,在這一點上,顧璨,年紀最小,在離開泥瓶巷后,卻又要比我們兩個更不容易,因為他才這個歲數,就已經比我,比嬸嬸,還要活得更不容易。因為我和嬸嬸再窮,日子再苦,總還不至於像顧璨這樣,每天擔心的是死。」
「但是這不妨礙我們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候,問一個『為什麼』。可沒有人會來跟我說為什麼,可能我們想了這些之後,明天往往又挨了一巴掌,所以久了,我們就不會再問為什麼了,因為想這些,根本沒有用。在我們為了活下去的時候,好像多想一點點,都是錯,自己錯,別人錯,世道錯。世道給我一拳,我憑什麼不還世道一腳?每一個這麼過來的人,好像都成了當年那個不講理的人,都不太願意聽別人為什麼了,因為也會變得不在乎,總覺得一心軟,就要守不住現在的家當,更對不起以前吃過的苦頭!憑什麼學塾先生偏愛有錢人家的孩子?憑什麼我爹娘要給街坊瞧不起,憑什麼同齡人買得起紙鳶,我就只能眼巴巴在旁邊瞧著?憑什麼我要在田地里累死累活,那麼多人在家裡享福,路上碰到了他們,還要被他們正眼都不瞧一下?憑什麼我這麼辛苦掙來的,別人一出生就有了,那個人還不知道珍惜?憑什麼別人家裡每年中秋節都能團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一百年前,一萬年前,是怎麼樣的,我更不知道這個世道到底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我讀了很多書,知道了一些道理,可我知道得越多,就越不敢肯定,自己想出來的道理,是不是就一定對了,就一定能夠讓自己和身邊的人,把日子過得更好。到這裡之前,在一個小女孩身邊,我覺得是可以把日子過得更好的,可是看到顧璨之後,我覺得可能是我錯了,那個小女孩只是跟在我身邊,才可以活得稍微好一些,並不一定就是因為我教她那些道理,讓她活得更輕鬆,更好。」
「誰不想活下去,好好活著。想每一個明天,都比今天更好一些?我也想啊,在泥瓶巷的時候想,在去大隋書院的路上,去老龍城,去倒懸山,去桐葉洲,去藕花福地,在回家鄉的路上,都想,一直在想!可天底下沒有最高的道理,總該有最低的對錯是非吧?我們哪怕為了活下去,做了很多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總還是有對有錯吧?」
顧璨停下筷子,陷入深思。
顧氏看了看陳平安,再看了看顧璨:「陳平安,我只是個沒讀過書、不認識字的婦道人家,不懂那麼多,也不想那麼多,更顧不了那麼多,我只想顧璨好好活著,我們娘倆好好活著,也是因為是這麼過來的,才有今天這個機會。活著等到你陳平安告訴我們娘倆,我丈夫,顧璨他爹,還活著,還有那個一家團圓的機會。陳平安,我這麼說,你能夠理解嗎?不會怪我頭髮長見識短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理解,不會怪嬸嬸的。」
顧氏看著陳平安的眼睛,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又倒了一杯,再喝完:「你來找璨兒,不管你說了什麼,璨兒都是很開心的,我要喝一杯,你告訴我們這個消息,我也要喝一杯,都高興。」
顧氏又倒了第三杯酒,喝完后,淚眼婆娑道:「見到你長高了,長大了,平平安安的,嬸嬸更要喝一杯,就當替你爹娘也感到高興了。」
陳平安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喝完。
池水城高樓內,崔瀺嘖嘖道:「頭髮長見識短?這個泥瓶巷婦人,不是一般的厲害了。難怪能夠跟劉志茂合夥,教出顧璨這麼個傢伙來。」
在陳平安跟隨那兩輛馬車入城期間,崔東山一直在裝死,當陳平安露面與顧璨相見后,崔東山其實就已經睜開了眼睛。之後的一切,與崔瀺一樣,崔東山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
崔瀺微笑道:「陳平安所說,只是徒勞罷了。哪怕同樣是泥瓶巷出身,起先一樣知道苦頭的滋味。可如今顧璨和陳平安,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不單單是立場不同而已,還有以何種眼光看待這個世界的……最根本脈絡,大不相同。陳平安能夠對顧璨感同身受,那只是因為陳平安走了更遠的道路,顧璨卻沒有,對於他來說,家鄉泥瓶巷,再到書簡湖,就是整個江湖和天下了。更何況,顧璨秉性如此,喜歡鑽牛角尖,天生容易走極端。別說是陳平安,就算是顧璨的父親顧韜,現在站在陳平安那個位置上,一樣擰不過來顧璨的性情了。好玩的地方,恰好在此,顧璨的極端,讓他對陳平安感情極深,所以才說了出那句『你就算打死我,我也絕不還手』,這可是這混世魔王的心裡話,多難得?陳平安知道,所以他才會更加痛苦。陳平安甚至親耳聽說過當年那個將死之人的劉羨陽,臨死之前,劉羨陽沒有任何怪陳平安的念頭,反而只是對他說了一句『陳平安,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所以現在的陳平安就更痛苦了。」
「人性便是如此,井底之蛙,也會鼓腹鳴不平,一個越是離開了井底的人,對下邊的人,說任何道理,對於還留在井底的人來說,都是空談。因為內心深處,會不斷告訴自己,你那些道理,是陽春白雪,不是泥濘里打滾的人應該聽的,聽了,真聽進去了,就是找死。不過陳平安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
「所以去往顧璨府邸的那一路所講,與吃完那碗飯後飯桌上所講,已經是天壤之別。只可惜顧璨當初在泥瓶巷,年紀還是太小,既沒有真真切切看到陳平安如他這般大歲數的境遇,更沒有親眼看到陳平安這一路遠遊所遭受的苦難和煎熬。顧璨眼中看到的,是陳平安背了一把劍,給了小泥鰍一枚玉佩,是懂了那麼多道理之後的陳平安,至於為何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不懂,這個孩子也未必願意真的去弄懂。反觀陳平安,他願意去多想一想,再多想一想,所以就只能夠讓一團亂麻越來越亂。假若兩個人顛倒過來,位置對調,陳平安是以顧璨的性格,走了很遠,留在青峽島的顧璨是陳平安的性格,然後苟活了下來,今天都不是這麼個死局。不過如此一來,我們根本就不會坐在這裡。」
崔瀺對崔東山說道:「其實你的先生,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
崔東山板著臉:「你這雙老狗眼裡頭,如今還能看到美好的東西?」
崔瀺不以為意,微笑道:「這趟登上青峽島,陳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在於兩個說法,四個字,是你這個小兔崽子與我說過的,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劍……切斷與圈定。」
「樓船上,先將陳平安和顧璨他們兩人僅剩的共同點,拿出來,擺在兩個人眼前。不然在樓船上,陳平安就已經輸掉了,你我就可以離開這座池水城了。試探那名刺客,既是為了盡量更多了解書簡湖的人心,更是為了最後再告訴顧璨,那名刺客,在哪裡都該殺,並且他陳平安願意聽一聽顧璨自己的道理。一旦陳平安將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刻意將自己放在道德最高處,試圖以此感化顧璨,那麼顧璨可能會直接覺得陳平安都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陳平安,萬事休矣。」
「下船后,將那塊文廟陪祀聖人的玉佩,放在身為元嬰境修士、眼界足夠高的劉志茂眼前,讓這個截江真君不敢出來攪局。」
「到了飯桌上,吃過飯,再將身為顧璨之母的顧氏摘出來,不讓她太過干涉自己、影響顧璨。」
「不然,這就是一團糨糊,加入他陳平安后,只會更亂。」
崔東山冷笑道:「就算是這樣,有用嗎?不還是個死局?」
崔瀺點頭道:「可是陳平安只要過不去心裡的坎,接下來做什麼,都是產生新的心結,哪怕顧璨願意低頭認錯,又如何?畢竟有那麼多枉死的無辜之人,會像陰魂不散的孤魂野鬼,一直在陳平安心扉外邊,使勁敲門,大聲喊冤,日日夜夜,責問陳平安的……良知。第一難,難在顧璨願不願意認錯。第二難,難在陳平安如何一個個捋清楚書上讀來的、別人嘴裡聽來的、自己琢磨出來的那麼多道理,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個立身之本。第三難,難在知道了之後,會不會發現其實是自己錯了,到底能否堅守本心。第四難,難在陳平安如何去做。最難在三、四。第三難,他陳平安就註定過不去。」
崔東山直接詢問陳平安的最後一個心關:「第四難?」
崔瀺看似故弄玄虛道:「難在有無數難。」
崔東山報以冷笑。
崔瀺不以為意:「如果陳平安真有那本事,置身於第四難當中的話,這一難,當我們看完之後,就會明明白白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為什麼世上會有那麼多蠢人和壞人了,以及為什麼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那麼多道理,為何還是過得比狗還不如。然後就變成了一個個朱鹿,咱們大驪那位娘娘,杜懋。為什麼我們都不會是齊靜春、阿良。不過很可惜,陳平安走不到那一步,因為走到那一步,陳平安就已經輸了。到時候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留在這裡,慢慢觀看你那個變得形銷骨立、心神憔悴的先生,至於我,肯定早就離開了。」
崔東山哦了一聲:「你離開這裡,是急著去投胎嗎?」
崔瀺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崔東山:「你得學學你家先生,要學會心平氣和,學會制怒,才能克己。」
崔瀺重新望向地上的那幅畫卷:「我覺得顧璨依舊是連錯都不會認,你覺得呢?」
崔東山重新閉上眼睛,不是什麼裝死,而有些像是等死。
崔瀺則自言自語道:「都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些是人不在,酒席還擺在那裡,只等一個一個人重新落座,可青峽島這張桌子,是哪怕人都還在,其實筵席早已經散了,各說各的話,各喝各的酒,算什麼團圓的筵席?不算了。」
陳平安被顧璨領著去了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而不是獨門獨院。就在顧璨幾處偶爾會住上一住的一間屋子隔壁。
陳平安讓顧璨去陪娘親多聊聊。顧璨關上門后,想了想,沒有去找娘親,而是一個人去散心。很快,身後跟著那條小泥鰍。
她以心湖聲音告訴顧璨:「劉志茂見著了那塊玉牌后,一開始不相信,後來確認真假后,好像嚇傻了。」
顧璨在心湖笑著回答她:「我就說嘛,陳平安一定會很了不起的,你以前還不信,咋樣?現在信了吧。」
她輕輕嘆息。
顧璨很想現在就去一巴掌拍死那個已經被關押在水牢的金丹境婦人。但與陳平安聊完之後,知道自己拍死了那個朱熒王朝的刺客,毫無意義,於事無補。
陳平安生氣的地方,不在他們這些刺客身上,不在那些敵對的修士身上,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鰍嘴中的開襟小娘、各個島嶼上被牽連地相當於「誅九族」的螻蟻身上,在一個個像是當年的泥瓶巷鼻涕蟲、龍窯學徒身上。 顧璨突然問道:「我有些話,想跟陳平安說說看,可我現在去找他,合適嗎?」
以少女姿容現身的小泥鰍直撓頭,這是顧璨跟陳平安學的,她則是跟顧璨學的。
顧璨笑道:「傻裡傻氣的。」
小泥鰍趕緊收回手,赧顏而笑。
顧璨大手一揮:「走,他是陳平安唉,有什麼不能講的!」
顧璨環顧四周,總覺得面目可憎的青峽島,在那個人到來后,變得嫵媚可愛了起來。
如果哪天陳平安不生氣了,還願意留在他的新家裡,那麼這裡肯定就是天底下最風光秀美的地方了!
回到了那間屋子外邊,不等顧璨敲門,陳平安就已經說道:「進來吧。」
顧璨發現陳平安站在書房門口,書案上擺了筆紙、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簡。
陳平安好像是想要寫點什麼。
在顧璨返回之前,陳平安在自省,在嘗試著真正設身處地,站在顧璨的位置和角度去看待這座書簡湖。
陳平安試圖回到最開始的那個節點,從講一個最小的道理開始。這是順序學說的第一步,分先後。陳平安知道「自說自話」,行不通。
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桌子旁,四周架子上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珍寶古玩。那些,都是顧璨為陳平安精心挑選和準備的。
按照顧璨最早的想法,這裡本該站滿了一個個開襟小娘,然後對陳平安來一句:「怎麼樣,當年我就說了,總有一天,我會幫你挑選十七八個跟稚圭那個臭娘們一樣水靈好看的姑娘,現在我做到了!」
只是現在顧璨當然不敢了。
顧璨坐下后,開門見山道:「陳平安,我大致知道你為什麼生氣了。只是當時我娘親在場,我不好直接說這些,怕她覺得都是自己的錯,而且哪怕你會更加生氣,我還是覺得那些讓你生氣的事情,我沒有做錯。」
陳平安輕聲道:「都沒有關係,這次我們不要一個人一口氣說完,我慢慢講,你可以慢慢回答。」
顧璨點頭。
陳平安突然說道:「顧璨,你會不會覺得很失望?」
顧璨搖頭道:「我不愛聽任何人跟我講道理,誰敢在我面前嘮叨這些,以往我要麼打他,要麼打死他,後者多一些。反正這些,你早晚都會知道,而且你自己說的,不管怎麼樣,都要我說實話、心裡話,你可不能因為這個生我的氣。」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第一,當年那個應該死的供奉和你大師兄,他們府邸上的修士、僕役和婢女,小泥鰍已經殺了那麼多人,離開的時候,仍是全部殺了。這些人,不提我是怎麼想的,你自己說,殺不殺,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顧璨果真實話實說:「沒那麼重要,但是殺了,會更好,所以我就沒攔著小泥鰍。在這座書簡湖,這就是最正確的法子。要殺人,要報仇,就要殺得敵人寸草不生,一座島嶼都給剷平了,不然後患無窮。在書簡湖,真有很多當時的漏網之魚,幾十年或是幾百年後,突然就冒出頭,反過來殺了當年那個人的全家,雞犬不留,這很正常。我已經做好了哪天莫名其妙被人殺死的準備,到了那個時候,我顧璨根本不會跪地求饒,更不會問那些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殺我。所以我今年已經開始準備如何安置好我娘親了,想了很多,但是暫時都不覺得是什麼萬全之策,所以我還在想。反正天底下我在乎的人,就我娘親,你陳平安,當然,如今還要加上我那個已經是陰物鬼魅的爹,雖然我對他沒有任何記憶。只要知道你們三個,不會因為我而出事情后,我就算哪天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絕不後悔!」
陳平安認真聽顧璨講完,沒有說對或是錯,只是繼續問道:「那麼接下來,當你可以在青峽島自保的時候,為什麼要故意放掉一個刺客,故意讓他們繼續來殺你?」
顧璨說道:「這也是震懾壞人的方法啊,就是要殺得他們心肝顫了,嚇破膽,才會絕了所有潛在敵人的小苗頭和壞念頭。除了小泥鰍的打架之外,我顧璨也要表現出比他們更壞、更聰明才行!不然他們就會蠢蠢欲動,覺得有機可乘。這可不是我瞎說的,陳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都這麼做了,小泥鰍也夠兇狠了吧?可直到今天,還是有朱熒王朝的刺客不死心,還要來殺我,對吧?今天是八境劍修,下一次肯定就是九境劍修了。」
陳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畫出一條線,自言自語道:「按照你的這條來龍去脈,我現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嗯,這是你顧璨的道理,並且在書簡湖講得通,雖然在我這裡,不通,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都給我陳平安佔了的,更不是我的道理,就適合所有人所有地方,所以我還是不判斷我們兩個誰對誰錯。那麼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在不會傷害你和嬸嬸的前提下……算了,按照你和書簡湖的這條脈絡,行不通的。」
顧璨一頭霧水,陳平安這都沒講完想法,就已經自己把自己否定了?天底下有這麼跟人講道理的嗎?
與人吵架,或是換種好聽的說法,與人講道理,難道不就是為了處處占理、寸土不讓,用嘴巴說死對方嗎?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氣打死對方一樣的嘛。
然後顧璨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是很快便使勁讓自己繃住。這會兒要是敢笑出聲,他怕陳平安又一巴掌甩過來,他顧璨還能還手不成?還不是只能受著。再說了,被陳平安打幾巴掌,顧璨半點都沒有生氣。
天底下連娘親都不會打他。只有陳平安會,不是討厭他,而是真心疼了,真氣壞了,真失望了,才會打他的那種。顧璨在泥瓶巷那會兒,就知道了。
顧璨為什麼在什麼狗屁的書簡湖十雄傑當中,真正最親近的,反而是那個傻子范彥?就在於范彥這種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才能夠說出那種給娘親輕輕打在身上,他反而有些心疼了的傻話。
當下,那條小泥鰍臉上也有些笑意。
不管怎麼樣,陳平安都沒有變。哪怕我顧璨自己已經變了那麼多,陳平安還是那個陳平安。
這會兒陳平安沒有急著說話。
先前在書桌那邊,準備提筆寫字的時候,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經對裴錢說過的一件事,是關於三月鯽和三春鳥的事情。陳平安當時向裴錢解釋,那是一個吃飽飯、暖穿衣的人很珍貴的善心,可是卻不能與一個快餓死的人,去說這些個慈悲心腸,因為不佔理。人之所以為人,連將死之人都不憐憫,卻跳過去,憐憫鳥與蛙,按照文聖老先生教給陳平安的順序學說,這是不對的。那麼當陳平安將自己說過的這番話,放在了書簡湖和青峽島,就是如此。
這不是一個行善不行善的事情,這是一個顧璨和他娘親應該如何活下去的事情,所以陳平安這才驀然開始自省。
對錯分先後,審大小,定善惡。
一個步驟都不能隨便跳過,去與顧璨說自己的道理。
若是自己都沒有想明白,沒有徹底想清楚,說什麼,都是錯的,即便是對的,再對的道理,都是一座空中樓閣。
想到了那個自己講給裴錢的道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錢的家鄉藕花福地,想到了藕花福地,就難免想到當年心神不寧的時候,去了狀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見到了寺廟裡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最後想到了那個不愛說佛法的老和尚臨死前與自己說的那番話——「萬事莫走極端,與人講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佔盡』,最怕一旦與人交惡,便全然不見其善」。
最後,陳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後的文聖老先生說的「讀過多少書,就敢說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見過多少人,就敢說男人女人『都是這般德行』?你親眼見過多少太平和苦難,就敢斷言他人的善惡」?
所以在顧璨來之前,陳平安提筆寫字,在兩張紙上已經分別寫了「分先後」「審大小」。兩張並排放著,並沒有去拿出第三張紙寫「定善惡」。
在寫了「分先後」的第一張紙上,陳平安開始寫下一連串名字。
顧璨、嬸嬸、劉志茂、青峽島首席供奉、大師兄、金丹境刺客……最後寫了「陳平安」。
寫完之後,看著那些連名字都沒有的供奉、大師兄、刺客等,陳平安開始陷入沉思。然後,顧璨就來了。他只好放下筆,起身離開書案。
這會兒,顧璨看到陳平安又開始發獃。
顧璨便不吵他,趴在桌上,小泥鰍猶豫了一下,也壯著膽子趴在顧璨身邊。兩顆腦袋,都看著那個眉頭緊皺的陳平安。
其實這條小泥鰍,很好奇這個本該成為自己主人的陳平安。
而在顧璨內心最深處,竟然會存著那麼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若是哪天自己的本事足夠高了,就將她還給陳平安。
要知道哪怕是呂採桑這樣被顧璨認可的朋友,撐死了也就是哪天呂採桑給人打殺,他顧璨幫著報仇就算很講朋友義氣了。
顧璨趴在那兒,問道:「陳平安,當年我娘親那碗飯,不就是一碗飯嗎?你去敲開別人家的門,求著街坊鄰居,也不會真的餓死吧?」
陳平安點點頭:「所以我會更加感激嬸嬸。」
顧璨問道:「就因為那句話?」
陳平安緩緩道:「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我娘親只讓我這輩子不要做兩件事,一件事是乞丐,一件事是去龍窯當窯工。」
顧璨嘆了一口氣。
顧璨又問:「現在來看,就算我當時沒有送你那本破拳譜,可能沒有撼山拳,也會有什麼撼水拳、撼城拳吧?」
陳平安還是點頭,不過說道:「可道理不是這麼講的。」
這個世道給予我一份善意,不是說有一天當這個世道又給予我惡意之後,哪怕這個惡意遠遠大於善意,我就要全盤否定這個世界。那點善意還在的,記住,抓住,時時記起。
這就是崔東山提起過的脈絡障。每一個對對錯錯,單獨存在,就像道祖觀道的那座蓮花小洞天,小一點說,每一次對錯是非,大一點講,每一門諸子百家的學問,就是每一株浮出水面的蓮花,雖然池塘下邊泥土裡,有著複雜的相互盤繞,可若是連上邊那麼明顯的蓮花蓮葉都看不清楚,還怎麼去看水底下的真相。
顧璨笑道:「陳平安,你咋就不會變呢?」
陳平安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你運氣更好,在一些很重要的時刻,都遇到了好的人。」
顧璨使勁搖頭:「可不是這樣的,我也遇到你了啊,當時我那麼小。」
顧璨抽了抽鼻子:「那會兒,我每天還掛著兩條鼻涕呢。」
陳平安皺起了臉,似乎是想要笑一下。
顧璨找了個由頭,拉著小泥鰍走了。
等到房門關上后,不斷遠去的腳步聲越來越輕微,陳平安的面容和精氣神便一下子垮了,很久之後,抹了把臉,原來沒有眼淚。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走回書房,坐在書案前。他又站起身,將那把劍仙摘下,養劍葫也摘下,都放在書案一邊。
在「審大小」那一張紙上,寫下四行字:
一地鄉俗。
一國律法。
一洲禮儀。
天下道德。
陳平安寫完之後,神色憔悴,便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口酒,幫著提神。
然後在「一地鄉俗」之後,又寫下「書簡湖」三個字。
顧璨回到自己房間,裡邊有三個開襟小娘,一個是池水城范彥送來的,她是石毫國落難的官宦女子;一個是素鱗島上整座師門被青峽島剿滅后,被顧璨強擄過來的;一個是蜀哭島上的外門弟子,是她自己要求成為開襟小娘的。
顧璨坐在桌旁,單手托著腮幫子,讓三個開襟小娘站成一排,問道:「小爺我要問你們一個問題,只要照實回答,都有重賞;敢騙我,就當是小泥鰍今天的開胃小菜好了。至於照實回答之後,會不會惹惱小爺,嗯,以前難說,今天不會,今天你們只要說實話,我就開心。」
三個姿色各異卻都頗為嬌艷動人的開襟小娘,戰戰兢兢,不知道這個性情難料的小主人,到底想要做什麼。
顧璨問道:「你們覺得成為了開襟小娘,是好事還是壞事?好,有多好;壞,有多壞?」
那個蜀哭島外門弟子的開襟小娘,立即說道:「回稟少爺,對奴婢來說,這就是天大的好事,整座蜀哭島,不但就奴婢活了下來,而且還不用每天擔驚受怕,少爺不會肆意欺辱、打殺我們。少爺你是不知道,如今多少書簡湖年輕女修,想要成為少爺身邊的丫鬟。」
第二個石毫國世族出身的年輕女子,猶豫了一下:「奴婢覺得不好也不壞,到底是從世族嫡女淪為奴婢,可是比起去青樓當花魁,或是成為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又要好上許多。」
最後一個開襟小娘,是素鱗島島主的嫡傳弟子,冷著臉道:「我恨不得將少爺千刀萬剮!」
顧璨沒有絲毫動怒,問道:「素鱗島怎麼都是要被滅的,膽敢暗中勾結其餘八座大島,試圖圍攻我們青峽島。你們師門是怎麼死的,知道嗎?是蠢死的。九座大島裡邊,就你們素鱗島離著我們青峽島最近,行事還那麼跳。你的那個大師兄,是如何成為了青峽島的末等供奉?你真不知道?你恨我一個外人做什麼?就因為我和小泥鰍殺的人多了些?你恨也行,可好歹還是應該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不然你這會兒可就是你大師兄的胯下玩物了,他如今逐漸顯露出來的那些床笫癖好,你又不是沒聽說過。」
那個開襟小娘咬牙切齒道:「感激?我恨不得把你顧璨的那對眼珠子當作下酒菜!」
顧璨嘿了一聲:「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順眼的,這會兒倒是覺得你最有意思,有賞,重重有賞,三人當中,就你可以拿雙份賞賜。」
顧璨揮揮手:「都退下吧,自個兒領賞去。」
顧璨輕聲問道:「小泥鰍,你覺得我錯了嗎?」
小泥鰍坐在他身邊,柔聲道:「沒呢,我覺得主人和陳平安都沒有錯,只是陳平安更……對一些?但是這也不能說主人就錯了嘛。」
顧璨轉頭笑道:「小泥鰍,你以前腦子都不好使唉,今兒咋這麼靈光啦?」
小泥鰍突然有些沒精打采:「主人,對不起啊。」
顧璨哈哈大笑:「對不起個啥,你怕陳平安?那你看我怕不怕陳平安?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都沒覺得不好意思,你對不起個什麼?」
小泥鰍搖頭晃腦,開心起來。
顧璨雙手環胸,挑眉道:「我連娘親都不怕,天大地大,就只怕陳平安一個人,我覺得咱們倆已經很英雄好漢了。」
顧璨突然耷拉著腦袋:「小泥鰍,你說陳平安幹嗎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幹嗎要跟我嘮叨那麼多我肯定不會聽的道理呢?」
小泥鰍使勁搖頭。
顧璨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說你笨,我是知道的。」
顧璨自言自語道:「陳平安又在犯傻了,想要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送給我。可是這一次,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所以我不太願意收下了。」
小泥鰍身體前傾,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平顧璨緊皺的眉頭。
拂曉時分,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
一宿沒睡的陳平安離開屋子,走出府邸,想要出去散散步,一襲墨青色蟒袍的顧璨很快追上來。青峽島附近的湖水中,現出真身的小泥鰍在緩緩游弋。
陳平安說道:「我昨天說了那麼多,是想要你認錯,但後來發現很難。沒關係。我今天接下來要說的,希望你能夠記住,因為我不是在說服你,我只是給你說一些你可能沒有想到的可能性。你不願意聽,先記著,說不定哪天就用得著了。做得到嗎?」
顧璨點頭道:「沒問題,昨天那些話,我也記在心裡了。」
陳平安手中拎著一根樹枝,輕輕戳著地面,緩緩而走:「天底下,不能人人都是我陳平安,也不能人人都是你顧璨,這樣是不對的。」
「正是因為世上還有這樣那樣的好人,有很多我們看見了、還有更多我們沒有看見的,才有我和顧璨今天的活著,能夠昨天坐在那裡,講一講我們各自的道理。」
「說這些,不是證明你就一定錯了,而是我希望你對這個世界,了解更多,知道更多,江湖不止書簡湖,你總有一天,是要離開這裡的,就像當年離開家鄉小鎮。」
說到這裡,陳平安走出白玉石板小路,往湖邊走去,顧璨緊隨其後。
陳平安蹲下身,以樹枝作筆,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我與你說一個我瞎琢磨想出來的道理,還不完善。這是因為在桐葉洲,遇到一個江湖上的好朋友,第一次無意間聽說書院賢人、君子和聖人的劃分之後,才延伸出來的想法。」
顧璨嘀咕道:「我為啥在書簡湖就沒有遇到好朋友。」
顧璨恨不得陳平安在天底下只有他一個朋友。
陳平安笑了笑,在所畫小圓圈裡邊寫了兩個字——「賢人」:「如何成為七十二書院的賢人,書院是有規矩的,那就是這位賢人通過飽讀詩書,思考出來的立身學問,能夠適用於一國之地,成為裨益於一國山河的治國方略。」
然後陳平安畫了一個稍大的圈,寫下「君子」二字:「書院賢人若是提出的學問,能夠適用於一洲之地,就可以成為君子。」
最後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寫下「聖人」二字:「若是君子的學問越來越大,可以提出涵蓋天下的普世學問,那就可以成為書院聖人。」
陳平安指著三個圈子:「你看,只看三個圈子,好像是在說,連儒家書院都在推崇『立場』,賢人、君子和聖人,各有各的立場。那麼,老百姓,當官的,帶兵打仗的,山澤野修,山上譜牒仙師,憑什麼我們講立場、不問是非,就錯了?知道為什麼嗎?」
顧璨一陣頭大,搖搖頭。
陳平安說道:「第一,立場可以有,也很難沒有,但是並不意味著『只』講自己的立場,就可以萬事不顧,那種問心無愧,是狹隘的。學問也好,為人也好,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相通的,賢人、君子、聖人相通,老百姓和帝王將相、練氣士相通。所以在中土神洲的正宗文廟,那邊儒家歷代聖賢的文字,越是學問大的,越是在底處,越是牢不可破。聽說即便是這樣,歷史上也曾有過隨著光陰長河的流逝,時過境遷,大聖人的金色文字都開始失去光彩。」
看到顧璨越發茫然,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就算是笑了:「這些言語,我昨晚想了很久,想要說給你聽聽看,但其實更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陳平安站起身,環顧四周:「青峽島是一個圈子,門派規矩是劉志茂訂立的。小一點說,你和嬸嬸住的地方,也是一個圈子,許多家規,是你和嬸嬸訂立的;往大了一點說,書簡湖也還是一個圈子,規矩是歷史上無數山澤野修以鮮血和性命換來的鄉俗;再往大了說,書簡湖所在的寶瓶洲中部觀湖書院在畫圈圈;再往小了說,你,我陳平安,自己的道理,就是天地間最小的圈子,只約束自己。曾經有人說過,身處世俗人間,比較高的道德,用來律己,會更好一些。」
陳平安好像在捫心自問,以樹枝拄地,喃喃道:「知道我很怕什麼嗎,就是怕那些當下能夠說服自己、少受些委屈的道理,那些幫助自己渡過眼前難關的道理,成為我一輩子的道理。無處不在、你我卻又很難看到的光陰長河,一直在流淌,就像我剛才說的,在這個不可逆轉的過程里,許多留下金色文字的聖賢道理,一樣會黯淡無光。」
「昨天的道理會變得沒有道理。」
顧璨突然歪著腦袋,說道:「今天說這些,是你陳平安希望我知道錯了,對不對?」
陳平安卻沒有回答顧璨,自顧自說道:「可是我覺得一些最底下,最低、低到像是落在了我們泥瓶巷那條滿是雞屎狗糞的小巷泥路上的東西,是一直不會變的。一萬年前是怎麼樣的,今天就是怎麼樣的,一萬年後還是會怎麼樣。」
「比如我們快要餓死的時候……我陳平安沒有想著去偷去搶,對嬸嬸開門給我的那碗飯,我會記一輩子。那會兒別人送我一串糖葫蘆,我會忍著,不去接過來,你知道當時我是怎麼一邊跑,一邊在心裡告訴自己的嗎?」
只要不涉及自己認錯,顧璨就會興緻更高一些,很好奇:「是什麼?」
陳平安望向遠方:「如果我接了,是不對的,因為那會兒我手頭上還有幾枚銅錢,我不會馬上餓死。不去接那串糖葫蘆,是因為我怕吃過了那麼好吃的東西,以後會覺得吃碗米飯就已經很滿足的生活,會變得很不堪,會讓我以後的日子,變得更加難熬,變得好不容易吃了一頓六成飽的米飯,自己還是不太高興。難道我每天再去跟那個人要糖葫蘆吃?退一萬步說,就算他還是樂意每次都施捨給我,可總有一天他的攤子會不見了的,到時候我怎麼辦?」
陳平安神色恍惚:「但是你知道嗎?那會兒這些道理,都抵不過那串糖葫蘆的誘惑,我當時很想很想轉過頭,告訴那個賣糖葫蘆的人,說我反悔了,你還是送給我一串吧。你知道我又是怎麼樣讓自己不轉頭的嗎?」
陳平安自問自答:「我就告訴自己,陳平安,陳平安,嘴饞什麼,說不定哪天你爹就回來啦,到時候再吃,吃個飽!爹答應過你的,下次回家一定會帶糖葫蘆的。所以後來我再偷偷跑去那邊,沒有看到那個攤販,我就有些傷心,不是傷心沒有白拿的糖葫蘆吃了,而是有些擔心,如果爹回家了,該買不著糖葫蘆了。」
顧璨伸手想要去扯一扯身邊這個人的袖子,只是他不敢。
陳平安喃喃道:「人活著,總得有點念想,對不對?」
「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爹肯定回不來了嗎?」
「我知道啊。」
「可我還是會這麼想啊。」
「知道小鼻涕蟲你小的時候,走夜路,總問我為什麼半點不怕鬼嗎?我不是真的從一開始就一點都不怕,只是有天突然想到,如果世上真有鬼的話,是不是就能見著我爹娘了。一想到這個,我的膽子就大了很多。」
「只是我也有些擔心,爹娘那麼好,如果真變成了鬼,他們是好鬼,會不會被惡鬼欺負,害得他們就沒辦法來見我了。」
陳平安說完這些,轉過身,揉了揉顧璨的腦袋:「讓我自己走走,你忙自己的去吧。」
顧璨點點頭,輕輕離開。
顧璨走出去很遠之後,轉頭望去,他心頭突然生出一股很奇怪的念頭。好像陳平安沒有昨天那麼生氣和傷心了,但是陳平安好像更加……失望了,可又不是對他顧璨。
這天夜裡,顧璨發現陳平安屋內還是燈火依舊,便去敲門。
陳平安繞過書案,走到正廳桌旁,問道:「還不睡覺?」
顧璨笑道:「你不也一樣?」
顧璨先前看到桌上堆滿了寫得滿密密麻麻字的紙張,紙簍里卻沒有哪怕一個紙團,問道:「在練字?」
陳平安搖頭道:「隨便想想,隨便寫寫。這些年,其實一直在看,在聽,自己想的還是不夠多。」
顧璨問道:「那有沒有想出啥?」
陳平安想了想:「剛才在想一句話:世間真正強者的自由,應該以弱者作為邊界。」
顧璨白眼道:「我算什麼強者,而且我這會兒才多大?」
陳平安說道:「這跟一個人歲數有多大,有關係,但沒有必然關係。我以前遇到過很多厲害的對手,大驪娘娘,一條比小泥鰍這會兒的修為還要厲害的老蛟,一個飛升境修士。不能說他們是純粹的壞人,在很多人眼中,他們也是好人善人,但至少他們不懂這個道理。」
「這是我最珍貴的道理之一,你是顧璨,我才與你講,你聽不聽,是你的事情。但正因為你是顧璨,我才希望你能夠用心聽一聽。你年紀這麼小,就能夠想要保護好自己的娘親,你就是強者,很多很多大人,都比不上你的。」
顧璨趴在桌子上,笑道:「我娘親說你小時候,為你娘親做了那麼多事情,她總拿這個念叨我沒良心來著,說白生了我,是養了個白眼狼。」
陳平安緩緩道:「我們先不談對錯和善惡,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顧璨你現在的想法,你覺得會變成什麼樣子?」
顧璨搖頭道:「我從來不去想這些。」
陳平安點點頭。
這本就是顧璨內心的真實想法。
顧璨害怕陳平安生氣,解釋道:「實話實說,想啥說啥,這是陳平安你自己講的嘛。」
陳平安便轉移話題:「如果都是你顧璨,我們家鄉那座小鎮,就沒有學塾那邊的齊先生,沒有泥瓶巷我們的鄰居劉爺爺,沒有劉婆婆,沒有經常幫你娘親收稻穀、搶水源的趙叔叔。」
「我覺得沒他們,也沒關係啊;有那些,也沒關係啊。我和娘親不一樣活過來了。大不了多挨幾頓打,娘親多挨幾頓撓臉,我遲早要一個一個打死他們。前者,我也會一個一個報恩過去。神仙錢?豪門大宅?漂亮女子?想要什麼我給什麼!」
「泥瓶巷,也不會有我。」
顧璨瞪眼道:「那可不行!」
臉色微白的陳平安笑了笑。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顧璨,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說真話,所以我才願意坐在這裡,現在我希望最後一個問題,你還是能夠跟我說真話。」
「可以!」
「你是不是喜歡殺人?」
顧璨猶豫了一下,只是嘴角緩緩翹起,最後一點點笑意在他臉龐上蕩漾開來,滿臉笑容,眼神炙熱且真誠,斬釘截鐵道:「對!」
顧璨笑容燦爛,但是開始流淚:「陳平安,我不願意騙你!」
陳平安也笑了,伸出手,幫著顧璨擦拭眼淚:「沒關係,我覺得其實是我錯了,我的那些道理,是講不清楚對錯是非的,可我還是陳平安,你還是小鼻涕蟲。」
顧璨擔心地問道:「你生我的氣?」
陳平安搖搖頭:「不生你的氣。」
顧璨嘀咕道:「可是你明明還在生氣。」
陳平安說道:「我會試試看,對誰都不生氣。」
顧璨離開后,陳平安站起身,走向書案,卻停步不前。
他剛要轉身,想要去桌旁坐著休息會兒,又不怎麼想去了。
他就這麼站在原地,雙手籠袖,微微彎腰,想著。
在南苑國小寺廟裡的老和尚,說過一句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顧璨沒有覺得自己有錯,心中那把殺人刀,就在手裡緊緊握著,他根本沒打算放下。那麼與裴錢說過的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也是空談。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現在陳平安覺得這「心中賊」,在顧璨那邊,也走到了自己這邊,推開心扉大門,住下了。打不死,趕不走。因為他邁不過去自己的那個心坎。
顧璨是他絕對不會拋棄的那個人。
那個老大劍仙,名為陳清都的老人,他說這輩子處處講道理,事事講道理,就是為了偶爾幾次不那麼講道理。
可是陳平安知道,老前輩嘴上是不講了,但道理還在老前輩的心裡頭。只是就連他這樣的老大劍仙,也有道理說不通的時候,這才只好出劍。
陳平安有些茫然。他突然發現,他已經把這輩子所有知道的道理,可能連以後想要跟人講的道理,都一起說完了。
池水城高樓內,崔東山喃喃道:「好良言難勸該死鬼!」
崔瀺微笑道:「大道妙就妙在顧璨這種人,比起所謂的庸碌好人,更能出人頭地。」
崔東山轉過頭,死死盯住崔瀺:「你沒有讓人暗中庇護顧璨?故意慫恿顧璨如此為禍一方?」
崔瀺反問道:「我如果讓人成功刺殺了顧璨母親,再攔阻陳平安這趟南下,到時候等到阮秀『不小心』誤傷了顧璨,豈不是死局更死?可是我需要這樣安排嗎?我不需要。當然,這樣做的話,也就失去了火候的精妙,缺少了最最值得玩味的沖淡氣韻,留給陳平安可以選擇走的道路,更少,看似更狹窄,更是斷頭路,但是反而容易讓陳平安跟著走極端,若是變成了順乎本心,就能夠一拳打死或是一劍捅死顧璨,不然就是乾脆自我了斷拉倒,這個死局只是死了人,意義何在。即便有些意義,卻不夠大。你不會心服口服,我也覺得勝之不武。」
崔東山神色落寞。他驟然之間暴怒道:「崔瀺,陳平安到底做錯了什麼?!」
崔瀺無奈而笑:「幼稚不幼稚?」
崔東山嘶吼道:「你給我說!」
崔瀺笑了笑,伸手在耳邊,腦袋歪斜,微笑詢問,似乎在等待答案:「至聖先師,禮聖,你們學問最大,來來來,你們來說說看。」
崔東山一下子安靜下來。
崔瀺微笑道:「大局已定,現在我唯一想知道的,還是你在那隻錦囊裡邊,寫了法家的哪句話?不別親疏,一斷於法?」
崔東山失魂落魄,搖搖頭:「不是法家。」
崔瀺點點頭:「如此看來,那就也不是佛家了。」
崔東山痴痴然:「不是三教百家的學問,不是那麼多道理裡邊的一個。」
崔瀺皺了皺眉頭。
陳平安顫顫巍巍伸出手,從袖子里拿出那隻錦囊,在紅燭鎮離別前,裴錢送給他的,說是在最生氣的時候,一定要打開看一看。
陳平安打開錦囊,取出裡邊的一張字條。
上邊寫著:「陳平安,請你不要對這個世界失望。」
陳平安看完之後,收入錦囊,放回袖子。
陳平安轉頭望向窗外的夜幕,喃喃道:「我只是對自己很失望。」
高樓之內,崔瀺爽朗大笑。
崔東山心如死灰。
崔瀺笑聲不斷,無比快意。這個大驪國師,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笑得這麼酣暢淋漓了。
崔東山剛要站起身,走出那座自己畫地為牢的金色雷池,崔瀺突然眯起眼。
只見畫卷當中,陳平安拿起養劍葫,一口氣喝完了所有的酒,然後取出那件法袍金醴,站在原地,法袍自行穿戴在身上。
陳平安再取出一張祛穢符,張貼在一根廊柱上。閉上眼睛,以修士內視之法,陳平安的神識來到金色文膽所在的府邸大門口。
大門緩緩打開。
當初煉製成功這第二件本命物后,背劍掛書的金色儒衫小人兒,對陳平安說了一句茅小冬都捉摸不透的言語:「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那其實就是陳平安內心深處,對顧璨懷揣著的深深隱憂,那是陳平安對自己的一種暗示,犯錯了,不可以不認錯,不是與我陳平安關係親近之人,我就覺得他沒有錯,我要偏袒他,而是那些錯誤,是可以努力彌補的。
可是,死了那麼多那麼多的人,顧璨又不會認錯。現在,怎麼補救?
對錯是非,就擺在那裡,陳平安做不到可以破例,做不到自欺欺人。很多人都在做的都在說的,不一定就是對的。
府邸大門緩緩打開。陳平安向那個金色儒衫小人兒作揖拜別。原本已經有結丹雛形、有望達成「道德在身」境界的金色文膽,那個金色儒衫小人兒,千萬言語,只是一聲嘆息,畢恭畢敬,與陳平安一樣作揖拜別。
砰然一聲,整座人身小天地之中,如敲喪鐘,響徹天地間。那顆金色文膽砰然碎裂,金色儒衫小人兒那把最近變得銹跡斑斑的長劍、光彩黯淡的書籍以及他自身,如雪消融不復見。
青峽島這棟宅邸這間屋子,泛起一股血腥氣。
陳平安踉踉蹌蹌跌倒在地,盤腿而坐。
他掙扎著站起身,推開所有紙張,開始寫信,寫了三封。
崔東山眼神冰冷:「我輸了。」
長久的沉默。
崔東山有些疑惑,轉頭望去。
崔瀺竟是如臨大敵,開始正襟危坐!
第二天,青峽島突然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人。
先是飛劍傳書了三封密信。至於寫了什麼,寄給誰,這個人可是顧璨的貴客,誰敢窺探?
那三封信,分別寄給龍泉郡魏檗、桐葉洲鍾魁、老龍城范峻茂。
詢問有沒有捷徑,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術法,以及一個人死後如何成為鬼魅陰物,或是如何投胎轉世的諸多講究。有沒有失傳已久的上古秘術,可以召出陰冥「先人」,幫助陽間之人與之對話。
在那之後,那個人在青峽島一處山門口附近要了一間小屋子。桌上擺了筆墨紙硯,一隻普通的算盤。
那個人年紀輕輕,只是瞧著很是神色萎靡,臉色慘白,但是收拾得乾乾淨淨,不管看誰,都眼神明亮。他跟青峽島田湖君要來了所有青峽島修士和雜役的檔案,就像是個……賬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