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前兆

  第95章 前兆

  這場雨水中蘊含著不同尋常的陰沉煞氣,被陳平安幾句話道破,但真正讓石窟兩撥江湖豪門偃旗息鼓的關鍵所在,不是陳平安的什麼走路不可走窄的道理,也不是陳平安抖摟的那一手挑燈符籙,而只在於一句話:「金桂觀的老神仙們尚未出手。」


  這意味著金桂觀要麼謀定而後動,示敵以弱,引蛇出洞;要麼就是無力抗敵,只能龜縮道觀,避其鋒芒。


  無論是哪一種緣由,這種山上的神仙打架,即便有些香火情,來自雲霄國的胭脂齋女子,也肯定不願把身家性命搭進去。至於曾經在數國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風的老魔頭竺奉仙,更是老成持重之輩,此次登山,是為了給孫女搭梯子修道登天,金桂觀則可以順勢收取一位得意弟子,雙方各取所需而已,大澤幫並不矮人一頭,竺奉仙可不樂意給金桂觀道人擔任馬前卒。


  陳平安返回原處,裴錢很狗腿地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塊小石板,要給陳平安當小板凳。她蹲在地上一邊使勁用手擦拭小石板上的泥土,一邊抬頭安慰道:「師父,你還是很有風範的,就是收官階段有些瑕疵,不過可以忽略不計。」


  收官一說,是裴錢經常旁觀盧白象與人對弈,耳濡目染學來的。與畫卷四人朝夕相處,裴錢還是學到了不少東西。比如老魏的戰陣兵法,「沙場廝殺,么(沒)得什麼一字長蛇陣、龍門陣,不過是『定行列、正縱橫』六個字,最後各憑本事,亂刀殺來,亂刀砍去」;跟小白學了琴棋的一些個規矩;與朱斂學了幾手佐酒小菜的做法,朱斂見她經常打下手還算吃苦耐勞,就送了一本江湖遊俠小說給裴錢,裴錢看得廢寢忘食;又跟隋右邊討教了許多行走江湖的黑話,例如「要想從此過,留下買命財」「大膽剪徑毛賊,吃我一槍」之類的。


  這時,張山峰看了眼外面的雨幕,比較擔憂,輕聲道:「這麼大的陰雨,下了如此之久,觀海境修士都未必撐得住,除非是早就布好了引雨陣法,可這等手筆,如果真是陣法牽引而來,而非自身道法,就是從天上往地上撒雪花錢耍了,所以龍門境修士的可能性更大。不知道金桂觀的道士是何種境界的練氣士,能否應對這場影響一地山水氣運的陰雨。」


  張山峰嗓門不大,不過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都是江湖上的武道宗師,稍稍留意,就可以聽得真切。竺奉仙也不在乎讓別人說自己「偷聽」,對老嫗笑道:「既然胭脂齋與金桂觀關係不俗,想必知曉觀主一身仙家術法的高低吧?」


  老嫗猶豫片刻,點頭道:「相傳觀主張果已經兩百歲高齡,正是那好似雲中蛟龍呼風喚雨的龍門境修為。」


  竺奉仙皺眉道:「最近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說張果閉關數十年,此次順利出關,已經躋身傳說中的陸地神仙了。」


  老嫗苦笑道:「結成金丹的地仙,何等超然世外,一心修行,直指大道便是了,還收徒作甚?換成是竺老幫主,成了神仙客,還願意在爛泥塘里撿錢?不過觀主張果擁有地仙之姿,千真萬確,時間早晚而已,竺老幫主不用懷疑。你孫女拜張果為師,在金桂觀修行,前途不會差的。」


  竺奉仙點點頭,神色略為好轉。


  對龍門境修士,身為七境武夫的竺奉仙會忌憚,但絕對不會畏懼,死在他手上的洞府境、觀海境修士,已有一手之數。而對於一個未來有望成為金丹境地仙的龍門境道士,竺奉仙願意拿出足夠的敬意,相信此人已經有足夠資格擔任自己孫女的傳道之人。為此,大澤幫每年定會拿出一筆孝敬銀子,遣人秘密送往這座青要山金桂觀。


  張山峰心中嘆息,不是山上人不知山上事,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心目中的神仙,太過高蹈虛空、不沾泥濘了。金丹地仙又如何,不一樣需要兢兢業業積攢家底?修行一事,才是世間最大的銷金窩無底洞。只不過絕大部分地仙,除了散淡慣了的山澤野修,那些擁有山頭洞府的大修士,自有門派中人操持庶務,打點關係,自己只需潛心修道即可。如此說來,胭脂齋老嫗倒是勉強猜對了一半。


  就在此時,遠處雨幕籠罩下的深山中,驀然電閃雷鳴,大地震顫,風歪雨斜,又有獅子吼一般的響聲大震,此起彼伏。


  片刻之後,異象停歇,天地間又只剩下這漫天的大雨。


  約莫一炷香后,石窟內隋右邊、朱斂、竺奉仙三人,幾乎同時抬頭望向石窟外面。


  竺奉仙神色如常,心中卻是一緊。那白衣年輕人的扈從之中,竟有兩人擁有不弱於自己的敏銳直覺?要知道自己可是青鸞、慶山、雲霄三國的四大宗師之一,雖說在三十年前那場與仙人的爭鬥中,壞了些武道根本,經過三十年療傷,仍然沒有恢復武學巔峰,可虎死不落架,他竺奉仙不過是從第二退到了第四把交椅而已,現在依舊是當之無愧的大宗師。


  這次接連三年的佛道盛事,引來了許多藏頭露尾的修士不假,可是江湖上的頂尖高手,屈指可數,怎的這次山間偶遇,一下子就出現了這麼多?除了姿容絕美的負劍女子和看似平易近人的佝僂老人,那位氣宇軒昂的佩刀男子與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漢子,分明亦是底子極硬的江湖高手,這才是竺奉仙從頭到尾對白衣年輕人刮目相看的唯一理由。雲從龍風從虎,那白衣年輕人若是蛇貓之輩,如何降服得住這幾位武學宗師?

  大雨漸漸小去。雨幕中,有多個年輕道士和小道童結伴而來。為首的金桂觀道士,面如冠玉,笑容迷人,手中除了一把雨傘,別無他物。身後道人,則除了自己的傘,還各自抱著一捧油紙傘。為首道士進入石窟后收起濕淋淋的油紙傘,儀態雍容,與世家貴公子的那種富貴氣不同,別有韻味,他望向眾人,微笑道:「有妖人作祟,試圖以陰雨壞我金桂觀山水。大家不用慌張,我們觀主與兩位遠道而來的摯友,已經施展了神通,那伙妖人已經授首伏法,並無一人逃出法網,你們可以放心隨我登山。」


  胭脂齋老嫗悄悄看了眼少女清城,眼中滿是不可抑制的激動之色。先前老嫗聽那雷聲大作,早就有些心存僥倖的猜測,心情激蕩不已,此刻聽到英俊道士說觀主摯友出手相助,老嫗便想到自家祖師奶奶珍藏的那幅掛像上的神仙容貌,一時間百感交集。祖師奶奶當年彌留之際,仍是讓年少的她與一位師姐,手持畫軸兩端,攤開畫卷,以便讓她最後看一眼畫像上的那位男子。


  此次她們不辭辛勞護送清城上山修道,便是那位神仙男子命人捎信給胭脂齋,這是百餘年間他第一次主動與胭脂齋言語一二,因此師門上下,人人欣喜萬分。


  此時,一身出塵飄逸氣質的英俊道士笑道:「這些油紙傘,傘面雖是尋常,可是傘柄卻是我們觀內前輩以靈氣桂枝製造而成,可以抵禦妖風煞雨。無論是過山林入湖澤,還是獨自夜行墳崗,手持我們道觀的桂枝傘,就不用擔心邪祟侵擾,它們自會退散遠遁。觀主擔心諸位之中,有那不曾習武的家眷婦孺,便專程讓我們下山送傘。」


  英俊道士說完,便送出了十多把金桂觀特產桂枝傘。


  一個唇紅齒白的小道童,早早見著了唯一的同齡人裴錢,一等到師叔發話送傘,立即快步跑向了黑炭小姑娘,一邊遞出手中桂枝傘,一邊咧嘴而笑。


  裴錢可不稀罕這什麼金桂觀小破傘,不過陳平安就在旁邊,所以「師規家法」還是要講一講的,她婉拒了小道童的油紙傘,然後老老實實與那個小傢伙致謝。


  小道童有些憂心,道:「不可小覷這場陰雨,最容易傷人陽氣了,身體孱弱之人,以及命數不硬之人,一下子就會落下病根,到時候吃藥都不管用。反正這傘是我們道觀借給你們的,不收銀子,幹嗎不要?拿著唄,桂枝傘柄,又不重的。」


  裴錢只恨自己沒辦法翻白眼。


  看著一板一眼給裴錢解釋這場陰雨厲害之處的可愛小道童,陳平安笑了笑,揉了揉裴錢腦袋,要她收下油紙傘,然後望向那位英俊道士,問道:「這位道長,聽聞貴觀正開山收取弟子,不知我們這些恰逢其會的外鄉人,能否上山入觀旁觀盛舉,叨擾一番?」


  那位英俊道士笑著點頭,道:「當然可以,登山之後,只需領取一本小冊子,注意上邊記載的一些道門禁忌即可。」


  小道童立即轉頭對英俊道士喊道:「小師叔,冊子上邊的事項,我背得滾瓜爛熟了,不然就讓我給這位公子說上一說?」


  英俊道士微笑道:「若是公子願意聽你聒噪,你就陪著公子一起登山便是。」


  陳平安抱拳謝過一大一小兩位金桂觀道士,笑道:「謝過道長,有勞這位小道長。」


  陳平安轉頭望向徐遠霞和張山峰,兩人輕輕點頭,示意登山入觀一事,並無不妥,甚至對此有些欣喜。


  金桂觀常年閉門謝客,使得外人無法領略其中風采,青鸞國山下有傳聞,白水寺那個天女散花、桂子滿地的奇景中那些金桂的來源,便是金桂觀後面的那幾棵千年老桂樹。更有一位雲遊天地的仙人降下身形,蒞臨道觀,手指桂樹,金口玉言:「此月中種也。」現在能登山入觀見識此樹,實乃幸事。


  黃色地牛先前就連石窟都沒有進入,畢竟是妖物出身,此次又遭逢變故,一旦惹來金桂觀修士疑神疑鬼,陳平安少不了要解釋許多。好在黃色地牛深諳山上之道,在石窟遠處以心聲告知陳平安,它近期將在山下潛地等待,除非地仙巡視,不然不會被發現行蹤。陳平安便要它小心些,一有情況,只管往青要山上奔跑,他自會出面說清楚。


  道觀在青要山之巔,路途泥濘,登山不易,從山腳到道觀山門外,小路最寬處不過只容得下三人並肩而行,不用奢望乘馬車上山,由此可見,金桂觀確實不太願意與山下打交道。


  陳平安他們當初去往的清境山青虎宮,修築了足足三千級丹梯,比起帝王家的皇宮丹陛還要來得恢宏氣派。


  金桂觀不大,不過容納四五十個道人修行。那些攜帶晚輩登山的各路人士,早早請人在青要山的半山腰搭建茅屋,作為棲身之所,金桂觀對此並不阻止。有些心眼活絡並且本身就是青鸞國勢力的江湖門派,眼見著金桂觀好說話,乾脆就僱用了數十名青壯在半山腰破土開工,所建屋舍,規模不亞於鬧市的客棧酒樓。


  金桂觀是一座不太常見的叢林道觀,眾人從那位英俊道長的閑聊言語得知,觀主所收之徒,到時候會獲得青鸞國朝廷頒發的金玉譜牒,只要拜入觀主張果門下,就算是入籍了,成了一名譜牒仙師,恐怕這才是江湖豪門和權貴門戶願意攜帶家中晚輩蜂擁而至的根本理由。


  只有那些道教大宮,才會配齊三都五主十八頭,金桂觀不過四五十人,自然沒有這麼多講究,除去觀主張果,不過七八名執事而已,英俊道士許伯瑞,便是金桂觀的鼓頭,畢竟道觀再小,鐘鼓兩物仍是不可或缺。


  老神仙張果收徒一事將放在後天進行,竺奉仙的大澤幫,作為青鸞國幾條大地頭蛇之一,早就在半山腰處,重金打造了一座耗費白銀十餘萬兩的避暑行宮,在眾多建築當中極其矚目,看來竺奉仙對於孫女入選一事,從無懷疑。


  胭脂齋也僱人打造了一座別緻的別院庭園,但是許伯瑞直截了當說道:「劉清城,竺梓陽,你二人可以隨貧道一起入觀,金桂觀已經收拾出兩間雅室。」


  然後許伯瑞對陳平安笑道:「道觀簡陋,待客不周,當下只剩下兩間屋舍,公子如果願意單獨入住,現在就可以隨貧道上山,如果不願與朋友分開,又無別處可住,貧道可以出面,幫公子與一些相熟的青鸞國貴人打聲招呼,借住幾天,並無大礙,反而是結善緣之事。」


  竺奉仙朗聲笑道:「許道長何須如此麻煩,讓公子一行人去我那邊住著便是。」


  胭脂齋老嫗倒是也想邀請陳平安一行,只可惜她們皆是女子,需要避嫌,實在不便開口,只能眼睜睜看著這樁天大善緣,被大澤幫那些粗鄙武夫搶了去。


  山雨停歇,陳平安詢問許伯瑞能否今天去看一看道觀桂樹,許伯瑞笑言自無不可,不過需要他領路,外人不能在道觀內隨意走動。


  於是陳平安就帶著裴錢、張山峰和徐遠霞繼續登山,畫卷四人則跟隨「青鸞國老魔頭」竺奉仙去往大澤幫的住處。


  小道童喜歡在裴錢身邊套近乎,懷裡捧著一大把雨漸止后回收的油紙傘。沒辦法,道觀就屬他年紀最小,其餘多是上了歲數的老古董了,一開口牙齒都不剩幾顆,要不然就是小師叔許伯瑞這樣嚴肅認真的道士,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能聊天的同齡人,小道童當然無比雀躍。


  裴錢則有些不耐煩,怎麼攤上這麼只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山上的修道之人,難道不應該一個個好似瞎子啞巴聾子嗎?


  胭脂齋少女劉清城,竺奉仙孫女竺梓陽,離開了師門和長輩庇護后,前者有些畏縮,後者天不怕地不怕,一直在跟許伯瑞詢問江湖上有關金桂觀的一些傳聞的虛實真假。許伯瑞應該是個性情溫和的出世之人,耐心地一一作答,既無添油加醋,也無藏藏掖掖,讓竺梓陽連帶著對金桂觀都心生好感。


  劉清城鼓起勇氣,對大澤幫圓臉少女輕聲問道:「你原來不叫『晚上』啊?」


  竺梓陽一拍額頭,無奈地道:「怎麼會有你這麼天真的江湖人?」沒直接說劉清城蠢笨,已經算竺梓陽嘴下留情了。


  竺梓陽眼角餘光瞥見劉清城腰間的那把精緻短刀,竹鞘銘文「蕞爾」,笑問道:「你這短刀挺好看,給我瞅瞅?」


  劉清城搖搖頭,怯生生道:「這是我太上祖師奶奶的遺物,不能隨便交給別人。」


  竺梓陽還要糾纏,許伯瑞微笑道:「竺梓陽,不要強人所難。以後若是同門修行,一樣要注意。」


  竺梓陽對於這位觀主嫡傳弟子之一的英俊道士,觀感不錯,而且他很快有可能是自己在金桂觀的師兄,聽他這麼一說就放過了身邊這個性子軟綿綿的胭脂齋少女。


  劉清城對道士報以感激眼神,後者一笑置之。


  陳平安看著兩名即將成為山上修行人的少女,便自然而然想起了綵衣國的那次遭遇,一個系有鈴鐺的少女練氣士,曾經跟陳平安並肩作戰,一起降妖除魔,她雖然道行不高,卻沒有幫倒忙,是個很有俠義心腸的姑娘,後來成了旁人艷羨的神誥宗子弟。還有在柴房遇見的那對苦難兄妹,如今那兩個孩子,也算是半個修行人了。


  世事玄妙,在飲啄間。


  到了道觀,竺梓陽和劉清城被道士帶去下榻處。小道童則和師兄們去放置桂枝傘。這些物件,十分金貴,聽許小師叔說,若是賣與山下人,一把可以賣出好幾千兩銀子的天價,不愧是從祖宗桂樹上劈折下來的「月宮」桂枝。小道童遐想連篇,一根桂枝傘柄就這麼值錢,那要是將六棵桂樹折價賣了,自家青要山還不得變成好大一座金山?

  許伯瑞獨自領著陳平安一行人穿過並不大的寂靜道觀,去了後門。


  雨過天晴后,視野清明且開闊,那些古老滄桑的高大桂樹,枝葉茂盛,居中一棵尤為參天。許伯瑞一一介紹每一棵老桂樹的名字,有哪位山上高人在哪棵樹下說了哪些妙語,簡明扼要,又不失風趣。


  桂樹之間有縱橫交錯的青石板路,樹蔭下有石桌石凳,那株祖宗桂花樹下的石桌,桌面還被道觀刻畫成了棋盤。許伯瑞在此逗留片刻,以手指抹過桌面棋盤,笑言這副棋盤並非用刀刻成,而是一位遊歷至此的他鄉劍仙,以口吐凌厲劍氣「丈量」而成,觀內道人曾經專門以量尺仔細比畫,發現橫豎間距,竟是沒有毫釐之差,故而那位劍仙最少也是金丹境,甚至有可能是一位寶瓶洲不世出的元嬰境劍仙。


  說到這裡,許伯瑞神采飛揚,微笑道:「在很久之前,我們觀內有位前輩,非要刨根究底,萬里迢迢,專程去了風雪廟、真武山、正陽山和風雷園,尋訪那位劍仙。他拜見了好些著名劍修,最後得出一個結論,那位劍仙極有可能是寶瓶洲元嬰境魁首、風雷園園主李摶景李大劍仙。可惜那位前輩返回道觀后,再無心力重返風雷園去確認此事,在那之後的百年間,這就成了一樁懸案。」


  陳平安捧場道:「我曾經通過一艘渡船上的仙家畫卷,見識過風雷園李園主的出劍,是很厲害。據說李園主在與正陽山了結宿怨后,已經兵解,就是不知道風雷園還能否找回這位劍仙的轉世之人,讓他重返山門修行,再續香火道緣。」


  許伯瑞驚訝道:「李大劍仙,已經兵解離世?」


  看來金桂觀最近百年,確實有些不問世事。


  陳平安笑道:「聽說是這樣的,不過真相如何,我不敢妄下論斷,李大劍仙修為通天,說不定是在尋求打破玉璞境瓶頸的契機。」


  風雷園劉灞橋,算是陳平安屈指可數的山上朋友之一。劉灞橋有次為了仙子蘇稼,還專門御劍追趕陳平安的渡船,雙方有過一次見面,所以關於李摶景兵解一事,陳平安知道是真的,不過這等大事,作為劉灞橋的朋友,當然不好跟外人言之鑿鑿,將知曉此事內幕作為一筆可炫耀的談資。


  習慣了在細微處見人事的陳平安突然發現,當自己隨口說出「玉璞境」后,許伯瑞的眼神出現了細微變化。


  陳平安這才醒悟,可不是所有練氣士,都知道上五境的稱呼,甚至一輩子都只是在眼巴巴仰望著「地仙」二字。這就像當年朱河篤定地認為武道止境就是那第九境山巔境,再無往上的可能性。


  不過陳平安如今的心境,已經不太在意這類無傷大雅的紕漏,行走江湖,跟純粹武夫結恩怨,或是登山賞景與練氣士打交道,真要處處只收不放,反而未必是好事,一些個所謂的泄露天機,說不定能夠省去諸多麻煩。


  看過了金桂觀的這些仙種桂樹,道觀遊覽之行也就落下了帷幕,許伯瑞將陳平安一行人送到山門外,鄭重邀請他們後天來此觀禮,並說會幫忙安排座位。陳平安道謝之後下山去往山腰,行出百餘步,徐遠霞回望一眼依舊在目送他們一行離去的許伯瑞,轉回頭輕聲笑道:「這位許道長,是個有心人,以後在金桂觀肯定混得不差。」


  陳平安點頭道:「山上仙家府邸,怎麼都需要一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的門面人物。」


  張山峰有些傷感,顯然是想起了自己的師門。在外闖蕩數年,到底是有些想念師父的酒糟鼻子和如雷鼾聲了。如果不是遇見了陳平安和徐遠霞,恐怕這位尚未登入譜牒的龍虎山外姓天師,早就黯然返回北俱蘆洲了。


  到了大澤幫所建豪宅大院,已經有個精明能幹的管事在大門口等候已久,他微微側身彎腰,領著陳平安他們去往住處。


  金桂觀後面比桂樹所在更深處的一座幽靜雅舍,許伯瑞畢恭畢敬地站在院中。


  檐下廊道極其寬闊素潔,台階下有三雙木屐靴子,雅舍里有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正是觀主張果,龍門境修士。


  還有兩位「仗義出手」鎮壓不軌之徒的貴客,魁梧青年姜韞,青鸞國大都督韋諒。


  此刻三人圍坐一桌,正各自吃著一碗素麵,拌以春筍、山菇和春季山林生髮的幾種野菜,還有油麵筋以及文火熬制的麵湯,香味瀰漫。


  許伯瑞說過了自己對陳平安一行的大略觀感后,觀主張果笑著讓這位弟子退下休息。


  老道士問道:「是巧合,還是給他們順藤摸瓜找過來了?」


  韋諒想了想,道:「巧合吧,如果不是許伯瑞面子大,這幫人本該去堵我家的府門了。」韋諒轉頭望向姜韞,問道:「看你之前神色變化,難不成認識此人?」


  姜韞點頭道:「是驪珠洞天當地人,第一次見面,還是個普通百姓,如今翻天覆地,差點沒認出來。人是不錯的,不過我估計此人牽扯到不少事情,之前在蜂尾渡遇見了,我就沒敢跟他多聊幾句。」


  韋諒笑道:「既然是驪珠洞天土生土長的人氏,怎麼都不奇怪。」


  姜韞對此沒有異議,像自己這些拎著金精銅錢登門找機緣的外人,其實仍是比不上那些坐等福緣掉在腦袋上的當地人。不過姜韞算是外地人當中比較幸運的一個,能夠帶走那根鎖龍索煉化為本命物,這是天大的意外之喜,連他師父這樣的修為,都倍感震驚,十分欣喜,笑言姜韞說不定是奪了雲林姜氏的不少氣運,才能有此大造化。當時垂掛在那口洞天水井的鐵鏈,被他一眼相中,得手后,師父特地找朋友幫忙鑒定,得出結論,至少是仙人境大修士的珍貴遺物,在解開所有秘術禁制之前,就已是一件貨真價實的半仙兵。


  傳聞這種鎖龍索的最高品秩,叫斬龍索,威勢比起能夠禁錮抓捕遠古地仙蛟龍的龍王簍,還要誇張,大修士只要將其丟出,便可輕鬆捆住蛟龍,隨手一抖,就能夠直接將蛟龍當場剝皮抽筋,只留下一條脊柱和一顆驪珠。


  不過驪珠洞天最大的機緣,還不在這些「死物」上,可是那五隻小東西,就不是誰刨地三尺能夠找見的了,只能靠命。姜韞就連它們的一面都沒見到。


  老道人張果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道:「辟穀多年,為了款待你們這兩位頭等貴客,破例一次,感覺還不錯。」


  張果眯眼笑問道:「韋大都督,這次金桂觀花費這麼大氣力,又是開門收徒弟,又是故意泄露我家祖宗桂樹能夠煉化半仙兵的秘密,好讓不軌之徒混雜其中,然後關門打狗,幫你們青鸞國打殺了十數名外來修士,唐氏皇帝就沒點表示?」


  韋諒笑道:「表示?有啊,我不是坐在這兒吃了碗素麵嗎?」


  張果伸手指了指韋諒,嗔怪道:「道觀祖師爺當年說得沒錯,鐵公雞!怪不得傳下話來,要金桂觀少跟你這座都督府打交道。」


  韋諒還剩下半碗素麵,就已經放下筷子,結果被姜韞拿過去二話不說吃了起來,韋諒對此視而不見,對觀主張果說道:「你就知足吧。金桂觀建造之初,沒什麼香火,是誰請動李摶景來你們這兒吃素麵的?還有這次,雲林姜氏的姜大公子,你張果自己請得來?一碗破素麵,就算你端到人家眼前,姜韞樂意拿起筷子?」


  姜韞埋頭吃面,不太給韋諒面子,嘴裡含糊不清道:「一雙筷子就夠,素麵多來幾碗就行。」


  張果哈哈大笑,心情大好。印象中,雲林姜氏子弟,一個比一個眼高於頂,但這位名叫姜韞的年輕修士,不太一樣,既然與韋諒結伴而行,而且關係莫逆,應該不是姜氏旁支出身。這就有點意思了。


  韋諒猶豫了一下,說道:「張果,那個胭脂齋的小丫頭,以後麻煩你多照顧了。」


  張果笑容玩味,問道:「小丫頭腰間所別裁紙刀『蕞爾』,應該是你當年贈送給胭脂齋某個女子祖師的物件吧?」


  韋諒嘆息一聲。


  張果沒有得寸進尺。這些紅塵情仇,其實每個中五境修士多少都會有,回頭再看,只是過眼雲煙罷了,就看修士念不念舊了。


  早年的山下恩仇,當其中一方成為仙家后,情況就會變得很複雜。


  修士記仇,恩怨百年猶新,經常會有一些地方上的豪門家族,莫名其妙就遭遇飛來橫禍,被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修士念舊情,那麼某位山下人的十幾代後世子孫,就一直能夠悄然享受祖蔭恩澤,可能連他們自己都不知,為何次次劫難都能逃過,冥冥之中,彷彿總有一隻大手在為他們遮風擋雨。


  張果說道:「其中資質最好的,是大澤幫那個小閨女,竺奉仙的孫女,如今已是三境練氣士,她應該是唯一一個地仙資質。其次就是胭脂齋小姑娘,有望洞府境,撐死了觀海境。除去竺梓陽和劉清城,其餘七人當中,能躋身中五境的,我看一個都沒有。」


  韋諒和姜韞異口同聲道:「未必。」


  張果眼睛一亮:「是哪個?」


  韋諒笑而不言。


  姜韞抬起頭,同樣沒有給出答案,而是轉移話題,問韋諒道:「那頭地牛之屬的妖物,你不管管?你不是很早就想將它收入麾下嘛,好讓它擔任你們青鸞國北嶽神祇的坐騎?」


  韋諒搖頭道:「算了,機緣一事,只能順勢而為,強扭的瓜不甜。其實北嶽神祇早就與我說過,這頭地牛,看似溫順無害,實則性烈。龍門境的妖物,誰樂意被拘束在一座山頭,一輩子給一位山嶽神祇騎在身上?入了神道,這可是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場。一旦激發了它的凶性,估計對於北嶽山水,是禍不是福。」


  張果嘖嘖道:「若是此妖能夠坐鎮貧道的青要山,倒是一樁互利互惠的好事,大不了雙方平起平坐嘛,金桂觀對它以護山供奉視之。韋大都督,你覺得可行?」


  韋諒仍是搖了搖頭,眼神深沉,微笑提醒道:「那個陳平安,你最好別去招惹。此人離開驪珠洞天后,極有可能成了某位法家高人門下的弟子。你應該清楚我們法家弟子的行事風格,山上山下,一視同仁。」


  張果一臉無奈道:「知道了,山上的四大難纏鬼嘛,狗屁劍修,墨家賒刀人,師刀房道士,最後一個就是你們最不講理的法家弟子。」


  韋諒笑道:「我們不講理?」


  張果有些心虛,突然笑道:「那你韋大都督怎麼不跟那頭地牛妖物講理去?」


  韋諒淡然道:「世間法理,以人為本。」


  陳平安屋內,裴錢在抄書。


  張山峰在隔壁自己屋內勤勉修行。這個北俱蘆洲的年輕道士,自稱資質平平,當年師父不過是憐憫他無處可去,才捏著鼻子收了做關門弟子,而且之後的修行之路,也證明了他師父的眼光不差,張山峰確實進展緩慢,如今尚未成功躋身中五境。只是張山峰心性堅韌,從未氣餒,偶然的失落,不過是對於自己本事不濟的反應。在這件事上,態度與陳平安如出一轍,無非是路在腳下自己走,只要不與人比較,就談不上天賦好壞了,反而能夠走得堅定沉穩。


  練氣士所謂的天賦根骨,極有講究,玄機都在「先天」二字上。天賦高低決定了開闢洞府的大小,洞府容納靈氣的多寡。除此之外,天賦的高低也決定了汲取速度的快慢。在這快慢之上,還有提煉靈氣精粹程度的差異,決定了是可憐兮兮的溪澗潺潺,還是令人驚艷的江河滾滾。在講究了天賦之後,才能進一步去講究丹室的氣象高低,以及未來元嬰的品相。


  陳平安如今經常練習那個姿勢彆扭的天地樁,以手指撐地。不過練拳這麼久,陳平安也琢磨出一些門道來,例如撼山拳三樁同練,以天地樁姿勢走六步走樁,再單手掐劍爐訣,在此期間,運轉劍氣十八停。


  別有天地。


  只是也需要付出一些代價,陳平安經常在四下無人的山林小徑,「走著走著」就誤入歧途,離開眾人行走的那條道路,摔入溪澗或是跌落山坡。


  後來還是裴錢想出一個笨法子,將行山杖頂端綁縛繩子,再系在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蘆上,裴錢走在前頭,帶著陳平安,當然她如今也需要練習六步走樁。


  一大一小,如此前後而行,名副其實的同道中人。


  此時陳平安就大致繞著桌子畫圈,倒立而「行」。


  裴錢抄完書後,看了無數次陳平安的天地樁,怎麼看都覺得有趣。


  陳平安倒轉身形,深呼吸一口氣。


  在老龍城挨了杜懋那吞劍舟穿腹「一劍」后,到蜂尾渡,再到這青鸞國金桂觀,從三境實力慢慢恢復到了現在的四境,要達到五境巔峰,還要靠著走樁和小煉藥酒,休養不少時間。


  不過如此一來,有利有弊,弊端當然是極大拖延了躋身六境的速度,好處則是五境底子會打得更加牢固。


  朱斂曾經半開玩笑說過,哪怕不靠外物,雙方以純粹武夫的身份,陳平安一樣可以用他的五境巔峰,穩勝他們四人的六境巔峰。


  對此,隋右邊嗤之以鼻,盧白象倒是比較認可,至於悶葫蘆魏羨,當時忙著跟裴錢胡扯。


  陳平安坐回桌旁,檢查過了裴錢抄寫的內容,確認她沒有在哪個字上馬虎糊弄后,示意她可以去玩了。


  裴錢悄悄說道:「師父,我覺得道觀後頭的那些桂樹,遠遠不如桂姨送我的桂葉桂枝哩,那些道士怎麼還當個寶供起來?還大言不慚來著,說什麼是『月中種』,這要是月宮裡頭那棵桂樹的子孫後代,那咱們桂姨還不得是住在月亮上的神仙啊,對吧?」


  陳平安心中微動,道:「不可在背後妄議別人。」


  裴錢「哦」了一聲。


  陳平安突然自己笑了起來,道:「不過我覺得你沒說錯。」


  裴錢笑容燦爛:「師父也是這麼覺得吧?我就說嘛。」


  陳平安收斂笑意,叮囑道:「所以下次再見到桂姨,要更有禮數。」


  裴錢點頭道:「那當然,桂姨我是真心喜歡的。」


  陳平安打趣道:「那個金桂觀借你雨傘的小道童呢?」


  裴錢一拳捶在桌面上,惱火道:「這傢伙煩得很,要是我跟他狹路相逢,么(沒)得外人在場,我非要打得他爹娘師父都不認得。」


  陳平安笑道:「現在知道煩了?你想想看,自己是怎麼糾纏魏羨和盧白象的?」


  裴錢瞪大眼睛,思量了半天,只得拿出那張最心愛的寶塔鎮妖符,貼在額頭上,嘆氣道:「如此說來,老魏和小白挺可憐的。」


  陳平安一記栗暴砸過去,佯裝生氣道:「你才知道啊?書上說『君子三省乎己』,你好好反省一下。」


  裴錢抱著腦袋猛然站起身,跑向屋門口,轉頭笑道:「師父,我去跟老魏、小白說一聲,下次到了集市上,我掏腰包,給他們每人買一串糖葫蘆啥的。」


  裴錢離開后,陳平安開始思考煉化第二件本命物一事。


  至於那副相當於仙人境金身的杜懋陽神遺蛻,陳平安決定等到了大隋山崖書院,跟精於此道的崔東山討教之後,再做決定。


  陳平安打心底信不過這位「少年國師」的為人秉性,但是好歹相信昔年文聖首徒的學問見識。


  此次跟張山峰重逢,陳平安請教了不少修行事,尤其是關於煉化本命物,張山峰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張山峰雖然修為不高,可眼界和見解都不俗,大概跟他出身正統仙家有關,畢竟他的師父是位龍虎山的外姓天師。雖說外姓天師的境界高低有天壤之別,但是能夠被載入天師府黃紫譜牒的道人,不會簡單。


  陳平安拿出一壺桂花釀,找了一隻酒杯,獨自斟酌。


  按照張山峰的說法,即便在財力和機緣都不是大問題的前提下,本命物依舊不是多多益善,湊足五行為最佳:一件類似黃色地牛的青瓷瓶本命物,用以幫助快速汲取天地靈氣,這是必須要有的;一件用來廝殺攻伐,例如劍修的本命飛劍,就是世間攻伐本命物的極致;一件用來防禦,達到類似金醴法袍、兵家甲丸的功效;一件類似方寸武庫、咫尺劍冢的方寸咫尺物,只不過這種珍稀之物,幾乎不可遇更不可求;一件溫養在本命竅穴內的厭勝物,此物先天對於邪祟妖魔就有震懾力,並且可以不斷增長自身陽氣,途經諸多難以預測的陰煞之地時,可以讓主人水火不侵,污穢不近。


  張山峰還說煉化本命物,是雙刃劍,既然是本命物,一旦損毀,就會連大道根本也受損動搖,後果不堪設想。而且每件本命物需要佔據一處竅穴府邸,一旦濫竽充數,或是不去考慮靈氣運行路線,容易屬性相衝,反而阻礙練氣士的修行,甚至走火入魔,都有可能。


  張山峰最後說,湊齊五行本命物,是劍修之外所有練氣士都夢寐以求的,但是不用刻意追求此事,因為太耗神仙錢,太講求機緣。一般而言,有三件品相稍好的本命物就足夠,一攻一守,還有一件輔助練氣士汲取、藏聚靈氣。天下中五境練氣士大多如此,除非是那些地仙之流,才會追求更多。


  陳平安聽了張山峰所說,受益匪淺。


  那隻青色木盒裡頭,據說有某代龍虎山大天師,親自篆刻而成的「綵衣國胭脂郡城隍顯佑伯印」。陳平安從拿到法印,到今天為止,一次都不曾打開過青色木盒。他決定拿來作為臨別贈禮,送給張山峰這位龍虎山未來的外姓天師。


  胭脂郡城隍爺沈溫無比重視的這一方法印,陳平安猜測極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沈溫親口說過,以此印配合龍虎山嫡傳的五雷正法,威力驚人。


  當初法印被密封在城隍閣內,就能夠阻擋胭脂郡城外那座巨大亂葬崗的煞氣侵襲,絕非法寶可以達成,可見其品秩之高。


  是否煉化那枚綵衣國胭脂郡城隍爺贈送的金色文膽,陳平安對此有些猶豫。


  之所以猶豫,是因為陳平安當初在綵衣國一役中,得了一隻繪有古榆國五嶽真形圖的白碗,能夠造就古榆國的五色社稷土,他聽從了徐遠霞的建議,在青蚨坊沒有將其售賣出去。陳平安在思考是否以那隻每年盈利「五枚雪花錢」的白碗,作為自己的五行之土本命物的過程中想到,如今大驪鐵騎的南下勢頭,完全就是勢如破竹,北有自己家鄉的披雲山北嶽正神魏檗,南邊貌似是范峻茂坐鎮大驪新南嶽,一旦成真,以一洲之地作為王朝版圖的大驪,五色土就會變得極其金貴,到時候大驪朝廷肯定會掌控得無比嚴密,如果陳平安現在就能夠確定,南北之外其餘三座山嶽所在的地址,集齊分量足夠的五色土,再找一件合適的承載器物,肯定收益極大。


  但是這麼做的難處在於尚不知三岳選址在何方,隱患則在於以此作為本命物,短期收益巨大,可是會與大驪國勢起伏休戚相關,不過對於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絕對是利大於弊,能讓他們快速成為地仙。


  這會兒陳平安喝著酒,想起了風雪之中的那撥大驪斥候,又想到了家鄉泥瓶巷祖宅隔壁鄰居宋集薪。


  喝掉杯中最後一點桂花釀后,陳平安決定還是打消煉化五色社稷土的念頭。


  有了決斷後,陳平安就不再有任何猶豫,那就準備煉化金色文膽!只是想要像在老龍城那樣,佔盡天時地利人和,難如登天。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窗口旁邊,趴在窗欄上,怔怔出神。


  這終究不似練拳,一遍一遍堅持不懈,總有一天能打完一百萬拳。


  徐遠霞敲門而入,陳平安坐回桌旁,又拿了一隻酒杯,兩人對飲。


  徐遠霞也沒聊什麼正經事,只說希望有一天有書肆願意版刻他的那本山水遊記,面世后掙點私房錢。


  陳平安便拿出幾枚刻有密密麻麻文字的記載一路上所見所聞的翠綠竹簡,比如老龍城桂花島、山海龜那些巨大的仙家渡船和城池上空的雲海,那座海上宗門的雨師神像,蛟龍溝附近力竭墜海的布雨老蛟,倒懸山靈芝齋里一幅幅畫像上的劍仙,劍氣長城的走馬道,桐葉洲扶乩宗的喊天街,蜃景城外照屏峰的日出……遞給徐遠霞。兩人喝著酒,討論著竹簡上那些見聞的細節,光陰流逝在酒水中。


  就在隔壁屋內,年輕道士張山峰,收了坐忘吐納,開始緩緩打拳。這套拳法與天下絕大多數拳法都不太一樣,求慢不求快,不適合殺敵,大概只能拿來練拳養生,不過張山峰覺得最適合自己的朋友。


  這套拳是他自創而成,如今還只是個雛形,拳理來自師父酒後醉話和他的自身感悟,就是不知道陳平安會不會嫌棄,願不願意學。


  青鸞國京城,黃昏中,兩位遠道而來的青衫儒士,坐在路邊攤子一張油垢頗多的小桌旁,桌上擱放一隻竹筒,簇滿了竹筷。


  其中那位約莫而立之年的消瘦儒士,熟稔對方的脾性,所以鄭重其事道:「周巨然,事先說好,我可吃不得辣。」


  名為周巨然的年輕儒士笑道:「猴子,你就因為不吃辣,錯過多少人間美食啊。」


  被戲稱為「猴子」的消瘦儒士,無奈搖頭。


  這一路行來,實在是讓他走得心驚膽戰,沒辦法,周巨然這傢伙簡直就是個惹禍精,此人心中的對錯是非,總是比書院其他賢人更加模糊,不過好在大體上還能讓自己接受。


  此次青鸞國唐氏皇帝一意孤行,竟然要以佛道之辯的勝出一方,作為國教,地位高於儒家。如果不是他們觀湖書院如今的注意力都被那位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謝實牽扯,無暇顧及此地此事,就不是他侯正和周巨然一君子一賢人在青鸞國「四處遊歷」了,而是兩人直奔皇宮,將那位唐氏皇帝訓斥一番。


  周巨然點了兩份地方美食片兒川,一份加重辣,一份不辣,跟來自老龍城的「猴子」開吃起來。


  在外喜歡自稱周矩的年輕賢人,卷了一大筷子片兒川送到嘴裡后,含糊不清道:「聽先生說這次青鸞國的佛道之辯,有點別開生面。對外是說佛門道家各自派出十位高僧和真人,在皇宮那邊吵架,比誰吵架本事更大,可真正決定勝負的,卻是暗中專門請了雲林姜氏的一位老人作為總裁官,再讓兩位地仙以掌觀山河的神通,全程觀察一位道士和一位僧人,還要天衣無縫地安排這兩人在私底下辯論一番,看看佛法道法誰更高些,既要在佛經、道藏上分出勝負,還要比一比為人處世以及勸化之功,學問,修身,教化,剛好比拼三局。」


  侯正皺了皺眉頭,他是第一次聽周巨然說起這個內幕,思量片刻后,眉頭鬆開,道:「難怪山主並未如何動怒,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青鸞國此舉,其實不全是壞事。」


  周巨然會心一笑,拿筷子點了點對面儒士,贊道:「你侯正就這點最對我脾氣,能夠看得開,而且看得見好。」


  侯正搖頭不語。


  周巨然問道:「老龍城出了那麼大事情,你不回家看看?」


  侯正仍是搖頭:「去也無用。侯氏祖上傳下的家風,本就剩下不多,風燭殘年罷了,我這一去,不過是將燈芯火苗捻得更亮堂些,滅得更快,還不如這麼半死不活吊著命。只能寄希望出現一位有擔當的晚輩,到時候我可以幫襯一把。」


  周巨然點了點頭,道:「還是你想得周到。」


  侯正苦笑道:「畢竟是生在那裡長在那裡,我能不多想一想嗎?」


  周巨然停下筷子,問道:「你吃飽了沒?」


  侯正看了眼對方面前空蕩蕩的大白碗,連湯水都沒剩下,便不再理睬周巨然,埋頭開吃。


  周巨然哀嘆一聲,轉頭喊道:「掌柜的,再來一碗……記得少放些辣,你這家攤子的重辣,真是辣死個人不償命啊。」


  大街上走過郊遊歸來的冪籬婦人和妙齡女子,周巨然感嘆道:「春遊歸來的美人,微微有汗香,加上那股子隱隱約約從山野湖澤帶回的清香,真是香啊。」


  侯正置若罔聞。


  周巨然又說道:「不然我也加入這個局,乾脆讓青鸞國的佛道之辯,變成一場小小的三教之爭?」


  侯正這次回復極快,頭也不抬,淡然道:「不行。」


  周巨然一巴掌拍在桌上,喊道:「掌柜的,還要重辣!」


  在書院賢人和君子對坐吃片兒川的攤子的不遠處,有一座名聲不顯的白雲觀。比起青鸞國那些動輒千年、數百年悠久歷史的古老道觀,這座白雲觀,建成至今不過百餘年,而京城的風水寶地,早就被那些「前輩」道觀寺廟先到先得,給瓜分殆盡了。觀主是個中年道士,在青鸞國寂寂無名,如果只是作為修行中人,更是不值一提,他連中五境練氣士都不是。


  豆腐塊大小的白雲觀,不得不緊挨著一處鬧哄哄的坊市,觀內倒是還算有幾棵古樹,可就這麼點勉強拿得出手的,又給白雲觀惹了大麻煩,附近坊市的稚童喜歡放紙鳶,經常纏掛在觀內大樹上,所以隔三岔五就會有婦人或漢子領著哭哭啼啼的自家孩子,在白雲觀外邊罵完了街,再衝進道觀,訓斥那些畏畏縮縮的小道士,叫他們架梯爬樹,取回斷了線的紙鳶。


  每當這時候,那個形容枯槁的中年觀主都會從書齋里走出,但也只敢愁眉苦臉地偷偷站在遠處,由著師弟或是自己弟子擋災。 有一次白雲觀自家小道童偷偷跑出去,跟相熟的街坊孩子一起放紙鳶,不小心也給掛在了觀內的樹上,天人交戰一番,實在心疼那隻紙鳶,只好硬著頭皮跟道觀說了,結果總算給觀主逮著了出氣筒,打得差點屁股開花。不過當天小道童就笑開了花,原來是他的被窩裡,不知怎麼多出個早就眼饞許久的瓷娃娃,這讓他與其他道童顯擺了很久。


  這會兒已是暮色沉沉,中年道士在小書齋內抬起頭,長久地凝視那些書上文字,使得他眼睛微疼。


  書齋四壁,其中兩面到頂的書架子上,除了一整套浩如煙海的《道藏》,其實還夾雜有不少佛經和儒家經典。


  這些典籍中年道士都已仔細看完,僅是這些年的讀書心得就寫了九十餘萬字小楷文稿。


  別人修行,為輕王侯慢公卿,為證道長生不朽,為掙脫天地大牢籠,這個小道觀的觀主,卻是為了能夠多活幾年,多看些書。


  三教百家的聖賢書籍,都要看遍。


  雖然陳平安一行人,當下算是借住在大澤幫的屋檐下,可是竺奉仙一次都未登門跟陳平安套近乎,只是觀禮當天清晨,才招呼陳平安一起登山,去往山巔金桂觀。


  登山途中,竺奉仙與陳平安並肩而行,所聊之事,不過是青鸞國的風土人情。


  到了金桂觀門口,許伯瑞笑迎上來,將竺奉仙和陳平安兩撥人,安排在道觀收徒地點的前排相鄰位置。


  觀主老神仙張果,最終收取了九名弟子,竺梓陽和劉清城毫無懸念地位列其中,其餘七人,有兩人是市井出身的姐弟,剩下五人都是青鸞、慶山和雲霄三國的豪門世族子弟。


  加上包括許伯瑞在內的原先三名弟子,觀主張果就有了十二名嫡傳弟子。


  那個借傘給裴錢的小道童,如今成了九個後進同門的師兄,站在許伯瑞身後,高興得合不攏嘴。他趕緊望向裴錢,卻發現她根本就沒看自己,小道童便有些失落。


  道門仙師收徒儀式,用繁文縟節來形容都不為過,竟然耗時將近一個時辰。


  觀禮完畢,陳平安和竺奉仙、胭脂齋老嫗這些各方勢力的主事人,金桂觀都贈送了一把價值不菲的桂枝柄油紙傘。


  竺奉仙還要留在半山腰數天,畢竟竺梓陽剛剛成為金桂觀張果的弟子,萬一水土不服,或是待不慣,竺奉仙不放心就這麼下山離去。


  白白看了一場收徒禮,還白拿了一把桂枝傘,跟竺奉仙還有那位胭脂齋老嫗分別告辭后,陳平安一行離開青要山,沿著僻靜幽深的山林小徑,繼續趕路,去往那座大都督府。


  黃色地牛加入隊伍,裴錢坐在它的背脊上。


  裴錢之前第一次提出要騎乘地牛,就結結實實挨了陳平安一記栗暴,可是地牛竟然沒有拒絕,由著裴錢坐在背上。


  比起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張山峰和徐遠霞知道更多的山上事,所以對此尤為驚奇。


  又一旬過後,陳平安一行路過了一座三面環山的村莊,黃昏時分,炊煙裊裊,黑瓦白牆,儼然世外桃源。


  陳平安他們沿著山脊小路走下去,到了村頭,卻發現言語不通。之後趕來的一個村裡學塾先生,用生澀的寶瓶洲雅言與陳平安交流,陳平安才知道這個村子里的人湊巧幾乎全部姓陳,世代習武走鏢,但是按照祖訓族規,不管多窮的門戶,孩子都要上完四年學塾才能退學。


  族長是一個古稀老人,身穿灰色長褂,腳踩布鞋,精神矍鑠,健步如飛。按照那個學塾先生的說法,老族長在這方圓數百里,武藝精深,且德高望重,因為當年有鬧市中攔馬救稚童的壯舉,所以有「陳牌坊」的美譽。老人一聽陳平安也姓陳,極為高興,盛情邀請他們去家中做客。本來已經吃完晚飯,老人又讓家裡再做了一大桌豐盛飯菜,自己則拎了一壺自釀的高粱酒,拉著陳平安喝酒。


  老人雖然愛好喝酒,在酒桌上卻不喜歡勸人喝酒,如此一來,陳平安反而喝得有些上頭。最後他都不知道是怎麼去的房間,大半夜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躺在一張古色古香的陌生大床上。陳平安掀開被子,穿了靴子推門而出,仰頭望去,斗拱精美,便細細品味了一番。當初在藕花福地,跟國師種秋要了許多關於橋樑建造的工部書籍,其中有一部《營造法式》,陳平安翻閱最多,不單單是橋樑,也有介紹房屋、閣樓等建築。


  村子里的屋子多銜接在一起,故而廊道都極長,兄弟分家后卻又毗鄰。


  陳平安走出那條廊道,沿著青石板路一直走到了一個水塘邊,在那裡站了一宿。


  其實也沒多想什麼,就只是發獃而已。


  第二天又盛情難卻地被老族長挽留下來。


  裴錢雖然不會講當地的方言土話,可是依然跟一大幫同齡人玩在一起。陳平安去喊裴錢回來吃飯的時候,一幫孩子正在玩老鷹捉小雞。


  裴錢就要陳平安一起玩耍,陳平安笑著勾起雙指,抬手做了個敲栗暴的手勢。但最後實在拗不過裴錢的死纏爛打,陳平安只好當起了護雞崽子的老母雞,裴錢當那抓雞崽的老鷹。可是裴錢哪裡抓得到陳平安那一行最尾巴上的「雞崽」,於是她就跟那個「雞崽」換了個位置,繼續玩。


  全場就數裴錢笑得最大聲。


  炊煙裊裊,伴隨著餘暉。


  張山峰站在遠處,笑著招手,示意就等他們師徒二人上桌吃飯了。還有長輩們在自家門口,大聲嚷嚷著自家孩子的名字。陳平安牽著裴錢的手,走向張山峰。孩子們也散去回家。


  當三人走在巷弄之中時,前面突然出現了一個身材矮小的酒糟鼻子老道人,身穿一件黑色道袍,左右雙袖各自綉有一條栩栩如生的鮮紅火龍。


  張山峰愣在當場。陳平安屏氣凝神,如臨大敵。裴錢只看了幾眼,就趕緊撇過頭不敢再看。


  張山峰快步向前,疑惑道:「師父,你怎麼來了?」


  老人瞪眼道:「為師再不來抓你回山上修道,你是不是都快要在外面娶妻生子,開枝散葉了?」


  張山峰轉過頭,對陳平安無奈一笑,大概意思應該是我師父就這德行,別太在意。


  在張山峰轉頭之際,老人一眼看見了自己徒弟被本命飛劍刺透的肩頭,隨即一跺腳,勃然大怒道:「誰敢傷你?報上名字,為師……這就去扎他的草人!」


  張山峰伸出手掌抹了一把臉,攤上這麼個師父,實在是沒臉見陳平安。


  陳平安臉色肅穆,向這位來自北俱蘆洲的老道士,抱拳致禮。


  身為龍虎山外姓天師的火龍老真人,對陳平安點點頭,以心湖漣漪對他直截了當道:「小子,你這長生橋是給人毀了,又在重建吧?有些坎坷啊。不過你當下五行之水的本命物煉化得真是仙氣十足。嗯,不錯不錯。」


  老真人重新望向張山峰,要他伸出手掌,自己則雙指併攏在張山峰的手心凌空畫符,符成之後,隨手一揮袖,金光閃爍,轉瞬即逝,然後那把本該暫放於大都督府的真武劍以及徐遠霞的那把短刀,憑空掉落下來。


  張山峰毫不驚訝,伸手接住了真武劍和短刀,不忘轉頭對陳平安解釋道:「我師父修為不高,別的不會,可是這種旁門左道的小把戲,還是十分擅長的。」


  老真人撫須而笑,滿臉得意,給關門弟子這麼揭短,竟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陳平安看了眼張山峰,再看了眼雙袖綉火龍的老道士,總覺得張山峰是不是燈下黑,對師父誤解太深。


  老真人以腳尖在地上看似胡亂地「鬼畫符」一通,青石板上了無痕迹,然後卻要張山峰站在其中,張山峰欲言又止,老真人以毋庸置疑的語氣說道:「為師要帶你去一趟龍虎山。」


  張山峰走入那張彷彿並不存在的「符籙」之中,將手中短刀拋給陳平安,苦笑道:「幫我跟徐大哥道一聲歉,太過匆忙,只能不告而別了。」


  陳平安接過了徐遠霞的短刀,記起一事,趕緊從方寸物當中取出青色木盒,拋給張山峰,道:「裡面是綵衣國胭脂郡城隍閣的一方法印,送你了,最好配合五雷正法使用。」


  張山峰見木盒古舊,好像很普通,便放心收入懷中。


  老真人猛然眯眼,又瞬間恢復正常,對陳平安笑道:「你提個要求,我數十下,過時不候。」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那就勞煩老真人,好好傳授張山峰一些高深道法,懇請老真人稍稍……用點心啊。」


  老真人爽朗大笑,伸手點了點陳平安,嘖嘖道:「好小子,拐著彎罵人呢。」


  老真人伸手抓住張山峰,兩人身形一閃而逝,陳平安發現巷弄四周的稀薄靈氣,沒有絲毫動靜。


  陳平安陷入沉思,裴錢扯了扯他的袖口,問道:「怎麼辦?」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吃飯去。」


  陳平安到了陳氏族長的飯桌那邊,坐在張山峰的座位上,跟徐遠霞簡略說了剛才的經過。大髯遊俠兒沙場行伍出身,莫說是離別一事,便是生死都是見慣了的,沒有太多感傷。陳平安陪著徐遠霞喝起酒來。


  進屋上桌前,陳平安手裡就拎了兩壺桂花釀,給了陳氏族長一壺,與徐遠霞對飲一壺。這位陳氏族長喝了一輩子自釀的高粱燒,對酒的印象,大概就是燙喉嚨、燒肚腸,又是直爽性子,便讓身邊的學塾先生以寶瓶洲雅言與陳平安說,這酒應該很貴,就是口感軟綿,不夠勁,差了些味道,村子里的女子來喝倒是剛好。陳平安聽了后只是笑笑,徐遠霞卻差點一口嗆死。桂花釀何其金貴,是真真正正能夠讓凡夫俗子延年益壽的仙家酒水,這一小壺酒,全村高粱燒加起來都買不起!


  吃過了飯,陳平安趁著和徐遠霞繞著靜謐村子散步之際,又將火龍真人帶走張山峰的經過詳細說了,並將那把短刀交給徐遠霞。徐遠霞一邊收起了短刀,一邊大為驚訝道:「練氣士的縮地成寸,本就是脫胎於道家罡步,張山峰是龍虎山外姓道士,師父精通此術,並不奇怪,歸根結底還是自家功夫嘛,關鍵就看一次神通能夠離去多遠,一次幾十丈跟數十里,兩者自然是雲泥之別。可要說能夠腳下畫符之後,帶著人一起離開,聞所未聞。」徐遠霞繼續道:「這也就罷了,可是在張山峰手心畫符,就能夠從千里之外取來真武劍和短刀,又是什麼術法?」


  陳平安感慨道:「不知道啊。」


  徐遠霞笑道:「不管如何,都是好事。不過這小子不厚道,有個神通廣大的師父,竟然藏著掖著,害我一直以為他是北俱蘆洲不入流的山上門派的外門弟子,畢竟所謂的龍虎山天師,泛濫成災,騙子居多。難為我這一路走得憂心忡忡,幾次試探詢問,想要確定他是不是進了個坑人錢財的門派,萬一真拜了個半桶水的騙子做師父,就早早回頭,乾脆就不要返回北俱蘆洲了。虧得剛才我不在場,不然還不得把眼珠子瞪出來?」


  陳平安笑得有些幸災樂禍。


  徐遠霞猶豫了一下,兩人沿著池塘的青石板路緩緩而行,陳平安說道:「徐大哥有話直說,我們還客氣個什麼。」


  徐遠霞便說道:「這趟青鸞國之行,一開始是張山峰陪著我送那罐袍澤骨灰,後來是我陪著張山峰看水陸法會和羅天大醮,如今張山峰已經跟他師父去那中土神洲的天師府,我便有些想家了。」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早點回去。」


  徐遠霞停下腳步,伸出手,摩挲著絡腮鬍子,道:「在外面浪蕩了這麼多年,除了定期寄回兵餉銀子和書信,不知道家鄉那邊變成什麼樣子了。」


  陳平安輕聲問道:「我陪你一起去?你要是覺得魏羨四人不適合去,那我就只帶著裴錢陪你回去一趟,讓魏羨他們去青鸞國京城先逛著。」


  徐遠霞笑著擺手道:「你又不是個如花似玉的娘們,稀罕你陪我返鄉?你按照既定路線走就是了,不用為我打亂計劃。」


  陳平安笑道:「我本來就沒個計劃。怎麼,在你家鄉,有見不得人的事情?怕我看穿你的老底?」


  徐遠霞嘆息一聲,蹲在池塘邊,用短刀刀柄輕輕敲擊青石板,道:「我家境還算殷實,勉強能算是個地方望族。早年有樁親事,離鄉之前,我偷偷看過那個姑娘一眼,還蠻俊俏,其實是喜歡的,當時心氣高,就覺得三五年就能闖出大名堂來,到時候風風光光迎娶了她便是,不承想一不留神,就在外面混了十多年。」


  陳平安蹲在徐遠霞身邊,安慰道:「徐大哥你是實打實的五境武夫,又熟諳戰陣,在家鄉那邊,就算在朝廷謀個將軍都不難吧。」


  徐遠霞點頭道:「是不難。」徐遠霞喟嘆道:「近鄉情怯啊,只是這麼想一想,就心裡犯怵,年輕那會兒沙場搏命,都不曾這般愁腸百結。」


  陳平安想了想,既然徐遠霞更希望獨自一人回鄉,自有其理由,就輕聲說道:「我接下來要去書簡湖青峽島,找一個名叫顧璨的孩子,他早年跟我一起住在泥瓶巷,如今的師父是截江真君劉志茂。如果順利的話,之後我就會去大隋書院,找幾個同樣是從家鄉走出去的孩子。徐大哥,回了家鄉,你如果有事情,自己一個人不太容易解決,別忘記你還有兩個江湖上認識的好朋友,既然張山峰如今不好找,那就找我陳平安嘛。只是可能麻煩些,需要同時寄出兩封信,省得我錯過。」


  徐遠霞拍了拍陳平安肩膀,然後指了指兩人眼前的水塘,道:「我家鄉那邊,就是這麼個水塘,都談不上什麼江湖不江湖的,一個五境武夫,還帶著兩把品相不錯的神兵利器,足夠我耍威風了,便是一國封疆大吏見著了我,一樣要把我奉為座上賓。你以為人人都是你陳平安?」


  陳平安把養劍葫蘆遞給徐遠霞,小聲道:「喝喝這裡面的酒,這才是真正的好酒。你要是愛喝,酒拿走,酒壺當然得留下。」


  徐遠霞將信將疑,喝了口以元嬰境老蛟那顆金丹小煉而成的藥酒,瞬間滿臉漲紅,體內一口純粹真氣跌宕起伏,沖盪沿途氣府竅穴,如巨浪拍打石崖。徐遠霞趕緊運氣調息,好不容易才消化了那股子衝勁,打了個酒嗝,吐出一口積鬱已久、始終無法純粹的濁氣,抹了一把嘴,眼神熠熠,贊道:「這酒,武夫喝上一口,真是絕了!」


  陳平安沒有急著拿回養劍葫蘆,雙臂抱胸,笑道:「你以為人人都是徐遠霞?喝得著這隻酒壺裡的小煉酒?」


  徐遠霞哈哈大笑,不與陳平安客氣,又喝了一大口藥酒,幫助洗滌清除自身純粹真氣裡邊的混雜濁氣,最後意猶未盡,再喝了第三口,乾脆盤腿久久坐定如老僧,睜眼后將酒壺遞還陳平安,道:「行了,事不過三,三口足矣,再喝就是過猶不及了,武夫底子打得不行,承受不住這種好東西,不過這輩子總算有了點念想,奢望一下六境武夫的光景。咱們事先說好,等我破開五境最後的瓶頸,到時候再跟你討酒喝。」


  陳平安疑惑道:「那就把酒水拿去啊,還能省去跟我打招呼討要的麻煩。」


  雖說陳平安需要小煉藥酒溫養體魄神魂,不過如今他的武道修行已經步入正軌,不喝藥酒只是修為攀升遲緩而已,對於徐遠霞而言,這壺千金難買的藥酒,意義非凡。寶瓶洲除了大驪王朝之外的小國武夫,五境與六境一境之差,待遇會有雲泥之別。偏居一隅的小國,說不定七境武夫就能影響一國武運,那麼有望躋身七境的六境武夫,自然會是小國君王心中的珍寶,奇貨可居。


  徐遠霞看了一眼陳平安,道:「這等藥酒,喝了精進修為,且無後遺症,當然是一等一的好東西,但是對於破境武夫的打磨心境一事,未必是好事,有了藥酒,難免心存僥倖,以後練拳之時,手上不曾懈怠,心境卻鬆懈了,拳理自然就松垮。陳平安,你以為天底下的武夫,境界修為近在咫尺,分明喝一口就能漲一點,卻真能忍住滴酒不沾?」徐遠霞望向遠方,感慨道:「哪怕明知道最終會阻礙破境契機,可我徐遠霞自認平時忍不住。再說了,酒鬼嘛,酒癮上頭,還管什麼瓶頸不瓶頸的,喝了再說。」


  關於修行路上的心境堅定一事,徐遠霞自認不如張山峰,更不如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那就等徐大哥躋身了六境,我再送給你,當慶功酒來喝。」


  徐遠霞突然說道:「你這次北去,如果有機會路過綵衣國、梳水國,別忘了看一看宋老劍聖、胭脂郡那對孩子,當然還有當初那座鬼宅中的夫婦。」


  陳平安笑道:「這是當然。我還要回請宋老前輩一頓火鍋,再看看那對孩子修行順不順利,最後還要去那棟老宅,嘗一嘗老婆婆的筍乾燉肉。」


  徐遠霞哈哈大笑,對嘛,陳平安還是當年那個陳平安。他再次拍了拍陳平安的肩頭,手上力道有點大,豪邁道:「陳平安,你和張山峰都要好好混,以後有了出息和名聲,讓我在家鄉那邊都聽得到,到時候我好跟人吹牛,讓無數人哭著喊著請我徐遠霞喝酒,與他們說你們兩個的故事。」


  陳平安抱拳打趣道:「徐大哥,借你吉言啊。」


  徐遠霞站起身,大笑道:「行了,之前胡亂晃蕩不覺得有什麼,這一惦念起家鄉,就跟肚子里酒蟲造反,不喝上一口就難受得要死。哈哈,家鄉便是那壇老酒了,這就行去喝去!」


  陳平安跟著起身,道:「那我陪你去住處拿行李,再送你走一程。」


  徐遠霞瞪眼道:「別婆婆媽媽的,這一點你要學張山峰,說走就走,多爽利。」


  陳平安白眼道:「就他?這會兒沒哭就算有出息了,不如咱們賭一賭?」


  徐遠霞揉了揉下巴,壞笑道:「那我賭張山峰偷偷一個人,背著他師父哭慘了。」


  陳平安也揉了揉下巴,一樣笑道:「咱倆這叫英雄所見略同?」


  徐遠霞笑著大步離去,突然想起大晚上,說不定村莊里的婦孺已經休息了,便收了聲,背對著陳平安,揮手作別,毫不拖泥帶水。


  陳平安站在原地,有些離愁。


  約莫兩炷香后,裴錢迷迷糊糊跑過來,找到了陳平安。夜間奔跑於黑漆漆的大小巷弄,有些嚇人,所以她額頭上便貼著那張黃紙符籙,一見陳平安便好奇地問道:「大鬍子叔叔怎麼跑路了?是不是欠了師父的錢還不起,沒臉見人,才要大半夜溜走?」


  一想到可能是這個原因,裴錢就有些糟心,狠狠一跺腳,以拳擊掌,惱火道:「這個窮鬼大鬍子,也真是不仗義,沒錢還債,可以私底下跟我借啊,我又不會跟師父泄露他這種丟人的事。」


  裴錢雖然覺得陳平安在遇到本事不高的年輕道士,以及嗓門極大的大鬍子后,這一路就走得特別開心,彷彿比掙了許多錢都要高興,可轉念一想,其實從在山坳遇到那頭黃色地牛開始,自家師父一直賠錢來著,這不先前就送了張山峰一隻青色木盒,好像一方什麼法印?然後就是請徐遠霞喝好酒。可是從老龍城到蜂尾渡,師父哪裡捨得每天拿出桂花釀和水井仙人釀?


  好像結交江湖朋友,么(沒)得意思啊,從頭到尾盡貼錢了。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你這位大鬍子叔叔,只是想家了而已。以後我們可以找他去,哪天你自個兒闖蕩江湖,一樣可以找他,到時候你也應該可以喝酒了,記得帶上些好酒。」


  裴錢搖頭道:「江湖險惡,酒水太貴,我決定不闖蕩江湖了。」


  陳平安擰著她的耳朵,佯裝生氣道:「小小年紀,跟我說江湖險惡?」


  裴錢踮起腳尖,求饒道:「老魏和大鬍子叔叔都這麼講,我就是覺著特別像江湖好漢,所以隨便說說的。」


  陳平安鬆開手,笑道:「六步走樁,回去睡覺。」


  裴錢如今走樁已經有模有樣了,只是劍爐立樁依舊不得其神。至於那個天地樁,裴錢倒是很想學,就是學不會,因為目前連架子都撐不起來。


  一夜無事。


  山村雞鳴極早,陳平安起床后,沒有出門散步,因為再過兩刻鐘,這個村子里的習武之人就會聚眾演武。這是村子里的慣例了,早晚兩次,年復一年,雷打不動,只要是男子,無論青壯還是少年,皆是如此,便是女子想要參與其中,一樣沒有忌諱。


  畢竟走鏢一事,沒有一身紮實武藝,掙不來一塊金字招牌,而按照學塾先生的說法,陳氏子弟行鏢走江湖,靠著族長「陳牌坊」的名號,在青鸞國還是很有威望的。


  陳平安昨天路過陳氏家族的演武場,沒有像藕花福地旁觀武館習武那樣做,而是徑直快步離開。不但如此,他還跟畫卷四人打過招呼,尤其是盧白象和隋右邊,最好不要攜帶兵器在村莊走動。


  入鄉隨俗。


  今晨一行聚在一起吃過早飯,就要離開村子,陳平安打算去趟青鸞國京城,見識那場唐氏皇帝傾力舉辦的佛道之辯再離開。青鸞國除了三國接壤的蜂尾渡,在東邊國境線上還有座仙家渡口,據說比蜂尾渡還要稍大。先前在蜂尾渡,得知如今寶瓶洲中部大亂,山上山下都不安生,許多去往那邊的渡船都已經暫時停滯,而且書簡湖上沒有渡口,而臨近書簡湖的兩座渡口,分別在一國京師重地和一座山上門派,當下都遭了災,給大驪鐵騎踩踏得鮮血四濺,所以陳平安就想去東邊渡口碰碰運氣,不然想要走去書簡湖,路途實在是太過遙遠。


  眾人圍桌喝粥的時候,先後轉頭望向了屋外邊的天井院落,一抹雪白身影從廊道陰影處飄出,站定后,那人笑容燦爛。


  是一個白衣神仙少年郎,比起陳平安,更有仙氣。


  裴錢怔怔看著那位不速之客,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就拿出了寶塔鎮妖符,趕緊貼在自己額頭。


  陳平安放下筷子,嘆了口氣。


  畫卷四人都有些神色疑惑,此人除了衣飾容貌出彩之外,看不出修為深淺,就連是山上神仙還是純粹武夫,都不好說。越是如此,四人心中越是沒底。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門檻附近停步,問道:「你怎麼來了?」


  那白衣少年熱淚盈眶,嘴唇顫抖,向陳平安一衝而來,似乎想要一把抱住陳平安,訴一訴離別之苦,嘴裡哭喊道:「學生救駕來遲,讓先生受了這麼多冤枉,弟子崔東山百死難贖……啊……」


  陳平安直接一腳將那噁心人的「弟子」踢出去。


  裴錢瞪大眼睛,這傢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敢情是要跟自己搶師父來了?


  白衣少年在空中旋轉無數圈,雙袖飄蕩,漂亮得像一團被仙人伸手推開的白雲。


  崔東山站定后,抹著眼淚,又小跑而來,嘴裡念叨:「先生這一路風餐露宿,遠遊天下何止百萬里,辛苦了,太辛苦了。學生無法陪伴左右,為先生解憂一二,該死,真是該死啊。」


  盧白象心中瞭然,記得陳平安說過自己有位「不記名」弟子,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會下棋,有機會可以切磋切磋。


  陳平安轉身坐回長凳。


  額頭還貼著黃紙符籙的裴錢猶豫了一下,將自己的位置空了出來,坐在隋右邊身旁。


  崔東山大步跨過門檻,卻沒有坐在陳平安身邊,先是自個兒去灶房找了碗筷,然後跟盧白象坐在一條長凳上,剛要去夾一塊下粥用的腐乳,驀然放下筷子,又哀號道:「學生心痛得無法下筷啊。」


  除了陳平安,其餘的人面面相覷。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道:「是循著我寄給李寶瓶那封信上的內容,追過來了?可是你來青鸞國做什麼,反正我也要去山崖書院找你們的。是為了這場佛道之辯?」


  崔東山破涕為笑道:「雞崽兒互啄爭食,有啥看頭,我怕一不小心……」在眾人眼中,口氣極大的少年神仙突然甩了自己一耳光,罵道:「不吹牛會死啊。」


  之後陳平安沒問什麼,崔東山便只是下筷如飛,沒少吃。


  飯後朱斂和裴錢收拾桌子,崔東山詢問佝僂老人要不要幫忙,朱斂客氣地說不用,崔東山「哦」了一聲,就跟著陳平安離開屋子,往天井院落瀟洒行去。


  盧白象沖他的背影問道:「稍後得閑的時候,能否與你手談一局?」


  崔東山頭也沒轉,擺擺手,道:「不會下。」


  等這個白衣少年離開視野,眾人便不約而同感到如釋重負。


  朱斂站在灶房門口,搓手擦拭水漬,望向坐在台階上的魏羨,笑問道:「怎麼講?」


  魏羨淡然道:「察見淵魚者。」


  盧白象則問隋右邊道:「你覺得此人是覺得我沒資格與他手談,還是生怕自己獻醜?」


  隋右邊答非所問,道:「這副皮囊,有些古怪。」


  裴錢在正屋門口那邊探頭探腦,好像還要躲著那個白衣飄飄的俊美少年郎,生怕眨眼工夫他從廊道那邊又跑出來,看來是真的很害怕此人。


  不過一頓飯的工夫,就讓裴錢將這個崔東山視為洪水猛獸了。


  陳平安帶著崔東山在村子里的巷弄散步,崔東山老老實實跟在陳平安身後。兩堵高聳牆壁之間的微暗巷弄,地上都是一塊塊光滑如鏡面的青石板,先生和學生二人,就像兩隻白雀。


  崔東山加快腳步,與陳平安並肩而行,一手負后,一手拍打牆面,輕聲道:「聽說先生得了飛升境大修士杜懋的一副陽神身外身?這可是相當於仙人境修士的體魄,堅韌程度,足以媲美九境武夫,更別提這副仙人遺蛻,早就給杜懋打造經營得類似一座小洞天福地,誰能夠鳩佔鵲巢,誰就走上了一條必然躋身上五境的大道坦途。」


  陳平安問道:「聽說?你聽誰說的?」


  崔東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弟子自有門路。」


  陳平安徑直問道:「你想要這具仙人遺蛻?」


  崔東山神色複雜,搖頭道:「我當下這副皮囊,本就是上古遺留的仙人遺蛻,而且是古蜀之地的某種蛟龍身軀,比起杜懋這副陽神之身,珍稀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價值連城的好東西,誰瞧見了不眼饞心動?若是先生可憐學生,大手一揮,將仙人遺蛻贈予學生,學生定當感激涕零,給先生做牛做馬……」


  陳平安問道:「上哪裡去找配得上一副仙人遺蛻的強大陰物?古代戰場遺址的英靈?還是一些京觀亂葬崗的鬼帥鬼王之流?」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原來先生對於鳩佔鵲巢一事,頗為熟稔。但是學生有個不好的消息要告訴先生,無數陰兵陰將徘徊不去的古戰場也好,埋葬幾萬幾十萬枉死之人的亂葬崗也罷,孕育出來的玩意兒,還是太小,若說修為,撐死了就是元嬰鬼物,根本壓不住仙人遺蛻,一進去,就是一口油鍋、一座水牢,兩者相互侵蝕,一個都落不到好。所以歸根結底,還是要靠先生的臉面和手氣,找到天生根骨堅韌、骨頭極硬的陰物,至於陰物鬼魅的境界高低,反而不重要。」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然後說道:「我們馬上要動身去往青鸞國京城,途中有可能路過一座大都督府,未必會登門拜訪,但是對方有可能會主動找上門來,這些先與你說清楚。」


  崔東山雙手作揖道:「任憑先生安排,學生沒有意見。」


  離開村子后的半旬光陰,上山下水,崔東山除了跟陳平安說些馬屁話,與裴錢和畫卷四人都無交集,幾無言語。


  除了那日露面時的不同尋常,此後崔東山的表現,實在是碌碌無為,平庸至極,就像是只多出個終日遊手好閒的跟班而已。盧白象和隋右邊對弈之時,他湊都不湊過去,裴錢使出那套瘋魔劍法的時候,他看也不看,朱斂點火煮飯的時候,他也從不幫忙。一天到晚,只是屁顛屁顛跟在陳平安身邊。


  這天他們到了一座小縣城,城裡有文武廟,只是文廟香火黯淡,武廟香火鼎盛,說是能夠保佑人發財,極其靈驗,如此一來,香火怎麼會不旺?

  文武廟不似地方上其他祠廟,一般都是夜不閉門,當天在縣城歇腳的陳平安,就在夜色裡帶著崔東山往文武廟行去,讓畫卷四人留在客棧護著裴錢。


  兩人先去了文廟,這裡祭祀供奉著一位青鸞國歷史上謚號文貞公的文臣,曾經在當地州郡為官,造福一方。不光是這裡,附近的大小文廟,往往都是供奉此人。


  之所以在夜間拜訪文廟,因為陳平安先前在遠處山脊,俯瞰縣城,依稀發現城內有兩處地方的上空烏雲密布,煞氣升騰,然後緩緩瀰漫縣城四方。同時察覺到異樣的崔東山隨口點破其中的天機:「是文武廟遭了毒手,給修士當作強行轉運、竊取某人福祿的過河橋。若是天生有些許修行資質的城內百姓,說不定要麼最近去燒香的時候,能夠在某個瞬間瞧見文武聖人的神像流淌血淚,要麼在晚上睡夢中,已經被兩尊神祇託夢警示。」


  只是陳平安和崔東山去了文廟后,除了陰氣稍濃,神祇並無顯靈跡象,死氣沉沉,只是一尊香火寥寥的泥塑神像而已。


  離開的時候,崔東山笑著解釋道:「咱們畢竟是外人,從來不曾在文廟上過香,這尊地方神祇本就靈性孱弱,已經日薄西山,便是想要現身,與我們對話都難,而且對我們又心存懷疑,還不如躲起來等死,總好過離開了金身,萬一給心懷不軌的練氣士抓住,以拘魂敕神的手法束縛起來,那就是自投羅網,下場說不定比金身被毀還要慘。」


  到了武廟那邊,陳平安心一緊。白天鬧哄哄的武廟在入夜後,就安靜許多,雖然廟內當下已無一炷點燃之香,可陳平安定睛望去,依舊是香火裊裊的旺盛氣象,只是其中卻透著一股瘮人的陰冷氣息。烈火烹油,非長久之計。不僅如此,陳平安從大香爐里捻出的一截殘餘香火,很快在指尖化作灰燼,並散發出一股微微的腥臭氣息。


  崔東山早已徑直跨入大殿門檻,雙手負后,仔細凝視著那尊身高一丈的神像金身。到底是小小縣城武廟所奉,沒那麼多金箔來裝點門面,所以泥塑神像就不會太高。這會兒深陷泥濘的這尊神靈正處於沉睡之中,要麼是在給當地百姓、父母官託夢,要麼是在辛苦應付那些來路不正的香火浸染。


  崔東山在陳平安走入大殿後,伸手一揮袖,微笑道:「先生可以藉此機會,看看這世間武運的顯化。」


  話音剛落,陳平安就在心湖當中,聽到「叮咚」一聲,仰頭望去,從高處滴落一粒金色水滴,最終墜入神像腳下的那個香爐當中,漣漪陣陣。


  只是陳平安苦等半天,再無金色水滴從天而降。


  崔東山嗤笑道:「這就是青鸞國唐氏的一國武運了,若是早年的盧氏王朝,任何一座武廟內,便都會是一粒粒水滴墜落,幾乎連綿成線的景象。這與神祇神位高低並無關係,只跟一國國祚長短、武運厚薄掛鉤。尋常練氣士,任你是地仙之流,仍是看不見此景象,我不過是知曉些上古秘術,又跟藥鋪老神君學了幾手關於神道香火的能耐,才能夠讓其顯化。至於先生之前遊歷過的梳水國、綵衣國之流,還不如這約莫一炷香內一滴香火金液的青鸞國,說不定兩三炷香才能凝聚出一滴。」


  果然在陳平安靜等了一炷香工夫后,又有象徵武運的香火金液像水滴墜下。


  陳平安有些恍然,當初在老龍城,劍靈說裴錢是「武運坯子」,當時是陳平安第一次聽說這個稱呼。


  聯繫崔東山今夜的說法,就有些清晰了,想來與埋河水神娘娘一眼看出每月精粹香火有幾錢幾兩,山上仙家洞府多有靈草仙樹用以幫助顯化查看山水氣運的多寡,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平安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問大驪武廟又是如何?」


  崔東山拱手抱拳,低頭笑道:「先生世事洞明,此次出門遠遊不過短短數年,就有如此心性,不愧是天縱英才,神人也。」


  陳平安看了崔東山一眼,猶豫了一下,仍是問道:「擁有女子武神的中土神洲大端王朝,武廟氣象,豈不是比於祿所在故國,更加壯觀?」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這是自然,不然皚皚洲財神爺劉氏,怎麼願意押注大端王朝?除了諸子百家當中的商家、縱橫家,其實還有不少學問道統選擇了大端王朝。」


  崔東山隨即有些遺憾,嘆道:「除了這『地方武廟,滴水觀運』一事,其實在一國京城的那座正宗武廟,還可以觀看更多,甚至可以看到因為某人而發生的增減、起伏。」


  崔東山走到武廟門檻上坐著,抬頭望向那尊處境不妙、光彩晦暗的武將神像,感慨道:「早年聽聞大端王朝,冒出了一個武運嚇人的少年,他被師父帶回,加入大端王朝的籍貫當日,本就已經很誇張的各地武廟氣象,直接從河水變成了一條大瀑布,宛如水潭的香爐,濺起無數武運水珠,以至於轟隆隆作響,只要是神靈,在廟外遠處都聽得到那份驚人動靜。」


  陳平安笑道:「那人名叫曹慈,我在劍氣長城見過,還跟他打了三場架,都輸了,我輸得心服口服。希望以後不要被他拉開太大距離,能有機會再打三場。」


  崔東山看著神色從容、笑意真誠的陳平安,伸出大拇指,由衷讚歎道:「先生厲害,志向高遠……」這句馬屁話說得最不奉承人,若是畫卷四人在場,說不定還會覺得崔東山明褒暗貶,可陳平安心知肚明,這應該是崔東山最實心實意的一句話了。


  崔東山哀嘆一聲,滿臉惋惜,道:「先生與此人同處一個時代,虧大了。」


  陳平安走向大門口,崔東山站起身,兩人一起跨出門檻,陳平安突然說道:「是國師崔瀺察覺到了大驪武廟的武運變化,所以要你來當說客,因為怕我帶著魏羨四人,轉投別國籍貫,比如大隋?」


  崔東山這次沒有溜須拍馬,只是「嗯」了一聲,道:「老神君那邊得了消息,知道你要開始修行了,需要煉化本命物,咱們那位老國師大人,就提出了一筆買賣,只要先生讓魏羨等四人加入大驪籍貫,大驪王朝可以告知先生寶瓶洲最終五嶽選址,現在就可以為先生預定五色土,每一岳拿出十斤,足夠先生煉化兩次本命物了。」


  不等陳平安拒絕或是答應,崔東山就解釋道:「五嶽土壤,如今除了魏檗坐鎮的北嶽披雲山已經名正言順,范峻茂的南嶽還只是苗頭,其餘中東西三岳,大驪宋氏雖早有意向,可最近十幾二十年裡,未必能夠順利敕封。但是先生不用擔心這些,這反而是好事,如此煉化難度就會小了,而且先生如今剛剛修行,並不需要太高品秩的本命物,等到五嶽全部得到大驪朝廷和儒家某座中土神洲學宮的認可,並與一洲氣運穩固牽連,那時候先生的本命物就會隨之品秩高漲。」


  兩人走在夜幕沉沉的大街上,陳平安問道:「這是國師崔瀺要跟我做這筆買賣,那你崔東山覺得怎樣?」


  崔東山停下腳步:「先生信得過我?」


  陳平安搖頭道:「信不過,但是假話我也想聽一聽。」


  崔東山啞然失笑,思量片刻,道:「那先生就姑且聽我些假話。在學生看來,那四人入了大驪籍貫,於先生來說,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不妨就拿這個跟大驪宋氏開價,各十斤的五色土壤先拿來。至於先生自己會不會更換籍貫,從大驪變成大隋,或是其他亂七八糟的地方籍貫,等到大驪五嶽獲得寶瓶洲正統名分的那天,再做定奪不遲。在此期間,是否煉化五行之土的本命物,先生做與不做,都不耽誤先拿了好處,落袋為安嘛。」


  陳平安默不作聲,繼續向前。


  走出數步后,發現崔東山依舊停在原地,陳平安回頭望去,崔東山笑呵呵道:「今夜學生就捋一捋文武廟的變故。若是邪修魔頭作祟,學生就替天行道了,為先生掙得一樁小小陰德。若是一方山水教化不善,致使當地百姓自作孽,希望先生容學生袖手旁觀,由得這裡香火自生自滅。」


  陳平安點點頭,道:「可以。」陳平安轉身離去,打算回客棧了。


  崔東山突然喊道:「先生!」


  陳平安轉頭,問道:「何事?」


  崔東山義憤填膺道:「那四個螻蟻一般的純粹武夫,身為先生扈從,對先生如此大不敬,學生這些天恪守師徒本分,在旁邊只能看不能說,看得痛心疾首啊!懇請先生准許學生從明兒起,好好教他們做人!」


  陳平安笑問道:「你打算怎麼教?」


  崔東山站在武廟大門口台階下,大義凜然道:「自然是遵循先生學問,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陳平安不再搭理崔東山,徑直趕回客棧,回去路上,一直在思考崔東山到底為何會突然離開大隋山崖書院,來到此地。


  杜懋那具令人垂涎的仙人遺蛻,老國師崔瀺提出的籍貫買賣,以及青鸞國京城這場暗流涌動的佛道之辯,陳平安總覺得這些皆是崔東山此行的目的,但又不是最主要的目的。


  身後遠處,崔東山轉身拾級而上,打著哈欠,重返武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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