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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新年新氣象

  第92章 新年新氣象


  在飛劍初一和十五即將吃完那塊長尺狀斬龍台的時候,光陰悠悠,已經是臘月二十九了。


  裴錢、魏羨和隋右邊三人,給灰塵藥鋪購置了滿滿當當的年貨,為此跑了五六趟。裴錢苦苦哀求著隋右邊同行,不是沒有理由的,只要隋右邊往各色店鋪里一站,根本不用裴錢、魏羨跟掌柜講價,價格自個兒就一落千丈。


  他們每次早出晚歸之時,那位外鄉老人都會在街巷拐角處的老槐樹下翻著書,一開始還有些拘謹,後來熟了后,就會與他們打聲招呼。最後兩趟,擔任苦力的魏羨沒跟著,隋右邊背著陳平安那隻綠竹書箱,帶著裴錢返回小巷這邊時,老人又打了聲招呼,裴錢甜甜應著,隋右邊沒有出聲。走入小巷后,裴錢笑呵呵說這位秀才模樣的老書生,真是書海無涯讀書到老哩,就是歲數大了點。隋右邊扯住裴錢的耳朵,笑眯眯道:「老先生有沒有答應送你一份紅包厚厚的壓歲錢啊?」裴錢裝傻喊疼。


  跨過門檻進了藥鋪,陳平安依舊坐在櫃檯後面。等隋右邊鬆開裴錢的耳朵,裴錢就開始大聲背誦她們倆於何時何地,在哪家鋪子,原價為何,又以什麼價格購買了何物。陳平安打著算盤,當裴錢嗓音落定,清脆悅耳的算盤珠子敲打聲也驟然停歇。陳平安朝隋右邊伸出大拇指,誇道:「僅是文案清供一項,就便宜了約莫百兩銀子。」


  裴錢幫著隋右邊掀起竹帘子,隋右邊去鋪子後邊卸下年貨。


  之後,裴錢躡手躡腳返回櫃檯這邊,踮起腳尖,下巴擱放在桌上,滿是邀功的笑臉。


  陳平安瞥了眼竹帘子那邊,偷偷摸摸拿出七八枚銅錢,低聲道:「是你的分紅,趕緊收好,要是給她瞧見了,咱倆都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又提醒道:「要善始善終,記得幫忙卸貨,最後還要跟她說一聲辛苦了。」


  「好嘞!」裴錢大聲應承下來。


  裴錢小心翼翼收好這筆小家當,一溜煙跑向後面院子,趕緊放進她的多寶盒裡頭。


  看著晃蕩來晃蕩去的青竹帘子,陳平安會心而笑。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月窮歲盡之日,除夕除夕,辭舊迎新。


  陳平安如何都沒有想到,會在老龍城這間灰塵藥鋪,跟這麼多人一起過年。


  先前幾趟購買年貨,隋右邊不情不願,後來魏羨懶得去了,反而是隋右邊起了癮頭,拉著裴錢大殺四方,樂此不疲。


  最早是朱斂私底下跟裴錢打賭,說是只要喊得動隋右邊出門,就贈送她一套文房四寶和一份壓歲錢,裴錢說考慮考慮,然後就告訴了陳平安。陳平安覺得隋右邊確實應該多走動走動,沾一沾市井煙火氣也好,就讓裴錢答應下來。於是隋右邊就耐不住裴錢像只嗡嗡嗡的小蒼蠅打攪她練習劍爐立樁,只好跟著她和魏羨出門散心。


  後來隋右邊自己拿了她和裴錢屋子角落裡的那隻綠竹書箱,拉著裴錢出去購物。陳平安就跟裴錢暗中約好,只要隋右邊跟掌柜老闆討價還價一次,裴錢就能分紅一枚銅錢。


  陳平安轉頭望向藥鋪門外。


  小巷內光線瞬間暗下來,陰氣森森,而且那些光線彷彿帶上了重量,顯得有些沉。一襲綠袍從天而降,正是范峻茂。


  陳平安繞出櫃檯,跨過門檻。


  范峻茂問道:「想好了?」


  陳平安點頭道:「希望能給今年收個好尾。」


  范峻茂對那尊黑煙滾滾、陰煞飄蕩的趙姓陰神提醒道:「別畫蛇添足去暗中窺探雲海上邊的動靜,到時候吃苦頭的是陳平安。」


  陰神點點頭。如果它藉助藥鋪陣法,擁有了玉璞境修為,確實能夠對老龍城上方這座雲海觀察一二,只是雲海靈氣潔且清,陰神和陣法卻是污煞之氣,兩者相衝,短兵相接,很容易引發雲海紊亂,讓煉製那件本命之物的陳平安功虧一簣,傷及大道根本。


  范峻茂伸手抓住陳平安,就要騰雲駕霧去往頭頂雲海。


  陳平安突然問道:「書上不是記載,仙人煉丹之前,挑選了良辰吉日和山水形勝后,當天應該齋戒沐浴更衣,跪捧丹爐,向天地四方祈禱嗎?」


  范峻茂冷笑道:「我在雲海上,就是山主身處書院,真人坐鎮道觀,羅漢置身寺廟,我就是雲海這方小天地的聖人,祭拜誰?祭拜我自己啊?你陳平安要是願意跪地磕頭,我倒是樂意,害我再吃一劍,再跌落個境界,都可以修補回來,但是讓你磕頭的機會,恐怕不多。」


  被范峻茂一把拽入雲海,陳平安站定后,輕輕踩了踩腳下的雲海,不會塌陷消散,與尋常泥路無異,如先前陰神出竅遠遊水神廟,能夠御風立於碧波之上,感覺不錯。


  范峻茂一拂袖,陳平安身前憑空出現一張由雲霧精華凝固而成的雪白大案,桌面光滑如鏡,祥雲飄蕩,仙氣縹緲。


  陳平安駕馭方寸物飛劍十五、咫尺物素白玉牌,懸停在這方案桌上,然後一件一件取出煉五行之水所需物品,動作緩慢。除了那隻青虎宮陸雍以五十枚穀雨錢賣給陳平安的五彩金匱灶,還有范峻茂當時因蛟龍溝元嬰境老蛟金丹,換給陳平安的天材地寶,林林總總四十多樣,僅是丹砂就有十二種,用以在不同時段、不同火候的情況下,分別調劑水火,中和五行。


  陳平安的不急不緩,看得范峻茂有些煩躁,怎的如此磨磨蹭蹭!


  范峻茂啪一下,將手中一塊老龍布雨佩拍在雲案上,道:「你要煉化那方水字印,作為最重要的輔佐材料,水精的品秩必須跟上,不然就會拖了後腿。這塊老龍布雨佩,是我目前能夠找到的最好的水精,跟老龍城的歲數差不多,汲取了不少雲海的水運精華。你別跟我談錢,這塊玉佩,與那顆小煉老蛟金丹的藥酒一樣,是我范峻茂的押注。你一定要談錢的話,也行,玉佩就當我賤賣給你,三十枚穀雨錢!」


  陳平安微笑道:「是你一直在跟我談錢好不好。」


  范峻茂臉色古怪,破天荒有些底氣不足,道:「你真就心安理得收下這麼一塊貴重的老龍布雨佩?這可是苻家祠堂裡頭供奉千年香火的老物件,很值錢的!三十枚穀雨錢而已,還涉及你煉化本命物的品相高低,這都不願意出?」


  陳平安瞥了她一眼,反問道:「這只是苻家的天價賠償之一,你不過是幫著轉一次手,就想要掙三十枚穀雨錢?看來你最近年關難過啊。你跌境一事,我估計不是從元嬰境落回金丹境那麼簡單,怎麼,跟我一樣被傷到了根本?你范峻茂吞食雲海療傷,效果應該不太顯著,為了補充從你氣府中流失的雲海水精,很耗錢,對吧?」


  范峻茂惱火道:「陳平安你真的不傻啊。」


  陳平安最後拿出了那方水字印,輕輕放在雲案上。


  范峻茂深深看了一眼小小的私章,道:「你真要煉化此物?以後本命相連,你要是再拿它鈐印江河水運,可就要傷及自身大道修為了。當然,如果不做此蠢事,以此印作為五行之水的本命物,開府一事,大有裨益。尋常人鑿出一口水井,至多是一方池塘,你卻有望開拓出一個小湖泊。你當下靈氣倒灌體魄,肆掠各處竅穴,侵蝕那一口純粹真氣的險峻處境,確實可以輕鬆解決。」


  陳平安點頭沉聲道:「就是這枚水字印了!」


  陳平安伸出手指,輕輕摩挲那枚老龍布雨佩,感覺有些熟悉,皺了皺眉頭,抬頭望向范峻茂,問道:「這就是水精?世間水脈水運凝聚為實質的精華所在?」


  范峻茂眼神冰冷,冷笑道:「怎麼,怕我坑害你?」


  陳平安搖搖頭,猶豫片刻,拿出埋河水神娘娘贈予的那枚玉簡,握在手心,問道:「此物也是水精?」


  此物一出,四方雲海彷彿通靈一般,紛紛雀躍起來,好似一群稚童眼饞蜜餞糖人。


  范峻茂神色凝重起來,沒有給出答案,反而問道:「你從何而得?」


  陳平安笑道:「那就是了,好像比這塊苻家祠堂的老龍布雨佩,還要好。」


  范峻茂的眼神再度炙熱起來,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聽說陳平安身懷十二境大妖金丹,她在藥鋪之前徘徊不去。


  只是這次范峻茂很快就壓下心頭那份垂涎,強買強賣是不敢了,湊近一些,端詳著那枚被陳平安遮掩大半篆文的玉簡,晶瑩剔透,光華流轉,她過過眼癮就好。


  陳平安不識貨,但她認得,必然是大瀆龍宮某條大水脈凝成的水運精華,上古遺址的僥倖存世之物。先天靈寶,後天器物,兩者之間本就存在一條大鴻溝,玉簡比起這塊苻家老祖曾經懸佩多年的老龍布雨佩,雲泥之別。范峻茂之所以如此眼熱,在於若是煉化了這枚玉簡,補足雲海損失,助她一步重返元嬰境,猶有盈餘,然後輕鬆躋身上五境,所需不過三四十年光陰而已。在那之後,才需要范峻茂花費心思,去各處破碎洞天秘境尋覓機緣,故地重遊罷了,比起尋常練氣士闖蕩這些遺址時的殺機四伏,天壤之別。


  陳平安問道:「我以此物作為煉化本命水字印的水精,可以吧?」


  范峻茂咬牙切齒道:「可以!可以得很!你這個傢伙,真是天天踩狗屎,如此千載難逢的稀罕物件,也能給你撞見了收入囊中!知不知道這般可遇而不可求的先天靈寶,恐怕在那些個尚未有聖人蹲著茅坑不拉屎的不知名洞天福地,一大幫金丹境元嬰境地仙會為此搶個頭破血流,說不定就會有人隕落其中,極有可能有人能跟玉璞境修士爭個大道一線機緣——」


  陳平安打斷范峻茂的「怨言」,微笑道:「各有各的緣法,我如果是在老龍城土生土長,待上一千年,也未必有機會來這座雲海站一時半刻,而你范峻茂去水神廟晃蕩一萬年,都拿不到這枚玉簡。」


  范峻茂點了點頭,道:「這話說得不差。廢話少說,開始煉物!」


  她深呼吸一口氣,開始腳踏罡步,雙手掐訣,四周風起雲湧,蔭庇整座老龍城的巨大雲海,在最外緣地帶,開始迅猛翻捲起來,像是一朵本已綻放的蓮花,重新變成了一朵雪白花苞,將她和陳平安以及那條雲案籠罩起來,頭頂無數條雪白光線如從泉眼流淌而出的泉水,傾瀉而下,靈氣升騰。陳平安一時間呼吸困難起來,發現范峻茂眼中的促狹意味后,他不動聲色地取出了那塊金色玉佩,懸佩腰間。


  玉佩上銘刻著篆文「吾善養浩然氣」,無數雲海靈氣湧入那塊玉佩當中。


  范峻茂趕緊揮袖驅散那些故意讓陳平安感到壓抑的雲海水精,免得全部給那塊玉牌汲取殆盡,不然就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范峻茂還算厚道,身形倒掠,退出了這座雲海花苞,只以心湖言語提醒道:「一有大麻煩,就立即停下煉化,受傷燒錢總比丟了性命要好。身前那張雲案的高低,你可以按照心意抬升、降低。」


  陳平安盤腿坐下,雲案隨之下降,最終就像一張鋪在地上的白茅草席。上面擺放著需要煉製為本命物的水字印,五彩金匱灶,出自某座大瀆龍宮的水精玉簡,暫時應該用不上的那塊老龍布雨佩。


  此外還有四十多件天材地寶,其中十數種顏色各異「燒之不盡五行外,煉化愈久愈神妙」的丹砂,既有質地頑狠、質性沉滯的冥水砂,也有熠熠生輝、星光點點的北斗砂,分別盛放在大小不一的透明琉璃瓶內。


  陳平安坐於雲海之上,環顧四周。他雖身處於雲海花苞大陣之中,但視野無礙,可見三面大海之水。


  此次煉化,只在玉簡,根本不奢望一鼓作氣將水字印成功煉化為本命物。如果煉化不成,這塊大瀆龍宮醞釀而就的水精,其玉簡形態崩潰消散,好歹靈氣能夠收攏,進入腰間懸佩的那塊金色玉佩。即便有些流散損耗,也是融入這座雲海,就當是報答范峻茂的布陣。


  退而求其次,那塊老龍布雨佩,一樣可以作為備用水精,輔佐煉化水字印。


  陳平安練習劍爐站樁片刻,用以靜下心來,腦海中想到的竟是少年時燒瓷拉坯的場景。


  在丟入大把小暑錢后,那隻擱放在身前雲案上的五彩金匱灶,有五彩祥雲分別從丹鼎邊沿的五頭異獸嘴中,裊裊升起。


  陳平安輕輕提起體內那口純粹真氣,輕輕一吐,沖入五彩金匱灶之內,是為「起火」。這一口綿延不絕的純粹真氣,游若火龍,繞著丹鼎內壁開始盤旋游弋,火光四起。


  煉物之真火,分量夠不夠,決定了能否成功點燃丹爐,而更重要的是精粹程度,決定了煉化之物的最終品相有多高。


  煉化這枚碧游宮玉簡,不涉性命根本,玉簡不用紮根竅穴,相比水字印,用不了太多天材地寶和各色丹砂。


  陳平安研習老元嬰陸雍那本煉丹秘籍已久,揣摩玉簡所載「直指大道」的仙訣內容更是日復一日,這兩者分別是青虎宮宮主和埋河神娘娘的精妙心得,都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尤其後者,是水神娘娘畢生心血所在,陳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步步為營即可,何時重新添加一口純粹真氣如添加柴火,何時撒入某隻琉璃瓶內幾兩丹砂,何時默誦祈雨碑文蘊含著的大道真訣,在丹鼎上方降下一場甘霖,與爐內躥起的一顆顆搖曳火苗,水火交融,皆有章法可循。所以陳平安除了略顯疲憊,大致上還算氣定神閑。


  范峻茂坐在雲海大陣之外,默默念叨著讓陳平安多加一兩丹砂,趕緊忘記煉化那塊火山熔石,一口純粹真氣不濟晚些吐入丹爐……


  陳平安每一個動作,有條不紊,甚至靜待火候閉目養神的時候,呼吸吐納都極有規矩,沒有在任何細節上出現致命漏洞,大大小小的瑕疵或多或少會有,可是這點細微損耗,實在是九牛一毛而已,范峻茂很是失望。


  第一次煉化品秩這麼高的先天靈寶,你陳平安就不能心顫幾回,手抖個幾次?就當是稍稍貢獻一點水精給雲海,作為補償和報答她范峻茂的守關,不過分吧?


  到最後,有些絕望的范峻茂倒頭大睡,再也不看那座丹爐,反正順風順水,她想狠賺一筆算是沒啥希望了。


  與范峻茂所料不差,從人間一更鑼鼓時分,到第二天天亮時分,陳平安已經將那枚玉簡煉製得八九不離十,只有那枚玉簡上的文字,留了下來。


  這些文字應該是玉簡原先的主人以相同煉物之法,煉製在了這枚玉簡之上,因為文字本身蘊含大道真意,自身通靈,即便失去了承載器物后,也不願就此消散天地間。


  一篇煉物口訣的文字,孕育出自身靈性,又是一樁稀罕事。


  范峻茂起身凝視著那些碧綠小精靈似的文字,一千多個,在五彩金匱灶中起起伏伏,飛旋不定。


  范峻茂猶豫了一下,道:「我勸你最好找個法子,收起這篇口訣文字。它們在你氣府之內,可以錘鍊、溫養你的神魂竅穴,是天底下屈指可數的『食補』神魂之法,沒有任何後遺症。以後修行路上,尋見了某位得意弟子,將這些文字烙印在他的神魂之中,就可以直接傳道。山上那些『宗』字頭仙家,所謂親傳嫡傳,大多是這個路數,所以香火傳承得相對簡單輕鬆。這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陳平安猶豫不決,不知如何下手。


  范峻茂笑道:「這我可幫不了你,這類蘊含道意靈性的文字,不是你有神通有法寶,想抓捕就能心想事成的,一個不留神,被它們感覺到道心不合,它們就會瞬間崩碎,便是仙人境都挽留不住。」


  陳平安心裡生出了一個念頭,他決定把這些文字先珍藏起來,回頭交還給碧游府埋河水神娘娘。這份小小的道統,雖是他無意間煉化發掘出來,但是歸根結底,還是應當在埋河水神廟爐內點燃這一炷香火,由她傳承下去。


  此念一起,那些原本猶豫不定的鮮活文字,竟幻化成一個個米粒大小的碧綠衣裳小人,對著陳平安俯首而拜,無比感恩戴德。然後它們彙集成一條溪澗,迅猛湧入陳平安想要擱放水字印的某座氣府之內。


  范峻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後仰倒去,喃喃道:「沒天理了,這也行啊。」


  而那枚徹底煉化成功的老龍宮玉簡,則被個子稍高的一群碧綠衣裳小人扛著,一同掠入了陳平安氣府之中。不僅如此,當玉簡懸停在那座新開闢出來的「府邸」后,這些小人大概是為了報答陳平安,開始在「丹室」內各自分工,有綠衣小人去了氣府大門口,開始繪畫兩尊門神,有更多的綠衣小人,在「家徒四壁」的府邸內描繪出一條大瀆之水,小小府邸,氣象萬千……


  這一幕,范峻茂看得瞪大眼睛,她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驟然提高嗓門,伸手指著那個開始一件件收拾家當的年輕人,問道:「陳平安,你其實是雨師轉世?對不對?」


  陳平安一邊將各類天材地寶駕馭回咫尺物,分門別類,一絲不苟,一邊抬頭笑著打趣道:「范峻茂,你這馬屁……拍得有些清新脫俗了。」


  范峻茂收起了雲海大陣,縮地成寸,來到陳平安身邊,又問道:「看著不像是雨師啊,只說器格,比那個娘娘腔差遠了。那你是如何能夠讓那些水運一脈道統小人,心甘情願臣服於你的?」


  陳平安不理睬神神道道的范峻茂,收好了所有物件,站起身,笑問道:「我怎麼回去?」


  范峻茂打了個響指,陳平安腳下的雲海緩緩流散開來,出現了一架雲梯,直達老龍城灰塵藥鋪。雲梯四周有一陣陣琉璃光彩閃爍不定,陳平安知道這是兩座天地光陰流水相互激蕩而煥發出來的獨有光芒,所以順著這架雲海樓梯這麼走下去,除非是上五境修士,否則是看不到他的身影的。


  陳平安跟范峻茂道了一聲謝,獨自一人順著那架雲梯,緩緩而下。


  「下梯」途中,順便俯瞰老龍城的壯麗風光。


  陳平安想,這一幕,可以刻在竹簡上,以後說與她聽。


  大年三十的清晨時分,老龍城內普通百姓人家的喜慶,並未受到大族門第某些凝滯氛圍的影響。


  苻家早已撤去城禁,大街小巷,熱鬧非凡。


  灰塵藥鋪這邊,陳平安雙腳落在小巷的瞬間,雲梯就已消失。


  趙姓陰神如釋重負,問道:「本命物煉成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只煉了一件水精物件,不過下次煉本命物,成功的可能性大了許多。」


  陰神點頭道:「很不錯了。」


  陳平安回到藥鋪櫃檯那邊,金色玉佩昨夜早已收起,不然懸佩在腰間,雲海水運就會被蠶食,范峻茂一定會跟他拚命的。


  鄭大風如今已經能適當走動,今天一大早就要裴錢幫忙搬了條小板凳,去槐樹底下尋找那位同道中人。果不其然,那位外鄉老人已經早早在那樹下了,正在看書。朱斂更是起了個大早,正跟「在書上下過苦功夫」的老前輩討教學問。鄭大風坐下后就過河拆橋,要裴錢回鋪子自己耍去,裴錢自然不肯,伸出手,索要說好的報酬——一枚銅錢。付出一份汗水收穫一文錢,天經地義,便是陳平安曉得了也不會罵她,所以裴錢格外理直氣壯。


  鄭大風有些頭疼,說回頭壓歲錢多給她一文錢便是。裴錢說那是兩回事,她不喜歡別人欠她錢,不然就要按照老魏說的三分利算賬,再說了大年三十還欠錢,你鄭大風還想不想明年過得順暢安穩些了。一旁搬了條藤椅躺著的外鄉老人深以為然,說:「大風兄弟,這孩子說得在理啊,現在這會兒欠錢不吉利,莫要小覷了一枚銅錢的運道。」


  鄭大風掏了半天,也沒掏出半枚銅錢來,正傷神的時候,老人笑著給出個法子,讓鄭大風將小板凳賣於他,然後他給鄭大風錢,再由鄭大風給裴錢。鄭大風覺得可行,一條小板凳而已,回頭讓陳平安再做一條便是,做竹箱竹椅板凳什麼的,陳平安手巧得很,也愛折騰這些。


  裴錢翻了個白眼,指了指鄭大風和那個老人,道:「你們啊,一枚銅錢還這麼斤斤計較。算了,這回就當我好心幫個忙,不收錢了。」裴錢學當初鄭大風那個動作,伸出手掌虛按兩下,裝老成道:「牢牢記掛心頭,恩情別放在嘴上。」


  大搖大擺走回巷子的裴錢,搖搖晃晃走樁練拳,一個興起,學了盧白象那記鞭腿的架勢,蹦跳起來,還真給她轉了一圈,結果把自己旋得頭暈,撲通摔倒,又立即起身,忍著疼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可一進巷子就疼得齜牙咧嘴,蹦蹦跳跳。


  老人全程看在眼裡,笑問道:「誰教出來的小閨女,可夠鬼靈精怪的。」


  朱斂回答道:「是我家少爺的記名弟子,皮得很。」


  這時,鄭大風才瞅著個空跟外鄉老人抱拳笑道:「老前輩,久仰久仰。」


  老人抱拳還禮,「哪裡哪裡,在下江湖稱號『一尺槍』,別號『小飛升』。不知大風兄弟最欣賞山上哪位仙子?」


  鄭大風正色道:「是那無敵神拳幫,女俠赫連寶珠!」


  老人嗤笑道:「看來大風兄弟,眼光平平啊。」


  道不同不相為謀,多說一句多看半眼都沒勁,鄭大風冷哼一聲,將自己的小板凳挪開幾步。


  老人也針鋒相對,起身將自己的藤椅挪開一些,這才躺著曬太陽。


  朱斂蹲在板凳和藤椅中間,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心只讀神仙書。手上這本書籍大有來歷,價格不菲,是山上仙家版刻而成,畫卷里的人是會動的。


  鄭大風感慨道:「不承想正陽山蘇稼仙子淪落塵埃,可惜了。」


  老人眼睛一亮,只是嫌棄那鄭大風眼光俗氣,仍是不願搭話,不過有些心痒痒便是了,畢竟蘇稼仙子,也是他和小郎君的兩大心頭好之一。


  鄭大風揉著下巴,緩緩道:「當年有幸見過神誥宗賀仙子一面,仙子頭戴道冠,手牽白鹿,姍姍而來。如今想來,當時距離仙子不過七八步之遙……」


  老人再也按捺不住,側身轉頭望向那位邋遢男子,悻悻然道:「大風兄弟,其實赫連女俠也是極好的。」


  鄭大風端起小板凳,佝僂著腰,走回小巷。


  老人怔怔許久,懊惱道:「這位大風兄弟,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我等自愧不如。之前就不該如此井底之蛙,妄下評語,現在好了,惹惱了大風兄弟,我與賀大仙子的距離,彷彿又遠了些。不然以後到了無敵神拳幫,我是能夠拿出此事,好好說上一說的,定然要那小郎君綳不住臉,甘拜下風!」


  蹲在一旁的朱斂敷衍點頭附和幾聲。


  老人躺在藤椅上,嘆息一聲,道:「桃之夭夭,不知哪位有情郎,可以摘下一朵放在心尖上。」


  朱斂抬起頭:「老前輩這句話說得有學問了。」


  老人點頭慨然道:「這是小郎君曾經說過的言語。此人文采飛揚啊,與人吵架時,雖然言語粗鄙了些,可經常會有此等動人言語,在不經意間說出口,未經雕琢,渾然天成,不然我為何願意稱呼他一聲老大哥?」


  朱斂蘸了蘸口水,翻過一頁,點點頭,道:「有機會定要拜會一下這位老大哥。」


  老人突然問道:「朱小兄弟,冒昧問一句,破六境瓶頸、躋身金身境的時候,需不需要老哥我幫著看護一二?」


  朱斂搖頭道:「有我家少爺在,出不了紕漏,無須老前輩勞心此事。」


  老人點點頭,道:「你家少爺,是個妙人。」


  朱斂合上書籍,問道:「那我也冒昧問一句,老前輩可是某位仙家府邸的玉璞境大修士?」


  老人遺憾道:「差了點點。」


  朱斂也不再多問,問多了,知道了真相,反而傷感情,遠遠不如現在這般自在。


  此時櫃檯那邊,在初一和十五的砥礪磨劍下,桌上斬龍台只剩下最後一小片。


  陳平安沒打算在這方面節省,等初一和十五吃完這片斬龍台,就拿出第二塊更大的斬龍台。


  鄭大風將小板凳放在門檻外面,看到兩把飛劍「蠶食」斬龍台的速度后,驚艷地嘖嘖道:「這兩位小祖宗,比你身上那件金醴法袍還能吃錢。」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金精銅錢不再出產了?」


  鄭大風斜靠櫃檯,看著那一幕斬龍台火光四濺的絢爛場景,點頭道:「驪珠洞天都破碎墜地了,金精銅錢自然也就沒了用武之地,繼續鑄造拿來做什麼?就算是白白送給老頭子,都不會收了。」


  陳平安問道:「我只知道金精銅錢比穀雨錢更金貴,可到底是怎麼個值錢法?一枚金精銅錢能兌換幾枚穀雨錢?」


  鄭大風答非所問,道:「你知道金精銅錢是怎麼來的嗎?是以山水神祇金身被打破后的碎片作為主要材料,加上其他幾件同樣不易獲得的東西,才得以鑄造成厭勝、供養和迎春三種金精銅錢。大驪王朝山水氣運穩固,一向極少有淫祠,所以金精銅錢就格外昂貴,恐怕一枚金精銅錢,就值個七八枚穀雨錢。而在某些家族勢力手中,能夠從各地收購和搜刮金身碎片,就會很便宜,成本低嘛。山上仙家四處劫掠,淫祠不夠了,大不了就強行壓著一些個世俗王朝,要帝王君主撤去敕封,將正統山水神靈暗中貶為淫祠神祇,以雷霆手段打殺了便是。若是王朝君主不願低頭,也有法子,仙家勢力就籠絡一些個身為亡命之徒的山澤野修,借刀殺人,以一些品秩不高的旁門道法、法寶靈器換取金身碎片。這種來歷血腥的金精銅錢,成本興許還不值一枚穀雨錢。」


  陳平安又問道:「那現在世間還有多餘的金精銅錢嗎?」


  鄭大風挑了挑眉頭,緩緩道:「難說。誰都知道金精銅錢是大道修行的必需之物,這會兒誰要是傻乎乎購買,再不會做生意的人,都會漫天要價,愛買不買。」


  陳平安嘆了口氣,有些頭疼,他就是那個至今還需要金精銅錢的傢伙,而且還不是需要幾枚而已,幾袋子都不嫌多。


  畫卷四人的性命,金醴法袍的縫補修繕和品秩提升,以及未來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修鍊,極有可能需要消耗大量的金精銅錢,作用類似那枚由大瀆龍宮水脈精華化成的玉簡。


  鄭大風教訓道:「大過年的,少唉聲嘆氣。」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桐葉宗子弟熬到了大年三十這一天,才悲哀地發現,根本就沒有熬出頭的跡象,那個劍修還在以一身凌厲劍氣,輕鬆粉碎桐葉宗方圓千里的山河氣運。


  破壞容易,跟在劍修屁股後頭,收攏靈氣、彌補重建那些毀壞殆盡的山根水脈,卻極難,除非桐葉宗那些金丹境、元嬰境修士願意損耗自己的道行,才能稍稍加快速度,防止山水靈氣的不斷外泄,可姓名記錄在宗門譜牒之上的地仙之流,一旦修為不穩,也會牽扯到宗門冥冥之中的氣數。


  此時就算是外門資質最淺的後進弟子,都意識到桐葉宗迎來了千年歷史上最為險峻的難關。最讓他們感到疑惑不解的是,那位在所有桐葉宗修士心目中比天還高的中興之祖杜懋,從頭到尾全然沒有出面理會那名劍修的挑釁,甚至當宗門危在旦夕、根基動搖之時,這位力壓一洲練氣士的老祖宗還是沒有動靜。


  不過當下絕大部分桐葉洲練氣士,還是願意相信這位桐葉宗的老祖宗不動則已,一動就會一擊致命,那個劍修左右,註定猖狂不了幾天。


  幾乎所有桐葉洲的大山頭、王朝和豪閥,都在關注著桐葉宗的動向。


  隨著玉圭宗姜尚真大搖大擺湊了趟熱鬧后,越來越多盡量遮掩氣機的各路地仙修士,或來此遙遙觀看,或施展神人觀山河,分別拿出看家本事,查看桐葉宗風水流轉、氣數深淺、福緣厚薄的種種端倪。


  一開始誰都不敢相信,一名劍修,就能夠影響到桐葉宗這麼個龐然大物十之三四的靈氣走勢。


  那名劍修,沒有殺人,除了破開屏障和圍殺之局,劍修幾乎連劍都不會遞出。


  但是現在再眼拙的別家陸地神仙,都看出了桐葉宗子弟的精氣神,在走下坡路。山下王朝的沙場廝殺,兩軍對壘,若是有一方「死傷」至此境地,則潰敗矣。


  千年以來,桐葉宗子弟山上修行也好,下山歷練也罷,不管是仗勢欺人,還是迎難而上,皆有一股彪悍之氣支撐起道心,故而相較於別家練氣士,桐葉宗子弟最是高歌猛進,氣勢如虹。


  遇上衝突,被境界更高的練氣士佔了上風,只要報上桐葉宗名號,便可肆意辱罵其他山頭的練氣士。更有甚者,二話不說,或御劍或御風千里奔襲而去,一劍斬敵頭顱。


  在一些生死關頭,性情剛烈的桐葉宗子弟,願意與敵對修士玉石俱焚,含笑赴死之人,歷史上不計其數。


  如果在劍修闖入山頭的第一天,中興老祖杜懋或者宗主一聲令下,不敢說方圓千里的全部山門練氣士,至少也有半數的人,願意為桐葉宗慷慨赴死,如飛蛾撲火,前赴後繼。


  可是到了如今這大年三十,所有人內心深處,除了希冀著飛升境的中興之祖能夠現身殺敵之外,更多還是搖擺不定,不知所以。自家宗門到底在外邊做了什麼,惹來了這位咄咄逼人卻不濫殺的劍仙,逼得老祖宗在梧桐小洞天內閉門謝客?什麼時候我們桐葉宗淪落到這般田地了?在自家地盤上肆意妄為一下也不行?連那最擅長的以力壓人都做不到了?


  姜尚真其實一直沒有徹底遠去,他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山峰上,與一位關係不錯的元嬰境老劍修喝著美酒,後者搖頭笑道:「桐葉宗的脊梁骨,算是垮了大半嘍。」


  姜尚真彷彿不是玉圭宗姜氏家主,而是桐葉宗的供奉,假惺惺地嘿嘿笑道:「別這麼說,杜懋好歹是個飛升境,只要擺平了這位劍修,還有一線生機,說不定因禍得福,聲勢暴漲……」姜尚真又驀然大笑,恢復了他的本來面目,「擺平個屁,杜懋這老烏龜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我們家老宗主捎了消息給我,說杜懋『鴻運當頭』,在老龍城他的本命仙兵吞劍舟好像給人打爆了,陽神身外身也成了別人囊中的仙人遺蛻,如今就是個境界不那麼穩當的仙人境……老子這次算是賺大發了,老宗主很高興,說未來五百年,宗門對雲窟福地的抽成,再減去一成……哎喲喂,左右大劍仙,陳小劍仙,可惜你們兩位老人家不在這兒,不然我姜尚真立馬跪下來,給你們兩位大恩人使勁磕五百個響頭,以表謝意,不成敬意啊……」


  姜尚真一邊狂笑,一邊拳敲石桌,幸災樂禍到了他這個地步,其實也不算多見。


  那名鶴髮童顏的元嬰境老劍修輕聲問道:「敢問姜先生,桐葉宗應該如何應對?」


  姜尚真伸手擦拭著眼角淚水,擺手道:「你再讓我笑一會兒,停不下來。」


  老劍修無奈一笑,他與姜尚真和陸舫,三人是很早就相識于山下的老朋友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收斂笑意,道:「還能如何?道理,是肯定講不過那位劍仙了。打架?怎麼打,只靠那幾個玉璞境?說句難聽的,只要左右鐵了心跟桐葉宗耗到底,別說十之三四的靈氣動蕩,再給左右一年時間,桐葉宗就等著完蛋吧。換成以往,哪怕一座山頭沒有杜懋這種飛升境,鬧出這麼大風波來,儒家書院就該出現了,可這次,書院顯然不會出來主持公道了。這意味著什麼?是桐葉洲理虧在先,而左右即便闖入了桐葉宗轄境,始終不曾逾矩絲毫,占著理行事,這使得桐葉洲書院,甚至是某座中土學宮都無可奈何。」


  老劍修點頭道:「讀書人殺人不見血,莫過於此。」


  姜尚真轉頭望向北方桐葉宗那邊,哪怕千里之遙,依稀可見山水氣運開始出現清濁混淆的蛛絲馬跡。姜尚真除了唯恐天下不亂之外,又有些悚然自省,以及一絲絲在所難免的兔死狐悲,神色淡然道:「杜懋除了涸澤而漁,一口氣掏空梧桐小洞天的所有靈氣,幫助自己強行飛升之外,沒有其他法子了。只要飛升成功了,不管如何,好歹撈到了一樁功德傍身,按照禮聖訂立的那條規矩,儒家書院就需要幫忙看顧著桐葉宗山門很長一段時間。到時候左右除非願意跟整個儒家正統叫板,否則就只能見好就收了。」


  姜尚真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閉眼祈禱道:「劍仙左右,左大爺,求你老人家再接再厲,一定要乾死杜老烏龜啊!」


  元嬰境老劍修撫須而笑,你杜懋不是最敵視世間劍修嗎?最喜歡作踐那些不幸落在你手上的劍修嗎?現在如何?有本事倒是從烏龜殼裡探出頭試試看啊?


  在大年三十這一天的暮色中,被桐葉宗掌控無數年的那座梧桐小洞天,先是在祖師山之巔,現出一部分真身,如同海市蜃樓的瑰麗景象,然後飄散不定起來,最終砰的一聲碎裂,洞天碎片化作一道道彗星散入浩然天下各處,有些直接消亡,有些破開虛空,不知所終。


  祖師山山巔上杜懋的肉身逐漸隨風消失,唯有陰神變成的一尊金身法相,汲取了梧桐小洞天的絕大多數靈氣后,變得無比巍峨威嚴。這尊身高數千丈的金身法相,雙腳虛踩祖師山之巔,雖然還是在練氣士的金身法相範疇之內,但身軀卻已經煥發出五彩琉璃之色,變幻莫測。法相伸出雙臂,雙手五指撐開,舉在頭頂,然後向外猛然一扯,如同撕開了浩然天下的一處天幕。


  天幕撕裂處,天雷滾滾,紫電翻湧,種種巨大如山嶽的身影一閃而逝,有如蛟龍骨架拖尾游弋的,有盤腿而坐的金色巨大屍骸,有一隻猩紅巨爪試圖將天幕裂縫撕扯得更大……無一例外,皆是浩然天下世間不可見的恐怖異象。


  劍修左右,一手負后,一手持劍,橫在身前,緩緩升空。


  相比杜懋舍了肉身不要,以陰神吞食一座小洞天無窮靈氣,才打造出來的這副五彩琉璃之飛升法相,左右的人與劍,小如芥子。


  左右一劍緩緩橫掃而過。


  僅此而已。


  左右一直認為,人間劍術之巔,只在兩劍,其中一劍,是那位中土讀書人最得意的一劍,隨手劈開了黃河洞天。


  另外一劍,就一直收在自己的劍鞘內。


  正是此次,出鞘!

  片刻之後,那尊已經飛升離地數千丈的巨大琉璃法相的「半山腰」,出現了一條纖細到不可察覺的雪白絲線,細如人間女子的尋常髮絲而已。


  法相在距離天幕越來越近的時候,攔腰而斷,五彩琉璃身軀斷成了兩截,上半截身軀猶然悲憤拔高,伸手試圖攥住天幕縫隙的卷口處,想要攀爬而去,下半截身軀砰的一聲碎裂,靈氣重歸天地,還有飛升境遺蛻留下來的十餘塊殘存琉璃物,濺射向四面八方,成為別人在修行路上的機緣。


  左右已經收劍歸鞘。


  只剩下上半截身軀的那尊琉璃神人,頹然退回浩然天下的大地,如一顆絢爛流星消失在半空中。


  左右抬頭看了眼尚未合攏的天幕,收回視線,化虹去往桐葉洲和寶瓶洲之間的廣袤海域。


  出海沒多久,左右就停下身影。


  老秀才問道:「為何不飛升離去?」


  左右默不作聲,兩人相隔不過四五步。


  老秀才伸手指向那處杜懋強行飛升扯開的天幕縫隙,大怒道:「為何不藉機離開這座天下?難道你真想要勘驗了那句混賬話,真要『左右是個死』?」


  左右低下頭。


  只是這次老秀才沒有跳起來給他一巴掌,頹然道:「去吧,知道你一直想去倒懸山,去劍氣長城。去吧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弟子要傷先生的心,都是攔不住的。」


  左右作揖道:「弟子左右,拜別先生!」


  老秀才揮揮手,說不出話來。


  左右轉過身後,似有不舍,沒有化虹而去,只是一步步走去,左右說道:「先生收取的小師弟,挺不錯的。」


  老秀才沒好氣道:「滾滾滾。」 老秀才也轉過身,先生與弟子,兩人就這樣背對著背,一人站在原地,一人就此遠遊。


  老秀才突然撓撓頭,似乎想起很多往事。那會兒自己還是個窮秀才,名聲不顯,所以收取的大弟子崔瀺,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窮秀才兩袖清風,故而囊中羞澀嘛。之後收的第二個弟子和第三個弟子,就沒那麼有錢了。那會兒三個弟子,其實處得挺好,他這個先生當得也最是舒心。後來呢,一個個都長大了。


  老秀才背對著那個其實一輩子也沒怎麼瀟洒過的弟子,突然欣慰笑道:「以後到了劍氣長城,一定要瀟洒啊。」略微停頓,老人輕聲道:「左右啊,其實你劍練得好,書讀得更好。」


  劍修大步離去,只在這他極其不喜歡的紛雜人間,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是先生教得好。」


  大年三十寫春聯換春聯,灰塵藥鋪先前買了不少做春聯底子的紅紙,店鋪大門那邊一副,鋪子後邊正屋偏屋三間,總計四副春聯。


  陳平安、裴錢、鄭大風和盧白象,各寫一副,都是從一本購置於市井的春聯小折本上照搬內容,沒太多講究。


  陳平安寫得端正,盧白象寫得飄逸,鄭大風寫得竟然也十分不俗。裴錢自告奮勇說要寫一副,結果寫得很用心,卻挺遭人嫌棄,朱斂一直在那兒搖頭,就連魏羨都來了句:「寫得挺好,可惜就怕貨比貨。」裴錢也心虛,不承想陳平安說,就這樣吧,討個喜慶而已,不用太計較字的好壞。裴錢、魏羨和隋右邊三人,負責搬凳子、架梯子、拿米漿,張貼春聯。裴錢自認春聯沒寫好,就一定要貼正春聯,陳平安和鄭大風在一邊指手畫腳,站著說話不腰疼,這讓一心想要將功贖罪的枯瘦小丫頭忙得滿頭大汗。最後是隋右邊要陳平安和鄭大風兩個人閉嘴,裴錢這才大功告成。


  「春」字,都是陳平安寫的。「福」字,則是鄭大風寫的。


  朱斂一直在廚房做年夜飯,忙活了將近一下午。陳平安和裴錢幫著洗菜擇菜切菜,打雜幫忙。隋右邊來灶房門口站了一會兒,又走了。


  最後朱斂端上了一大桌子葷素搭配的豐盛年夜飯,色香味俱全,硬菜是寓意年年有餘的一條紅燒大魚,主菜是一砂鍋燉豬蹄髈,陳平安和裴錢用筷子幫著拆開。


  鄭大風坐在主位上,坐北朝南,盧白象和魏羨坐在鄭大風左手邊,隋右邊和裴錢坐在右邊。裴錢偷著樂呵,說右邊姐姐坐右邊,結果被隋右邊擰著耳朵,立即求饒。


  陳平安和朱斂坐在靠近大門那邊的長凳上。


  趙姓陰神死活不樂意進來佔個位置,大家只好作罷。


  桌上的酒水是范家桂花島出產的桂花釀,香氣撲鼻,回味無窮。


  陳平安見裴錢眼饞,又忙活了大半天沒歇著,想著反正桂花釀不上頭也不辛辣,就給她倒了一小杯,兩三口的樣子,只是提醒她以後也就過年這天能夠喝杯酒,如果平時膽敢偷喝,就別怪他收拾她。裴錢一通小雞啄米,那張微微多了些肉的黝黑臉龐上,洋溢著她這個歲數的孩子該有的天真和幸福。


  陳平安堅持要鄭大風第一個拿起筷子夾菜,其他人才能動筷子端碗喝酒,還要鄭大風舉杯說點客套話,兩三句意思意思就行。


  本來臉皮極厚的鄭大風此時竟是給臊得不行,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說了些大伙兒吃好喝好、新春嘉慶萬事如意的言語。裴錢抿了一小口桂花釀,眼睛發亮,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麼甘甜好喝的玩意?看來長大也是有些好處的,等再長大些,她應該想喝酒就可以喝了吧?


  飯桌上鬧哄哄的,有裴錢在誰也別想安靜吃個飯。


  鄭大風和陳平安都沒有怎麼聊驪珠洞天小鎮的事情。鄭大風更多是問了些藕花福地的奇人異事,比如畫卷四人,對於陳平安之前的那個天下第一人丁嬰,也頗有興趣,再就是那個謫仙人姜尚真。陳平安便挑了些事情來說,直到這時,鄭大風才順勢提及了驪珠洞天。


  浩然天下有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洞天之所以為洞天,就在於靈氣盎然,冠絕天下。傳聞洞室直達天上,皆有上古仙人或兵解或飛升遺留下來的種種機緣,是神仙修行首選之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比如桐葉宗的梧桐小洞天,就被杜懋獨佔,只是分一杯羹給宗門內的上五境修士。


  只不過也有些例外,比如道祖那座與藕花福地相銜接的蓮花小洞天,當然還有驪珠洞天。後者靈氣自然也算充沛,不以天材地寶著稱於世,真正令人垂涎的,是小鎮百姓天生卓越的修行資質。浩然天下的別處,陸地神仙下山尋覓一棵好苗子,那是大海撈針一般,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即便找到了資質好的,又未必適合收入門下,或是心性不契合師門道法,等等,興許到最後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失望回山。而在驪珠洞天里,有望躋身中五境的修道美玉,不在少數,尋常一雙神仙眷侶的子嗣,都未必能夠有此修行資質。


  在灰塵藥鋪吃過這頓年夜飯後,人人換了新衣衫。魏羨起先不太樂意穿新衣服,說實在不行就穿那件龍袍得了,新衣服穿著總覺得不合身,不得勁,給裴錢糾纏了半天,這才答應去換了新衣新靴子。陳平安為了應景,也暫時脫下了金醴法袍,換了身裴錢和隋右邊幫忙挑選的青色長衫。


  陳平安給了裴錢和畫卷四人人手一份壓歲錢,是用紅紙包著的一枚雪花錢。


  裴錢曉得這枚雪花錢價值千兩白銀,歡天喜地。其餘四人,也都收下了,但自然不會如裴錢這般心境。


  在這之後就是守夜了。


  最後剩下陳平安和鄭大風還有裴錢,圍爐而坐,守到了天亮時分。


  陳平安蹺起一條腿晃著,蓮花小人坐在他腳背上,跟著起起伏伏,樂不可支。


  陳平安沒敢多喝養劍葫蘆里的小煉藥酒,一整夜與鄭大風各自喝了半斤桂花釀,點到為止。


  鄭大風聊了小鎮上許多跟陳平安差不多歲數的人,馬苦玄、宋集薪、趙繇、林守一,再小一點的,李寶瓶、顧璨。


  裴錢在後半夜其實已經睡著,所以就沒有聽到這些關於驪珠洞天的故事。


  鄭大風說他最沒有想到的,還是你陳平安,不但活了下來,還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鄭大風主動詢問了陳平安的本命瓷。陳平安笑著說是一件白瓷鎮紙,大致是螭龍狀,他當年留下了一些破碎瓷器的遺物,不多,一直偷偷藏在了泥瓶巷祖宅的牆角陶罐裡頭。不出意外的話,一旦燒制而成,也不會是作為御制貢品,擺放在大驪皇帝的書房案上,多半會被某個山上仙家府邸秘藏起來,因為按照劍氣長城老大劍仙的說法,他陳平安本該是有地仙資質的。


  鄭大風沒有繼續說下去,陳平安也沒有讓鄭大風為難。


  牽連太深。


  鄭大風最後指了指屋外,道:「老趙,是驪珠洞天趙繇這一支的老祖宗,死了后給我們家老頭子收攏了魂魄,半神祇半陰煞,運道好的話,就可以丟出去,一舉成為大驪王朝某處山嶽的神祇。不過要像魏檗那般一步登天,直接從小山神變成半洲之地的北嶽正神,是絕對不敢奢望了,可是跟顧璨他爹那樣坐鎮方圓千里山水氣運,還是有機會的。」


  陳平安點頭道:「猜出來了。」


  齊先生曾經留下三縷春風,分別在他、趙繇和宋集薪身上。


  趙繇當年沒能保住那枚最珍貴的「春」字印,齊先生卻說對此不曾失望,陳平安一開始不理解,以齊先生的性情,絕對不是因為對趙繇不曾寄予厚望,故而不失望,事實上齊先生在趙繇和宋集薪之中,是更加看重趙繇一些。如今想來,其實齊先生未嘗不是希望趙繇藉此機會,與他這一文脈徹底撇清關係,自立門戶也好,投入別家文脈道統也罷,說不定能夠安安穩穩度過一生,這樣齊先生便欣慰了。


  陳平安自認做不到齊先生這般豁達。以後讀書更多,識人更多,興許可以,可今天肯定不行。


  關於杏花巷馬苦玄的身份,鄭大風泄露了一絲天機,說那隻與馬苦玄相依為命的白貓,很有來歷,機緣之大,比起大隋皇子高煊的龍王簍和金色鯉魚、阮秀腕上火龍鐲子、趙繇木雕龍、顧璨小泥鰍、宋集薪的四腳蛇,有過之而無不及,不同的是,白貓偷偷闖入驪珠洞天,只會認馬苦玄一人為主人。


  陳平安便說了馬苦玄與他的兩次廝殺,一次在家鄉神仙墳,一次在綵衣國大街上。


  鄭大風笑得不行,沒太當真,說驪珠洞天每千年左右,都會冒出這麼一對,要麼死敵,要麼摯友,後者比如大驪王朝的曹袁雙璧,這一次,說不定就是你們兩個了——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陳平安。


  陳平安轉頭望向屋外邊的天色,已經是正月初一的清晨了。去年他在這個時候,還在藕花福地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四處晃蕩,真是恍若隔世。


  裴錢醒來后,立即去了藥鋪外面的巷子里放爆竹,不過興許是過了年長了一歲,乖巧得很,先問了趙氏陰神放爆竹會不會嚇到它,陰神笑著說不打緊。


  聽著小巷那邊連綿不絕的爆竹聲,鄭大風突然說道:「裴錢待在你身邊,還能拘束著她的某些天性,以後離開了你,怎麼辦?」


  陳平安想了想,道:「盡量在離開我之前,先教會她善惡之分,只有做到了這點,才能談近善去惡,不然她做什麼都會迷迷糊糊。」陳平安用腳尖在地上畫了一個圈:「不以規矩,不成方圓。她如今還小,在我幫她畫出的這個圈裡面,她就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如果哪件事做得出了這個圈,我就敲打她一下,告訴她一些道理。慢慢來吧,不能一蹴而就。過了年才十一虛歲的孩子,如今做得不差了。」


  鄭大風笑道:「能跟你比?」


  陳平安微笑道:「幹嗎要跟我比,裴錢就是裴錢,陳平安就是陳平安。」


  鄭大風感慨道:「裴錢遇到你,是她的幸運。」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鄭大風,問道:「你遇到我,不一樣幸運?只不過是路過老龍城兩次,就既當你的傳道人,又當你的護道人,很累的好不好?」


  鄭大風嘖嘖道:「傳道人當得還湊合,你這護道人當得可真不咋的啊。」


  陳平安哈哈大笑,毫無誠意地抱拳打趣道:「見諒見諒,我這五境武夫,做得可不能更好了。」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自怨自艾道:「以後還怎麼找媳婦喲?」


  裴錢拿了個雞毛撣子扛在肩上,說是要給那根行山杖休息休息,到了後院這邊,見人就說好話,說希望老魏趕緊找到個漂亮小媳婦;希望小白下棋越來越厲害,爭取當個天下第一百;希望右邊姐姐越來越年輕,一輩子不長皺紋;希望朱斂今年做出更好吃的飯菜;希望趙姓陰神爺爺的境界嗖嗖嗖往上漲,以後就帶她去天上玩兒;希望鄭大風鋪子生意興隆。


  裴錢最後希望陳平安在新的一年裡,財源滾滾來,擋都擋不住,金子銀子寶貝們多得沒處放。


  顯而易見,她在新的一年裡,是再也不想當個賠錢貨了。


  不知是裴錢轉運了還是如何,一張連朱斂都害怕的小烏鴉嘴,卻變成了一張金口,當天靈驗。


  正月初一,按照寶瓶洲的風俗,掃帚倒立,不迎客不遠行不勞作,只管吃喝玩樂,可是范峻茂依然在上午來到了灰塵藥鋪,除了詢問陳平安何時再次去往雲海煉化本命物外,還給陳平安帶來了三袋子金精銅錢,厭勝、供養和迎春錢各一袋,累計三十幾枚,全是大驪宋氏皇帝自己掏的腰包,而且保證之後還有,因為隨著大驪鐵騎南下,一路上別說是各國朝廷禁絕的淫祠,就是一些不識時務的山嶽正神,一尊尊金身都可以敲碎打破,碎片用以鑄造金精銅錢。


  陳平安望向鄭大風,後者亦是一頭霧水,問道:「跟驪珠洞天燒制本命瓷差不多,金精銅錢如今不是已經不再鑄造了嗎?」


  范峻茂嗤笑道:「所以說這才是大驪宋氏賠罪的誠意所在,不然如何顯出大手筆?」


  鄭大風想了想,道:「除非是老頭子給宋氏皇帝施壓,不然大驪王朝不至於如此割肉,這些金身碎片,收藏起來,用來給未來其餘三尊山嶽大神塗抹金身,更加划算。」


  陳平安點頭贊同。


  鄭大風便有些疑惑:「不像是老頭子的風格啊。」


  范峻茂沒好氣道:「先前一艘從北俱蘆洲往南走的跨洲渡船,本來不會在龍泉渡口停留,結果有個漢子直接從天上砸到了地上。如今西邊大山那麼多勢力紮根,修建府邸,人多眼雜,這個消息,已經在寶瓶洲北方傳開了,都知道寶瓶洲除了宋長鏡,還有一位傳說中的十境武夫。」


  鄭大風一抹臉,道:「那是李二無疑了,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到咱們老龍城。」


  范峻茂心中有數,道:「按照行程,如果願意砸錢,快一些南下老龍城,應該就是這幾天。」


  鄭大風掰手指計算一下,笑道:「從北俱蘆洲到東寶瓶洲最北方的大驪王朝,再到最南邊的這裡,趕得挺匆忙啊,不過估摸著是老頭子攔了一攔。」


  鄭大風輕聲問道:「桐葉宗那邊?」


  范峻茂冷笑道:「老龍城的這些個廢物地仙,哪敢跨海去桐葉洲晃蕩刺探消息,本來寶瓶洲就矮人一頭,桐葉宗又是桐葉洲最跋扈的山頭,沒誰願意招惹。一些個內幕,最多就只有苻家會稍微知道點,其餘幾大姓氏,關於桐葉宗那邊的動靜,跟聾子差不多。不過,我估計桐葉宗那邊出了大問題,苻畦除了那塊老龍布雨佩,又拿出了一樣我都想不到的東西,要我轉交給陳平安。只是苻畦也說,尚須苻家祠堂商議此事,但是他會爭取通過議程,陳平安何時離開老龍城,何時送到。你們兩個,不妨猜猜看,是什麼東西?」


  陳平安趕緊把院子里的裴錢喊到身邊,大致說了下苻家的情況,然後語重心長道:「你來猜猜看,東西往好了猜。」


  裴錢認真思量了一番,怯生生道:「該不會是一件半仙兵吧?」


  范峻茂頓時無言。


  陳平安和鄭大風相視一眼,皆大笑起來。


  正月初五這天。


  那個外鄉老人待在灰塵藥鋪這邊嗑瓜子嘮嗑,裴錢陪著跟他雞同鴨講,一老一小,各自吹牛,兩不耽誤。


  除了老人,藥鋪今天又多了個客人——一個身材矮小精壯的漢子,走入了小巷。


  門檻邊坐在板凳上的老人,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可不是,眼前這漢子,可比山上的玉璞境修士稀罕多了。


  畫卷四人雖還未親眼見到此人,可在那人緩緩走向藥鋪之時,幾乎同時心中悚然,就像看到了一條巨大蛟龍,硬生生擠入了一條溪澗水溝。這是一種同為純粹武夫之間的心靈感應。


  世間竟有這種武人?


  發現陳平安和鄭大風並不緊張后,畫卷四人這才放下心來。


  魏羨用手摩挲著下巴,朱斂眼神炙熱,盧白象和隋右邊也停下了手談對弈,隋右邊一根手指輕輕敲擊著身前一枚棋子。


  陳平安和鄭大風一起走到鋪子前面。


  鄭大風佝僂著腰,左看右看,第一句話問道:「嫂子咋沒來?」


  那漢子看著鄭大風,木訥的臉龐上沒有太多表情,答道:「如果不是師父要我等等,這會兒已經在桐葉宗山頭了。」


  鄭大風撓著頭,不說話。


  然後漢子望向陳平安,抱拳道:「陳平安,那趟出遠門,一路走下來,李槐懂事多了,而且都不是一些書本上能學到的,我李二得謝你。當年齊先生教李槐教得好,齊先生走了,你也教得很好,我其實得喊你一聲陳先生。今天我還得趕著去桐葉洲拆那杜懋的祖師堂,就不多聊了。反正就幾句糙話,撂在這裡,一般只有家裡人受了欺負,我李二才出拳。但是我保證,以後你陳平安只要讓人捎句話,要我李二捶誰,我立馬就趕過去捶誰,皺一下眉頭,我就不是李槐他爹!」


  李二再次抱拳,沉聲道:「走了!」


  漢子就這麼走了。


  在李二到達老龍城后,老龍城形勢就真正趨於明朗了,雖然這位十境武夫只是在灰塵藥鋪露了一面,但稱得上一錘定音。


  可能包括孫家在內的各大姓氏,猶然不知,但是接下來的事態發展,不過是「按部就班」四個字而已,老龍城的一張張算盤和一本本賬本,會不斷往北,距離已經駐紮在寶瓶洲中部的大驪宋氏鐵騎,越來越近。


  對此,苻家、范家和灰塵藥鋪,最先知道答案。


  在李二離開這天,范家一行人就大搖大擺來拜年了。來的都是陳平安的熟人,范峻茂、范二這對姐弟不說,還有桂花島的桂姨,以及她的唯一嫡傳弟子金粟——這位當初侍奉陳平安去往倒懸山的桂花小娘,最後是金丹境老劍修馬致,曾給陳平安餵過一段時間的劍。桂姨幾乎從不會登岸,桂花島每年兩次來往於老龍城和倒懸山,而范家祠堂許多老人一輩子都沒見過她一面。


  那個在朱斂眼中,「讀書功夫很深」的外鄉老人,原本以為今天又是無趣的一天,連那位隋姓女子都要見不著,不承想一下子見到了這麼多女子忙前忙后,十分殷勤高興,只差沒說自己是灰塵藥鋪的店夥計了。跨過鋪子門檻后,桂姨看了外鄉老人一眼,老人剛好也看了她一眼,桂姨按下心中疑惑,微微一笑。老人心想,這位夫人,雖然中人之姿,可是性情溫柔,實在是尋常男子娶回家相夫教子的首選,難怪姜尚真只管生不管養的那個長子,要拿宗門的名頭來壓她,希望跟范家購買這艘桂花島,開闢出一條去往倒懸山的成熟航線。


  桂姨卻沒能看出老人的底細深淺,只是依稀覺得老者「身無垢,氣輕靈,神飽滿」,若如今暫時是地仙修為,以後必然是上五境的天資。


  畢竟地仙之中,亦有高下,也分天壤。


  陳平安一路小跑出來,迎接桂姨。對於這位長輩,陳平安一直心懷感恩,這與桂姨的身份修為無關。


  那次乘坐桂花島去往倒懸山,途經蛟龍溝,遭了一場大劫難,有那麼一剎那陳平安進入過空明境地,如佛家遍觀眾生心性,讓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只覺得彷彿世間幾乎皆是惡意,之後在小院消沉了一段時間。在那之後,想起桂花島,唯有兩抹暖意,一是幫陳平安畫了三幅畫的范家畫師,再就是閱盡世間百態始終心境平和的桂姨。


  陳平安和桂姨他們在外邊大堂坐著閑聊。


  范二裝模作樣去了趟鄭大風住處,結果發現牆上沒掛那幅他送的筆力精湛的人物畫像。


  屋內鄭大風咳嗽一聲,不動聲色道:「養精蓄銳,修身養性嘛……以後這種缺德事,要少干。」


  范二一聽立即佯裝滿臉惱火,後悔不已道:「也怪我那畫師,曲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本意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先生一心仰慕隋仙子的風采,我這做弟子的,總要做點什麼,便與那畫師說了隋仙子的神仙姿容,要他作一幅潑墨寫意的畫像……」


  鄭大風老懷欣慰,這名弟子算是出師了。


  隋右邊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滿臉譏笑,道:「這位范家畫師真是丹青聖手,只憑范公子的三言兩語,就能畫得如此傳神。」


  後院暗流涌動,前院相談甚歡。


  今日拜年,沒有金粟說話的份,這一點,她心知肚明,即便她是老龍城地仙之一桂夫人的唯一弟子。這位負劍的女子武夫,說好聽點是家族供奉客卿,說難聽點就是侍衛扈從。金粟更多的注意力,還是在那個陳平安身上。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大概就是說這個傢伙了,不再是當年那個愛喝酒的少年郎,泥土氣和少年稚氣都已褪盡,取而代之,是一種……從容。


  髮髻別有一支白玉簪子,身穿一襲雪白長袍,腰掛那隻讓人眼熟的朱紅酒壺,個子高了不少,坐姿極正,與人言語時,喜歡與人對視,眼神中會帶著一種毫無敷衍意味的真誠笑意。


  金粟還發現了一塊小黑炭杵在陳平安身邊,這枯瘦小女孩一雙眼睛極大,轉得賊快,偷偷摸摸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


  金粟對她展顏一笑。


  裴錢便也對她咧嘴一笑。


  在裴錢眼中,這些長得漂亮水靈的姐姐,從姚近之到隋右邊再到眼前這位,都是大大的錢袋子嘛。聽鄭大風說世間有種小玩意,叫搬財小鬼,是精魅鬼物之一,裴錢覺得挺像自己的。


  果不其然,雖然金粟來得匆忙,身上沒帶壓歲錢,更沒想到會遇上這麼個小丫頭,可是桂夫人卻早早準備好了一隻綉工精美的小香囊,一看就不簡單。香囊本身散發著絲絲縷縷的雪白靈氣不說,裡頭還滲出星星點點的嫩綠色光彩,芬芳怡人。陳平安大致猜出是桂花島那棵祖宗桂的本命桂葉,所以哪裡敢收。裴錢如今察言觀色的功夫不差,一看陳平安不太願意收下這份壓歲錢,也就只好跟著搖頭傻笑。


  桂夫人堅持要送見面禮給裴錢,陳平安拗不過,只得讓裴錢收下,自然還是他代為保管。裴錢無須陳平安發話,雙手畢恭畢敬收過香囊后,鞠躬致謝不說,還說起了討巧的喜慶話,例如祝願桂夫人福壽安康、永葆青春之類。桂夫人聽著挺受用,揉了揉裴錢的小腦袋,說你師父陳平安在桂花島上已經有一棟掛在他名下的宅院,渡船上還有一座名為「蟾宮」的小別院,就乾脆送給你好了。


  裴錢瞪大眼睛,是真真切切給嚇到了。咋的,天底下的夫人送禮物都是這般豪爽的?一見面就要送人宅子?難道天底下的女子都是歲數大一些,就變得越來越出手闊綽?


  陳平安苦笑道:「桂姨,真不能收這棟宅子,不行。」


  桂夫人瞪了一眼陳平安,道:「我送裴錢宅子,跟你有關係嗎?」


  陳平安咳嗽一聲,示意道:「裴錢。」


  裴錢立即挺直腰桿,稚聲稚氣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命不敢違,不然就是不義不孝也。」


  桂夫人覺得有趣,瞥了眼陳平安,笑問道:「你教的?」


  陳平安無地自容,道:「大概是每天讓她讀書抄字,她從書上自學的吧?」


  裴錢溜須拍馬道:「是師父教得好!」


  陳平安微笑著一記栗暴敲下去。


  裴錢抱住腦袋,一臉委屈和茫然。


  送桂夫人一行離開小巷的時候,陳平安和金丹境老劍修馬致並肩而行,向這位范家供奉討教了一些養劍之術、煉劍之法,馬致自然坦誠以待。


  正月初九。


  老龍城有習俗,稱為「天公生」,家家戶戶需要準備花燭、齋菜,在庭院天井、街巷拐角這些頭頂沒有遮掩的地方,拜天祈福。


  雖然灰塵藥鋪沒有老龍城人氏,但是鄭大風卻做得比老龍城百姓還要講究。這個連過年都沒太在意的漢子,親自備好花燭瓜果和自己做的齋菜,在後院天井內擺好了高低三張香桌,點燃三炷香,行三跪九拜之禮。這等規格,比起世俗王朝的君主祭天要小,比起尋常百姓的膜拜蒼天,則要大不少。


  趙氏陰神在一旁也是束手而立,神態恭謹。他沒有燒香敬香,但是跪拜大禮,做得一絲不苟。


  裴錢蹲在屋檐下看得津津有味,陳平安看了一眼就沒有多瞧。其實這已經涉及鄭大風和陰神的秘密了,只是鄭大風自己都不遮掩,陳平安就當沒看見好了。


  去了櫃檯那邊繼續當臨時掌柜兼賬房先生,陳平安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妥當,很快就可以去雲海上正式煉製那方「水」字印。


  至於苻畦會拿出哪件半仙兵,值得期待。


  說到底,這次是杜懋和桐葉宗連累了大驪皇帝,後者志在老龍城各方勢力的北上,對於他陳平安和鄭大風,不會主動招惹。


  只是大驪王朝明顯小看了一位飛升境大修士違例離開山頭需要付出的本錢,大驪皇帝給再多的金精銅錢,陳平安只會嫌少不會嫌多。


  最早鄭大風贈送的那袋子金精銅錢,已經悉數給金醴法袍「吃進了肚子」,法袍所綉居中金龍所銜那顆不知什麼材質的「驪珠」,蘊含的靈氣越來越充沛,法袍不但修復如新,而且品秩又有提高。按照趙姓陰神的說法,只要一直吃金精銅錢,這件金醴法袍肯定可以成為一件半仙兵法袍。


  陳平安卻不太樂意,一方面是心疼來之不易的金精銅錢,另一方面則是鄭大風早就說過,一旦躋身武夫煉神三境金身、遠遊、山巔之後,山上仙家的身外物,就會越來越雞肋,甚至淪為累贅。


  正月初十,老龍城又有習俗名為「石不動」,還有老鼠嫁女的典故。


  裴錢雖然很怕鬼怪,但是偏偏最喜歡聽這些。


  裴錢已經改為每天早些抄書,不再磨磨蹭蹭拖到睡覺前,這大概也跟陳平安如今每天盯著她抄書有關係。


  今天抄書的擱筆休息間隙,裴錢突然問了陳平安一個問題,說書上講「勸君莫吃三月魚,勸人莫打三春鳥」,那以後春天是不是就不能釣魚了?


  陳平安當時沒給出答案,笑著讓裴錢先抄完書。等到裴錢寫完最後一個字,默默醞釀許久的陳平安才告訴裴錢,這是一句勸人向善的言語,不過當一個人還需要為了活下去而努力的時候,就顧不得這些了,也千萬別計較這些。如果當一個人衣食無憂了,又信佛,有這份慈悲心腸時,就可以這麼做了。若是看到別人飢腸轆轆地在春季捕捉魚鳥果腹的時候,就跑去跟人說這道理,則又不對了,連對人的惻隱之心都沒有,何談對天地萬物懷有憐憫之心?所以歸根結底,道理還是那個道理,可事分先後。


  裴錢點頭,說她約莫是懂了。


  陳平安笑道:「不懂就是不懂,先記在心裡,慢慢琢磨。」


  裴錢笑出聲,道:「剛才我騙人,其實還真沒懂哩。」


  於是在正月里,裴錢又吃了一記栗暴。


  這天,灰塵藥鋪,依舊雲淡風輕,裴錢在看陳平安在院子里練習六步走樁。


  陳平安突然停下身形,把裴錢喊到前面鋪子,並且請趙姓陰神幫忙隔絕出了一方小天地,這才開始傳授裴錢那劍氣十八停的口訣、運轉路徑以及最為精妙的急緩轉換。然後拿出一幅圖畫,陳平安在上面密密麻麻地畫了人體氣府竅穴的名稱,一一指點給裴錢看。


  這是阿良修改過的劍氣口訣。劍氣長城那邊的年輕一輩劍修,只有包括寧姚在內的一小部分人所學的劍氣十八停,才是阿良修正完善過的。


  既然裴錢吃不住習武的苦頭,就讓他試試看走這條不用太吃苦,只看劍道天賦高低的路子。至於能走多遠,陳平安根本沒奢望。


  裴錢記性之好,比陳平安有過之而無不及,這點畫卷四人早就領教過了,所以陳平安教了兩遍,說了所有注意事項后,就讓裴錢拿著那幅圖畫自己研習去。


  當天黃昏,裴錢很是愧疚地找到陳平安,說她果然有些笨,就這麼點芝麻綠豆大小的事,她練了這麼久,才做到了劍氣第三停,再想要往前就做不到了。


  陳平安又是一記栗暴下去,板著臉教訓道:「學一件事情,不要好高騖遠,要腳踏實地!」


  裴錢「哦」了一聲,屁顛屁顛跑回自己屋子,繼續「玩火」。她已經能夠掌握那一條小火流的動向,要它往哪兒它就去哪兒,在那些所謂的竅穴經脈里跑得飛快,而且乖巧得很,劍氣第四停暫時做不到,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那就去別的地方耍去嘛!

  她可不知道陳平安在前面鋪子,獨自一人,碎碎念叨了老半天。


  正月十一。


  灰塵藥鋪來了一位風塵僕僕的稀客——太平山女冠黃庭。


  當她看到了蹲在鋪子門口跟那兩個浪蕩子嗑瓜子的外鄉老人後,愣在當場。


  老人使勁朝她眨眼。


  黃庭伸手揉了揉眉心,你一個玉圭宗的仙人境老宗主,在這兒湊什麼熱鬧?黃庭只好假裝不認識這老頭。


  論輩分,蹲在門口這位,比她所在太平山的老天君還要高半截,與桐葉宗的飛升境杜懋是差不多的。


  論修為,如今杜懋屍骨無存,大道崩塌,有無魂魄剩下都難說,而玉圭宗什麼事情都沒做,就莫名其妙成為了桐葉洲第一大仙家,眼前這老頭作為桐葉洲戰力第一的仙人境,身份更是水漲船高。


  真是個會躺著享福的老頭子。


  黃庭對這位山上前輩荀淵的印象不壞,卻也不算有多好,畢竟性情相差十萬八千里。


  見到了大感意外的陳平安,黃庭直爽道:「憑藉蛛絲馬跡和一些直覺,我找到了一處地脈深處的上古別宮,循著路線,站在了那座鎖龍台上,可仍是尋不見那頭欺師滅祖的白猿,就好像完全從浩然天下消失了。後來宗主飛劍傳信,說不用找了,我只好匆忙返回師門。再之後就收到了你說的那塊祖師堂嫡傳玉牌,老天君和大伏書院的人,以及一位陰陽家修士,得出結論,此次桐葉洲中部之亂,正是源自太平山當年那位攜帶道冠而隕落的元嬰境修士。我們太平山為此自然是羞愧難當,臊得不行,老天君沒臉見人,便要我跑一趟老龍城,希望趕得及找到你,沒別的,就只是與你道聲歉。太平山如今元氣大傷,實在沒本事打腫臉充胖子賠償你,嗯,其實老天君打算給些賠償,意思一下,給我攔下來了。陳平安,你要罵就罵我,別怪太平山不仗義,小家子氣,擱在以往,絕不是這般行事風格。」


  黃庭說到這裡,難得有些苦澀之意,道:「井獄妖魔逃散四方,同門下山降妖除魔,這場仗,打得實在是太慘了些。」


  陳平安心情沉重,點頭道:「想得到。」


  黃庭突然笑道:「桐葉宗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招惹到一名劍仙,斷了杜懋的飛升之路。沒消停幾天,就有個十境武夫,從山腳一路打到了桐葉宗祖宗山之巔,把人家的祖師堂給拆了。從頭到尾,除了對幾個玉璞境修士的攻勢稍稍躲避,其餘所有中五境修士的進攻,那漢子一律站著不動,隨便他們把法寶丟在他身上,撓痒痒似的。我看得挺樂呵,玉圭宗的姜尚真更開心,直接弄了條閣樓渡船,懸停在桐葉宗上空,大擺宴席,盛情款待八方來客。」


  陳平安趕緊喝了口酒壓壓驚。


  一旁的鄭大風、朱斂和外鄉老人,耳朵里聽著這些個消息,眼睛都偷瞄著黃庭。


  只論姿色,以藕花福地謫仙人皮囊重返浩然天下的女冠黃庭,比隋右邊、范峻茂和金粟,都要更加出彩。


  陳平安詢問黃庭之後的打算,她說本來想去中土神洲遊歷一下,只是老天君死活不答應,說她要敢去,他就敢上吊,只讓她在寶瓶洲和俱蘆洲中選一個。黃庭直言不諱,跟陳平安說她覺得寶瓶洲太小,俱蘆洲劍修多如牛毛,她正好去磨劍,說不定就能躋身玉璞境了,總不能由著一個從寶瓶洲這種小地方冒出來的劍修魏晉,讓桐葉洲所有劍修顏面盡失。


  黃庭雷厲風行,聊完事情后,就準備御劍北去。只是黃庭想到還虧欠著陳平安,心裡難免不太痛快,無意間看到了在院子里練習絕世劍法的裴錢,得知裴錢是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后,便問小女孩想不想學桐葉洲最快的劍術和刀法。


  裴錢反問,疼不疼。


  黃庭大笑,說不疼。


  裴錢轉頭望向陳平安,後者笑著點頭。


  黃庭便多待了一天,傳授了裴錢一套劍術和一招刀法——白猿背劍術、白猿拖刀式。


  臨走之前,黃庭拍了拍裴錢的小腦袋,然後伸出手指捏著黑炭小丫頭的臉頰,一邊搖頭一邊惋惜道:「多聰明一孩子,咋就長得這麼不俊俏呢?」


  結果裴錢傷心得不行,一整天都悶悶不樂,便是貼了那張黃紙符籙在額頭,還是無精打采。


  陳平安看著這樣的裴錢,便想起了那個喜歡喊自己「小師叔」的紅棉襖小姑娘。


  在山崖書院所有人眼中,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有些怪,每天風風火火的,喜歡背著一隻小竹箱,一個人去學塾,離開學塾還是一個人,爬山爬樹爬屋頂,爬上爬下,要不然就是一個人蹲在湖邊盯著魚兒,直愣愣看著它們甩著尾巴游來游去。一逮著機會,她就離開書院去京城大街小巷晃蕩。書院里書院外,小姑娘總是一個人,旁人看久了她,好像覺得自己也有些孤單了。


  不過奇怪歸奇怪,小姑娘禮數是夠的,只要路上見著了書院的夫子先生們,總會一個驟然而停,作揖行禮打招呼,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呼啦一下就跑遠了。


  一開始那些夫子先生還會停下腳步,剛露出笑容想來幾句諄諄教誨,就已經不見了那抹紅色身影。後來習慣了,就笑著應一聲。到最後,就笑著搖頭,不停步繼續前行了。


  李寶瓶,覺得自己在山崖書院過得還湊合,雖然已經很少見到李槐、林守一了。而於祿和謝謝也見得少,就算見著了,好像也沒啥好聊的。


  這些事情,她在那次山巔樹枝上,跟崔東山聊完之後,就看得沒那麼重了。


  他們已經不那麼惦念她的小師叔了。沒關係,他們那幾份思念,她找補回來就是了,她會一個人多想一想小師叔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過完了年,很快就是大紅燈籠高高掛的元宵節,然後就連正月都快過完了。


  小姑娘有些想家,想爹娘和爺爺,想大哥和二哥。


  當然還有小師叔。


  小師叔好久沒有寄信來書院了,這讓李寶瓶有些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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